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达达感觉有冶爪搁在自己鼻端上,于是醒过来。睁眼一看,鼠爸以惯有的平静神情俯视着它,只说:
「走吧,出发了。」
不需要任何整装打理,只要离开此地,永远不再回来。
「奇奇呢?」
「在外面跳啊蹦的。还像宝宝一样,伤脑筋。」
达达揉揉鼻子起床,心中低语:再会了。这是最后一次,环顾出生的窝、成长的家。达达跟着鼠爸穿过通往河滩的隧道,夜凉抚弄着触须,熟悉的细潺柔绕在耳际。
「太棒了,lǚ xíng啰、lǖ xíng啰。」奇奇叫道,乐得四处蹦来蹦去。
「安静点,有猫出没,猫头鹰会听见喔。好,跟爸爸出发吧。」
鼠爸在黑暗中小快跑起来,两兄弟跟在后面。就要溯河到上游了。
在河岸跑一阵,鼠爸转向斜前方,到稍偏离河岸的堤坡上沿坡奔跑,达达立刻了解爸爸的用意。河滩的草丛被完全铲除,推土机整地导致红坏外露,这里没有任何藏身处。老鼠这种动物,不喜欢暴露在空旷地点,万一遇到袭击必然送命。在这种地方前进,听见附近轰然巨响,有时还会脑筋一片空白,着魔似的全身发麻。堤坡上的树木多数已倒,幸好矮草茂密,可穿越丛丛草荫前进。
但相对而言,矮丛不利于奔跑,稍不留神,不是撞上石头,就是被草木根绊住。何况必须配合坡度倾斜身体前进,不但很难保持平衡,倾斜那方的手足——右边前后肢的肌肉会加重负担。奇奇时常落后,为了配合它,速度难免受影响。忽然奇奇一跤扑倒,吱吱哭起来。今晚是第二次了,上回它一骨碌爬起来活泼往前跑,这次摔倒却趴在地上。
鼠爸跑过来问道:
「怎么了,脚扭伤吗?」
「嗯……好痛……」奇奇慢吞吞起身。
「伤到哪里?让我看看。」鼠爸握住它的右后脚踝,奇奇哭丧着脸发出呻吟。
「太忙着赶路了,抱歉、抱歉。」鼠爸环望四周,指向河堤上方的一棵大树说:「到树根下休息一会吧。」
奇奇勉强拖着脚独自爬上河堤,好像还没到剧痛程度,达达稍感放心。父子们蹲在树根旁,紧靠在一起。一路跑得喘吁吁,稍后恢复正常,热呼呼的身体逐渐降温。达达在落枝上磨起牙来。老鼠这种动物想保持镇定时,就会啃些坚硬的东西。这时鼠爸轻声低喃:「这一带还没遭到破坏啊!」达达抬头望去,刚才专心赶路没空留意,原来这段上游还没有施工或砍伐的迹象。它们极少来远地,对这里的环境相当陌生。眺望之下,无论是河滩或对岸堤坡的景象,与如今风貌不再的达达家附近极为相似。
「那么,我们要住在这里?可以建造新家园吗?」达达兴匆匆问道。
「不,这附近以后会施工。那对年轻的老鼠夫妇不是说过,盖子将一路铺到榎田桥吗?那座桥还在更上游。」
「原来如此……」
「好,该动身了。奇奇,怎么样?能走吗?」鼠爸说着蹲下来,双眼紧闭的奇奇缩成一团,动也不动。
「奇奇……」鼠爸脸色微变,又蹲近一点,正要摸它……,奇奇忽然跳起来。
「哇!我没事、我没事。」它说完,一溜烟跑走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达达一家来说是祸也是福。
尽管现在怎么后悔都为时已晚,不过鼠爸若延迟一天行程,甚至半天也好,就能避过这场意外。原来有只老黄鼠狼栖息在下游,巢穴遭施工破坏后,也不得不前往上游。达达一家延后几小时出发的话,黄鼠狼将在它们留于洞内时通过洞前,直接去上游。可是达达一家出发一小时后,黄鼠狼才从鼠洞前经过。
又闻到新老鼠的气味啦,黄鼠狼暗想。哦,居然是那一家子……。老实说,黄鼠狼对达达它们是敬而远之。以前曾猛追两兄弟冲到洞口,眼看它们窜进去,便将鼻尖伸进洞里。洞口容不下整个身躯,黄鼠狼设法探头进去,又钻又扭的,冷不防鼻头被狠狠晈一口,痛得它大声哀嚎往后跃开。
「滚开!」洞穴深处响起成年老鼠的声音,「下次不会再客气,要你更难看。」
「……可恶,死耗子……」黄鼠狼凄厉喊道。鼻尖的伤口小而深,鲜血滴滴直落,剧痛之下,连说话都舌头打结,只能勉强撂下狠话:「给我记住,走着瞧!」然后打了退堂鼓。
伤口连痛好几周,每次想起鼻头挨耗子咬,黄鼠狼就气得七窍生烟。不过这老奸巨猾深知井水不犯河水的道理,那几只老鼠只要安份待在洞里,显然它也不会贸然出手。从此黄鼠狼猎捕时格外小心,避免靠近这片河滩。
原来是那几只鼠仔……,黄鼠狼寻思,通过鼠洞前继续跑,不久半途嗅到鼠味萦绕不散。不止一只,是两只……总共三只呵。好家伙!原来它们也去上游,准是放弃老窝,跟本大爷一样赶着搬迁哩。黄鼠狼露出坏笑,稍稍加快速度。
「好,我们该出发了。」就在鼠爸站起来的瞬间,黄鼠狼刚好赶到。
不幸的是达达一家在上风处,没有嗅到敌人接近。何况经验老到的黄鼠狼,不至于笨到打草惊蛇。它潜伏草丛中,从草叶间窥见有三只老鼠,悠闲地或坐或躺在树根旁,心中不禁乐得欢呼。几天来有一顿没一顿,总算可以享用佳肴了。一只确定到手,运气好捉到两只,不,或许一网打尽。那只正准备离去的成年老鼠,八成又要咬我鼻头。那天的屈辱和愤怒在心中涌起狂澜,浇冶发现猎物的喜悦,黄鼠狼霎时气红了眼。
愤怒妨碍它冷静下判断,瞬间错失良机,这对达达一家来说真的是纯属侥幸。就因为奇奇一时开个玩笑,假装不舒服而累倒,谁也没料到它突然溜走。
「调皮鬼……」鼠爸气恼起来,却为奇奇没事而放心,就作势挥挥拳,正要追上去。突然间听见哒哒哒的奔跑,一只庞然大物猛冲过来,鼠爸大叫一声。
黄鼠狼瞄准鼠爸正要纵身跃起,忽然瞥见原本瘫在地上、长得白呼呼的小家伙冷不防跳起来跑走。黄鼠狼被搅糊涂了,糟糕、不妙,难不成惊动猎物……?首先该扑向最大只一口咬死,再扑倒小只……,黄鼠狼心里打着如意算盘。不料小老鼠一溜烟跑走,分散黄鼠狼的注意力,一时拿不定主意,以至于错过袭击大老鼠的时机。它扑起一半落空,直接着地。
掠食者的本能,就是趁猎物逃逸时反射追上去。黄鼠狼岂能眼看快到手的美食落空,于是目标转向奇奇,再度绷紧后腿肌腱,朝它猛扑而去。
2
黄鼠狼瞄准从堤坡冲下河滩的奇奇,正要奋力跃起,忽然背后传来:
「怎么,老呆瓜,鼻子不痛啦?」黄鼠狼着地转头一看,发现那只大老鼠站在河堤上方,伸手把两颊触须各揪成一束,骨碌骨碌绕弄起来。啮齿动物中,打这种暗号是被视为最侮辱对方的行为,以人类来说,大概比扮鬼脸更不雅了。大老鼠不但做出藐视动作,居然还敢站在上风处,出奇冷静地低瞄自己。黄鼠狼大动肝火,臭鼠仔,要不是本大爷出点小纰漏,早就一爪途你上西天。
鼠爸当然惊慌无比,它只顾着分散黄鼠狼对奇奇的注意力,这不过是情急之下的表现而已。眼看黄鼠狼变更目标朝自己冲来,那张杀气腾腾的嘴脸,鼠爸看得浑身发毛,脚下就像生了根,顿时愣在原地。
「爸爸,快来、来这里。」隐约听见达达在堤上呼唤,鼠爸回过神,迅速朝声音奔去。
冲上河堤步道,突然一阵目眩,斜前方的水银灯照得亮如白昼。
「来这里……」又听见达达的声音,鼠爸一股劲跑过去,途中逐渐适应灯光,视线愈来愈清晰,发现眼前人用的长椅上,确实有人类坐在那里,鼠爸打个寒战。
长椅上坐着两个人,是一对男女。这在平时绝不可能发生,鼠爸竟从他们的斜前方笔直冲过来。背后是黄鼠狼,前面是人类。这瞬间,鼠爸宁可选择黄鼠狼,但脑中立刻浮现那双炯炯凶目、皱起鼻端,露出白森森利牙的恐怖嘴脸。
鼠爸望见达达,居然就蹲在女生穿的运动鞋旁。
不管了,听天由命吧,鼠爸心想。没转向、不绕道,直接冲向达达。
结果幸好如此。这对长椅上的男女,是半夜溜出来相会的高中生情侣。他们热中谈心事,丝毫没察觉脚畔有老鼠窜来窜去。鼠爸钻进长椅下,来到达达身边,回头紧盯河堤草丛。那对炯红双眼,似在幽暗中一闪即逝……。纯粹只是感觉,实情如何就不得而知。
黄鼠狼这种动物,偶尔会接近人家,基本上属于野生动物。与人类的关系不如老鼠深厚,对人类的恐惧心也较强。只要鼠爸它们留在女生的运动鞋旁,黄鼠狼绝不敢靠近。
「真是好点子。」喘息稍止后,鼠爸对达达说。达达听到夸奖很高兴,却非常担心弟弟的安危。
「可是,奇奇它……」
「现在不能轻举妄动,希望它顺利找地方躲起来……」
「我们去找它吧。」
「那只黄鼠狼一定还在草丛里,先等一阵子。过不久……,黄鼠狼的耐性不如猫,一旦失手往往会对猎物死心。」
「可是,奇怪了,就是那只黄鼠狼嘛。上次爸爸对它……」
「好像就是它。」危机中,鼠爸嘴角仍浮现一丝笑意。「当时我想给一点惨痛教训,谅它不敢再犯,看来果然奏效。它当然怀恨在心。如此看来,却是适得其反啊。」
「它现在可能去追奇奇。不,或许捉到了……。」
「先等等看吧,我们现在不能行动。别小看奇奇,倒还挺机灵的。」是这样吗?达达想。在它眼里,弟弟根本像个小宝宝。「啊,小心被人踩到。只要留意点,这里暂时很安全。」鼠爸提醒说。
一颗心全系在奇奇身上,父子俩只能潜伏在运动鞋旁。那对情侣聊些什么xué xiào或shè tuán,还是jiāo wǎng或shǒu jī之类的话题,许多语汇达达完全听不懂,努力想理解,最后还是放弃。不久他们的交谈,宛如河水潺潺流逝。达达茫然听着,连续赶路几小时的疲劳,让它迷糊打起盹来。
「危险!」听见鼠爸尖叫,达达惊醒一看,男生穿的那双鞋正迅速冲向自己,它连忙爬上眼前的东西闪避。说到这个「东西」……,正是女生穿的运动鞋。快下来、快下来,激动的鼠爸频频挥手,不料达达攀住的鞋子猛抬起来,开始不稳定地摇啊、晃啊,达达不由得抓紧鞋带。
其实长椅上的这对情侣正在接吻,老鼠们当然不知道。
男生的运动鞋同样不稳地晃动,时而与达达擦身而过。两次、三次,达达奋力避开。这时,忽然从别处冒出小白影,轻轻往那鞋上一跳,模仿达达悬在鞋带上。
「好棒喔。」它叫道。
「奇奇!」
「哥哥,好好玩,真好玩。哇哈,荡秋千。」
「这小迷糊……,快下来,还不下来……」然而,连达达自己也抓不准跳下地面的时机。这对情侣只需稍稍一瞥,就会发现脚上发生什么骚动吧。两只小老鼠各自悬挂在鞋带上,摇啊摇,在空中不时擦身而过。若不是处于险境,达达倒觉得这游戏满有趣的。
这时,它们的重量让鞋带的绳结松开了。小老鼠纵然轻巧,像这样在鞋上摇荡,平时人们应该会察觉而马上注视鞋子吧。幸好这对高中生情侣沉醉在紧张初吻中,丝毫没有发觉。
一小时后,三只老鼠已在路旁水沟中。
「后来啊,我在那里一直等,觉得很烦、好无聊,心想大概可以出来了,就爬上斜坡走到路上,慢慢、慢慢来找你们。结果看到哥哥在玩荡秋千,摇啊摇、摇啊摇……」
「我才没有玩,是在拼命呢……」气愤的达达没说完,鼠爸平静地阻止它。
「算了。」它说,「大家平安就好,你们做得很对,是爸爸考虑不周。第一天赶太多路程,反而事倍功半,今后放慢步调前进吧。那只黄鼠狼可能还在附近徘徊,我们要提高警觉,从容行动。」
它们藏身在河堤附近,一处住宅区街角的路旁水沟中。那对情侣稍后站起来,没有察觉异状,各自系好松掉一边的鞋带便踏上归途。达达一家留心着黄鼠狼,与两人保持一点距离跟着跑。等双双道别后,它们决定跟随女生到住户稠密的住宅区,发现适合的水沟就跳进去。
奇奇的情形是这样的:当时它只顾拼命跑向河边,跃过几个浅洼,冲上河堤后,发现枯叶干草堆积如山,就钻进里面潜伏不动。或许黄鼠狼随后追来,风向吹往河心,并没有嗅到奇奇的气味。而地面沾染的气息,在迅速窜过水洼时,已顺利瞒过黄鼠狼的嗅觉。
运气好的话,连捉三只……,正因为贪心不足,到头来,黄鼠狼的狩猎彻底失败。它在袭击时若能确保一只猎物,那么达达家中至少有一名牺牲者沦为饵食。重重的幸运巧合,让一家三口奇迹似的活下来。
它们以水沟做为根据地,在此度过两天。若不是一日数次临时排放污水,其实相当适合定居。
3
靠近住宅区,就不必担心粮食问题。对能钻细缝的老鼠来说,罩在生鲜垃圾袋上防止乌鸦觅食的网套,对它们起不了作用。然而老鼠是乌鸦的美食,当然也是猫的最爱;垃圾旁过往频繁的行人脚步、车流噪音,也对老鼠构成威胁。
翌日深夜,鼠爸说:
「走,出发吧。」达达听到这句话才稍稍放心。大家走向河边,穿越远离街灯的漆黑步道,潺潺水声忽然近在耳畔,大家几乎喜极而泣。阴空中星月无光,河水在四周反射的微光浮现白晕,白色光带在达达两侧无尽地延展。有河真好,毕竟是河最美好。
在河岸草丛走一阵,鼠爸继续朝目标上游前进。这次它专心发挥视力和嗅觉,从容不迫地向前。没多久,达达听见它轻声自语:
「……好像没出现。」
「黄鼠狼吗?」
「嗯,爸爸有直觉,相信它暂时不会出没。」在凶残的掠食者爪牙下求生存的小动物,一旦成长至某阶段,就会发挥独特的第六感保护自我,这种感应往往相当精准。「它一定放弃猎捕,先去上游了。」
「我想也是,啊,好险。」达达纯真流露着欢喜。其实,鼠爸并不像口头上说的那么有把握。
走走停停的旅程进展十分缓慢,当旭日升起、东空晓白之际,它们遇上足足有一人高的大荒地野菊丛。鼠爸急急钻进菊丛里,咕隆随地一躺,两兄弟眼看爸爸完全放轻松,也感到心情很安稳。它们不约而同趴下来,前爪、后腿拉成一直线,连下巴都平贴地上,「啊——啊」,深深吁了口气。这里可感受林荫深处弥漫的安谧,万一有不明野兽接近,大荒地野菊会随时摇摆,摩擦叶片沙沙作响。
「今天在这里待到傍晚吧,天黑再去找食物。」鼠爸说道。
白天藏在土洞或草荫下消磨时间,静待黑夜降临。估计夜深时,就到住宅区街上寻找食物,果腹后回到河边继续赶路,如此度过了几日。
不过有时候,在住家附近搜找到黎明,依然毫无收获。一家三口无奈地返回,当天没有任何行动,捧着空腹留在河滩。日暮后,它们不堪饥饿的折磨冲上河堤,偶然发现吃剩的半块汉堡,还有大量炸薯条散落于地,它们又为此欢天喜地。
鼠爸是队伍领头,其次是奇奇,达达担心弟弟脱队,走在最后负责监视动静。父子排成一纵列,就这样继续前进。幸而连日好晴,唯有季节变化渐渐明显。白昼时,它们在草伞下休憩,躺卧眺着蓝空,不见熟悉的积雨云,而是鱼鳞状的卷积云挥洒在天际,两兄弟只觉得不可思议。空气中,糅合着干草香。
某晚,带头的鼠爸忽然停下来,迷迷糊糊的奇奇跟在后面,冷不防撞上爸爸的屁股,摔了一跤。鼠爸扶起它,边说:
「就是那里。」
「咦?」
「那就是复田桥。」
前方出现一座混凝土桥。深夜的桥面路上车流频繁,头灯交错,隐约听见引擎的低吼。
「听说施工到那座桥为止,河上铺的道路将与榎田桥上的车道相接。我们只要跨越桥,到上游去就行了。」
「要在那里建新家?」奇奇问道。
「是的,奇奇也来帮忙挖洞喔。」
「好啊、好啊,挖洞我最拿手了。」
「天快亮了,直接走到复田桥不太安全。今天到此为止,明晚再过桥吧。」
翌日,老鼠父子等夜幕低垂后立即动身。愈接近桥,车喧愈响。目的地近在眼前,达达有些兴奋。旅程不如想像困难啊,尽管遇到危险,还不至于酿成惨剧。鼠爸和奇奇也有同感,大家自然加快脚步。
黄鼠狼的问题当然尚未解决,那个坏胚子一定刚过桥,到桥上游还得与它奋战才行。不过有家就不怕,爸爸还会狠狠教训它一顿。
终于来到桥下,三只老鼠停下脚步,凝视着拱形隧道中的幽暗,远方有切割成半圆形的微光,只要走到那里就行了。新生活、无忧无虑的河畔生活即将再度展开。鼠爸跨步走去,两兄弟跟在后面。就在这时——
「站住!」有个粗鲁声嚷道。一只硕大无比的老鼠从隧道里缓慢走来,没有完全现身,只站在暗中交抱着双臂。读不到它脸上表情,唯有乌黝黝的轮廓模糊可见。但是那团轮廓真的很大,非常大。
「这里禁止通行。」大老鼠说。
「请问是什么缘故呢?」鼠爸客气地问道。
「我说不准过,还不快滚。」
「那怎么行……,我们只是想到桥的那一头。」
「休想。对面是咱们的领土,不准异类闯入。」
「异类?我们不是老鼠一家亲吗?请让我们加入一起生活。」
「老鼠一家亲?」大老鼠哼哼发出嗤笑。「少说蠢话,凭你们这种小卒仔,也配跟咱们相提并论,差点没笑掉我的大牙!」
曾几何时,大老鼠背后众来几只同样魁梧的大个子,隐约浮现黝黑的轮廓,一片轻蔑的窃笑蔓延开来。
「可是,我们是老鼠一家亲嘛。」一只仿效鼠爸的口吻,嘲笑更响亮了。鼠爸紧抿嘴唇。
「滚回去、滚吧。这里禁止通行!」领头的老鼠忽然高声恫吓,猛吼一声。
鼠爸满脸怒色。
「我们没办法留在下游谋生。」它保持冷静,毅然决然说,「河上会铺设盖子,你们也很清楚吧?」
「是啊,听说了。」大老鼠说,「但这不干咱们的事。」
「我们想到上游建造新家,请让一让路吧。跟我来,达达、奇奇。」鼠爸平静说完,绕过它们正想走进隧道,达达兄弟提心吊胆地跟随,听见嘻嘻窃笑个不停,那群恶霸形成的庞大影团只起一阵摇颤,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尽管出言威吓,不过是装腔作势,吓唬一番后,还是会让我们通过吧。
这念头刚浮现在达达脑中,忽然间,鼠爸被一股强劲力道撞飞,直接摔向后方。达达兄弟连忙跳开,那群大个子飕地逼上前,这才暴露在亮处,看清它们的身影。
总共是四只,身高、肩宽足足比鼠爸大上一倍半,生满乌黑、尖长、密麻的硬毛,声音既蛮横又粗暴。
「喂,快滚吧。河上铺盖子,你们就到盖子下、在黑漆漆的下水道里寻开心,快活混日子去。」
奇奇半张着嘴愣在原地,一只大个子突然给它一记头槌。奇奇飞跳起来,脑袋撞到地面,叽呜闷哼一声昏倒了。鼠爸纵身朝大个子扑去,对方微微一晃,浮现浅笑低瞧着鼠爸。鼠爸伸手想把它拽倒在地,对方却不动如山。扭打中,鼠爸忽然大叫一声跌倒,原来另一只从背后偷袭,在它脚后跟上恶狠狠的咬了一口。
其实达达有看见那只老鼠靠近爸爸,但一切遭遇,让它在极度惊骇中头脑空白,手脚完全不听使唤。爸爸,危险!心中呼唤好几遍,却无法喊出声。
4
究竟是如何逃走的,达达对后续发展毫无印象。回过神来,已在距桥不远的霍香蓟花丛里,三只老鼠叠成一堆。急喘不休的是鼠爸,闭目捂住伤口,连连发出低沉的呻吟。奇奇则紧闭双眼,处于半昏迷状态。
「爸爸,对不起。我明明看见那家伙想咬您……」
鼠爸没有回答。达达靠近想帮忙舔伤,看到被严重咬裂的后腿伤口上骨嘟、骨嘟冒出鲜血,不禁退缩起来。
「算了,不要紧……」鼠爸气若游丝地说。
「这样怎么行……」
「真的没关系。好了,睡一会吧。今天……晚上……,惨透了……」鼠爸上气不接下气的语声,随着呼吸从肺腑绞出来。
达达低声哭起来,鼠爸任它尽情宣泄,后来达达哭累了,不知不觉进入梦乡。清醒时,四周在拂晓微曦中。达达惊跳起来,躺卧的鼠爸只抬头注视它,明澄的灰瞳漾着惯有的安笃之色。达达望见爸爸的眼神,身心开始复苏活力。
「爸爸,我……」
「嗯,爸爸知道。当时你很害怕吧?不过,留在这里很安全,它们不会追来对付我们。」
「那些家伙是谁?」
「它们是沟鼠军团,一群残忍粗暴的流氓,喜欢恐吓弱者,听见惨叫就乐得大笑。」鼠爸严峻地迅速说完。
达达一家是比沟鼠体型瘦小一圈的玄鼠。这两类老鼠相处不甚融洽,应该说,简直是水火不容。以前巢穴附近没有沟鼠栖息,达达从不知道有异族相争这种事。
「爸爸,还痛吗?」
「已经止血了,放心吧,伤势不如外表严重。幸好脚后跟没有伤及要害,保住了肌腱,万一被咬中,恐怕这辈子就残废了。」
「奇奇呢?」
「醒来一次又睡着,我想它只是轻微脑震荡,休息半天就能恢复。」
达达逐渐恢复记忆:当时鼠爸身负重创,仍衔住奇奇后颈,拖着重量远超过宝宝的奇奇,缓缓逃离了现场。离开时,沟鼠们边嘲笑,边追着鼠爸拳打脚踢,欺侮一阵才住手返回隧道。
「爸爸……」
意外的是,鼠爸只爽朗一笑。
「爸爸的计划又出现漏洞,唉,也真是的。行动太草率,不配当爸爸!」鼠爸朝自己脸颊啪的一拍,原本以为世界末日来临的达达,心情顿时亮起来。
「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是啊……用心想想看,反正天无绝人之路。它们不是说什么领地、领土的吗?桥那一头可能有许多沟鼠栖息,属于它们的势力范围。不过,沟鼠的地盘不可能在上游永无止尽延伸。换句话说,从这里绕到别处去上游,远离它们的地盘就好了。我们提高警觉先走河堤步道,等河滩没有沟鼠出现再到河边去。这样比较妥当吧?」
说的也是,原来很容易解决啊。爸爸还是最可靠的。
「可是,爸爸暂时不能行动,大概要休养几天……,等伤口愈合为止。达达,辛苦你了,这阵子去帮忙张罗食物。」
「包在我身上!」达达使劲点头。
天色相当明亮,鼠爸耳朵忽然微微一动,达达立刻留神聆听。
是谁在唱摇篮曲?哀切的、旋律如泣如诉的摇篮曲,断断续续传来。
鼠爸起身对达达说:
「我们去瞧瞧。让奇奇在这里休息,你跟爸爸来。」
走向霍香蓟花丛的彼方,声音愈来愈清晰。
「……可爱鼠宝,乖鼠宝,你是妈妈的心肝……」
鼠爸痛苦拖着脚,尽量避免发出踏声,轻轻靠近花茎,探出头来观察。只见一只憔悴的雌鼠背倚石头颓丧坐着,怀中抱一只刚出生的小幼鼠。雌鼠痴痴盯着幼鼠的脸,缓缓倾诉般轻哼着摇篮曲。
「啊,你是上次那位……」鼠爸打声招呼。它正是在达达家借住一宿、不等黎明就动身出发的那对年轻夫妇的鼠太太。它们一家应该比鼠爸父子更早抵达才对。鼠爸上前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你先生呢?」雌鼠只当耳边风,头也不抬,沙哑地哼唱不停。它浑身脏到极点,到处是泥污混黏瘀黑的血渍。细看之下,侧腹和后腿上还有几道新伤,泌渗出血丝。
「是那些在桥下摆威风的沟鼠干的好事?」
「你是妈妈的心肝……」
「鼠太太……」鼠爸伸手轻按雌鼠的头,用非常和蔼、平静的声音缓缓问道:
「你先生怎么了?」
歌声戛然而止。浑身僵直的雌鼠沉默片刻,突然将脸埋在幼鼠腹上呜咽起来。
「……鼠太太。」
「……去求求让我们通过,千拜托、万拜托啊。」雌鼠在抽噎中,硬生生地说。
「鼠太太,请冷静点……」鼠爸劝道。然而,雌鼠打开话匣子就喋喋不休。
「不知去过几遍,那样苦苦哀求,都说好几天没东西吃了。我们夫妇还能忍,可是自从我没有乳汁后,孩子们饿得整天吱吱哭。听见它们哭叫,作父母的怎么睡得着,就一起去向沟鼠下跪讲实情,求求让我们通过…,
「你先生在哪里?还有另一只宝宝呢?」鼠爸问道。
「『哼,是吗?』它们说着笑起来,笑得好乐,还说:『桥那面是天堂,咱们真是天下第一幸运鼠耶。在咱们帝国里,人类丢掉的食物堆积如山,橡实满地滚,味道棒极了』……」
「鼠太太,你先生……」
「它死了!」雌鼠突然凄厉尖叫,「就在我眼前……,它忍无可忍……跟那群恐怖、巨大的家伙扭打成一团……。它们在等这一刻……,等它超越耐性极限……。然后,一转眼……那些家伙围拢过来……朝它背上乱抓乱刨……」
雌鼠忽然住口,陷入一阵僵默。鼠爸没有移开手爪,保持原来姿势。雌鼠重新抱好幼鼠,凑近注视孩子的脸,细声唱起来:
「……可爱鼠宝,乖鼠宝,你是妈妈的心肝……」
达达不忍再目睹这一幕。那群家伙太恶劣了!或许在当时,爸爸也同样难逃厄运,爸爸能侥幸逃过一劫,单纯只是沟鼠临时改变主意罢了。想到此,达达一阵背脊发凉。
「你是妈妈的心肝……」
雌鼠依旧唱着,鼠爸朝幼鼠蹲下来,雌鼠保护孩子,摇头抗拒着避开。鼠爸不以为意,凑近幼鼠轻轻触摸那鼻端,上面覆盖柔嫩细软的胎毛,又摸摸幼鼠躯体,如此静候了片刻。然后,鼠爸慢吞吞起身,低喃一句:「断气了。」
5
那对年轻的老鼠夫妇没有照鼠爸说的方式——绕道远离河滩,朝上游前进一段距离避开沟鼠地盘,再重返河滩。不,它们无法这么做的原因,必须要耐心听完可怜的雌鼠梦呓般的说明后,才能掌握来龙去脉。
沟鼠占据榎田桥下的隧道,甚至纵横上下游及两岸,扩展势力已到近乎恐怖的程度。各个要冲据点,皆有分派像是桥下隧道前的凶猛卫兵把关,根本无法突围而过。
老鼠夫妇只好沿路南下,想转往西侧绕回河岸,不料一路过到卫兵,偏偏阻挡不准往西走。两夫妇只好慌张退回榎田桥,向卫兵乞求允许通行。夫妇俩卑屈地求情,既然桥那一面是美食乐园,希望能分点小角落让一家子居住。鼠先生忍气吞声,表示愿意供它们差遣使唤,不料沟鼠们只拿它当笑话,于是展开搏斗……。
雌鼠说话时偶尔恢复正常,立刻开始窣窣发抖,梦呓般胡言乱语起来。终于讲到决斗那一刻,它眼中泛起异样炯光,狰狞朝着鼠爸和达达,发出咬牙切齿的呻吟:你们想夺走我的孩子?谁敢出手,就咬你们、晈死你们,我也赔上一命……。
「我们回去吧。」鼠爸对达达说。
「可是……」
「它情绪不太稳定。现在我们爱莫能助,先观察一阵子好了。」
父子俩沮丧地回到原地,奇奇已经睡醒,视线还茫茫游移不定。
「奇奇,还好吗?」鼠爸温和地问道。
「嗯……,头会痛。」
「先躺着好好静养吧。」鼠爸转向达达,「这段期间不能轻举妄动,得先好好思索对策才行。」
觅食的任务全落在达达肩上,它必须全力以赴。当天傍晚达达匆忙到住宅区街上搜找,每次发现小食物碎片,就叼回去给奇奇和鼠爸充饥。
幸运的是,达达发现河堤附近有小公园。公园一定有长椅,人们会坐在椅上饮食,那些人——很庆幸有他们——若是属于邋遢型,便将吃剩的东西随地一抛离去。达达在此找到丰富剩肉的炸鸡骨、三明治边缘、啃剩的苹果,就在公园和河滩间来回搬运。回到公园又有新的食物落层,让它好欢喜。经验告诉达达,在亮处要格外提高警觉,所幸没有遇到猫犬袭击。
又过了几天,这段期间达达常替雌鼠送食物。雌鼠陷入绝食状态,完全无视于达达的存在,对它说什么都毫无反应,唯有间歇发作般,怜爱地轻摇幼鼠的尸骸,嘶声哼着摇篮曲。某天晚上,凄凉的歌声断线般消失,隔晨一看,不见雌鼠母子踪影,达达从此再也没看过它们。
「大概可以行动了。」鼠爸终于说,「慢慢跑应该没问题,顺便习惯走动也好。今晚跟你一起去吧。」完全康复的奇奇也要求同行。当晚全家去觅食,达达好开心,还在公园发现一袋剩下大半的洋芋片。
「你说的没错,这座公园真好。」鼠爸说,「觅食相当方便,路面又窄小,人车很少通行。你还没遇到狗猫吧?」
达达点了点头,鼠爸思索一番后开口:
「我看不如这样……」它犹豫地说,「比方说,我们可以在树丛角落挖洞,当作隐蔽的住所。达达,你认为呢?就住这里吧。以老鼠来说,这里算是极佳的居住环境,距河边也近……」
达达断然摇头拒绝。
「爸爸不是说,我们是河边的老鼠吗?当然要住在河畔啊。」达达泛起泪光,「我讨厌住在这种狭窄、尘土飞扬的地方。最糟的是这样不就听不见水声、看不见朝阳滑过河面的闪闪景象吗?不要、不要,我不想住这里……」
「爸爸明白,擦干眼泪吧。」鼠爸静静地说,「好了、好了,你说的对,原谅爸爸一时意志不坚。你们有填饱肚子吗?真的吃饱了?那就各叼一块洋芋片回去吧。奇奇叼半片就好。万一遇到袭击,要赶快丢下食物迅速逃走喔。」
它们穿越河堤步道和堤岸,回到霍香蓟花丛里。嗅到河水气息,觉得好安心,休息了一会儿。
「那么,」鼠爸说,「就住在河边吧。好,这是旅程的最终目标,非实现愿望不可。我们要下定决心,今后会遇到许多困难,你们要好好加油喔。」
两兄弟轻轻点头。
「跟那群流氓硬拼一场,恐怕没有胜算。就算顺利突围到隧道另一端,那片地区好像叫什么『帝国』之类的,也被沟鼠占为己有。我们必须到帝国外的更上游。方法唯有一个,就是绕道而行。」
「绕道……。可是那对叔叔阿姨这么做,还是不行……」
「它们曾说过,不准通行就退回原地,我想唯有如此。听说沟鼠划清地盘,但是不可能无限扩张。我们绕路离开河岸,直到不再遇见沟鼠为止。要绕很远、很远一圈,再回到河畔,那时就能跨出沟鼠的『帝国』。」
光凭想像就是一趟千里跋涉。可是爸爸说别无他法,也只能照着去做。
「今天好好休息,明晚出发吧。」
6
河是由西北流向东南,穿越复田桥的石见街道,则是从东北通往西南的单线车道。行车不分昼夜往来频繁,路上没有人行道,仅有设置护栏。不远处有私铁车站(注:属于民间企业经营的铁路。),过往的自行车和路人相当多,自行车恣意绕进绕出护栏,不时险象环生,等到电车停驶的深夜时分,道路却显得冷清。
尽管如此,深夜里仍有些人特别保持清醒:心血来潮想散步到便利商店,于是走在护栏里侧。如果他们仔细盯着地面,会发现在路旁,有三只小动物正悄悄窜跑。
两只是深灰色,一只是偏白浅灰色。大灰色打头阵,小白色紧跟在后,中灰色则是殿后。小动物排成一列奉奉窜动,跑跑又停停。带路的环顾四方,嗅探着空气,判断安全后继续向前跑,如此动作不断反复。无论是树丛或垃圾桶,凡是发现可供藏匿,一定立刻躲到底下,暂时观察四周动静。接着大灰色迅速窜出,两小跟着行动。队伍中就属小白色最抢眼,所幸无人发觉。
与河保持垂直方向前进,远离河畔,那么该走哪个方向才好?
「老鼠夫妇曾说沿路南下,结果被阻挡去路。我们试试反方向,往北方走好了。」鼠爸提议说,一家三口便朝北行。
那些沟鼠卫兵的作风,正如鼠太太描述般,每当达达它们忐忑地观察情况,刚想左转进小巷时,就会蹦出一只满脸横肉的沟鼠,大吼一声:「站住!」等到进行盘问,又不知从哪冒出几只来壮声势。就算想从卫兵身边快速冲破防线(这只是空想),接下来还是难关重重。从榎田桥延至西北这一带,不仅是河滩,甚至横跨两岸住宅区的街道,似乎全纳入沟鼠的广大生息地。鼠爸不再作无谓抗争,一旦确认敌影立刻回避,继续在街上赶路。
晨晖初现之际,发现一座祭祀道祖神(注:设置于十字路口或村郊,保佑行人或村民平安的神明。)的小神社,绕向后面,有一块石座松脱露出空隙。三只老鼠躲进里面略显局促,勉强当作藏身处,整天挤靠在一起安静等待。乌鸦觊觎着供品,在附近盘旋不去,并没发现屏息躲藏的老鼠一家。鸦声嘎嘎聒噪,加上附近车流震动的威吓,连奇奇也乖乖不闹了。
夜色昏暗后出发,当晚,每个转角仍遇到张牙舞爪的沟鼠要胁。老鼠父子靠着一碗吃剩扔在便利商店前的速食面充饥,继续朝石见街道北进。最让它们神经耗弱的还是车辆噪音,奇奇明显变虚弱,达达开始四肢无力。
大家跑进修剪整齐的公寓小树丛里,稍喘了口气。
「我们出发吧。」鼠爸说完准备动身,这时奇奇说:
「爸爸,我走不动了。」
「是吗?……快天亮了,今天到此为止吧。」忽然解除紧张的鼠爸,伸手轻按奇奇的头。
「爸爸,我们要去哪里?都离河边那么远了。」达达问道。
「很快就到,大概再走一段路吧。」
「好想回河边喔……」达达的语尾,立刻被身旁驶过的大卡车引擎和地鸣声掩没。
「我们去那里看看。」鼠爸说着绕向公寓侧方,是一处自行车停车场,上面盖着亚铅钢板屋顶。鼠爸走到停车场最里面,仔细观察一台盖着防水罩的自行车。
「就这台,跟爸爸来。」说完,它立刻钻进车罩里。
「早上一定有人来骑喔。」达达说道。
「你看看地面的尘土痕迹。」车罩中传来鼠爸的声音。「这台车放置好几个星期都没人骑过,车罩的积灰厚度很均匀,表示没有人碰触。好了,快进来。」
鼠爸钻进车罩里,沿这台弃置单车的前轮幅条(从轴心朝轮圈呈放射状扩散的轮幅)爬上挡泥板,爬上车篮,翻身滚落篮子里。
「快上来。」鼠爸呼唤下面的小老鼠们。首先是奇奇,手脚挂住车篮的金属格网向上爬,忽然单脚一滑差点摔落,鼠爸和达达替它捏把冷汗。奇奇奋力撑住,灵巧爬到车篮顶上,咕噜滚落篮子里。达达随后跟上,三只顺利安顿下来。
果然不出鼠爸所料,早晨上班族陆续来骑车离去,却无人碰它们躲藏的自行车。通勤时段,三只老鼠隔着防水罩听见嘈杂声,时刻一过,公寓重回寂静。车罩包融下的幽暗格外安适,它们睡得很酣沉。薄暮时分,听见附近几个儿童跑来跑去,嘻闹着停放或骑走单车,累坏的三只老鼠偶尔惊醒又继续熟睡。没多久,陆续下班的人们又将自行车填满停车场。
达达醒来时,周围恢复宁静。石见街道上的车辆当然是川流不息,既隔一段距离,听来像似河水潺潺。感觉上,身体恢复不少活力。自行车下响起喀奉喀奉声,达达从金属篮网缝探头张望,发现鼠爸正从车罩下的缝隙朝外窥看。鼠爸注意到达达,就说:
「你醒了?叫奇奇起床,一起下来吧。」
旅程再度展开,三只老鼠绕过公寓旁来到路上,夜已深,几乎不见人影。继续走,愈走离河愈远。我们究竟会怎么样?我们究竟在做什么?压抑着凝重不安,告诉自己唯有向前,继续前进再说。
来到第一个转角,它们暂时紧张地僵在原地,等候许久,没看到半只沟鼠现身。
鼠爸四处走动,故意慢慢晃到路中央,试图引起注意,仍不见凶恶的沟鼠冲出来盘问。
「行了。」鼠爸说,「绕出它们的地盘了。」
达达和奇奇松一口气。从这里左转不知还要跑多远,先往前再说,再左转一次南下的话,或许就能回到那条怀念的河川。
一行勇往直前,来到宁静的细径,石见街道的车嚣逐渐远离,这份愉悦感实在难以言喻。
顺利通过几条细径,这段过程中,鼠爸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这附近绝对属于沟鼠地盘的边缘,我们一家闯关的消息,或许传遍整个沟鼠圈,鼠爸说道。若被哨兵发现,这次绝不会恫吓了事,恐怕被修理得凄惨无比,必须趁沟鼠没察觉时,先由我方采取行动。
还有,别忘了猫,鼠爸顺便提醒。不管是家猫野猫,这附近住宅区的街道上,应该远比先前通过的马路出现更多猫影徘徊。
三只老鼠竖起耳朵,频频嗅着气息小心前进。近破晓时,发现一户住家,庭院铺着木板平台。它们钻进平台底下深处,随意挖个洞当作暂时的栖身处。清静的庭院没有猫影,住着一对老夫妇,几乎无人出入。厨房后门放置没盖紧的垃圾筒,它们发现里面还剩些菜屑可以暂时果腹,在此安稳度过一天。
奇奇不知从哪儿找到一只死蝉,叼着拖回来,鼠爸训它那种东西不能吃。
「说不定有毒,拿去丢掉吧。再说,可能引来其他动物。……好了,你们在洞里乖乖待着,要有充分睡眠、补充体力才行,今晚还得走很远的路。」
7
隔天晚上出发,不久来到路的尽头,拿不定主意该改走哪个方向。鼠爸惯重起见,提议继续向北行。毕竟凡事小心,可免受无妄之灾。
这条路三曲四折变成羊肠小径,终于来到岔路口。往左边,鼠爸指示。不久来到路底,前方是茂草丛生的空旷地。鼠爸犹豫一阵,究竟该直接穿越草地,还是返回原先的岔路口继续走小径?
鼠爸选择越过空地,循着草隙向前跑,后面是奇奇,达达殿后。草丛暂能蔽身,但横越这片毫无标的物的空地,让达达非常不安。
空地尽头的水泥矮砖墙上张挂铁丝网,穿过网缝,对面是停车场,停放约二十辆车。停车场对面有路延伸,鼠爸迅速窜过车底沿路前进。
「爸爸,知道方向吗?」达达边喘边问,「我都分不清了……」
「没问题,爸爸大概能掌握河的位置。我们现在往北走,下次只要左转……」鼠爸突然紧急停步,吓得浑身僵硬。奇奇一个没留神,咚的撞上爸爸。鼠爸按住奇奇后颈,作势要它安静。达达循着爸爸的视线望去,只见有两只猫,一只三花、一只黑白,正蹲在前方墙上。
「别动……,它们还没发觉……没注视这里……。好,慢慢后退……,不能跑……,慢点、慢点……」
一会儿,鼠爸这才打暗号示意快跑。它们退回停车场,冲入最近一辆车底,安心吁了口气。鼠爸稍后出去侦察,回来说:
「可以出发了,走吧。」
它们又继续启程。待曙光朦现时,静静飘起雨。
隔晚仍是雨。是该等雨停,还是立即动身?
当天依旧选择民宅檐下栖身,此处弥漫着人类和猫的气息,真不想逗留下来。雨泥混着淌流而过,脚下泥土不时一朋散松落,无法安心休息。大家讨论一番后,决定去找更好的栖身处,又再度出发。
道路蜿蜒而绵长,遇到施工地带不能转入街角:有时来到路底,门户紧闭的住宅阻挡,只好退返原路。尽管如此,除了雨天之外,鼠爸的方向感绝不受影响。绵绵雨落了整天,街上气息完全变调,无意识维持的方向感,如今变得不太确定。
「这次是左转,大概不会错……」鼠爸喃喃自语。
「真的?确定吗?」达达忍不住问。
「我想……是的。」鼠爸的答覆有点勉强。
雨势渐强,它们全淋得湿透,冷雨渗入体内,还是必须往前。无论如何,先找到白天可充分休息的地点才行,在不太可靠的地方避雨一晚,后果恐怕不堪设想。雨势愈发激狂,四周宛如绕在水帘中,视线茫茫,想觅栖身处更加困难。
清晨终于来临,行车高溅水花驶过,路人零星出现,情况显得更危急了。
滂沱大雨中,不时扬起骤风,小小鼠身几乎被刮飞。这时它们沿着长水泥墙跑去,墙的尽头有一扇通行门,鼠爸钻入门缝,两兄弟跟进去。眼前矗立的灰色高楼檐下,随意放置着瓦楞纸箱。鼠爸跑向纸箱跳上去,发现箱外由牛皮纸胶带贴捆密封。它立刻啃起箱角,几分钟晈破小洞,不久扩大一圈。
「好,快进来!」听到鼠爸呼唤,兄弟俩连忙跳上纸箱,钻进破洞里。鼠爸努力挤进小洞,重重掉落箱底。
三只老鼠活像叠罗汉跌成一堆。战战兢兢起身,发现箱内十分幽暗,弥漫着纸霉味。抬头望去,顶上咬开的小洞透下晕弱的光。
「这是报纸,一捆旧报纸。」鼠爸说。达达不知道什么是bào zhǐ,总之有印刷文字的旧纸捆装在箱里,箱侧余缝足够容纳它们栖身。忽然周围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真是好险。人们的谈话间歇传来:
「……听说会来台风。」
「早呢、还早呢,好戏在后头……」
「风好强……,人家伞都吹翻了……」
只要留在这里,就能躲避狂风暴雨。老鼠们彼此互舔着尽量消除水气,如此度过一天。
到下午,激雨哗啦哗啦,交融在咻咻怒号的狂风中,脚步声在瓦楞纸箱旁来来去去。已经两天没有进食,大家饿得肚子咕咕猛叫,连鼠爸也一筹莫展。
情况愈来愈危急。随着风势增强,摆在房檐下的瓦楞纸箱直接受雨淋打,吸水变得湿湿软软,箱底开始积水,老鼠们浑身漉湿,冻得发僵。
「天黑了。」达达不经意吐露一句。顶上洞口光芒消失,几个小时以来,一直陷于漆暗中。
「好饿喔。」奇奇小声说。
「等一等,再忍一下。」两兄弟紧挨在爸爸两侧,鼠爸伸出手,温和抚着孩子们柔软的毛皮。这时,它不经意说起河流的故事:长冬结束后,暖阳展露光芒,沉眠的草呀树呀一齐抽芽,那春天初晨的喜悦,河水欢喧的细潺……。鼠爸的语调十分沉静,却掩盖狂风暴雨传入两兄弟耳中。它们仿佛听着摇篮曲,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过了许久,快冻僵的达达醒来,发现下半身浸在水里。原来牛皮纸胶带剥落,雨水直接淋打箱内。风雨丝毫没有减弱迹象,鼠爸踏着报纸堆朝外探看,听见达达呼唤,就跳回箱底。
「这里不能久留。」鼠爸平静地说。
「还有什么好地方吗?」
「不知道,外面一片漆黑,可是总不能坐以待毙。」
「现在是晚上?」
「不,快天明了,人们即将行动。真糟糕,只能见机行事。好,跟爸爸来。」
这时不必爬上箱顶小洞,往湿透的纸箱轻轻工升,箱子便劈哩啪啦轻易裂开。它们来到箱外,骤风差点刮走奇奇和达达。两兄弟紧靠着鼠爸竭力忍耐,低着头缓缓靠向房檐里侧的楼缘,这里同样受无情的风雨摧残。
鼠爸茫然仰望着天空,达达则心想:我们完蛋了,这里八成是大门,随时有人开门出现,我们会被一脚踢飞或踩扁。即使想逃,倾盆大雨中不知何去何从。不说别的,大家都快饿昏,一步也走不动。说到奇奇,已经闭起眼蜷成一团。难道我们就这样完了?
仿佛永远停在这一刻,或许才过两、三分钟而已。不久达达听见一个声音,几乎被风雨抹逝,正不断高喊:「喂!」究竟是发自何处呢?这时,它发现大家站的石阶下一层,水泥地上有个排水孔,雨水打着转吸入孔里。漩涡中,正有东西轻轻晃动。
达达拍了拍爸爸背脊,束手无策的鼠爸正仰望半空,达达朝排水孔的怪东西指一指,在大家注视下,水花中浮现目光闪烁,接着蓦然一动,出现耳朵、鼻子、触须……,整张鼠脸。然后,对方说:
「喂,跟我来。」
8
情势刻不容缓,鼠爸没有迟疑,立刻催促达达它们跑向排水孔。朝着急雨猛灌的洞孔窥看,没有任何东西,也没看见那只呼唤:「跟我来。」的老鼠。怎么办?不是犹豫的时候,只能跟着走。奇奇退缩不敢尝试,达达从背后使劲推一把,它几乎飞落排水孔。达达和鼠爸陆续跳进去,潜入直往下流的雨水漩涡中。啊,快溺水了。一时惊慌失措,不知是谁使劲拉住达达的手。其实达达常在河里玩耍,并不是真正怕水。
一口气潜入深处,发现有小横洞,达达攀住洞缘努力挤进去。里面湿漉漉没有积水,只见累倒的奇奇坐着呼呼喘息,鼠爸随后出现在洞口。这时洞内暗处传来:
「跟我来。来,快。」
「去哪里……?」鼠爸话没说完,对方不容它多问,只说:
「这里即将淹水。万一受困就会被冲入刚才的排水孔流走,那就死定了。」
于是由达达领先,跟着来路不明的老鼠纷纷爬进横洞,洞穴是朝上平缓延伸,途中有多处岔路,带路的老鼠屡次简洁指示:「这边!」达达父子顺从地前进。在漆暗中前进许久,刚感到疲倦时,听见对方说:「好,到了,上来。」走在达达前面的老鼠忽然消失了。
头顶上,有个垂直管洞蓦然张开大口。达达抬头一看,望见那只老鼠的臀部,它正敏捷踏着沿壁的小突块,轻快往上攀登。达达使劲推挪着身体,手脚打直奋力往上爬,途中后脚一滑,吓出不少冷汗。「小心!」鼠爸的尖喊窜上来,达达无暇朝下看。
光线愈来愈明亮,达达频眨着眼摸索往上爬,忽然摸到洞缘。出口是一座白色珐琅盥洗台,表面干燥而布满龟裂细痕,积一层厚厚的灰。眼前坐着一只陌生老鼠。亮灰色、体型比鼠爸大一倍,瘦削、蒲扇耳。达达与它默默对视了半晌。不久,背着奇奇的鼠爸也爬上盥洗台。
「你,跟那群流氓是一伙的。」鼠爸说。
「你说谁流氓?」瘦鼠反问。
达达立刻明白,这只高大清瘦的老鼠正是沟鼠。鼠爸说完不再多言,陷入缄默中。达达当然了解理由:你跟沟鼠是一伙,与我们不同类,换句话说,你就是玄鼠的仇敌……。这些话,爸爸讲不出口。
「不是老鼠一家亲吗?」鼠爸曾如此说,结果落得被讪笑、饱尝一顿拳头。尽管如此,自己若像那些沟鼠般,说什么你我非亲非故、天生仇家这类话,就该感到汗颜才对。
「好,来吧。这地方停水,目前当作储藏室使用,难保人类不会闯进来。」
瘦鼠沿着棚架溜下地板来到墙边,咻的滑入墙壁的长板缝中。鼠爸朝达达一耸肩,作势跟着去。达达首先滑下去,其次是技巧不太高明的奇奇,两兄弟抵达地面,最后轮到鼠爸滑下来。
钻进板缝一看,有预留装设管线用的空洞,各式塑胶线和金属管上下延伸,旁边的确有窄缝可容老鼠通过。达达有些踌躇,听见下方喊道:「来这里……」,就鼓起勇气钻进黑暗的空间,手脚挂着固定管线的铆钉或管壁凸块,一点一点往下、再往下。
「喂,小心点,别摔在我头上。」声音隐约从下方传来,带路的老鼠似乎走很远,心急的达达加快速度,鼠爸落下呼唤:「慢慢走。别急,达达。」
感觉一直往下,正烦躁何时才能抵达,终于望见地板。达达心情松懈,一个失手没抓稳,从最后一公尺高处咻溜滑落。所幸没受伤,它立刻站起来。眼前同样有条裂缝,照进幽微的光芒。
这里是天花板低矮的宽敞房间,唯有一扇横长小窗与天花板相连,上面镶嵌毛玻璃,来自高窗的薄光照得室内一片幽朦。几个瓦楞纸箱和折椅之类的置物凌乱堆放,最醒目的就属那台老旧的平台型钢琴,堂堂盘踞在房间中央。
瘦鼠往地板一倒,双爪俐落擦着脸,边说:
「这里保证安全,人类一年难得进来几次。」
「这是……」
「建在半地下的储藏室,一间怪房间。这台钢琴明明大得离谱,人们不知使什么法宝把它搬进门,丢下就懒得抬走,最后假装忘记。他们就是这副德行。」
此时,鼠爸一改郑重语气:
「啊,实在是,」它说,「真是感激不尽。我们当时没避难的话,不知会有什么下场?」
瘦灰鼠哼哼轻笑。
「摆脱那个纸箱是算你们走运,它将成为废弃物,一小时后堆上卡车,送往垃圾处理场。」
「其实最糟糕的是箱内浸水,我们不能留在里面……,不过,幸亏有你热心相助。你住在这里?」
「没错。」
「独居生活?」
「对。」
听到这个答覆,鼠爸稍感放心。万一听从对方的巧妙指示,一路乖乖跟来,反而落入凶恶的沟鼠军团手中。——原来鼠爸从潜入排水孔后,直到储藏室这段漫长的路程中,脑海不时掠过不祥的幻念。
「这座图书馆,不适合鼠类生存……」
「图书馆?」
「是的。这座市立图书馆视害兽、害虫为眼中钉,不断积极扑杀。其余伙伴有些不幸牺牲,有些弃家离去,最后只剩我一个。我喜欢这里,独居生活很惬意。」
瘦鼠轻跳上钢琴圆椅。
「我叫葛伦。」它说,「早上台风转强,我想去外面看看。从排水孔张望,结果发现你们,事情就是如此。」
这瞬间,横扫的风雨敲打窗面发出激响,大家一时竖耳倾听。
「台风威力真强,差不多该平息了。你们不是住这附近吧?」
「我们正在旅行,说来话长……」鼠爸正想解释,奇奇将脸埋在爸爸腹上,悄悄嘀哩咕噜几句。「咦?奇奇,你说什么?讲清楚点吧。」
奇奇移开脸,忸怩地小声说:
「……肚子饿。」
「啊,恕我招待不周,快跟我来。」葛伦说着,带它们到房间角落的橱柜。柜子最下面的抽屉露出一点缝,葛伦有些自豪说:
「这是我的粮库。」
说真的,不愧是顶级储藏库啊!里面有堆积如山的果实、甜点和起司。达达一家开怀大嚼,享受一顿丰盛飨宴。在不必担心雨湿的温暖地方,还能尽情大快朵颐,达达心里简直乐翻了。
饱餐之后,鼠爸向葛伦简洁说起离家远行的始末。讲到与沟鼠军团在复田桥畔对决时,葛伦脸孔涨得通红;又讲到可怜的雌鼠抱紧孩子不断唱摇篮曲时,这回它脸色褪得惨白。葛伦完全没有插嘴,安静听完鼠爸说明,这才幽幽说:
「那些家伙……」鼠爸没有接腔。
「它们还在作威作福?」
「你应该了解沟鼠们的作为。」鼠爸语带保留地说,葛伦淡淡点头。鼠爸正想继续:「你不晓得那群流氓……」,葛伦却打断话题,只说:
「你们想休息吧?我再去巡视一次。这种坏天气,可能有其他老鼠等待救援。」
9
这一整天,葛伦数度外出巡视,又返回稍事休息。达达一家许久不曾如此无牵无挂,难得舒展四肢悠闲休息。就在天窗落光薄褪,周围笼入幽暗时,风雨完全减弱为平时的蒙蒙雨。又过几个钟头至夜深,葛伦说:
「带你们去参观一下环境,跟我来。」
由葛伦带路下,它们沿着装设管线的空洞爬上去,再从别处缝隙钻出来。地点是楼梯间,唯有紧急逃生灯投照昏弱的光。
「这是一、二楼间的转角地带,深夜图书馆没有人出现,可以大方四处走动。」
「图书馆是什么?」达达问道。
「你知道什么是书?」葛伦反问它。
「书……,就是偶尔有人坐在公园长椅上,打开牢牢盯住它。爸爸,您曾告诉我吧?书就是把语汇变成记号的东西嘛。就是沾着黑渍的一捆纸,对不对?」
鼠爸点点头。葛伦说:
「没错,这里就是收集许多书的仓库,带你们去看看。」葛伦说完跑上楼梯。
刚踏入二楼房间,达达当场愣住,奇奇瞪圆了双眼,鼠爸惊愕到极点。每隔一段距离设有紧急逃生灯,弱光下浮显多达几十排的摩天典籍大楼。每座大楼各有好几层,竖立的书册紧密排在一起。静谧的薄暗中,成千上万的书籍悄然伫立。达达在通道上跑跑停停,前进几步,又停下来东张西望。
「太壮观了……」它忍不住赞叹。
「怎么样,了不起吧?」葛伦略带得意说道。
「这些书全不一样吗?」
「每一本,都不同。」
「换句话说,这里有多到数不清的语汇了。」达达感到头晕眼花。
「人类就是为了阅读而来。」
「阅读?什么意思?」
「就是将书中的记号还原成语汇。」葛伦说,「语汇置换成记号,就是『写』,再将记号还原成语汇,则是『读』。」
「原来如此。那么,这一大堆书中,究竟写些什么『语汇』呢?」
「那就不知道了。我不会读也不会写。」葛伦语带落寞说。
达达一家在葛伦向导下,走遍三层建筑的图书馆。空无一人的深夜图书馆,漫布冷森森的沉默。达达听见异声停下脚步,发现只是其他老鼠踢踏着亚麻油地毡,发出咿踏、咿踏、咿踏的爪响。原来葛伦的生活就是独享这片广阔、神奇的空间啊。
为何人类要重视这么多语汇?达达感到纳闷。这片书海里究竟「写」些什么?是找寻食物的秘诀?铺路方法?砍树技巧?还是关于河川、猫、乌鸦,甚至我们老鼠的事迹都「写」在里面?可是这些事,大概几个语汇就写完了吧。想到几千册、几万册的书里,每一本都装满密密麻麻的语汇,达达快晕眩了。
「简餐区有丰富的剩菜,而且下水道四通八达,不必担心缺粮问题。」葛伦说道。达达一家又返回原先的储藏室。
「单独住在这么宽敞的空间,你不会寂寞吗?」鼠爸问道。
「当然不会,我喜欢独来独往。」
「看来我们打扰你的清静生活了。」
「没什么,不要紧。」葛伦连忙说,「我有时也想聊天,非常欢迎你们来。只是大致上,我的个性是独处也不怕无聊。别的家伙相信这座图书馆不能久居,因此敬而远之,大概都把我忘了。无所谓!我也不想再见到它们!」
葛伦的语尾微带怒意,让鼠爸想更深入了解情况。
「你是它们的……同伴吧?」
「算同伴吗?对,没错,的确曾是。」葛伦说,「我实在感到无地自容。那些家伙对你们如此残忍,连你们的朋友、那对年轻夫妇都不放过。」
「没想到沟鼠中,也有像你这样愿意打抱不平的。」
「当然,不,应该说曾经有,可能早被驱逐或杀害了。我曾有志同道合的同伴。只要打倒那只老大……」
「老大……?」
「一只满嘴利牙、黑不溜秋的巨无霸。就是它组织沟鼠全族,建立荒唐透顶的『帝国』。从那时起,除了沟鼠以外,其他小动物全被赶出地盘。沟鼠族里的年迈者和生病不便觅食者,也被无情地驱逐出境。结果原本个性温善的正常同伴就像着了魔,眼神变得噬血狂虐,带着半好玩心情,杀死刚孵化的水鸟宝宝……。唉,实在太没天理。我号召同伴,想推翻老大和它的心腹,这样就能一举击垮恐怖政治。我计划革命,谁知……」
「功败垂成了?」
「直到最后关头,居然有同伴背叛密告,它想获得老大赏识,企图成为组织干部。就在起义前夕,地下指挥部遭到突袭……,所谓『屠杀』就是指那种惨况,都归咎于我方掉以轻心。一场浴血苦战……,不,根本谈不上战……,敌我相差悬殊,唯有我方受重创……」葛伦闭起眼,仿佛一阵冽风刮过,噗噜打个冷战。
「原来如此。」
「我侥幸逃过死劫,被咬得遍体鳞伤,躲开它们的监视只顾着逃、逃、逃。就在饿死边缘挣扎时,偶然来到这座图书馆,其余的战友应该有些大难不死的吧。实情如何就不得而知。」
「这附近不是沟鼠的地盘吗?」鼠爸问道。
「算是边缘地带。当我蹒跚来到图书馆时,还有好几位同伴,它们唾弃沟鼠共同体以军队挂帅,因此投奔来此定居。可是就像我上次所说,这里生存不易,结果只剩下我。」
「可是你……」鼠爸刚说一半,葛伦却打断话题:
「别再提这些。」它直接表示,「我累了,想去睡觉。你们饿的话,自行去粮库找东西吃。」
葛伦径自一转身,跳上平台型钢琴,钻进盖缝中。它将钢琴当成寝室,有时在里面动一动,琴键轻轻发出细响。
雨歇后,达达一家连续两天留在这座图书馆里。从它们曾在狂风呼啸的街上徘徊来看,此处能遮风避雨、粮食丰足,宛如置身天堂。葛伦有时喜欢坚持己见、性情有些乖僻,但基本上待客十分亲切。达达最乐此不疲的就是等深夜后,在寂静的图书馆和阅览室中穿梭奔跑。一排排无尽延伸的书塔,光是想像无限的语汇如浩瀚的星云漩涡,就让它几乎昏眩。
要如何才能「读」呢?达达跃上书架,朝眼前的书角啃一小口,只觉得纸层的滋味很糟,更惨的是还被葛伦质问,挨一顿好骂。葛伦告诉它,若被人类发现老鼠的当痕,恐怕会派业者来大肆灭鼠。据说昔日曾发生扑灭事件,以致好几名同伴惨烈牺牲。
即使被严厉斥责,达达仍然很喜欢葛伦。比起鼠爸和奇奇,达达觉得和葛伦更投缘,深夜常相偕在楼上图书馆散步,聊着语汇话题,漫步优游于书架间。
「人类为什么要『写』或『读』呢?」达达自言自语般问道。
「谁知道。」葛伦捻着触须回答。
「还有,人类为何想建造图书馆这种庞然大物呢?」达达又喃喃问。
「不晓得。」葛伦沉默片刻,才幽幽低声说,气可能是因为恐惧。」
「恐惧……,怕什么?」
「大概害怕死亡吧。」
「我也很怕死喔。」
「嗯……。来,我们再绕一圈吧。到职员室的流理台去瞧瞧,或许有留下食物的落层。」
10
达达一家又借住几天。某夜它们在葛伦带领下,穿过下水管,来到图书馆内庭。许久不曾闻到外界气息,达达和奇奇忙着追逐赛跑,玩得不亦乐乎。庭园中落满可口的橡实,每只老鼠各叼一颗,在地下室和庭园之间来回搬送,替粮库增添不少储物。
某一晚,达达和葛伦在书库散心,浴着窗间透洒的月光,葛伦忽然站住,口中喃喃低吟。今天恰巧是月圆夜。
「你说什么?」达达问道,葛伦恍若未闻,隔窗眺望那清辉皓皓的明月,不断低声呢喃。达达心想不宜打扰,在旁安静等候,一会儿,葛伦用低沉而通透的嗓音,一口气吟诵——
「光粒洒落在我身上
光川冲流我而去
想稳住脚
河床的沙只是松松散落
我况溺消溶在光里
化作璀粒无数
归向那满月之中」
葛伦住口后,一时闭目陷入思绪中。达达屏住息凝视它,又凝视窗外的月轮,视线重新投向葛伦。这些「语汇」究竟是什么?不久,葛伦恍如梦醒睁开眼,腼覥望着达达说:
「该回去了,爸爸和奇奇一定很担心。」
几日后的某夜,葛伦忽然下定决心。
「你们干脆住在这里怎么样?」它提议,「这里很适合老鼠生活,没有猫或乌鸦入侵。不过人类定期来扑灭有害动物,只要留神点,别栽在他们手里就行了。还有,逃避扑杀我很在行。」
鼠爸和达达面面相觑。
「那……达达认为呢?」鼠爸问道,达达不知该如何回答。
「让我想一想……」离开河畔巢穴后经历种种艰辛和痛苦,这些记忆在达达脑中不断盘旋。想到今后必须在外闯荡,还要经历多得不堪忍受的挫折,葛伦的提议显然魅力无穷。
「我也不知道。奇奇觉得呢?」
「我喜欢这里喔。有好多美食,又很温暖。」奇奇说。
「是啊……,怎么办才好。」鼠爸说,「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必须考虑一番。再怎么说,至今我们的旅行目的就是为了去上游,一时无法改变初衷。」
「我了解河滨生活很惬意。」葛伦说,「这一带河滩都被沟鼠霸占,很难保证你们是否能找到安全的新居。这里原本离河岸很远,旅途充满危险。值得冒险尝试吗?」
「是的……,的确危险。」鼠爸露出复杂的神情说道。
葛伦进钢琴里睡觉后,达达一家悄声讨论,结果没有获得共识。
「葛伦非常和善,相信我们在这里能和平相处。」鼠爸说,「怎么样?达达,留在这里好吗?」
达达差点同意,可是在最后、最后关头,它有难以忘怀的坚持。
「啊……,怎么办,我不知道。」
葛伦拥有神秘的内涵,相处之间,达达同时体会未有的紧张和安谧。达达不舍道别,或许葛伦也一样。可是坚持信念溯河至今,难道就让旅程轻易中断?
隔夜,达达和葛伦又到楼上书库。今晚盈月稍缺,依然是明月夜。
「葛伦,你也怕死吗?」达达忍不住问道。
「当然啊。」
「第一次相遇时,……我们爬出浸水纸箱,来到石阶上,……当时真以为没命了。」
「害怕吗?」
「当然啊,可是总觉得好气。……想到糊里糊涂死在那种地方,倒在莫名其妙的街边楼下,我就……」
「你希望在哪里死去,才没有遗憾?」
「这个嘛……」达达的脑海,忽然展现一片黄昏河景。雄浑的夕阳没下地平线,此时河水伴着柔柔细潺流系不绝。夕照的灿光舞在鳞波上,似邀约、似召唤。周围转暗……,或许,正是为了追求这片景象而沉湎于怀想中。忽然传来葛伦的低吟,达达顿时回过神。
「所谓生 是归去
回归诞生之源
不惜违逆安详的河流
浑身是泥 淌着血
与敌人战斗 战完痛快酣睡
再奋起 不论走多远
不论走多远 我会勇往直前
追求川之光
追求川之光」
曾几何时,达达双肩颤抖呜咽起来。葛伦紧抱它的肩膀,温和摸摸它的头。
「我懂、我懂,别哭喔。」
「葛伦……」
「嗯、嗯,好乖。」
葛伦安抚一阵,眼看达达哭声变成唏咻、唏咻的抽噎,就迅速站起来说:
「好,跟我来,回地下室吧。我会告诉你们去河边的捷径。」
返回地下室,葛伦立刻开口:
「听我说,这里到河边有两条路。」鼠爸眼看葛伦和达达夜间散步回来的神情,便猜到几分。它一语不发,专心听着葛伦说明。
「方法之一,就是继续走原路,走人工道路。不过我想很困难,风险极大。路上蜿蜒复杂,实际情形我也不清楚,何况这里是沟鼠帝国的边界,难免遇上哨兵。」达达等纷纷点头。
「另外就是储藏室底下有一条直通河边的下水道,只要沿着走就行。通行方便,又是直线距离,比地面更快捷。」
「原来这么简单。」鼠爸一副难掩失望的语气。葛伦泛起笑容说:
「是的,消息其实是来自一名曾住这里的同伴。我从来没走过隧道,因为根本不想再靠近河边。那位同伴很正派可靠,相信大致不会错,值得一试。」
「试试看吧。」鼠爸说,「可是,那些沟鼠是否曾在下水道徘徊?」
「这正是重点。那位同伴曾说,下水道的另一端出口在河川上游附近,已经不属于沟鼠的地盘,它们不曾闯入下水道。」
「真的?」
「我不敢绝对保证,当时就它所知确实如此,现在或许有些改变。沟鼠若在下水道出没,图书馆迟早会出现一、两只,到目前从未见过踪影。」
凝重的静默中,大家纷纷陷入沉思。
「姑且一试吧。」鼠爸又说,「如果你同伴的消息可靠,我们经过下水道到河边时,就到旅行终点了。」
「原谅我没有尽早说明。你们离开后,我会很寂寞。」葛伦浮现难为情的微笑。
「别放在心上。」鼠爸露出笑意,「我们也犹豫不决,打算干脆住下来呢。」
「当然了,如果你们决心出发,我会立刻提供消息。容我再次提醒,目前无法保证下水道是否安全,万一在狭窄隧道中遇上那群恶棍……,你们将无路可逃……」
大家再度陷入沉默。鼠爸想打破凝重气氛,朗声说:
「船到桥头自然直。」它说,「总有办法解决,我们向来都能克服困难。」
达达兄弟听了振奋起来,决定再充分休息一天,明日晚上出发。
要去河边了!鼠爸吩咐尽量休息,兴奋过度的达达却没有熟睡。一会儿梦见陶醉在河畔花香中,一会儿梦见被黑乌乌的怪物堵在下水道,进退不得。梦境交错中,它几次惊醒,发现自己还在图书馆底下,真觉得不可思议。
当晚,葛伦带领它们到原先满布尘灰的房间,钻入干燥盥洗台的排水孔中。
「小心摔落……,慢一点、慢一点。」
达达先下去,然后是鼠爸和趴在背上的奇奇,葛伦确认一家三口平安到最底端,就说:「跟我来。」葛伦朝横洞前进,出现好几条岔路,下坡愈来愈陡,迅速来到直径约七十公分的宽隧道。隧底淤积厚厚一层脏泥,上面流着污水,散发出腐臭味。
「就是这里,大概往前走就对了。」葛伦轻按鼠爸和奇奇的肩膀,又紧紧拥抱达达。「以后恐怕没有机会见面,真舍不得你们走。」
「葛伦……」
「达达,不会『写』、不会『读』,或许正是身为鼠类的幸福啊。我相信如此。」
11
达达一家无暇为离情感伤就立刻启程,途中没有粮食补给,必须一口气闯过隧道才行。
这次是由达达领先,奇奇中间,鼠爸负责殿后。在浅流旁有一点空间,不至于妨碍前进。下水管底和侧壁皆呈弯曲状,脚下尽是黏糊糊的不明物体,好几次滑倒在污水里,完全变成泥浆鼠。
「别急、别慌。」殿后的鼠爸对达达说,「跑太快容易摔跤,很快耗完体力。要缓慢、一步步踏稳前进。」
达达心情逐渐稳定,掌握避免滑倒的速度。前后尽是漆黑,背后传来奇奇的哈哈喘息,和践踏水花的脚步声。拼命向前、向前,究竟跑多久了?
「休息一下吧。」听见鼠爸说道,达达松了口气,当场倒坐下来。一旦静止,奔跑时尚能忍受的恶臭薰得几乎窒息。空气凝浊而沉滞,还是勉强需要休息。
「这地方好糟喔。」奇奇说。
「我们赶快离开,出去就是河边了。加油!」鼠爸说道。
「这种脏水会流到河里……?」达达语气含着一丝幻灭。
「对。不过……」鼠爸说,「河会吞下所有脏东西,全部净化后,变成澄净的清流。这就是河的力量。」
父子们短暂休息一阵,等喘息恢复平静。接着鼠爸打暗号:「好,走吧。」大家相偕出发。
偶尔被不明物体绊一跤,有一次真的触到只剩毛皮的物体,显然是动物尸骸。达达打个哆嗦跳起来,又栽进污水里。父子们战战兢兢绕过去,郁闷地继续向前。冶不防迎面冲来蟑螂之类的东西,与达达擦身而过,迅速朝后方跑去,听见奇奇尖叫……。
几次休息后,达达完全丧失时间概念。外面天亮了?莫非已经中午?还是刚好相反,才出发两、三个小时而已?
达达正想差不多该休息,却没听见鼠爸提醒。它愈跑愈累,支撑一阵子,刚想回头说:「爸爸,我……」这时,让它大吃一惊。紧跟在后面的奇奇,那喘息声和脚步声居然消失了。
达达停下脚步。无声无息,一片死寂状态。
如此说来,连流水声也消逝了。达达慌忙摸索脚边,地面同样黏糊糊,没有臭水流动,感应不到鼠爸它们的气息。
究竟怎么回事?
「喂——奇奇!喂——爸爸!」达达朝背后大喊。那呼喊还来不及产生扩散和回荡的余音,就被可怕的死寂霎时吸噬而去。大概是我跑太快,结果跟它们分散了,达达心想。只要再等一会儿,奇奇就会气喘吁吁追上来吧。
达达开始等待,浓稠的黑暗和静寂压迫眼耳。左等右等,没有听见任何动静。难道奇奇摔倒了?爸爸它们遇到意外?都怪我这粗心大笨蛋,达达又想。一定是只顾着向前冲,径自加快速度才会脱队。
达达暗想,好吧,那就折回去。该怎么走……,这时它忽然惊觉自己分不清来时方向,也不知刚才是朝何处前进。这次真的背脊发凉,脚下没有流水,无法判断来去方向。
大概往这边吧……,它缓缓跑起来。顷刻间……,达达又发觉一件事三逼条隧道比刚才大家一路赶来的那条显然更窄,直径仅有原来的一半。对了……,在黑暗中奔跑时,一定是遇到岔路,只有我跑错,奇奇和爸爸都没有发觉,直接朝主道前进。葛伦曾说是一路到底的隧道,可是绝对有岔路存在。
我迷路了!这念头浮现的刹那,达达陷入疯狂状态,屁股着火般拼命往前冲。
达达拼命跑了又跑。空间好窄、快窒息了,几乎被黏滞的漆黑、臭昏昏的凝浊空气给压垮。冷不防被泥巴绊住脚,向前直摔出去。
猛力撞到腰,达达剧痛之下,爬也爬不起来。好想起身跑,无奈累得瘫倒,孤独无助得直想哭。以前遇到再多苦难,都有可靠的爸爸相陪,还有爱讲鲜事逗它发笑的奇奇作伴。可是现在,自己忽然变得孤苦伶仃。
不行,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达达训勉自己般,紧紧咬住唇。无论如何都要回它们身边,非回去不可,一定能回去。
目前跑了多远?还没回到通往原先隧道的地点。在决定折返原路时,恐怕已弄错方向。事实上,现在恐怕不是返回,而是不断前进。怎么办?总之先往前吧。等走一段发现不对,还可以折返。好,就这么决定。
达达站起来,忍着腰痛慢慢向前跑,不时停下来呼唤:「爸——爸!奇——奇!」竖起耳朵细听,仍然毫无回应。
感觉跑了好久好久。跑这么远,都还没回到污水附近,就表示弄错了方向。这个想法在达达脑中愈来愈强烈。我又跑错方向了。它停止前进,小心翼翼地转身朝着反方向。对,是这方向准没错。于是又跑起来。首先必须回到当初发觉自己迷路的地点,只要那里留下标的物就行了。总之先经过那里,继续前进就好,或许比想像更早找到原路呢。
达达在漆黑中前进,唯有听见自己的喘息和脚步声。跑了一阵,随即发觉脚步声开始起变化。怎么回事?它停下来,立刻恍然大悟。原本覆满黏滑湿泥的地面,几时变得完全透干,浮现一层松散崩落的土沙。记得从来没到过这地方。这里完全没来过啊。怎么回事?这里究竟是哪里?
惊慌失措的达达胡乱往前冲去。
鼠爸和奇奇声嘶力竭,不断齐声呼唤达达,没有任何回应。鼠爸叮咛奇奇待在原地,独自去找寻达达。它大声呼唤,走了许久仍没有感应到达达的动静。鼠爸返回奇奇身边,静静地说:
「它可能脱队了。」
「不知哥哥会怎么样?」
「我想……」鼠爸认真思索,「达达还没傻到单独跑那么远,都没有察觉跟我们分散。这附近可能有岔路,它不知不觉偏离主道了。」
「怎么办?」奇奇几乎快哭出来。
鼠爸不断思考,奇奇的体力精神已濒临极限,带着它在漆黑中折返原路,沿下水道管壁摸索着寻找岔路,恐怕这孩子会支持不住。假如留奇奇在这里,我独自回去找呢?这样大家又分散各方。单独留奇奇在此,难保不会发生意外。
「等等看吧。」鼠爸终于说,「就在这里等达达。它现在应该察觉不对劲,正努力来跟我们会合。要相信它,我们在这里等吧。」鼠爸就地重重坐下。
「哥哥一定很担心。」奇奇靠着鼠爸,茫然地想:我有爸爸陪伴,可是哥哥现在却孤零零留在黑暗里。
「达达这孩子很坚强,最近突然懂事不少。」鼠爸说道,其实不如笃定的口吻般充满自信。
12
这时,达达脑中茫茫一片,只顾向前跑。不知摔倒多少次,爬起来又盲目地向前跑,跌啊撞的满身是擦伤。脚边连一滴水也没有,换句话说,这里是陌生地点,是错误途径,必须重返原路才行。可是,这方向行得通吗?
看来是绕进复杂迂回的管道中了。遇到急转弯、奇妙的延伸管道、土块堵塞的洞口。不能通行只好折返,无意间又拐入扑朔迷离的岔道,一路窜进死路底,真是伤透脑筋。
这时背后忽然涌来水流,达达连忙避开,忍不住兴奋地想,对啦、对啦,只要跟着水准没错。跑啊跑,水仿佛被吸走,无缘无故又消失。
感觉跑了好长一段时间,达达四肢几乎打结,一步比一步慢,终于耗尽力气,重重扑倒在地气喘不休。脚边不再出现积沙,露出滑溜溜的铁管表层。达达发觉自己跟鼠爸它们愈离愈远、愈离愈远,脸上早已挂满泪痕,不知面颊擦伤何处,泪水含着血腥味。
陷入绝望的达达瘫坐下来,过一会儿,它忽然惊觉:前方有微光照来。说不定是幻觉吧。爪尖揩了揩模糊的泪眼,仔细凝视之下,一丝一抹,的确有光线淡飘在空气中。至今受黑暗压迫而陷入体内的双眼,仿佛被迅速拭去重压般,变得轻松多了。
达达奋力爬起来,蹒跚走向光线。那里有斜坡状的细洞向上延伸,微光从洞口照进来。困在黑暗迷宫中绕来绕去,真教它受够了。渴望回去找亲人的执著瞬间消失,它只想迎向光明。达达如痴如狂,沿着洞穴爬上去。
几公尺前方是尽头,铁管弯曲垂直往上延伸。抬头朝正上方望去,一公尺高处有铁格板,柔光从格子间透洒进来。啊——,好怀念的阳光!达达使尽最后力气,爬上铁管口。
来到混凝土造的小蓄水池,上面镶嵌一片约二十公分的方形格板。结果还是出不去嘛。达达感到很失望,随即发现铁格板上生锈破烂不堪,角落附近有洞穴,可容老鼠勉强穿过。
达达身上被参差不齐的格板裂缝钩划,多出几道擦伤,总算连翻带滚来到外界空气中。它仰躺下来,不断深深呼吸、吐气。原来草木的气息是这么芳香啊!正值傍晚时分,唧唧唧、唧唧唧,秋虫幽静地鸣唱。鼠爸和奇奇的安危固然令它担心,可是这甘美的空气,这柔抚双颊、轻颤触须的冷风拂来,达达全身盈满着短暂而安详的幸福,一时保持仰姿动也不动。
终于张开眼,这一刹那,达达差点没吓破胆。一只猫就坐在身旁,从正上方俯视着自己。
猫脸直逼在眼前,达达吓得被钉在原地。它相信稍动一下,猫就会扑过来,因此不敢轻举妄动。猫像是在估量扑袭的时机,完全凝身不动。大眼对着小眼,几秒、几十秒过去了。这时,达达忽然觉得颜色好美啊。是猫的眼瞳。
可说是翠绿色,深邃而妖惑,凝视之间,灵魂仿佛被摄了去。猫有一双大耳,手足纤雅修长,毛色当真美丽绝伦,是不含青的沉灰,在暮色映现下银辉闪烁。恐惧中的达达浑身僵硬,怦通、怦通,心脏狂悸不停,脑子里也咚隆隆响起擂鼓。它不禁茫然地想,好漂亮的眼瞳喔,真是一只美猫啊。或许累到极点,让它有恍如幻梦的感觉。
猫忽然抬起头,达达被点醒般震了一下。不料达达还没行动,猫带着轻蔑神情,朝这只滚倒在地、满身泥泞的老鼠横瞅了一眼,说:
「唉哟,脏孩子。」猫低喃完,立刻掉头飘飘离去。
达达窣窣爬起来。这里是任其荒芜的宽敞庭院,草坪尽头有浇花木用的水龙头,达达就从这里的排水孔爬上来。水龙头长久无人使用,上面浮现斑驳的锈痕。
猫在几公尺外站住,抬超前足细心舔着腋下,根本懒得瞧它一眼。达达的第六感告诉自己,这只猫充满好奇心,正仔细钻研它的一举一动。
「你……」达达开口了。它有点迷惘,光是跟猫交谈就是怪异透顶的举动。应该是说「请问你」才对……,不,何必对猫客气?这不是重点,倒该问问我究竟在这里蘑菇些什么?赶快溜掉不就解决了?各种念头在脑里转来转去,管他的,听天由命吧。
「你……不想捉我吗?」达达试问着。猫一边耳朵微动一下,好像有听见,但照样不理不睬,继续舔舐着腋下。
「你的眼睛好漂亮喔。」达达又说。这不是恭维话,只是将刚才四目对望时的强烈感受具体说明而已。
「哦,是吗?」猫这才放下前足,缓缓瞥它一眼。
「嗯,真的……。不过,我第一次遇到不想捕鼠的猫。」
「因为你呀,带泥带血又脏兮兮,谁受得了。」
「老鼠可是猫的美食耶。」
「我只吃鱼。」猫不客气地说。「鱼富含二十二碳六烯酸……(注:Docosahexaenoic Acid,简称DHA,一种多元不饱和脂肪酸。)」
「二十二、碳……」
「二十二碳六烯酸。头脑会变灵光喔。耗子这种东西有害健康吧?不说别的,味道好像很差。」猫直盯着它说。达达不知道该发火还是放心,稍稍迟疑说:
「我的名字叫达达。」猫听了,便说:
「我叫阿蓝,俄罗斯蓝猫的蓝。」说完,它打个小呵欠,又问:「你饿了没?」
13
阿蓝不待回答就离去,达达摇摇晃晃,活像吸铁吸走似的追在后面。唉呀呀,老鼠追猫……,会不会太离谱啊?达达顿时忍不住暗想。可是眼前最渴望的,莫过于小快跑在长年荒芜的蓬蓬草坪上,享受着踏泥感触,舒畅无比。
阿蓝绕过一栋古旧木造房,从旁边的拉门缝溜入,达达随后跟进去。踏上水泥地板,略高处正是厨房,冰箱旁的地板上放置一只盘子,飘出香喷喷的味道。
「这是鲔鱼片,吃吧。」阿蓝说,「这家厂牌的罐头不合我胃口,一吃就知道是便宜货。不过,老婆婆只买这个给我吃。」
达达提心吊胆地靠近盘子。可以吃吗?它带着探询眼神望着阿蓝。保持一点距离的阿蓝早就转过身,前足高高举到嘴边,细心舔舐着爪间的肉球。达达前半身扑进盘里,满心感激地大嚼一顿。吃着吃着,就在肚子胀得鼓鼓、脑筋迷迷糊糊时,阿蓝忽然轻喵一声:
「啊,老婆婆来了。快,躲起来、躲起来。」
经它提醒,果然有拖鞋摩擦地板的声响靠近。天啊,要我「躲起来」……,该找哪里躲才好?达达慌张地左瞧右看,糟糕、糟糕,该躲哪里……。正在手忙脚乱时,阿蓝嗤的一咋舌:
「真拿你没办法,给我待在那里别动。」
阿蓝靠近达达,忽然整个身体覆在它身上。这时听见有人说:
「啊,小蓝,有吃饱喔。了不起,了不起。」拖鞋声更近,来到身边。
「要好好补,长胖点才行。小蓝,好乖、好乖哪。」声音就在头顶上方,紧贴在达达背上的猫腹摇啊晃啊,主人似乎砰砰拍着阿蓝的背脊。脚步声接着缓缓远去。
完全卡在猫腹底下的达达,怕怕地探出头,瞥到一个矮小妇人步出厨房。明明在室内,老妇颈上却绕着长披肩。达达慢吞吞爬出来,阿蓝抬起头低喃:
「天啊,只是假装在吃,没想到真的吞下几口。廉价鲔鱼的油腥味,谁受得了……」于是达达踮起后脚,尽量凑近阿蓝说:
「谢谢你,伯母……」还没说完,阿蓝忽然啪的赏它一巴掌,达达跌个四脚朝天。
「别叫我伯母。」阿蓝凶巴巴说。
「是。」
「你呀,为何不小心躲好?老鼠在附近闲晃,教我这做猫的面子往哪儿摆?」
「对……不起。」
「唉,这孩子真是的,少给我惹麻烦了。」
「是。」达达鞠个躬,再次说声「谢谢」,又困惑地补上:「……你的照顾」,便朝水泥地板走去。不料在下水管迷路时扭伤的右后腿阵阵抽疼,它忍不住又坐下来。
「怎么了?」
「糟糕,我的脚……。不过还得回去才行。」
「去哪里?」
「寻找奇奇和爸爸。」
「奇奇是谁?」
「我弟弟。它们一定很担心,我必须赶快回去。」
「它们在哪里?」
如此一问,达达顿时陷入深思。反正在下水道,就是地面下。可是在下面什么地方?
「其实……,我也不晓得。」
「那怎么行呀。」
没错,这样怎么行。但是非回去不可,想到还得重返不见天日、九弯十八拐的下水管,继续在绝望中徘徊,达达整颗心直往下沉。然而它起身挺直腰杆,决定势必要回去寻找亲人。阿蓝的语气变得柔和许多,问道:
「你为什么跟它们走散?」
达达叹了好深一口气,脚下顿时发软,当场瘫坐下来。
「事情是这样的……」达达努力说明来龙去脉:老鼠全家以为从图书馆走下水道就能到河边,打算当晚走完全程,没想到途中唯有自己落单……。阿蓝全部听完后,却说:
「真是异想天开。」它断然地说,「想钻下水道回到原先的正确地点,根本不可能。除非奇迹发生,否则免谈、想都别想。」
「不管如何,我必须回去。」达达无力说道。
「那只会迷失方向,最后在黑暗中流浪而死喔。你宁愿如此,我不会阻拦。」
阿蓝打个大呵欠,横躺在地板上,无表情的翠眼瞳凝视着达达,细尾梢规律地摇啊摇。
「可是、可是这样就太……」达达再也抑不住泉涌的泪水,阿蓝默默注视片刻,又问:
「倒是你们当初怎么傻到想走下水管?」
于是达达唏咻、唏咻抽噎着,不时夹带几声哽咽,先从河畔那台推土机说起这段漫长的经历。讲的顺序颠三倒四,情节七零八落,阿蓝完全没插嘴,非常专注地聆听。故事收尾时达达也收住泪水,情绪平静不少。一时之间,厨房的亚麻油地毡上弥漫着沉默。阿蓝起身重新端坐,俯下脸窥视达达的眼睛。
「你听我讲,」它说,「你们分开很长一段时间,对不对?你爸爸和弟弟起先可能等你回去,可是一直待在下水管里只会饿死,它们可能爬到地面上寻找食物。说不定啊,对呀,它们直接去河边了。」
「丢下我一个?」达达反问,满满的新泪又滚出眼眶。
「傻孩子,你们的目的地不是河边吗?去那里会合不就好了?你爸爸一定考虑到这点。我相信你有本事单独到河边,与它们重逢。」
「真的……?」达达心中点燃一缕希望的火苗。
「当然了。」阿蓝坚定地表示,美丽的翠眼瞳连眨两、三下。希望之火愈燃愈旺,化为笃定的明焰,徐徐温暖达达的身心。
「到河边就能重逢……」
「对。再说,你不是脚痛吗?外表看起来又浑身是伤。的确是给我带来很多麻烦没错,不过你先住这里休息一、两天吧,用不着匆忙赶路喔。」
听到阿蓝的鼓舞,达达顿时心情一松。对啊,河是我们的旅程终点,只要抵达河畔就行了,奇奇和爸爸一定在明亮、温暖的岸边等我。心意已决后,达达感到睡意阵阵袭来。
结果整整两天,达达就躲在冰箱和墙缝中昏昏度过,有时阿蓝悄声呼唤,分些猫食给它吃。据说这间宽大房子里,目前只有孤单老妇和阿蓝相依为命。
「老婆婆的视力变得很差,你大摇大摆到处走,她大概也看不见,不过还是留神点才好。」
阿蓝这只猫,总爱神经质地不断舔身体保持清洁。有一次达达照例享用盘里的「廉价鲔鱼」猫食,忽然有个粗糙、温热的东西往它背上啪答轻擦一下,吓得它飞跳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阿蓝的舌头。
「别怕、没事的。」阿蓝说,「保持这样不要动喔。你身上到处黏满血渍和泥巴,我看得难受死了。」
「不用,不要嘛。拜托,别舔了。」达达说完想溜走,阿蓝迅速伸足踏住它的尾巴,达达咕隆滚倒了。阿蓝趁达达动弹不得,赶快帮它舔啊舔、舔啊舔,直到身上干干净净为止。
「好痛喔。伯母舌头沙沙的刮得我好疼,毛都被拔掉了。」
「敢再叫我伯母试试看。」
「我偏要叫,怎么样?」
「好哇,践小子……。喂,别乱动,再动就吃掉你。」
「来吃嘛。小心被老鼠给毒死喔,伯母。」
「小鬼头,嘴巴真坏。」阿蓝移开踏住尾巴的前足,朝达达头上砰的揍一记说,
「好了,快藏进墙缝里,再去睡一下。」
14
漆暗的下水管中,鼠爸抱着奇奇不断思索。
真是太久了,这么久达达都没回来,究竟怎么回事?该不会遇到意外滑倒,受伤不能动弹?想到此,鼠爸背脊发凉,打个小寒噤。万一达达不小心跑进岔路,表示分岔口不止一处。难不成它连续迷失在岔路中,离这里愈来愈远?
怎么办?奇奇已经走不动了。饥肠挽挽尚能忍受,最痛苦的莫过于喉咙干渴却不能喝污水。继续往前走吧。希望达达能独自抵达河畔,我们也自行出发好了。脑中却浮现达达负伤倒在黑暗中,孤零零喘息的模样,鼠爸实在不忍带着奇奇先离去。
不觉间,鼠爸忽然发现脚踝至爪尖变冰冷,阵阵刺麻起来,原来浸泡在水中。水量增加了!它又等待片刻,发现水位仅有些微差距,确实比刚才涨高一点。这下可不妙。
「奇奇,走吧。」
「那哥哥怎么办?」
「水位上涨了,这样下去,我们没办法走。」
「可是哥哥还没来啊……」
「达达一定会自己克服困难,追上来找我们。不,它可能先到河边等我们会合。」
「不要!我要等哥哥一起走嘛。」奇奇呜咽说。
「笨蛋!」鼠爸怒嚷,「这样下去会淹死。不许闹,快走!」
奇奇被爸爸的怒气吓住,只好跑起来。起先它爱跑不跑,慢吞吞磨蹭,后来发觉爪尖浸在流水中变得湿漉漉,才吓得魂不附体直往前冲。
「慢点、别急,跑太快会马上累倒。不要慌张,但动作要快点……」
水位一点一点漫升,流速更显湍急,父子俩恰噗恰噗踏着水花,不顾一切拼命跑。
水位迅速涨高,奇奇怕滑倒被冲走,不敢再跑太快。水声回荡在下水管,轰轰发出不安的噪响。
奇奇边跑边回头,上气不接下气说:
「爸爸,我好喘,快支持不住……」它的沙哑呼声被水声淹没,鼠爸没有听见。其实鼠爸有更担心的事,它听出一种与不断高喧的水声略微不同、隐含低沉而诡异的轰鸣感。来自遥远后方的隆隆轰鸣……,逐渐朝此逼近,紧追两只老鼠而来。
「奇奇,快!」鼠爸大声呼唤。奇奇吓得拼命狂跑,没多久,速度减慢下来。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光亮。赶快!赶快!背后袭来的诡异轰隆声,正迅速朝它们逼近。
望着前方,下水管蓦地变宽,来到可容纳好几名成年人站立施工的地点,两侧皆有平台,墙上的微亮电灯朦胧照在四周。
「到那里,爬上去!」鼠爸喊道。奇奇立刻明白是指平台,努力跑完最后十几公尺,总算来到通往平台的石阶,它却当场瘫坐下来。
「快上去!上去!」鼠爸呼唤响在耳边。我跑不动了,奇奇的回答,只剩嘶哑的虚喘。
「奇奇,快趴到爸爸背上。」鼠爸急道。奇奇紧抱住爸爸脖子,鼠爸边寻找小突块,边想办法攀上石阶。它同样激喘吁吁,奇奇真的好重啊。爬上一阶……,又一阶……,爬上来了。再往上一阶……,半途后脚一滑滚下来,差点从石阶边缘滑落浊流,幸好勉强稳住脚步。
「奇奇,还好吗?」
「……嗯。」奇奇在背上小声说。
再挑战一次,用力、再用力。前爪攀挂石阶上,一点一点抬起身体,还差一点……,好,爬上来了。可是,再也无力……。
耗尽体力的鼠爸平趴在地上,微睁眼一看,已经到平台上。鼠爸终于爬上最后一阶。
真是千钧一发,后方追来海啸般的浊流高浪,此时轰隆隆发出凶暴怒吼,从两只老鼠身旁冲过,激溅的水花淋了它们一身。留在下水管中,绝对会惨遭浊流吞噬溺毙。
奇奇双眼闭得死紧,使尽吃奶力气勾住爸爸的脖子。鼠爸想说可以下来了,一口气提不上来,根本无法出声。
「奇奇……放手……,爸爸没办法呼吸。」鼠爸的弱喊总算飘进奇奇耳里,奇奇这才从它背上滚下来。父子俩呼呼喘息,一时爬不起身。
「好险喔。」……「总算逃过一劫。」……「真的差点没命。」……「太可怕了。」……闲谈中呼吸恢复正常,得以从容环顾四周。
薄朦的灯光中浮现铁梯垂直架设于墙上,梯子正上方有圆沟盖,看来人类就是打开顶上盖口出入。水路到这片空旷地带顿时变宽,至出口再度变窄,吸入与原先幅度相同的下水管中。此处没有支道或延伸管道,平台上遗留混在水中冲来、被漂打上岸的垃圾,与可乐罐、塑胶便当盒、皱巴巴的周刊同样散发恶臭,形成黏糊糊的东西堆积如山。
刚才的凶猛高浪只是突发状况,此后水位不如鼠爸预期般下降,而是维持在管径大约一半的高度,它们无法沿着浊流前进,何况水速猛急,一旦落水立刻卷入漩涡,必死无疑。
「爸爸,在这里等水位就会下降吧?」奇奇问道。鼠爸凝视下水道的出口思索着:排水量会因时间或日期而有增减?假使如此,正如奇奇所说,水位届时会下降。可是,果真如此吗?
直到目前是顺流而下,鼠爸想道。换句话说,地势正逐渐降低。地形随河势低缓,各方污水汇聚于此,水量有增无减。难道不是这样?如果推断正确,水位再久也不会减退。
鼠爸和奇奇继续枯等,已过很长一段时间,水位没有升高,也不见下降。而另一方面,显然无法从顶上紧锁的圆沟盖脱身。总而言之,它们坐困在此。
不知达达怎么样了?巨流席卷而来时,那孩子究竟在何处?鼠爸努力避免去想这问题。达达一定自有方法逃脱,唯盼它能独自避过这场浩劫。当前的问题,是该如何带奇奇脱身,鼠爸四处检查是否有裂痕或缝隙,却毫无斩获。
15
想通过恶水滔滔的下水管,势必先思考脱身之计。鼠爸是栖息在河畔的老鼠,多少谙水性,但仅限于在平波河面浮出头,啪恰啪恰划动手足优游。奇奇不用说是旱鸭子,背着它往浊流一跳,根本是自杀行为。
鼠爸爬上垃圾山搜寻可充饥的食物,恶臭差点没把鼻子薰歪,只好匆匆爬下来。父子俩饥渴难忍,到了头晕眼花的地步。岂能在这种地方饿死?虚脱的鼠爸暗想,突然感到怒火中烧。澄澈的流水在阳光下粼粼生辉,我们不是为了寻求那条美丽的河才来此?怎能轻易死在这鬼地方!
向前进,鼓起勇气前进。决心下水一试,至少要有可攀附的东西才行。
这时,鼠爸注意到有东西半埋在垃圾山里。
「奇奇,帮忙一下,把它挖出来。」在奇奇协助下,不久父子俩面前,出现一个沾满泥泞的远食面碗。
鼠爸担心说出计划,奇奇会怕得要命,甚至心生抗拒。不料奇奇听完欢呼说:
「要坐船、坐船啰!」它乐得蹦蹦跳跳,钻进碗里又冲出来。
面碗是由薄质堡丽龙制成,质地十分轻脆,的确可以漂浮,只是怕载浮载沉之间,没多久就翻覆了。凭着两只老鼠的重量,是否能保持碗的平衡?好个莽撞、异想天开的点子。要是达达在就好了,鼠爸由衷地认为。真想征询它的意见,最近那孩子已懂得提出中肯建议。可是达达自身难保,恐怕正在别处孤军奋斗。为了达达,爸爸必须设法带奇奇平安抵达河畔才行。
又等待许久。是刚过一小时还是好几个钟头……?时间感完全丧失,四肢疲软无力,瞌睡虫挥也挥不去。刚才一时兴奋的奇奇也无力玩闹,此刻蜷起身熟睡,平日堪称一身白的毛皮糊满烂泥,变得黑黑一团。奇奇直打哆嗦,恐怕是浑身湿透而感到寒冷吧。鼠爸也觉得好冷。鼠爸认为奇奇的脸至少该保持干净,便频频舔着它的脸颊和额头、拭去泥水。累坏的奇奇熟睡没醒,鼠爸忍不住打起瞌睡,终于恍惚睡去。
不知打盹多久,醒后情况未见改善。水势高涨不退,倒是精神振奋许多。鼠爸心想,可以行动了。
叫醒奇奇后,鼠爸衔起远食面碗,小心翼翼把它拖往石阶。万一碗掉落水中,那就万事皆休。鼠爸一再谨惯,将碗拖到最底阶,与水位尚距五公分,接着把「碗公船」尽量挪向石阶边缘。
奇奇没等鼠爸呼唤,就急忙爬进碗里。它终于明白这赵旅程将是险象环生,吓得奉奉发抖,却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不让惧意写在脸上。鼠爸跟着进入碗里。
「好,走吧。」鼠爸说。奇奇没有应声,轻轻一点头。
坐稳后,鼠爸紧晈着碗缘,抓住碗试着轻摇,却文风不动。再试一次,面碗微微一晃。使劲再试试看。碗剧烈摇摆差点翻覆,加上力道过猛,鼠爸不小心将碗缘咬破一个缺口。它连忙调整姿势,保持平衡。
再试试看好了。它重新衔住另一边,小心翼翼地摇撼,使碗一点一点移动。终于到石阶边缘……,落水了!
速食面碗剧烈倾斜,哗啦掉入浊流中,水汹涌灌进碗里,这下翻覆就死定了。「奇奇,别动!」鼠爸喊道,即时判断倾斜角度转移重心,保持碗内平衡。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大浪扑来正中碗身,这次碗剧烈倾向另一边,大量水花溅得满身是湿。
仅是虚惊一场,碗打着转漂离石阶,顺着水流而下。澎咚、澎咚,钟摆似的左右摇晃,滴溜溜转个不停,父子俩在头晕眼花中,终于确定出发了。
没多久,碗咕咚一声撞击后静止不动。一看之下,原来撞上对岸平台的石阶边缘,停靠不再前进。还得设法让它漂向水流中央才行。鼠爸保持慢动作以免碗失去平衡,轻轻伸手,用力推一下石阶。保丽龙碗顿时倾斜,探出身子的鼠爸险些摔出去,奋力抽回来,一跤跌坐碗底。
终于漂动了。可是这回不能顺利流进下游的下水管口,碗漂到墙角,就此停止不动。
「奇奇,你尽量把身体重心放在那端,这样才保持平衡。可以吗……?」鼠爸再度慢动作,伸手朝墙壁横推一下想移动碗,碗在原地兜圈子,并没漂向水中央。怎么办?
有点浮躁的鼠爸乱试一番,瞧它左摇摇、右摆摆,结果碗大摇大晃,差点没灌进水,真是让人捏把冶汗。不过有些动静,还得加把劲。又漂动一点。载着奇奇和鼠爸的速食面碗,终于顺水被吸入下水管的幽暗中。
……奇奇头上,白蝶翩翩飞舞。好想追去看,奇奇来到黄花簇簇的地方。跳啊、又跳啊,最后往前跳,摔了一大跤,咕隆四脚朝天。芬芳花香的包融下,往天空瞧瞧,蝴蝶飞呀飞过头顶。太阳公公晒得暖呼呼,好舒服啊。「奇奇、奇奇……」爸爸在别处呼唤,吃饭时间到了吗……?
「奇奇,还好吗?」鼠爸抓住奇奇的触须,摇了摇它。「不能睡,接下来很危险,要注意周遭,随时准备跳船逃生……」
看来奇奇是暂时睡着了。它惊醒过来,发现仍在保丽龙碗里顺着湍流直下,想仔细观察四周,四周一片浓密的黑暗,连身旁鼠爸的脸孔也消失不见。
摇晃、旋转、恶心欲呕,拼命忍住想吐的冲动。水流愈来愈急,应该漂很远了……。
忽然一阵强烈冲击,奇奇感觉身体霎时飘起,随即坠落水中。猛吞一口臭水,全部吐出来,奇奇拼命将头浮出水面。
「爸爸——」它叫道。过一会儿,才从超乎想像的距离外传来回应:
「奇奇……」鼠爸遥遥呼喊,「碗好像撞到什么……翻覆了……,你游得过来吗……?」
父子俩被迅速冲走,鼠爸比奇奇冲得更远。奇奇手脚乱划向前,忽然一头沉入水里,咕噜咕噜吞下好几口。
「不行……我不行了……水太急……。啊,要下沉……」
「振作点……奇奇……」鼠爸的声音显然更遥远,「应该……快到……出口了……」突然声音消失。
水流愈急愈快,后方奔来的起伏巨浪几度吞噬奇奇的头顶。喘不过气,不能呼吸了。下水管的激流,迅速冲走快失去意识的小老鼠。
16
这家的老妇夜里极早安歇,一脸紧张的阿蓝就在家中和庭院漫步巡逻,四处侦察动静。达达则跟在后面,小踮步窣窣跑。这时,眼尖的阿蓝发现一只肥壮的红虎纹猫想从树篱进来,便火速冲过去「喵哇——呜」的猛吼一声,双方剑拔弩张了片刻,红虎纹猫不敌娇小阿蓝的气焰,只好落荒而逃。
「好神勇喔,伯母。」达达对凯旋归来的阿蓝说。
「别叫我伯母!……那只厚脸皮的红仔,稍微没留神,就把庭院当便道溜进来。」
「借过一下,有什么关系嘛。」
「不要,那怎么行,这是我小蓝的家呢。」
达达想起住宅区墙上的那两只猫,一只三花、一只黑白,乐融融蹲在一起。
「伯母没有朋友吗?」
「要朋友做什么。」
「兄弟姐妹呢?亲戚呢?」
「你好烦,只要有负责喂我的老婆婆,这样就够了。」
「那多寂寞啊。」达达想起自己的家人,不禁说道。
「我不在乎。好了,回去吧。」可是阿蓝没有动身,坐在草坪上仰看天际。无云的清夜,眺见繁星点点缤纷。一会儿,阿蓝幽幽说:
「老婆婆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
「她会死吗?」
「最近老婆婆突然衰老许多,脑筋变得迷迷糊糊的,不是忘记喂我,就是一天开三、四个罐头,开完便扔掉。我想,她时日不多了。」
「你一定很喜欢老婆婆,才想同归于尽吧。」
「才怪呢!」阿蓝生气地反驳,紧盯达达的双眼。黑暗中,唯有那双瞳隐约浮现,达达仿佛被吸入猫瞳散放的妖绿浅光中。「老婆婆去世的话,我不就得寄人篱下?交给新主人养,谁受得了。」
即将出发的日子来临,达达询问阿蓝前往河川的路径。
「说到河岸边啊,我知道,以前去过几次。」阿蓝说,「走没几步就到了。我有个好点子……,从我家前面的路直走右转,有一间漆成黄色的住家。那家的狗屋旁有水泥矮砖墙,爬上去沿着墙顶直走,会看见第三间住家屋顶上有一块突起,你就窜上去,小心别摔下来。然后在屋顶绕一圈,从侧面朝下看会发现后院,到了后院,沿栅栏走到唯一少一根栏木的地点,钻出去有一条细巷。啊,对了、对了,那里有一只超贪吃的黑猫没事老爱闲逛,你可要当心点。从巷子走到街上右转,左边有紫杉树篱围绕的豪宅,直接穿越那家的庭院,院子尽头有一棵粗台树,爬上树枝后,登上水泥矮砖墙……」
达达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打断:
「等一下、等一下。」它说,「我不会爬墙走屋顶,只会沿路边跑喔。」
「真的?那多无聊。」
「反正那是我的唯一绝活。快告诉我,该走哪条路才好嘛。」
「真拿你没办法。让我想想……,你就直走好了,在第一个转角右转。」
「然后呢?」
「一直走。」
「然后呢?」
「就到了。只要直走就是河。」
「天啊。什么,就这样简单?」
「很无聊吧?」
「这不是重点。啊,好险。」
它们正在厨房暗处交谈,老婆婆已经入睡。隔天晚上,达达跃跃欲试,天色刚暗就想动身,阿蓝劝阻要等路人少些再出发。达达焦急等候着深夜来临,它已从阿蓝口中得知去河畔的方法,终于等到出发时刻。
它们走出庭院,阿蓝率先来到树篱旁,停下脚步说:
「那么,从这里沿路直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右转。知道吗?」
「嗯,我知道。」
「我到外面,人家会来摸我,一起行动反而害你容易被发现。好,你自己去吧。」
「伯母,真谢谢你。」达达说。阿蓝眨了眨翠眼瞳,低头朝达达背上舔了一口。粗糙的猫舌轻擦一下,达达咕隆滚倒了。它爬起来望着阿蓝的大眼瞳,再次说:
「真是多谢照顾。」然后鞠个躬,心中默念一声加油,达达穿过树篱缝来到路上,这是一条宁静的住宅区街道。
前后一看,远处有路人疏影。此刻不出发更待何时?达达顺着阿蓝指示的路径跑起来。身体变得好轻快,两天前酸麻的右后腿复元了。它加快速度,一口气跑起来。赶快到河边!去跟奇奇和爸爸会合!
跑着跑着,快到十字路口,忽然头顶上喵呜一声,达达吓得飞跳起来。有猫!快找地方躲,还是加足马力快逃?……怎么办,哪里可以躲……,达达急得团团转,就在这时——
「你呀……」一个声音说道,只见阿蓝优美地轻跃下来。「怎么老是这么迟钝?」
「啊,伯母……」
「据我观察,你根本没提高警觉嘛。」
「是啊,以前都是爸爸打头阵……」
「行动时要随时注意背后头上、脚前身边,偶尔停下来拉长耳朵。记住了,危机四伏。」
「嗯。」
「好了,我在这里守着,你去吧。这次应该没问题,越过道路另一侧,在那个街角右转就是了。」
达达紧张地点点头,遵照阿蓝的指示,转过街角就一口气狂奔。跑了一段回过头,望见坐在路旁舔背理毛的阿蓝变得好远好远。阿蓝感觉达达回头望着自己,就仰起脸,像是朝它点了点头,忽然优雅一跃,轻盈跳上路旁的水泥矮砖墙,跃下墙内茂丛后消失了身影。
达达听从阿蓝的建议,边跑边留心四周。沿路几乎空无人影,只需注意猫的出没。阿蓝伯母说过路程不算远,真的吗?不说别的,它体型比我大得多,猫认为「不算远」的距离,对老鼠来说可是漫漫长路呢。这样跑跑停停,也不知经过几个小时了。
终于望见前方出现微高的河堤。就是那里!达达加紧脚步,连最后的十字路口都没左右确认是否安全,就不顾一切穿过去。某户人家的狗嗅到老鼠气息,开始汪汪吠叫。别管它,再跑、继续跑。总算抵达河堤下的道路,达达早已累得无力。它重新提高警觉,环顾着四周缓缓横过道路,望见汽车的头灯,距离尚远还不需担心。
爬上河堤,是泥的触感、水的香,多么令它难忘。来到堤顶,正是夜染曙白、东空露晓的时刻。
眼前就是河,达达热泪盈眶。我终于回来了!附近的河貌,与出生以来熟悉的景观极为相似。树木没有砍伐痕迹,河滩上没有推土机整平。水鸟零星点在岸边附近的草丛下,头埋在羽衣里熟睡。朝阳映在流着圈圈小涡的水面,金辉明灿而耀眼。终于回到念念不忘的河川啊。
然而它立刻抱持警觉心,不敢大意。那些沟鼠是否出现?至少在河堤步道上不会撞见。人类骑单车牵着大型犬过来,达达看见慌忙窜入草丛。然后,它细心感应声音和气息,缓缓走下堤岸。
来到河滩朝左一望,发现一座混凝土桥。那是榎田桥吧……。不可能,我应该来到比复田桥更远的上游。往右方望去,遍布两岸的苍翠绿意形成辽阔的森海,达达不禁有些诧异。
17
所幸没有冒出沟鼠军团,追着达达穷追乱咬。达达想,总算离开沟鼠的地盘,到达目的地了。可是爸爸和奇奇呢?它们是否朝下水管直接前进,比我先抵达这里?
达达在附近徘徊一阵,没有发现鼠爸它们的身影,暂时先找草丛和大石头间的缝隙当藏身处休息。疲累不堪的达达立刻睡着,不久听见人类交谈着走来,又惊醒过来。它屏息不动,那对男女快速通过,陆续有人从身旁经过。感觉上,这片河滩比昔日达达家附近的行人更多。,
天暗后正式展开搜索,它呼唤着爸爸和奇奇,仔细走遍河滩各角落,依然毫无回音。人类往来频繁的好处是容易撒落食物,在河边草丛或河堤步道的长椅旁,可发现像是半片饼干,或是薄木片饭盒里只剩一块的海苔寿司卷,暂时不必担心觅食。然而,鼠爸和奇奇仍旧杳无音讯。
阿蓝伯母虽说鼠爸它们一定先到河畔,达达心里却浮现可怕想法:它们该不会还在漆黑的下水管中拼命找我?不会吧,达达说服自己。一抹难抑的不安阴霾,回旋在心里挥之不去。
清晨,达达无精打采回到藏身处。半路上,发现有只动物在水边石缝间虚弱地微动着,它赶忙跑过去。然而,不是奇奇。那是一只小鸟,应该说是幼雏才对。倒卧着半浸在水里,双眼紧紧阖起,羽毛未丰的翅膀上下迟缓地摆动。
达达很同情小鸟的处境,但是爱莫能助。它背转身走向草丛,背后传来啾啾啾啾……的叫声。应该还活着,恐怕支持不久了。达达回到藏身处想闭目小憩一下,眼底却浮现自己从排水孔惨兮兮爬上来时,阿蓝问:「你饿了没?」的模样。
若不是脾气古怪的猫伯母,愿意收留我在清静人家休养,愿意分享它的猫食,恐怕我早就没命了。阿蓝的救命之恩,光是道谢都不足以表达啊,达达想道。我应该转而帮助其他动物,报答这份恩情。不断施予和回报,让这个世界生生不息,这样才对啊。
大浪袭来,小鸟将会灭顶。达达爬起来赶往河畔,发现小鸟不再动弹。看起来像是麻雀幼雏,体型约是达达的三分之二。我能搬得动吗?达达轻衔起小麻雀的后颈拖一下。还好,还好。小鸟微睁开眼,露出惊怕的表情,啾啾啾啾……叫着,翅膀拍扑一下,便无力软下来。
先把它拖到不会浸湿的地方吧。小麻雀离开水后变轻不少,达达担心拖动时,河滩的尖石会刮伤它。要轻一点、轻一点……。踏进草丛后地面变滑顺,搬运稍微省力些,必须趁天更亮人潮出现以前,把小麻雀藏好。
结果达达花好长的时间,费好大劲才把小麻雀拖到藏身处,让它轻轻躺卧。达达自己滚倒在一旁,等呼呼喘息平静。其实达达还没完全康复,这种吃力劳动导致后腿的旧伤复发。
所幸小麻雀没有受任何伤害,只是双眼仍紧闭。在不会飞、不会走的情况下,不知它为何掉落水里?或许是从更上游摔落,才被冲流到这里。可能活不久,目前奄奄一息,等太阳升起回温后,它身上会干爽些。然后呢?喂它东西吃?可是小麻雀该吃什么,我哪知道嘛!
达达一整天忽睡忽醒,苦恼在心里挥之不去。小麻雀偶尔微睁眼,啾啾啾啾……虚弱地呜叫,叫声间隔愈来愈长。
近暮晚时,忽然空中有鸟鼓翅飞下来,达达吓一大跳。那只鸟不由分说,朝着达达头上袭来。
「可恶的小脏鼠!」对方嚷道。
「别、别这样嘛。」达达好怕那尖嘴啄啊戳的伤害自己,便把身体拱成一团,到处滚来滚去。
「瞧瞧你对我家孩子造了什么孽!居然杀死它!」一只大麻雀飞扑到达达身上,立刻发动鸟喙攻击。
「等一下。不对、不对!是我救了你孩子,它还活着喔。」
「啊,是真的。」另一只体型较小的麻雀随后飞下来,凑近观察幼雀后说道。
「快帮它取暖!」达达对那只母雀叫道。「小麻雀浸泡在水边,是我把它拖上岸的。它身上干了,可是体温很低,肚子一定很饿。」
公雀原本攻击达达,听到这番话就迅速飞走了。大概去找寻幼雀的食物吧。母雀张开双翼裹紧小麻雀,哑声说:
「幸好找到了……」
「可是它比早上更衰弱,我不晓得该怎么办……」
母雀仔细凝视着达达说:
「你……好奇怪呀,我从没听过老鼠会救麻雀。」
达达没有回答。这时,啾啾啾啾……的鸣叫从母雀翅膀下传来。或许是心理作用,感觉那啼声恢复一丝活力。
「见到妈妈,它一定很高兴。」达达说。
「能找到它,真是谢天谢地……」母雀深叹了口气。「今天大清早,一群人类的野孩子拿木棒把我们的巢戳落。那个鸟巢,就筑在上游一点的橿树上……」
「好过份……」
「我们夫妻侥幸逃脱,可是救不了几个孩子。四只小麻雀刚长羽毛……,明明……再不久……就能飞了……,居然这样……」母雀像是自言自语,呜咽着断断续续说,「那群野孩子离开后,我们才敢回去探望。一只已经摔死,原本以为另外三只全被抓走……」
母雀摇头甩去泪水,又说:
「那时我先生说,它瞥见其中那只最活泼、快要会飞的孩子,趁着鸟巢还没落地,就先跳进河里。」
「就是这只小麻雀?」达达问道,母雀点了点头。
「我先生原本不敢确定,当时我们拼命逃走,只是一眨眼看到的情景。不过先找再说,所以今天到处飞绕。原本以为它落水被冲走,一路来到下游……,心想只要发现尸体就死心,在河面上不断寻找,没想到居然在这附近的草丛里……」
「都是我把它拖到这里,害你们找不到。」达达忽然沮丧起来。
「不!你别自责。它泡在水里,一定很快就会死去。」
「反正都已太迟……」
此时公雀叼一只大蚯蚓回来,啪飒啪飒拍翅飞下,把猎物用力抛在小麻雀面前。
「好、好,食物找来了!来、来、快吃……」软扭扭、活跳跳的蚯蚓突然出现面前,达达看了差点没吐,脚下起点小颤晃。
「瞧瞧你,多没脑筋。」母雀训它一句,「这孩子灌一肚子水,还在半昏半醒状态,哪能一口吞下这只庞然大物?」
「啊,说的也是。嗯,你说的对、对极了……」兴奋过度的公雀顿时泄了气。
「现在孩子很虚弱,大概没什么胃口,你先把那条黏溜溜的东西咬成几小截,然后交给我。还有,你得先向这位亲切、勇敢的老鼠道谢。如果没有它,这孩子早就没命。你呀,刚才那种态度……」
18
公雀尴尬地清了清嗓,对达达说:
「唉呀,是我失言了……,而且那么使劲啄你……,真是罪过……。请问有没有受伤……?不过既然你说没事……。实在是,唉唉,说什么都太晚……」
「记得道谢!」母雀斥责说。
「唉呀,真是非常谢谢你。我们遭受人类的迫害,幸亏有你,至少保住这孩子。」
「希望我能帮上忙。」达达说道。
「请让我们在此照顾小麻雀,这里是你家,打扰了……」
「没关系,别客气。」达达说,「这里不是我的家,只是暂时找到这片草丛休息。」于是麻雀夫妇尽心照顾幼雀,一会儿帮它暖身、一会儿嚼碎食物喂到嘴边,达达看在眼里,说实在的,真是羡慕极了。对啊,我也要赶紧找到爸爸和奇奇才行。
天色转暗,麻雀夫妇鼓起羽翅,从两侧双双贴靠着小麻雀。「这样行吗?这样好吗?」坐立不安的公雀嘀咕个没完,被母雀念一句:「烦死了,给我安份点。」过了许久,就在夜半时分,达达决心对麻雀夫妇说:
「我外出一下。」接着又问,「小麻雀还好吗?」
「它心跳很正常。」母雀说,「刚才吃一小口蚯蚓,只要撑过今晚,大概没有问题……」
达达打算今夜到下游寻找,过去一直避免没去的原因,是害怕误入沟鼠的地盘,如今是情非得已。
「下游是不是有桥?」
「没错,就是迫村桥。」
「叫迫村桥?上游是不是生长很多树,有一片森林?」
「那一带有座名叫木原公园的大公园喔。」母雀告诉它。
麻雀夫妇对沟鼠地盘可说一无所知。母雀甚至说,因为我们以前从来没跟老鼠之类的(唉呀,不好意思)打交道嘛。
达达就此出发,不忘探查每个草丛和树根上的窟窿,呼唤着鼠爸和奇奇。愈接近迫村桥,它的呼声变得愈小。昔日从下游到复田桥,原本想穿越隧道,当时遇到的状况让它余悸犹存。
终于来到迫村桥畔,这是一座规模远不如榎田桥的细窄小桥。达达惊恐地靠近,窥看桥下情景。桥面街灯点亮,照得河滩一片灿明,桥墩正下方恰有桥影投入,显得幽暗而宁寂。
果然近乎达达的预期,刚要踏入那片幽暗,感觉有几只大个子猛冲过来,粗鲁大吼:「站住!」达达顿时钉在原地。应该说,是浑身发抖到脚软,一步也跨不出去。
「嘿,原来是个小鬼头。快滚、快滚,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一只魁梧的乌黑沟鼠嘲弄说。
「请问……」
「啥事?」
达达觉得不能表现卑屈,说话用不着客气。如果是爸爸,它一定会这么做。
「我来找亲人,想到桥那一面。」要冷静、冷静点,偏偏说话忍不住发抖。
「哦,小鬼头寻亲,找不到的啦。从桥这头,就属于咱们高贵沟鼠的领土。」
「它们一定在附近等我。」
「是吗?我瞧你是欠扁。」沟鼠跨出一步,达达赶紧后退,拼命鼓足勇气踏稳那一步。达达忽然被激怒,瞬间失去理智。
「河是大伙的。」它不禁冲口而出。
「臭小子,你胡说什么?」哨兵脸色剧变,飕地冲到它面前,几只大个子从黑暗中缓缓现身。
达达暗叫不妙,又退一步。糟糕,我何必多嘴,讲些无聊的挑衅话?被围困断绝后路,免不了挨一顿痛殴,不,恐怕小命难保。
然而这时,达达脑里忽然浮现一个声音:「……与敌人战斗 战完痛快酣睡 再奋起 不论走多远……」,语气十分低沉,却满怀笃定。那凛然的语调,正发自于图书馆里的孤鼠葛伦。「不论走多远 我会勇往直前……」。刚才还恐惧得钉在原地、直不起腰杆的达达,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挺起胸膛,堂堂面对这群大个子。那一改畏惧的从容模样,反让沟鼠有些退缩。
达达直视着领头哨兵的双眼。
「追求川之光……」它低喃。
「什么?你说啥?」
「追求川之光!」达达大嚷一声,转身一溜烟跑掉。它拔腿狂奔,转眼就混入河堤黑暗中。
沟鼠们没料到它有这招,当场傻眼,一时来不及反应。有哨兵老羞成怒想追去,队长劝它算了别计较。队伍中弥漫着让践小子轻松溜掉的遗憾、尴尬、想将错就错的敷衍气氛。什么玩意嘛,臭小鬼……头壳坏了……,说什么大伙的,差点没笑死……当然是咱们的啰……。大家你瞧我、我瞧你,苦笑着耸耸肩,返回桥下。
然而其中有一只绷着面孔,低头陷入沉思。
达达尽量沿着暗处小快跑前进,回到原先的草丛里。怦通、怦通,心脏猛跳欲裂,浑身抖个不停。
「唉哟,你回来了。」母雀说,「小麻雀刚才醒来一阵子,吃过蚯蚓了。我还告诉它,你是救命恩人……。咦,怎么回事?」
「嗯……,我遇到一点危险……,不要紧,它们不会追来……」
接下来该怎么办?刚才与沟鼠军团对峙的紧张,消耗达达的心力,今晚再也无力行动。达达想,等天明再说吧,,就走进草丛蜷成一团休息。
三更过后,东空尚未泛白的时刻,喀窣喀窣,响起拨开草叶声。会是谁呢?对方就在数步之外。是奇奇?是爸爸?
「你是谁?」达达轻声问。惊醒的麻雀夫妇露出不安神情,仍伴在幼雀身边。
「别怕。」对方说。不是爸爸的声音。
「是谁?」达达又问。没有回应,喀奉喀奉声更加接近,终于出现了。一只黝黑、硕大的老鼠——是沟鼠。竟然一路追来这里!达达跳起来想逃走,对方一句话,却让它打消了念头。
「追求川之光——,刚才你是这么说的吧。」沟鼠的语气很平和,「那是葛伦讲的,对不对?」
「……嗯,对啊。你认识葛伦?」
「我们很熟。你曾遇到葛伦?它还活着?」沟鼠走到达达身边,重重坐下来。既然认识葛伦,就用不着害怕。
「是的,它住在图书馆的地下室。」
「图书馆?那是什么?」
「就是里面有好多书……。不说这些,叔叔你是谁啊?」
「我是苟且偷生者。」语气含着一抹自嘲,「我是葛伦的同伴,我们昔日怀着远大梦想,计划一举推翻老大和它的心腹,创建新国家……」
「我听说过,结果起义的前晚反而被袭击,革命失败了。」
「原来葛伦提过。我侥幸逃过一劫,保住性命的交换条件是向老大宣誓忠诚,现在沦落到替一群流氓跑腿。」这只老鼠的谈吐和语气与葛伦有些相似,是彻底放弃理念者特有的口吻。
「你说在找亲人,有只叫奇奇的小白鼠,它是你兄弟吗?」
「是的!它是我弟弟!你遇过奇奇?它应该和我爸爸在一起。」
「原来是那对父子……」这只老鼠与亮灰色的葛伦不同,与一般沟鼠同样近乎深黑,但是修行者般的清瘦形貌,则与葛伦极似。沟鼠闭目冥思片刻后,睁眼凝视着达达说:「我带你去跟它们见面。」
19
睡梦中,奇奇挥开那些黏糊糊、冷冰冰的东西纠缠,手足拼命乱划,往上、再往上,要浮起来。喘不过气,快不能呼吸,非到上面不可,到有空气的地方……。然后,一点一点,逐渐恢复意识。
起初感觉到灿烂耀眼。隔着紧闭的眼睑,一种极明亮、温煦之物渗入眼底、脑海,漫遍全身。奇奇一时静躺着。好明亮、好温暖、多舒服……,是梦的延续吗?
微睁开眼,强光瞬间扩散,似要射穿眼睛,又赶紧闭上。小心翼翼地,再度缓缓张开,瞳孔逐渐适应。草的芬芳浓烈薰呛,现在刚过正午,太阳高悬在天空。清凉的川风玩弄着面颊拂过……,回到河边了!
奇奇想跳起来,无奈没有力气,只好慢吞吞抬起身体,半坐着东张西望。下半身浸在水边泥淖里,浑身湿透透。奇奇用力抖一抖,感到彻骨的寒,喜悦却从体内涌上来。眼前就是河,悠悠然缓流。我回来了!可是爸爸呢?哥哥呢?啊,几公尺外的石头下,好像有灰扑扑的毛团……。
奇奇缓慢爬起来想走过去,忽然一阵反胃,哇的呕出脏水。它努力克制恶心,拖着身体慢爬过去,发现那团蜷缩的破烂毛团正是鼠爸,就拼命加快脚步跑起来。
「爸爸!」奇奇贴近耳边呼唤,摇了摇鼠爸,毫无反应。该不会死了?奇奇吓得背脊一阵阵抽冷。仔细观察后,发现鼠爸的腹部正细微、规律地上下起伏。不要紧,还有呼吸。奇奇努力替爸爸擦身取暖,频频舔净它的脸孔,不停大声呼唤,过不久,鼠爸总算微睁开眼。
「奇奇……」
奇奇嚎啕大哭起来。太好了、太好了,爸爸终于醒过来。
这时,有团黑影落在父子俩身上,鼠爸抬眼望去,奇奇循着视线回头。说也奇怪,哪时居然冒出三只魁梧的沟鼠,将它们团团包围。
「这两只,怎么回事?」站在中间、体型最高大的沟鼠蛮横地问。
「看样子是来自外地呢。」旁边一只奉承说,「见鬼了,哨兵到底在混什么,它们八成躲过监视,从桥那头溜来的。」
「可是你瞧,大只的好像溺水了。」另一只说,「大概从上游冲下来,不晓得挂了没有。」
刚说完,那只沟鼠飕地靠近,朝奇奇肚子就是一踹,还在晕头转向的奇奇应声倒地。沟鼠蹲到缩成一团破烂的鼠爸面前,揪住触须用力一扯。鼠爸连头带须被拖起,眼睛微睁表示还有意识,只是遭暴力相向,软绵绵无法反击。
「原来还没挂掉。丢到水里,让它早点超脱怎么样,队长?」
「慢着、慢着。」那只站在中间、被称为队长的大个子说,「还得调查它们的来历,追究哨兵的疏失。要说顺流冲来也没道理,老鼠没事哪会泅水?它们有可能越过河堤……」
奇奇注意到十公尺外的上游有小河坝,圆形的排水管汩汩冒出水。对啊,我们一定是从那里出来的,就算差点丢了性命,我们终于真的回到河畔。可是结果呢?千辛万苦绕一大圈,看来这里还是「帝国」,还在沟鼠的地盘内。禁不起严重失望的打击,奇奇闭上双眼。绕那么多危险远路,到头来还是失败……。这时,轮到奇奇的触须被用力揪住,它叽的痛哀一声。
「喂,小不点。队长问你们打哪来的?还不快回话。」
睁开眼,一只龇牙咧嘴、全身黝黑的沟鼠凑在面前。糊满黏腻口水的利牙,险亮一闪。
不知为什么,奇奇不再害怕。因为强烈的失望占据它整颗心,没有余隙容纳恐惧了。
快说!快说!快说!沟鼠连声催促,揪住奇奇的触须扯了又扯。我们的心血全泡汤了,明明那么努力……,冒着台风天赶路……在下水道摸黑前进……坐在面碗里咕噜兜圈子……。无数情景一齐从忆海唤醒,在奇奇脑里盘旋不停。
「喂,问你打哪来的?哪来的?」怎么问个没完,烦死了啦,痛死了啦。奇奇被摇着摇着,偏头往上游一瞧,望见刚才父子俩被冲出来的排水管口。就是那里嘛,我们是从那里出来的。奇奇正想顺手指去,忽然瞥见倒在地上的爸爸。鼠爸吃力抬起头,微睁眼凝视着它,虚弱而确切地摇了摇头。
爸爸的意思是不能说吗?可是这家伙揪啊揪的,触须都快被拔掉了,怎么办?
「……别揪了,好痛嘛。」奇奇小声说。
「是啊,得给点苦头尝。」沟鼠嘿嘿嗤笑,「再不讲,教你更难看。还不快说!」
「你很烦喔。」
「小鬼,你说啥?」沟鼠恼怒地松开手,朝奇奇侧腹又是一踹。
「可、可是……」奇奇的心事,忍不住伴着泪水说出来。
「把话说清楚,小不点。」
「可是我们都费好大劲了……,应该没问题……,葛伦这么说的……」
刹那间,沟鼠之间窜过一阵尖锐紧张。瞬间沉默后,队长匆匆逼近奇奇。
「小鬼,你刚才提到『葛伦』是吧?」队长高声咆哮,又揪住它的触须。奇奇闭起眼,陷入虚脱状态。「你见过葛伦?它还活着?在哪儿?葛伦在哪?」
不管怎么摇撼,奇奇都没有回应。不,它无法回答,它昏倒了。
……卫兵询问的过程中,其实,鼠爸一直提心吊胆。
葛伦曾说穿过排水管就是河畔,应该到沟鼠地盘之外。然而事与愿违,不,一定是葛伦的消息早已过时。昔日的下水道出口的确尚未纳入沟鼠版图,但随着「帝国」势力扩张,连附近地区也沦为宰制。
从沟鼠们的举动来看,似乎没联想到它们是来自下水道。如此满身泥泞躺在河岸上,不难推测是从附近的排水管冲出来,沟鼠却没考虑这点。或许排水管经常大量排水,沟鼠无法从这头溯管而上,因此没料到原来下水管可当作通路。从一开始,它们就没有将下水管路线列为考虑对象。
假使如此,就千万不能让它们察觉,鼠爸暗想。那条下水道是直通葛伦住的图书馆,葛伦战败后负伤逃亡,好不容易远遁至那里,找到安栖之所。这些「帝国」统治者绝不会轻易放过败将葛伦,一定想置它于死地。必须守住下水道的秘密,必须让它们误以为葛伦已死,至少是行踪不明、生死未卜。可是,奇奇了解这点吗?
鼠爸和奇奇视线交会,趁沟鼠没发现时,轻摇了摇头。鼠爸几乎无法动弹,碗公船翻覆后,抱着奇奇拼命让它头浮在水面上,一路冲流而下,鼠爸耗尽了全力。不是迎面撞上管壁,就是跟乱七八糟的漂流物对碰,浑身满是打扑伤,除了能稍微转头,想动小爪一根也难。
奇奇当然了解爸爸的心意,但猛挨了一脚,眼泪像决堤般呜呜哭诉时,终于不小心讲出葛伦的名字。果然沟鼠们闻之色变,恐怕奇奇会被严辞逼供,甚至遭受到虐待,非站起来抵抗不可……。然而,鼠爸意识再度飘远。
20
这次先醒来的是鼠爸,听见身旁奇奇的呼吸,安稳的鼾息声一如往常,鼠爸暂时放下心。它先伸展四肢,起身后,缓缓竖起后脚站稳,头立刻触到洞顶。这里似乎是一处尘埃满布的地窖。
深处透来朦胧光,鼠爸跪走到亮处,发现有个小洞,照进一缕微亮。鼠爸正想探头,随即被沟鼠卫兵察觉,眼前立刻冒出一团黑影,双脚叉开而站、喷吐着满嘴腥臭。
「后退!」对方喝道,鼠爸顺从地倒退几步。体力尚未恢复,目前无法与卫兵相抗。就在这时——
「爸爸……」鼠爸背后传来呼唤。
「奇奇,你醒了?」
「这是哪里?」
「大概是沟鼠的巢穴吧,我们昏倒后就被送进这里。」
「为什么被送进来?沟鼠打算怎么对付我们?」
鼠爸陷入沉思中。奇奇说溜嘴提到葛伦,或许是因祸得福,至少当场没被痛殴毙命。沟鼠打算盘问葛伦的藏匿处,才把它们关入地窖,这意味着有脱逃幸存的机会。尽管如此,葛伦的名号果然不同凡响,原来那些沟鼠对它仍心存戒惧。
「它们想套问葛伦的事吧。」
「葛伦……」
「记住了,奇奇,绝不能说见过它喔。」
感觉奇奇点了点头。
「侦讯时就装糊涂,一定很快找到机会逃走。」
「不知哥哥怎么样了……」父子俩默然片刻。「哥哥该不会也被捉住了?」
这很难说,鼠爸想。下场或许更惨,可是要尽量避免胡思乱想。如今担忧达达也无济于事,得先设法想出与奇奇逃走的方法才行。鼠爸重新走向小洞,对卫兵说:
「喂,我们快饿死了,还不给点吃的。」
过了许久,鼠爸精神相当振奋,连奇奇都感受活力而开朗起来。
地窖又转入幽暗。比起在下水道旁突然被洪水追着跑,如今被幽禁在地窖中却能受外界保护,这是何等幸福的事。在某种意味上,这里非常安心。当然四周环绕着不怀好意的恶霸,但在逼供以前应会留下活口吧。因为我方掌握葛伦这张王牌。
事实上只需提出要求,没多久就有菜层或饼干碎片抛进来。父子俩吃完养精蓄锐,渐渐恢复体力。尽管日照短暂,能浴在灿耀的阳光下还是不胜感激。总算回到河畔,这里不再是陌生地,只是比原先的栖息地更上游。那条怀念的河川,温柔给予拥抱、轻哼摇篮曲的慈母之河,应该流经地窖附近。
鼠爸到小洞前观察几次,发现地窖前有卫兵日夜轮流看守。它们把这对父子抛进地窖,就封填入口,只留一个小窟窿。
朦弱的光芒消失,被囚在漆暗中,可知外界已入夜。于是,又过了许久。奇怪,怎么这么久都没动静?心急的鼠爸按捺不住,走到小洞前问道:
「喂,究竟要把我们关多久……?」话没说完,忽然小洞周围的土块纷纷碎裂,洞口变大了。鼠爸倒退几步,把奇奇护在身后。
一片悄然静寂。接着,传来一声:
「出来。」那声调就像是低沉吼唤。怎么办?鼠爸正犹豫不决,那声音又重复:
「出来。」然后补上一句,「要是不想被拽出来的话。」
「别急、别急,我们会出去啦。」鼠爸朗声说道。
父子俩被押往一间敞厅。
那家伙,就在厅内。
一只巨大如小山的沟鼠,背后有几只大个子待命。但与这只大得离谱、怪物级的霸王相形之下,全显得小巫见大巫。那体型好比成年兔子,毛色逼近墨黑,半开半阖的眼里蕴宿着凶恶、狂暴的黄光。讲话嗓音很恐怖,光是一般开口,发白喉底的呻吟不时夹杂诡异的磨牙声,任谁听了都会发毛。牙齿很粗、很长,尖利无比。
「你们见过葛伦?」对方用特有的怪嗓问。
「你就是老大啊?」鼠爸的语气相当明朗,就像在河畔跟朋友打招呼:嗨,今天天气真好。仿佛是这种语气。
「回答问话就够了。再问一遍,见过葛伦没有?」
「葛伦?啊,我听过那只老鼠的传说,它是你们的同伴吧?」
「鬼扯!那个胆小卑鄙的家伙,想当头子想疯了,居然敢动脑筋造反。露出马脚后丢下战友,自己远走高飞。它就是这么无耻,现在八成躲在哪个蹩脚地方,偷偷摸摸混日子。」
奇奇在背后动了动。不能被激怒!鼠爸伸手到背后紧紧按住它。这孩子能理解暗示,不要声张吗?奇奇没有出声,却被眼尖的老大察觉它先前的反应。
「唷——,小不点有话要说。来,到这来。」
「别打奇奇的主意!」鼠爸厉声说道。
「哦——,你是小奇奇啊?」被老大那怪嗓喊一声:「小奇奇」,听来就像恶意的捉弄。「来嘛,别躲在爸爸背后。小奇奇不是娃娃,已经长大了,对不对啊?」老大迅速逼近一步。
「不关奇奇的事!」
老大轻比个手势,背后几只部下迅速窜向前,挥开鼠爸的爪子,把奇奇拖到首领面前。
「葛伦早该下地狱!」老大突然爆出狂吼,就像一记轰天雷。鼠爸震撼得差点弹到半空中,奇奇轻咿了一声,很难听出是惊呼,它吓到脚都软了。
老大蹲下面对脚边的奇奇,语调马上一转,变成恶心的嗲嗲腔:
「说啊、说啊,小奇奇。」它细声细语地问,「能不能告诉叔叔,你在哪儿见过葛伦呀?」
奇奇噗噜噗噜直发抖,没有回答。鼠爸相信就算它想说也不敢吭声。
「葛伦说这里很安全是吧?」
「……」
「可是一点也不『安全』耶,结果还被抓起来。喏,小奇奇,好可怜。都是可恶的葛伦乱给消息,那家伙根本是大骗子嘛。对不对啊,小奇奇?」老大弯腰凑近奇奇,吐出腐肉般的臭味,弥漫到奇奇脸上。「那个骗子,叔叔会好好教训它。葛伦在哪儿?」
奇奇把脸避开。
「它在哪,说!」老大突然恶吼一声,鼠爸和几只喽啰吓得险些跳起来。这时,鼠爸发觉刚才还在发抖的奇奇,早已停止颤抖。该不会惊吓过度,快要昏倒了?
「我说啊,叔叔……」奇奇小声讲。
「啥事?啥事?」
「叔叔……你有口臭喔,脸转那边去。」
奇奇,说的好!鼠爸正想大喊痛快,忽然间,老大一把抓住奇奇尾巴,猛力提到半空中,鼠爸见状吓得脸发青。奇奇悬在空中摇来晃去,痛啊痛啊叽叽直叫,手脚挥舞个不停。
「等、等一下。」鼠爸挣扎着挥开卫兵们的手爪,说:「让我来说明吧。瞧你急的,先放下那孩子。」
老大瞥了它一眼,没有放手。
「长辈们谈话,小孩子只是道听涂说而已。我先声明,我们从没见过叫什么葛伦的老鼠。」
21
「我刚讲明了,只是听过它的谣传而已。你该知道老鼠圈内传八卦是怎么回事吧?多半是消磨时间,聊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对了,我听说你们起内讧……」
老大的爪端上,尾巴倒悬的奇奇正摇啊摇的摆荡。老大龇牙咧嘴,呜噜噜噜……喉底发出低吼。鼠爸发觉自己愈说愈急,声调拉高八度,就自我警惕要冷静、冷静。它做个深呼吸,口中涩涩发干。
「好像是我们邻居菓郎伯讲的,它说……」
「对、对啊,是菓伦伯说的,它……」拼命挣扎的奇奇喊道。
「嗯,菓郎伯谈到葛郎……,不、是葛林的事,唉,就是跟你们一伙那个……」鼠爸露出困惑的神情。「反正菓郎说过,有只叫葛郎还是葛伦的沟鼠,好像捅出天大的楼子。奇奇刚不是提到什么『菓伦伯说的』吗?那个阿伯根本是老糊涂,总是乱讲些有的没的……」
「我看老糊涂是你吧?」老大冷冷说,「要是没猜错,不,我看另一个可能性更高。你想装疯卖傻,编些蠢话蒙过去?」
老大伸出另一只空爪,指向一名部下,「喂,过来」。遵命,那只沟鼠低头出列。
「我拎住小耗子,你狠揍它几拳看看。」
部下泛起薄笑,精神抖擞地走向奇奇。
「听着,两三下毙掉没意思,下手时记得控制力道。刚开始小心别弄断尾巴,手劲放轻点,先捶断几根肋骨,渐渐加劲……」老大故意说给鼠爸听。
「喂,等等、等一下。」
「这小鬼会抵抗,就当做玩打沙包,拿来好好练拳击……」
「别这样,放过奇奇……」
「你想招供了?」老大得意地朝向鼠爸。
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最后还是被逼吐实情吧。这只老大,可不是鼠爸单纯以为找借口就能当场瞒过,靠拖延战术就有活路的泛泛之辈。
老大露出坏笑瞧着鼠爸。迫于无奈的鼠爸正要说明,不料忽然有只沟鼠拨开卫兵和侧进,来到老大身旁。
「有紧急消息报告……」
老大垂下拎着奇奇尾巴的爪子,转头和沟鼠慌张地交头接耳。鼠爸努力聆听,想从只字片语中掌握几分线索。那只凶恶的黄鼠狼又出现了……,我们这次牺牲两名……,是的……但是发现对方巢穴…….不……这回一举进攻……请您千万要亲自上阵……。
传报的卫兵说完,老大低头思索片刻,拎着奇奇使劲左右一挥,反手把它甩出去。奇奇撞向土墙,弹回来滚到地上,立刻爬起来奔向鼠爸躲到背后。
「奇奇,还好吗?」
「嗯,我没事。」
老大转向鼠爸说:
「发生紧急情况,可惜现在没功夫陪你们玩把戏。你们两个极端可疑,明天再慢慢听你从实招来。」
「我无可奉告。」
老大夸张地叹了口气。
「唉唉,还得重新来过?随便你。把这种小不点呵护在掌心,带着它到处跑,你也真够蠢的。咱们社会里,幼鼠出生后马上就跟父母分离,过起集体生活,受到纪律规范,严格训练成优秀士兵。什么『爸爸——』的叫那么亲热,这小鬼爱撒娇不像话,瞧得我快吐啦。」
「奇奇是我的宝贝儿子,你得放过它。」
「纵容什么亲子关系,组织根本成不了气候。」
「我没兴趣跟你辩教育观。」
「不上道的家伙……」老大目光险恶一变,正想冲上前,忽然改变主意,扭头说,「喂,把它们赶回地窖,不必给吃喝的。」
父子俩回到狭窄的地窖,在囚禁中迷糊度过好长一段时间。外界光线映在监视小窗上,投照些许微明,过了许久,渐渐没入幽暗。
鼠爸不停地思索:沟鼠为了猎捕黄鼠狼而发生大骚动?或许对象正是上次偷袭我们的老黄鼠狼。对黄鼠狼来说,沟鼠陷入慌乱才是下手的绝佳时机。不过在沟鼠组织军的猛攻下,恐怕黄鼠狼也难以招架。光有老大单挑,就可好好火并一场。
奇奇睡得又香又沉,神经紧绷的鼠爸简直无法阖眼。这种时刻,早该来传唤我们审讯才对。这次绝对被彻底逼供,到头来,还是不得不背叛葛伦吗?可是下一步……,就算供出葛伦的藏匿处,我们会重获自由吗?不,绝不可能。思索中,时间缓缓流逝。
沙、沙、沙,突然听见声响,刚才似乎就有动静。愈来愈清晰,应该说是趋近中。声音来自地窖最深处,与通往敞厅的监视小窗方向刚好相反。
怎么回事?鼠爸附耳倾听,沙、沙、沙,愈来愈响。忽然间,停止动静。鼠爸屏住气,一会儿,墙上忽然喀沙破个小洞,土层纷纷散落地面。
「是谁?」鼠爸问道。洞穴那头传来悄悄声:
「嘘,安静点。」那声音说,「请安静,别让卫兵发现。」
「……你是谁?」
「是战友。对了,……是朋友吧。」低语中隐含一丝笑意。「说起朋友,我在这里好久没用过这字眼了。不过,算是患难与共。你们是葛伦的朋友吧?那么,对我来说就是同伴。」
「你是葛伦的……」
「没错。还有一位想跟你见面的老鼠在场。」对方悄声讲完,立刻传来一个竭力压抑声量却无法克制激动的小惊呼:
「爸爸!」
是达达的声音。
奇奇听了立刻跳起来,鼠爸必须费不少力气阻止它喊嚷。奇奇总算了解状况,安静下来。
「希望你们明白,这里是最后关卡,若被发现就前功尽弃。我们必须赶快行动,老大快回来了。结果征讨黄鼠狼失败,我方痛失几名同件就此结束行动。老大回来后,恐怕立即进行审讯。」
「我明白。」鼠爸说道。
「看守卫兵来探问时,请帮我应付它们。」
「我会的。」
洞口逐渐扩大,这项工作在谨惯无声中逐步进行。
这时,冷不防从小窗传来:
「喂,你在干什么?」
「做体操,暖暖身喔。」鼠爸说着,连续几下弹簧跳。「关在芝麻大的空间里,傻傻躺着不动会闷死,你懂不懂?」
「哼,好像听见挖土声。我警告你少打歪主意,这里是铜墙铁壁,可不是拿来给你练习磨牙的,还是安分点吧。你们很快就不会嫌闷,有的好戏看、有的爽哩。」说完,卫兵似乎就此离去。
「好,继续挖。」鼠爸转头朝后方悄声说。
不久洞幅变宽,足以容纳一只成鼠钻过。
「等等。」对方说,「我和达达后退腾出空间,你们从洞口进来。我们会在另一端等待。」
首先让奇奇进去,接着是鼠爸。新土气息很鲜润,是刚挖的洞穴。前进一公尺来到略宽敞的空间,此处弥漫着尘味,没有刚翻动的鲜土气息。
鼠爸和奇奇、达达紧紧相拥在一起。我们终于团圆了,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再恐惧。兄弟俩默默相对,抽噎哭泣不停。
「有件事……」刚才声称「朋友」的声音带点顾虑说,「抱歉打扰了,我们不能耽误时间。」
22
除了名叫多兰姆的沟鼠之外,还有另外两名同伴。
「悍兹是挖洞专家。今天看你挖这么辛苦,算是生平头一遭吧?」
「是啊,这里的土就像铁块。」名叫悍兹的沟鼠双肩很魁梧,扯着破锣嗓快活地说,「累瘫了、累坏了,胳臂快举不起来。」
「总之能顺利争取时间,是悍兹帮了大忙。对了,这位是莎拉。」经多兰姆介绍之后,那只身形苗条、温柔拥抱着奇奇的雌鼠,转身优雅地朝鼠爸低头致意。「莎拉是葛伦的……知心伴侣。」
「关于葛伦的近况,达达已经告诉我。」莎拉说,「能得知它的消息真是太好了,我们三位同伴正计划逃亡,打算与葛伦会合。不过在此之前,你们必须先行避难。」
这时鼠爸它们才惊觉不仅是悍兹,连多兰姆和莎拉、达达都是灰头土脸。悍兹的双爪渗出斑斑血迹,显得沭目惊心。
「真是太感谢了……,居然只花一夜就能挖穿这么深的洞穴……」
多兰姆轻轻一笑。
「挖洞专家不是盖的,只是处理这些挖出的泥土是大工程,又不能搬到外面,否则立刻会被卫兵追查。对了,倒是达达也帮了不少忙。」
「这里是……?」
「废弃已久的旧巢穴。莎拉说囚禁你们的地窖位于参谋本部,就在这个巢穴最深处的房间后方。悍兹从这里一路挖进去,我担心极了,不知道方向是否正确,幸好没出差错。」
「所以嘛。」悍兹说,「不是说包在我身上吗?可别低估我长年累积的直觉。」
「我很佩服,只不过难免会担心而嘀咕几句,我是打从心底肯定你的才能。好,出发吧。」多兰姆匆匆说,「天快亮了,人们将要开始活动,何况不知何时会被卫兵发现。」
总共六名成员,三只玄鼠、三只沟鼠。沟鼠们和达达满身泥垢,来不及清理掩饰。加上奇奇一身白,在夜里相当醒目,这样该如何脱身?
「反正先到迫村桥那一面就行了。」多兰姆说,「我们沟鼠族非常重视势力范围,不会跨越领土追击。不过这次牵连葛伦问题,还是有点不放心……,『找出葛伦、格杀勿论』,目前告示仍每天公布。老大虚张声势,强装没当一回事,内心其实非常惧怕葛伦。它很清楚自己身为领导者,欠缺葛伦那种不凡的特质。」
「你真会穷操心。」悍兹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在这种地方跟那帮流氓一起过日子,我已经受够了。只要能与葛伦将军重逢,我这条命是豁出去了。不论走多远,不论走多远,我会勇往直前——追求川之光!追求川之光!」
「嘘,小声点。」
悍兹跟着多兰姆从巢穴来到外面,其他老鼠已在洞外等待。
「我想你们应该知道『川之光』是我们反抗军的口令,达达在迫村桥下喊出暗号时,我震惊极了……。好,跟我来……」多兰姆迅速悄声说明,匆忙爬上河堤。悍兹随后登上去,然后是达达一家,莎拉负责殿后。
「要上去吗?」鼠爸问道。
「对,我想到河堤步道。」
「这样容易被盯上吧。」
「没错,这正是我的意图。」
「意图?」
「稍后就会明白,这是我和莎拉想出的计策。」
夜色即将泛白,鼠爸忽然转头眺望河景。东空始现曙光,水面如覆一层透薄的银面纱。一缕凉风袭来,面纱催起细褶,鳞波点着晶辉闪闪。啊,回到河畔,回我故乡。鼠爸深受感动,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它即时转回头,不忘关心两个孩子的行动,追着多兰姆和悍兹后面奋力奔上堤坡。
「大大方方往前走。」来到堤顶后,多兰姆说,「这里确实很引人注目,不过,整条步道的街灯通宵明亮,深夜仍有行人,就算沟鼠戒备森严,它们也不敢贸然来袭。运气好的话,可以躲过抵达迫村桥……。不过人类差不多该骑车出来遛狗了……,这样集体行动,狗绝对嗅出踪迹……」
「烦死啦,你就会瞎操心。」悍兹说,「害得我心神不宁,反正穷则变、变则通嘛。」
「嗯,说的也是。」多兰姆语气含着笑意。那从容不迫的轻笑,总让大家紧绷的心情获得纡解,鼠爸也欣赏这只个性温静的沟鼠。多兰姆又说:「好悍兹,有你这个乐天派当伙伴是该庆幸……。糟糕,还是碰上麻烦……」
不巧正有一只沟鼠登上河堤,从草丛爬到路上。它望见六只老鼠排成一列,朝着自己严肃走来,不禁瞪大眼睛。
「请你们三位低头默默前进,假装是沮丧的俘虏。万一发生争斗,你们千万别出手,由我们来应付……」多兰姆迅速交代完毕。
「停、停,站住……。喔,怎、怎么回事啊,这不是多兰姆和悍兹吗?」
「我奉队长命令押送俘虏到桥那面,将它们驱逐出境。」多兰姆说。
「怪了……,我怎么没接到通报啊。」
「现在不就告诉你吗?笨蛋!」悍兹训道。
「可是你们怎么搞的,浑身脏到不行。还有悍兹,你爪上血淋淋的喔。」
「你不晓得发生黄鼠狼事件?」
「啊,我知道,可是……」
「喂,拜托好好监视这一带,听说这几只玄鼠的伙伴要大批来袭呢。」多兰姆刻意压低声量,仿佛透露重大机密。
「哇,那可不妙。」
「记住了,我们到桥头帮你注意警戒,你埋伏在这片草丛用心看守,行吗?」
「嗯、喔喔,我明白……。原来如此,该死的玄鼠……」沟鼠卫兵嘟囔着返回草丛里。
「大致上顺利摆平……」前进一会儿,等不必担心听见后,多兰姆说,「那个家伙很糊涂、头脑简单,接下来才是大考验。」这一次,悍兹不敢取笑凡事多虑的多兰姆,恐怕它自己也忐忑不安吧。
「为了预防万一,我们先决定会合地点。达达,就在上次你和麻雀一家共聚的地方……」
「好。」
「什么麻雀?」奇奇问道。
「稍后哥哥再告诉你,奇奇。好的,多兰姆,然后呢?」
「从那里朝上游一直走,没错,大概再走十公尺外的河堤旁,有一棵粗壮的榆树。」
「是的,有棵大树,我知道。因为我曾探头看过树根旁的窟窿,当时猜想奇奇和爸爸该不会在里面。」
「没错,那个窟窿很好找,绕到树根后面拨开落叶会露出小洞,入口非常小,里面却相当宽敞。最重要的是跟我们刚待过的旧巢穴一样,都是弃置已久的洞穴,沟鼠们应该都不知道。我们万一分散行动,到时就在小洞会合,好吗?」
在场的老鼠纷纷同意。
「好,那就是迫村桥。从现在起我必须保持静默,卫兵可能正从桥上注视这里的一举一动,被目击到我和你们有说有笑就麻烦了。」
随后大家不再交谈,来到迫村桥附近。这是勉强容纳一辆汽车单行的窄桥,完全不见人车通行。
首先冒出两只沟鼠,与刚才的卫兵同样反应,望见这支怪队伍,便露出满脸惊异。
「怎么会是你们……,多兰姆、悍兹,连莎拉小姐也……。这三只玄鼠又是怎么回事?」
「它们是长期拘禁的俘虏,接受审讯完毕后,准备被驱逐出境。」
「咦……?居然有这种事,我们没有接到消息喔。」
「什么,传令兵又在摸鱼!」多兰姆忽然高吼,「最近纪律差成这样,到底在搞什么鬼!」
23
多兰姆一向谈吐斯文,忽然变得气势汹汹,卫兵们不禁退却起来,陪笑说:
「唉呀,今夜有黄鼠狼和其他骚动,情况一直乱糟糟。会不会是误传……?」
「算了,反正我们接获命令,必须确定押送它们到桥畔驱逐出境。让我们通过一下吧。」多兰姆一副非要硬闯的语气。
「先等等……,抱歉,请稍等片刻。为求惯重起见,我还是请队长来。」
「没这个必要。」悍兹说,「通融一下啦。我们彻夜未眠,想趁早把这三只赶出去,好回去睡大觉。」
「嗯,我懂、我懂。还是稍等一下……。喂,你去叫队长来。」一名卫兵点头后,匆忙跑下河堤。那名队长或许在桥墩下的河滩吧。
多兰姆和悍兹暗叫不妙,彼此交换眼色。怎么办?立刻动手?还是耗下去,看看能不能瞒过那个什么鬼队长?正犹豫时,卫兵仔细打量三名「俘虏」,凑近达达瞧了又瞧。哎唷唷,它嘀咕起来:
「怪了,这不是昨天晃来桥下的小鬼头吗?说什么『要找亲人』,口气超践……。多兰姆,你不也在场吗?臭小子,怎么会在这里?」
「纸包不住火,动手吧。」多兰姆俯下头低声说。
「好。」悍兹应道,朝着狐疑打量达达的卫兵就是一拳。卫兵措手不及,一路滚下陡坡。
「好,突破一关。再来是步道……」
眼看几只沟鼠大惊失色,纷纷从道路另一侧跑过来。
「就是它们!刚才传报有脱逃者……」领先跑来的卫兵嚷道。
走投无路了,六只老鼠不约而同暗想。达达一家不足以应战,而多兰姆它们彻夜不眠地挖洞,累得力不从心。想要战胜体力充沛、杀气腾腾的沟鼠军队,简直是不可能。
不料,瞪瞪瞪,忽然有奔踏声从左方桥面过来,好像有动物接近。是什么来头?在场的老鼠忘记敌友,全吓得两眼发直。
桥上奔来的,是一只大型牧羊犬。它嗅到十几只老鼠聚在步道上,早已克制不住狂奋。单车上的饲主使劲拉紧牵绳制止,牧羊犬全速冲向前,饲主差点连人带车摔倒,只好放开牵绳。
空前的大恐慌一举爆发,有些老鼠不知往哪跑、有些忘了跑……。牧羊犬瞪噎瞪冲过来,突然大嘴张开,晈起一只当场吓呆的老鼠。受害的是沟鼠卫兵,不是达达它们,真是千钧一发。多兰姆忽然被点醒,灵机一动:正是大好机会。
「趁现在,大家快逃,快!」多兰姆叫道。达达一家拼命跑,横越桥上道路,跑向通往上游的河畔步道。有几只沟鼠迅速超前,不久偏离步道,闪进河堤草丛中。鼠爸也想效法,还是克制冲动,直接跑在步道中央。遇到危难时,先设法找地方躲、一口气逃往暗处,这就是老鼠的本能。
正因为如此,必须反其道而行,故意留在醒目地点。鼠爸知道想要摆脱沟鼠,唯有如此一途。有奇奇同行就不能全速快跑,何况鼠爸曾在河滩昏倒,尚未从疲劳困顿中复元。「帝国」军团当真追来,恐怕是难逃魔掌,必须趁乱脱身才行。
不知跑了多久。奇奇呢?鼠爸迅速往后一瞥,幸好没有脱队。达达跟在后面,保护弟弟般紧紧相随,奇奇显然快要不支了。鼠爸朝两兄弟后方望去,是早晨步道在微曦中呈现的宁和景象。沟鼠们销声匿迹,不仅是卫兵,连多兰姆和悍兹、莎拉都不见了。难道它们凶多吉少?咆呜、咆呜,传来牧羊犬亢奋的远吠。
鼠爸转过头,发出绞肺似的喘息,呼唤着奇奇、达达跟上来。随后它变更方向,维持原速跑入河堤草丛间,两兄弟相继在后。
跑下河堤,改由达达带路。还没抵达与多兰姆约定的藏身地,就不能安心。这次换鼠爸殿后,细听周围动静,顺便留意奇奇是否脱队。附近看来没有沟鼠踪迹,天色已然明亮。
穿过充当临时休息处的草丛,没看见麻雀一家。那只小麻雀还活着吗?
就是那棵大榆树。达达依照多兰姆的指示,绕到树根后面,努力挖起堆积的落叶。找到了!的确有个朝内延伸的小洞。
「等一下,达达,我先进去探路。」鼠爸说着钻进洞里。过一会儿,里面传来模糊声音:「这里很安全,跟我来。奇奇先进来……」
到洞里,正如多兰姆所说,是岔路四通八达的巢穴。感觉荒废已久,随处可见土沙坍崩,昆虫尸骸散乱一地,刮进来的积叶释出近乎窒息的腐臭味。但是这里很安全,如今最重要的莫过于此。
三只老鼠在黑暗中靠在一起,重新为团聚而喜悦万分。达达谈起家猫阿蓝和麻雀家族,奇奇兴奋说着坐在保丽龙碗里,在下水管一路冲浪的体验。鼠爸光是聆听两兄弟的你一言、我一语,心底就感受无比幸福。可是,不知多兰姆它们一切是否安好?
约一小时后,入口上掩饰用的枯叶传来拨动声。达达它们紧张起来,最先进来的是莎拉,然后是多兰姆。
「大家都平安无事?啊,太好了。悍兹呢?」
「不,它还没来。」鼠爸说道,多兰姆语气转为消沉:
「是吗……?」它说,「我和莎拉跑下河滩,结果被几名卫兵包围,就在进退不得时……,悍兹从旁边窜过来,对我喊着要先保护莎拉逃走。我应该留下来奋战到底……」莎拉毅然打断后悔不已的多兰姆,十分笃定地说:
「悍兹没问题,一定可以脱险。」
果然不出莎拉所料,近暮晚时,悍兹那魁梧豪迈的身影悠然出现了。它浑身湿透,甚至连腹部和背上都严重受创,精神却显得相当抖擞。
「其实我想就算一次也好,非把它们痛咬一顿不可,我老早就跃跃欲试了。至少有三只受重伤,接下来好几个月它们都得乖乖躺着。唉呀,我还是生来头一遭心情这么爽。」它自豪地说着,快活笑起来。
「留下你一个被围困,我真过意不去。」多兰姆说道。
「什么话。我随便陪它们玩玩,就一溜烟逃走,往河里一跳……」
「天啊!」大家愕然傻眼。
「有两、三只沟鼠赶来跳下水。笨蛋,准会过不了河就淹死。我游到对岸,躲在茂密草丛里,一直等情绪安定下来。原以为会有搜索队伍,结果没任何动静。唉呀,真是悠闲的一天。感觉晴朗清爽,又到了美好的秋天啊。我舒服睡个午觉,这阵子睡眠不足也充分补回来。等到确认没有对方动静以后,刚才我又游回这边岸上。」
「我想再强调是有点多余,不过悍兹,你真有胆识,好汉非你莫属。」多兰姆代表在场的全体老鼠说,「可是你伤势不轻呢。就算稍后止血,还是先休养几天再说。」
「小意思,这点擦伤……」
悍兹说着又朗声大笑。奇奇张着嘴,佩服到极点般仰望这名勇士。达达望着弟弟那副神情,由衷感到很欢喜。全家平安越过迫村桥,终于脱离「沟鼠帝国」的地盘。
「有你们照顾实在感激不尽,非常谢谢。」鼠爸郑重地说,「我衷心致上谢意,多兰姆、悍兹、莎拉,你们不惜自身安危,拯救了我们全家。」
「别客气。」莎拉说,「最重要的是因为我们近来已忍无可忍,随时都会采取行动,你们只是成就了契机。它们的『帝国』,我想不会维持太久。不过,奇奇总算没有受迫害,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