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警车后座上的芝浦德郎深深吸了口气。
让肺部积满空气之后,再缓缓地吐了出来。反复深呼吸后,他觉得自己安定下来了。
总算是恢复了平常心。
双手上戴着手铐。
听说这玩意会弄得手很痛,不过也仅是让手腕有被挤逼的感觉,并不怎么会痛。最近手铐的使用感觉——不,应该是被使用的感觉——都被改良了吗。还是说只是因为自己的手腕太纤瘦了呢。
真是服了,竟然是因为这个手腕而成了致命弱点……。虽然是自己的事情,但还是觉得相当可笑。尽管为了瞒天过海而费劲了心机,结果还是无法称心如意。即便制定了周详的计划,还是经常会出现意想之外的事。坏掉的手表,沾血的毛巾,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奇怪少年。
杀人这东西简直和水中生物没什么不同。
就算有四十年的知识和经验,也无法随心所欲地培养。
“……呵呵。”
发出自虐般的笑声。身旁监视自己的警察投来怀疑的目光。
话说回来,都让自己坐上车了,但却还不开车吗。可以的话真希望赶快离开停车场。一直看着街头上被灯光照射的水族馆,还是会让内心不由得涌现悲伤情绪。
解开了事件真相之后,所有职员都哑口无言。不明白他们在想些什么。觉得自己是个何等残忍的男人吗,对于被对方欺骗而感到失望吗。也可能是觉得自己是个惹人嫌的家伙而怒不可歇吧。……又或者是,对自己感到同情和怜悯吗。
已经不能再去那个水族馆是相当痛苦的事。并非是与家族分离而感到悲伤,只是牵挂着职场的事情。淡水鱼的工作会让谁来代劳呢。本来就已经人手不足了,真是过意不去。在这个养老金都不靠谱的世道,自己可以豪言壮语地说工作到七十岁也没问题。
“……噢呀。”
刑警那边的车窗被敲打着。刑警无言地打开车门。好像有事要离开的样子。
看向驾驶座,本应坐在那里的刑警也在不觉间消失了。
怎么?
这样好吗?留下自己一个人?到底要去外面做什么——
“您好。”
有个人迅速地坐进身旁的座位上。那是一小时前将自己逼入绝路的人。端正的脸容,还有倦怠的双眼皮。顶不住炎热的天气而脱下了制服外套,卷起了衬衣的袖子。
“哎呀,终于可以进来了。”
关上车门之后,里染天马交杂着叹息说道。
“我一直都等待着这个时候。啊,最好还是不要有逃跑的想法喔。刑警们还留在车子的外面。”
“我不会逃跑的。”
“是吗。”
他的手上握着一束像是什么票卷之类的东西,用指尖弹了弹。
“丸美的免费入场卷,通用百年。”
“诶,是从馆长手上拿到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不好。拿到这种东西也没使用的机会。连续三天都去,已经去够了。”
“别这么说嘛,以后再和女朋友一起去吧。”
“就说才不是女朋友……阿嚏!”
里染突然打了个喷嚏。
“啊啊,不好意思。好奇怪呀。肯定是被车站月台上的某人在背后说坏话吧。”
他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那,有什么事吗?”
“也算不上是什么事,只是想让您听我说些话。您只用听的就好了。毕竟只是自我满足罢了。”
“自我满足?”
“完全没有确实的证据。只是想将想法说出来罢了。噢,只是自说自话。”
“真搞不懂。什么事呢?”
“关于犯罪的动机。”
咔嚓,手铐的锁链发出声响。也许因为用上了力,手腕略感痛楚。
“最初进入现场,看到凶器是在比开口部更深处的位置上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
里染开始说起来。
一小时前的饶舌像是虚假的一样,是以沉稳的语气说话的。
“明明就完全没有将凶器丢在深处的必要。这样子简直就像是要强调他杀一样。这样重新思考过之后,发现还有其他几个奇怪的地方。首先是足迹。踩在湿濡纸张上离去的足迹只有一道。任谁看到都会认为是犯人逃跑的足迹。还有就是留在拖把上的血。就算要略微清洗也不用放在旁边。简直像是要故意留下血迹一样。悬挂天桥上的血海也是,以自杀来说的话就太奇怪了。”
沾血的足迹。血海。沾血的拖把。
“还有刚才说过的凶器。如果是假装自杀,是不可能故意包上毛巾,还丢到那么远的地方的。这是很明显的他杀证据。可是,那不就很奇怪了吗。通常来说,计划杀人的犯人即便会伪装成自杀,也不会做出强调他杀的行为。即便这次的情况是关乎纸上的足迹和诡计所以无可奈何,但将凶器丢到深处,只能认为是故意的。
“既然都要杀人,最好还是故弄玄虚吧?反正别人都会认为是他杀的吧,只是心血来潮而已,心血来潮。”
“这么想来,那根拖把也很奇怪。”
芝浦并没有回话,里染继续说下去。
“既然拖把是为了袭击雨宫才带进去的,那么打晕他之后就没有用处了。在撒上纸和水的时候就应该立在旁边才对。这样的话会沾上大量纸质纤维就太奇怪了吧。不将拖把按压在纸上就无法沾上纸质纤维。不过,在撒上纸之前拖把就没有用处了。”
“这个你在解谜的时候就说过了吧?为了掩饰殴打雨宫的时候沾上的血……”
“嗯。不过,我还发觉到另一个目的。也就是说,是为了强调拖把是沾上血液和纸质纤维才会被从现场带走的。如果拖把在悬挂天桥外面被找到,就会成为他杀的证据。拖把也只是用水桶的水略微清洗,这么考虑的话我就理解了。”
芝浦瞒着对方暗中咬牙切齿。拖把。全部都怪那根黄色的拖把——
“在水族馆这种地方杀人,本身就很奇怪了。光天化日的,明明出入口还被摄像机监视着,居然还会在水槽上面杀人。甚至还特意布置限时装置,让尸体掉落水槽。而且犯人还想要强调杀人行为。
选择悬挂天桥作为行凶地点,是为了更容易让尸体掉落鲨鱼水槽吧。可是,为何必须要让尸体掉落去呢?还有,为何要强调他杀呢?如果尸体被鲨鱼吃掉,警察将其断定为杀人事件的话,犯人会得到什么利益呢?”
芝浦用恐惧的目光凝视着脸无表情地说着的少年侧脸。
不行。被发现了。
“发生事件之后,鲨鱼很快就被卡车运走,送去解剖了。于是,柠檬鲨就这么从丸美水族馆消失。送去解剖是为了检验胃里的尸体。检验了尸体,警察就会判断事件带有杀人性质。会这么判断,是因为从现场找到的好几个杀人证据。也就是说,您的目的就是——”
“不要再说了,够了……”
“您的目的并不只是杀人,还想要将鲨鱼除掉对吧。”
这么说完之后,他也转过头来望着这边。漆黑而且深邃的瞳孔。
“尽管很棘手但也和人类不同,鲨鱼是无法那么简单杀掉的。毕竟那是将近三米的庞然大物嘛。就算对海水动手脚,最新式的水槽也能马上感应到异状而发出信号。即便要在夜间潜入进去,也会受到防盗摄像机和警备室的妨碍。单靠个人是没办法杀掉的。既然如此,就只能依靠某类组织的力量。我觉得选择警察的这种判断是很正确的。要是他们的话确实可以杀掉。更不用说那还是杀人事件的搜查组。”
芝浦吐出了与刚才意义不同的叹息。
“可是,为什么您会想将鲨鱼除掉呢。让鲨鱼从丸美消失会产生什么变化吗。就只会有一个巨大的变化吧。”
“…………”
“海豚露菲就能从表演泳池回到水槽了。”
“都被你看穿到这种程度了吗。”
露菲。白色的尖嘴海豚。天生就身体虚弱,对于让她出演海豚秀这件事,职员们之间也出现过反对意见——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快要忘记了。‘南海大冒险’中的露菲不是普通的海豚吧。她是会使用心灵感应的时空巡逻队的队员。这里的露菲也并不普通吧?”
“至少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因为我见证了她的诞生。懦弱,却又可爱……进行表演只会缩短她的寿命啊。”
要是没有雨宫的话,滝野是不可能独自训练两头海豚的。只要失去受欢迎的柠檬鲨,露菲应该就能回去水槽了吧。
“……不过,果然坏事是做不得的呀。”
“是啊。要是扰乱海洋的和平,就会惹美人鱼公主生气了。您知道‘美人鱼旋律’吗?啊,说起来这部作品里也有粉色海豚出现耶。”
里染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真是个让人搞不懂的男人。
“我……我无论如何都想要拯救那个孩子。我比任何人都要更了解那个孩子。”
感到不安的芝浦语气慌乱了起来。
“找雨宫和馆长商量也没用,他们就只会想着怎么吸引客人。我只是想要在安静的地方守护着露菲而已。不管付出多大的牺牲。所以、所以我……”
“噢,是吗。人与海豚的友情。真是让人感动啊。”
里染的话语里完全不带一丝感情。
他转向车窗,
“说起来,听说露菲是被饲养的第四代吧?”
“……诶?”
“被饲养的第四代。在日本也相当稀有。也就是说要是露菲产下孩子的话,就会诞生出被饲养的第五代了。”
“你、你想说什么……”
“要是能让她产下孩子的话,就能获得不逊于江之岛水族馆的稀有海豚了。会相当受瞩目,还能吸引大量的客人吧。……那么说来之前曾经提过要再饲养一头海豚,结果被厉声拒绝了是吗。如今的丸美就只有雌性的海豚。要得到雄性的海豚还需要时间。为此得让露菲活久一点才行啊。”
“不、不对……”
得到稀有的海豚。别用这种说法。相当受瞩目。别说出这种理由。不要说出这种污秽的动机。
人类的事情和生物是无关的——
“假如露菲可以顺利怀孕好了。没有雨宫先生的如今,饲养她的人会是谁?单靠自己表演都办不成的滝野小姐?还是说有着长久的来往,‘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那孩子’的老年饲养员?被饲养的第五代诞生的时候,作为她的饲养员而扬名四方的人又会是谁?”
“闭嘴!”
芝浦终于大喊出声。他连自己还被锁着都忘记了,向着里染逼近。
里染还是没回头。
“不对……不是这样的。”
从喉咙中挤出了颤抖的声音。
“不是这样的。我真的只是想要守护那孩子而已……”
“是吗。”
里染附和道。只是吐出干涩的话语。里面并未包含同意还是否定的意思。芝浦对他这种态度感到无比的恐惧。
他以嘶哑的声音,继续叫喊道。
“求你相信我!”
“不可能。”
他将手搭在车门上。
“我不可能相信,即便相信也没意义。最初我就说了吧。您只要听我说话就行,能不能得到您的回答都没所谓。”
“…………”
“您昨天曾经说过海豚是不会撒谎的对吧。还说是很棒的朋友。果真是这样吗?既然那是从您口中说出的话,我就绝对无法相信。要问原因的话,正如您也很清楚的……”
他就这么离开了车子。车门被用力地关上的瞬间,他朝这边回过头。
那张表情上,浮现着微笑。
“毕竟人类是会撒谎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