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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夏——蝉之川

一、

从轻型卡车的驾驶室一下来就看到邻家院子中硕大的向日葵花朵仰望太阳露出笑脸。四周油蝉的叫声响彻天际,雪白的积雨云重重叠叠,微风温柔地拂过衣领。然而,我的荷包里却没有钱。

“贪得无厌的浑蛋和尚……”我又一次败在了那个和尚手下。

后面车厢里载着一张书桌,用绳子固定在那里。这就是刚才黄丰寺住持强行卖给我的破烂儿。上次“铜像纵火未遂事件”发生的时候,他曾经逼我用七千日元回收了一个一文不值的衣柜,从中尝到了甜头,所以这回又把我叫去,威逼我高价回收这个遍体鳞伤脏兮兮的书桌。

和上次那个衣柜一样,这个桌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别人愿意买回去再利用的东西,所以我拒绝回收。但是,那个面目凶恶身材魁梧的住持却用锐利的目光瞪着我,慢慢摇了摇头,说我的话都是放屁,他不能接受。按照住持的逻辑,上次那个破破烂烂的衣柜都能用七千日元回收,这个书桌怎么可能一分钱都不值呢?最起码也得和上次一样用七千日元买回去。

长时间的讨价还价之后,终于以六千日元的价格成交。我用余光瞄了一眼翻来覆去数着六张千元钞票的住持,然后把书桌装上车离开了寺院。

“华沙沙木又要大惊失色了……”

我解开绳子,把书桌搬进仓库。入口处挂着商店的招牌:

喜鹊·旧货商店

由于销路不佳,库存已经快把仓库挤爆了。儿童座椅、单人冰箱、九谷烧(注:九谷烧:产于日本石川县九谷的著名瓷器。)调料瓶、《小超人帕门》(注:《小超人帕门》:藤子不二雄的代表作之一,讲述了一个小学生从外星人那里得到力量成为具有超能力的正义使者的故事。)、小型台球球案、鱼缸……各种货物应有尽有。

我爬上仓库深处的梯子往事务所看了一眼,立刻听到有人说:“你回来了。”

华沙沙木不在那里,身穿初中校服的南见菜美坐在里面的沙发上向我转过头来。她的一头短发被旁边的电风扇吹得乱蓬蓬的。

“日暮先生,看你这副表情,不会又……”

“没错……又被摆了一道。”

“是‘又搞砸了’吧。”菜美纠正了我的说法。

“日暮先生你还真是不擅长做生意啊。这样下去商店只会一直赔本,华沙沙木先生好可怜呀。”

“都是他的错好不好?我早就跟他说我不是这块料,是他非要让我跟他合伙的。”

我从美术大学毕业后没找工作一直混日子,是华沙沙木提议我和他一起开店的。我们是高中校友,但是大学时代从未联系过,有一次我俩在车站偶遇,他便口若悬河地力劝我加盟。“和我做生意绝对会成功”、“会赚大钱”、“万元大钞会像雪片一样飞来”……我把他的这些话当了真。两周以后,我接受了共同开店的提议。我,目暮正生,于二十六岁这一年荣任副店长一职,到现在我已经二十八岁了。

“喜欢找借口的男人最讨厌了。不管发生什么事,华沙沙木先生都绝对不会找借口的。上次那个‘铜像纵火未遂事件’发生的时候,他一直拼命思考,从未想到放弃,最后终于查明了那个可怕的真相。”

如果她知道那个可怕的真相是我一手导演出来的,不知会是什么表情。如果她知道那时是我彻夜赶工才使得华沙沙木乱七八糟的推理最终成立的话,她又会说什么呢?

“嗯……华沙沙木是挺了不起的。”

如果我说出实情,菜美肯定会很难过。我不想再看到她脸上流露出那种哀伤的表情,只要“天才·华沙沙木”存在,菜美就会一直快乐地生活下去。

“对了,你为什么穿着校服呀?现在不是暑假吗?”

听到我的问话,菜美一面冲着电风扇吹风,一面用手指敲了敲矮桌上放着的一张纸。似乎是一份学校发的通知。

“这是什么啊……‘暑期强化合宿’?”

“今天傍晚开始,三天两晚的补习班,自愿参加。说是自愿参加,可基本上人人都会去。因为现在用功学习,以后升学考试才能取得好成绩。”

菜美的声音被风扇的风吹得断断续续。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沙发上放着一个大旅行包。

“你说中考?——但是,菜美你不是才上初一吗?”

“像我们这种注重升学率的私立学校,大家从初一开始就很辛苦呢。不过着急上火的只有老师和家长而已。啊,华沙沙木先生下来了。”

在事务所里面的梯子上先出现的是那家伙的两条长腿。上面的阁楼是我和华沙沙木共享的生活空间。

我立刻开动脑筋,必须得找个理由说明我为什么会高价从浑蛋住持手里收购了那个不值钱的书桌。——我才不会说自己是被他凶恶的长相吓住了呢。要是说了的话,肯定又会让华沙沙木张口结舌,继而被他嘲笑得体无完肤,而我的心灵又将再次遭受重创。对了,要不然就编个瞎话儿,说住持得了怪病,治疗急需用钱——

“雅各法则……人都会犯错——而人类更常见的做法是犯了错还归咎于他人。”

华沙沙木一边走下梯子,一边聚精会神地读着那本外文书,破旧磨损的封面上写着“Murphy's Law”。《墨菲定律》的原版,华沙沙木的最爱。他的话正好触及了我的痛处,虽然是巧合,可我还是吓了一跳。而我吓到的样子正好被华沙沙木逮个正着。

“日暮君,看你一脸惨兮兮的样子,出什么事了吗?”

是像一般人那样把错误归咎于他人,还是干脆实话实说呢?——想来想去,我选择了后者。

“又被耍了?就算你姓‘夜蝉(注:“夜蝉”一词在日语中的发音是higurasi,与“日暮”这个姓氏的发音相同。)’,也不能这么胆小吧。话说回来,你要真是个虫子也挺好,喝两口树汁就能活,省饭钱了。”华沙沙木叹息着说,从退色的史努比T恤里露出的白皙的胳膊环抱在胸前。和我料想的一样,先是吃惊,后是嘲笑,让我本来就脆弱的小心灵愈发雪上加霜。华沙沙木在沙发上坐下,菜美把电风扇转向了他。

“不过算了……以你的本事,总有办法把那个破烂儿变成值六千日元以上的东西,这样的话我就既往不咎了。”

“嗯,我一定努力。”

那张桌子必须得下工夫好好收拾收拾。它是复古式的造型,与其费力气把它翻新,倒不如凸显出那种古香古色的味道,这样也许效果会更好。

电话铃响了,华沙沙木在沙发上拿起分机。

“这里是喜鹊·旧货店。对,是的,啊,是的是的。”

华沙沙木的身体不断前倾,握住话筒的手越来越用力,他淡色的眉毛越挑越高,眼睛越睁越大。

“有…那个也有…那个也有…是的,那个大概也没问题。”

便笺便笺便笺给我便笺!他伸出一只手朝我们示意。我迅速从书桌上把便笺纸递给他。与此同时,菜美从包里掏出了一支涂改笔,不过她马上意识到不对,又摸出一支圆珠笔递给华沙沙木。

“五叠大小的房子是吧……那么房宽多少?……明白了……那纵深呢?……对对。”

过了一会儿,华沙沙木用罕见的毕恭毕敬的口气与对方告别,挂断了电话。他撕下写满字的便笺,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那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着“衣柜”、“保温饭盒”,“小型电视(还有录像机)”、“晾衣服的东西”等各式各样家居用品的名称。每个项目旁边还写着客户需要的颜色和样式。最下方记录了一个以琦玉县秩父市开头的地址。

“华沙沙木,难道……这些全都是人家要买的,不会吧?”

“怎么不会?”华沙沙木回答。

“大订单来喽!日暮君。”

后来,我们在仓库清点货物的时候华沙沙木讲了那通电话的内容。

电话是“沼泽木工店”打来的,那是一家位于秩父山制造出售木艺产品的老字号。这次要为新员工布置宿舍,需要一次性把所有家居用品都买齐。但是,买新品经费又比较困难,为节省起见决定买二手货。然而,店里的员工都很忙,没工夫出门逛街。他们在介绍当地情况的网页上找到好几家旧货店,打电话询问之后却没有一家有他们需要的所有东西并能立即送货的。没办法,他们只能把搜索范围扩大到琦玉市一带。然后就找上了我们的店。对方问能否今天就送货,华沙沙木立刻应承下来。

“日暮君,这可是VIP客户啊!VIP!”

华沙沙木一边把小书架搬上轻型卡车,一边眉飞色舞地说。

“他们是付现金吗?”我双手抱着熨斗和烤面包机,有些担心地问。我总是习惯往坏处想。

“应该是。预算基本是那边订好的,不过我们谈得不错,应该没问题。”

“你们说这个可爱吗?”

菜美举起一个圆乎乎的白色小花瓶,一脸思量地问道。对了,华沙沙木的单子上还写着“小花瓶(要可爱的)”这么一项。

“南见君,这个就行。花瓶容易碎,你把它放在副驾驶席吧。”

菜美拿着小花瓶爬上副驾驶席,然后就赖着不下来了。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她似乎正在仔细对照着华沙沙木的清单和她那份“暑期强化合宿”的通知。

“这个木工店……就在合宿的那个宾馆附近。我说,日暮先生,我坐你们的车去行不行啊?”

“啊?但是这个车只能坐两个人呀。”

“没事啦,后面不还有个车厢嘛。”

于是,二十分钟后我们装完货物就顶着炎炎烈日朝秩父方向出发了。华沙沙木负责开车,菜美膝上放着小花瓶坐在副驾驶席,而我则坐在搭着车篷的后车厢里忍受着桑拿般的热浪。华沙沙木开车很猛,每次拐大弯的时候我不光要极力稳住自己的身子,还要努力撑住那堆摇摇欲坠的货物。

二、

引擎终于熄火了。

“南见君,合宿的时间来得及吗?”

“没问题,我们是六点半在宾馆集合。”

从后车厢下来的时候,我全身都快要散架了。一个多小时前,车上那堆货就一个劲地往后倒,我知道那是因为车子在爬坡。等回过神来,我们已经进入了深山。四周满是郁郁葱葱的树木,黑色的土地向远方延伸,一栋木制建筑静静地矗立在角落。建筑物的玄关上悬挂着一块厚实的木雕匾额,上面写着“沼泽木工店”几个字。

“门铃在哪里啊?”

华沙沙木正在四处寻找的时候,拉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年轻男子出现在门口。那人的风貌不禁让人心中一动,他的面孔俊美白皙,穿了一件墨绿色的工作服,就像一尊无机质的人体模型一般。看到我们那辆堆满货物的轻型卡车,他立刻猜出了我们的身份,他熟练而又优雅地向我们躬身致意,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歌舞伎女形(注:女形:歌舞伎中扮演女角的男演员。)般妩媚的风情。

“诸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他柔和的语调中夹杂着些许关西口音。

“我姓宇佐见,在这里工作。老板在里面。”

“老板就是给我们打电话的那位吗?”

宇佐见用眼神给了华沙沙木一个肯定的答复,他伸手邀请我们进入工作间,工作服袖子中露出的手腕如同瓷器般雪白。菜美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口型分明是在问:“他是同性恋吧?”

进入玄关,木香迎面扑来。这是一间较为宽敞的房间,一眼望去,各种各样的木工制品占满了地板上的所有空间。有风格粗犷的桌子,桌面很奢侈地用了整块木材,有做工精巧的化妆台,有曲线流畅优美的摇椅,还有打磨光亮的书桌。每件制品仿佛都笼罩着一种独有的朦胧光晕,而这种光晕则源自它们各自由内而外生发的“气质”。尤其是那几张书桌,螺钿工艺精细繁复,有种令人惊叹的美感,相比之下,黄丰寺收来的那个桌子简直就是扔了都没人要的垃圾。这里是作品展示区吧……不,也许是发货前摆放商品的地方。其中一些制品的边边角角都包裹着避免磕碰的薄质发泡材料。

穿过这个房间来到一条短短的走廊,可以看到走廊的尽头有一个大房间,似乎是工作间。随着我们越走越近,各种嘎啦嘎啦、哐啷哐啷、刷啦刷啦的声音也就越发清晰可闻。我们最先看见的是一个盘腿坐在水泥地上拿着刨子的男人,他宽大的下巴棱角分明,长得有点儿像将棋里的驹。他身后有两个人正在默默地干着手头的工作,一位是年近七十的男人,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但是一看就颇具匠人气质。另一位是女性,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

“老板,旧货店的人来了。”

听到宇佐见的话,长得像驹的那位抬起头,站起身,迈着方步走近我们。他神情十分阴郁,不过也许人家生来就是这副长相。他彬彬有礼地与我们打了招呼。

“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真是辛苦各位了。山路很难走吧?”

他瞪视着我和华沙沙木,然后又瞥了一眼身穿初中校服的菜美。

“不管路途多么艰险,我们绝不会让商品有一点损坏的。现在怎么办?要不要马上把东西都搬进来?”

听到华沙沙木的话,老板回头看了一下工作间。

“匠先生,倒棱(注:倒棱:刨去或削去材料的棱角。)的活儿快做完了吗?”

“按照这个速度,很难完成啊。”

“小早,打磨的活儿怎么样了?”

“啊,是的,大概勉强能完成吧……”

这位被唤作小早的年轻姑娘暂且不谈,那位匠先生看起来可比老板年纪大多了,但是似乎他俩都是老板的弟子。

“实在抱歉,现在真的腾不出人手,各位能不能先在那边稍微等一会儿啊?”

“没关系的。”

华沙沙木好脾气地点点头,不管怎么说大客户都是得罪不得的。

“看来大家工作都很忙啊。”

“嗯……今天正好有点儿麻烦事。”

老板说着移开了视线,又回到了刚才待的地方,再次拿起刨子干起活来。由于常年使用,那把刨子的手柄已经发黑了。刷拉、刷拉、刷拉,老板娴熟地操纵着手中的工具,削磨着一块厚重木板的边角。刨子每动一下,木屑就像艺术体操里的长丝带一样翩翩飞起,然后又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我说老板,刚才咱们说的那件事……”

被唤作匠先生的那位年长男人一边盯着手头的工作一边说。

“要是抓到那个破坏神木的人,会怎么样?”

“这我怎么知道?别管这些,好好做你的工作吧。”

“老板,我可不想饶了他。委托我们加工大榉木的神官大人也……”

“匠先生!”

老板强硬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并用眼神警告他这里还有外人。匠先生咂了咂嘴,又继续投入了工作。

工作间的一角有个东西从刚一开始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是一个表面凹凸不平的巨大圆木,横断面上可以看到无数美丽的年轮,它的质地呈现出一种稳重的光泽。从远处看也能知道这是棵老树,就好像一位饱经沧桑体形庞大的老人一动不动地横卧在那里。而这位老人的后背——就在正中的地方却刻着惨不忍睹的伤痕,似乎是用斧子或者砍刀之类的东西狠狠劈下去的。而且不止劈了一下,大概有五六下,甚至更多。这些残忍的伤痕在姿态安详的大圆木上显得异常突兀,这让我心底升起一种微妙的不安。而且,伤痕的附近还有一些字迹,好像是几句话,不过从这个角度看不清具体内容。

“喂,小宇,还傻站着干吗,快把客人们带到里屋,给人家倒杯茶什么的。”

老板突然粗声粗气地对宇佐见说。宇佐见像孩子似的缩了缩脖子。

“请各位这边走。”

我跟着宇佐见离开工作间的时候无意中回了下头,正好对上了那位小早姑娘的目光。她像男人一样盘腿坐在地上,刚才一直在努力打磨木材表面的她正透过被汗水濡湿的刘海直愣愣地看向我们这边。她没有化妆,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在这种地方年轻女性总是能一下子吸引人们的目光。不过,如果她擦掉汗水,脱下工作服,换上便装进城的话,大概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普通女孩儿吧。——这就是她给人的印象。

三、

“老板他吧,其实是个很腼腆的人呢。他怕自己专注于工作而怠慢了客人,所以才叫我好好招待大家……”宇佐见很开心地用手掩着嘴悄悄对我们说。

他把我们带到了起居室,屋里没开空调,山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让人神清气爽。宇佐见一走进厨房准备茶水,华沙沙木就立刻凑近我小声说道:“这里确实充满了木头的气味。但是,日暮君,我感觉比木头的气味更明显的是犯罪的气味哦。那种肉眼不可见的,名为犯罪余味的分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刺激着我的本能。”

他无视我的反应,继续小声说着毫无意义的傻话。

“我所到之处皆有犯罪。我有时也很讨厌背负着这种宿命的自己。刚才工作间里的那个圆木你也看到了吧?老板他们的对话你也听到了吧?这个木工店里显然发生了恶性犯罪事件。”

“华沙沙木先生,轮到你出场了哦。”菜美多嘴道。

“我打算从他那里问出事件详情。”

华沙沙木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宇佐见的侧脸。

这时,后门开了,一个肥胖的女人走进屋。她穿着围裙,圆溜溜的脸,圆乎乎的身材,圆滚滚的手指。

“哎呀,欢迎光临。”她的声音也很圆润。

“你们就是我家那位打电话联系的旧货店的人吧。我看见外面的卡车,所以一下子就猜到了。哎哟,小字,沏茶这种事就让我来吧。”

“那好吧,拜托您了。——啊,这位是老板娘,老板的太太。”

我们一起向她行礼。

“你们大老远赶来真是太辛苦了。一个人用的家居用品其实也没多少,但是你们能一次性备齐,而且还能送货上门,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我们店里每个人都很忙,实在没工夫出去买东西。”

老板娘一边唠叨着一边沏茶。

“不过,小早搬到宿舍去住的话,我就不能再和她一起睡了。这么一想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老板娘,这样的话要不要从今天开始和我一起睡呢?”

“讨厌死了!小宇你别总胡说八道!”

看来这次我们送来的家居用品都是为了那个小早姑娘准备的。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这个木工店的情况也大致了解到不少。说话带点儿关西口音的这位有个装腔作势的名字——宇佐见启德,今年三十岁,比我和华沙沙木大两岁。他和刚才在工作间里见到的匠先生还有小早都是老板的弟子。匠先生叫匠川逸郎,他比老板年长许多,他本来是上代老板的弟子并一直在此工作。上代老板去世后,这间店面有了新主人,也就是现任老板,现在匠先生在这个比他资历还浅的老板手下干活。小早叫做田中早知子,从神奈川县来,是新入门的弟子,据说才来两年。

“不过,我家那位说才来两年就做得这么好的人可不多。而且在设计上也有一种女性特有的细致。木工以后也要多参考女性的意见才行。”

从壁橱里拿出的年糕片和芝麻薄饼分别盛在一套小圆盘里,老板娘嘴里塞得满满的,吃得不亦乐乎。

“小早明天就要搬进宿舍了,以后她就正式在这里干活儿了。我真为她高兴啊。”

听了老板娘的话,我们才知道他们这次购买家居用品是这么回事。——两年前,早知子因为非常喜爱这里的作品而决定投入老板门下。怀有同样志愿的人来过很多,但是严厉的老板一般都闭门不见。但是,干这一行的女性很少,老板觉得木工活儿也应该引入女性的视点,于是就收下了早知子。然而,收徒是附带条件的,一开始早知子作为一名“预备弟子”,不能住进员工宿舍,而只能与老板一家同吃同住,以便深入考察她的资质与禀性。

“事情就是这样,昨天我家那位终于承认早知子是正式弟子了,小早当时都高兴得哭了。”

嘴里嚼着芝麻薄饼的老板娘说着说着自己也决哭了。

“我家那位就是那个臭脾气,很少收正式弟子的。最近几年只有小早和小宇两个。啊,不过也不是说加上匠先生一共只有三个人啦。学成出师,独立开店的人也有不少。只是匠先生自己没这个想法而已。”

宇佐见本来在京都学习螺钿工艺,螺钿是将贝壳上有珍珠光泽的部分磨成薄片并镶嵌在器物上做装饰的技法。据说他在学习过程中,偶然接触到这个木工店的作品,并一见倾心,然后一刻都没耽搁就拜师来了。

“小宇来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呢。他只比小早早来了半年。”

听老板娘说到这里的时候,宇佐见白皙的眉宇间不经意地紧张起来。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周围的温度好像都下降了一两度似的。

“什么叫‘只早来半年’啊?”

“啊?小宇,你说什么?”

“半年时间技术可以提高很多。其实,她和我的水平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不是吗?前些日子,她不是还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吗?”

宇佐见语气淡漠。

“她连扁柏和花柏都分不清,结果做出一个一半扁柏一半花柏不伦不类的信箱。幸好发货前老板及时发现了,要不可就麻烦了。”

“哎呀,小宇你真是的,干吗平白无故提起这事啊——”

“我就是觉得‘只早来半年’这个说法不是很恰当。”

宇佐见说到最后语调微微上扬,同时抬起眼注视着老板娘。

“小宇这是嫉妒了吗?没关系的,小宇的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这只是一种措辞嘛。不要嫉妒嘛,像个女孩子似的。嘿嘿。”

这位老板娘看来是大大咧咧,不太会察言观色的那种人。但是却让我觉得很有魅力。也许是母亲早逝的缘故吧,我每次碰到这类人都会有种亲近感。

“花柏也是一种木材吗?”华沙沙木问。

老板娘喜滋滋地站起来,从后门走了出去,过不多久又回来了,双手各拿着一种细长的绿色东西。

“我给你讲讲吧。扁柏和花柏长得非常非常像。做成木材的话,扁柏稍微有点儿发红。但是如果长在地里的话,不看叶子是很难区分的。你看这个。”

老板娘手里拿的似乎就是扁柏和花柏这两种树的枝叶。我仔细地看了又看,两种树叶都呈暗绿色,鳞状小叶片紧密生长在一起。

“这是扁柏,这是花柏,你能看出区别吗?”

老板娘把手中的叶子反转过来让我们看它们的背面。

“两种叶片后面都有白色花纹,扁柏的花纹是Y形,花柏是X形。怎么样?好记吧?记住这个以后肯定会派上用场的。”

老板娘得意地把叶子放在桌上。忽然,她身体后倾,双手捧住脸,笑得无比灿烂。

“哎呀,多可爱的睡颜啊!”

我一看,发现坐在旁边的菜美挺直脊背,面朝前方,闭着眼睛,已经进入了梦乡。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睡眠不足的原因,只是情不自禁地像看到了什么稀罕物儿一样盯着她的侧颜。

“我说,这个孩子难道是你们的女儿?”

老板娘来回打量着我和华沙沙木。对于这个诡异的问题,华沙沙木给出了一个更为诡异的回答。

“你说她是我们的女儿?两个男人怎么可能生出孩子嘛。俩男人生出的孩子都是神探科伦坡(注:神探科伦坡:美国著名电视剧《神探科伦坡》的主角,拥有卓越的观察能力,推理能力和记忆力。)和埃勒里·奎因(注:埃勒里·奎因:曼弗雷德·班宁顿·李(Manfred Bennington Lee,1905-1971)和弗雷德里克·丹奈(Frederinay,1905-1982)这对表兄弟台用的笔名。代表作包括《希腊棺材之迷》等。埃勒里·奎因也是他们创作的小说中的主人公,其角色本身就是一名侦探小说家和超级侦探。)这样的人。对了对了,说起科伦坡或者奎因,这个木工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件啊?”

不着痕迹地变换话题从来都不是华沙沙木的强项,但他总是自以为很擅长,真让人受不了。幸好这次碰上的是老板娘这种好脾气。

“事件?……啊,那个神木的事吧,怎么说呢,要说是事件也算是吧。”

“啊?神木?那是什么呀?能不能详细说说呢?”

“那个呀,其实最后也没什么事了……”

以此作为开场白,老板娘给我们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工作间里那个巨型圆木的前身是一棵榉树,生长在山脚下一家著名神社中,被奉为神木。度过漫长岁月的神木早在几年前就开始逐渐丧失活力,饱受病虫害之苦。打从前年,神木的枝叶已开始凋落,部分树干腐朽得厉害,如果刮大风的话随时都有倒掉的危险。于是,神官大人痛下决心,决定把树砍倒。

“但是,神木就算被砍倒,也不能随便丢弃对吧?所以,神官大人就想利用那个榉木做成某种可以继续在神社使用的物件。”

至于委托哪里进行加工,这个问题还在当地手工艺者行会中引发了一点儿小纷争。最后,这份工作还是交给了县里历史最悠久的木工店,也就是这间沼泽木工店。

“于是,就在去年,我们店里的人与伐木工人一起砍倒了那棵大榉树。但是,实际上那棵树被病虫害侵蚀的部分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最后剩下的尚可使用的部分只有现在工作间里放着的那些了。其实那本来是一棵很大很大的树呢。”

从神木上取下的圆木被运到了储木场,就在沿山路下去距离木工店不远的地方。经过一年的干燥期,明天终于可以进入加工阶段了,然而——

“就在今天早晨,我们店里的人准备用卡车把圆木运回来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有人不知用斧子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把那个圆木砍得乱七八糟的。”

“这简直就是严重的犯罪行为啊!居然敢破坏历史悠久的神木!”

听了华沙沙木的话,老板娘摇了摇头。

“还不光是砍伤呢。”

这时,坐在老板娘旁边的宇佐见张开嘴,似乎要阻止她进一步说下去。而对此全然无察的老板娘依旧滔滔不绝。

“圆木的表面好像还被刻上了奇奇怪怪的文字。”

“奇怪的文字?”

“对,好像是威胁的话…‘你也会是这个下场’之类的。”

你也会是这个下场——

“谁知道呢,也许只是恶作剧吧可能根本没佧么意义,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到底是谁干的啊!”

“这个嘛,老板娘,肯定是其他木工店的人干的啦。因为神社把这么光荣的任务派给了我们,其他人就嫉妒了呗。”宇佐见皱着细长的眉毛,说道。

不过,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并不是真的生气。

“唉,小宇你这么说……”

本以为她要表明看法,结果老板娘只是用手撑着脸叹了日气,又往嘴里塞了块年糕片,然后就没下文了。

“报警了吗?”

“木有——我是说没有。”

老板娘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叹息着说。

“我家那位不想报警。你看,如果这事闹大了,那么用这块圆木做出来的东西从一开始就带有一种不祥的气息,不是吗?这样一来就太对不起神社了,所以他说这事不要张扬出去。所以,我也决定跟谁都不讲。”

“就是说,圆木上的伤痕并不会影响生产是吗?”

“算你说到点子上了。”

老板娘猛然一拍手,菜美被吓醒了。

“哎呀,把你吵醒了?真不好意思。我们在说那个圆木上的伤痕呢。去年,准备砍倒大榉树之前,我家那位和神官大人商量过要用这块木材做什么东西。最后决定造两种东西。”

一种是鸟居(注:鸟居:神社参拜道路入口处的大门,两边各竖一根柱子,上部用横穿板固定住,其上再架上压顶木。),另一种是神轿(注:神轿:祭杷时抬神体或神灵的轿子,一般为木制黑漆。)。

“神社里原有的这两样都已经很陈旧了,所以决定两样都造。但是,刚才我也说了,把树砍倒才发现可用的木材比想象中要少。没办法,鸟居和神轿只能造一个。”

要造哪个好呢?——神官大人想来想去也决定不了,于是就对老板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

“他让我们做两手准备。不过,木材干燥也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我们也就答应下来了。鸟居和神轿的设计图也都画好了。可是今天早晨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结果现在就只能造神轿了。”

“这是为什么啊?”

“因为那个圆木正中间的部分有一道很深的伤痕。如果造鸟居的话,就要从头到尾都用上,所以鸟居是做不成了。”

“原来如此。但是神轿还是可以做的——是这个意思吧?”

“没错。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老板娘抚摸着茶杯边缘,长叹一声。

“今天,我家那位和神官大人联系过了,说圆木出了点儿问题,不能做鸟居了。当然,他没有告诉对方实情。神官大人一听就说这大概是老天的旨意吧,居然轻而易举地接受了。真是太好了。小宇,你看,这下就该你一显身手了。”

老板娘朝宇佐见露出微笑,又伸手去拿芝麻薄饼。宇佐见表情一僵,不过马上又恢复了正常。

“啊,这个……也许真是老天爷的意思吧。”

“宇佐见先生大显身手的地方是什么呢?”

这次发问的不是华沙沙木,而是我。这是大家一起开始喝茶聊天以来我说的第一句话。我问的是宇佐见,但是还没等他回答,老板娘就开口了。

“神轿整体都需要螺钿装饰,多亏我们店里有小宇。这一带能做螺钿工艺的只有我们这里。所以,最后决定做神轿这件事对于我们来说大概也是好事。现在让小宇停下手头的日常工作,也是为了让他腾出精力专心设计螺钿装饰,争取做到最好。别看小宇这个样子,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工作的事呢,对吧?”

原来如此。这是天降大任于宇佐见啊。

“这是我到这里以来……接手的第一份重要工作呢。”宇佐见望向窗外,自言自语道。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我们回头一看,是早知子站在那里,她那被汗水濡湿的刘海贴在脑门上。

“让诸位久等,十分抱歉。老板说现在可以搬家具了,拜托大家了。”

四、

宿舍在工作室后面。

不过,说是宿舍,其实就是一间旧仓库改造成的破屋子而已。平房样式,玄关直通外面的走廊,墙壁是薄木板搭成的,十分简陋。墙上左右两侧各有一道门,匠川住一间,宇佐见住一间。早知子一边指示家居用品的摆放位置一边告诉我们今天她也要入住这里了。“这个放这儿”、“那个放那儿”,东西很快就全部入位了,早知子似乎对这些很不上心。这大概是由于她每天都专注于工作和提高技术,无暇顾及个人生活的缘故吧。

“这个小花瓶放在哪儿好呢?”菜美问。

“放哪儿呢?就放那儿吧……”早知子稍微犹豫了一下,指指镶嵌着薄玻璃的窗边。

“对了,菜美你时间来得及吗?”

“哦,我好像把通知上的时间看错了,是七点半在宾馆集合。所以,完全不用担心啦。”

东西都搬完之后,我们回到工作室向老板娘汇报情况。华沙沙木毕恭毕敬地递上价目表,这是我们的“喜鹊·旧货店”开张以来做成的最大的一笔买卖。老板娘逐一确认了每项金额,从客厅的柜子里拿出一个装有现金的信封淡定地交给我们。另外,作为“跑腿儿费”,她又从冰箱里拿出三根冰棍请我们吃。我们朝老板娘低头致谢,最后又去工作间与老板打了声招呼就走出了大门。

“华沙沙木先生,你不能一边吃冰棍一边开车吧。”

于是,我们决定找个地方坐下吃完再走。在木工店附近来回转悠的时候,发现了店旁有一条细长的小路绵延至远处。我们试探着沿路往前走。

“啊,太美了!”菜美最先发出感叹。

小路尽头的美景让人眼前一亮。

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河滩,清澈见底的河水朝下游流去,一直消失在密林深处。小河依起伏的山势蜿蜒流淌,美好如画。水中有一条小鱼宝宝正在欢快地嬉戏,搅起了河底的沙粒,待河水回复清澈时,小鱼已经溜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三人并排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吃着冰棍。对岸茂密的树丛中传来阵阵蝉鸣,那声音忽远忽近,交相起伏,让人有种踏入老电影场景中的感觉。伴着大自然中和谐的乐曲,望着向远处奔流的小河,我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去世的母亲,想起了母亲在我面前永远闭上了温柔的眼睛。想想看,母亲的人生轨迹就如同这蜿蜒流淌的小河一样。

无意中看向旁边,粉红色的可爱花朵在草地上竟相开放。那是抚子花(注:抚子花:石竹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具有观赏和药用价值。)。纤细的花茎笔直生长,顶部绽放出一朵柔美的花朵,五枚花瓣的前端分裂成细密的锯齿状,就好像一簇粉红色的羽毛。

“啊,是小早姑娘。”

听到菜美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早知子正站在小路那里向我们张望。一瞬间,她好像打算转身离开,但她很快又改变了主意,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河岸这边走来。

“老板娘给了我们三根冰棍,现在我们正吃着呢。”

华沙沙木解释着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她点了点头,然后又把线投向天边的晚霞。

“这里是荒川河(注:荒川河:发源于关东山地,流经秩父盆地和关东平原,晟后注入东京湾,全长一百六十九公里。)的上游,很漂亮吧。”

她的口气听起来有些言不由衷。

“你不用回去工作了吗?”

“我是想继续工作的……但是,老板说今天就算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板让我出来转转,就我一个人。”

“他这是为你着想,你不是还要收拾房间嘛。”

是吗?她歪头思考,没有再说话。也许她不是那种健谈之人吧。菜美转向早知子,对她说:“小早姑娘你真是太帅了!虽然是女孩子,但是做起那种工作来也不输给男人。还有那个像浴衣一样的工作服也帅呆了。我以后也想穿着那种衣服工作!”

菜美的话突兀又失礼,然而早知子却回给她一个微笑。

“我从小就梦想有一天能在这个木工店工作。我神奈川老家的客厅里摆着一张很大的榉木桌子,就是这里生产的……我一直都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做出这么棒的家具。所以,短大毕业以后,我不顾父亲的强烈反对,与他大吵一架之后就离家出走了,来到这里投入老板门下。”

“那就是说你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喽。我以后也要找这种有腔调的工作,进公司当个普通白领多无聊啊!”

“普通的工作肯定也有它的乐趣。”

“但是,小早姑娘,你不是讨厌这种工作吗?”

“我——”早知子欲言又止,无意识地看向河面。她看上去就像个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孩子一样,这一刻她似乎显得比菜美还要幼小。

“我就是个普通人。”她垂下眼,坐在比我们靠后一点儿的地方。

“南见菜美这个名字真好。”

大概是因为听见我叫“菜美”,华沙沙木叫“南见君”,所以她才会知道菜美的全名吧。

“才不好呢。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南见是菜美母亲的旧姓。她父母离婚后,她才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离婚的事总是很复杂,所以菜美很讨厌别人提她的名字。我悄悄地观察菜美的表情,听到有人夸她的名字时她只是蓦然张大嘴,一副打心眼里不敢相信的样子。

“我很讨厌自己的名字——田中早知子。”

“为什么?”

“因为这个名字不是太普通了吗?”

早知子的声音仿佛融入了蝉鸣中。

“华沙沙木先生和日暮先生的名字都很与众不同,真羡慕……”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我的名字。今天,华沙沙木还把我的名字和虫子的名字相提并论来着,所以早知子的话让我这个一直对自己的名字抱有一定自卑感的人感到了某种莫名的喜悦。“老板叫你呢。”背后传来宇佐见的声音。

“啊,好的。”

早知子就像个被老师点到名字的学生一样赶紧站起来,朝我们点点头就离开了河边。当她走过宇佐见身边的时候,他拽住了她工作服的袖子。他的动作对于女性而言稍微有些粗暴。

“回工作室之前我先跟你说明白,从明天开始,你也是这里的正式弟子了。正式弟子的话,绝不能再出现那样的失误了,知道吗?”

“知道了。”

“以后别再做出上次那样乱七八糟的信箱来了啊!你知道你给我、匠先生,还有老板添了多大麻烦吗?”

早知子低着头,回应了几句,但是从我们这里只能听到几个模糊的音节,听不清具体内容。夕阳照在坡度平缓的河滩上,把周围晕染成一片橙黄色。宇佐见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走吧”,早知子就略微点了下头沿着小路走开了。冲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宇佐见最后还扔下一句:“那个信箱就跟你一样。”

仿佛如锋芒在背,早知子纤细的背影微微一颤。

“有没有搞错啊,老板居然买了那么多酒回来。”带着一脸无聊的表情,宇佐见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酒?待会儿要举行宴会吗?”华沙沙木问。

宇佐见耸耸肩,百无聊赖地说:“是为了庆祝,庆祝她成为正式弟子。说要给她一个惊喜什么的。老板,老板娘,还有匠先生真是不嫌麻烦啊……”

“原来如此。所以老板刚才才会让早知子到外面去的吧。”

宇佐见哼了一声,点点头,整齐的冠齿间挤出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种没本事的人成为正式弟子有什么好庆祝的!真是搞不懂。”

宇佐见的眼中映出夕阳的余晖,但是在我看来他的眼睛似乎是灰色的。也许是不想让我读出他的想法,他垂下眼睛,盯着脚边的抚子花嘟囔了一句:“神轿上……就用螺钿镶满这种花也不错。”

他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爱怜的笑意,然后又说出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用这种花形做出漂亮的螺钿装饰的话……也许那家伙就会明白了吧。”

话说回来,菜美参加“暑期强化合宿”的事完全是个谎言,太难以置信了。

“……啊?”

“所以说全是假的。我给我妈看了那份通知,告诉她我要离家三天,但是其实我根本没报名。我干脆全招了吧,那个合宿的地点也不在这附近,其实是在千叶县。”

正当我们准备下山,走到卡车旁边的时候,菜美全盘招供了。

“为什么要说谎?”

“因为我不想待在家里。”

菜美说她就是想离家出走几天。最近她和母亲的关系日益恶化,再这么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会爆发的,所以她想出来待几天,哪怕三天也好。

“昨晚我们也大吵了整整一宿,根本就没睡觉。我说一想到三天不在家就好开心,我妈就怒了。”

所以,菜美刚才才会打瞌睡吧。

“但是,这样可不行。你必须赶快回家去。”

“后天之前我都不能回去。因为我说我要去参加合宿了。”

“那你住哪儿?”

“我是打算住你们事务所的。做出这种表情干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离家出走几天吗,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那你给我们添的不是麻烦是什么啊?

“华沙沙木,你说怎么办?要不要和她妈妈联系一下?”

可是,华沙沙木只是双手抱胸,一边沉吟一边不住点着头。

“这正好呀!刚才我就在想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尽量不要离开这里。这个地方充满了犯罪的味道。历史悠久的木工店,木匠之间的纠葛,神木上惨不忍睹的伤疤,还有那个‘你也会是这个下场’的迷一样的线索。我的脑细胞们从刚才就一直在叫嚣‘让我们动起来,上我们动起来’了。”

“啊?所以呢?”

“所以我们不回去,”华沙沙木说,“回家也要等到事情真相大白之后。这是我们的原则,不是吗?”

这个原则我可是第一次听说,在我开口之前他又接着说:“本来这次的事件也不算很难。可以说现在离‘将军’只有一步之遥。还差一步哦,日暮君。还差一步就能将死对方了。”

和往常一样,华沙沙木嘴里果然又蹦出了这句在他全无头绪时的固定台词。顺便说一句,他根本就没下过棋。

随后,华沙沙木就大模大样地向工作室的大门走去,他推开拉门,高声宣布:“请让我们今天在这里借宿一晚!”

五、

然而。对方说不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们几个也真够奇怪的,突然就说要留宿什么的。”

虽然不能留宿,但是对方说好不容易来了就一起喝杯酒再走。

这时,庆祝早知子成为正式弟子的晚宴已经开始了,于是我们就并排坐在了客厅的垫子上。

“话说这个人就是‘得过且过先生(注:“得过且过”一词在日语中暗含了“日暮”这个姓氏。这里是一种双关的俏皮说法。)’日暮,哈哈哈哈哈!”

华沙沙木从刚才开始就毫不客气地畅饮啤酒。他是不想在回去的时候开车吧。

“你也喝点儿吧,得过且过先生?”

“不,我还要开车,喝茶就行了……”

老板娘微微嘟起嘴,又给华沙沙木倒满了啤酒。旁边的菜美在喝果汁,她就像来到熟悉的亲戚家一样串门放松自然,完全融入了这里的气氛。

“喂,喂喂!”

已经半醉的老板把那张将棋里驹一样的脸凑近了我,一股酒气扑鼻而来。

“喂,振生!”

“我叫正生。”

“正生!你小子的手指真不错啊,是适合做木工的手指!怎么样?你想不想在我这里学习木工活儿啊?”

“你看你,又胡说了。”

“你给我闭嘴!”

反正,老板和老板娘一直就是这样吵吵闹闹的。上了年纪的匠川抱着日本酒的酒瓶,偶尔看向老板和老板娘,脸上露出一个皱巴巴的笑容。只有我、宇佐见和早知子三个人脸色不佳,我只是因为身体疲劳的缘故,而另外两个人却好像各有心事的样子。

终于,老板站起身,说了一声“我去洗澡”,然后就离开了客厅。这里只有一个浴室,所以原则上是从地位最高的人开始轮流洗澡。

“我家那位先洗,最后是我或者小早。到昨天为止我俩都不分先后的,但是从今天起小早就是正式弟子了,所以今天应该在我之前洗。”

“啊,我最后洗没关系的。”

“那一起洗怎么样?”

听了老板娘的提议,早知子表情僵硬地摇了摇头。如果只是拒绝一个邀请的话,她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真是的,别总那么客气就好了。——小早总是这样,我也想和小早一起洗一次澡呢。小早的身体一定很漂亮。对吧,得过且过先生?”

“这个……”

我不置可否地晃晃头。这时,餐具柜上的电话响了。老板娘接起电话,与对方礼貌地打过招呼之后就把话筒递给了早知子。

“是你爸爸从神奈川打来的。”

“啊,不好意思。我白天打过电话了。”

她说她给老家的录音电话留了言,告知家人自己终于成为正式弟子了。

“大概爸爸是想祝贺我吧。”

早知子微微抬起下颌,接过话筒和父亲说了一会儿话。虽然是个祝贺电话,但是早知子的声音却越压越低,听起来怯生生的,我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偷听。客厅里的其他人似乎也感到情况有些不对,大家停止了交谈,目光一齐聚焦于早知子的后背。

“嗯……嗯,但是……啊?都说了没事……今天发生了一件有点儿吓人的事,不过……啊,也不是很严重……”

说到这里,早知子的声音更小了,她用手捂住话筒,结结巴巴地对父亲说了些什么。

“小早的爸爸是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哦。”老板娘把头伸到我和华沙沙木之间悄声说道,“而且是个非常严厉的人。其实也不能说严厉,就是对独生女小早的事十分担心。小早决定来我们这里的时候,她爸爸就苦口婆心地劝了她不知多少回。但是,小早说无论如何也要来,于是硬是不顾反对离家出走了。这两年里,她爸爸也来了好几趟,想劝小早回家。”

现在,那位又严厉又爱操心的父亲正在听早知子讲那件麻烦事呢吧。

“但是,做父亲的就是不行。他越是逼得紧,小早就越不会回家。虽然小早没这么跟我说过,但是我心里明白,都是女人嘛。”

老板娘长叹一声,同情地望着早知子的后背。

“她爸爸不会五花大绑地把女儿抓回去吧……”

过了一会儿,早知子挂断了电话。她转过身发现大家都盯着自己,于是面带歉意地垂下眼。

“对不起……我把神木的事情告诉父亲了。不过没关系的,我跟他说绝对不要对别人说了。”

“没事,不用担心啦。比起店里的事还是小早最重要了。你爸爸说什么了?”

早知子竭力回避着老板娘的视线,她盯着地板,有气无力地回答:“他很担心……不过,我想大概没关系的。”

“喂,喂,振生!”

不知为什么,身穿家居和服的老板一进客厅就向我直冲过来了。

“这是我洗完澡常喝的特制饮品,可有营养了,你也来点儿。喝吧喝吧,快点儿。”

老板手里拿着一个装有透明液体的瓶子。我微微点头表示谢意,把喝茶的杯子递过去。老板把杯子倒得满满的,做了个手势示意让我一口干了。现在再拒绝的话想来也很麻烦,于是我就乖乖喝了下去。

嗡的一声,某种强烈的刺激直冲脑髓。

“不好意思,这是特奎拉酒(注:特奎拉酒:以龙舌兰为原料制成的蒸馏酒,原产于墨西哥。)!”老板像孩子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那笑声就倏然飘远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幽暗的屋子里,只有一个电灯泡发出微弱的光芒。

身边传来一阵阵烦人的鼾声。我捂住昏昏沉沉的脑袋坐起来,打呼噜的是老板。华沙沙木坐在我的另一侧,他和老板把我夹在中间。屋里有三套铺盖,紧挨着铺在地上。我向华沙沙木问了情况,他告诉我从我醉倒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

“老板娘好心让我们留宿一夜。南见君现在在洗澡,今晚她睡在老板娘屋里。——日暮君,更重要的是——”说到这里,华沙沙木的嘴角翘起一个弧度。“将军!”

我现在一说话就难受,所以我只是随口应和了两声。他似乎很不满意,脸上露出些许不悦。

“日暮君,我终于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什么真相?”

老实说,管它什么真相呢,随它去好了。

“现在还不能说,等南见君洗完澡再说。我先跟你说了,到时候还要再跟她说一遍,太麻烦了。不过,你要是很心急的话我先给你个提示吧。提示就是‘力士用的硅’、‘奇怪的信箱’,还有‘二减一等于一’。最后那条有双重含义,你好好想想吧。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去犯罪现场,也许能找到犯人的遗留物。”

“遗留物……”

房间的拉门打开了,身穿睡衣的菜美背对着走廊的灯光正朝屋里张望。

“日暮先生你醒了呀。现在浴室可以用了。”

“嗯……我不洗澡了。我头疼。”

“在扁柏木的浴缸里泡澡好像很舒服呢。不过我没泡澡,那里面有好多体毛浮在水面上。”

“南见君,你来得正好。我现在——”

“华沙沙木!”我立刻打断他的话,“明天再说吧。菜美也很累了,昨天晚上还和妈妈吵了一宿呢。”

“但是,好不容易……”

“等她头脑清醒的时候再讲比较好。我现在也头疼得厉害,现在听了明天也忘干净了。”

“这样啊,那还是不说了。”

华沙沙木听话地点点头,对菜美说“那没事了”。菜美只是稍微有点儿疑惑的样子。

“那我去老板娘的房间睡了。”

“你明天就乖乖回家去啊。”

她对我的话不置可否,关上拉门就走了。

不久,华沙沙木熄了灯,我们各自钻进被窝躺下。过了一会儿,老板的鼾声中传出了华沙沙木均匀健康的鼻息,我知道他睡着了。我叹息着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身体还摇摇晃晃站不稳,脑袋疼得像针扎,但是有一件事我现在必须得去做。

六、

一大早我就被远处传来的男人的声音给吵醒了。

有人在严厉地说话,那是谁啊?我坐起身,朝阳照亮了房间,老板已经不见了踪影。旁边的华沙沙木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门开了,菜美顶着睡乱的头发神情慌张地向屋里张望。

“小早姑娘的爸爸来了,情况好像不妙呢!”

一进客厅,我们就立即被那种冷峻紧迫的气氛给笼罩住了。

“反正你先把行李收拾好。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耿直的面孔,挺直的脊背,那个男人看上去就像一个穿着西装的大号铅字。木工店的人都集中在客厅里。身着单衣的早知子坐在父亲面前,她低垂着头,全无血色的嘴唇紧紧抿着。

“但是,先生——”

早知子的父亲迅速抬起一只手打断了老板的话,然后又对女儿说:“赶快去收拾行李。这里受到了胁迫,很危险,我怎么能让你继续待在这种地方呢!”

昨晚老板娘的担心成为了现实。

垂首不语的早知子肩膀和手臂都在颤抖,细瘦的后背保持着僵直的姿势。透明的泪滴滑下脸颊,顺着小巧的下颌滴落在地板上。那泪水透过屋里压抑的气氛感染了我,一种刺痛感窜过鼻腔。我思考着早知子眼泪的含义,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别听你爸的。”

挺身而出的居然是宇佐见。

“你都二十多岁了,应该自己决定要去哪里。你是因为想在这里工作才投入老板门下的对吧?这两年你不是一直在努力吗?你爸在那儿叽里呱啦说了半天,其实你根本不用在意的。”

“叽里呱啦?”

早知子父亲犀利的目光俯视着比自己矮了差不多五厘米的宇佐见,宇佐见一动不动,还挑衅似的抬起了下颌。

“宇佐见先生,算了。”

早知子的声音在包围着她的紧张空气中几乎细不可闻。

“我放弃了。”

“放弃?你就这样放弃了?”

“我不想再给宇佐见先生、老板、匠先生,还有老板娘添麻烦了。”

“这是什么话?”

“我说算了。”

早知子大声说道,好像要为这场对话强行画下句号。然后,她转向老板,静静地说:“昨天送来的那些家具的钱请从我的工资里扣除。蒙您器重,我好不容易才成为正式弟子,但是……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

她深深鞠躬,在充满怒气与哀怨的沉默中走出客厅。

“我去收拾行李了。”

早知子的父亲跟在她身后,脸上的表情一成不变。早知子打开玄关拉门的时候,可以看到外面停着一辆与山区景色十分不搭的黑色豪华轿车在朝阳下闪光。

“和我想的一样啊。”

华沙沙木嘟囔了一句,他用眼神催促我和菜美到玄关来。我们出了门,看到早知子和父亲无言地走在通往宿舍的路上。华沙沙木悲戚地说:“早知子也很可怜。但是,那个叫宇佐见的男人……实在是太会演戏了!”

“华沙沙木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会儿再告诉你。首先我必须得确认我的推理是否正确。你们跟我来。”

华沙沙木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我们毫不犹豫地通过走廊,来到早知子屋前,屋里传出重物摩擦的声音。门口随随便便地放着两个她父亲带来的箱子。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华沙沙木走进屋里,对正从衣柜里拿出衣服的早知子说。早知子的父亲靠在内侧的墙上,惊讶地看着我们。

“啊,不用,我一个人没问题……我也应该对你们说声抱歉。还有菜美,对不起了。”

“跟我们道什么歉啊。倒是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可不能就这么认输了。”

华沙沙木边说边假装若无其事地四下打量。但是他似乎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在他背后的我蹲下身,把走廊里的箱子打开了一条缝。

“这……这是什么?”我小声说。华沙沙木立刻转过身。

我把手伸进箱子掏出两个白色的物体。这两个东西摸上去软软的,巴掌大小,小山一样的形状。有点儿像小飞盘,有点儿像甜味圆面包,还有点儿像垫肩。

华沙沙木瞬间挑高眉毛,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日暮君,快放回去。确认一下足矣。”

我把那两个东西放回箱子,他朝屋里说了一句“打扰了”,然后就匆匆离开了宿舍。我和菜美慌忙追过去。

还有刚才那两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不是飞盘,不是面包,不是垫肩——

“那是胸垫啊,日暮君。”

没错,这就是正确答案。

“胸垫?”

“为什么那里会有胸垫呢?”

华沙沙木伸出细长的食指阻止了我和菜美的进一步追问。

“神木被破坏的那个储木场好像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我们现在就过去一趟,也许还能再找到一些有用的证据以证明我的推理。”

我们沿山道往下走,树木的枝叶在我们头顶上方纵横交错,把天空割裂成马赛克似的图案。不久,马赛克中的一片逐渐大了起来,而我们也来到了那个堆放着大量圆木的储木场。这里就是“神木破坏事件”的犯罪现场。

旁边的树上有一只蝉开始呜叫。就像连锁反应一样,越来越多的蝉跟着叫起来,几秒钟后这一带就被聒噪的蝉鸣包围了。这种刺痛耳膜的噪音与我们昨天隔岸听到的蝉鸣完全不同。

“蝉早晨也叫啊。”

“好像是。不过……这个声音还是在远处听比较好听。”华沙沙木愁眉苦脸地说。一点儿都没错,我想。

“我说,南见君、日暮君,你们俩在地上好好找找,要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马上报告我。”

于是,我们就低着头开始四下寻找,不过这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仅仅过了二十秒左右,菜美就啊的叫了一声。“华沙沙木先生,这个不会是螺钿吧?”

“干得不赖嘛,南见君!”

满脸兴奋的华沙沙木跑过来,从菜美手中接过那个白色的薄片仔细查看,就差把那东西贴到脸上了。那是一个花瓣形状的薄片,一端还有羽毛状分裂。

“这是抚子花,是做成抚子花形状的螺钿。”

华沙沙木慢吞吞地转向我们,沉默了几秒之后,严肃地宣布:“现在由我来说明一下整个事件的经过。”

菜美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不由自主地端正了姿势。

“这次的事件是宇佐见启德这个男人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精心策划的。”

“宇佐见先生?”菜美瞪大了眼睛。

“南见君,你还记得吧,昨天在河边他自言自语说的那些话。他低头看着抚子花说,‘神轿上就用螺钿镶满这种花也不错’。而另一方面,在神木被破坏的现场,也就是这个储木场里掉落了一片抚子花形状的螺钿。你不觉得这两件事互相矛盾吗?”

“矛盾?”

“昨天他才想到要用抚子花形状的螺钿,现在怎么会有一片掉在这里呢?”

菜美啊的叫了出来。

“对呀!后来宴会马上就开始了,宇佐见先生根本没有制作螺钿的时间!”

“没错,所以这个螺钿是昨天之前就已经做好的。他在河边突然想到做这种螺钿什么的完全是在演戏。其实,他以前就决定在神轿上镶嵌这种螺锢了,因此他一直在偷偷赶工。——但是,南见君,你不觉得奇怪吗?用神木做神轿的事是昨天早晨才最终决定的,在那之前,大家都不知道是做鸟居还是做神轿。后来因为神木遭人破坏,所以只能做神轿了。然而,宇佐见事先就已经准备了装饰神轿用的螺钿,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知道神木只能用来做神轿。那为什么他又会知道这件事呢?答案只有一个。”

华沙沙木考察似的看着菜美。

“难道是……宇佐见先生自导自演了破坏神木这一事件?”

“太棒了,南见君!这个螺钿肯定就是他在实施计划时不小心掉在这里的,也许是沾在他工作服下摆上带来的。如果他是深夜行事的话,也有可能是沾在睡衣上带来的。”

菜美有些疑惑地发问:“但是,宇佐见先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他的第一个目的当然是要创造自己一展才华的空间。二减一等于一——如果鸟居做不成的话,那么就只能做神轿了。而精于螺钿工艺的他就会被委以重任。但是还不只如此。破坏神木对他而言是个一石二鸟的计划。他的另一个目的是什么呢?那就是把早知子从工作室赶走。极具木工天赋的早知子深得老板和老板娘的赏识,即将成为正式弟子,宇佐见早就看早知子不顺眼了。这样一来,又是一个二减一等于一。工作室只有两个年轻的弟子,如果把其中一个赶走的话,那么留下的那个人就会备受重视。这就是宇佐见心里打的小算盘。为了赶走早知子,宇佐见利用了早知子的父亲。他知道早知子的父亲既严厉又爱操心,所以他预料到如果工作室发生什么麻烦事的话,早知子的父亲肯定会把自家孩子带走。但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仅仅砍伤神木是不够的。”

“所以……所以他还在神木上刻下了那样的话?”

“不错嘛,南见君!”华沙沙木伸出食指直指菜美的额头。

“他在神木上刻的话只要足够恐怖能让早知子的父亲觉得孩子留在这里不安全就行了。所以他就刻了‘你也会是这个下场’这种具有恐吓性的句子。这些事昨晚早知子打电话都告诉父亲了。就算早知子不说,估计宇佐见自己也会说的,比如写信或者通过其他什么手段。不过现在是没这个必要了。早知子的父亲在电话里听说这事之后,今天早晨就赶来了。正如宇佐见所料,这位父亲命令孩子赶快收拾行李离开这个地方。”

华沙沙木长叹一声,凝望虚空,好一会儿都不发一言,似乎在细细体味着压迫在心中的无尽哀伤。时间不多了,于是我把话题接了过去。

“我说,华沙沙木,这次是宇佐见第一次试图赶走早知子吗?或者,他不会之前就已经对这个姑娘——”

华沙沙木刷地举起一只手制止了我,我把后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这次当然不是第一次。之前他就抓住了一个把柄一直在要挟早知子。不过,日暮君,在我进一步解释之前,我要先给你指出一个语言使用上的错误。”

“语言使用上的错误?”

“早知子不是姑娘。”

我伸长脖子,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早知子不是女性而是男性。早知子这个名字明显是个假名,他的真名也许是早知夫之类的。他在木工店工作生活,并且努力隐瞒了自己的性别。而这正是宇佐见抓住的把柄。宿舍箱子里的那个胸垫就是证明早知子是男人的最佳证据。早知子不愿意和老板娘一起洗澡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因为一脱衣服就全暴露了嘛。——但是,只有一个人识破了早知子是男人的真相,这个人就是宇佐见。你好好回想一下他昨天说过的话。他在河边当着我们的面,明目张胆地威胁了早知子。”

“宇佐见威胁了早知子?”

“就是早知子以前做的那个信箱的事。早知子用错了木材,一半用了扁柏,一半用了花柏。昨天宇佐见说‘那个信箱就跟你一样’,这句话充分反应了此人的狡猾,不是吗?其他人都不懂这句话的含义,而对于早知子来说却是最猛烈的攻击。”

“为什么这句话对早知子是最猛烈的攻击呢?”

“南见君,你——”华沙沙木用锐利的目光盯住菜美,问道,“你在学校还没有学过关于染色体的知识吧?”

菜美说在学校没学过,但是在书里有读到过。

“那你回想一下,同时具有X和Y两种性染色体的是男还是女?”

“男。书里写的。”

“答得好!现在再来回忆一件事,昨天老板娘告诉我们怎么区分扁柏和花柏来着?”

菜美思索了一会儿,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好像明白了华沙沙木想要表达的意思。

“她告诉我们两种叶子背后的图案分别是Y和X!我明白了,扁柏和花柏,也就是Y和x,这是男性的性染色体组合。宇佐见说‘那个信箱就跟你一样’,对于早知子这无疑是一句威胁,因为这句话就等同于‘你是男的’。”

这简直就是标准答案。华沙沙木满意地点点头。

“那种威胁,或者说心理攻击,宇佐见大概已经对早知子用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是,这种做法并没有达到把早知子赶走的目的。没办法,这次只能使出更强硬的手段了,必须要在早知子作为正式弟子开始工作之前把他赶走。”

“但是……但是,华沙沙木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早知子是男人的话,为什么要假扮女人呢?”

“这全是为了梦想啊——我觉得。”

华沙沙木的额头上挤出了一道哀苦的皱纹。

“老板娘曾经说过。希望投入老板门下的人基本上都吃了闭门羹,而他却收了早知子作为预备弟子在店里工作,这是因为老板考虑在木工中引入女性视角。——如果全无木工经验的早知子以男人的身份去的话,恐怕就会和其他很多人一样,被老板拒之门外吧。这件事早知子自己也很清楚,但是他实在太想去那个店工作了。因此,早知子想到了可以利用自己身材矮小,相貌偏女性化的特点,男扮女装。”

“啊,这么说起来,早知子剪短头发,再穿上男装的话,确实看起来像男人啊。”

这一点对大多数女性都适用吧。不过,我还是严肃地点点头。而华沙沙木却缓缓摇摇头,面带悲戚地说:“早知子的行为就像有人为了成为相扑力士,不惜从头顶注入硅一样(注:过去成为相扑力士有一定的身高要求,有些身高不够而又希望成为相扑力士的人就选择去做一种增高手术,即把硅注人头皮与头盖骨之间,这种手术极其痛苦。)。但是,早知子并不是被老板收入门下就万事大吉了,他每天都要过着隐藏自己真实性别的生活,这该有多么辛苦啊。而且就是这个姑娘——不,这个小伙子为了能在他向往已久的老字号木工店工作,不得不做出这个悲壮的决定,明知前路艰辛却甘之如饴。我对他的决心表示由衷的敬意,这件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讲,我会把这个秘密一直带进坟墓。”

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好了,我们回去吧。我们该开车下山了。”华沙沙木仰望着天空。“犯罪的气息令人迷醉……但是长时间沉迷于此就会中毒了。”

然后,他把手里的白色薄片随随便便似的丢在地上。转身背朝着我们向山路走去。

“华沙沙木先生,等等,你不告发宇佐见吗?明知他有罪却放任不管——”

“不是这样的,南见君。”华沙沙木背对着菜美说。

随后,他停下脚步,突然回过头,他的脸上挂着一个疲累而又略显落寞的笑容。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博弈。在这场比赛中,他们为了实现各自的梦想与野心,在犯罪的边缘游走,不惜赌上一切。如果宇佐见这次的行为是犯罪的话,那么早知子隐瞒性别换取工作机会的做法也是犯罪。而我们不是这场比赛的裁判,只是看客罢了。”

他又一次转过身,最后说了一句:“比赛结束了,看客也该回家了。”

在铺天盖地般的蝉鸣声中,华沙沙木低着头向前走去。菜美盯着他的背影默默地愣了一会儿。终于,仿佛被体内翻涌而起的激动驱使着一样,她朝着华沙沙木飞奔过去,猛地抱住他的后背。华沙沙木对她说了几句什么,菜美高兴地笑出声来。听着蝉鸣中那欢乐的笑声,我揉了揉困倦的眼睛,然后弯下腰,悄悄捡起地上那个白色薄片,收进钱包里。这是我昨晚连夜赶制出来的,为了这个东西基本没怎么合眼。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华沙沙木,而是为了菜美。有“天才·华沙沙木”存在,菜美就会像这样欢笑着度过每一天。

我不能让她失望。

七、

回到工作室,我们和老板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

“菜美,今天你还是乖乖回家去吧。”我准备上车的时候,对她说。

没想到她笑着回答:“那还用说,我当然要回家了。”

我松了口气,不过她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乖了呢?她打开副驾驶席的门,小声说:“你没听到刚才华沙沙木先生的话吗?看客在比赛结束后就要回家了。”

哦,华沙沙木的话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派上用场。

三个人乘上轻型卡车离开了工作室,我依然坐在后面的车厢里。车子开了三十秒左右,我探出身敲敲驾驶席的窗户。

“不好意思,我得去一趟卫生间,我想吐。”

“宿醉吗?你饶了我吧。”

我跑回工作室,没有进大门,而是直接冲向了宿舍。身穿牛仔裤和T恤衫的早知子和父亲一起站在屋子门口,好像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早知子手里拿着那个“胸垫”。我走上前,她迷惑地看向我,举起手里的东西,说:“这……是什么啊?我在箱子里发现的。”

“这个难道不是老板娘送你的告别礼物吗?你看,这是小盘子吧。”

“是,小盘子外面好像……用缓冲材料包起来了,而且,还用黏合剂粘得很结实。”

那其实是老板娘用来盛放芝麻薄饼和年糕片的那套小盘子,我用包裹木工制品的薄质发泡材料把它们包起来粘好。昨晚趁大家熟睡之际,我溜进厨房和工作间做出了这个“胸垫”。刚才华沙沙木进入这间屋子的时候,我在他身后偷偷把它放进了箱子里。

“先不管这个,早知子,能不能占用你几分钟?我想和你聊聊。”

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她带到那个河边去。她父亲面露疑色,但也许是因为终于可以带女儿回家而略感放松的缘故,他什么也没说。

我坐在和昨天相同的地方。

早知子有些疑惑,不过也坐在了我旁边。

“我有点儿事想问问你。”

微风吹拂着早知子的刘海,似乎是嫌头发碍事,她轻轻地甩甩头,有一两次头发飞起蹭到耳朵,然后又落回原来的位置。迎着夏日的清风,能把甩头发这种小动作都做得如此美妙的人不可能是个男的。

“早知子你今天早晨为什么哭了呢?这明明正如你所愿啊。”

简单的一句话她就明白了。一瞬间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很快又低下头喃喃自语道:“你都知道了呀……”

我点点头,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她犹豫了半天才回答:“我哭是因为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同时,也为自己感到悲哀。当然这些都是我自私的说辞。”

“人都是自私的。”

又起风了,早知子拨弄着刘海,动作比刚才还要更加漫不经心。

“我觉得你不是那么任性的人。因为直到最后你都惦记着工作室的事,不是吗?破坏神木的时候也是,如果你是为了逃离这里的话,那就应该下手更狠才对。这样一来,你父亲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就会更为震惊,也许就会更快赶来接你。但是,你破坏神木的手法却很巧妙,你是为了让神木剩下的部分还能做个神轿。”

早知子没有说话,沉默地抱膝而坐。

华沙沙木这次的推理有一部分非常正确。的确,犯人破坏神木的时候是经过精心策划才下手的,以确保完好的那部分还可以用来做神轿。而且,破坏神木的目的是为了让早知子的父亲担心女儿的安全而来把女儿接走。然而,最重要的部分华沙沙木猜错了,破坏神木的人不是宇佐见,而是早知子。

“我当初决意投入老板门下只是因为单纯向往这份工作。实际上我并没有认真考虑过在这里的生活会是怎样……我真是很幼稚。木工是很有趣,但这一行果然还是男人的世界。我根本不是这块料。在成为预备弟子开始在这里生活之后我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每天都努力工作,晚饭后也总是一个人拿着刨子呀凿子呀拼命练习。这就是我想要做的事,这就是我一直憧憬的工作,我每天都这样告诉自己。”

也许是为了阻止泪水夺眶而出,早知子紧紧闭了一下眼睛。

“——但还是不行。”

这两年来,她把这个苦涩的秘密一直深深埋藏在心底。

“我只是想要成为电视剧和小说里面的女主角那样的人而已。长相和名字都很平凡的我无论如何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当初我不顾父亲的强烈反对,坚决离家出走追求梦想,所以‘我想放弃’这种话无论是对工作室的人还是对父亲都无法说出口。”

在这期间,老板终于承认她是正式弟子了,还给她添置了各种家居用品,而这些都让她更加无路可退。她想逃走,她想回家,然而却没有人能听她倾诉心声。

“我走投无路了……所以才做出了那种可怕的事。我怎么对得起老板、老板娘、匠先生和宇佐见先生呢?我这简直就是恩将仇报。”

眼泪又一次濒临决堤,早知子闭上眼,这次她失败了,泪水从眼角滑下脸颊,落在T恤衫上渗进布料消失不见。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开口说道:“昨天在工作间和宴会上,我见识到了那个男性世界的日常状态,当时我就想女性肯定很难适应这种环境吧。还有洗澡的事,早知子,你一直都不能进浴缸泡澡吧?昨晚,菜美也说她看到浴缸那样就没敢进去。”

因为不想让老板娘知道自己无法踏进浴缸,所以早知子才一直拒绝老板娘一起洗澡的提议吧。

想想我们昨天运来的那些家居用品也不是早知子自己选的,而是老板打电话预订的。也许老板是出于好心,希望早知于专心工作,不要操心这些琐事。但是,早知子以后每天都要用到的家居用品都不让她自己挑选,这未免也太大男子主义了。——我想起我们把东西搬进早知子宿舍时,她对各种物品的摆放位置也是一种全然无所谓的态度。

对早知子来说,在这个工作室的生活大概就像蝉鸣声一样。从远处听会觉得很悦耳,然而走到近处再听,就会发现与自己的想象完全不同。

“今天早晨,宇佐见先生为了让你留下来,与你父亲一直据理力争。只有那个人了解你的心情,这让我有点儿意外。”

早知子微敛下颌。

“的确,只有宇佐见先生察觉到了我的心事。他比我早来半年,从京都来这里以后他每天都在努力提高技术——所以他很容易就看穿了我这个半吊子的心事。我被他教训过好几次。”

“怎么教训的?”

“不是直接教训。我觉得他是担心说得太过分会让我更加厌恶这个工作甚至离开这里。那个人很温柔的,他总是旁敲侧击地指出我的三心二意,鞭策我要努力。”

——那个信箱就跟你一样。——

那肯定也是一种鞭策。其实,宇佐见想说的是那个一半扁柏一半花柏的信箱就像早知子彷徨踌躇的心一样。

早知子把神木破坏到无法做鸟居的程度,其中也有想要报答前辈的原因吧。在只能做神轿的情况下,宇佐见的螺钿手艺就有机会得到充分发挥。我想早知子大概也考虑过这一点。

我问了她这个问题,她不置可否地垂下视线,什么都没有说。然而,这种沉默比语言更有力量,我在心里再次否认了她把自己的行为归因于“自私”的说法。

在我们中间正好盛开着几株抚子花。

“说起来,宇佐见先生曾说过要在神轿上用螺钿镶嵌出抚子花的图案呢。”

我用手指轻轻拨弄着那娇艳的粉色花朵。

“抚子花?”

“是啊。他说如果用螺钿做出抚子花样式的漂亮图案,也许就会让你领悟一些事。当时我并不明白他所谓的‘一些事’是指什么,但是现在我似乎懂了。”我抚摸着花瓣,试图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抚子花的花语是‘纯爱’,不过,纯爱也并不只限于男女之情。我想宇佐见先生是希望具有木匠天赋的你能把全部热情都投注于这个事业之中。他想给你看他的作品,那上面撒满了代表‘纯爱’的抚子花,他想告诉你抚子花的花语,他想让你明白专注于一项事业是多么美好。只有纯粹的热情才能描绘出如此美丽的图画。”

早知子柔弱的眼神凝望着在夏风中摇曳的抚子花。终于,她抬起头,那张泫然欲泣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如果他真把这个成品拿给我看,用这个教化我的话……说不定我会改变主意呢。”

还来得及,但我觉得她并不想听到这种话。早知子紧紧盯着面前的小河,不知什么时候,她脸上最后一抹微笑也消失不见了。夏日独有的气息包围着我们,阳光在清澈的河面上跃动,深绿色的小草在随风轻舞,天空尽头的积雨云翻卷重叠。蝉儿现在很安静,无论是远方还是近处,都听不到一丝蝉鸣声。

我看看表,用膝盖撑着地面站起来。

“我要走了。听我说了这么多无聊的话,实在不好意思。”

早知子没有看我,嘴里吐出一句简单的道别。临去之时,我看到她低垂的脸颊在微微颤动。那颤动越来越明显,喉咙中发出细碎的呜咽,早知子蓦然抱紧膝盖,开始哭泣,安静地哭泣。但是,她的哭声一下子就击中了我的心。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再三犹豫之后我还是决定迈步离开,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好像是有意说给我听的。

“以后,我肯定干什么都是一事无成。我自己知道,我就是这么平凡,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后面的话消失在泪水中。她纤细的后背随着压抑的哽咽不住颤抖。我转身看着她的背影,其实我也不确定她的话到底是不是说给我听的,不过我还是想把刚才就在心中涌动的想法告诉她。

“你知道为什么河水是蜿蜒流淌的吗?”

她没有回答。但我还是接着说下去:“因为水要绕过高处才能一直流动。所以小河要一直绕啊绕啊才能不断前进。这条河尤为如此,你看它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不知绕了多少弯。但是,你不觉得它很美吗?”这次回应我的仍然只有呜咽声。她把脸埋进膝盖,似乎不想看到眼前的河流。

“昨天来这里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这条河是笔直的,那么也就失去了那种如诗如画的美感。因为这样的话,它就根本不像一条河了。弯弯曲曲才是河流本来应有的形态,只有这样它才能向前奔流。就是因为它是这个样子才能一直前进。你想在地图上用尺子比着画条直线,要求河水必须这么流,它也做不到呀。”

我对着早知子的背影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在说些什么了。虽然我也不是很懂,但是无论如何我也想把这些自己也不太懂的事说给她听。

“人呢,每天都会思考很多东西,憧憬很多东西,人生也是兜兜转转的呢。人人都是如此,在曲折中前进,谁也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但是,我想走弯路也是人生中很重要的部分。”

终于,早知子停止了哭泣,尽管她看起来仍然很伤心。她像个困倦的孩子似的呆呆地望向小河。一只山鸟一掠而过,尾巴轻触河面。

“作为走弯路的纪念——”

我蹲在早知子身边,从钱包中拿出那个白色薄片。

“这个,如果方便的话就请收下吧。”

她惊奇地看着掌中的那个小东西。

“……这是螺钿?”

我摇摇头:“这是我昨晚照着这里的抚子花花瓣的形状做的,用菜美带来的涂改笔涂成了白色,又用工作间的清漆刷了一遍。”

要是她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可怎么办呢?我没想好如何解释。但是,没必要担心了,早知子用她那双湿润的墨色眼睛凝视了一会儿掌中的那枚“伪螺钿”,然后将它紧紧握在胸前,似乎表示最终接受了这份礼物。

“昨晚老板也说了——”她沉稳的声音随着从河面吹来的微风传来。“日暮先生你也许能当个优秀的工匠呢。”

“我这就去买好多涂改笔,好好练练。”

她冲我笑了一下。那个微笑美丽绝伦,我从未在任何人脸上见过如此美丽的微笑,让我差点儿当场就哭出来,所以我不得不赶快背过脸。这时,河对岸突然有蝉儿歌唱起来,一只、两只、三只——一眨眼的工夫河对岸就响起了动听的蝉儿大合唱。早知子也吃惊地抬起脸,有些疑惑地望向对岸。在远处听到的蝉鸣声果然悦耳又美好,想到这里我终于潸然泪下。为了掩饰情绪,我没话找话地说:“听说有的地方把蝉又叫做‘惜时虫’呢。”

“惜时虫……”

从这里离开让我感到万分不舍。

不舍是因为有些人不想遗忘,有些事值得珍惜。我要把这个瞬间永远珍藏在心底,也许有一天它会成为支撑我继续走下去的力量。我并不希望早知子也觉得这一刻同样珍贵,我只是希望她能把在工作室度过的那两年当做宝贵的回忆。她现在做不到也没关系,总有一天,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当她回想起这段岁月会由衷地露出微笑,并把这段回忆转化成前进的动力。我相信她一定能做到。

“爸爸他瘦了……”在远处蝉儿的鸣唱声中,早知子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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