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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常听人说『※在地狱遇到佛』,不过没听说过那个『佛』的外表居然如此俊美。
我初来乍到这异国城市洛杉矶就遇上困境,而向我伸出援手的『佛』,俊美得让我甚至有点瞠目结舌。
证据就是,就连环绕在我四周,快速说着英语不知在怒吼着什么的男子们,也突然噤声望向他,说不出话来。
他有一头看就知道是亚洲人的黑发,然而皮肤却很白皙。他的年纪好像和我差不多,我以为他是日本人,但他长得很高。我的身高在同年龄的人之中算是高的,他和我差不多,所以应该有一百八十公分。
他的体态修长却没有纤弱的感觉,全身都是肌肉。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长相。
匀称又端正到让人吃惊。
他的脸很小,五官干净清爽,长长的浏海遮住左眼。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有点神秘的虚幻感。
如果那么俊美的脸上露出沉静的笑容,几乎所有人都会说不出话吧?
(他的帅气举止,说不定可以媲美黄濑。)
尽管现在处境堪虑,我仍一边回想着自己认识的人之中堪称最帅的那个人,一边看着他。
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视线了吧,他对我笑了一下,然后马上开始和围绕着我的男子们用英文交谈起来。
他们在我面前说的当然是英语,而且还说得很快,所以我还是一样完全听不懂。即使如此,有第三者介入还是让我松了一口气。然后我注意到有一名少年站在他穿着牛仔裤的长腿后面,像是要躲起来一般。
「啊……麦克?」
我小声叫了名字之后,那名少年——麦克一脸紧张,用仿佛说着:「已经不要紧了。」的表情点头。既然麦克在这里,就表示我可以把这位帅哥当成自己人吧?
仔细一看,在帅哥和麦克后面稍远的地方,有几个麦克的朋友聚集在一起,担心似地看着我们。
虽然现在事情还没解决,不过还是稍微纾解一下他们的不安比较好,于是我也向他们点头表示:「不要紧。」
这时候,男子们突然像要有所动作。
我吓了一跳摆好架势,下一秒钟就在极近的距离听到令人不安的声音。
「……咦?」
反射性抬起头的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因为……希望各位想想看。
看起来像是连虫子都不忍捏死的温柔男子,居然挥拳揍一个身高将近两公尺的壮汉,有谁能想像得到啊?
我用像是看着电影的慢动作镜头般的心情,望着倒下的壮汉。
壮汉的身体完全失去力气,仰卧在篮球场上。他倒下的冲击力道,让他充满肌肉的手臂大大弹跳了一下,不过他好像完全昏过去了,除此之外一动也不动。
然而,我们也是一样愣在当场。
完全超出预期的发展,让我和围绕着我的魁梧男子们,都沉默地站在原地。
刚才听到的声音,毫无疑问地是这家伙——这个不管怎么看,比起动作派的演员,更像爱情戏演员的俊美男子,揍了那个壮汉的声音。
而且从声音的大小判断,他挥拳的威力还挺大的。
(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的表情僵住了,把目光从倒下的壮汉那里移到俊美的男子身上,然后转向其他凶神恶煞的男人们。
在我和俊美男子的眼神对上的那一瞬间,那些凶神恶煞般的男人跨过倒下的男子逼近过来,俊美男子则迅速抓住我的手臂。
「快跑!」
那家伙用日语很快地说了之后,抓着我的手就跑。同时麦克和他的朋友也一起跑了起来。
我跑出篮球场,来到大街上。
我穿过人群,尽量跑得愈远愈好。
背后似乎传来男子们怒吼的声音,但我们混在路上的人群里,听不太清楚。
那个男子不知何时放开了我的手,走在我的前方。我一边留意别跟丢了他,一边不停埋怨着我的衰运。
自从抵达洛杉矶之后,我的遭遇就宛如电影剧情般激烈地展开。
(不愧是美国……要是认为至少自己是安全的、没有问题,那就完了……)
我再度绷紧神经之后,走在前方的男子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话。
我听不太到他的声音,于是加快脚步走到他旁边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
男子不知为何稍微惊讶地张大了眼睛,随即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说『你跑得好快』,因为你可以若无其事地跟上我的速度。」
「喔……因为我有在打篮球。」
「原来是这样!所以才会和麦克……」
男子的脸庞散发出高兴的光采,明白了似地点头。
这样说来,麦克他们能跟上这样的速度吗?我担心地回头看,却看不到应该跑在后头的麦克他们。
「咦,麦克呢……?」
「我事先叫他们从别条路逃走,太多人一起移动的话很显眼。」
他放慢跑步速度,与我并行。近在眼前的俊美男子具有某种魄力,就在我想着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时,男子很抱歉似地开口说:
「好像是因为麦克邀你来才惹出麻烦,真是抱歉。」
「不,那件事我也有错。你救我逃离危险,帮了我很大的忙,谢谢你。」
可以的话,我希望用更温和一点的方式逃离现场,不过说这种话太得寸进尺了。
「我们要去哪里?」
虽然是我擅自跟来的,不过还是姑且问一下。老实说,我现在处于不知道自己今后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的状态,所以这个似乎能用日语沟通的家伙是我唯一的依靠。因此,要是他反过来问我:「你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的话,我就麻烦了……我一边如此想着,一边等待答复,结果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去我师父那里。我的师父很可靠,你可以放心。我从麦克那里稍微听说了一些,你好像遇到很多麻烦?」
「嗯……还挺多的。」
我苦笑着说了之后,那家伙像是要让我安心似地微笑着说:「从头说给我听吧。」
「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男子说他叫冰室辰也。
令人惊讶的是,他和我一样十五岁。
「哇……十五岁,你那冷静沉着的反应根本是骗人的嘛?」
「彼此彼此,你看起来才成熟呢……虹村。」
冰室叫了我才刚告诉他的姓氏之后,我不知为何害羞了起来。称呼姓氏的方式,让我觉得他在探测彼此的距离。
如果是在日本,我不会在意,但是不知为何,我觉得这种称呼方式不太适合这散发着明朗气氛的街道。
「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没关系,我也可以叫你辰也吗?」
「好,那我就叫你阿修喔。」
然后,我——虹村修造和冰室辰也,终于露出与我们年纪相符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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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也带我去的地方,是街上一间像是公共体育馆的建筑物。
一走进大厅,就听到馆内传来篮球鞋磨擦地板和篮球弹跳的声音,以及打球的人说话的声音。
「我的师父也是篮球社团的老师教练。现在那个社团正在练习,稍微等一下吧。」
辰也走向大厅角落的楼梯。我也跟在辰也后面,兴味盎然地四下张望。
我们走上二楼,绕到观众席之后,馆内的景色一览无遗。
「喔喔,真棒,好大喔。」
从建筑物的大小,我就想像到里面应该满宽敞的,但看到内部之后更是确定我的想法了。以公共体育馆来说,这里相当大,天花板也很高。
这里面有三个篮球场,三个篮球场都是孩子们在打球,人数真多。我以为我所就读的国中篮球社员已经很多了,美国真不愧是篮球发源地。而且,虽然每个人都是小孩子,却都打得很好。
「站在正中央那里的人,就是我的师父。」
辰也在行走间一边寻找适当的位子,一边指着球场的中央这么说。
站在辰也所指的地方的人,是一位金发的高䠷女子。她正在指导孩子们投篮。
「你的师父是女的吗?」
「嗯,亚莉克斯以前是职业球员喔,她的篮球打得超赞。还有,如果你以为亚莉克斯是女人就小看她的话,她可是会变得超恐怖的喔。」
「喔……」
我们选了一个可以看见所有球场的地方,并肩坐下。
「唉……」
我不禁叹了一口大气。好像是因为终于找到能安心坐下的地方,所以紧绷的神经下意识地一口气松开了。我感到脚突然变得很沉重。或许是疲劳感涌现出来了吧?这也难怪,回想起来,直到半天前我还塞在经济舱的座位上。
我又深深叹了一口气,深呼吸是抚慰身体的最好方法。
辰也看着我的神情,苦笑着说:
「看来你似乎挺辛苦的呢。」
「我没办法否认这句话。我真切地感受到,所谓晕头转向应该就是这样子吧?」
我无奈地「唉唉」了两声,把身体靠在椅背上。
辰也什么也没说,看样子他好像在等我开口。
那么,我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我不禁噘起嘴巴,这是我思考时的习惯。
果然,还是从刚到美国的时候开始说起最好。
我在今天早上抵达洛杉矶。
我来美国的理由不是为了观光,和家人的工作也没有关系。
是为了治疗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从两年前的春天开始就因病入院。一开始我们以为他可以顺利康复,但住院时并发了其他病症,医生甚至说不知能否撑到第二个夏天。
家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当然我也一样。为了随时接收医院的通知,虽然觉得不太好,但我连在学校也神经紧绷地注意手机是否有来电。
然而,父亲奇迹似地度过了第二个夏天。
不过那不代表父亲正在好转,直到现在他的状况仍让人无法轻忽。
后来我们得知,对父亲的疾病颇有研究的名医就在这个城市里,于是抱着一丝希望来到美国,要和那位名医谈谈父亲的病况。
父亲和年纪还小的弟弟与妹妹在去年十二月就来了,我国中毕业之后也跟着过来。
虽然我认为在学期中就来美国也没有关系,但父亲顽固地不肯让步。
「你等到国中毕业之后再来。」
父亲在病床上尽管面容憔悴,仍如此斩钉截铁地说,我只好听话照办。
我谨守父亲的嘱咐,在日本读完国中。昨天就是毕业典礼。
不,因为时差的关系,以日期来说还是今天吧?
也就是说,黑子和绿间他们前来向我问候,然后被我用毕业证书的筒子啪啪地打头这件事,其实也没过多久。大概是来到远方的关系吧?总觉得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管怎么样,毕业典礼结束,我回家之后,马上就前往机场。
因为大型的行李已经先送过来了,我的行李只有一个小背包,也因此我轻轻松松就办好了出境手续,搭上飞机。
飞行时间大约十小时。我反复浅眠,就在搭到有点厌烦的时候,飞机抵达了目的地——洛杉矶国际机场。
我用不太熟练的动作办好入境手续,排队通关。通过海关之后,就正式进入美国了。耳朵听到的几乎都是英语,擦肩而过的人全都是不同国度的人。
我走在机场光亮的地板上,稍微沉浸在自豪的情绪中。
(我还挺有两下子的嘛。)
我自己一个人来到美国了,而且还是搭我很怕的飞机。
我没有惧高症,只是从以前就很怕飞在高空时,脚踩不到地的感觉。
因为这样,比赛远征要搭飞机时,也曾被学弟说过:「主将,你太紧张了啦!你的表情比平常还要恐怖三倍☆」,不过这次和那次比起来,我搭机的心情比较放松了(顺便说一下,当时在飞机降落之后,我有好好教训了那位学弟)。
我和家人约好,要在父亲住院的那间医院会合。我用手机传了短信给父亲,只写着「平安抵达了」,然后走出机场。
要去医院的话,必须从机场转搭巴士。
若是搭出租车就能直接到医院,但我不能那么奢侈,而且国中刚毕业的小鬼独自搭出租车也很不安全。
父亲原本说要来机场接我。
『在陌生的城市里照着地图走好像挺好玩的,所以你不用来接我。』
我以这个理由回绝了。当然,这是我的真心话。不过说起来,我是为了父亲才来美国的,没有必要让他担心我的事。
我为了放松身体,稍稍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操作手机,确认之前写下的巴士路线名称与外观特征之后,就在机场寻找巴士乘车处。
我心中有点不安,但也有胜过不安的期待。
我姑且只身来到了美国,也有了自信。凡事总会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吧?
就算我在某处进退维谷,我还有『绕远路』这个拿手本领,那也是我和父亲的约定。
我从机场的窗户眺望外头,室外洋溢着明亮夺目的阳光。看样子似乎是个好兆头。
当然,相对于现实中发生的事,根本一点都称不上好兆头就是了。
我的衰运,是从到达医院所在的那条街时开始的。
「我看看,接下来是……?」
走下公车,我单手拿着手机确认路径,然后四下张望,看要往哪里走才对。我想大概是这个举动不妥吧?
那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旅行者,也就是对当地不熟的人特有的举动。
「是……这里吗?」
我从原本看手机的姿势抬起头,正要往前走的时候,冷不防被后方走来的人撞到肩膀。
「哇!」
事出突然,我的手滑了一下,手机掉到地上。
「糟糕……!」
我赶紧弯下身子要捡手机,接着背上被人用力推了一把。
「呜哇!」
意料之外的力量,让我为了保持平衡而多跨出了两、三步。在我的意识留意到前方时,这一刹那我的左肩不知何故被用力拉向旁边。
「干什么!」
尽管我认为他们听不懂,却还是立刻朝着左边用日语大声叫道。但下一秒钟,我就明白情况没有那么单纯。
在我的视野中出现一个全速奔离的男子,而他怀中抱着的是——
「我的背包!」
我赶紧捡起手机,追着那个小偷。
可是,一切对我都太不利了。如果是在我很熟的地方也就罢了,要在建筑物林立的陌生街道上抓到全力奔跑的人,实在难如登天。
即使如此,我仍追逐了好几分钟,却在不知不觉间跟丢了那个小偷。
那些人大概是窃盗惯犯吧,那是多人合作的犯案方式。
钱包和护照全都在被抢走的背包里面。
「可恶,真是糟透了。」
我紧紧握住唯一留在手边的手机,突然想起一件事。
手机的液晶屏幕彻底裂了,画面也一片漆黑。我慌张地按着所有按钮,却毫无反应。没错,是刚刚掉到地上时摔坏了……!
「糟糕,怎么办……?」
有手机的话还可以看地图,刚才因为以为要到医院了,所以完全没放在心上,没有把从这里到医院的路线记在脑中。
不过,在说到去医院的路线之前——
「……这里是哪里?」
映入眼帘的是宁静的住宅区。不愧是美国,每间房子的庭院都好大。
不,不是想那种事的时候。那种感想对现在的我一点帮助也没有。
现在重要的是——
这里的景色,和刚刚下巴士的地方显然不同。
我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首先想到的是派出所,可是附近完全找不到。
我在无计可施之下,去问一个看起来像是当地人的家庭主妇,告诉她医院的名字,并试着用英语说我想去那里。
我用破烂英语说了之后,她有好几次听不懂,不过最后她好像还是明白了,仔细地告诉我到医院的路要怎么走。
大概是因为她的说明很仔细的关系,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记住她说的路线。
「呃——啊——够,斯多雷?安的、汤惹类乎特?(呃——啊——往、前走?然后、向左转?)」
「No, turn right at the corner.(不对,是在那个转角右转。)」
虽然我很狼狈地不断重问,但那位家庭主妇仍不厌其烦地教我。美国人好友善……
我勉强记住了路线后,向亲切的家庭主妇道谢,和她挥手道别。
我把坏掉的手机收进牛仔裤腰际的口袋里,往前迈进。
虽然我也很担心被抢走的护照,但现在就算着急也无济于事。
总之先去医院吧,其他事情之后再想就好了。
「不妙……」
我停在一个十字路口,小声地咕哝。从我开始走之后,已经过了三十分钟。
可是,我连个长得像医院的影子都没看见。那是很大间的综合医院,不可能会看漏了。
我沿着那位家庭主妇告诉我的路线,剩下的就只是直直往前走而已。可是,在她告诉我的这条路上,我已经走了二十分钟了。
还很远吗?还是说,她告诉我的路本来就是错的?莫非打从一开始,我就误解了她的话?
(再找个人问问看吧……?)
不同于之前的住宅区,周围的景色变得有点冷清。有一间间独立的小店,以前大概是卖冰淇淋之类的吧,现在每间店都拉下铁门。除此之外,还有一大片对眼睛很好的青翠草坪。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景色,让我感到不安。偶尔才有车子经过,路上看不到能问路的行人。
就在我这么认为的时候——
「Hi! Samurai!(嗨!武士!)」
「……武士?」
为什么是武士?我一边疑惑地想着,一边把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之后,发现我刚才走的人行道前方,有个被栅栏围住的篮球场。在那个球场的篮框下面,聚集了几名像是小学生的孩子们,其中一人向我挥手,他的橘色头发即使远看也很醒目。是本地的孩子吗?
「Samuraaaai!(武士———!)」
少年如此叫喊之后,露出一脸不怕生的表情,挥手的幅度也更大了。我不由得跟着向他挥手,少年的脸上立刻充满光辉,并且再度向我挥手。
「Sakura saku! Ninja muteki!(樱花绽放!忍者无敌!)」
樱花绽放,忍者无敌……
看样子他是把他所知道的日语全都喊出来了吧。因为看到日本人我,所以很想把自己学会的单字都秀出来吗?
(这下子刚好,就问问那个孩子吧。)
我快步走进篮球场里。
少年们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有橘发少年显得更为开心,他像是要给我看似地,把手上的篮球用双手高举起来。
「Basuke suki?(你喜欢篮球吗?)」
「啊?」
少年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看着我问道,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不知所措。和刚才只是无意义的日文单字不同,这次是完整的一句话。
「Basuke suki?(你喜欢篮球吗?)」
少年重复问道。
「……Yes.(喜欢。)」
他明明用日语问我,我为什么要用英语回答啊?
话一出口,我就吐槽自己,不过这些都是马后炮。
我虽然觉得自己很丢脸,但少年似乎不那么认为。他露出满脸笑容,拍了一下球之后,传球给我。
球没有偏离,稳稳地朝我飞来。
传得好,没有传歪。
我反射性地接住球,不禁确认起球的触感。
我用指尖抚摸球的表面。大概长时间在户外使用的关系吧,都磨平了。
「Hey!(嘿!)」
少年对着不由得沉浸在感慨中的我叫道。
我抬起头,少年用拇指指了指篮框,然后慢慢跑过去。
是要我和他们一起打球吗?
我不禁露出笑容,轻轻拍了一下球。
弹性很差,好像气不够。我想起在学校所用的球,因为有经理时常照顾,所以总是保持最佳状态。
可是,现在这样就绰绰有余了。
我放低腰部,运球跑过去。
我经过少年旁边的时候,听到他们对我的速度吹起小小的口哨声。
比赛的时候,我曾经让人惊讶得屏息,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反应。不愧是美国,连小孩都会做出这种举动。
我笑了起来,以篮框为目标,高高跳起。
我原本想投个中规中矩的篮板球,不过我的目光,停留在视野边缘的孩子们身上。
他们张大了眼睛看着我。
(要露一手给他们看吗?)
我把伸向篮框的手往下挪。
我知道少年「咦!」了一声,露出吃惊的表情。
他们的反应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微微笑了之后,扭转身体,决定从篮框另一边投篮——换手扣篮。
球稳稳地通过篮网。
「哎呀呀……」
我着地的时候失去了平衡,急忙想用手设法让自己别摔个四脚朝天。但要是做出奇怪的动作,就会露出马脚。
虽然犹豫了很久,但还好我决定做了。要是因为跌倒而失败的话,就太丢人现眼了。
我一边如此想着,一边捡起球并转头。就在同一时间,兴奋的孩子们接二连三地跑过来抱住我,结果我还是在篮下摔了个四脚朝天。
「好痛!」
冷不防被扑倒的我,连做出防护动作的时间都没有,腰部狠狠撞到地面,痛得我脸都皱了起来。不过,孩子们一点都不在意地说:
「Let's play together!(一起玩吧!)」
「咦?……呃,啊?」
正当我愣住的时候,三个小孩拉着我的手,用力把我拉起来,使劲地把我带到三分线,然后硬要我以一对一的姿态站在那里。
(现在可不是打篮球的时候啊……)
但是,就在我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告诉他们的时候,橘发少年传球过来,我反射性地接住,再制约反射般地把球传回去。接下来,我就无法违逆自己早已培养出的习惯了。
不知不觉,我忘记了时间,沉浸在久违了的篮球触感中。
橘发少年的名字叫做麦克。虽然他也把姓氏告诉我了,但我念不太出来,最后他笑着说:「叫我麦克就好。」所以我就放弃去记了。
顺便说一下,他会告诉我名字,是我和麦克他们打完篮球,等他们兴奋的心情平息下来之后,才终于能告诉他们我的状况——正为了行李被抢而苦恼,以及想去医院的事。
不过,虽然说是说了,我却不觉得他们有听懂。在我说话的时候,麦克和其他的孩子都一副茫然的表情。即使如此,他们好像还是勉强明白我现在陷入困境。
麦克点头说:「I see.(我明白了。)」然后提出一项建议。
他说他有一个日本朋友,差不多快到那朋友放学的时间了,问我要不要找那个人谈谈看。
求之不得。我觉得我的英语程度已经不足以解决整件事了。
「Are you O.K.?(你没问题吗?)」
「耶司,三Q——(没问题,谢啦。)」
「不客气。」
不知为何,我用英语回答,麦克则用不可思议的日语回应。这种不协调的对话,让我们面面相觑,然后笑了起来。
事情定案之后,麦克便迅速地动了起来。他拿起球,邀我再打一场。其他孩子们也开心地鼓噪起来。在麦克的朋友放学之前,好像还有点时间,而且好久没感受到的篮球触感,就足以让我点头了。
孩子们轮流和我反复一对一,并在他们的央求之下,我又再度秀了一次换手扣篮。「One more!(再一次!)」他们对我说,我告诉他们,这次我要灌篮给他们看,他们更加兴奋地跳起来,甚至还跟着拍手。
看他们开心成那样,我也不禁露出微笑。
如果青峰在这里,让这些孩子们看到那小子的超级球技,他们应该会超高兴地大为喧闹。
(……那小子还好吗?)
我最后一次见到青峰是在什么时候啊?正确的时间我不记得了,尽管如此,总觉得他的表情似乎很郁闷。我在去年夏天退出篮球社之后,尊重现任队员的意思而不和他们有所牵扯,不过听传闻说,那家伙因为状况太好而委靡不振。
就在我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
有人走过来对我们说话。
「Hey! You're a real good player!(嘿!你打得真好!)」
三名男子冒昧地走进球场。其中一人比我高,身高恐怕将近两公尺吧?体格也很好,虽然T恤外面还穿了一件夹克,不过肩膀的肌肉仍高高隆起。另一人的身高和我相仿,他把棒球帽往后反戴,并戴着很大的墨镜。最后一人比我矮,但是很胖,因为他的身体往前后左右膨胀,看起来就像个气球一样,而且他还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从正上方往下看※莫希干发型的经验。这三个人的年纪应该都比我大吧?
那三个家伙的嘴角露出笑容,像是围住我和麦克一样地站着。很明显地,这气氛似乎并不友善。他们一边很快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一边把和我们之间的距离缩到非常近。他们讲得太快了,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麦克的表情变得很紧张,而且紧紧抱住我的腿,所以他们果然在说些对我们不利的话。
总之应该要先从这个地方逃出去吗?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的视线集中在一点上。
(好多胸毛啊!)
我的视线高度刚好在高个儿男子的胸口,他浓密的胸毛从T恤的领口探出头来。在这种状况下眼神还飘到那种地方,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很奇怪,于是嘴角不禁上扬。
看样子,我好像不应该出现这种反应。
「So, it's a deal!(交涉成立啰!)」
「呃?啊、咦?」
高个儿男子满意地笑着,用力拍拍我的背,痛到让我一瞬间停止了呼吸,我用「你想干嘛?」的眼神瞪着男子。
可是男子笑了一下之后,就从我身边离开。其他两人也和他一起走出球场。
(什么啊?只是单纯来搭讪而已吗?)
我松了一口气,麦克却拉住我的手。
「真是太好了,麦克。」
「阿修,很危险喔?」
「什么事?」
「You shouldn't make a bet on a basketball game with these kinds of guys. It's so dangerous!(和这些家伙赌篮球很危险喔!)」
『make a bet』——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这个我没听过的词。
然后在我终于搞懂了的时候,最先看见的是在三分在线等待的高个儿男子,接着是在球场外笑着观战的另外两名男子。
首先,毫无疑问地,我自己就是他们提出赌篮球要求的对象。
(为什么是我?)
别开玩笑了。我不喜欢赌,而且我根本没钱。把我扯进这种事,实在让我感到困扰。
那几个家伙好像以为我刚刚的笑容代表「了解」的意思,可是我只是因为胸毛而发笑。但是,这个误会要怎么解开才好?
(胸毛的英语要怎么说?……bust hair?应该不是吧!)
在我苦闷地烦恼着,一下「啊——」一下「唔——」的时候,男子们的脸色开始慢慢变了。
「Let's get started!(快点!我要开始啰!)」
对方用不耐烦的声音大叫着,麦克「呜!」地小小惊叫一声。其他孩子也害怕地在远处围观。
恐怕他们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和英语不好的外国人攀谈,提出赌篮球的要求。在对方还搞不清楚状况时就开始打球,若是拒绝,就会用各种理由敲诈。要是和他们打篮球的话,他们赢了也会勒索金钱。
既然如此,我别无选择。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叹了一口气,走向三分线。
「然后,你赢了?」
静静听着我说话的辰也,很有兴趣似地眯起眼睛问道。
「是啊……因为也没别的办法了吧?」
我靠在观众席的椅子上,反问辰也。
辰也露出沉稳的笑容,同意般地点头。
「确实如此。既然没有钱,就只能那样做了。不过,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就结束。」
没错。
我以为只要我赢了一对一单挑他们就会死心,这个想法太天真了。
我赢了第一次的时候,对方笑着说:「One more!(再一次!)」我赢了第二次的时候,对方瞪着我说:「One more!(再一次!)」等到了第三次,对方劈哩啪啦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一边想要揪起我的衣襟,我好不容易才闪过。
这样的状况大概是在找碴吧,就在我对叽哩呱啦的英语感到束手无策时,辰也出现了。
「你来了的时候,我还以为这下事情可以平安落幕了,没想到你居然出手揍他……」
我把手肘放在椅子扶手上,撑着脸颊仰头看着辰也,这个凶狠类型的男子露出了有点为难的笑容。
「毕竟我又不认识对方,我本来也是打算让事情平安落幕的。是他们先动手,我没办法,只好应战啦。」
「没办法喔……你很习惯打架吧?」
「这个嘛,我想没有那回事喔。」
辰也以一脸淡然的表情回答,不过那一定是骗人的吧?若非如此,他是不可能一拳就打倒那个壮汉的。
辰也大概发现我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于是微笑着改变话题。
「说到医院——如果你要去那间医院,我知道地点喔。」
「真的吗?」
我猛然直起身子,转向辰也。辰也点了点头。
「虽然没有去过,不过我听过名字。那边离这里有点距离,让我们开车送你去吧。」
「可以吗?太好了!」
这样就能确实抵达医院了,终于出现可靠的希望。
辰也的师父有车子,所以要麻烦她。不过我们还是得待到社团活动结束才行。
「要先和你的父母联系吗?他们说不定正在担心你。」
辰也拿出他自己的手机。我向他道谢之后就伸手去拿,然后突然想起来,我不知道父母的手机号码。
「没想到阿修很迟钝耶。」
「我无法反驳。不过,算了,他们应该很镇定吧?我家对『绕远路』是很宽容的。」
我弯起嘴角露出笑容,辰也不解似地问道。
「对绕远路很宽容?」
「我从以前就是很会『绕远路』的人。所以有一次,有人对我说了一句话。」
我用一只手圈成圆筒状,然后靠近眼睛,像要从中间的洞看出去似地。
「『如果绕远路的话,就要好好看看周遭的风景』。」
我用这个姿势转向辰也,在我的手掌圈起来的筒形前面,辰也笑了起来。
「那是谁对你说的?」
「我爸。」
「真是个有趣的爸爸。」
「或许吧。只是没想到来美国的第一次绕远路,就遇到背包被抢和迷路这种双重打击。」
「岂止双重,赌篮球也是吧?要是一般的父母听到了,可是会昏倒的。」
「说得也是……」
没办法。如果父母问起我迟到的理由,就只告诉他们迷路的事好了。
这时候,体育馆内响起哨音。
我从观众席往下看篮球场,现在好像开始要比赛了。
我一边看着孩子们喧闹的脸庞,忽然想到一件事,于是问道:
「麦克也是这里的学生吗?」
「嗯,那孩子是上其他日子的课。」
据辰也所言,这里的篮球社团有周一和周四、周二和周五、周三和周六这三个时段的课。
这么多人的课,居然还有其他两个时段?
我再次领会到,美国的篮球人口基本盘有多么广大。
「你也在这里教篮球吗?」
「没有,不过我偶尔会帮忙教。我学篮球,一开始是自学的。之后我个人以亚莉克斯为师,现在街头就是我的学校。」
「喔……」
我不禁眯起眼睛。
这个和我同年的男生,受过前职业球员的训练呢……我不禁对此产生了兴趣。
「欸,要不要来对打一下?我对篮球也稍微有点自信。」
对于我的邀约,辰也毫不犹豫地点头了。
室外也有篮球场,我跟在辰也后面走出体育馆。
就在我们要走向建筑物后面时,背后传来慌张的脚步声。
我不经意地回头看,是那群刚才和我一起玩的孩子。
他们好像很焦急地打开大厅的门,想要走进去。
「我不是叫他们逃到其他地方去吗……」
辰也想不透地喃喃自语之后,叫了一声「Hey!(嘿!)」并挥手。
孩子们吓了一跳似地肩膀为之一震,停下脚步。然后在认出辰也之后,脸上露出混杂了放心与着急的表情,往这边快速冲过来。
他们围着辰也,七嘴八舌地开始说起话来。我当然完全听不懂他们在对我说什么。即使如此,从他们的表情,以及辰也逐渐变得严肃的表情中,我知道发生了不妙的事。
(发生什么事了?)
虽然我只能在一旁看,但却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麦克并没有在这些孩子之中。
(不,该不会……)
就在我否定了头脑里的不祥预感时,一直担任倾听角色的辰也开口说话。
辰也稳重地说话的模样,让孩子们也渐渐开始恢复平静。
「Understand?(明白了吗?)」
辰也的话中出现我耳熟的单字,我心想:「喔喔,有我也听得懂的单字耶。」不过那好像是结尾语,孩子们点头,一边好像担心辰也似地频频回头,一边离开。
然后,辰也总算转头面对我。
我看到他的表情,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在孩子们面前时,他大概压抑下来了吧。面向我的辰也,脸上的沉稳消失无踪,像戴了面具般面无表情,只有眼神中摇曳着冰冷的怒意。
这个容貌俊美的家伙,脸上充满了冰冷到结冻似的怒气,看起来格外有魄力。
「发生什么事?」
我询问的声音也自然地掺杂了紧张。
「……麦克被抓住了。」
辰也说话的声音很冷淡,话中的内容让我又倒抽了一口气。
「抓住麦克的,是刚才纠缠不休的那帮人。」
「什么?」
我的脑海中回想起长胸毛的壮汉、棒球帽男和莫希干头的矮子。
那几个家伙抓走麦克?
「是因为被辰也揍了,为了出气所以抓住麦克吗?什么嘛,竟然用这种手段……!就算是迁怒也太过分了吧!」
「也有人是凭着那种歪理在行动,那些家伙就是这样的人。」
辰也淡淡地继续说道:「他们说如果想要回麦克,就要我和阿修去道歉。」
刚才那些孩子,是为了帮那些家伙传话才被释放的吗?
「就算去道歉,他们应该也不会那么简单就原谅我们。」
「是啊。要是去了,一定会被打到明天都爬不起来。」
辰也轻松地说着恐怖的话。他的声音中不只有愤怒,还有冷静,同时也开始出现高涨的情绪。不过,我也是一样。
「要怎么办?」
我不由得一边猜想辰也的回答,一边问道。
辰也的眼神还是很冰冷。他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我,然后松开嘴角说道:
「当然要去。我们必须要将麦克平安地救出来,并让那些家伙知道自己到底有多么愚蠢。」
啊,这家伙和我很合得来。
我默默地扬起嘴角。
我和辰也在接近黄昏的街上奔跑。我们的目的地,就是那些家伙指定的场所。
当然,麦克不一定会被关在那里。把对手引到别处,这是常有的手法。
即使如此,现在我们的时间有限,辰也说想去对方指定的场所看看。
时限是一个小时。
这是那些家伙指定的时间,对辰也来说似乎也是极限。
我问他是什么的极限,他回答因为一个小时之后,篮球社团就下课了。
为了谨慎起见,辰也先传了短信给师父说明事情。所以一个小时之后,看到短信的师父就会来找辰也,辰也是为了避免发生那种情况。
「当然,如果能在一个小时以内解决事情回来的话,只要被亚莉克斯骂一骂就没事了,所以我想努力达成这个目标。」
辰也若无其事地设下目标,言中之意就是『在有大人介入之前,一定要狠狠教训那些家伙』。顺便说一下,后面那个『一定要』也是我率直的想法。
「那,关于麦克的所在地,你心里有底吗?」
「没有。」
「喂。」
辰也回答得很干脆,让我忍不住吐槽。
但辰也看起来并不着急,他说:「如果没有目标的话,就从别的角度进攻。」
辰也一边奔跑,一边用手机打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之后,对方接了。
「Hi, it's Tatsuya. Is it John?(喂,我是辰也,是约翰吗?)」
辰也停止奔跑,一边快走一边用电话与对方交谈。
他大概是在说明这次的事情吧?一直都是他单方面说话,没多久,我听到电话的另一端似乎传出粗暴的声音。怎么了?对方生气了吗?
辰也挂断电话后说:「走吧。」并再度往前奔驰。
「刚才电话里怎么了?」
「是我朋友,一起打街头篮球的伙伴。」
问了辰也之后,我才知道我和麦克打篮球的那个球场,对辰也他们来说,好像是个很重要的地方。那里似乎是个很受欢迎的球场,甚至每周举行比赛,来决定球场使用权的轮流顺序。
不过如果球场没人用,就限定可以让小孩子们使用,这是篮球伙伴之间的不成文约定。
然而那帮人除了擅自进入球场赌篮球之外,还挟持孩子威胁辰也,这样的事态,好像激怒了伙伴。
因此,辰也要伙伴调查一下,那个胸毛家伙的据点在哪里、有没有常去的地方。
「能调查得到吗?他根本不知道那家伙的事吧?」
「只有蛇才知道蛇走的路。如果那几个家伙是会赌篮球的,应该对打篮球很有自信,篮球伙伴就能从这点切入。相反地,如果那些家伙的重心是放在打赌或勒索上,他的人脉也能发挥作用。」
他的人脉意外地可靠喔,辰也补充说。
我回问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然后他说:
「一和钱扯上关系,讨人厌的家伙就会自然聚集起来,赌篮球也不例外。有人平息赌篮球所产生的纠纷,并借此揩油。专做那种事的人都有明确的人脉与上下关系,所以很容易就能揪出我们要找的人。」
辰也说出惊人的话,让我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那不就是说,辰也和有点不正派的人也有交情吗?
「辰也……你真的和我同年吗?」
「谎报年龄对我有好处吗?」
「没有,完全没有。可是你说的话,是这个年纪的人会说的话吗……?应该说,你也有在赌篮球吗?」
「我不常赌。不过亚莉克斯她……我的师父曾经很热衷于赌篮球,我常常跟着她,就和周围的大人都变得很要好了。」
我哑口无言。不过,这样的隔阂,我之前也曾经体验过。
(对了,和赤司说话时也是如此。)
那个小我一届的学弟,总是做出连大人都自叹弗如的事,让我吃惊了好几次。
但是,就算是赤司,也不会和心术不正的人有牵扯吧?
(不,这想法太天真了。这种程度的事,那家伙好像也有办法。毕竟他是『赤司大人』啊。)
在我知道经理们女经理那样称呼他的时候,我大笑了起来。不过那家伙知道这件事之后,淡淡地接受并说:「是喔。」的时候,更让我笑到不行。
然后,我深切地领悟到,就算是聚集在同一个场所的人,性格也各有不同。
「阿修?」
「咦、啊、什么事?」
我好像不知不觉沉浸在回忆里了,辰也的呼唤让我猛然把脸转向他。
「你在傻笑喔。」
辰也对着一脸愕然的我说。
「呜喔!抱歉……!」
现在明明是要去救麦克,我的态度实在太轻率了。就在我忙着反省自己时,辰也笑着说道:
「会回想以前的事而自顾自地笑起来,代表你其实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啥!你在说什么啊!」
「这样的对话,不像这个年纪的人会说的吧?」
……他还记在心上啊?
在哑口无言的我面前,辰也的手机响了起来。接起电话的辰也马上绷起脸,像变了个人似的。
一样米养百样人,我仔细玩味着『绕远路』的珍贵之处。
我们要去的仓库,位在破败的仓库街上。中央通路的左右两侧,各有六栋长时间没人使用的砖造仓库比邻而建。仓库上有着连续的数字,左边前面是『1』,旁边的是『2』,数字依序增加,右边最后面的仓库是『12』。
「麦克是被藏在这些仓库之中吗?」
站在建筑物阴影中的辰也,远远看着仓库街的入口说:
「如果相信情报的话,就是那样没错。」
多亏有辰也的伙伴们去调查,我们才能大概掌握胸毛家伙那帮人的身分。
他们不是篮球爱好者,好像是以赌博或勒索为重点的一伙人,也因此才能从那里的情报网得到相关信息。
他们的据点只有这条仓库街。而且他们好像还是最近才开始以这里为据点。
(也就是说,他们拓展势力的时间还很短。)
或许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无法原谅有人伤害了他们微不足道的自尊。他们大概认为拓展势力的时候若被周遭看扁了,地位就会下滑吧?
我正在想,说不定哪里会有可趁之机时,辰也小声地「啊」了一声。
我定睛一看,『3』号仓库出现人影。
是两个没见过的男子。
他们的年纪看起来比胸毛家伙要来得小。两人穿着花俏的衬衫,不知为何却搭配迷彩裤,坐在仓库门前约三阶的楼梯上,从容不迫地抽起烟来。
「是那里吗……?如果只有两个人的话,马上就能让他们躺下。」
辰也正要意气风发地迈步出去,我拉住他的衣摆说:「别急。」
「你干劲十足地想打倒他们是很好,可是都来到这里了,没有必要正面进攻吧?」
「可是,我不想让麦克等太久。」
辰也远眺着『3』号仓库。因为厚重的遮光窗帘拉起来了,所以无法从仓库的窗户窥见内部。
「话是没错,但是先稍微准备一下也不会太迟。」
交给我吧。我说完之后,辰也用有点惊讶的表情点头。
仓库街的入口站了一个把风的人,所以我们离开那里,兜了一大圈到后面去。
我们爬过墙壁,进入仓库用地,低调地躲在仓库的阴影中前进,走回写了『1』的仓库。途中我怕会从仓库间的空隙被花衬衫的把风者发现,不过幸好那里长了一堆很高的杂草,我们才能轻松躲藏。
我竖起耳朵,确认『1』号仓库里没有人之后,就从后面的窗户侵入。
里面与其说是仓库,更像是工作用的车库。
桌椅随意摆放在水泥灌浆的地板上。
夕阳的余晖从我们侵入时打开的后窗照进来,室内出现清楚的影子。辰也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喃喃说:
「这里之前好像是事务所……」
「应该是吧?和我想的一样,真是太好了。」
我张望室内,发现要找的东西之后就直接走过去。辰也跟在我身后。
「什么和你想的一样?」
「我想先找到这个东西。」
我停在目标前面,然后敲敲那扇金属制的门。门发出咚咚的声响。
「那个……是什么门?」
「配电盘。」
我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门。门发出尖锐声音,轻松地打开了。
「日本的这种仓库街,事务所里大多会有所有仓库的配电盘。幸好这里也是一样。」
电源开关整齐地排列在里面,每个开关都刻了小小的说明文本。虽然写的是英文,不过幸好每个地方都有写一到十二的数字,我大概知道哪个开关供应电源给哪间仓库。
几乎所有开关都是关闭的,只有三号和十二号的开关是开着的。
「三号就是刚才有人把风的地方吗?也就是说,真正的目标是十二号。」
「麦克在十二号仓库吗?」
「恐怕是。他们大概计划把我们叫出来,带进三号仓库,然后找一群人,把我们打趴在地吧?」
真讨厌,好野蛮。
我自言自语地说了之后笑了起来,然后注意到辰也一直看着我。
「怎么了?」
「阿修,你的手脚挺熟练的嘛。」
我感觉到辰也眼中的疑惑神色,抢先否认说:
「我先声明,我以前没当过小偷喔。」
「那,你是在哪里学到的?」
「…………」
我不由得吞吞吐吐了起来,这点似乎加深了辰也的疑问。他脸上的怀疑神情变得更加明显了。
(唔,该怎么办呢?)
要把熟悉这种事的真正原因说出来,还是让我很犹豫。因为那个原因让人有一点……不,是很难为情。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用这种回答打住话题。
「该怎么说呢……因为我是个很会『绕远路』的人吧?」
我将『1』号仓库交给辰也,自己又躲进仓库的影子里,这次则是朝着『12』号仓库前进。
我看了表,离胸毛家伙说的时限还剩下二十分钟。恐怕那些家伙也开始焦躁了吧?如果他们能烦躁地聚集在『3』号仓库的话就省事多了,不过这点很难说。
我在『12』号仓库的后窗下面偷听。
隐约可以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不知道里面有几个人,不过似乎没有非常多人。
我又看了一次手表。距离我和辰也约好的时间还剩下……五秒、四秒、三秒、二秒……一秒!
嗡!
这一刹那,我体会到仿佛压迫感消失似的触感,这一定是心理作用。现在发生的事情和那不一样。不过,对仓库里的家伙来说,应该是能让他们充分陷入混乱的事情吧?因为突然停电了。我听到仓库里传出困惑和急躁的声音。
稍远的地方也传来嘈杂的声音,好像『3』号仓库顺利出现了相同现象。
我感觉仓库入口的门打开了,要行动就趁现在。
我爬上事先堆在窗户下面的砖块,披上从『1』号仓库借来的窗帘,用身体撞破窗户进入。
「What!?(什么!?)」
黑暗的室内,有一名男子转头过来,仿佛觉得光线眩目般眯起眼睛。
这也难怪。因为辰也关掉总开关,所以室内一片漆黑,如果外面的光线突然进入,眼睛一定会很痛。
这个空档就是他的致命伤。
我冲向男子,要在他叫出声之前想办法让他安静。但是在那之前,有个人悄悄来到男子背后。
「你也太快了吧?」
那个人,是应该待在『1』号仓库的辰也。
(真的假的啊?就算他对自己的脚程再有自信,这也太快了吧!而且他的腕力也太强了!)
我刚刚感觉到入口的门打开了,所以应该有一个人走出去了才对。辰也打倒了那个男的,然后走进仓库内部,逼近这个男子。
(他对打架是有多习以为常啊……)
我俯视着那一瞬间就失去意识,倒卧在地上的男子,不禁感到疑惑。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背影好眼熟。不过这小子不是那个胸毛家伙、也不是戴帽子的家伙,更不是莫希干头的家伙。
是谁啊……我翻找记忆后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抢走我护照的小偷吗?
该不会……我看看四周,在桌上看到我的护照。
我当下就想去找我的背包,不过现在不是做那种事的时候。
「Mike?(麦克?)」
「I'm here!(我在这里!)」
有声音回应了辰也的呼唤。
声音的主人被绑在支撑仓库的其中一根柱子上。
解开麦克的束缚之后,麦克抱住辰也。他把脸埋进辰也的腹部,环绕到辰也背部的手,甚至把辰也的T恤都抓皱了。
那双小手在颤抖。
辰也郑重其事地紧紧抱住麦克,麦克不断默默哭泣。
麦克的模样,让我的头脑深处为之发热。
不知为何我的手也好痛。是被玻璃割伤了吗?我看了一下,是我的拳头握得太紧,手都被指甲戳出痕迹了。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
「阿修!」
「!」
我会在那一刹那间做出反应,只能说是偶然。
在我听到辰也的声音而反射性地飞身躲开的同时,一根铁管用力挥过上一秒我的头所在的位置。
我躲开攻击之后,像要保护辰也和麦克似地站定。不知何时,男子们从打开的门口进来了。
挥舞铁管的人,是白天的那个胸毛家伙。
「Boy, you've come to the wrong place(小子,你跑错地方了吧?)」
胸毛家伙把铁管扛在肩上,说了一些话。我随意猜测,他大概是在说「你居然敢来」之类的吧?
「我们要把麦克带走了喔。」
尽管我认为就算说日语他也听不懂,不过姑且还是说说看。
「What?(什么?)」
他放肆地讪笑着说道,我的头脑深处变得愈来愈热。
男子们来势汹汹地踩着地面进入仓库。
人数有十一、十二……十六人吗?
棒球帽男和莫希干男也在里面。十六人排成一排将我们团团包围,其中虽然也有人赤手空拳,不过大多都拿着一样东西当武器。
「阿修,麦克拜托你了。」
「啊?」
辰也温柔地拿开麦克抱住他的手,轻轻地把麦克推到我这里来。就在我慌张地抱住麦克肩膀的那一瞬间——
辰也往前跑。
「?」
辰也跑过惊讶的我的前方,逼近站在入口的胸毛家伙,然后左脚奋力一踩,右脚大大地挥舞旋转——
砰!
辰也的回旋踢击中胸毛家伙的头,胸毛家伙口吐白沫,缓缓倒下。
「啥?」
这电光石火间的神速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之中,只有辰也一个人冷静地喊叫着:
「阿修!去外面!」
「呃、喔!」
我拉着麦克的手,跨过倒地的胸毛家伙跑到外面去。
「总之要先逃走!」
当我们正要照着辰也所说的,往仓库街的出口跑去时,大概是紧张与恐惧到了极限吧,麦克的脚绊了一下,跌倒了。
「哇!」
因为我牵着麦克的手,所以被跌倒的麦克拉着往前,也跟着失去平衡。
不过我勉强稳住身形,急忙将身体靠向麦克。
「站得起来吗?麦……?」
我的话没说完,追上来的男子便朝我使出一记飞踢。
虽然我立刻将手臂交叉成十字,挡在脸的前方,但手臂痛得宛如烧伤一般,抵挡不住这股力道的我,重重地往后倒。
「阿修!」
我听到辰也的声音。因为我倒下时擦撞到地面,背部也很痛。
那股火辣辣的疼痛,让我痛得快要闭上眼睛,不过随即看到和我一起倒地的男子轻轻一笑。
(不妙……!)
男子站起来的速度比我快。那家伙抬起脚,要踢我的脸。
「?」
男子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他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踩到坚硬的地面。而从他脚下溜掉的我,狠狠地揍了他慌张失措的侧脸。
好久没干这种事了,不过我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的打算,拳头可以感受到撼动对方骨头的触感。
不过,现在不是沉浸在感伤中的时候。
我用肘击攻击准备绕到我背后的男子腹侧,然后再用拳背揍了他一下,并以扫堂腿绊倒试图接近的另一个男子。
「阿修,那是空手道吗?」
回到我们这里的辰也扶起麦克,和我会合。
「是以前学的本事。」
「你真是可靠。」
「那句话,等从这里突围之后再说吧。」
我掩护着保护麦克的辰也,但我其实不是那么擅于打斗,这点果然不利,我们又被包围了。
我和辰也把麦克夹在中间,背靠着背站立。
「辰也、阿修……」
麦克不安地叫着我们的名字。
男子们慢慢缩小包围。
「You don't have to worry, Mike.(麦克,不用担心。)」
我听到背后的辰也如此说道。
「We are not alone.(因为我们有伙伴。)」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那句话仿佛信号一般,男子们一拥而上。就在此时——
叭————!
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让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同时有一道明亮的光线照过来,让我不由得用手遮住光线。
刚才的声音是汽车喇叭声吗?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仓库街的入口处停了好几辆车。
是对方的帮手吗?我紧张得浑身僵硬,大概是我的紧张传给了辰也,辰也对我说:「不要紧。」
「那是我们的伙伴。」
车门陆续打开,魁梧的男子们从车里出来。
「伙伴?那些人……?」
「那是我街头篮球的伙伴,是我打电话请他们过来的。」
辰也请来的到底有多少人啊?
从车子里出来的人很多,而且这些车子的后面都还停了别的车子,所以人数变得愈来愈多。
麦克用混杂了惊讶与兴奋的声音说道:
「You meanall these guys are street basketball players!?(大家都是打街头篮球的吗……?)」
「Yeah, they are all here to save you.(是啊。大家都是来救你的喔。)」
辰也这么说之后,可以感受到周围的男子们随之骚动起来。
「我们是微不足道的一般市民,只有靠着人多才能保护自己。」
这是今天已经打倒了好几人的家伙该说的话吗?我实在好想这么说。
不过耳边听着逃逸男子发出的惨叫,以及追上去的篮球员们的怒吼,我也只能乖乖闭上嘴巴。
辰也的篮球伙伴让我们搭他们的车,载着大家离开那里。
「如果你有叫人来的话,就早点说嘛。」
我和辰也靠着后座的椅背,我一边拍拍背包上的灰尘,一边对辰也发牢骚。
「我没告诉你吗?」
辰也用难以捉摸的表情笑着说。
「没有,害我吓出一身冷汗。」
「那还真是抱歉。」
按照辰也的计划,在确保麦克安全之前,一开始是我们两人行动,之后再由大家一起对付那些人……似乎是这样。
「不过才这么点事,不至于让阿修吓出冷汗吧?我看你好像也挺会打架的啊。」
「…………」
在意料之外的地方被戳了一下,让我的胸口深处一阵刺痛。
「停电的准备工作和袭击仓库也是,总觉得你做得很熟练。」
「嗯……还好啦。」
我的话不禁变少了,并将视线转向窗外。不过——
「谢谢你。多亏有你,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呢。」
「啊?」
我很快地把头转回来,辰也又说了一次。
「因为有你的帮助,才能救出麦克,谢谢你。」
辰也直言不讳的感谢,这次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才好。
不过,我的胸口已经不痛了。
「……因为我『绕远路』了。」
「咦?啊,抱歉。把你拖住这么久。不过,现在篮球社团的活动也正好结束……」
辰也一边看手表确认时间一边说着,我打断他的话:「我不是指那个。」
「阿修?」
辰也以想不透的表情看着我,我稍微叹了一口气。
这些话,是我第一次说出口。
「这是以前的事了,我曾经混过一段时间。」
「混过……」
「我以前坏得很呢,该说是血气方刚过头了吗?还挺荒唐的。要是有人敢惹我,我一定报复回去,所以也曾经袭击过仇家聚集的仓库。」
「……你现在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呢。」
我知道辰也不着痕迹地斟酌了用字遣词,于是吸了一口气,舔了一下嘴唇,继续说道:
「是我爸救了我。起初他只是静静在旁观看,但他应该觉得很糟糕吧?简直是一对一的全面战争。不过,我也因此醒悟了。」
那之后,过了一阵子,父亲的健康状况就开始崩溃。
一开始我们以为只是感冒,但是完全好不了。
大概是儿子造成的打击产生了后遗症吧?笑着说这句话的父亲,在我国中二年级的春天住院了。
「我很自责。虽然我爸用说笑带过,但我认为,会不会是我的荒唐造成我爸的压力,成为疾病的导火线?」
只要是自己所能做到的事,我什么都想去做。我也对家人说,如果医药费很贵的话,我就退出社团去打工。
「然后,我爸说:『就算爸爸是因为你而得病,爸爸也没有想要从你那里夺走任何东西。』」
父亲不让我为他做出任何牺牲。他要我照常上学与参加社团,他说那是他最大的希望。他要我和好不容易交到的伙伴一起好好从国中毕业。
「就算他那么说,我还是无法认同,我爸应该也知道这一点吧。他对我说:『你就绕点路吧。』」
你国中毕业之后再来美国,父亲如此说了之后,继续说:
——绕远路是一件好事。能看见不同的风景,将来一定会对你有所帮助。
我听父亲那么说的时候,以为指的是我和父亲之间的约定以及义务。
「我是直到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没有经历过那段荒唐岁月,今天的我就没办法派上用场。」
从前我的胸口深处一直觉得有个疙瘩,现在总算觉得,似乎可以稍微认同那时候的自己了。
总觉得很害臊,于是我把视线移向车窗外。
就在我沉默地看着不断流逝的景色时——
「阿修。」
「嗯?」
我听到辰也叫我而回头,辰也向我伸出手。
「我也会帮你祈祷,让你的父亲快点好起来。」
「……嗯。」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
我不由得害羞起来,于是开玩笑地说:
「看起来真不像是会揍人的手耶。」
「你也真在意……我的手是生来打篮球用的喔。」
「这样说来,结果我们没有单挑耶。」
「等情况稳定之后,随时都可以和我连络。我会在那个球场。」
「好,就这么说定了。」
辰也的手机很恰巧地响了起来,因此我们放开彼此的手。
那是辰也的师父,亚莉克斯打来的。
此时的我们,还不知道等一下要经历一段很~长的『Stopping on the way《绕远路》』——也就是听亚莉克斯说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