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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终章·Finale

我收拾好行李。原本就没什么行李,就算清扫房间也花不到一小时。昨天已向老师们一一道别过,也和死党好友开过饯别会,该做的事都做了,再来只剩离开这里。

心情平静得连自己都吓一跳,内心完全没浮现一丝感慨。

一到父亲家,祖父前来迎接。那个从寒冷车站送我来此的男子就是这所学校的理事长,也是我的祖父。

“这个。”

爷爷冷冷地用下巴示意放在地上的东西。

我看见那东西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是我的皮箱。

爷爷替我保管的皮箱。看到那皮箱,我心中涌起一股苦涩复杂的情感。

那是两年前的事。我初到这里时,虽然屡被告知不能带私人用品,但还是偷偷在皮箱里塞了几件自己喜欢的衣服。但爷爷在电车中检查过我的行李,拿走装着全都不能带进去的东西的皮箱。虽然我拼命辩解那些都是必需品,但爷爷说规矩不能改变,还是不肯让步。于是我不停发牢骚,直至到站为止。恐怕爷爷还记着这事吧!这就是去年失去记忆的我再次来到这里时,爷爷会和我搭乘同班电车,拿走我放在座位上的皮箱,交给在车内待命的属下,一下电车,将因为丢了行李而茫然无措的我独自留在车站月台,然后走出剪票口等我的理由。虽然爷爷期望能借由这件事唤醒我的记忆,但我还是完全没察觉,令他非常失望。

现在,那只皮箱隔了两年终于又回到我手上。

“好怀念喔!可以换件衣服吗?”

“要赶电车,动作得快一点。我已经备好车了。”

我拖着皮箱走进隔壁房间,拿出那套好久不见,我最喜欢的咖啡色裤装。已经厌烦将近一年都是穿裙子的日子。

我赶紧换上,有种重生的舒畅感,果然还是穿这样比较舒服。

“对不起,久等了。”

父亲回头对我笑了笑。

“终于又变回理濑原本的样子了。不过那套白洋装也很适合你。”

“什么珍珠、高跟鞋的,对我而言还早得很。起码现在还用不到。”

“我很期待呢!好了,要好好念书哦!”

我轻轻握起父亲的手,对他笑了笑,拿起放在一旁的皮箱。

“理濑。”

突然听到他奇妙的叫声,我回头。

“至今我有时还会这么想,搞不好你从头到尾都是装的,不论是丧失记忆,畏怯传说的少女,或许都是你创造出来的角色,也许你很享受这一切……”父亲若有所思地眺望远方,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有些困惑,只能回以暧昧的笑容。

父亲回过神似的看着我,轻轻摇手,“对不起,这只是我的无聊妄想。”

我走出家门,抬头望向二楼。这里真的有很多回忆。

两年前那晚——

“我终于也来到这间学校了。一想到这么一来,我也有继承这间学校的资格,我就觉得好兴奋!”

那时不只我一人。我丝毫未察觉丽子那沉静笑容背后所隐藏的情感,我真是太愚蠢了。

丽子凝视着每触摸一项父亲家里的摆饰就发出欢声的我。我脱掉外套在二楼休息,一直觉得房内暖气太强,有些闷热。现在回想起来,那肯定是丽子为了让我主动开窗,偷偷将暖气温度调高的吧!

于是我照她期望地打开窗。夜晚沁凉的空气拂上脸颊,非常舒服。我的心情亢奋,对于即将开始的校园生活充满期待。

我实在太缺乏戒心了。问题是,有谁料想得到那天晚上丽子会袭击我?我做梦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变成那样。小时候我们还一起眺望湿地,一起度过愉快的童年。

等我察觉她的杀意时,已经太迟了。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你消失就好了!”

我最后见到的是窗外的黑暗,与她充满憎恨的双眼。脖子被她紧紧勒住,从窗子坠落的瞬间,意识已远——

我抬头直盯着二楼的窗子。

现在想想,父亲为了唤回我的记忆,好几次特地开窗的事实在滑稽。也许我自己也在无意识间,一点一滴地恢复记忆。每次一踏进这房子,便想起窗外的一片黑暗,还有丽子的咒骂,所以才会那么害怕,总觉得自己的记忆令人不舒服。

《没有镜子的宫殿》。那晚父亲也对我与丽子讲了这则故事。他很喜欢这则故事包含的寓意,关于美丑、自尊心和价值观等。没有镜子的宫殿就像这间学校。活在看不见自己的脸,感受不到自我存在的世界,那种渴切想知道自己长相的苦闷不断持续。

结果镜子破了,我又得重新寻找一面新镜子。

虽然感觉像绕了一大段路,但这两年绝没有白过。

我往回走。

走下玄关前的石阶,前来送行的忧理与约翰就站在前方斜坡。

还有身为父亲亲卫队的那些女孩也成群站在那里。没想到最后还要看到她们的脸。她们一见到我,便哼地抬高下巴,对我投以鄙视的眼神。

我还记得那股疲劳与悲哀感,这些女孩真的很愚蠢。我完全没察觉到自己至今对她们有多宽大。

待在“绿之丘”的最后几天,我努力集中心神将过去与现在的自己连结起来。本来这就是我自己的工作,因此尽量不想让别人察觉我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以免徒增他人困扰。就连忧理也是,她应该只是觉得我稍稍不太一样。掩埋自己内心断线的部分是件相当有趣的作业,虽然偶尔会有一股想显露过去自我个性的冲动,但仅止于在父亲与约翰面前。圣似乎依旧对我的来历抱持怀疑,但我努力不露出狐狸尾巴,尽量避免沾染那些会引起无谓争端的事。

与亲卫队那群人擦肩而过,其中一人故意踹了我的皮箱一脚,另一人则嘲弄似的故意凑近我耳边低语:“二月进来,二月离开,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女。”

面对这些挑衅举动,我实在忍俊不禁地窃笑起来。

那些亲卫队像被吓到似的回过头。

我向她们报以微笑,以天真的心注入纯粹的爱。

我有一种想放声大笑的冲动。现在无法让她们了解我有多爱她们实在很可惜,那是一种称为慈爱的情感。她们是构成这世界的成员,创作一出关于三月世界,想象无远弗届的连续戏的棋子。就像喜爱精美象牙雕刻的棋子般,我打从心底爱着身为表演者的她们。

少女们面面相觑,露出嫌恶表情,快步朝父亲家走去。

我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下了斜坡,走向忧理与约翰。

“怎么了?理濑,她们又找你麻烦吗?”忧理蹙眉问。

“没什么,只是稍微撞到皮箱。”

“是吗?”忧理一脸讶异地看着我。

我们三人慢慢走下斜坡。

二月进来,二月离开。

我思索着这句话的意思。

是啊,那是父亲粗暴的治疗法,也是两年前我所期望的事。我有个野心,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这所学校,那本《三月的红色深渊》上的一页。丽子肯定也是这么想,所以才会藏起那本书。

我想成为一则传说,却从没想到自己会因这份野心在去年以那种形式自食恶果。虽然是一段十分难受的体验,却也让我成了货真价实的女主角。

看见祖父的黑色轿车等在前面。

我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突然,内心涌起一股真实感。痛苦地待在这里的一年,害怕自己内心黑影的一年。

猛地想起一年前在电车上做的梦。一大群学生朝走出这里的我大声吼叫——听起来像是喝彩声——而今我回头却没半个人,总觉得那个梦好像在预言什么。那时在梦中听到的喝彩,难道不是目前在此,今后也将存在于此的所有学生们发出的吗?

三人同时停下脚步。

“忧理,真的很谢谢你。要是没有你的帮忙,我现在不可能站在这里。”我望向前方说。

忧理也没看我,只是盯着前方听我说。

“忧理,谢谢你。下次放假一定要来我家玩。”我再次向她道谢。

对忧理,我有无尽谢意。虽说她是为了拿回那本书才接近我,但若没有她一路陪在身旁,我也无法克服那段痛苦的时期。

“我一定会去的,你要保重。”忧理简短回应。

我偷瞄她一眼,只见她神情落寞。我知道她在思念丽子。丽子死了,我也离开了,想到要留下她独自一人就觉得难过。

与丽子的两次死别令忧理痛苦万分。过去曾遭丽子杀害的我,如今则要重新展开人生,这听起来是多么讽刺!丽子与我明明从小就像亲姐妹般要好——事实上,我们也的确是亲姐妹。

“也很谢谢你,保重啰!要努力作曲哦!”我向约翰笑了笑。

“嗯。”

我们的视线相交,露出共犯者的微笑,那是拥有同样世界的人才明白的黑暗笑容。约翰的眼中有着美好未来。

“那我走了。谢谢你们来送我。”我看向他们两个,钻进车内,“走吧!”

祖父发动车子。两人挥手的身影一下子就变得好遥远。

我缓缓将身子靠在后座上。

此刻的我正要离开“绿之丘”,迎向外面的世界。下坡、过桥、穿过小河,离“绿之丘”已愈来愈远。我知道,现在回头还能看到已成小三角形的“绿之丘”,但我不会回头,反正,总有一天,那一切都将属于我。

脑海里浮现湿地的景色。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我还小,有时会与丽子一起去父亲家玩。那起惨剧就发生在他带我们参观校园时。那时有个转学生放火,然后投水自杀。我们离开正忙着处理事情的父亲,跟在那少年后面。大家拼命追他,他姐姐也死命地想将他拉回来,然而,他却像只白色的鸟儿般翩然飞舞,消失在湿地上。

传说中的少年,二月来的访客。

那件事深深烙印在我们的记忆中。我们也希望有一天能变成那样。传说中的少女将君临这间学校,成为统治者。

我仿佛看见那少年有如鸟儿在湿地上飞舞。

我赢了丽子吗?还是……

丽子真的死了吗?

我突然有此疑惑。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应该是没救了。但那时被下药的人只有我吗?那真的是在我眼前发生的事吗?

这么一想,我旋即收起刚才那种想哼歌的愉悦心情。

还不能大意,因为还不晓得哪儿有伏兵,今后又将出现什么样的对手——我顿时觉得很厌烦。

父亲的确很棒。他是一位能力一流的经营家,总是充满自信,且神采飞扬。可是,他创造出太多无奈的孩子了,不断制造点燃未来的火种。虽说他一直追求“完美的继承人”,却从未让自己的心歇息过。直到被杀之前,我都不知道丽子是那么想成为父亲的继承人,多想消灭所有对手。修司真是父亲的孩子吗?虽然丽子这么认为,但他太过粗野,我不认为他是。反正,不论是修司或丽子,他们的情绪都太不稳定,太容易动摇不安,都不适合成为继承人。没有镜子的宫殿,只有敢于直视镜中自我的人才能得到世界——那人是男,也是女。

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疑问,我下意识地开口。

“爷爷。”我凝视映在后视镜上的爷爷双眼,见到他瞥了我一眼,“要是您知道的话,希望您能告诉我——黎二是我哥哥吗?”

顿时,爷爷面无表情地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一语不发地望向前方。

我也不再追问,重新坐直身子,凝视前方。

只要是父亲的小孩,一定要进那儿一次。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对手,我至今仍摸不若头绪。

父亲的继承人只要我一个人就够了。不,不单是成为继承人。

我感觉心中那股不断翻腾的野心又冒出来了。

爷爷很支持我,父亲似乎也视我为第一人选。若非如此,何必那么费心费力地帮我唤回记忆?不过,父亲现在对我还是有些疑惑,怀疑我是否真的比他想象中来得有能力。我自己也不知道今后究竟会如何发展。或许,我将来还会与他作对。他希望我当个乖顺的继承人吗?也许到那时,他又会寻找新的后补人选。我似乎多少能了解约翰的苦处了,我浅浅一笑,与约翰比起来,我的苦根本算不了什么。

窗外,空无一物的湿地绵延扩展。灰色、沉睡中的湿地。一瞬间,我顿时有一种正准备前往“绿之丘”的错觉。我仿佛看到身穿三件式苏格兰呢裤装,头发抹上发油梳拢,目前还没能力将“绿之丘”纳为己有的自己,现在就像重叠曝光的影像般坐在这里。

不可思议的似曾相识之感。

是的,到外面学商的我,总有一天会再回到这里,就在不远的将来。

想起约翰从欧洲寄来的乐器中塞满火药一事,那手法可真是高明。才花了几天时间,便轻松将那些火药带进这荒僻之地,不愧是执欧洲三分之一牛耳的暴力组织之继承人。只要他顺利继承一切,我们将来肯定是最佳拍档。

“这是我对你的一点心意,稍微玩点火吧!为了替二月离开的理濑传说增添色彩,我打算放个烟火庆贺一下。因为你不在以后,我会很无聊。要玩游戏,一个人是玩不起来的。虽然还没决定要怎么用这些东西,但若有牺牲者,大概就是亲卫队那些人吧——”

眼前浮现约翰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

虽然很感谢你将我视为传说中的少女,但还是拜托你手下留情,别太过破坏这美丽校园,不然我就伤脑筋了。我可是很喜欢那古色占香的旧建筑。

还有,我要开始着手书写自己的新故事。

我从也包中掏出一小本红色封面的书。

父亲已经拿回那本旧的,这本是我仿那本的封面亲手做的。虽然内页还是一片空白,但总有一天,我会将自己架构的新世界封存至书中。到那天之前,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突然,手触到外套胸前口袋。

莫名的沙沙声响起。一瞬间,痛苦贯穿全身。

我轻轻取出放在口袋里的东西。

沾血的水蓝色胸花,还有一张折好的纸。

——沉向麦海的果实。

那张鲜明的侧脸在脑海中苏醒。风吹着那张如殉教者的侧脸。

他一直坐在那儿,坐在那看得见湿地的窗台上。

脑中响起他背诵的声音。

仿佛能感受到窗外吹入的微风正轻拂过脸颊,心底涌起哭泣的冲动。

是的,我们都漂浮在灰色的海上,漂浮在不确定的未来中,与无法相信一切的自我所组成的波浪间。

我闭上眼。黎二,这首诗是你写的吧?你念自己写的诗给我听,对吗?

我张开眼,凝视那张纸好一会儿。他的笔迹真是令人怀念。

轻轻地将纸折好,再次夹进那本红色封面、还蛮新的书。

——总有一天,会有人像我一样读着这首诗。

是的,一定还会有谁坐在那窗前,然后对某个人温柔地低吟那首诗。

手上还留着那朵已褪色的水蓝色蔷薇。

我决定不再沉溺过去。

伸手摇下车窗。

——沉向麦海的果实。

耳边听见黎二的声音。

那令人怀念的声音,我曾爱过的人的声音。

我将胸花拿到窗外,剥去一片片水蓝色的花瓣,让它随吹过湿地的风散去。

那水蓝色的纷飞花瓣从指缝间往灰色湿地飘散而去。

——沉向麦海的果实。

耳边听见黎二的声音。

再见了,黎二。是你一直守护我到最后。

不久,手心突然变得空空的。

——然后,当季花瓣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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