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几天气温骤降,我从轻型卡车的驾驶室一出来就被冷风吹了个透心凉。不知什么时候,太阳隐藏了身姿,天色阴霾,四周弥漫着潮湿的空气。停车场一角盛开的彼岸花(注:彼岸花:石蒜科植物,生长于阴森潮湿的地方。球茎有毒,但可入药。在日本这种花常在秋分前后盛开,秋分又称秋彼岸,因而得名彼岸花。)在风中摇曳,而我的荷包里还是没有钱。
“铁石心肠的浑蛋和尚……”这次,我又被他坑了。
轻型卡车的车厢里放着三个装吉他的盒子,里面分别装着原声吉他、古典吉他和电吉他。这些都是刚才黄丰寺住持强行卖给我的。春天“铜像纵火未遂事件”和夏天“神木破坏事件”发生的时候,这位住持就强迫我高价回收了和大件垃圾没多大分别的衣柜和书桌,今天他又把我叫到寺里给我展示了那三把靠着正殿墙边摆放的吉他。
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三把吉他都很古旧了。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每把吉他的琴弦都掉下来了,能不能弹出声音都很难说。凶神恶煞般的秃瓢儿住持怀念地望着吉他,嘴里嘟嘟囔囔的,说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沉湎于音乐的魅力。接着,他又转向我,给我讲了一通“无我”的佛理,他说他每日在寺中苦修所追求的正是“无我”之境界,而其中最基本的一点即是要斩断过往,抛舍与过去有瓜葛的一切事物。对他来说,这几把吉他就是他过去的回忆,所以他让我把它们一起买走。
——多少钱?——
我诚惶诚恐地问。住持竖起两根像法兰克福粗香肠一样的手指。
——两千日元吗?——
那么一把就是六百六十六日元,还不错嘛。然而,住持啧啧地咂着舌头。
——难不成是两万日元……——
啧啧啧啧,住持更起劲地咂嘴,然后他说是一把两万日元。我大惊失色,虽然是秋凉天气,我仍然吓出了一身汗。我不得不跟他明说上回的书桌还有上上回的衣柜全都是彻头彻尾的赔钱货。然而住持只是哀伤地望着远方,告诉我他为了达到“无我”境界必须要抛弃这些“过往”。
经过激烈的讨价还价,最后回收价格降到了每把六千日元。不过,看着住持伸手拿钱,脸上露出如愿以偿的笑容,我就知道这次还是败给他了。
这哪里是做生意,这简直就和恐吓差不多了吧。
“华沙沙木也会很生气的……”
我抱着三个吉他盒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向仓库走去。透过黯淡的天色我看到了门口的招牌,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店显得比以往还要萧条。
喜鹊·旧货商店
乱七八糟的库存堆放得满满当当,画框、富士通文字处理器、《寺内贯太郎一家》(注:《寺内贯太郎一家》:日本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红极一时的连续剧,生动再现了东京下町一个三代同堂家庭的生活。由向田邦子担任编剧。第一部于一九七四年播出,后又陆续拍摄了第二部,以及《新·寺内贯太郎一家》等。)的套装影碟、蒸汽咖啡机、骑乘式减肥机、《城市猎人》(注:《城市猎人》:日本漫画家北条司的代表作,讲述了一位个性鲜明的私家侦探寒羽良的故事。)等等,我小心翼翼地穿过这堆东西,走进仓库内侧。
“啊!”天花板上突然出现一颗倒挂下来的人头,吓得我大叫一声。
“日暮先生,你拿的难道是吉他?”
从梯子上方位于二层的事务所里菜美探出脑袋向我张望。
“吓死我了,菜美……啊?哦,对呀,这是吉他。”
“我之前就想玩吉他来着,这个能不能卖给我呀?修好了就能弹了吧?”
“它本来就能弹,所以我才买的。”
“骗人。明明就是被人强迫回收的嘛。”
菜美嘿嘿嘿怪笑着缩回脑袋,我只听到她说了一句“一定要把它修好啊”!
“知道了。你要哪一把呀?”
“我要Sundowne!(注:Sundowner:这是道尾秀介另一部小说《鼠男》中提到的乐队。)他们弹的那种。”
“电吉他吗……”
Sundowner是菜美最近很痴迷的一个独立乐团,她还曾经强迫我听过几张这个乐团自己录制的CD,就是摇滚之类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我把三把吉他拿到仓库内侧的工作区,脑海里浮现出身穿初中校服的菜美大弹吉他的样子。这和她的气质完全不搭吧,或者说我觉得她这副样子很脱线。
“闭上你的眼睛……你说很黑……”
“菜美,华沙沙木呢?”我听到菜美在哼歌。
“去银行了。所有的歌曲你需要……”
这要是客人来了可怎么办啊。华沙沙木就是料到反正不会有客人上门,所以才放心出去的吧。
“啊,日暮君,你回来啦。”
我坐在工作区的圆椅上用抹布擦拭电吉他的时候,刚刚提及的华沙沙木丈助走进了仓库。
“刚问起你呢……嗯?下雨了?”
华沙沙木身上的史努比套头衫的肩部有点儿湿。
“嗯,小雨,下得不大。”
华沙沙木用细长的手臂环抱着身体,看向外面。透过蒙蒙雨雾,只能看到对面人家的屋檐、庭院里的树叶这些色彩浓重的部分。我越过华沙沙木的肩膀盯着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毛毛雨,心里一直在琢磨为自己被迫回收破烂吉他的行为找个什么借口才好。华沙沙木虽然对生意不甚上心,但是他总喜欢对别人的工作指手画脚。他知道黄丰寺住持叫我过去,所以肯定会询问事情原委的。
——但是,华沙沙木没有转身,只是沉默地凝望着秋雨。我心里有些疑惑,悄悄地走到他身边。
“我想起那时的雨了。”我听到了他自说白话般的喃喃自语。
“那时是……”啊,就是那个时候吧。
我也望向秋雨。没错,那一天是我第一次为了帮华沙沙木而采取行动,同时,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犯罪的日子。后来我查过资料,以我当时的做法,如果被抓住就会被处以三年以下的监禁或者十万日元以下的罚款。当我得知这一点时真是吓出一身冷汗。
二、
一年前的秋天,我们这间“喜鹊·旧货商店”刚开张一年多。因为从一开始就一直赔本,所以我们每天只能靠面条或者鸡蛋盖饭度日。一天,我们站在仓库门口望着外面的秋雨,聊起了维生素的话题。
“我听说缺乏维生素A就会导致视力下降。日暮君,视力对我们这行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啊,因为我们要鉴定回收商品的价值嘛。”
“什么东西里有维生素A来着?”
“好像烤鳗鱼、动物肝脏、银鳕鱼里富含维生素A。”
“可这些都很贵啊。”
是啊,华沙沙木点点头,向上斜睨着绵绵不绝的雨丝。
就在这时,一通电话打了进来。之前我们说好如果有人给事务所打电话,不善言辞的我不能接,只有自以为能说会道的华沙沙木可以接。所以,那次也是他接的电话。华沙沙木进了事务所半天都不见出来,这个电话时间也太长了吧,我有点儿担心,于是就过去想看看情况。
“……那我们十五分钟之内就过去。”我正好赶上华沙沙木放下话筒。
“有工作了?”
“大买卖哦!”华沙沙木用夸张的语气说。然后,他转向我。“对方要把一间屋子里的所有家居用品一次性卖掉,有家具、音响、各种摆设等等,哪个都不便宜,好像都是一流厂家制造的高级货。”
嘿嘿嘿嘿,华沙沙木高兴地笑起来,瘦弱的肩膀不住抽动。大买卖,在需要大笔资金流动这个意义上也许确实是笔大买卖,如果对方是想购入商品的话,当然我也很高兴,但是——
“对方是让我们去回收商品吧?”
“我刚才不都告诉你了嘛。”
“但是我们的资金在哪儿呢?回收商品需要资金啊。高级家具、高级音响、高级摆设,哪个不需要一大笔钱啊?”
完了,华沙沙木脸上瞬间露出绝望的表情,不过很快就恢复了严肃,他紧盯着我问道:“店里的现金一共有多少?”
“一共有两万七千零三十日元。”
“那我们就把回收价格控制在这个范围好了。”华沙沙木干脆地说。“这就是做生意嘛,日暮君。刚才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便宜回收也没事。这样我们不就可以狠狠杀价了嘛。”
“便宜回收也没事?这是对方说的?”
“是啊。”
华沙沙木信心满满地扬起下颌,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他这个人虽然比较自以为是,又喜欢夸大事实,不过倒也不是那种满口谎言的人。
“没工夫闲聊了。我跟对方说十五分钟内会赶到,现在只剩十四分钟了。”
没办法,我只好把委托书、回收单据、装有公款的信封都准备齐全收进包里。据说客户家就在这附近的高级住宅区内,开车连十分钟都用不了。
“对方是什么人?”
“对方姓南见,而且是一位女士。”
说到这里,身穿套头衫的华沙沙木双手抱胸,有些疑惑的样子。
“不过,我问她姓氏的时候,她没有马上回答,她好像说了个别的什么姓……说了一半又赶紧改口说她姓南见。‘南方’的‘南’,‘看见’的‘见’。”
“自己的姓都会说错?……这不会是假名吧?喂,不会是偷鸡摸狗的吧?不会是让我们销赃的吧?”
“要是销赃的话,不会把我们叫到家里去吧。”
“但是——”
华沙沙木拿起桌上的“Murphy's Law”,拍拍书的封面,对我说:“伯德里奇法则——‘如果在行动之前就知道事情的走向,那么我们就无法开始任何事情。’日暮君,人生最需要的就是行动力啊。”
大概这个法则是要告诉我们“人生的每一步都可能失败”吧,不过如果针对《墨菲定律》反驳华沙沙木的话,他肯定会生气的,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随后,我抱着书包和住宅区地图坐上了副驾驶席。
把车开到那位女士在电话里所说的地点,我们看到了一栋很大很大的房子。以前我们从未到过这种豪宅收购商品,所以下车之后我们反复确认了好几次地址。我们两个人躲在一把伞下,华沙沙木看看记录地址的便签,看看地图,又看看便签,又看看地图。——其实只要确认一下门牌就好了,但那个门牌不知为什么被摘掉了,门柱上只留下一个长方形的凹陷。
“好像有点儿可疑啊。”
“什么可疑?”
“希望没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不过……”
华沙沙木嘴里嘟囔着毫无意义的话,死死盯着眼前的门,仿佛要穿透那扇装饰派(注:装饰派:一种以法国为中心,流行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装饰风格,特色为使用几何形状等。)风格的大门直接看进里面去。怎么说呢,华沙沙木以前就是那种有个空子就能被牵扯进麻烦的人。他说自己出生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是个谜”,不过我觉得这应该是他胡扯。
“总之,先见见我们的客户吧。”
他突然竖起食指,按上对讲机的按钮,很快门内就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华沙沙木自报家门,里面的人让我们到玄关来,于是我们合打一把伞穿过大门,走上一条西洋风格的石子路,头顶上是爬满蔷薇的拱形花架。就连四周弥漫的潮湿泥土的味道都显得很上档次。我们来到玄关,几乎与此同时厚重的木门从里侧打开了,出来迎接我们的就是刚才在对讲机里说话的那位。
“二位辛苦了。东西都在二楼,请上来吧。”
这个男人身材瘦高,就像一根戴着眼镜的豆芽菜。发型有些像和田秋子(注:和田秋子:日本演员、歌手、主持人。作为歌手被誉为“R&B女王”,并以直言不讳的主持风格着称。),或者打个比方的话,就像豆芽菜头朝上,只在豆子那端稍微蘸了一点儿酱汁一样。他和我们一样,看上去也是奔三的年纪。
“夫人,旧货店的人来了——”
在引导我们上楼梯的时候,他努力提高细弱的嗓门喊了一声,也许在他看来这已经算是高喊了。上楼的过程中,他转过身做了自我介绍,他说他姓户村,在这家帮忙。
上到二楼,左手边是一条走廊,走廊两边各有两扇门,正面中央有一扇门,一共是五扇门。门都关着,从外观可以想象里面每间屋子大概都很大。户村敲了敲中间那扇门,听到里面传出微弱的回应就把门推开了。那好像是一间书房。光亮的木制地板,一看就知道是外国货的实木家具,配有播放器的高档音响,以及大型扬声器,还有一个摆放着锡制模型的陈列架,在这样一间屋子中央站着一个女人——
房间的角落突然传出“嗷”的一声,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白猫。它惊恐地看着我和华沙沙木,就像见到鬼似的一溜烟钻进了沙发下面。这只猫只有尾巴是茶色的,不知是什么品种,不过肯定是一只从未出过家门的、血统高贵的猫。
“小咪,别害怕,是客人来了。”
屋里的那位女性平静地说,但是沙发下面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这位就是夫人。”
户村伸出枯枝一样的手臂,向我们介绍道。
“我就是给你们打电话的南见,在电话里我都说了,希望你们收购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从大到小,一个不留。”
“明白了,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进行评估了。啊,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华沙沙木,他是——”
沙发下那个白色毛球突然蹿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斜穿房间,奔出房门。哒哒哒哒的脚步声沿着走廊渐行渐远,等回头看时发现那条茶色的尾巴在楼梯口一晃就不见了。
“它一直都这样。”户村苦笑道,“还是那么怕生,这孩子就是胆子小。”
那位夫人轻叹一声。她的年龄大概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气质高雅,端庄美丽。秀挺的鼻梁让人联想到外国硬币上雕刻的女性侧颜。但是,她在评估委托书上的签名——“南见里穗”这几个字可不算漂亮。倒也不是写得潦草,只是很像学生写的那种圆滚滚的字体。看到她的字,让我觉得这位里穗女士比刚才显得可亲了几分。人的感觉果然变幻无常。
“那就拜托两位了。我在楼下等着。户村先生也可以下楼了,麻烦你准备一下晚饭,还有,送饭给孩子们。”
微微躬身行礼后,里穗静静地从走廊离开了,接着户村也走了。
“那么,开始干活儿吧。”
我们转向那些等待收购的物品。
“日暮君,我们从哪里下手呢?”
“就从大件物品开始好了。话说回来,那位女士有几个孩子呀?”
“为什么问这个?”
“刚才她说‘送饭给孩子们’。”
“管她有几个孩子呢。”
“为什么‘准备晚饭’和‘送饭给孩子’要分开说呢?”
“我哪儿知道啊。”
我和华沙沙木的关注点完全不同。这不是现在才开始的,我们互相都已经习惯了,所以对话到此结束,我们开始评估那些家居用品。——但是,评估只是个形式,很快就完成了,反正事先已经定好收购价格就是两万七千零三十日元。接下来把价格明细大致列出来就行了。说实话,我们一进这个房间立刻就意识如果把这里的东西全买下来,两万七千零三十日元的价格实在是低得离谱。但是我们只有这些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么,日暮君,我们去把夫人叫来吧。”
“太快的话会让人生疑吧?”
“没错,你说得有理。”
于是,我们再没什么可干的了。华沙沙木坐在光亮的原木书桌上,我坐在和书桌配套的椅子上,两个人双手抱胸,无所事事。也许是因为住宅很大的缘故,我们听不到房间外的任何声音。外面的雨也没有大到足以让人在屋里也能听到雨声。
“我说……日暮君,你怎么想?”
一直在闭目沉思的华沙沙木嘟囔了一句。
“为什么夫人要把这些全都卖掉呢?”
“你别瞎想了,这是客户的隐私。”
“据我看,这个书房应该是成年男士在使用——或者说是曾经使用过。把这屋里的东西全卖掉……”
他的话被敲门声打断了,我们飞快地蹦了起来摆出认真工作的架势。门开了,户村端着盛有两个茶杯的托盘站在门口。
“……为什么停下来了?”
我们两人一起停止了动作,就像活人画(注:活人画:用沉默不动的活人模拟再现历史场面和名画等。明活初期从欧洲传人日本,流行于明治中期。)一样,也难怪户村会感到疑惑。人在惊慌失措的时候,总会干出一些蠢事来。
“这是我们的习惯。小时候玩‘不倒翁摔倒了(注:不倒翁摔倒了:一种日本游戏,各地有不同的规则。基本模式是首先在游戏参加者中选出一个“鬼”。“鬼”在前面面朝墙壁说完“不倒翁摔倒了”这几个字就迅速回头。他后面的游戏参加者必须停止一切动作,若被发现还在动,那么他就输了,要担任新一轮游戏中的“鬼”。此游戏类似于中国的“我们都是木头人”和“红灯绿灯小白灯”。)’这个游戏玩得太多了。哈哈哈。”
幸好,户村把华沙沙木这个傻乎乎的解释当成笑话接受了,他轻笑着走进房间。我们年纪相仿,所以他的表情举止都显得比较放松。
“请喝茶吧。——这么说,两位从小就是好朋友喽?”
“是的。”
“不是。”
我和华沙沙木同时做出了相反的回答。我为了配合华沙沙木刚才的说辞回答了“是”,而华沙沙木却把自己刚说过的话给忘了,回答了“不是”。我俩迅速对望一眼,飞快修正了说法。
“不是。”
“是的。”
“哈哈哈哈,我小时候也有这样的朋友。一会儿承认我们是好朋友,一会儿又不承认了。”
他应该不是有意要帮我们打圆场,不过这话确实救了我们。户村把托盘放在矮柜上,说:“我把茶水放在这里了。那剩下的工作就拜托了。”
“啊,稍等一下。”
华沙沙木叫住了正要离开的户村。
“夫人是不是心情不好啊?刚才见面的时候,感觉她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是吗?”
“是啊,怎么说呢,好像有烦心事似的。”
华沙沙木说着,眼睛还毫不松懈地注视着户村的表情。他从刚才就很在意这家人卖家具的理由,看来他现在要试图从户村这里套话了。
“烦心事……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早晨小丸的心情不好,夫人有些担心,不过……”
户村迟疑地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后半句简直就像是自言自语了。
“小丸也是猫吗?”
“猫?小丸不是猫啊,小丸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转身,背朝我们。
“啊,糟了。我先告辞了。”
他快步离开了房间,走出两三步之后又迅速回来从外面关上屋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们侧耳倾听,门外传来“喵喵喵”撒娇般的猫叫声,而且这声音越来越近了。然后是户村叽叽咕咕的说话声。还有一个一是女孩儿的声音。
“谁呀?”
“哦,有点儿事……”
我和华沙沙木对视一眼,猫叫声更近了。
“啊,等等。”
“为什么要等?”
猫叫声和人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听上去似乎猫和女孩儿一起在向房间方向靠近。嘎啦一声,有人转动了门把手,门被推开了,一个短发女孩儿站在那里,她穿着私立小学的校服——绿色半身裙和长袖白衬衫,还背着一个样式比较少见、类似登山包形状的书包。那只叫小咪的猫盘桓在她脚边,它一看到我们就像见到鬼怪一样飞逃到走廊里去了。看来这只猫不光是个胆小鬼,而且脑子还有点儿不灵光。
“你们在干什么?”
女孩儿突然开口发问。虽然她比我们矮,但她的目光却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
“嗯,你问我们?我们正在工作啊。”华沙沙木回答。
“什么工作?”
“我们在评估这些家居用品。一共是两万七千零三十——哦,不是,我是说……”
“评估?”女孩儿瞪着我们,语气强硬。
“那个,其实……”
身后的户村想搭话,但她果断阻止了他。
“我问他们呢。户村先生你先下楼吧。”
“但是……”
“我都说没事了。”
户村沮丧地耷拉下眉毛,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要下楼梯的时候,他还停下脚步,不放心地朝我们回望。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孩儿来回打量着我和华沙沙木。在这种诡异的场合,我心里七上八下,脑子里一片空白。也许是看穿了这一点,女孩儿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华沙沙木脸上。
“评估也就是说你们要回收这些东西?”
“啊,嗯,就是这样。”
“是我妈妈说的?”
“你妈妈就是刚才那位女士吗?是的,是她让我们来的。”
女孩儿忽然垂下白皙的脸庞,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沉默了许久。终于,就像误食到厌恶的食物一样,她嫌弃地嘟囔了一句:“……好差劲。”那低垂的长睫毛在微微颤动。
我和华沙沙木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华沙沙木咳嗽了一声,问道:“话说回来,你又是谁啊?”
“我是这家的女儿。”
“哦,难道你就是小丸?”
“才不是呢。……我倒是有点儿想当小丸。”
什么意思啊?
“你不是小丸的话,那你是……”
“……我是菜美。”
女孩儿继续低着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被刘海挡住一半的脸颊像能面(注:能面:日本能乐中使用的面具。其特色为呈现中性的表情,即一个面具能适应喜怒哀乐各种表情,或者说从面具上无法辨识喜怒哀乐。)一样毫无表情。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很久以前见过这张脸。那是什么时候呢?是在哪里呢?
“是菜美啊。”
华沙沙木点点头,忽然又抿紧嘴唇,不可思议地盯着女孩儿的脸,又问了一遍:“你说你叫菜美?”
“没错。”
“所以说……你叫南见、菜美?”
“没错!你想笑就笑吧。”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们也真够迟钝的。变卖男人使用的家居用品,母亲打电话时脱口而出另一个姓氏后又迅速改口,还有那个被摘掉的门牌……直到这一刻我们才想到这些全都与“离别”一词有所关联。不知“离别”是死别还是离婚,不过无论是哪种情况,“南见菜美”这个名字的由来大概都跟那个“离别”有关。
“喂,华沙沙木——”
“太捧了!”
华沙沙木啪地拍了下手,声音响亮得像火药爆炸一样。我惊得吞下了后半句话,那个女孩儿也直起上身看向华沙沙木。
华沙沙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猛地俯下身,几乎快把女孩儿遮住了。他凑近菜美的脸,说:“这名字太好了!喂,这是谁给你起的名字啊?你爸,还是你妈?”
“……你是傻子吗?”
菜美哼了一声掉头就走。在她转身的时候,我瞥见了她怒气冲冲的脸,不过我觉得这样也比面无表情好一些。
三、
我把自己关于这个家庭的想法告诉了华沙沙木,他双目圆睁,身体僵直。
“所以……刚才我无意中说了很糟糕的话,是不是?”
“不,应该也没有那么糟。不过,我也不是很清楚。”
“她父亲是去世了,还是离家出走了?”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南见是她母亲的旧姓吧。但是,为什么父母分开了连女儿的姓氏也要跟着改呢?对了,这是因为母亲改回旧姓,如果母女俩的姓氏不同就会很奇怪,所以她就把女儿的姓也改了,是吧?”
“我都说我不知道了嘛。”
喵,喵,喵……门外猫叫声越来越近。伴随而来的还有脚步声。我们又迅速摆出工作的样子,不过转念一想工作也差不多该结束了,于是又立刻切换为工作完成的模式。推开门的是里穗。依偎在她脚边的小咪一看到我们就像看到猛兽似的向走廊飞逃而去。难道这猫真是脑子有病吗?
“啊,夫人,您来得正好,我们刚完成了评估。”
“辛苦了。——那么大概是多少钱呢?”
里穗装模作样地扬起下颌,望着华沙沙木,好像她才是评估我们的那个人。
“这个嘛,一共是……”
华沙沙木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他抿着嘴,在本子上写了一通,好像在做什么艰难的计算似的。然后,他慢慢摸了摸下巴,点了下头,抬起脸。
“一共两万七千零三十日元。”
里穗直直盯着华沙沙木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嘴角向上翘起,露出一个与她美丽脸庞完全不相称的嫌恶的笑容。
“这就可以了。”听到这话,我已经可以确定她与她丈夫不是“死别”,而是“离别”。
而且,这对夫妻离别的方式肯定不太好。里穗打电话让我们来回收家居用品的时候特意说过“便宜也没事”这种话,这估计是她的真心话吧。不,倒不如说她是想让我们用尽可能低的价格把这些都买走。丈夫走了,她想赶快把丈夫的东西都处理掉,但是如果叫收垃圾的来还要支付人家手续费,想想就生气,于是她选择了旧货店。而如果旧货店出高价回收了这些东西还是会让她生气,所以她事先告诉我们便宜回收也可以。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啊?真的可以吗?”
华沙沙木满脸认真地问出一句废话。里穗似乎觉得不可理解,她皱起眉头,洁白的额头上出现了几道皱纹。我赶紧开口解释:“是这样的,刚才令嫒好像不太同意把东西卖掉,我是这么觉得的啦。”
“这和孩子没关系。”里穗冷漠地说,“请你们马上把这些都搬走。”
把这些搬出去也是个难题。高级实木家具每件都很沉,从玄关到大门还要经过长长的门径,而且门径当然是没有屋顶的。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家具搬出房间,吭哧吭哧地抬下楼,给它们蒙上防雨罩之后又气喘吁吁地往卡车那边搬。
也许是因为被雨淋湿了的缘故,我突然感到一阵尿意。
“不好意思,我得上趟厕所。”
“你不是想偷懒吧。”
“中间偷懒还不如赶快把工作搞定呢。我也想早点儿回店里啊。”
“这样啊,我错了。那你快去吧。”
“知道了。”
我进了客厅想跟这家人打声招呼,正巧厨房里的户村回头看到了我。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系着一条可爱的亮蓝色围裙,好像正在做饭。
“请问,卫生间……”
“这边这边,玄关右边那个门就是。”
“多谢。”
我嘴上回答着,但是人却呆呆地立在客厅门口。
鱼缸、鱼缸、鱼缸、还是鱼缸。宽敞的客厅里摆放着三个两米多宽的巨型鱼缸,三个微波炉大小的鱼缸,四个烤面包机大小的鱼缸,一共有十个鱼缸。鱼缸里养着许多鱼,彩色的、单色的、扁平的、细长的,各式各样,让人眼花缭乱。
“很厉害吧。”
户村细长的脸上带着微笑,走上前来。
“这是夫人的爱好。”
“真是大开眼界啊。这些都是热带鱼吗?”
“当然也有热带鱼,不过也有很多其他种类的鱼。海水鱼、淡水鱼都有,总之品种很多。”
“那边那条有点儿像鲶鱼啊。”
“哪条?……啊,那是小丸。”
原来这家伙是小丸呀。
“没错,那是南美产的鲶鱼,叫红尾猫,不过它可不是猫啊。早晨它心情不太好,夫人一直很担心来着。”
小丸体形超大,就算没有一米长,差不多也有七十厘米左右了。黑色的脊背,白色的肚皮,红色的尾巴十分强壮有力,它还长着漂亮的胡须,这让它看上去很像鲶鱼。它在大鱼缸里闷闷不乐地游动。不,其实我也不知道小丸平常是怎么游的,也许是户村刚才的话让我有了这样的感觉。鱼缸底部只有一根看似很昂贵的木头横卧在那里,庞大的小丸游动起来也丝毫不显得拥挤。水里还有一些软乎乎,像黑色香肠一样的沉淀物,大概是小丸的粪便吧。鱼大当然连粪便都很大。
“真的有很多鱼啊……夫人从前就有这个爱好吗?”
“不是,就是从最近才开始的。自从和菜美两个人生活之后,夫人才开始养鱼的。最开始只养了花鳉和霓虹脂鲤,后来就渐渐迷上这个了,现在已经养了这么多了。夫人可疼爱它们了,要是哪条鱼出现一点儿异常,夫人都担心得不得了。不仅是小丸,夫人给这里所有的鱼都起了名字。”
户村指着鱼缸一条条给我介绍它们的名字。可是,记住别人家宠物鱼的名字也没多大用处,所以我就放任这些信息左耳进右耳出了。
那时,我脑子里想的不是鱼,而是菜美说过的话。
——我倒是有点儿想当小丸。
还有当时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我总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一张同样的脸。在哪里呢?在什么时候呢?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在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在葬礼上一直忍着,强忍着、拼命忍着眼泪,我拾完母亲那略带粉色的骨灰,突然感到肠胃不适,于是就冲进了火葬场的厕所。当时,我瞥了一眼墙上的镜子,镜子中我的脸就和菜美的脸一模一样。
当然,我对这家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我唯一清楚的是菜美正在强行压抑着某种情绪。
“啊,菜美,我在菜里加了果冻哦。”
听到户村的声音,我抬起头,正好看到身着校服的菜美穿过客厅。
“我还加了菜美最喜欢的苹果……你去哪儿啊?”
菜美没有回头,径直走出客厅,砰的一声摔上玄关的大门。
“那个……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我们真的可以把那些家具搬走吗?”
明知道不可以多过问客户的隐私,但我还是实在忍不住了。很明显,父亲的东西被从家里清除出去这件事让菜美很伤心。
过了几秒钟户村才开口回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夫人她是这么说的。”
虽然他脸上挂着微笑,但他微微低垂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些许无奈。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照在他的眼镜上,那种神色一晃就不见了。
“我也只是来帮忙的啊。”
这时,从走廊方向传来华沙沙木呼哧呼哧故作夸张的喘息声。我对户村道了谢。从客厅走出来,对正在等我的华沙沙木说其实我现在才要去厕所。他张口结舌,盯着我直看,就像不认识我这个人似的。
从卫生间出来,我和华沙沙木又开工了,可是一想到菜美的事,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小偷。——不过,买卖也是很重要的。我们店开张一年多一直都是赔本状态。只用两万七千零三十日元就买到了这些高级家具应该高兴都来不及才对,如果全卖掉的话,能赚一大笔钱呢。买卖、买卖、买卖、赚钱、赚钱、赚钱,我在心里反复念叨这些词汇,试图不再想一些多余的事。
“这是搬家吗?”
一个大叔在对面住宅门柱后面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劳动。这一带只有那栋房子十分古旧。
“不是,我们是回收家具的。”
“啊,是那家男主人的家具吧?”
“好像……是的。具体情况我们也不太了解。”我随口应了一句。
这位穿着脏兮兮毛衣的大叔双手抱胸,用拇指蹭着长满胡碴儿的双下巴,说:“那家的男主人据说是净身出户呢。不过,他八成把钱藏在其他地方了。”
“哦……”
我敷衍地点点头,接着向南见家大门走去。走了两步后我又回过头,试着问了一句:“这家的男主人是干什么的呀?”
“是公司老板。”
双下巴大叔像闻到臭味一样皱起鼻子。
“不过,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些脑子里只有钱的家伙基本上都不是好人。还有很多比钱重要很多的东西嘛。钱、钱、钱、什么都是钱,所以这个世道才越来越糟了啊。”
这句话刺进了我被雨水淋湿的胸口,泛起一阵钝痛。
四、
结果,直到晚上我们的搬运工作才告一段落。
小雨仍然下个不停。我们的衣服和裤子浸透了雨水和汗水,身体也快冻僵了。我们把载满货物的车厢盖上罩布,并用绳子系好,然后我们走回玄关向这家人报告工作结束。
“实在辛苦两位了。我去叫夫人来。”
户村穿过客厅,消失在房间深处。
“日暮君,这里有好多鱼啊。”
华沙沙木目光锐利,就像锁定了猎物的猛禽一样。我注意到他的肚子从刚才开始就咕咕叫了。
“你用这种眼神看鱼的话会被夫人骂的。听说夫人可疼它们了,还给每一条都起了名字。顺便告诉你一声,那边的那条鲶鱼就是小丸。”
“小丸有点儿像鳗鱼啊。”
“你不会想到维生素A了吧。”
嘿嘿嘿,华沙沙木坏笑起来。
事实上,除了早餐的鸡蛋盖饭,一天下来我们什么都没吃。按理说我也应该很饿了,然而我却完全没有饥饿的感觉。理由只有一个,但是我不想多考虑这个问题。把回收的家具以尽可能高的价格出手,数钱数到手软,再吃个烤鳗鱼大餐什么的多好啊。这样就行了,毕竟是做生意嘛。待会儿我们把装有两万七千零三十日元的信封交给里穗,这次的工作就圆满结束了。我们为自己的生活考虑,这又何错之有呢?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户村又慌慌张张地回来了。
“那个……有点儿事想问问两位……”他踌躇了一下,然后又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说道:“你们看见菜美了吗?”
“她不见了吗?”
“那个时候她走出玄关……然后好像就再也没有回来。家里的门禁是六点钟,但是现在已经七点了。都该吃晚饭了还没回来。”
“户村先生,”里穗走进客厅,“不用多说了。估计她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啊,好的。”
“华沙沙木。我们开车在附近找找吧。”
真的不必了,户村摇摇手,苦笑着看向我们,他用眼神请求我们别再说了。
“辛苦两位了。把钱交给户村就可以了。”
里穗转身回到餐桌旁,不再看向我们。我们把装有现金的信封递给户村之后就离开了南见家。
“那孩子是空着手走的。”
“那她应该不会走太远吧。”
我们开车在附近的公园和便利店转了一圈,但是没有找到菜美。我有些担心,华沙沙木好像也很在意此事,不过想想这个时间也不是很晚,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先回店里。我们在昏暗的停车场把车停好,绕到后面查看被罩布盖住的车厢。
“东西明天再搬也行吧。”
“今天要累死了。日暮君,晚饭就拜托你了”
“那就煎蛋吧。和早饭吃一样的话营养就不匀衡了。”
“好疼……”
车厢里传出人声。我和华沙沙木仲长脖子对望一眼,下一秒又同时转向车厢。
“不会吧”
“怎么办?”
“打开看看?”
“那还用说。”
我们七手八脚解开绳子,把罩布左右掀开,黑糊糊的车厢深处有东西在动弹,好像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的腰疼死了……”
原来在这里。
“华沙沙木,这不算诱拐吧。”
“要是不赶快联系家人这就算诱拐。”
“那我打电话了。”我急忙掏出手机,拨通了南见家的号码。
五、
“我就是不想待在家里。其实也没有离家出走那么夸张啦。我就是不想看到爸爸用的东西被搬出去。但是,外面在下雨,我想去咖啡厅可身上没钱,一直站在便利店蹭书看又很累,所以我就爬到车厢里来了。”
“但是,你不是不想看到你父亲的东西被搬出去吗?”
“在车厢里的话,那么它们就是被搬进来呀。”
“哦……原来如此。”我不由得表示理解。
“所以,你在车厢里待着待着就睡着了?”
菜美轻轻点点头,把目光移向窗外。她现在坐在副驾驶席上,华沙沙木坐在驾驶席上握着方向盘,而我,却在他俩中间那个本不是人可以待的地方,半蹲着和菜美说话。你问我为什么要半蹲?我屁股底下是手刹车和变速杆,不半蹲还能怎么办?
我打电话告诉里穗我们已经找到了菜美,马上送她回家。对方问菜美是在哪里找到的,我正要回答,菜美一把捂住手机话筒,说“待会儿再说,待会儿再说”。
——我待会儿再向您说明情况。
我这样对里穗说。然后,我们让菜美上了车。
望着窗外昏暗的景色,菜美给我们讲了她家里的事。在她刚升入六年级不久父母就离婚了,之后她父亲幸造就离开了家。
“大约两个月前的一天晚上,我听到爸爸说起离婚的理由,但我不是很明白。爸爸说在家里让他觉得很疲惫。这根本说不通嘛。因为以前爸爸在的时候,家里总是很有生气。周日,爸爸、妈妈和我都会去买东西呀,看电影什么的。爸爸和妈妈虽然不是如胶似漆,但是关系也很好。结果现在爸爸说他累了。而且,妈妈变成一个人之后,一下子就变了。”
“怎么变的?”
“妈妈不是以前的妈妈了,她现在成了‘教育妈妈’(注:教育妈妈:这是一种讽刺性说法,指对孩子期望过高,过分注重孩子学业成绩的母亲。)”
菜美的声音失去了温度。
“我是傻瓜,你爸爸嫌弃我所以才走的,你爸爸他看不起我……这些话妈妈不知跟我说过多少遍,我都快烦死了。”
据菜美说,她父亲是名牌国立大学毕业的,而母亲是那种所谓“没有学历”的人。
“以前吧,不管我做了什么妈妈都会原谅我。我不做作业她也不会生气,她还会和我一起看电视,读同一本漫画,一起大笑。但是爸爸走了以后,这些全没了,全都没了。要是妈妈发现我没做作业的话,她就会变成狐狸脸,横眉竖目地朝我发火。”
菜美轻声叹息着继续往下说:“她现在光顾着疼小咪和那些鱼了。大概在她心里我跟宠物也没什么两样。她就是想把我调教成她心目中理想的宠物。”
“你这么想……”
“成绩不好的话就不让我吃晚饭。太难以置信了吧。这又不是大雄(注:大雄:指野比大雄。《哆啦A梦》中与哆啦A梦生活在一起的男孩子。)家。”
“不让吃晚饭可不好。”
一直沉默不语的华沙沙木突然冒出一句,肚子也跟着响亮地叫了一声。
“可不是嘛。我正在发育期呢。比起我妈,户村先生更加关心我。他给我做饭的时候总是很注意营养平衡。”
“营养……”华沙沙木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离婚什么的,我在电视上看得多了。但是,我总觉得我父母不会有问题。”
“因为他们感情还不错吗?”
“这也是一个原因,而且我爸妈是那种患难夫妻。他们结婚的时候,爸爸还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但是和公司老板吵了一架就辞职不干了,后来他自己成立了公司。据说一开始经营得很差,他和妈妈的生活非常艰苦。而且就在这时我出生了……”
这样一来日子就更苦了吧。
据说直到菜美上了小学,幸造的公司才慢慢走上正轨。
“然后,爸爸工作就越来越忙,钱也越赚越多,买了车,买了房……就在去年的时候,我爸妈还经常充满怀念地回忆起当初创业的艰辛和后来的幸福。所以,虽然在电视上总看到离婚的报道,但是我还是坚信这事绝对与我家无关。我现在都无法相信爸爸居然会抛下我和妈妈离家出走了。是不是钱赚得多了,人就会变呢?钱就是这种玩意儿吗?钱不是用来买东西,用来获取所需而存在的吗?”
菜美第一次看向我的眼睛,而我只能心虚地回应她的注视。从没赚过大钱的我很难理解她父亲的心理。——不对,这只是借口吧。这不是钱多少的问题。今天,我在明知道菜美很伤心的情况下还是把她父亲的家具全搬走了。就算是为了生计,但在追求与以往不同的生活这个意义上,也许我和她父亲并没有分别。把那些东西搬走的时候我也有过心理斗争,但是这又能怎样?菜美的父亲在离家之前肯定也苦恼过。
然而,只有一点我从心底表示无法理解,就是抛弃家庭之人的心情。我从过去开始就对于家庭抱有种种憧憬。热闹的家、宁静的家、温馨的家、冷漠的家……无论怎样的家都好,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有个家。菜美的父亲为何要抛弃家庭呢?难道家庭也和金钱一样,一旦得到反而会感到不满并想要求更多吗?
在我沉默的时候,菜美又移开了视线。车窗玻璃上映出她的脸,我看到她的眼中闪过一道微弱的光亮。
“男人和女人很容易就把以前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的种种辛苦抛诸脑后了。电影里总出现那种一男一女经历各种冒险之后喜结良缘的故事对吧。可是如果电影一直一直演下去的话,他们最终也不会以幸福的结局收场吧。日子过着过着,也许两个人就分开了。”
“谁知道会怎样呢……”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让我自己都觉得可悲。
我一路都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终于在我的大腿肌肉达到忍耐极限时,车开到了南见家门口。华沙沙木靠墙边停下车。——但是,菜美却迟迟不愿从副驾驶席上下来。
“能不能再开车转一会儿呢?五分钟就好。”她小声说,没有看向我们。
“没问题。”
应该已经快饿到极限的华沙沙木一口答应下来,再次发动了车子。他此刻已饿得两眼发直,呆滞地透过车窗看向前方。而我也觉得再过五分钟我的腿非得抽筋不可。但是,我能为菜美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华沙沙木慢悠悠地开着车,菜美一言不发,狭小的车厢内坐着三个人,却只能听到雨刮器发出的单调声响。
轻型卡车再一次停在南见家门前,菜美说了一句“谢谢”就下了车。
“我会跟妈妈解释的,你们就不用进去了。”
“那这事就交给你了。日暮君,回去的时候你开车行不行?我已经饿得神志不清了。”
“好危险啊。”
我们交换了座位,再次隔着车窗看向菜美。
“那么,晚安。”
“晚安。”
“华沙沙木,菜美不是对你说的。”
“为什么不是对我说的啊。”
菜美轻笑着转过身。这时,华沙沙木好像终于支持不住了,瘫倒在副驾驶席上。
菜美把手放在被雨淋湿的大门上,忽然回过头来:“喂,我说……”
“嗯?”
“不是你,我是跟旁边那个高个子说话呢。”
“哦……喂,华沙沙木,人家跟你说话呢。”
“嗯。”
“你不觉得你的名字真的很奇怪吗?”
“不觉得啊。”华沙沙木回答。
哼,菜美撅起嘴看了他一会儿。小雨依然在下,门灯发出昏黄的光,雨滴打湿了菜美额前的刘海。
“爸爸离开以后,妈妈让我跟了她的姓,我似乎可以理解她的心情。”
菜美安静的声音仿佛要消融在夜晚的细雨中似的。
“所以,我忍下来了。女孩子嘛,等以后结婚的时候反正还要改姓的……那个,你是姓华沙沙木的吧?”
“对,我姓华沙沙木。”
“谢谢你。”
菜美向玄关走去,为她开门的是户村,并没有看到母亲里穗的身影。望着门后菜美逐渐消失的背影,我第一次发现她是如此瘦小。我情不自禁地一直凝望着关闭的房门,直到华沙沙木出言提醒,我才把目光从菜美消失的地方移开。
在我们回店里的路上,雨停了。
六、
“日暮君,昨晚的地震有几级呀?”
“不清楚,大概有四五级吧。”
“不到五级吧。”
第二天是周六,早上,我们来到停车场准备把从南见家收购的货物从卡车上搬下来。
“是小丸在作怪吧。(注:日本传说认为,大地深处居住着一条巨大的鲶鱼。当它身体动弹时就会发生地震。)”
“怎么可能!日暮君,你也太迷信了。”
昨天深夜发生了地震。在阁楼上沉睡的我们嗖地从床上坐起来。等待摇晃平息。摇晃并没有持续太久,十秒钟左右就结束了,我们重新钻进被窝——就在进入梦乡的前一刻,好像听到了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
“——你们是那个店里的人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住了我们。回头一看,一个面相凶恶的男人手指着仓库的方向盯着我们的脸。他的目光让人联想到“罪犯”、“警察”这类词汇,我稍微提高了警惕。
“我是警察。”
我猜对了一半。
“我想找你们了解一下南见家的情况。”
“那里出什么事了?”华沙沙木目光炯炯。
“啊,昨天晚上发生了一点儿事情,现在我们还在调查中。”
这位警察自报家门说他姓田代,他五官轮廓分明,但是说的话意义却不甚分明。
田代问我们几点去的南见家,几点走的,走了之后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我们都一一如实做了回答。问完想问的,田代点了个头表示感谢就走了。
“看来是出事了……”
瞪着田代远去的背影,华沙沙木说了一句不言自明的话。
当然,我们二话不说开车就去南见家了。
昨晚,南见家好像进了小偷。
今早一起床,里穗发现家里有被人侵入的痕迹,于是就报了警。田代和其他警察在南见家转了一圈确认财物损失情况。幸好里穗的贵重首饰以及装有十几万现金和信用卡的钱包都妥善收在她的卧室里,安然无恙。客厅抽屉里的存折和现金卡,西式房间里的高级茶壶,餐厅里的古董瓷器也全都原封未动。那么到底丢了什么呢?
“是小咪丢了。”菜美兴奋地告诉我们。
“除了小咪,什么东西都没丢。哦,对了,厨房里的空纸箱也不见了。我估计小偷把小咪装箱子里偷走了。”
菜美是在家门口发现我们俩的。当时,我们因为担心南见家的情况来到这里,又不敢按门铃,只能在围墙外面晃来晃去,窥探里面的动静。据菜美说,最后遗失物品登记表上只写了“丢失一只宠物猫”。现在警察已经离开了,大概正在四处查找小咪的下落。
“这事太奇怪了。你看,小偷费了半天劲儿潜入我家,不会只为了偷猫吧。”
华沙沙木缓缓点了点头,眉间挤出一道竖纹。
“确实难以理解。话说回来,南见君,小偷是从哪里进来的?”
“从我房间的窗户进来的。”
啊?我们俩一起看向菜美,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二楼朝南的那扇窗户,窗户外面还有个小巧可爱的阳台。
“排水管和阳台栏杆上发现了泥脚印和手套留下的痕迹,总之就是有人从那个地方潜入了房间。是妈妈发现的,然后她就报警了。”
“这也太可怕了。那也就是说小偷就是从睡熟的菜美身边溜进去的……但是,那里明明有很多窗户呀。”
为什么小偷要特意从一个有人睡觉的房间的窗户潜入呢?
“因为家里只有那扇窗户没有上锁。妈妈每天睡觉前都会把其他窗户和玄关大门都锁好的。”
问到为什么她房间的窗户没锁,菜美说她昨天在窗边向外看,直到深夜睡觉前才关上窗户,但是忘了上锁。
“你晚上打开窗户干什么啊?”
“雨停了,我在观察星星。我超级喜欢星星。一到晚上我经常在房间打开窗户呆呆地遥望星空,辨认星座什么的。”
这小家伙居然还有浪漫的一面呢。
“就是说,小偷从二楼菜美房间的窗户潜入屋里,然后又从那里出去了,是吗?但是,小偷抱着装猫的箱子怎么从排水管爬下去呀——”
“所以说小偷不是从同一个窗户出去的。日暮先生,你这样可当不了小偷啊。他好像是从玄关大门正常出去的。妈妈本来有锁好大门的,但是今天早晨发现锁被打开了。”
“原来如此,就是说小偷从南见君房间的窗户溜进屋,抓住小咪关进厨房的空纸箱里,然后就走了,是这样吧?”
“应该是吧。”
华沙沙木嗯了一声翘起嘴角,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忽然他眼中精光四射,目光犀利得可以杀人。
“……有味道啊。”
“什么味道?”
“说不定是可怕的犯罪的——”
“不好意思”,菜美打断了他的话,用左手在脸前比画了一个抱歉的手势。
“是膏药的味道吧。”
“膏药?”
我凑近一闻,菜美身上确实散发着膏药刺鼻的味道。她隔着黄色的帽衫摸摸自己的右肩,告诉我们她贴了三块膏药。
“昨晚不是大地震了嘛。墙上挂的钟掉下来砸到我的肩膀了,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
“哦,所以你就让人给你贴上膏药了。”
“是我自己贴的。妈妈只担心她那些鱼,鱼缸有没有破啊,鱼有没有受惊蹦出来什么的。不过算了,她一直都这样,我也习惯了。我贴上膏药就不那么疼了,我又爬上床想好好睡一觉,结果一大早又被小偷的事给吵醒了,真烦人!现在我的右胳膊都不能动了。”
“不能动工嘞”
“是啊,都肿起来了,一动就觉得胳膊要掉下来了似的……啊,户村先生,早安。”
菜美注意到站在围墙一角的户村,于是跟他打招呼。他在那里站多久了?豆芽菜似的户村微笑着走近前来,看向我们的时候他疑惑地挑高了眉毛。
“刚才碰巧从这里路过,刚听她讲起了小偷的事。”华沙沙木适当解释了几句。
“户村先生,你现在就开始工作了吗?”
“是啊,正要开始。我并不住在这里。——那个,菜美,小偷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
菜美把刚才告诉我们的话又给户村讲了一遍。
“太可怕了!那夫人也很不安吧?”
“不知道。你自己去问吧。”
看到菜美冷漠的反应,户村耷拉下眉毛,一脸为难的表情。他看了眼表,说了一句“那我先走了”就进了大门。
“我们再往那边走走,从家里能看到这里。被看到的话,妈妈又要赶我回去学习了,好烦人的。”
我们顺着围墙又走了几步,来到一株花期过半的金木犀(注:金木犀:又名金桂。秋分前后开花,花朵香气浓郁。)的树荫下。三个人抱着胳膊倚墙而立,琢磨着小偷的事。天气预报说今天一天都是多云,朝阳透过云层在脚边的水洼上投射下柔和盯光线。
“小偷……”
“从排水管……”
“小咪…”
我们嘴里默默念叨着心里所想。这时,里穗的声音由远圾近从身后传来,她妊像和户村一起来到了庭院,正在指点户村如何修剪树木。我稍微回头看了一下,他们的身影被金木犀挡住了。不久,他们又开始谈论起小偷的事。我们本不想偷听,但还是情不自禁地竖起了耳朵。
“刚才在那边我听到菜美说起了这件事,听说小偷是从她房间进去的。不过,她没出事真是太好了。万一她醒的不是时候,说不定小偷会对她施加暴力呢。”
户村停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里穗的回应,但是她没有说话。于是,户村接着说:“菜美平安,财物也没有被偷,实在是太好了。”
“你是说小咪不如财物宝贵吗?”
“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原本就有些神经质的里穗今天似乎更加敏感易怒。
“那个,小偷的事就交给警察好了……对了,还有地震的事。”
户村啪地一拍手,他想把里穗的注意力从那个让她不安的话题上移开。
“那个地震真厉害啊。听说菜美的肩膀被掉下来的钟表砸到了?”
“连救护车都叫来了。”
有这么严重?我无意中看了一眼菜美的侧脸。她垂下视线,抿紧了嘴唇。我感觉刚刚里穗说话的语气里好像夹杂了一丝冷笑。
“但是她没能糊弄住救急队员。”
“啊?糊弄是什么意思?”
“钟表掉下来什么的全是她在撒谎。她撒谎就是为了让我担心。我就是识破了她的用心,才没叫救护车的,虽然她一直让我叫。最后她自己把救护车叫来了。”
“结果她真是在撒谎吗?”
“是啊。急救队员给她检查肩膀的时候问了好多问题,她说着说着就露馅儿了。连被钟表砸伤的部位都从右肩跑到左肩去了,我当时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后来,我一直鞠躬赔罪,让急救队员回去了。”
我偷偷看了一眼菜美。她目视前方,不住地摇着头,好像在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要向我证明她没说谎,今天一早她就弄了一身膏药味儿。你没注意到吗?就算这样,我也不会上当的。户村先生你也别老是宠着她了。那孩子肯定暗地里得意死了。”
“但是……”
“说实话,我在想昨晚那个小偷不会就是菜美吧。她假装受伤没能成功,又自编自导了自己房间进了小偷这种骗局,就是想博得我的关注吧。”
华沙沙木转过身刚想说话,但是菜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夫人,不管怎么说……警察也调查过了是不是?刚才菜美说了,排水管和阳台都发现了小偷从外面进来的痕迹。”
“说不定都是她弄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菜美哪能顺着排水管爬到二楼啊?”户村干笑了几声,反驳道。
“她也许爬不上去,但是她肯定能顺着排水管从楼上爬到院子里。比如她可以事先准备一双粘着泥巴的鞋,穿上它从窗户顺着排水管爬下去,再从玄关大门进来,这很简单。而且我看小咪不见了也是因为被那孩子给扔掉了。她觉得我只疼小咪和那些鱼,却不管她,所以她恨小咪。没错,我想起来了,那孩子在地震时谎称自己右肩受伤本来就是为了不让我们怀疑她就是那个小偷吧。她说自己右胳膊不能动,所以大家就不会觉得阳台和排水管上的那些痕迹是她搞出的花样了,是这样吧?”
“……您真这么想吗?”
里穗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也没有回答户村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
“昨晚那孩子回来的时候也撒谎了。你发现了吗?”
“回来的时候……”
“她说她一个人站在大楼楼顶的时候被那两个人发现了,对吧?”
“嗯,是的。”
原来菜美是这么向母亲解释的啊。
“那肯定也是一个谎言。她说这话就是想让我往不好的方向联想。我一问是哪座大楼,她就答不上来了吧。”
“是的……然后她就不说话了。”
两人沉默了大约十秒。
“夫人,是不是该回去了?地上都是水。”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直到声音完全消失,菜美才哑着声音喃喃低语:
“我不可能做出那种事的……伪装成有小偷进来呀……把小咪扔掉呀……我绝不会这么做的。”
她像痉挛一样抽着气,一直埋着头不肯抬起。
“我可喜欢小咪了。从我二年级的时候它就陪着我,一直都在我身边。即使爸爸走了,妈妈不理我了,它都和我在一起。”
菜美使劲把双手拍在脸上,不愿让我们看到那汹涌而出的泪水。我们只是低头看着她,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压抑不住的含混的抽泣。这个时候,恐怕华沙沙木应该也注意到了,菜美抬起了她之前声称不用动的右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但是,我们谁都没说话,也说不出。我们当然不会相信里穗对户村说的那些话。只是,看着静静哭泣的菜美,想象着她心底难以言喻的哀伤,让我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右臂的事菜美自己也很快觉察对了,她立刻把双手从脸上放下,慢慢抬起头看向我们。那双湿润的眼睛中浮现出绝望的笑意。
“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是吧?……因为我撒谎了。”
说完,她脸上的表情消失了。那张脸——就是很久以前在火葬场厕所的镜子中映出的脸。我呆立在菜美面前,什么也说不出,那一刻我心头涌上的既非共鸣,也非同情,而是一个滚烫火热的愿望。我不想再看到她这样的脸。
地震发生的时候,菜美对母亲撒谎,说自己被掉落的钟表砸伤了。没错,菜美确实撒谎了,但是,谎言背后她的心情却没人能窥察到,还有她自己叫来救护车时的心情,她在肩膀贴上臭烘烘的膏药时的心情,以及她说自己独立站在楼顶被人发现时的心情,都没人看到——她的确撒谎了,但她撒谎时的心情却无比真实。为什么她的谎言会被戳穿?那是因为她原本就不是那种说谎的孩子。这就像她用名为“无表情”的谎言面具盖住了实际上在放声大哭的脸,但却无法隐藏住丝毫哀伤一样。“开始……地点……你……”
华沙沙木在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他两手握拳,瞪视着脚下潮湿的柏油路,嘴里又嘟囔了一遍同样的内容。
“沃尔夫的企划法……‘开始行动的最佳地点就是你现在所在的地方’。”
华沙沙木——
突然,他一声嘶吼:“等等!”
然后一跺脚就冲了出去,我们急忙在后面追赶。他撞开大门,奔过通道,冲进花园的草坪,朝着正要进屋的里穗和户村一路猛跑过去。里穗和户村转过身,惊得目瞪口呆,华沙沙木急刹车般地定在他们面前,傲然扬起下巴,宣布:“我来让你们见识一下真相!”
七、
“……那么……”
在和刚才同样的地方,我们还是抱着胳膊,倚墙而立。菜美不在了,“和奇怪的人混在一起到底想干什么!”她被里穗骂了一顿就被带回家了。
“华沙沙木,现在怎么办?”
我试着发问,华沙沙木没有回答。他喘着粗气,面部肌肉微微抽动,兴奋之情还没有平复。突然之间,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道:“我一直想做一次这个……做梦都想。”他听起来好像很高兴。
“啊?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个解决疑难事件的侦探。”
“华沙沙木,难道……你刚才不是出于一时义愤才那么做的吗?”
“义愤?”他皱起眉头,好像不太明白我的意思。
“你难道不是觉得菜美很可怜,想帮助她才那么做的吗?”
“现在可不是胡乱抛洒同情心的时候,我梦寐以求的可以让我一展身手的机会终于来了。不过,我是说,我也觉得南见君很可怜来着。”
华沙沙木目光游移不定,滔滔不绝,最后还不忘给自己辩解一句。这都是什么人啊!我喘着粗气,再次抱起胳膊。
“算了算了,反正你已经放话说要找出真相了,那就好好想想吧。”
“我当然有好好想了。”
“最后菜美说的话……”
在被里穗硬拽回家的时候,菜美只来得及回头对我们说:“我好像看到有人逃走了。当时很黑,我怕那是错觉就没对警察说。昨晚我在二楼窗边看急救队员回去的时候,好像看到有人从大门出去了。”
菜美说完,悲哀地垂下眼。
——但是,我怎么说都没用了吧。你们再也不会相信我的话了对吧。
“华沙沙木,你相信吧?”
“当然相信。”
急救队员回去时逃出大门的那个人之前在这所宅邸到底干了什么呢?小偷事件发生在救护车离开,菜美和里穗再次入睡之后,那么,小偷和那个逃出大门的人是一个人吗?
“小偷本来潜伏在院子里准备伺机行动,但是突然赶来的救护车搅乱了局面,所以他就暂时逃掉了。等到救护车离开,屋里灯火熄灭时,小偷再次回来从二楼的窗户潜入屋中。我的推理没错吧?”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但是,小偷潜伏了这么久,为什么只偷了小咪呢?”
“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总之,我们先去附近打听一下吧。”
话音未落,华沙沙木就意气风发地迈步离开了。
他把周围几户人家逐个访问了一遍。“你是谁啊?”“刚才警察不都问过了吗?”“三更半夜的事谁知道啊,我睡觉呢。”——反正每到一户都会被人怀疑,或者被人嫌弃。因为怕被里穗看到,所以只剩下正对着南见家玄关的那户人家没有拜访。但是,就在这时——
“啊,里穗夫人出门了。”
看到里穗离开住宅,华沙沙木高兴地冲向对面的人家,按下了门铃。
而这次,我们终于有了收获。把我引向事件真相的正是昨天跟我谈起金钱话题的那位双下巴大叔。
“啊,那家进贼了?今天早晨那些警察就在这一片到处打听来着。而且昨天半夜救护车好像也来了。”大叔从院子里走出来,饶有兴趣地凑近华沙沙木。
“那个救护车回去的时候,被人目击到一个可疑人物从南见家出来。请问你有没有看到呢?”
“看到了啊。”
“真的?!”
明明是华沙沙木发问让对方确认,但他自己却惊得眼睛和嘴巴都张得老大。
“是女的吧?”
女的——
华沙沙木难掩兴奋,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堆问题。那个女人什么样子?发型?身高?衣服?但是,大叔却说他不是很清楚。
“因为是深夜嘛,我没看那么仔细。我听到救护车的动静就从二楼的窗户往外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跑了,那人瘦瘦的,有点儿像女人。”
“是这样啊……非常感谢。知道罪犯是女人就是一大收获。”
“那个女的是罪犯吗?”
“我没这么说。”
“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吗?”
“那只是一种措辞。”
“不过,那人确实很可疑。因为那人跑走的样子十分慌乱。”
华沙沙木又问了几个问题,但是并没在得到更多信息。我们向大叔鞠躬致谢之后就离开了。
之后,我们决定先回店里吃个午饭。我在二楼事务所里煮方便面的时候,电话响了。“啊,是南见君呀……”听到华沙沙木的声音,我立刻关掉了煤气和抽油烟机,竖起耳朵。
“原来如此……嗯,原来如此……谢谢你特意打电话告诉我们。啊?那还用说,一定能解决的,你等着吧。就连日暮君都干劲满满呢。不过,他就像华生一样,基本没什么用。”
哈哈哈,华沙沙木笑着准备挂断电话。
“是菜美打来的?”
“你都听到了?”
华沙沙木吓了一跳,扭脸看向我。
“没错,是南见君打来的。好像小咪已经没事了。”
“啊?小咪回来了?”
“有人按了门铃,但是户村出去一看发现没人,只有昨晚消失的那个纸箱子摆在门口。他打开箱子发现小咪就在里面,很健康,好像被喂养得不错。”
“让我接一下电话。”
我从华沙沙木手里抢过话筒,有件事需要确认一下。
“菜美?那个,我就问你一件事——”
我用手捂着嘴小声说。菜美简短的回答果然在我预料之中。华沙沙木时不时怀疑地瞥我一眼,我很快挂断了电话。
“你跟她说什么了?”
“没事,我就是想知道小咪是不是真的回去了。”我随口敷衍。
“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嘛。”
他摇摇头,似乎对我的愚蠢表示无奈。然后,他猛地站起来。
“看来我们马上就要迎来整件事情的大结局了。终于有机会让我的脑细胞全面运转了。但是,我还缺少一些信息。我所掌握的情况还不足以‘将军’。日暮君,你能不能把在南见家打听到的信息事无巨细都告诉我呢?我必须要把所有信息全都输入大脑才行。”
“可以。你稍等一下。”
饭才做了一半,我回到灶台好歹算是把面煮完了。我一边吸溜吸溜地吃着煮得一团糟的面条,一边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讲给华沙沙木听。当我说到在南见家客厅和户村的对话时,华沙沙木啪叽一声把筷子拍在茶几上,抬起头。
“那个小丸叫红尾猫?”
“嗯,好像是鲶鱼的一种。”
“你怎么不早说啊!”
说什么啊?华沙沙木用力拉扯着自己的头发,恐怖地瞪着面条碗。
“红尾猫……有着猫一样名字的鲶鱼……猫一样的……鲶鱼……”
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于是我又开始吸溜面条,华沙沙木大手一挥,趾高气扬地说:“不好意思,不过你能不能别发出那种声音啊。我需要集中精力。日暮君,只差一步了哦,只差最后一步了。”
出现了!以前每当我们商量如何改善店里经营状况的时候,说到最后这句话就会出现。出现了,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影响你思考了真不好意思,那我去发宣传单吧。”
我抱着商店的宣传单爬下梯子。
“将军!”华沙沙木对我宣布的时候,秋日短暂的白天即将结束,而我正在仓库看店。
“日暮君,我知道真相了。”
“什么真相?”
华沙沙木面露微笑,“现在掉以轻心的话,过会儿肯定会后悔哟。我们马上就要展开猎捕行动了,说不定这次猎捕还具有相当的危险性。”
“啊?”
“我们要亲手抓住那些小偷。今晚,小偷们肯定还会再次光顾南见家”
“小偷们?”
“是小偷二人组。很有可能是一男一女。”
“什么意思?”
“一切等到抓住犯人之后我再解释。不过呢,我也不忍心让你蒙在鼓里参加这次危险任务,所以就给你几个提示吧。提示是‘地震’、‘暴饮暴食’和‘礼物战术’。”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听我说,到了晚上我们就去南见家。藏在卡车里监视那栋房子。”
夜幕降临。
十点多的时候,华沙沙木让我坐上副驾驶席,他开车向南见家进发,一路上他表现出难以掩饰的兴奋。车子在南见家对面的那户住宅附近停下,当然我们没有停在大路从南见家能看到的地方,而是停在了东侧的小路上。
“好了,我们去后面的车厢躲起来吧。要是看到停着的车里还有人的话,小偷就会提高警惕了。”
下午,我们已经把从南见家书房里搬出来的那些东西移人了仓库,所以现在后面车厢是空的。我们爬上去,从罩布的缝隙向外窥看,南见家的庭院清晰可见。晴朗的夜空,明月高悬,这对本次埋伏行动来说再理想不过了,不过,我并不认为华沙沙木等待的嫌犯真会出现。
那该怎么办呢?
“日暮君,你不是害怕了吧?”
“没有啊。”
“你是在逞强吧?”
也许是厌倦了长时间一动不动的等待,华沙沙木心神不宁地搓搓手,面对罩布的缝隙盘腿坐了下来。
“好,坏蛋们快放马过来吧。”
我在思考,一刻不停地思考。思考本身就很困难,而明明在思考却非得装出没在思考的样子就更加困难了。在我思考的过程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借着从罩布缝隙透过的微弱月光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我低叹一声,越过华沙沙木的后背看向外面。南见家的灯火全都熄灭了,里穗和菜美都已经睡了吧。——不对……
“是菜美。”
南见家二楼的一扇窗户后面露出了菜美的脸。她好像正在专注地仰望着南边的天空。
“哪里……真的是她。这下坏了。要是看到这家有人站在窗边,小偷就不会来了。啊,她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了。”
菜美朝这边看了几眼,又从窗户探出身子猛看,似乎终于认出小路上停的轻型卡车是我们的车。
“喂,华沙沙木,在小偷事件刚刚发生之后,我们这样做很容易被误会的,这样就不好了,还是跟菜美解释一下吧,怎么样?——我去跟她说说好了。”
华沙沙木想说话,但我赶在他开口之前就跳下车进入了南见家大门。我蹑手蹑脚地走过那条门径,菜美惊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一举一动。
这时,我已经下定决心要为她做一件事。说实话,我要做的事相当于犯罪。但那又怎样呢?人生在世,总有些无论如何都非做不可的事情。
“你妈妈已经睡了吗?”
我站在窗下,用只有她勉强能听到的声音说。她点点头。
“那个,说不定今晚小偷还会再来。”
啊?!菜美张大嘴巴。
“不过不用担心。华沙沙木会抓住小偷的。他在那边藏着呢。菜美你就放心睡觉吧。”
菜美敛起小巧的下颌,一脸困惑。
我飞快地看了一眼身后,确认了自己的声音绝不会被华沙沙木听到。然后,我又接着说:“华沙沙木让我告诉你,为了引小偷上钩,他想让你把一楼客厅窗户上的锁打开。”
“知道了。”
菜美小声回答。她从窗户缩回头,很快客厅的扫除窗(注:扫除窗:为将室内垃圾清扫出去而在日式房间紧接地板的地方开设的小窗户。)从里面被打开了,穿着睡衣的菜美钻出上半身悄声问:“把这里打开可以吗?”
“可以,多谢了。那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吧。别光顾着看星星,小心感冒了。”
“喂,日暮先生。”菜美叫住了正要离开的我。
“嗯?”
“你知道双鱼座的故事吗?”
“双鱼座的故事?”
“……我好羡慕啊。”
“羡慕什么?”
“抱歉,没什么。”
菜美移开了视线,缩回头,关上了窗户。
她是有话要说吧。
八、
“那些浑蛋……好像不来了。”华沙沙木低声嘟囔着。已到黎明时分,几缕微弱的阳光透过罩布的缝隙照了进来。由于彻夜的监视,他眼下浮现出两道阴影,脸颊也显得比以往更为消瘦。不过,他也不是整晚都没合眼。昨晚快十二点的时候,他开始瞌睡,于是我提议轮流监视,他同意了,我们两个人每隔一小时换一次岗。
“华沙沙木,你该把事情解释一下了吧。”
“好啊,不过我必须得在南见家解释,因为只用语言也许很难理解。我们等里穗夫人和南见君起床就去她家。在这之前咱们先睡一觉。”
我们把各自的手机闹钟都定到九点,然后就在车厢里打起盹儿来。中间我们好像都分别关掉了闹钟再一次入睡,等醒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
“惨了!不过也没事,日暮君,我们走吧。”
我们按下南见家的门铃,华沙沙木通过对讲机告诉对方我们是来说明那个小偷事件的,里穗故意叹息一声,然后让我们进来了。
“啊?又是你们呀?”
我们跟着里穗进入客厅,户村正在厨房洗刷餐具,他看到我们显得十分惊奇,眼睛在镜片背后不断闪动。
“户村先生也在呀。正好,我现在要对前天发生的小偷事件进行说明。方便的话,请来这边吧。”
菜美已经在客厅了,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带着些许不安些许期待朝我们看过来。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里穗显得极其不耐烦。
华沙沙木一个转身,直面里穗、菜美和户村,用洪亮的声音宣布:“现在由我来说明一下整个事件。”
菜美认真地盯着华沙沙木,紧张得心都快提到喉咙口了。
“里穗夫人,您怀疑前两天的小偷事件是令嫒一手策划的,是吧?您认为她制造了家中有人侵入的痕迹,而且还把小咪扔掉了。但是,这是错误的。”
“我又不是真这么想的。”
认为不是认真的就可以信口妄言这种想法才是她应该被纠正的错误吧。但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关注着事情的进展。
“里穗夫人,我想向您确认一件事。前天晚上发生地震的时候,小咪还在家里吧?”
“是的……在家里。”
原来如此。华沙沙木双手抱胸,开始了说明。
“这次潜入这所住宅抓走小咪的很明显就是小偷。而且是小偷二人组。但是,他们其实并非想偷猫。他们的目的和一般小偷没有分别,都是冲着财物来的。”
“但是,那他们为什么要把小咪偷走呢?”
“这就是本次事件的关键。听好了,南见君,罪犯是把小咪抓走了,但他们想偷的不是猫。”华沙沙木伸出食指直指开口发问的菜美。由于睡眠不足的缘故,他也只有表情能唬唬人了。
“那他们到底是……”
“我不是说了吗,犯人的目标是财物。我还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偷什么,不过很快就会明白了。总之,犯人坚信那个东西在小咪身上,所以才会把它抓走。”
“犯人坚信那个东西在小咪身上?”
“没错。如果只有一个罪犯的话,肯定就不会犯下这种弱智的错误了。但是这次事件的主谋是两个人,而且这俩人沟通不良。”
似乎是为了集中精神,华沙沙木面朝天花板轻闭双目。
“我还是按顺序说吧。——前天晚上,小偷二人组中的一人先来到这里,爬上排水管,从南见君房间没有上锁的窗户潜入家中。此人逃离这里时被人看到了,我们在周围打听了一圈,断定此人是女性。她为了偷东西侵入这里,开始在房间里搜寻目标,具体过程我不清楚,反正她最后找到了某个东西,我猜可能是宝石之类的物件,然后她继续翻找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但是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什么事?”
“地震。”
华沙沙木露出可怕的眼神,望向菜美的眼睛。
“那次地震相当厉害。她当时大概想这下完蛋了,地震肯定会把这家人都吵醒。果不其然,里穗夫人和菜美君都醒了。里穗夫人来到楼下客厅查看鱼儿的状态,而菜美叫来了救护车。这时,犯人还在家里,可能躲在暗处瑟瑟发抖,心里在绝望地呐喊‘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说到此处,华沙沙木就像被那个女小偷附体了似的,一脸慌张地抱紧了自己的肩膀。
“必须得逃走,越快越好。——这时,救护车到了,急救队员进入家中,被里穗夫人带到了二楼。要逃就在此刻,她拼尽全力冲出藏身之处,向玄关狂奔。但是——”华沙沙木猛一击掌,“她犯了个大错。”
“怎么了?”
“她要不就是摔倒了,要不就是忘了手里拿着那个偷来的东西——反正,那东西从她手里滑脱,飞了出去。”
“那掉到哪儿了?”
“就掉到那里了!”
就像举枪瞄准一样,华沙沙木指向一个鱼缸,在那个巨大的鱼缸里,小丸正在游泳。
“日暮君,你来帮我个忙。”
我就知道没好事。
“你在那个鱼缸里找一下,从小偷来开始算已经过去两个晚上了,那个东西恐怕还在鱼缸底部。”
里穗、菜美、户村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走近鱼缸,不管怎么看,小丸都好大,我真要把手伸进去吗?我弯下腰窥探鱼缸内部,什么都看不到。我换了个角度,把目光投向鱼缸一角横卧的那根木头的后方……啊,看见了。
“嗯,有个发光的东西在那里。”
“那东西应该不是裸露在外面的。”
“它被一些黑糊糊的东西埋住了。这个……是鱼的粪便吧。”
“快把它拿出来。”
“嗯……”
幸好户村自告奋勇过来帮忙,他拿起鱼缸旁边纱网,灵巧地捞起了沉在木头后面的那个东西,然后毫不犹豫地徒手在网子里扒拉了几下。啊!他大叫一声。
“是戒指!”
大家都把视线集中在户村手上。那是一枚闪闪发光的戒指,金色的戒圈上镶嵌着一颗大得离谱的粉色宝石。
“果然是戒指啊。我就猜可能会是类似的小东西。”
华沙沙木大模大样地走上前来,从户村手里拿过戒指。
“这就是罪犯偷的东西。”
看到戒指,菜美和里穗同时想开口说话,但是华沙沙木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接着说:“现在我继续说明后面发生的事。从女小偷手里滑脱的这枚戒指掉进了小丸的鱼缸里,无巧不成书,这枚戒指又被小丸一口吞了下去。——那天,小丸心情不好,小偷算是倒霉到家了,一般来说,小丸是不会吞食戒指的,对吧。但是,它心情不好,所以就暴饮暴食了。”
“暴饮暴食……”已经听傻了的户村喃喃自语。
“小丸心情不好恐怕与地震有着密切的关系,不过,这方面我是外行,所以就不多说了。在推理中介入想象是很危险的。”
补充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评论后,华沙沙木又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
“看到戒指被鱼吃了,罪犯也束手无策。小丸长得这么吓人,犯人怎么也不敢把手伸进鱼嘴把戒指掏出来。而且小丸体形庞大,犯人也无法把它带走。最重要的是,再磨蹭下去自己就逃不掉了。——于是,她放弃了,双手空空地逃了出去。故事就到此结束了吗?菜美君从二层窗户看到了小偷逃走的背影。到这里,本次事件的第一幕才结束。”
华沙沙木缓缓呼了口气,沉痛地看着手中的戒指。
“在本次事件第二幕登场的是另一个小偷。这里没人见过他,所以暂时性别不明。但是,我有理由相信这个小偷是男性。”
“什么理由呢?”一直在旁边洗耳恭听华沙沙木推理的菜美发问。
“愿意为女人默默付出的肯定是男人。等你长大就会明白的。”
“默默付出是什么意思?”
“他想自己搞到女小偷没能偷成的戒指,当然这都是为了她。他是想亲手把戒指交给她,以此博得她的欢心吧。所以,在里穗夫人和菜美君再次入睡之后,他也潜入了这里。”
“你是说小偷进来了两次?进这个家?”
“没错,而且是一夜之间。——但是,这第二个小偷也遭遇了重大失败。他没有从女小偷那里得到正确的情报就开始行动了,这就是所谓男人的心思吧。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计划,要确保一切都在暗中进行,等拿到戒指就把它作为礼物送给她,给她一个惊喜。所以他不敢事先问得太详细,这就导致他在情报不正确的情况下潜入了这里。”
“华沙沙木,这个不正确的情报到底是……”
他飞快地转向我,扬了扬两道淡眉,好像在赞扬我问得好。然后他又继续说:“问题的关键在于,把戒指吞下去的是什么?而女小偷对男小偷又是怎么说的?偶尔你也应该自己开动脑筋思考一下。日暮君,你已经掌握了揭开真相的重要线索。”
我沉默地歪着头,慌乱地眨眨眼,嘴巴撇成八字形,最后我高举双手投降了。华沙沙木同情地看着我,眼神温和。他小幅度点点头,面向我们全体,说道:“恐怕她对他是这样说的——戒指被红尾猫吞到肚子里去了。”
菜美“啊”地叫了一声。她扬起头,嘴唇翕动,好像在整理脑中的思路,忽然她看向华沙沙木,说:“难道,他以为是小咪?”
“太棒了!”华沙沙木啪地打了个响指。
“他不知道她所说的红尾猫是什么东西。他断定那是一只猫,但却完全没想到那其实是一条鲶鱼。这就像提到prairie dog(注:Prairie dog:直译为“草原犬”,其实这种动物的学名叫做草原犬鼠,是一种产于中北美洲的土拨鼠。),却有很多人以为这是某种狗一样。他潜入这里,想把那只叫做红尾猫的猫偷出来——然后,他真的发现了一只尾巴是红毛的猫。”
“但是华沙沙木先生,小咪的尾巴不是红色的啊,是茶色的。”
“南见君——”
你想得太简单了,华沙沙木说着缓缓摇了摇头。
“你看过柯南·道尔写的《红发会》(注:《红发会》:这是柯南·道尔创作的福尔摩斯案件中的一个短篇,收录于《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冒险》一书中,讲述了福尔摩斯从一份红发会广告入手破获了一个犯罪团伙的故事。)没有?那个故事里有很多红头发的人出场。”
这个太过粗略的解说让菜美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算了,先别管小说情节了。我想说的是,红发并不一定是红色的。那些被称作红发人的头发其实并不是红的,倒不如说是更接近茶色。男小偷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当他看到小咪的瞬间就认定它就是他要找的目标,它就是她说的红尾猫。于是,他就抓住了小咪,把它带走了。”
说到这里,华沙沙木停了下来,他敛起下颌呵呵呵地笑了几声。
“恐怕男小偷还给小咪喂了好多食物就为了让它多多排泄吧。他肯定用镊子或者一次性筷子什么的在小咪的排泄物里仔仔细细地翻来捡去,试图寻找那枚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戒指。——后来,或许是因为在猫的排泄物里不管怎么找都一无所获,又或许是因为他从女小偷那里得知红尾猫其实是条鲶鱼,具体情况不得而知,总之直到那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知道小咪身上并没有那枚戒指,所以就把它放了。以上就是本次事件的真相。”
“怎么会……这么愚蠢啊!”
“的确,本次事件就是一场愚蠢的闹剧。但是。日暮君,仔细想想,这个世界上其实充满了愚蠢的误会啊。只是大家都没有察觉还照常过日子罢了。”
我在心中默默点头。
“里穗夫人,我把这枚戒指交还给您。它看起来很贵重,请您以后妥善保管。”
里穗一言不发地接过戒指。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眼中流露出那样的情感,如此落寞,如此哀伤,我不禁对她的看法有了些许改观。
“不过,这颗宝石到底有多少克拉呀?我看它比普通宝石大了三十倍。”
听了华沙沙木的话,里穗的嘴唇微微上翘,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个玩具。是很久以前,菜美用零花钱给我们买的礼物。我和我丈夫——我前夫,一人一个。那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那孩子当时才小学一年级。”
“啊,原来是南见君送的呀。”华沙沙木故作平静地看着菜美。
“因为……您说您没有结婚戒指嘛。”菜美回避着母亲的目光。
“妈妈,您对警察说家里什么都没丢……难道您现在才发现这个不见了吗?”
面对女儿的质疑,里穗低下头咬住嘴唇。
“看来那个女小偷把玩具戒指当成真货了啊。”
也许是因为事件的展开脱离了华沙沙木的预想,他渐渐失去了镇静,目光不停地在菜美与里穗身上游移。最后,他硬挤出两声干咳,说:“那么,我们该退场了。我有点儿累,请允许我们现在告辞。再见。”
三个人看着我们走出玄关。菜美提出要把我们送到停车的地方,里穗也没有反对。华沙沙木和菜美走在前面,我跟在他们身后。
“那个……日暮先生……”
里穗迟疑地叫住我。
“刚才那个小偷的事情……是真的吗?”
里穗身后的户村也是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
这个嘛……我沉吟道:“我也说不好。”
我匆匆点了下头就离开了,心里暗暗祈祷户村和里穗可千万不要发现南见家厨房里少了一根鱼肉肠、少量明胶和一片烤海苔。
九、
时间返回十几个小时之前,也就是昨晚十二点多的时候。
“那华沙沙木你先睡吧。这一个小时由我来站岗。”
“那就交给你了。晚安。”
华沙沙木躺倒,把手枕在脑下,一会儿就发出了均匀的睡息。我一边用余光瞄着华沙沙木的动静一边悄悄跳下卡车。绕过围墙,就可以看到南见家对面那户住宅没上锁的大门。我蹑手蹑脚地进了门,来到那个被月光照亮的杂草丛生的院子。
那位双下巴大叔正孤零零地在外廊上坐着,身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听到我的招呼,大叔生气地抬起脸,警惕地绷紧了宽厚的肩膀。我坐在他身旁,因为时间不太多,所以我就直入正题了。
“昨晚潜入南见家的人是你吧?”
对方点点头,并没有太过吃惊,也许他早就预料到我已经知道真相了吧。
“特意约好晚上在这种地方见面,你不是要把我交给警察吧?”
“当然不是。管他什么警察呢。”
白天菜美给店里打电话,告诉我们小咪回来了的时候,我问她:“啊,菜美?那个,我想跟你打听个事。”
“你家对面的那栋房子是空的吧?”
“是空的,好像最近就要拆除了。”菜美回答。确认了此事之后,我打着出门散发宣传单的幌子来到了这里,看到大叔就在现在这个地方用和现在一样的姿势弓着背坐着。见到大叔让我松了口气。但是当我提出晚上想找他谈谈的时候,他沉默着皱起了眉头。于是,我又补充了一句:
“我是为了帮菜美。”
本来我打算今晚单独行动的,但是,华沙沙木非要连夜监视南见家,所以我只能偷偷从车上溜出来和大叔见面了。
“你是菜美的父亲幸造先生吧?”
听到我这么问,大叔也没有特别吃惊。他收了收双下巴,疲惫地抬起头。
“但是,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谁的?我自认为昨天和今天扮演这家住户演得很成功啊。你是不是在我家看到我的照片了?”
“没有,我没看过你的照片。我们在这里的大门口见过两面,但是我一次也没见过你出入大门,这已经让我觉得有些奇怪了。而且,今天我们来找你打听小偷的事的时候,幸造先生你不是还装出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样子来着吗?但是,你又说注意到警察在这附近四处打探线索。”
——啊,那家进贼了?今天早晨那些警察就在这一片到处打听来着。
“警察在附近问询的时候,应该也按了这里的门铃。因为这栋房子就在南见家对面,这里的住户最有可能提供有用的情报。但是,你躲在院子里没有出去。理由很简单,要是警察知道你不是这里的住户的话,你就有麻烦了。”
“因为我是未经许可偷偷溜进来的。”
“嗯……是啊。”
幸造有些不快地垂下视线。
“还有救护车的事。那时幸造先生说‘昨天半夜救护车好像也来了’,对吧?但是,你并没有问我们那家发生了什么事。”
“这又怎么样?”
“知道对面人家半夜来了救护车,一般都会问问是怎么回事吧。但是你没有问,于是我就想难不成这个人知道救护车从来到走这段时间内那家发生的事情吗?难道那天晚上你就藏在南见家院子里偷偷关注着那家的情况吗?——救护队员离开的时候,菜美看到有个人影从南见家逃了出去,那个人就是幸造先生你吧?所以,当我们问起有没有看到一个人影时,你才说看到了一个‘瘦瘦的女人’,是吧?”
瘦瘦的女人,也就是与他自己正相反的人物形象,情急之间他无意中透露了这个重要信息。
“就算这样吧,那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菜美的父亲的呢?也许我只是个藏身在对面住宅的可疑分子而已。”
“因为你潜入南见家时,把小咪带出来了。”
啊!幸造恍然大悟。
“小咪不会接近南见家之外的人。相反,它会对家里人撒娇地喵喵叫。你潜入南见家的时候,小咪朝你凑过来了对吧?你怕小咪的叫声把里穗和菜美吵醒,所以就把它装进厨房的那个纸箱子里带了出来。”
“我觉得挺对不起小咪的。”幸造抽动着肩膀,呵呵呵地笑起来。
“幸造先生,昨天晚上你到底为什么要潜入南见家呢?”
听到我的问题,幸造立刻恢复了严肃,他抱起胳膊,对我说:“我是担心菜美啊。你看,昨晚不是发生强烈地震了嘛,地震过去以后,那家灯就亮了,而且似乎还发生了一点儿混乱……后来救护车也来了。我以为里穗或者菜美在地震中受伤了,就躲在院子里偷看屋里的动静。我怕事情有什么不对,又趴在门上仔细倾听,结果听到了急救队员的笑声。这时,急救队员和里穗从二楼下来了,我就赶紧跑掉了。”
他的背影被菜美从二楼看到了吧。
“最后,没有任何人被抬上救护车。大概是菜美受了点儿轻伤就大惊小怪地把救护车叫来了吧。但是,我还是放心不下,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没事,必须得亲眼看看才行。所以……”
“所以你就偷溜进去了?”
“对。我想说不定菜美房间的窗户还开着呢。那孩子喜欢星星,晚上总在窗边遥望星空。一到晚上,我就可以从这里的院子看到菜美的脸。正好这是个空屋,我就搬进来了。不能光明正大地见面,能在这里偷偷看她一眼也好呀。以前我和里穗不知嘱咐过菜美多少遍,睡前要把窗户锁好,那孩子总记不住,每次都是只关上窗户,不上锁。”
我看着幸造的侧脸,他脸上的表情让人觉得他好像正在翻看一本古老的家庭相册一样。
“于是,昨天我顺着排水管爬上二楼一看,窗户果然还是没有锁。我从那里钻进去,看着菜美的睡脸。我一直看着她,直到她翻身,看起来她似乎没有受伤。直到那时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但是,你为什么不再从那扇窗户出去呢?你把小咪装进厨房的纸箱子里,这说明你到一楼去了,对吧?”
“我是去拿回忘记带走的东西。”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幸造从南见家拿走了什么。
“我离开家的时候,忘记了这个。我一直想取回来。但是一直没有机会。”
幸造掏出一枚戒指,金色的戒圈上镶嵌着粉红色的玻璃,是那枚玩具戒指。幸造说这是菜美一年级时买给他和里穗的。
“我在客厅找这个的时候,小咪那家伙就凑过来了。没办法,我只能把它弄到外面去。”
“你找到这枚戒指准备离开的时候,为什么不把小咪放回来呢?”
“我是想把它放回来的。但是它在箱子里喵喵叫个不停,我要是让它进来,它把里穗或菜美吵醒的话事情就不好办了呀。”
似乎还不止如此。
“还有……我有点儿寂寞,想借用小咪一晚,让它在这里陪陪我。那天晚上,我把它硬塞进我的毛衣里一起睡着了。”
幸造轻轻抚摸着毛衣的胸口处。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对我说:“喂,我都说完了,你不是要告诉我菜美的事吗?那孩子出什么事了吗?你说要帮她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里穗夫人她怀疑小偷是菜美。结果这话被菜美听到了,她现在很伤心。”
“里穗她……”
“所以,我想和幸造先生你商量一下应该怎么办。”
“没事,你就跟里穗和菜美实话实说吧。——你看这个……”
幸造手里胡乱握着那枚戒指。
“你需要证据证明是我潜入南见家的,对吧。你把这个拿出来,里穗就明白了。反正我现在也没有拥有这个东西的资格了。”
“……我真的可以实话实说吗?”
我又确认了一次,幸造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说的话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吧。”
“是吗?”
“有吗?”
幸造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
“这样的话……要是可以的话……请想想办法……”
然后他再次陷入沉默。
“我会想出办法的。”
我在幸造怀疑的视线下站起身。
“我一定会努力解决此事。”
时间不多了。我鞠了一躬,正要离开的时候,幸造叫住了我。
“喂,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落得现在这个境地吗?”
他别扭地示意了一下身上脏兮兮的毛衣和那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
“即使我让你告诉我,我肯定也帮不上忙。”
“其实你看到我这副样子也差不多能猜到了吧?”
“嗯,差不多吧。”
“那你就试着问一下嘛!”
没办法,我又重新坐回去,问他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据说幸造离开家的时候,他的公司已经濒临全面破产了。他不想让里穗和菜美这两个他深爱的亲人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于是他提出离婚并离开了她们。存款和股票都作为补偿金留给了里穗,幸造处理了公司,偿还了债务之后就身无分文了。他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里穗和菜美有钱有房子,这样生活就没问题了吧。本来公司就是以我个人名义注册的,而房子和地产写的都是里穗的名字,这么做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你之前就预料到了吗?”
“是啊,这种事情很难说的。”
远处传来几声微弱的狗叫。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早做准备是很有必要的。”
“幸造先生,你没想过把事情和盘托出,一家三口重归于好吗?”
“别傻了!一个结了婚的男人……一个当了父亲的人怎么能让老婆孩子看到他这副模样呢!”
“我想她们会理解的。”
“所以这绝对不行。我要是跟她们说了,里穗肯定会提出自己也出去工作养家的。菜美会说我也要去打工。肯定会这样的。”
幸造苦恼地盯着南见家。
——愿意为女人默默付出的肯定是男人。——
十几个小时之后,从华沙沙木嘴里讲出的这句话,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说到点子上了。男人总是愿意为了他深爱的女人默默地奉献一切,无论是华沙沙木口中的“罪犯”,还是幸造,都是如此。他们目的相同,而且都用错了方法。
“我想让你问的就是这些。”我站起身,幸造严肃地盯着我,“刚才的话要保密,你不要把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告诉别人。”
既然对方如此要求,原本就是局外人的我很难拒绝。但是——
“你还是和她们谈谈比较好——”
“有朝一日我会重整旗鼓的,一定会的。到那时我就回来接她们。她们是我最爱的人,比金钱,比一切都宝贵,我会回来接她们的。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这些都要保密,你绝对不许对别人讲。你也是男人,所以一定要保密。”
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好吧。”
“说好了哦。”
看着对方的笑颜,我也忍不住笑了。然后,我离开了这个洒满月光的院子。
我右手握住的那枚玩具戒指似乎在发热,接下来的事情如果顺利的话,就可以消除里穗对菜美的误会了。但是,被母亲怀疑这个事实是不会从菜美脑海抹去的。我希望今后她能多和母亲谈天、欢笑,让各种美好的回忆渐渐冲淡过去的不快。这一定会实现的吧。我觉得里穗本来就是一个极富爱心的人。她认为是自己学历不高的缘故才导致丈夫离开,所以她从心底深深地为菜美的将来感到担忧,并执拗地相信不可以再娇惯女儿,因此她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极端严厉的母亲。即便如此,她一定也想像过去那样和女儿一起看电视、读漫画、一起开怀大笑。那种被压抑在心底的强烈感情需要一个疏导的途径,那就是饲养宠物。本来养只狗或者再养一只猫都不错,然而她却选择了没有体温的鱼类。这既是对菜美无言的谢罪,也是为自己找的小借口吧。
穿过南见家大门,走向菜美打开的那扇小窗的时候,我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南面的天空。夜空如洗,不染纤尘,繁星点缀其间,美好得让人忘却了呼吸。我找到了好几个认识的星座,飞马座、水瓶座、鲸鱼座、双鱼座——
“啊……”
——喂,日暮先生,你知道双鱼座的故事吗?——
——我好羡慕啊。——
这时我才明白那时菜美想要说什么。
双鱼座的形态是两条尾巴连接在一起的鱼。神话里说,维纳斯和儿子丘比特在河边散步的时候,突然遭到怪兽的袭击,两人惊慌一地变成鱼逃掉了。据说他们为了不在逃离中失散,就把尾巴系在了一起。
大概菜美也想与母亲连接在一起吧。所以她才会那么入迷地望着南面的夜空,其实她看的一直都是双鱼座那打成结的尾巴吧。
我站在被月光照亮的院子里,仰望着秋日的星空,心中对于南见家未来的种种悲观想法渐渐消失了。一定没有问题的,总有一天里穗和菜美会更紧密地维系在一起。本来描绘出星座的既非自然也非神明,而是人类自身。让两条鱼的尾巴连在一起的也是人类。菜美和里穗有一天一定也会描绘出属于她们自己的、强大而又美好的那份羁绊。她们并不是孤军奋战,我和华沙沙木都会伸出援手,幸造也一定会回到她们身边。大家要一起努力。
我甩力点了下头,悄悄接近南见家,心里盘算着将要进行的准备王作。首先要取出香肠的内容物,然后把水和明胶灌进肠衣……黑色的东西就用融化的烤海苔好了。等明胶凝固,就把肠衣里的东西弄出来,再把戒指放进去……要是冰箱里没有香肠的话,那就用保鲜膜吧。不过,话说如果非法入侵他人住宅的事被发现的话,要判几年啊?
十、
“日暮君,你在回忆我侦探生涯首度大放异彩的时刻吗?”
华沙沙木用一副“我就知道”的眼神窥探着我脸上的表情。仓库外,秋雨仍在悄无声息地下个不停。
“是啊,我正想那件事呢。”
“我也是。那次事件我解决得多么完美,我也在回味揭晓谜底的那个瞬间呢。啊,我好像突然想吃烤鳗鱼了。”
“我说,华沙沙木,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事?”
“那个时候……就是一年前,在菜美家门前,你突然一边大喊‘等一下’,一边朝里穗夫人他们冲过去了,对吧?”
“啊,嗯。”
“那时你真是因为想过一把侦探瘾才这么做的吗?”
话音未落,华沙沙木的反应和我预想的一样。他的表情可以用愕然来形容,他张大嘴巴,微微露出下齿,稀薄的眉毛挑得老高,目不转睛地低头看着我。那时,华沙沙木肯定比我还要气愤吧。但是,他不是那种愿意老实承认自己真实心情的那种人。
“不好意思,就当我没说吧。”
这样追问他让我觉得有几分抱歉,我又把视线转向外面的秋雨。华沙沙木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话说回来,后来幸造怎么样了呢?
我没有再见过他。那年冬天,南见家对面的屋子就被拆除了,现在又新建了一栋二层小楼。幸造已经不能溜进那家院子遥望南见家了。不知他现在身处何处,过着怎样的生活。
我向菜美委婉地打听过她父亲的事好几次,好像幸造果然没有和家里联系过。菜美每次回答的时候,脸上都会露出非常难过的表情。我不止一两次地想过干脆把实情全都告诉她算了,说实话,这种念头天天都会冒出来。但是,我和幸造有过约定,我答应过他绝对不会把那件事告诉别人,在幸造重新建立新事业把菜美母女接回来之前,我绝对不会说。
我不知道今后他们一家三口的前景如何,但是,我并不那么悲观了。无论季节变化,昼夜更替,星星都不会从天空消失。即使暂时无法看见,最后也一定会重新出现。有些东西只要不消失,任何时候都能产生联系,结成一体。
“我说,日暮先生,你快点儿把吉他修好呀。”事务所传出菜美的声音。
“什么吉他?”华沙沙木挑起一道眉毛。
“哦,是从黄丰寺收购来的。菜美让我把那把电吉他修好,然后卖给她。”
“南见君……弹吉他?”
“但是这把吉他还能修好吗?都这么旧了。”
“修不好也得修。日暮君,男人就要遵守约定才行。”
“好吧。”我钻进工作区拿起电吉他,“我会遵守约定的。”
那么,我就把它完美地修好吧。顺便再把外观处理一下,把它变成一把闪闪发亮的新吉他。我要把这把人人都会羡慕的吉他送给菜美当礼物。
我不会让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