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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北摄战情一触即发。水面已结薄冰、地面也长出了霜柱。
普天之下人民勤奋于农,正是为了要在万物枯竭的冬季有所准备。至少得存些能度过严寒的粮食——虽然心中是这么想的,但是当草木不生的冬季情景映入眼帘时,所有人的心中都对自己是否能活着迎接下一个春天而感到不安。更别说,这是个战争的冬季。
无论是伊丹的家家户户还是城中的仓库,都储备了由箕面和甲山等地采伐而来的薪柴,但没有人知道这样究竟够不够用。织田大军几乎已将畿内征讨完毕,有如找到一片良田、旗下军势也陆续赶来这座有冈城。这场仗究竟会打多久?世间没有人能够对此下定论。
由武库吹来了落山风,那干燥的风挥动着枯萎的茅草、摇动着松柏的树梢。风的冰冷程度能夺去老人最后生存的力量、痛彻幼子的肺腑,终究置人于死地。健壮的旅人和旅行僧拉紧了蓑衣,缩着脖子仰望那阴暗的天空,喃喃说着就要下雪啦。
风沿着猪名川一路吹去,就连那已成废城的池田城遗迹也受到寒风的侵袭。无论是为了躲避战祸而逃向山中的百姓、在空无一人的村庄里试图寻找财物的偷儿、或窸窣着打听风吹草动的织田细作,都一律平等地被冷风吹拂着。北摄土地的起伏本就不大,这让风能够毫不受阻地呼啸而过。
风吹到了有冈城,令瞭望台上凝神守望的士兵打了个冷颤,正煮着今天餐饭的足轻note们所生起的火也左右摆荡着。那风又来到面对猪名川耸立的有冈城天守,穿过矢狭间note与石落note、吹进了天守。但天守里头现在可是连冬季寒风都无法接近,充满了热气腾腾的漩涡。所谓的热——其实是怒气。
注14:中世、近世时期的步兵,可依需求使用枪、弓箭、火绳枪等不同装备。
注15:狭间是设置于城墙或瞭望台墙面、用来进行防御的小洞。矢狭间为守军对外放箭的洞口。
注16:城楼、瞭望台或天守角落在建造时刻意向外伸展之处,可由该处监视下方或落石攻击攀墙的敌人。
天守的一楼由于正在进行军事会议,因此聚集了城里的主要将领。霜月note二十五日,这天探子带来的情报,让将领们大为动摇、坐立难安。有冈城向东五里的茨木城,镇守该处的猛将中川濑兵卫,在见到织田大军兵临城下后竟然一箭未放便打开城门,除了将城池交给织田以外,他自己也表明投降。
注17:旧历(阴历)历法的十一月。
「这、这可恶的濑兵卫!」
前排那年轻武士咬牙切齿地说着。
「一直说什么会赢、会赢的,居然立刻就投降了!光会出张嘴,根本就是天下第一的胆小鬼!」
说话的是荒木久左卫门,年纪刚过三十。他是以附近乡里为根据地的国众池田家之人,除了家世显贵以外,思虑之深远超过同龄者,因此在家中相当受到重用。这个男人平日沉稳慎重,今日却口吐暴言,然而身旁并列的诸位将领也都深表同意,纷纷高声喊着:「没错、实在是个夸张的卑鄙之人!」
村重盘腿坐在席子上,一脸睡眼惺忪、漫不经心地看着忿忿不平的众人。将领们每个都面红耳赤、眼角上吊,怒骂着中川濑兵卫背叛一事。家中之人理应感到愤慨——因为中川濑兵卫最初可是极力劝告村重进行这次谋反的人。结果他自己却连一仗都没打就投降织田,任谁都会生气。然而,村重却看见了诸将领的愤怒之下隐藏着强烈的动摇。
在中川濑兵卫背叛之前,十六日时由高山右近驻守的高槻城也已开城。高山右近的高槻城与中川濑兵卫的茨木城,是用来阻止由京都涌入的织田大军所设下的双重屏障,结果竟然接连投降。当然这场仗是有胜算的,诸将领心中也明白村重心中有必胜之策。话虽如此,诸将仍担忧起接下来的战局情况,为了不让旁人看透自己的忧虑,才因此对中川濑兵卫大骂痛斥。
村重一语不发地看着将领们的脸。愤怒、不信任、胆怯……然而村重却在满座之间发现唯有一人正面露笑容。那男人或许是因为和村重对上了眼而得到助力,于是高声说了起来。
「在座诸位!中川不过是个寄骑note,并非我荒木家之人。这场战争本就不能倚靠中川等人,我们要仰仗的是摄津第一……不,是畿内第一战将、也就是我们主君的指挥呀!茨木城什么的,给他们就给他们吧!只要能坚守这座有冈城,我们毫无疑问会获胜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注18:从属于大名或有力将领的下级武士。
此人是中西新八郎,年纪尚未满三十、是个剽悍的武士,在家中还算是新人。
听见新八郎的大话,马上便有人应声。
「没错、没错!新八郎你呀,虽然是个晚辈但说得很好!说到底中川不过是个遇弱则强、遇强则畏的蛮勇武人。早该明白他会支撑不下去了。」
这位年过四十、身躯庞大的将领,名为野村丹后。由于他迎娶了村重之妹,因此也算一门note之人,城池南边那鹎冢砦便是交由他守着。丹后又继续说了下去。
注19:同一家族体系之人。
「想来大人早已看穿了这点,吾等自然不必如此惊慌,大人您说是吗?」
诸位将领一起将视线转向村重。冬日的阳光射进了寂静的天守广间。
村重缓缓开了口。
「丹后说得没错,中川濑兵卫并非吾家之人。将可疑之人置于前线,原本就是战争的习惯。茨木城陷落不过就是到那里为止的事罢了,要是叛变发生在有冈城内可就真要吃上败仗了。所以我没让他进有冈城,就留在茨木城。」
要是将可能背叛之人置于后方,一旦遭到叛变就会落入腹背受敌的局面。若是放在前线,就算对方反叛了,也还是能继续作战。听闻这个道理,诸将不免欢欣鼓舞。
「噢,不愧是大人!」
「您早已看透濑兵卫等人那点小心思吗!」
「果然深谋远虑,令人佩服!」
村重稍稍挥了挥手,会议现场立即寂静如死水。
「不过那中川濑兵卫竟然会不战而降,实在是令人有些意外哪。我与他往来甚久,或许濑兵卫是老了,这时机比我预料的还要早,想来他也变得懦弱啦。」
诸将领认真聆听着村重的话语。他的声音中回荡着嘲笑与寂寞,这是要让听者明白戏谑之意、以及时光流转世间变化的沧海桑田。
——只有一个人根本不相信这些话,就是村重自己。
中川濑兵卫并非什么懦弱之人、也不是丹后说的那种蛮勇武人,放眼过往乃至现今,他都是个无人能比的猛将,村重很明白这点。
村重能够重振荒木家、一直到成为北摄一带的霸主,大多靠了这位既是亲戚、也是年轻时代起的朋友濑兵卫之武勇。但是相对于村重高升至摄津守一职,濑兵卫虽得到一城,却也不过仍是隶属村重的寄骑。要是得一辈子活在村重的阴影之下,还不如到织田家去挥舞长枪一展身手——濑兵卫或许会有这种想法吧?村重思忖着。听到茨木城开城的消息,村重几乎就要笑出来,没想到濑兵卫这男人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当然村重是打从心底希望濑兵卫能够一直在自己的麾下作战,虽然他在茨木那种小城恐怕无法抵挡织田的大军,但原本想着他至少能够浑身浴血、力战到最后一刻,然后说笑似地说着「哎呀输啦输啦、织田也不简单呢」,却还是让他们始终无法来到这有冈城。还想着等到胜利的那一天,就要去迎接濑兵卫。虽然说乱世习俗中就算是歃血结的义也算不了什么,但村重并非无情之人。
不过村重并不会把这些心里话给说出口,对于他来说,军事会议并不是用来表达自己内心话的地方。
「果然大人见识万中无一错哪!」
中西新八郎说完便呵呵一笑。
由狭间望出去,那天空被低沉的云层给覆盖着。
2
才刚进入师走note,雪花便纷纷落下,凄然消失在猪名川上。
注20:旧历(阴历)历法的十二月。
有冈城是建在猪名川西岸、伊丹之地的城池。其东边为一片荒凉沼泽,由京都前来有冈城之人,总是能隔着那萧条的芦苇原看见高耸的天守。
城池南边越过大和田便是大阪、北边过了池田后可达丹波天险,西方则是通往播磨的道路。如今大阪战火连天,伊丹可说是从京都通往西国独一无二的要冲。
村重在天守最上层环视四周,走在街道上的人已经少了许多。将视线转往下头的有冈城,那以土垒及板墙包围着城镇的结构实在令人放心。军粮及箭矢弹药等战备资源也相当充足,想来就算是织田精兵五万十万攻来,也不可能被打下。
「好啦。」
村重喃喃自语。过去那位武田信玄入道,曾说人即为城。没错,一座城池要坚固,靠的不是护城河够深、城墙够高,而是据守在城池中的将兵们都坚信城池不会陷落。
过去此城被称为伊丹城,从那时起,这座城池就以坚固闻名天下——但是对村重来说,伊丹城分明相当容易攻落。士兵怀疑将领器量、怀疑城池是否坚固,因此那时的伊丹城相当脆弱。为了不重蹈覆辙、为了使有冈城成为真正的坚城,都要仰赖将兵的士气——村重是这么想的。
楼下传来有人踩着阶梯上楼的声响,村重听这上楼脚步声仓促却又沉稳,想来应该是久左卫门吧。果不其然,探出来的是那张细瘦脸庞,而他一见村重独自一人,便压低声音喊着:「大人!」
「怎么啦?脸色那么难看。」
「有坏消息。」
「想来也是,说吧。」
久左卫门咽了咽口水、垂下了头。
「大和田城投降了。」
「什么!」
与平日不同,村重的声音里掺杂了惊讶。
村重先前的确预料到高槻城的高山右近、还有茨木城的中川濑兵卫可能投降,右近是南蛮宗note的虔诚信徒,从一开始便不赞同村重背离织田家;而濑兵卫原先就不是那种会舍身对荒木家竭尽忠诚之人。但是村重做梦也没想到大和田城会投降。
注21:江户初期由葡萄牙、西班牙传教士传入的基督信仰。
在紧急召开的军事会议上,诸将听说大和田开城,也纷纷忘了要生气或者轻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不可置信。
「您是说安部兄弟投降了吗?」
就连那刚毅的中西新八郎也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其他将领则七嘴八舌、面面相觑,当中还有人认为这该不会是织田放出的谣言吧。
守卫大和田城的安部兄弟是非常虔诚的一向宗信徒,虽然村重还在织田旗下的时候,他们行为拘谨、并不会特别提到要找大阪结盟,但若是荒木要攻打本愿寺,他们可能就要重新考量站在哪一边了。他们不只在背地里、也曾当面劝导身为禅宗信徒的村重应多多念佛,而且一听到村重迎娶了与本愿寺相关之人为侧室,还高兴得手舞足蹈。虽然村重不至于受到安部兄弟的言词迷惑,但这两兄弟听说荒木家要背离织田、转投本愿寺时,可都流着泪说了一番大话。
「您终于下定决心了、您终于下定决心了呀!大阪门迹note那儿想必也会相当高兴。这样一来摄州大人也能够前往极乐世界了,实在是太值得庆贺啦。若是要与织田兵刃相接,还请务必让我兄弟俩担任前锋。我们必定会将佛敌信长的首级取下!」
注22:门迹原先指的是开祖之人正式继承的寺院,后来也指称王宫贵族职掌、地位较高的寺院,此处指的便是净土真宗本愿寺。
而这对安部兄弟居然没有抵抗便投降了,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根据好不容易才从大和田城逃出来的使番note回报,决定投降的并非安部兄弟,而是儿子二右卫门。二右卫门了解父亲与叔父并不打算开城,为了算计他们而假意要与织田作战,趁着安部兄弟感到满意而松懈之际夺下他们的刀,将两人绑起来、送到织田那里当成人质。
注23:泛指战场上负责传令、侦查工作之人,以及派遣到敌方的使者。
听闻此事,村重低语呢喃。
「安部二右卫门,没想到他竟是有这等智慧之人,实在可恨。」
对于原先不可能投降的城池竟然大开城门一事不再感到惊讶以后,将领们也逐渐理解大和田被交到织田手上的意义。
大和田位处连接有冈与大阪的路上,要拯救那遭受十几二十层包围的大坂本愿寺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但是只要大和田还在荒木手上,大阪与有冈城之间的道路就畅行无阻。要是大阪遇袭,有冈城能够发兵前去救援,反之亦然,双方都能够从织田背后发动攻击。
然而现在织田却打下了那个要害,可以再无后顾之忧地对有冈展开进攻。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安部二右卫门的背叛。
「大人。」
久左卫门沉重地开了口。
「安部二右卫门有一子自念,以人质身分待在我们城中。」
「我知道。」
「那么请尽快决定,应该要如何处决他呢?」
久左卫门会这么问,是因为要处理掉人质有好几种方法。看是要处以磔刑,在众目睽睽下杀死他;或者是比较不那么痛苦的斩首。若是想施予人质最后一点怜悯、让对方以武士身分死去,也可以命他自尽。无论如何,杀死背叛者的人质就是乱世的因习。
然而,村重却这么说道。
「把自念带到牢里。」
听闻此言,久左卫门睁大了双眼。
「牢里?大人,您该不会要留自念活口吧?」
村重并没有回话,而会议现场陷入一阵骚动。久左卫门再次直起身子说道:
「大人,还请您再次考虑。要是放过如此狡狯之人,荒木家将被他人侮蔑是连人质都下不了手之处。其他支城也会陆续投降的。」
在座的将领们也有几位出声赞同久左卫门。
「久左卫门大人说得没错,真是对极了。还请您处决他!」
「大人,请您再次考虑!」
「那可恨的安部家人质,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在一片吵闹中,村重压低了声音。
「别吵了。」
光是这样,气魄就足以压倒所有的将领,现场立刻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村重才缓缓开口。
「二右卫门本人是一定要处以磔刑的,派目付note去那些比较危险的支城,就说我现在不会杀自念。久左卫门,这是命令。」
注24:此指战时的监察职位,一方面记录军功赏罚、一方面监视自军或合作者是否有异常行动。
久左卫门还想说点什么,却无法违抗村重的威严。
「是,照您吩咐。」
只好伏地拜领命令。
村重在一群表情困惑的将领之中,发现唯有一人连一点狐疑的神色也没有,就只是老实地看向自己。那是中西新八郎。他完全没去思考要不要杀人质的问题,脸上写着决心,只要是村重决定的事情,他都会遵守。
3
只要献出人质的人没有背叛,那么人质就是重要的客人。村重大多将人质安置在能够信赖的家臣家中,让他们住在那儿。但是安部自念身体虚弱又年幼,实在不放心寄托在别人那里,更何况村重的侧室又和一向宗信徒有关系,因此自念是住在村重的宅邸。
天守所在的本曲轮note又名为本丸,包含了马屋、弹药仓库、铁炮note仓库、以及收放三间长枪note的长枪仓库。而村重平日起居的宅子,就位于本曲轮东边,也可以说是整座城池的最深处。军事会议结束后,村重在久左卫门的陪伴下往宅邸走去。
注25:曲轮意指基于政治或军事因素而整地而成的平面空间,以石墙、土垒、护城河等划分。本曲轮位处最核心的地带。
注26:借由火药爆发来击发子弹的金属火器总称。之后也成为天文十二(1543)年传入日本的火绳枪之通称。
注27:长度为三间的长枪。一间为六尺(约ㄧ点八公尺),三间即为五点四公尺。
「你的儿子……」
村重边走边问道。
「也叫自念吧?」
走在后头几步的久左卫门在略微嘈杂的风声中捡拾村重的话语,然后回答。
「是的。」
「二右卫门的儿子十一岁,你儿子是十三岁对吧?」
「是。」
「名字一样、年龄也相近,你不会有些怜悯吗?」
久左卫门肯定翻了个白眼。
「大人怎会口出此言?应当处决的人质就算与吾子同名,我又怎会因为这样就怜悯对方?属下也未曾听闻过这种事情。」
「说得也是。」
或许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久左卫门又说了下去。
「大人,属下当然会遵从您的命令,但我实在无法理解。您确实也让高山右近的人质留着小命对吧?」
村重默默地走着。
高槻城的高山右近,先前送来了还不会说话的年幼男孩与他的姐姐作为人质。村重也没有杀这两个孩子。
久左卫门继续说道。
「属下还能明白让右近的人质活着的理由。右近那家伙虽然投降织田,但是他的父亲大虑大人及其一门还是待在这座城里的我方之人,让人质活着也有其道理。但是我也听闻城中有人认为右近既然已经背叛,理当应该要杀掉人质才对。」
村重并没询问那是出自何人之口,毕竟有人那样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久左卫门继续说着。
「也有人非常惊讶,为何没有先让中川濑兵卫交出人质。说要是手上有他的人质,他也不至于那么轻易投降。大人,事到如今属下还是想请教,您为何没有要濑兵卫交出人质呢?」
「濑兵卫啊……」
村重终于开口回答。
「才不是那种被握有人质就不会投降的人。那家伙要是决定站在织田那边,不管有没有人质都一样的。」
「这、的确……」
久左卫门也不禁语塞,他长久与中川濑兵卫共同在战场上奔驰,想来也很了解濑兵卫的性情。
「即便如此,姑且不论其他人的处理方式,但是不杀安部的人质于道理上实在说不过去。恕属下直言,虽然同情或仁慈乃是僧侣与信徒之德,但绝对不是武士之德。该杀之人不杀,这世上可就没有武家了。」
村重停下脚步、回过头去。久左卫门连忙低下头,而村重的低沉嗓音一如以往。
「久左卫门。」
「是!」
「你认为我是因为同情或者仁慈,所以才让人质活着的吗?」
久左卫门不知该如何回答。
村重原本只是隶属于国众池田氏的一介家臣,不过就是荒木弥介这个普通人罢了。而他今日终于走到成为荒木摄津守村重此等地位,这条路当然并不平坦。久左卫门原本也是池田氏的家臣,那时他还叫作池田久左卫门。久左卫门就在此人身旁看着他如何在池田家崭露头角、如何篡夺池田家并建立荒木家。
背叛、谋略、战争、战争,然后又是背叛。杀人或被杀、以血洗血的荒木弥介终于成为了荒木摄津守。这样的村重,会是那种因为同情、仁慈而留人质活口的人吗?久左卫门心里当然再明白不过。
「……无法这么判断。」
但久左卫门还是不能接受。
「那么,为何您要让安部自念活着?还请告诉属下。这样一来若城内有人觉得不妥,我久左卫门也必定会让他住口。」
村重盯着久左卫门,瞬间张开了嘴,却又立即闭上。冷风呼啸而过,这时村重才终于又开口。
「先把安部的人质拉到仓库里。你负责建造收容人质的监牢。用木头太浪费了,要用竹子。不要盖得太夸张,之后可能连竹子也要用上。」
久左卫门垂头丧气,但还是坚定地回应命令。
「是!」
村重抬头看向天,云层厚重的冬季天空,天色已逐渐转暗。
「明天中午前要完成。去吧。」
久左卫门低着头后退了好一段路,才转过身离去。此时,开始下雪了。
还从属于织田家的时候,村重的宅邸总是有要求参见的客人络绎不绝地上门。那些客人总对木板门及纸门上的豪华绘画、以及相当高雅的天花板瞠目结舌,满心感受到摄津国主大人的宅子果然相当豪华。
但是那些费工的装饰其实都只是为了保持气度,一旦来到客人不会接近的奥之间,装潢就变得十分朴素。村重虽然会一掷千金买下茶道用具,但并不喜欢日常生活中有太多奢侈的东西。
回到自宅,村重拉开奥之间的纸门,侧室千代保在房间里缝东西。村重目前并没有正室,妻室只有千代保。千代保在这木板房间里没有用火钵、只穿着衣摆绽开的棉质小袖,正修补着村重的阵羽织。千代保放下手上的布料和针线,并拢指尖伏地、深深行了个礼。村重开口问道。
「不冷吗?」
千代保抬起头来微笑。
「并不冷。」
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性,却是不带着生命光辉的人。肌肤苍白、几乎透出青色,眼角不知为何总飘荡着寂寥的气息。年龄是二十出头,和年过四十的村重相比,差距有如亲子。
都城里的人都说千代保是当今的杨贵妃,但村重有时候不禁想着,若她是和杨贵妃一样生命力强悍的任性女人就好了。甚至还会觉得,千代保的美,是不是由她放弃生命的念头孕育而生的呢?她的身体并不虚弱、也不曾生过大病,但总是让人觉得她是不是明天就会突然撒手离去。千代保就是这样的女性。
村重仍然站着说话。
「自念在哪里?」
「正在习字。」
回答了以后,千代保歪了歪头继续说道。
「我听闻安部大人背叛了。」
「你消息真灵通。」
「是宅子里的人说的,听说二右卫门大人起了异心、还绑了自己的父亲。」
千代保虽然很少离开宅子,但她总是会听闻宅子里工作的侍女和近侍们所说的流言,意外地消息灵通。
「真可怜……自念大人也是武士之子,想必已经做好觉悟了。」
村重正打算开口说「关于那件事情……」的时候,纸门外传来声音。
「摄津守大人,在下是安部自念,恳请求见。」
那尚未成人的高亢声音听起来有些怯懦。
村重皱起了眉。就算是住在这宅子里,没有请人通报就自己跑来,实在是太没规矩了。但可见自念非常慌乱,想来也是没办法。
「进来吧。」
「是。」
自念拉开纸门的瞬间发现千代保也在,连忙绷紧表情、慌张伏地。
「非常抱歉,实在过于无礼。」
自念还没有元服note,头发绑的也是总发note。他的身体纤细、脸部线条柔和,怎么看都不像是武家的孩子。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的样子,所以总是天还没亮就起床,拼命学习武艺和学问直到日落。虽然年轻,但和祖父一样是相当虔诚的信徒,总是不忘念佛。
注28:日本在奈良时代以后通行的男性成人礼,多在十一至十六岁时进行。
注29:少年的发型,没有剃头、将后梳的头发在后脑勺扎起发髻。
「没关系,头抬起来。」
自念听从村重的话,直起上半身。
他的脸庞平常就没什么血色,如今更是苍白得像雪一样。但自念还是相当坚强地提高了声音。
「非常感谢您接见在下。」
「有什么事。」
「是关于在下父亲的事情。我听闻父亲抛下摄州大人的恩德,将城池拱手交给了织田,请问这是真的吗?」
村重老实地回答。
「没错。」
自念倒抽一口气、低下了头,双眼涌出泪水。
「我的父亲怎会是如此贪生怕死之人。平时总说比什么都重要的便是仰仗阿弥陀佛的本愿,前进乃极乐、后退即地狱之类的,实在没料到一旦大敌当前他就投降了。那么,听说父亲还将祖父给绑到了织田那里去……」
「我也是这么听说。」
自念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倒在地。村重滑着步子站到千代保与自念之间,眼睛直盯着自念腰带上插的那把刀。在与人谈话之时,他总是留心对方是否会一刀砍过来。不管对方是什么人,都是一样的。
自念头也没抬地哭诉着。
「……这也没办法了。摄津守大人,还请您处决我。自念将前往极乐世界。」
村重并不会因为自己的喜好,来决定人质的处置方式,但他实在不喜欢自念现在说的话。果断干脆是武士的美德,如果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却还想苟活的武士会受到轻视。自念的说法听来相当干脆,但其实自念的觉悟和武士并不相同——村重是这么想的。
现在关在土牢里的官兵卫也曾说过「杀了我」,但是自念所说的却和官兵卫不同。因为想去极乐世界所以杀了我吧。这听来实在不像是武士会说的话。
村重略微感到无力,而此时背后的千代保插了嘴。
「大人,我认为自己插嘴武家之事实在不妥,但您可以听听我的希望吗?虽然自念大人相当坚强,但他才十一岁、都还分不清东南西北,对我来说他也是同一个宗门的孩子,还请……」
耳边传来衣服摩擦的声响。
「还请您务必给他个痛快。」
村重瞄了一眼身后,千代保正平身伏于地板上。千代保平常并不会说些什么自己的希望,如今却希望自念能够安稳地死去。村重在当下瞬间真想听从她的愿望,但还是压下了这个念头。
「不成,自念要进牢里。」
「牢里?」
千代保的声音几近哀嚎。
「大人,该不会要送他进土牢?」
自念不懂这哀嚎的意义,抬起满是泪水的面孔望向村重。等了好一会儿村重才开口。
「土牢没有位置了,我让久左卫门去新盖一间牢房,明天应该就会做好,在那之前让自念留在宅子里。」
村重接着命令自念。
「把刀交出来,不能让你身上留有寸铁。」
自念原先苍白的脸孔骤然涨红。
「摄津守大人,您说什么呢!这样太过分了!」
如果刀被拿走的话,别说是武士了,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种屈辱。但村重毫不留情。
「别搞错了,你是安部的人质,既然安部背叛了,你是生是死都是由我来决定。我决定让你活着,不会让你如愿死去的。把刀交出来。」
自念仍然迟疑着不肯交刀,村重只好喊了人进来,近侍们立刻出现,三两下就制伏了自念、打了他以后抢下腰上的东西。村重低头看着趴在地上的自念,下了命令。
「把他关到后面那仓库,别让任何人靠近。」
自念被带走、房间变得一片宁静后,村重在千代保面前蹲下、抚摸着她的脸颊。
「真抱歉如此吵闹,原谅我。」
千代保轻轻摇了摇头,眼睛一如过往充满了悲伤。纸门仍然开着,外头那冬季的天空,已转为淡青色。
4
磔刑。
磔刑、磔刑、还是磔刑。五人、十人,不、还多得很。
木头不够了,去砍山上的木头。剥去树皮以后,削成磔刑时要用的柱子。
绑起女人、绑起孩童,都处以磔刑。十人、二十人,不、还多得很。
长枪往胁下刺去,用那已经沾满血液与脂肪的枪头刺进去。
这是右府大人note的命令。处以磔刑!
注30:即右大臣,此指于天正五(1577)年拜领该官职的织田信长。
处以磔刑。
处以磔刑。
上月城众人一个不留,全部处以磔刑,一字排开,这是右府大人的命令。
一百人、两百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部排开来看看,这是右府大人的命令。
请宽恕、请宽恕呀!哈哈哈,和尚们,你们也有今天!
磔刑。
磔刑。
「没听过有这样的战争啊。」
村重呻吟着醒了过来,纸门外天已微明。
外头有个跪着的人影映照在纸门上。村重将手伸向枕边的胁差note、开口问道。
注31:武士大小佩刀中较小的那一把。室町时代以后的武士主流徒步战武器为打刀,长度介于太刀与胁差之间,佩刀时经常与胁差一组,插于腰带,以「大小」合称之。大为主武器打刀、小为预备武器胁差。
「什么事。」
人影的头垂了下去。
「实在非常抱歉。安部自念大人已然身亡。」
村重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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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来关自念的那间仓库位在宅邸的最深处,平常并没有使用。由于已经拿走自念的佩刀,因此并没有特别捆绑他,甚至还因为同情而给了他佛经。为了避免万一自念逃走、更加要避免万一有憎恨安部的家臣要来谋害自念,村重安排近侍在日落前严密监守,日落后则交由精兵御前众接班执行戒备任务。御前众点起了篝火、在仓库前严密看守,整夜轮值。
但是自念却死了。
天色逐渐转亮,似乎听见某处传来鸡鸣之声。村重带着御前众及近侍,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他要亲自去验自念的尸。
安部自念原先就是个面无血色的男孩,但尸首的脸色果然还是与活着的时候大不相同。要死不活之人与已然死透之人的脸,差异实在很大。村重看着自念睁大双眼的死亡面容,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虽然村重自己是禅宗信徒,但他还是为了回向身为一向宗信徒的自念而双手合十、喃喃念佛。
这个仓库有三面窄木板打造的墙壁,第四面则是朝向外头通往回廊的格子纸门。发现尸首的时候,这纸门是开的,自念就倒在门框上、脚朝向走廊仰躺毙命。他身上穿的小袖从胸口到腹部都染满了血。
村重跪在尸首旁,开始脱掉他的小袖。近侍们纷纷狼狈地劝阻着。
「大人,不可如此。」
「这类杂事就让我等来……」
但村重却毫不在意。血迹斑斑的小袖上开了个洞,而那个洞底下确实有个很深的伤口。村重看着伤口喃喃自语。
「唔,这是……」
箭伤哪,村重心想。这是在战场上看到不想再看的伤口,不可能看错的,甚至能确定这箭头是没有钩的那种。若是有钩,拔出来的时候会严重破坏伤口,但自念身上的伤口却没有一丝紊乱。
村重将尸首翻了过来,血并没有流到背面、那苍白的肌肤上甚至没有伤口,箭伤并没有贯穿身体。自念的身材如此细瘦、又只穿了小袖。村重想着,若是用把力道强些的弓,很容易就能射穿他了。
村重再次把尸首翻回来,让他的脸朝上。
「十右卫门,在吗?」
立即有人应声。
「是,就在此。」
随着铠甲的晃动声响响起,一个武士走进来,跪到村重的附近。
这位是郡十右卫门,原先是伊丹氏之人,送到了郡家作为义子。年纪刚过三十,虽然面容生得有些傻里傻气,但武艺方面可是精通马术、弓箭、刀术甚至铁炮,也懂算术与汉籍。然而村重之所以看重十右卫门,是因为他相当机灵、又能视野开阔地审视事物。他的家格虽然并不高贵,但村重相当中意他工作的勤奋,因此任命十右卫门为御前众的组头。
「昨晚负责这仓库戒备的,是你们吧?」
「是!」
十右卫门低下了头。
「实在万分抱歉,领受大人命令却还发生此等失误。」
「派了谁?」
「除属下以外,轮值的是秋冈四郎介、伊丹一郎左卫门、干助三郎、森可兵卫。」
「唔嗯。」
村重摸了摸下巴。这四个人加上十右卫门自己,可是被称为荒木御前众五本枪note之人,在整个家中也都是名列前茅的强兵。十右卫门是万事精通,另外四人则各有所长,在荒木家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注32:意即帐下最为豪勇之五人。
「既然都用上了五本枪,那也不可能有更好的安排了,我不会怪你的。」
「是……非常感谢您!」
十右卫门立即伏倒在地。
「好了。但你得告诉我,是谁发现这尸首、又是何时发现的?详细讲来。」
一听到问题,十右卫门立即回答。
「是属下和秋冈四郎介发现的。清晨六时时分,听见『啊』一声喊叫,因此我和四郎介一同奔过来,发现自念大人已经倒在这里。当时自念大人还有呼吸,我们正打算要帮助他的时候,听他口中喃喃说着『往西方去』便断了气。我便立即守着尸身,并且要四郎介速去查看周遭是否有可疑之人潜伏,并让稍后赶到的同侪前去通报大人。」
西方是极乐方向,对于向往往生极乐的一向宗信徒自念来说,最后说出什么往西方去之类的话语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村重继续问道。
「你没有从自念的尸身上拿走什么东西吧?」
十右卫门睁大双眼。
「恕属下不明白您的意思。属下会拿走什么东西呢。」
「箭啊。」
「噢,箭……吗?」
十右卫门愣了愣才继续回答。
「不,属下听到不知是否为自念大人的喊叫声后便冲了过来,但是并没有看到箭。四郎介应该也很清楚。」
十右卫门的脸色忽然大变。
「大人,自念大人该不会是被箭射杀的吧?」
「……」
「那么大人,这样一来的确少了箭,不知是谁拔走了……不,无论有没有箭,也不可能看漏了可疑之人。大人!自念大人莫非是被双眼所不能见的箭矢给射杀的吗?」
村重答不上话,只是望着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的外头。
这间仓库面对宽广的庭院,原先就附设了房间,是为了观赏庭院而打造的。村重自己就是个优秀的茶人,对于打造庭院有着相当的坚持,也因此始终没有时间去规划。在那片平坦的空地上,目前就只摆了座春日灯笼note。
注33:石灯笼的一种,是神社佛阁常见的灯笼类型,采用石块叠起。特征是灯笼下的竿部较长、因此点火的灯室位置较高。
整个庭院被雪覆盖,春日灯笼上也积着白雪。
而覆盖在庭院中的雪一片平坦,上头没有足迹、什么都没有。村重定睛凝视那毫不紊乱的庭院积雪,看了一遍又一遍。
流言传开的速度比箭矢还快,时间都还不到正午,整座城池上下都已经知道了安部自念离奇死亡之事。安部自念于拂晓之时,被弓箭射杀身亡,但是在他被攻击后,戒备之人虽马上赶到了,然而却不见箭矢踪影。简直就像是他被一支肉眼无法看到的箭给射死了。
之后甚至开始出现传闻,说这是冥罚、是佛的惩罚哪。
冥指的正是看不见的东西,而所谓冥罚,就是不知是由神、佛、鬼或是天魔,亦或天道,也就是那些眼所不能视的存在所降下的惩罚。
安部二右卫门绑了自己的父亲与叔父、抛弃孩子、背叛了摄津守大人和法主大人。因此才会降下此等惩罚,雷之箭矢射向自念,正可谓冥罚。之后说这些话的人,甚至开始振振有词地宣称见着一道无声无息划过天空的雷。门徒当中也有开始高喊阿弥陀佛果然灵验之人,武士之中也有不少人认为是神佛惩罚了安部的人质。但不认为自念之死是来自神佛惩罚的武士,也有其他想法。
在军事会议的时候,久左卫门感叹地说着。
「真不愧是大人,虽然说要让安部的人质活着,实在令人无法理解,但最后果然还是处决他了呢。这样一来荒木才能建立名声,唉呀,实在太好了。」
列座一旁的武将中,也有人表示赞同久左卫门的意见。里面还有人恍然大悟地表示,原来自念身亡是村重处决了他吗,原来如此哪。若是村重下令御前众处决自念的话,那么所谓箭矢消失一事也不过是御前众随便说说罢了,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村重随意坐在席子上,一脸漫不经心地记下哪个人都说了些什么。
等到大家终于平静下来、不再喧闹以后,村重才开口。
「不是那样。我并未处决安部自念。」
「什么!」
久左卫门一脸诧异。
「那么,大人您该不会也认为那是神佛的惩罚吧?」
「别说傻话了,要惩罚的话也不是自念,该去惩罚二右卫门吧。」
会议现场一阵骚动,四下传出「说得也是」、「的确是这样」的细碎低语。
久左卫门难以理解地摇摇头。
「既不是处决、也不是神佛处罚,那么大人,您说安部的人质为何会这样死了呢?」
「这不是很明白吗。」
村重睨视了一眼列座诸将。
「当然是被杀了。」
在场的将领终于了解村重的怒意何在。他在大家面前说要把安部自念关进牢里、留他活口,但第二天早上自念就成了冷冰冰的遗体。自念的死严重损及了村重的颜面。
虽然畏惧主君的怒气,但久左卫门仍然奋勇以告。
「您说他是被杀的,但我听闻并没有发现射杀安部人质的箭矢,这可不是常人能够办到的呀。」
野村丹后也略不是滋味地喃喃说着。
「就是呀,又不是南蛮宗他们那些奇怪的方术。若是那些将铁炮带进我国的南蛮人note,或许还懂得射出看不到的箭矢的技术吧。」
注34:葡萄牙与西班牙在十六世纪占据印度与东南亚部分地区作为殖民地,并将贸易管道延伸至日本。众多西方文化因此传入,让原本带有贬抑之意的南蛮一词成为指称来自葡、西等南欧与东南亚的人事物。蕴含异国的、珍奇的意义。
村重感到相当不悦。
「伤口是一般的箭伤,我不可能看错的。要是南蛮宗能使这样的花招,那么南蛮宗的高山右近就不该打败仗了。别说那种蠢话。」
丹后面红耳赤地提高声音。
「那么大人,您说这是谁、又是怎么杀害他的呢?」
「丹后,你别急。」
村重制止了他,再次开口。
「我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但无论是谁下的手,那家伙都是在这有冈城里,杀了我说要留活口者的有罪之人,我决不轻饶。」
村重仿佛低吟般继续说着。
「进行检断note!在这几天内要找出是谁、怎么杀掉安部自念的。在那之前不可再胡言乱语,若有违背者一律严惩。」
注35:镰仓时期以后的诉讼制度一环,主要指侦查案件并加以判决的环节。
众将伏地,领受主君的命令。
但是将领之间飘荡着相当不满的气息,而村重并不是迟钝到没注意到这件事情的将帅。
6
两天过去,持续放晴的天气让雪也融了,有冈城内的道路都变得有些泥泞。
持续修缮城池尚欠防卫之处、不知发了第几次的信件给毛利和本愿寺、送出探子去刺探织田那方的动向,也指派目付去支城监视他们。战情越来越紧迫,村重有许多该做的事情,而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检断自念遭到杀害一事。但越是搜查……也只是更加凸显这起事件的怪异之处。
写好十万火急的信件并交给近侍以后,村重不知道是第几次走向那间仓库,陪伴在一旁的则是郡十右卫门。
村重的宅邸有一圈面向外头的回廊,那三面为墙的仓库,只能从回廊这边打开纸门进入。村重一边拖着步子在走廊上前进、一边开口询问十右卫门。
「要靠近那间仓库,有不通过这条回廊的方法吗?」
十右卫门马上回答。
「可以从天花板上头过去、拆掉顶板之后进入。或者是从地板下过去、拆掉地板之后进入。另外,那间仓库的墙壁并没有很厚,因此若是有斧头或者木槌,应该也可以打破墙壁进去。」
「好,那么杀了自念的可疑之人,有可能就是这么进入仓库的?」
「想来并不可能。地板、天花板、墙壁,都没有遭到拆除或者毁坏的痕迹。从蜘蛛网和灰尘的状况、还有当夜戒备如此严密的情况来看,地板下或是天花板上应该不可能有可疑之人。」
「这样说来,这个可疑之人果然还是经过这条走廊接近自念所在的仓库啰?」
「走廊有吾等御前众守卫,不允许任何人接近,那个可疑家伙应该无法从走廊上过去。」
「那么,就是没有任何人能从任何地方接近自念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十右卫门脸上满是苦涩地回道。
「您说得是。」
主从二人来到仓库前,自念的尸首已经采用武士的方式埋葬。村重拉开纸门进入仓库,回头看见的是走廊外那处原本要打造成庭院的平地,那里只有春日灯笼孤零零地伫立着。
这座灯笼是中川濑兵卫的妹夫织田家臣古田左介赠与之物。长于茶汤之道的古田果然眼光也相当高雅,乍看之下是普通的春日灯笼,但不管是顶上屋笠倾斜的角度、还是宝珠的圆润感,在在扣人心弦。村重虽然切断了与织田的关系,却完全不想丢掉这座灯笼。那原先应该摆放灯火的灯室,目前里头空荡荡的。
庭院远处种着高及腰部的山茶树。这排山茶树是在预定要打造成庭院的时候,先种起来作为庭院外缘的。这排矮树的后头耸立着坚硬的灰泥墙,将有冈城和城外隔开。这片灰泥墙,就是城墙。
村重从仓库走出,站在回廊上。向右边看去,走廊在大约四间长度左右的地方向右转弯。一间以一个大男人的步伐来说,大概是三步左右。往左边看也是四间左右的长度,走廊便向左转。
「当晚走廊上的人员安排状况如何?」
听见村重的问题,十右卫门马上回答。
「右边转过去是点起篝火守夜的属下与秋冈四郎介、左边有伊丹一郎左和干助三郎守着。一郎左和助三郎都是相当守规矩的人,若他们说守夜期间并无怪事,那么想来应该毋庸置疑。」
「我想也是。」
这些事情,村重这两天已经确认过好几次了。他凝视着春日灯笼,再次开口问道。
「那么外头呢?有可能是穿越原先要打造成庭园的这片平地,来到走廊这边再进到仓库吗?」
「启禀大人,这实在不可能。目前虽然并无植物,但毕竟不能胡乱践踏大人的庭院,所以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同时森可兵卫整晚都沿着灰泥墙巡逻,他是个率直之人,绝对不会怠慢自己的工作。」
「光线如何呢?可兵卫有点篝火吗?」
「命令可兵卫监视仓库的时候,他说为了让眼睛习惯黑暗,并没有点火。」
「唔嗯。」
「另外,那天晚上有下雪,深夜的时候便停了。庭院里完全被雪覆盖,自念遭到杀害的时候,雪地上完全没有足迹。无论身手有多么轻巧,要想不留一点足迹就穿越这片庭院,实在太过困难了。」
从仓库看出去,庭院深度大约是五间、左右加起来的宽度则有八间之宽。春日灯笼就摆在中央、也就是纸门的正面,要踏在灯笼上穿越庭院,若是那在坛之浦战役中飞身跃过八艘船的义经或许能办到吧。但是灯笼再怎么说也是石头堆起来制成的,别说爬上去了,若是踢着它跳到别处,那肯定会倒下来的。更何况自念被杀的时候,春日灯笼的顶上也积了雪,怎么想都不可能有人踩着灯笼跳来跳去。
村重盯着庭院外围那圈山茶树植栽。
「若是可兵卫的话,应该有办法射杀自念吧。」
如果是稍有能力的武士,那么应该很容易就能从灰泥墙那里越过庭院射杀自念,而可兵卫就是个号称有十人之力的大力男子。村重并没有见过可兵卫使弓的样子,虽然身分较低,但他毕竟也是武士,想来也不至于完全不会使用吧。
十右卫门回答。
「可兵卫并不是会做出那种事情的男人,但属下明白大人的意思单纯是想询问能否做到,我认为是可以的。不过……」
「可兵卫没办法让箭矢消失,是吧?」
十右卫门垂下了头。
「是的。」
自念的尸身上有箭伤、却没有看到箭,若是可兵卫射出的箭越过庭院杀了自念,那么那支箭是不可能消失的。
右手边的远处可以看见瞭望台,距离有四十间之远,但如果能看见这里,就表示箭是可以射过来的。若是弓术高强些,有些人甚至可以命中六十间之远的人。
「十右卫门,当时待在那座瞭望台上的是谁?」
十右卫门第一次语塞。
「属下不清楚,实在万分抱歉。」
就算能从瞭望台上射杀自念,但就如同可兵卫的情况,无法解释箭是如何消失的。自念死去的时候是拂晓时分,周遭暗到伸手也只能勉强看见五指。虽然要从四十间之远瞄准目标实在过于困难,但村重还是下达命令。
「去查一下。」
「是。」
就在十右卫门领命的当下,忽闻阵太鼓声响彻有冈城中,村重的目光一闪,十右卫门也万分紧张地抬起头。
听敲击阵太鼓的方式就知道其中的意义了。现在耳中的声响,是表示敌人进逼的信号。
7
如同过往的程序,村重朝着天守而去。御前众也聚集一堂,荒木久左卫门也奔了过来。近侍们已经将村重平常摆在宅邸里的铠甲运来天守。比起其他事情,村重首先要弄清楚敌人的来向,天守便是为此而建的。他随即发现城池西边发生了小型战斗,看样子织田并不是倾全力出兵攻来了,村重稍微松了口气。虽然隐约能够见到旗帜,但距离实在太远,无法看清楚对战双方到底是何人。
在近侍协助下,村重已经身着腹卷、绑好了肩上的绳子。依序穿上草折、笼手等配件时,使番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
「报!中西大人领三十人于城西巡逻时,撞上织田家武藤大人的队伍,双方便直接打了起来。」
「是宗右卫门啊,真是学不会教训。」
武藤宗右卫门舜秀是统领敦贺、智勇兼备的将领,为信长的直属家臣。他比其他人都更早攻入摄津,上个月也曾和荒木军交战。当时双方都有大将伤亡、是一场混战,最后以武藤退兵宣告结束。
「敌人的数量?」
「看上去约莫四十。」
从数量看来,武藤也没打算攻城吧,因此村重判断对方是来探探情况的。
村重再次看向城池西边,见到马标note后,就知道新八郎和敌人都还没败阵的样子。目前并没有听到铁炮的声响,但并不表示两边都没有铁炮,应该是在临时开战的情况下,没有多余时间填充弹药吧。
注36:战场上标示将领乘马所在位置的大旗。
村重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新八郎压制对方了呢。」
若使番判断无误,那么在人数上确实是对新八郎不利。不过战场上,敌人的数量看起来总是会比较多。在村重眼中,我方在人数方面并没有特别吃亏。相较于新八郎的马标不断左右移动,武藤的马标几乎原地踏步,甚至看起来还有些后退。想来新八郎比较占了上风——这是村重的判断。
「大人,请您下令出阵。」
久左卫门开口说道。
「等等。」
村重回了话以后,便从天守上凝神看向北边、东边、还有南边。无论哪个方向都是熟悉的北摄风景,村重再三确认那视线并不清晰的稀疏林子和苇原上是否藏有任何伏兵。毕竟攻城的初步方法之一,便是用少数兵员作为诱饵逼使守城方出兵,等待城门开启后再一举进攻,当然不能让敌人得这种逞。
树梢摆动、鸟儿惊飞、枪尖闪光、袅袅炊烟……这些军队的气息都很难隐藏。村重相当熟稔北摄的地势,若是藏着能攻下这有冈城的兵力,无论怎么藏,他都有自信能识破。靠着这份自信,他判断眼下并无伏兵。这场战斗并非计画性的,而是因为中西和武藤双方都被起伏的地形妨碍了视线,才会不小心撞见彼此。
如此一来便是大好良机。
「好。」
村重低声对久左卫门下达了命令。
「取下宗右卫门的首级,从上﨟冢砦那里派兵出去。」
「是!」
上﨟冢砦位于有冈城内西侧,虽然名为砦,但其实就是有冈城内的一个士兵集结地。现在从那里出兵应该还来得及,太鼓瞭望台立刻击响阵太鼓,那是命令位于上﨟冢砦的足轻大将们出阵的声音。
无论是哪一种战争,机运都是转瞬即逝。在命令下达到兵力确实动起来的这段时间,总让人觉得长到难以忍受。村重屏气凝神地看着战况。在高山右近、中川濑兵卫谋反以后,安部二右卫门的叛变让城里众人的士气衰退许多。要是此时能够取下一个织田将领的脑袋,肯定能大大提升士气。无论如何都希望能拿到几颗脑袋。
「十右卫门,你去监视北边,要是发现敌人马上通报。」
「遵命!」
「足轻们怎么了?」
视线转往上﨟冢砦,兵力完全没有动作,这并非出兵的动作过慢,而是根本没有在动。
「久左卫门,上﨟冢砦那里没有收到命令,再下一次命令。」
久左卫门立即应允,迅速传达村重的指令。阵太鼓再次击响、同时吹起了法螺贝,这时候上﨟冢砦才终于有了动静,足轻手上的三间长枪闪烁着光芒。然而,动作却十分缓慢,看起来并不像是打算出阵的样子。
视线转回战场,武藤那方已经逐渐溃败,朝着西北方退去。不过或许是这场意料之外的战斗相当疲惫,看上去中西新八郎并没有要追上去的意图。虽然可以说是战胜了,但恐怕无法取下武藤的首级。
看见敌人退去,聚集在天守的士兵们也欢呼了起来,就连久左卫门也终于松了口气。
「大人!是我们的胜利!要不要高喊胜利呢?」
可是村重却一点笑容都没有。
「……先去迎接新八郎。」
村重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双眼直盯着上﨟冢砦的方向。
武士若在战场上取得首级,大将会检验那些首级,这就称为首实检。
村重决定在本曲轮进行首实检。这是为了让更多人能看见新八郎等人意气风发地一路走到本曲轮的姿态,这样能够提高城内的斗志。战斗结束后,中西一行人穿过城门、穿越伊丹城镇、通过侍町登上本曲轮。他们在路上受到群众夹道欢呼。虽然只是一场小型战斗,但是果然如村重所想,让大家看看战胜织田军的将士们,不管是士兵还是人民,整个城内都欢欣鼓舞。新八郎连脸上都沾了飞溅的血液、灰头土脸的士兵们也很是凄惨,但是在人们的眼中,那些脏污正是他们骁勇善战的证据。
中西一行人里有个骑马武士受了伤,但也取下一颗首级。让俘虏到的武藤士兵确认名字后,得知是一名姓若狭的武士。村重也授予军功状和刀给立功的武士,大大地表彰了一番。
首实检结束以后,中西的队伍不分身分高低,在天守之下举办酒宴庆祝。士兵们随兴坐在地上、新八郎则坐在床几上,有如孩童一般鼓掌叫好。
「庆功的美酒喝起来真的太让人开心啦!武藤那家伙实在不足为惧。我记住他的面貌了,下次定要拿下他的头、送到大人面前!」
村重在天守里看着众人。
他还没有时间脱去铠甲,身上还穿着腹卷和笼手,不过已经拿下了头盔。久左卫门也已经退下,现在这里只剩下村重和御前众。
正喝着酒的中西一行人并没有发现村重在看他们,新八郎咕嘟咕嘟地将素陶杯中的酒一仰而尽,边笑边说着大话。另一方面,士兵们却不是那种毫无忧虑的样貌。不管是喝酒的人、还是正在挥去身上尘埃之人,都带着一些阴暗。这酒喝起来并不是那么开心,而村重也发现了他们的阴暗,是来自于对指挥调度的不满。
这并不是好事呢,村重心想。
「十右卫门。」
待命的郡十右卫门立即回话。
「是,属下在。」
「自念被杀害的事情要尽快查明,不过我还要交给你其他任务。」
「是的。什么事呢?」
「唔嗯。」
士兵们认为城里没有加派兵力救援,才害他们陷入莫名的危险当中。
村重下达命令。
「上﨟冢砦的足轻大将反应太慢了。幸亏新八郎占了上风所以没出大事,要是他屈居下风,光是刹那的延迟就可能造成全军覆没。」
为了传达大将指令,必须要用上太鼓、法螺贝、使番等,命令传达到现场一定会花费一些时间。但就算扣除那些因素,上﨟冢砦的行动还是太慢了。虽然并不是怀疑在那里的人,但村重感到疑虑——这里头出了某些问题。
「要是有人背叛,就斩了他。要是传达指令的方法有问题,就要改善。足轻大将你也都认识,是山胁、星野、隐岐、宫胁这四人,你去查查为什么会耽误了……然后我这边的警备工作,这个嘛,叫干助三郎来替代吧。」
十右卫门立即低下头去。
「是!属下立刻去办。告退。」
他随即向后退,一离开村重身边,马上跑了出去。
武艺比十右卫门高强的人,在御前众里头多的是。但是村重却选出十右卫门来当他们的领导者,除了机灵和长于算术以外,最主要还是看中他这种行动快速的个性。
8
那天夜晚非常安静,空气冷到骨子里。
只要太阳一下山,就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了。灯具和火炬用的油都受到限制,绝对不能浪费。要是太晚睡反而会睡得更沉,这样一来发生紧急状况的时候就无法马上醒来,因此武士都知道要早早就寝。但这一天,村重却还醒着。他点上持佛堂的灯火,在释迦牟尼的法像前打坐。
天色越来越沉。村重在等待的是下雪。没多久,走廊上传来持续接近的脚步声,村重睁开眼睛。
「助三郎吗?」
「是。」
「下了吗?」
「已经下雪了,就像那天一样。」
真是老天保佑,村重喃喃自语。
来到走廊,身形肥胖的助三郎和一个在御前众之中辈分较浅的武士就站在一旁。由于十右卫门被派去上﨟冢砦打探情报才因此找来的助三郎,和十右卫门可说是完全相反的类型。他不太灵敏、做什么事情都很慢、直觉也很愚钝……但是力气可是和可兵卫不分上下,若让他去比相扑,意外地还能展现些技巧。而且他会完全遵守村重所说的话、是可以相赖的男人,这点和十右卫门是一样的。
村重之所以会等待下雪,当然是因为想用自己的眼睛看看安部自念死去那天的状况。自念是在天色还相当阴暗的时候死去,而现在还稍微留有刚入夜的亮度。
村重让御前众拿着手烛,在走廊上前进。其他御前众已经聚集在自念死亡的仓库周遭,高举火炬、点起篝火。为了打造庭院而空出的平地已积起薄薄的一层雪,古田左介挑的那春日灯笼也像那天早上一样覆盖着积雪。拉开仓库的纸门后,村重沉思了好一会儿。
安部自念就死在这里,胸口留下很深的箭伤,在赶过来的十右卫门眼前断了气。完全不见箭矢的踪影,庭中的积雪也丝毫不见紊乱。回廊左右两边都有两人一组的警备,而包围庭院的城墙也有强悍的士兵驻守——
他决定将安部自念关在这间仓库,是自念死前一天的事情。警备人员的安排也是村重下令收押自念以后才决定的。在那之前,没有一个人会知道自念要被送到哪里去。就连村重自己也不是因为只剩这间仓库才选了这里。无论杀了自念的是谁,应该都没有时间能花费太多功夫去设计精密的机关才是。
村重突然往外看了一眼,黑暗之中虽然看不见,不过约四十间外的远处应该就是瞭望台。
「助三郎,那边的瞭望台上应该有人负责看守吧。」
「是……」
不知为何,助三郎的声音听来有些狼狈。
「组头十右卫门大人先前确实有交代,要去调查自念大人遇害的早上,负责那座瞭望台看守工作的人是谁。」
村重心想,看来十右卫门在前去调查上﨟冢砦的状况之前,就已经把这件事交代下去了,真不愧是做事稳当的人。
「所以查了吗。」
「已经查了。看守的士兵是杂贺之人,是个叫做下针、技巧高明的铁炮手。会由他负责轮值守夜,是因为有其他夜班轮职者与他调班。」
助三郎的声音听来有些仓皇,应该是因为明明早就去查了,却还没向村重报告吧。村重虽然发现了这点,却没有责备助三郎。与其说是早就明白鲁钝之人做了迟钝之事,不如说现在斥责人太浪费时间了。入夜时分那近似拂晓的亮度,可没办法持续那么久。
村重于是继续问道。
「杂贺啊?知道那家伙有没有带弓吗?」
「据说下针总是带着铁炮去守夜的。但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是否也是如此。」
「这样啊。」
村重摸了摸下巴。
作为本愿寺派来的援手,有少数来自杂贺的人进了有冈城。杂贺是属于纪伊国的一个乡里,那里的居民多半以当海贼维生。在早期就取得铁炮的杂贺庄人士,在这乱世之中成为善战的强兵。他们自孩童时期就习惯了战争,战意高昂且擅长操船,在陆地上则是善使铁炮。但是他们并不是武士。
若是武士,弓马之术乃是日常生活,无论技巧高低,肯定没有不会拉弓、无法骑马的武士。但杂贺之人又是如何呢?弓和铁炮不同,需要长时间的练习。如果不必达到高手等级的程度,铁炮只需要一两天就能学会如何使用,但光是想要把弓好好地拉开,一个月都还不知道行不行。如果擅长铁炮的话,学习怎么拉弓也太过浪费时间,杂贺的人或许会这么想吧——这是村重的想法。
而且安部自念死去的时候,天可是还没完全亮起来。这样看来,从那个瞭望台看到安部自念实在不太可能。要从那座瞭望台上拉弓命中自念,恐怕就连那须与一note都办不到吧。村重将瞭望台上的守夜人,也就是杂贺的下针什么的杀死自念的想法抛在脑后。但接下来就想不透了。
注37:平安时代的源氏军武将。相传屋岛之战时,他在敌我船只都因海浪大幅晃动的情况下,一箭命中远方的平家船舶上为挑衅源氏军而立起的扇子,此后其名便成为神射手的代称。
「……唔嗯。」
仓库与庭院、城墙与走廊,把所有的东西都看过后,村重喃喃说道。
「虽然不太可能,不过还是试试看好了。助三郎,你将稻草束立在仓库纸门的门槛上,当成自念。另外准备弓箭、弽note,还有麻绳。」
注38:日本弓道中拉弓用的辅助工具,通常是鹿皮制的手套。
「您是说麻绳吗?」
「没错,命令下面的人找来那种十间长的绳子。」
「是,谨遵命令。」
助三郎咚咚咚地在走廊上奔跑。接着村重指示其他的御前众做好准备。原本还让人拿来鞋子打算走进庭院,这时突然想起自念身亡时,雪地上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足迹,只好绕了庭院一大圈,站在城墙边。
没过多久,稻草束就被摆在自念倒下的位置。稻草束如同其名,就是将稻草绑在一起做成的,平常都是当成修练弓术的标靶。村重举起助三郎拿来的弓,试拉了两三次。村重打从年幼时期就拥有超越他人的力气。这把弓是强弓,也细心保养过,想到那一箭并未贯穿自念的背,于是村重将弓弦稍微放松一些。
村重站的城墙边位置,便是自念死去的早上,由森可兵卫负责巡逻的地方。隔着庭院可以看到稻草束,距离大概是五间左右,虽然并不近,但对弓箭来说倒也不远。
村重瞄了瞄举着火炬的御前众诸人,那天负责自念警备工作的是御前众五本枪,不过目前在现场的只有干助三郎。
助三郎单膝跪下报告。
「麻绳已经送到。」
「好,那就绑在这三支箭上。」
助三郎用他粗壮的手指笨拙地打上结,而村重将绑了绳子的箭矢搭在弓上。
「那么,来看看结果到底会如何呢。保险起见,你们离稻草束远点。」
听见命令后,御前众便陆续退下,村重将弓拉开。
村重和稻草束之间还隔着春日灯笼,实在相当碍事。无奈只好先放下弓,稍微调整一下站的位置以后,再次拉开。师走的夜晚实在过于静谧,只有火炬燃烧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着。稻草束沉入了夜晚的黑暗当中。此时,村重「咻」地放出一箭。
噗滋一声,听见了那支箭矢插进稻草束的声音,接下来第二箭、第三箭也都深深地射进稻草束之中。
「太漂亮了!」
助三郎高声赞叹着,听起来实在不像是表面的客套话。村重一脸无奈——在五间左右的距离射中三箭,在他想来是理所当然能办到的。
村重的手上还留着三条绳子。
「接下来……」
嘴里喃喃自语,同时用力拉动其中一条绳子。
箭没有被拔出来,助三郎打的结松了,绳子垂掉至雪地上。
「实在抱歉。」
村重没理睬助三郎说了什么,又拉动第二条绳子。这次绳结还是松脱了,更糟糕的是抽出绳子的时候还把箭羽也一起扯了下来,羽毛就这样飞散在走廊上。
村重默默地拉动第三条绳子……这次顺利将箭矢从稻草束中抽出,箭矢随着村重手上的绳子在地面滑动,最后回到村重手里。
「喔喔!」
助三郎发出感叹的声音。
「这样一来就能射杀自念大人、而且让箭矢也消失呢。」
村重瞪着助三郎。
「助三郎,身为御前众只有身怀武艺是不足的,你仔细看好了,这样是不行的。」
「可是大人,箭不是拔出来了吗?」
「三支箭只抽出一支。」
村重看着稻草束。方才退下的御前众回到稻草束旁、高举火炬,这时能清楚看见刺在稻草束上的箭矢。
「有两支没拔出来。或许是杀了自念的人,在绳结上有多下工夫。也可能是用了弱弓,以免插入自念体内过深。但是助三郎,你看看。」
村重指了指地面。那平地上的积雪,清楚留下了绳子拉动箭矢的痕迹。
「绑了绳子的箭矢,无论如何都会在雪上留下痕迹。那天早上可没有这种痕迹。我本来心想如果用力点拉,箭就能从空中飞回来而不留下痕迹,但结果还是这样。果然是不可能的。我们搞错了,助三郎,不可能用这种方法杀害自念。」
「是、是的。」
助三郎虽然有些畏缩,但似乎又有些高兴。
「这样的话,大人,这下手之人就不可能会是森可兵卫大人了吧?」
如果确实是使用绑了绳子的箭矢来射击的话,那么能够这么做的,就只有沿着城墙边巡逻的森可兵卫。同为御前众五本枪,想必助三郎也不想看到森可兵卫被问罪。
只是,村重的表情依然凝重。
「瞭望台的守夜人,叫下针是吗?不可能是那个人,如果不是可兵卫的话,那么杀了自念的就是郡十右卫门、秋冈四郎介、伊丹一郎左、或者你,就是你们四个人当中的某个人。」
「……照这情况来看,确实如此。」
「叫四郎介和一郎左明天早上到我的宅子来。再把可兵卫也叫来。还有你也要过来,我要问话。」
「是……那么,杂贺的下针呢?」
「也一起叫过来。」
助三郎一脸沉痛地领命。
9
拂晓之时,太阳尚未完全升起,一天已经开始。
宅邸的广间设有壁龛,那里挂着八幡大菩萨的挂轴。被找来的人都先进到另一个房间,再一个个叫到广间问话。
没有安排其他人在一旁戒备,只有村重和被找来的人两人谈话。当然,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安排了一些比较强悍的武人在隔壁房间待命。即使如此,能够交谈的依然只有村重和被面谈的那个人。
最先叫进来的是杂贺的下针,年纪大约三十左右,是个矮小的男子,眼神涣散、缺乏生气。以下针的身分来说,应该会对进入一国之主村重的宅子感到畏惧,但他似乎没有特别胆怯,只是一脸阴沉。村重心想,这就是长期在战场打滚的士兵眼神。
「奉您命令来拜见。」
招呼的方式也很随便。
「你就是下针吗?」
「他们是这么叫我的。」
「所以这不是你的名字啰?」
「不是的,下针是小名,大家说我连吊着的一根针都能击中,所以才这么称呼我。后来发现在战场上这名字也比较好用,所以我也向别人这么自称了。」
「听说你擅长使铁炮?」
「大家是这么说的。」
下针应该已经听说村重为何要找他问话,所以村重直接省去那些繁琐的细节,马上进入正题。
「安部自念死去的那天早上,你就在那个能够看见关他的仓库的瞭望台守夜是吧?」
「没有错。不过那时我并不知道仓库里关着那样的人。」
「那么,你有带弓上瞭望台吗?」
下针一脸困惑。
「虽然在下擅长使铁炮,但是并没有弓,您可以问问其他杂贺的人。」
村重点点头,心想果然如此。
「那么自念死去的时候,你有注意到什么吗?」
「这……关于这件事,」
下针稍微坐直了些。
「虽然您的家臣都说听见安部大人发出了什么声音,但是在下并没有听见那样的声音。不过有听到铠甲铮铮的声响,我心想不知宅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因此有看向那边。」
「这样啊,看见什么了?」
「在下的夜间视力算是较好的了,但距离实在太远,所以只看见了小小的火光。」
「火光吗?」
村重挑起一边眉毛,他没听说过火光的事情。下针淡然地继续说下去。
「没错。我想那应该是手烛之类的东西。感觉被挥掉之后就消失了,想来应该是因为受伤而掉落了吧。之后就看到有火炬之类的东西聚集过去。」
村重想,那应该是十右卫门等警备人员手上拿的火炬吧。
「你看见几支火炬?」
「两支。」
「——你确定没记错吗?」
下针得意一笑。
「在下除了铁炮技巧外,大家也说我的记性好。那天在下看见的火炬,或者说类似火炬的东西,绝对是两个没错。」
村重给了他一些奖赏,便命他退下。
接着被叫进来的是伊丹一郎左。
正确来说,他的名字是一郎左卫门,过去有冈城还叫做伊丹城的时候,他是以此为根据地的国众伊丹家之人。年约二十四、身材纤细、风貌普通但铁炮技术也很高明,而且比任何人都清楚有冈城立地的伊丹地势。伊丹家为了购入铁炮,将他派去堺,对此人无比信任。但是他也因此受到嫉妒、遭人诽谤,所以不得不逃亡。由于伊丹家是被村重所灭,因此对一郎左来说,村重应该是一族的仇人——然而侍奉灭了自己主家的人,在这个时代并不罕见。
村重开口问道。
「你是和干助三郎搭档警备的吧。」
「您说得没错。」
一郎左回答的声音相当沉着。
「天快亮的时候,有听见安部自念的声音吗?」
「有听见声音,可是无法确定那是不是自念大人的声音。」
村重内心感到有些意外,一郎左的用字遣词相当慎重,严格区别出自己所想的事情和所见所闻。更令村重惊讶的是,原来一郎左是这样的武士。他再次开口询问。
「那么,你听到的是什么样的声音?」
「感觉起来是有点惊讶的声音,但不像是痛苦或者临死之际的声音。」
村重扯了扯眉毛,现在这个回答,听起来实在太过肯定了。这应该是自念遇害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所以他们都已经整理过内心想法的缘故。虽然是因为自己无法专注于检断自念遭到杀害一事,但没有先把御前众叫来问话,村重觉得自己实在是失策。
「在那之后呢?」
「助三郎大人马上准备要跑过去,不过被我阻止了。我说让我过去。」
「喔?为什么不是助三郎去,而是你去呢?」
「这是因为助三郎大人他拿着持枪,我认为与其让他进入仓库,不如在外头守着比较好。」
持枪又名为手鑓,比足轻用的三间长枪来得短些、是武士使用的枪。长度相对于使用者身高,大约是在一点五倍到两倍左右。
「属下身上的武器是铁炮和打刀,因此先放下铁炮,将预先准备的火炬用篝火点燃后,手握刀柄就跑了过去。」
确实,若是在仓库那里发生冲突,助三郎的身躯过于庞大、持枪也太长了,会很碍事。村重也认同一郎左的做法。
「这样啊,说下去吧。」
「是。等属下跑到仓库时,郡十右卫门大人和秋冈四郎介大人都已经抵达了,而自念则是仰躺在地。我有听见十右卫门大人和四郎介大人跑过去的脚步声,还有他们两人喊着要自念大人振作的声音。」
就连村重没问的事情都说了,看来一郎左是想要表达,十右卫门和四郎介的行动并没有特别可疑之处。虽然他是想保护同侪而说出这些证词,但反而令村重猛然多心地想着,这会不会是谎言呢?
但他又想,现在根本无法判断是不是谎言。不过直觉告诉他,这并不像是在撒谎。
「我懂了,你有留意到什么比较特别的状况吗?」
一郎左深深地低下头去。
「实在抱歉,因为太过在意自念大人了,并没有察看周边的状况。」
想来这也是没办法的,村重想。通常宅子里要是发生命案,照理来说应该马上寻找有无可疑人士才对。但是一郎左等人接收的命令,是要保护自念。因此他们首要先确认自念的伤势,也不能说是粗心大意。
「这样啊,好吧。」
村重只说了这句话,就让一郎左退下。
接着被叫进来的是森可兵卫。森家虽然与毛利有往来,不过可兵卫本人是以阿波国为根据地的国人众森家之人。年约三十、身材魁武,长了一把很有豪杰气势的胡子。他是相当虔诚的一向宗信徒,原先驻守在大坂本愿寺,在荒木与本愿寺密切联络以后,他便作为使者前来有冈城协助警备,之后就这样留了下来。他是个百般武艺样样精通的武者,在这之中运用长枪的技术可说是跨入了名人的境界,不过相当鲁钝,缺乏立于他人之上的器量。因为要与村重面对面,让他万分惶恐,那庞大的身躯也缩小了许多。
「安部自念死去的那晚,你是沿着城墙巡逻没错吧?」
听见村重这么问,可兵卫提高嗓音回话。
「是的!」
他仍然伏在地面,没将脸抬起来。
「我先问问,你不是在仓库前面、而是在外头巡逻的详情。」
可兵卫的所在位置虽然是能够看见仓库唯一出入口、也就是纸门的地方,但他并不在纸门附近,而是隔着庭院巡逻。可兵卫以他那粗旷的声音答道。
「是!这是组头大人的命令。」
组头指的便是郡十右卫门。
「十右卫门是怎么说的?」
「要是站在纸门外向外监视的话,这样会背对自念大人、太过危险。但若是面对着纸门监视,很可能无法察觉有可疑人士接近。所以应该要在拉开一点距离的地方监视,他在白天时便已这样命令我。」
村重点点头,要是由他自己来下令的话,应该也会是这样的指示。
「那么,我再问一件事。你为什么没有踏入庭院呢?」
从事发的仓库看向庭院,虽然名为庭院,但毕竟只是个之后会被用来规划成庭院的空地。话虽如此,从留下的足迹来判断也非常明显,可兵卫确实是绕着庭院在巡逻的。
可兵卫粗声粗气地回答。
「像属下这样低下之人,实在不敢踩踏大人的庭院。我绝非因为怠惰才没有走进去,只是一心一意尽可能不要失了礼数。」
「我明白了,你如此守规矩值得夸奖。」
「非常感谢您。」
可兵卫说起话来简直是用喊的,额头还重重地撞了地板一下。
「抬起头来,可兵卫。你在自念死去的那个清晨看见或听见了什么,都说来听听。」
可兵卫挺起身子、却仍然发着抖,最后才硬是挤出话语。
「天快亮时,属下听见『啊』的一声、像是自念大人的喊声。一看才发现有手烛掉在仓库前面,虽然看不清状况,但感觉倒下的是自念大人。原本想要跑过去,但又担心会踩乱庭院。还在迟疑之时,已经有几个同袍赶到现场,我心想自己过去也没用,因此决定继续观察周遭、做好自己的工作,所以就停留在该处了。」
村重点点头。
「那么,你有看见什么吗?可疑的人、或者飞过去的箭,什么都行。」
可兵卫再次将头磕到地板上。
「属下天生鲁钝,并未看见那些东西。实在是万分抱歉。」
「——这样啊。」
其他的御前众都在走廊转弯处、看不见仓库正面的地方守卫,姑且不论光线的问题,能看见仓库的就只有可兵卫和下针,而下针所在的瞭望台实在太远了,很难看见些什么。要是真有什么人目睹是谁杀害了自念,那么必然是可兵卫了,村重实在相当失望。
「我要问的问完了,退下吧。」
可兵卫领命后,立即打算起身离开。这时村重突然想起有件事情忘了问。
「可兵卫。你那天巡逻时带了什么武器?」
刚转过身的可兵卫像是被雷劈到一样当场僵直,连忙回头、再次伏地。
「属下实在过于失礼。」
「没关系,快说吧。」
「是。我身穿铠甲、腰插打刀。」
「只有这样吗?」
「是的!」
带刀乃是理所当然,然而可兵卫的武器以一名警备人员来说,实在太过简单。虽然是因为机缘才留下的男子,但村重觉得他看来应该是没有钱添购武器吧。不过这种事情还是不能轻忽。
「这可不行。你该准备些好一点的武器。就算来不及自己准备,也应该要记得去长枪仓库那里拿把三间长枪之类的东西。战争期间仓库可是没有上锁的。」
被这么训斥后,可兵卫一脸泫然欲泣。
接下来是秋冈四郎介。
秋冈家是侍奉荒木的家族,除了四郎介以外,还有许多家人都为主君做事。其中四郎介的刀法最为优异,家中无人能出其右,也是相当厉害的部下。他的身形细瘦、眼神有如老鹰般锐利。但不知为何,普遍来说擅长刀法者总是有许多脾气不佳之人,而四郎介也不例外,并不常与他人往来。不与人有过多的连结,就表示在战场上将不存在能将自己背后的安危放心托付之人,作为一个武士,其实这并不是件好事。但是对于以保护村重为首要任务的御前众来说,也可说是相当适才适用。
「四郎介拜见大人。」
见到四郎介平伏在眼前,村重沉默了好一会儿。四郎介似乎也不觉得哪里奇怪,身子仍旧一动也不动。
「……抬起头来吧,有几件事要问你。」
村重终于开口。
「属下必当知无不言。」
「安部自念死去的那天清晨,因为听见了可能是自念的声音,所以你和郡十右卫门一起跑去仓库那边,而自念没多久后就死了,是这样吗?」
「您说得没错。」
「你要听清楚了再回答。」
四郎将双拳放在地上,一脸狐疑地听着。
「安部自念是在郡十右卫门去到仓库之前就已经倒下了吗?——又或者是十右卫门跑过去以后才倒下的?是何者?」
四郎介并没有马上回答,不过村重相当中意这个停顿时间。
「是。听见奇怪的声音、举起火炬跑出去的时候,是属下先起步的。也是我先转过走廊的弯……」
四郎介慎重地选择用词说道。
「先看到倒地的自念大人的,也是属下。话虽如此,十右卫门大人也只晚了那么一些时间便看见现场了。当时我们发现仰躺在地的自念大人,胸口已染上一片朱红,我担心可疑分子就躲在仓库之中,于是便拔出刀、然后透过纸门缝隙察看内部。」
「等等,那时你的左手拿着火炬吧?」
「是,的确如此。」
四郎介愣了一下才微笑着说。
「属下只以右手拔刀也没有什么问题。」
「这样啊。」
村重说。
「说下去吧。」
「是。接着虽有些失礼,但属下仍用脚推开纸门、踩进了仓库,可是里头空荡荡的,这件事情大人您也已经知道了。十右卫门大人放下弓,于属下检查仓库时抱起自念大人、试图要救他。」
「唔嗯。」
村重闷哼一声。
「十右卫门有带弓啊?」
「确实有。因为属下比较擅长用刀,因此组头大人说那么他就带着远程武器。」
接着四郎介把头抬起,最后又补充了一些话。
「这样一步步回想,肯定没有错。自念大人是在十右卫门大人跑到仓库之前,就已经倒下了。」
「——我明白了。」
村重说完,就轻轻叹了口气。
「在十右卫门照顾自念的时候,你有注意到什么都尽管说出来。」
「是。因为属下始终怀疑有什么人躲在仓库内,所以相当仔细地搜查了每个角落。然后就发现掉落在走廊上的手烛,我想这应该是自念大人使用的东西,保险起见我确认过,火已经灭了。」
村重稍微思考了一下。
「手烛是从哪里来的?自念又是怎么点上手烛的火?」
一般要点火,都要用到打火石。但是那天自念身上的刀被取走,只给了他佛经,服装也只有身上穿的那套,就押着他进了仓库。如果平常没有随身携带打火石的话,自念应该没办法点火才对。
「手烛的事情属下不知。」
四郎介立即回答。
「但是仓库里有火钵,很可能火种还留在里头。」
「——这样啊。」
村重想着,虽然没有命人放置火钵,但或许是谁担心自念会受寒,才送过去的吧。
最后被唤来的是干助三郎。
助三郎原本是个牢人note,过去在美浓侍奉斋藤家,在织田灭掉斋藤的势力之后便辗转流亡到了北摄。当时村重自己也还是侍奉主君之身,虽然无法延揽太多人才,但是村重很看重助三郎的体格和力气,因此让他加入自己麾下。时光荏苒,现在的村重已经是摄津守的身分,而助三郎则成为了荒木家精挑细选出来的御前众五本枪。
注39:因为战事、惩戒、政治等因素失去主家与职务的武士。江户时代因为改易等政策造成浪迹各地的牢人增加,因此又被称为浪人。
村重并不觉得是助三郎杀害自念,因为他是个一心一意服从命令之人,要是村重命令他杀了自念,助三郎肯定毫不迟疑。作为一名武士,助三郎有时过于心软,要他杀掉年纪轻轻的自念,想必会一脸悲伤,但是他仍然会遵从命令。然而村重下达的命令是要保护自念,因此助三郎绝对不会杀了自念,不过还是有些事情得要问问。
「安部自念死去的那晚,你和伊丹一郎左负责同一组警备是吧?」
听到村重发问,助三郎立刻中气十足地回话。
「是的!」
同时还把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
「属下的确是和一郎左大人一起执勤。」
「这样啊,那天快亮的时候,你可有听见安部自念的声音?」
「听见了。」
「是什么样的声音?」
助三郎的气势到此为止,他忽然一脸迷惘、声音也含糊了起来。
「噢,应该是……好像是『啊』……又好像是『噢』之类的……」
「你确实有听到吗?毫无疑问?」
「是,属下的确有听到声音。」
村重觉得应该是没办法从助三郎这里问出更详细的讯息了。用人应有道,助三郎强悍且忠诚,这样也算是有能之士,若是他的直觉及感受并不敏锐,就别在需要那些能力的场合用他便是。接着他继续问下去。
「听见声音以后,你有什么行动吗?」
「有的!」
助三郎提高声量、接着深深地低下头说道。
「属下立刻打算赶过去,但是一郎左大人表示不能让警备闹空城,因此我便留在原地,将察看情况的工作交由一郎左大人。」
「这样啊,你也挺沉着的。」
「非常感谢您的夸奖。」
助三郎的表情开朗了许多,想来很可能是因为自己并未赶到自念身边,所以担心会被责备是怠忽职守吧。
「那么,你留在原地的同时,有看见还是听见什么吗?」
「并没有。」
助三郎抬头挺胸地回答。
「……我再确认一次,有没有什么人经过、有没有听见什么,还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助三郎显得越来越没有自信了,但还是给出了相同的回答。
「不,完全没有。在发生大事以后,大人和随行者似乎是从十右卫门大人他们驻守的那条走廊前往仓库,但是并没有人通过我守的这一边。属下一直坚守自己的工作岗位。」
走廊上有助三郎一直挡在那里,这件事情应该也得记下来才好。村重这么思量着。
「这样啊。那么最后再问你一件事,当天晚上,你和一郎左分别带了哪些武器?」
助三郎再次挺起胸膛。
「属下身穿干家传承的铠甲、头绑钵金、腰插备前刀,手上拿着持枪。」
「一郎左呢?」
「属下不记得。」
身为武士,看清楚敌方持有之物是非常重要的。观察装备便能得知敌人的身分、也可以作为自己立下战功的证明。若是在一决生死的战场上稍微疏忽了也是无可奈何,不过一起进行彻夜警戒工作的同袍都拿了些什么东西也不记得,这可就太过掉以轻心了——村重训诫过助三郎之后,便让他退下。
这样一来,当晚在那仓库附近的人,就只剩下一个人还没问话了。
干助三郎和伊丹一郎左一组,但是在听见疑似自念的声音以后,就只有一郎左去了仓库。
郡十右卫门和秋冈四郎介两个人都去了仓库,四郎介负责检查仓库里头,这段时间十右卫门是独自一人。
森可兵卫虽然也是独自一人,可是要在不被别人看见的情况下靠近仓库,就只能穿过庭院,然而庭院中确实没有留下任何的足迹。
下针位于至少有四十间之远的瞭望台上,而且有人能够证明他整个晚上都在瞭望台上守夜。
带着弓的只有十右卫门……
村重在广间里八幡大菩萨的挂轴前闭起双眼。
没多久,纸门后传来了近侍的声音。
「郡十右卫门大人要求晋见。」
村重睁开眼睛说道。
「让他进来。」
10
十右卫门浑身脏兮兮地前来拜见。
他在阴暗的广间里盘腿坐下,握紧双拳放在地板上、头低垂着,全身都是灰尘、身上穿的衣服也和平常不同,是足轻穿的那种麻布制破旧衣物。稍早他命十兵卫门前去探查上﨟冢砦的情形,还以为他得花个两三天才能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这令村重有些意外。
「十右卫门回来覆命。」
十右卫门将头垂得更低。
「还真快啊,有遇到困难吗?」
「并没有。」
十右卫门的面容原先就有些傻里傻气,现在浑身泥巴、衣着褴褛,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御前众五本枪首席的组头之流。但他的眼神却十分锐利。
「运气颇好,上﨟冢砦的情况、与武藤大人开战时出兵缓慢的原因,大致上都已经明白了。因此先回来向您覆命,是否还需要更加详细地探查,就请大人再行定夺。」
「怎么,已经弄清楚了吗?」
「是,但并非是值得向您报告的大事。」
「好,说吧。」
听见命令,十右卫门才缓缓直起身子。
「属下有个仆役和上﨟冢砦的足轻有交情,在他的协助下我成功潜入其中。凑巧听见荒木久左卫门大人正在斥责他们,而上﨟冢砦的山胁、星野、隐岐、宫胁四位将领异口同声地解释,说他们并未听见阵太鼓的声音。」
「……是吗,久左卫门过去了啊。」
久左卫门在战斗后并没有特别斥责上﨟冢砦行动迟缓、也没有要检讨他们的样子,但他却在村重眼所不能及之处追究足轻大将们的责任,这让村重感觉不是非常愉快。但久左卫门毕竟是家老note,村重也明白他这样的行为举止并没有越权。
注40:武家家臣团中的重臣,除了做为主君商讨的对象外,通常也统领家中的诸多事务。
「法螺贝呢?」
「他们说听见了。因此有进行出阵的准备,但还是没能赶上。」
有冈城在结构上是以总构的形式把整个伊丹城镇都包起来,因此非常宽广。既然宽广,下达命令时自然会有不容易传达的情况,四位将领说没有听到阵太鼓的声音,倒也还算说得过去。但这样的情况下却能听到法螺贝的声响,这点也很奇怪。
「喔?这是真的吗?」
十右卫门似乎正在选择措辞。
「这点属下就不清楚了,但是他们的确说法一致。」
「嗯……莫非是背叛了吗。」
「虽然大人有此怀疑,但看上去并无此可能。隐岐土佐等人还曾公开表示若能在此次战役中立下功劳,或许日后成为将军家的家臣也不是梦想了。其他足轻大将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村重双手抱胸、陷入沉思。
上﨟冢砦的四个将领都是招募生活困窘的人们、夸耀自己力量以及手下兵力的足轻大将。虽然无法完全信任他们,但是听十右卫门的说法,要认定他们反叛确实也言之过早了。
十右卫门在清晨阴暗的光线中继续说着。
「不过……」
「不过怎么了?」
十右卫门很难得含糊其词,他窥视着村重的神情,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地大声禀告。
「这实在是相当难以启齿,不光是足轻大将,足轻还有武士之中都流传着毁谤大人的流言。」
村重的粗眉毛动了一动。
「流言?」
「是的。」
「没关系,说吧。」
明明是师走时节,十右卫门的额头却冒出汗来。
「不为别的,正是安部人质之事。虽然自念大人之死乃为神佛之惩罚,这样的说法颇为深植人心,但是在足轻之间,还是流传着肯定是大人处决他的传闻。他们认为人质就应该处以磔刑或者斩首,速速杀掉才是依循该有的规矩,但大人没有处置他、表示要让他活下去,却又没过多久就杀了自念大人,而且还表示那不是您做的——这样实在太过卑劣了,流言是这样说的。」
村重默默听着,外头吹来的风颇为冰冷。
「另外也有人说,仔细想想,站在自念大人的立场,就算嘴里说着向往往生极乐,但他毕竟还如此年轻、肯定也没有充分的觉悟。先是表示要让他活着,那么自念大人肯定也会打从内心感受到能够活下去的喜悦。先给了他希望,之后又夺走他的性命,根本就是……」
村重直盯着把话尾往回咽下的十右卫门,后者的视线垂得低低的。
「和信长公相去不远的无情大将。」
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狗儿的哀鸣声。
「……这样啊。」
村重说道。
「十右卫门,你是想说上﨟冢砦的四名将领,是因此才不遵从我的命令吗?」
「并非如此。属下认为阵太鼓、法螺贝之声不易听见,而且要确定那是派给上﨟冢砦的命令也需要花点时间,这些确实就是造成延误的原因。但背后是否还有内心带有疑虑个原因,属下也无法保证。」
顿了一顿后,十右卫门又继续说道。
「对于山胁、星野等足轻大将来说,卑劣就是他们生存的手段。但这样一来,空口说白话的大将可就更危险了。要是拼了命为他作战、战绩或功名什么的要是不能算数,这样可就没意义了——他们似乎是这样说的。」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在传言——我明明杀了安部自念,却对外扯谎、宣称没有杀他是吗?」
「属下惶恐,您说得没错。」
村重心想,这样的流言不可能只在足轻之间流传。想来武士之间、以及伊丹的人民之间,恐怕也都流传着类似的谣言。
村重感受到自己背后窜过一阵寒意。
他并不是在同情安部自念,没有对理当杀掉的安部自念动手,是因为他有别的考量。然而这个理由却没有任何人知道。接着,村重开口。
「我明白了——你下去吧。」
十右卫门离开后,广间里又只剩下村重一个人。
11
村重双眼紧闭。
人就是城。将兵们怀疑大将器量的城池,不管护城河有多深都会轻易就陷落。因为这样的城池,士兵会连夜逃走、而将领则会很容易就听信敌人的花颜巧语。在尚未听到十右卫门的报告之前,村重就已经察觉自念的死已让将兵们对自己的信赖动摇了。至今一直都相当顺利的军事会议开始出现分歧异议,同时恐怕也是因为如此,足轻大将们才会对遵循命令抱有疑虑。在乱世之中活到现在的村重,身为将帅的直觉正在他的耳边低语。再这样下去的话,等到织田军攻过来的时候,这座城就要不保了。
村重是个武士,他并不排斥战死,那可说是一种荣誉。虽然他并不觉得会输掉这场大战,但是耗尽自己的智慧与勇气奋战到最后一刻,直到束手无策、只得于城中切腹的处境,作为一名武士来说也是无上尊荣了。可是如果是因为受到将兵们的怀疑、失去了那些应该侍奉荒木摄津守的将领们的支持,因而在绑手绑脚的情况下死去,那可就有损颜面了。
当下有数万织田军正朝着有冈城步步逼近,织田的第一战,一定会选择全力进攻。村重已经有对策,能够安然度过那场战役。但是这一战只要有任何将兵对村重抱有疑虑,这座城池就会陷落。织田……前右府信长,可不是在众人心存怀疑的情况下还能抵御的对手。
直觉又趁这个时机呢喃着。只要赶紧结束检断一事,确定是谁杀了安部自念、又是怎么杀害他的,那么就还来得及。然而,就是无法理清头绪。自念是死在箭矢之下这点毫无疑问,但那支箭为什么会消失?杀了自念的人,究竟是怎么接近那座仓库的?该不会真的是神佛降下的惩罚吧?
实在想不透。
不过,村重还留有最后一个决策。
在这座城池中,没有任何人的军略要优于村重,也没有谋略足以匹敌村重的人。智慧更胜于村重的人,在这座城里也不存在。
不过说得更正确一些,这座城里的地面上并没有那样的人。
村重缓缓地起身。
天守的地下挖了口井。
这是为了确保万一需要坚守城中时,水源不至于被外头截断。虽然这一带其实随便哪个地方往下挖都会有水,特地先挖好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村重准备好手烛,一个人往地下走去。他站到了水井前,从一片黑暗之中传来了沙哑的声音。
「大人,还真是难得呀。」
四十来岁的男人在灯火中低下头,男人一动,腰上挂的钥匙便叮叮当当作响。村重没有多说什么。
「打开吧。」
「遵命。」
地下空间的一隅有个上了锁的小小门扉,男人站在那扇门前,将腰上的钥匙插了进去,一个沉重的声响后,门锁便打开了。
「……让属下陪同您进去。」
「不必。你就在这里等着。」
男人默默低下头后,便退下了。
打开的门扉后有个向下的楼梯,由土壤渗出的水气打湿了台阶。村重一步步向下走去,脚下响起喀吱、喀吱的声响,拿手烛一照,那些不知道是蜈蚣还是马陆之类的不知名虫子正惊惶地四处逃窜。
在这道并不长的阶梯尽头,是个连地板也没铺、空无一物的空间。村重的脚踏进了水洼,啪答一声溅起水花。就在此时,黑暗的深处传出莫名的声响,呵、呵、呵、呵……
是人的声音。
将光线朝着声音转过去,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木格子状的栅栏,那有如钢铁般坚硬的栗木材相当粗厚,格子密到就连手巧的匠人也无法将纸张从缝隙间插进去。在那木格子栅栏的后方是个仅仅挖了个横沟的狭小监牢。
最后进入视野的,是一个蹲在角落的身影。那人的背部朝着这边,应该是因为火光太亮的缘故。
村重开口了。
「官兵卫。」
土牢墙壁上的影子晃了晃,这是因为有微风吹了进来,吹动了村重手上的手烛火光。那嘻笑声不知何时已然消失,牢中又恢复一片静寂。在这片宁静当中,就连虫子爬行的声音、火焰燃烧的声响都能听见。村重再次开口叫唤。
「官兵卫。」
漆黑之中,只见官兵卫稍微挪了挪身子,将脸转向村重。
把官兵卫囚禁在土牢里已经过了一个月——才不过一个月,怎么会变化如此之大?
官兵卫脸上的胡须恣意生长、一头凌乱的蓬发,手脚明明细瘦,脸却反而有些肿胀,身上穿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在这无法伸直手脚的牢中,就连躯体也弯曲得有些奇妙。那个高声建言谋反不利的清丽武士风貌,已然不存在了。
最重要的,就是他连眼神都变了。蹲在牢中的官兵卫于手烛的光线中眨了眨眼睛,抬头望着村重。那混浊的双眼仿佛什么也没在看、好像也不明白自己看见了什么。
村重俯视着那双眼睛问道。
「官兵卫,你方才在笑吧,是在笑什么?」
回答传来了,是相当沙哑的声音。
「没什么原因。」
「无妨,你说吧。」
官兵卫低着头,叨叨絮絮地说了起来。
「听见和看守者重量不同的脚步声,我马上明白是摄津守大人过来了。」
「喔?然后呢?」
「在下还以为要再次见到摄州大人,恐怕是这场战役结束之时了。然而这可是连一个月都还没过呢,能见着您实在是令人惊讶——就是有些惊讶。」
「所以就笑了?」
「……」
「官兵卫,别胡说了,可没有人会因为惊讶而笑出来的。」
村重既没有发怒、也不见烦躁,听起来还有些亲切。官兵卫依然低着头。
「……虽然说难以预料此战是胜是负,但没想到您如此之快便败给了织田,看来有冈城已经陷落了。如此一来,此次您谋反就仅仅只是为期一个月的骚动,而我黑田家竟是因为如此胡闹的战事而断绝……在下,就觉着十分有趣。」
这种说法实在是相当不要命,就连村重也不禁怒上心头。
「别胡说,有冈并没有陷落!」
村重忍不住提高音量,而官兵卫那混浊的眼睛正从长长的头发下往上凝视着村重。总觉得那双眼睛的某处蕴藏了一股奇妙的感觉。
「如果是这样的话……既然没陷落,又是怎么啦?」
村重的怒气随即烟消云散。官兵卫光从脚步声就听出有冈陷入危机。就算眼神呆滞,但是看来他的脑筋并没有跟着变迟钝,对此村重满意地笑了。
「真不愧是官兵卫,没错,这几日发生了些怪事,要是无法解决的话,这座城可能就真要陷落了,而你也将命在旦夕,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陷落的那一天,我就将你的脑袋割下来提去地府当礼物。要是想留下什么遗言,我现在可以听听。」
「城主大人亲自来访,说要听我的遗言,真是不胜惶恐……摄州大人,您是要我做什么呢?」
「嗯,你果然明白。」
官兵卫沉默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该不会。」
「就是那个『该不会』,我打算让你解解一件怪事。」
官兵卫一语不发。
「我认为综观近年来的家臣,有三个人的器量终究无法居于人下。一位是侍奉备州浦上家的宇喜多和泉守直家。另一位就是原先在摄州池田家之人,正是我。而最后一位,就是播州小寺家的小寺官兵卫……不,你说过莫再提小寺是吧,那么就是黑田,黑田官兵卫孝隆,也就是你。」
村重隔着木栅栏靠近另一端缩成一团的官兵卫。
「官兵卫,让我借用你的智慧吧。」
「……摄州大人莫非精神错乱了吗?我似乎听到相当无趣的玩笑话。」
官兵卫在牢中啐道。
村重也非常明白他不会好好回应,但村重也有自己的打算。官兵卫这个男人相当机灵,正因为他如此机灵,所以在小寺家才能获得主君那远胜于其他大老们的信赖。正因为他机灵,所以才认为小寺应该靠向织田。同时也正因为机灵,他绝对不会对居于小寺家重臣的位子感到满足,因此他去接近织田,其言行举止仿佛就是羽柴筑前守秀吉的部下。黑田官兵卫正是如此机灵,而且巴不得能展现自己机灵特质的人。
说到底,武士就是这样的人种。刀法优秀之人必然使刀、长于算术者自然多做算数之工、而长于军略者自然随时都想出谋划策。镰仓时代的武士只知道赌上性命,然而现今的武士即使因为技能气度不得认可而必须在不同的主君间游走时,也会试图将自己的器量公诸于天下。看在村重的眼里,官兵卫在这方面的念头可是无人能比的深重。只要交给他难题,他就会因为无论如何都想展现自己的机灵无人能出其右、而试图解开难题,这个男人的性格便是如此。官兵卫虽然才气优于众人,但只要能够理解他的性子,也就不是那么难掌控——村重是如此盘算的。
村重随意坐在泥土地上、盘起腿来。土牢那冰冷且潮湿的空气顿时渗进身体里,面对闭口不言的官兵卫,他再次开口。
「官兵卫,姑且先不论要不要解开,反正待在牢里头如此无趣,就当作我是在帮你解解闷吧。这件事最初是起因于大和田城主安部二右卫门叛变一事,详情便是如此这般。」
于是村重一五一十地将这一个月内战事的进展、除了高山右近与中川濑兵卫以外,就连安部二右卫门都反叛之事、安部自念被看不见的箭矢给射死、那天晚上的警备人员安排、村重的宅邸在整个本曲轮内的构造、自念之死是神佛惩罚的流言、军事会议上的骚动等等,大大小小、一事不漏地全都说给官兵卫听。
官兵卫一开始还是转过身子的,虽然无法塞住耳朵,但看起来他还是想尽力不要去听村重说些什么的样子。不过随着村重继续说下去,感觉他开始不安地扭动起身子,有时还会抬眼瞧瞧村重。
最后,村重说到自己便因此下到这处土牢,然后闭上了嘴。手烛的火光依然在摇曳着,师走时期的寒意直入骨子里。
「呼。」
官兵卫的嘴里忽然冒出一声。
下个瞬间,他便笑了起来。他张大了嘴巴,笑到连土牢都好像在震动,仿佛是着了魔一般。此时木门打开了。
「什么事?」
村重对着那朝这里喊话的看守者斥喝。
「退下,没事。」
然而,其实村重的声音也在颤抖。在刚才说的那些话当中,究竟有什么事情能够这样扰乱黑田官兵卫的思绪,村重一点也不明白。
不知名的虫子爬上村重的膝头,村重以拳头将虫子击碎,拉开嗓子说话。
「官兵卫,你疯了吗?」
没想到官兵卫立刻停止大笑,重新盘坐之后便低下头去。
「恕官兵卫失礼了。像摄津守大人这样的人物竟然被如此儿戏给捉弄,看来最好早日做好城池陷落的觉悟会比较好。哎呀,实在有趣。」
官兵卫缓缓抬起头来,闪亮的眼神简直像是涂了一层油。官兵卫接着说道。
「要解开自念遇害的真相,对于在下来说实在太过容易了。」
12
「什么?你光是听了我刚才说的话,就已经解开了吗?」
「那是自然。」
官兵卫衣衫褴褛、头发凌乱、胡须也任意生长,即便样貌如此,声音却依然充满了自信、轻盈地仿佛兴致盎然。他的嘴角在一片阴暗中,有意无意地浮现着笑意。
这真是方才还抱着身子、眼神混浊、说话有一句没一句的男人吗?简直变了个人。只要给官兵卫活用自己能力的舞台,他就会忍不住要一展自己的才智,村重这等理解果然没有偏差。
自己的预料也太准确了。
村重的心头掠过一层阴影。官兵卫果真着了此道。然而这真的就表示官兵卫确实是如我所想、是个想要向世人夸耀自己智慧的男人吗?我可以认定这个男人是只要顺着他的兴致,就能依自己的盘算去驱使他才气的年轻小伙吗?——方才那阵哄堂大笑,究竟是在笑什么?此时,官兵卫开口了。
「摄津守大人。承蒙您特地前来为在下排解无聊,但这实在是不甚困难,在下深感无趣至极。不知您觉得如何,可否稍微听官兵卫说几句话呢?」
「自念遇害的真相吗?」
官兵卫摇摇头,一头乱发也随之晃动。
「那事倒是不急。比起那些小事,在下还有更想先弄个明白的事情。借此机会想好好向摄津守大人讨教一番。」
村重陷入沉默,在战场上锻炼出来的直觉告诉自己——不能让他问。黑田官兵卫或许是无法操控在掌心的男人、或许根本不该将他下狱。这个男人相当危险——直觉如此低语。
可是,村重无法拒绝官兵卫。如果就这样离开的话,城池就要陷落了。告诉他这一点的,也是直觉。
「您意下如何呢?」
仿佛看透村重正在迟疑不决,于是官兵卫再次询问。那你为何不直接问呢?村重满心狐疑。这才发现官兵卫就只是想要他说一句「可」。村重留心着对方或许话中有话,缓缓地回答。
「……好吧。」
「感激不尽,那么我就冒昧请教了,摄州大人。」
官兵卫双眼绽放光辉、猛然向村重靠过去。
「为何不杀他们?」
「——你说为何,什么意思?」
「您打算装傻吗?好吧,也行。」
说这句话的同时,官兵卫脸上浮现一抹微笑,接着缓缓向后退。他的身影远离了光线、沉入漆黑之中。
「那么,我就按照顺序来问吧。话说摄津守大人究竟是如何成为如今这么个一代大人物的?」
官兵卫忽然说起老事。
「实在惶恐,不过摄州大人原先不过是池田家中一名小人物。您的主君是池田筑后守胜正大人,他虽然并非何等愚昧之人,然而想要在这么一个乱世之中让池田家站稳脚步,器量仍是有所欠缺。经常举棋不定、遭遇战事就随口大话之类的……不,在下不过是小寺家一介家臣,并不清楚详细的情况。不过就我所知,后来是因为家中某位侍大将意识到这样下去将陷入险境,于是干脆放逐了胜正大人……而那位侍大将,便是如今的摄津守大人。」
「那种事情……」
村重开口。
「在摄津这里就连孩童都知之甚详。你现在提起这段过往之事,到底打算表达什么?」
官兵卫在牢中挥了挥手。
「您别动气,不是说好准许我提问的吗?——摄州大人留下主君胜正大人活口,直接放逐他。这该如何评断呢?毕竟在当今乱世,流放主子的例子并不稀奇。斋藤放逐了土岐、宇喜多驱逐了浦上、织田也赶走了斯波。与此同时——无论是哪一家,都没有迫害旧主,而是让他们活着离开。因此摄州大人给胜正大人一条生路,此事确实是武人风范。」
「……」
「然而这次的战事,摄州大人让令公子新五郎大人与其妻室分手了对吧。新五郎大人的妻室,确实是织田家中那鼎鼎有名的惟任日向守大人,也就是名为明智十兵卫光秀大人的女儿。既然与织田为敌,那么惟任也是敌人,自然不能让敌人之女待在家里——非常符合逻辑。然而您却没有杀害她,还将她安全地送回织田方。这又如何呢?」
官兵卫刻意歪了歪头,仿佛感到非常困惑。
「接着,前有武田攻打今川之时,武田在战争前先归还了今川方的女子。北条攻打武田时,也听闻北条将武田方的女子送回。浅井虽将织田之女留于城中,但最后还是送回了。就算女方娘家成了敌人而不得不与其离婚,但是以武士来说,也不致于杀了那些女子。确实摄州大人如此行为,仍是武家作风。」
「你尽是说些再明白不过的事。官兵卫,你想说什么就快点说。」
村重的声音回响着,但官兵卫并未显露任何畏惧。
「哎呀,接下来才是重点哪。」
他只回了这句后便接着说下去。
「再来,摄州大人归入织田家麾下后,成为攻打大阪的一员大将。筑支城、设阵地,那滴水不漏的战备布局,让在下官兵卫也对您这位摄州第一战争能手深感敬佩。之后支城自然也都派驻了织田方的城目付——到了这个秋天,您靠向了本愿寺……也就是毛利那方,那么还待在摄州大人这里的织田方城目付又都怎么样了呢?」
村重终于察觉话题是在往哪个方向走,便不再开口。
「摄州大人将那些人毫发未伤地全数送回了织田。在下听说织田那边因为战时惯例,还想着这下城目付们应该都被处斩了吧,没想到众人全都活着回来了,也因而大感吃惊。说实在的,特地将那些对城池边界到建筑结构都一清二楚的城目付活着送回去,此等作为可就恕官兵卫愚昧了,我实在无法理解。因此只好向摄州大人请益。您究竟为何要这样做呢?」
将织田的城目付全部活着送回,荒木家中确实也有许多人颇感讶异。虽然城目付并没有太高的地位,但毕竟还是敌人。而且他们都是些了解荒木家内情的敌人,是群杀掉也不奇怪的存在。当时就连还站在村重这里的中川濑兵卫也忿忿不平地表示自己完全无法理解,高山右近也对此事表现出狐疑的态度。
当时村重是这么表示的——与织田交战之时,敌人将有数万。斩杀那十人、二十人的城目付,并无太大帮助。那些无甚重要之人,并不会影响我军的胜利。
听闻此言的荒木家臣,纷纷表示真不愧是我们的大人,面对织田这样的对手仍能口出如此豪气之语,并抚掌赞叹村重。中川和高山看上去似乎也能理解这样的判断。当时将士们都意气风发、深深信赖着村重。但村重自己其实相当明白,让织田的城目付活着回去这种行为,实在过于奇特了。而现在官兵卫就是冲着这奇特之举而来。
村重回答的声音有些苦涩。
「——你知道了又如何?我想弄清楚的,是什么人、又是如何杀害安部自念,就只有如此而已。」
「那是当然。不过摄州大人,对我而言,这一切的事情都有如念珠一般、是串联在一起的。而且在下的话还没说完呢。方才摄州大人说您并未要求中川交出人质、而高山交出的人质您也留他一命。听闻不杀高山人质之事,家中之人也相当反对,在下就不多说了。那么中川又如何——想来摄州大人会说,中川既是亲戚,也等于是一门之人,因此没有要他交出人质,那么大家必然会认为相当合理。」
确实如此,在中川背叛以前,家臣里头其实并没有人特别提出应该要让中川交出人质。
「话虽如此,官兵卫不得不心想,或许摄州大人有其他想法。就在下看来,中川乃是勇猛无比之人,可谓如虎般的武者,只要有战事的话,那么主子是摄州大人或者织田都无妨,他正是这样的人。就算他交出了人质,恐怕也不会特别在意。基于这样的想法,因此摄州大人并没有让中川交出人质的理由,在下约略可以察觉。也就是说——」
「别说了,官兵卫。」
「——摄州大人是因为就算中川背叛了,也不会杀掉人质,那么干脆一开始就别要求人质了。您说是吧?」
村重悄悄留意着身后的状况,确认狱卒是否有在偷听两人说话。要是他听见了,那就只能斩了他。因为黑田官兵卫所说的话正中靶心,这番话要是传到城里去,肯定士气大落。
虽然可以当即拔刀堵了官兵卫之口,但村重却相当迟疑。一方面是必须得知究竟是谁杀了自念,这个念头十分强烈,然而官兵卫光是听自己一番讲述便看破了个中玄妙,这让村重不禁对他同时抱持着厌恶及畏惧两种想法。这个男人,不处理掉的话实在过于危险;杀了又实在可惜。心里这么想着,村重也动弹不得了。或许是看出对方的踌躇,官兵卫又咧嘴一笑。
「那么,在下呢?」
接着,牢中的官兵卫缓缓举起右手,放在胸口。
「——在下又为何还活着呢?」
这个问题,肯定始终潜伏在官兵卫的心中。
黑田官兵卫是以织田使者的身分来到有冈城,村重可以遣回官兵卫、也可以拿下他的性命。将不顺己意的使者割了鼻子或耳朵后赶回去,在这世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然而村重却没有选择这些方法中的任何一种,反而擒下官兵卫,将他关入土牢里。
既是囚犯,自然得让他吃饭饮水。为了看守囚犯,还必须分出手下人力作为看守。要说好处可是一个都没有——然而,村重还是没有斩杀官兵卫。
官兵卫开口了。
「不能让在下回去这点,我心里也相当明白。官兵卫再怎么不中用,只要稍微察觉了播磨表面上的动态,若是还让我活着回去,那么肯定要来算计播磨的荒木一方了。这对于摄州大人来说是相当棘手的事情,我非常能理解。所以在下担纲本次的使者,原本就没打算能活着回去。」
官兵卫那炯炯有神的眼睛自牢中瞪着村重。
「然而却遇到此等始料未及之事。未杀死官兵卫还将其下狱一事,想必您手下的诸位应当也都知晓。摄州大人,为何不杀我呢?您盘算的究竟为何?」
「——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件事吗?你就那么想死吗?」
「诚然想死。在下早已恳求您杀了我,莫非大人已经忘记了吗?」
当然,村重并没有忘记。
官兵卫猛地把脸伸了过来,仿佛两人之间并不存在那粗厚的木格子栅栏,官兵卫对着村重低语。
「不过,在下想知道的是其他的事。这自然是因为,摄州大人为何不杀人这点,如今在下已了然于胸。」
「莫打诳语。」
「并非诳语。在下相当、相当了解。摄州大人要是也能待在牢里思考一个月,肯定也能逐渐了解原先不明白之事。」
村重极力才能压抑自己想立刻拂袖而去的念头。身为武人的自负,不允许他在面对狱中这个男人时显露出丝毫退缩的样子。然而,他也无法逃离官兵卫那饱含戏谑及疯狂的眼神。村重刻意沉着地再次开口询问。
「杀了安部自念的究竟是何人?」
官兵卫并没有回答,反而再次隐身于黑暗之中。
「——摄州大人扭曲了武士的风习。您没有斩杀织田的城目付、没有要中川交出人质、没有杀了军使却也没放走人,而是关进牢里。追根究柢之下,这些事情造成了安部自念的离奇死亡。呵呵,摄州大人,那么在下要请教了。」
官兵卫的声音听来遥远、又有些沙哑,却仍清清楚楚地传进村重的耳里。
「荒木摄津守大人。您究竟是在害怕什么呢?甚至不惜扭曲武士风习——硬是与织田发生冲突——究竟是在恐惧些什么呢?官兵卫想知道的就是这件事,还请您务必告诉在下。」
手烛的火仍在燃烧。
不知何处,传来水珠滴落的清脆一响。
——村重站了起来。
「真是浪费时间啊。官兵卫,你怎么可能会知道自念遇害的真相呢。」
官兵卫一语不发。
村重的心沉了下去,莫非真是如此吗。官兵卫虽然机灵,但并未聪慧到光是聆听村重的话语,便能看透自念遭到杀害的真相。既然如此,就得想想其他办法了。织田的军势应该已经很接近了——
就在村重思索着这些事情,走向那扇木门时,背后却抛来一首诗歌。
「荒木家有弓,伊丹修长枪,火仍未点上。如有亦似无,欲退而还迎。」
虽然村重回过头去,但手烛的火光实在微弱,没能够照亮声音的主人。
13
师走那冷冽的空气,在日头升上之后依旧没有稍加暖和些。
探子接二连三来向待在宅邸里的村重报信,告知织田的动向。运用计策让大和田城臣服的织田军,以蜂拥的军势包围了有冈城。泷川左近和惟住五郎左卫门在摄津国西边的大后方,已经进军到邻近播磨国的国境,因此有冈的背后也是一片混乱。许多的寺院遭到烧毁,无论僧人还是平民、男女老少遭到问斩的不计其数,通往村重儿子死守的尼崎城那条路也已被封锁。
村重并没有率军出击的意思。
虽然没料到战事会进展得如此之快,但原先就预料到必须靠着有冈城本身来守城。织田相当在意有冈城,为了要封锁此城,将能用的兵力都用上了,因此和村重结盟的大坂本愿寺、丹波、丹后以及播磨诸势力反而较为轻松。若是有冈城之坚实难攻之名威震天下,那么想必那些被织田打压的诸国国众,也会趁此机会蠢蠢欲动吧。届时盘算局势有利的毛利便会赶到,还有足利将军家也会前来。对于有冈乃是足以支撑到那一刻的战略要地一事,村重深信不疑。
即便如此,只要有手下的将领、士兵们对村重有疑虑,那么这有冈城也不过如同砂上楼阁一般脆弱。因此,终究还是得要解开自念命案的谜团。
村重在持佛堂中盘坐,独自陷入了沉思。他下令除非有十万火急之事,否则不得打扰。他凝视着眼前的释迦牟尼法像,心中思索着自念死去那天早上的情况。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村重开口。
「来人。」
一旁的门扉马上拉开,在宅邸内待命的近侍随即现身。
「随我来。」
「是!」
他们穿过走廊,走向那间仓库。这已经是第几次前往那铺着木板的小屋呢?
村重之所以会对十右卫门等六人进行审问,是因为想到一个可能性。安部自念虽然是因箭伤而死,现场却没有留下箭矢。然而村重突然意识到,要用箭矢来伤人,可不一定需要弓。
阵太鼓的声音响起。村重立即停下脚步仔细一听,知道那种击鼓方式是在练兵后,又迈出脚步。
要用箭矢攻击人,只要有箭就够了,用手拿着箭刺下去,一样可以致人于死地。而且比起用弓射出去,直接手持箭矢还有一点更加有利——箭矢必须有一定的长度,才能够搭在弓上。但是用手拿的话,不管多短都能使用。
村重是这么思考的。那一天的清晨发出声音时,安部自念人还活着,而且身上没有半点伤。守夜的警备人员听见他的声音,连忙赶了过去,接下来假装要照顾自念,再趁其他的御前众不注意之时,将箭矢刺进自念胸口。长箭没有地方可藏,但若是尽可能裁短的话,应该也能藏在铠甲底下吧。如此一来,就能打造出自念因箭伤而身亡,但遗体上却没有留下箭的情况——这是否就是真相呢?
如果这个想法正确,那么杀了自念的人就是郡十右卫门。因为抱起自念照予以救援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但是在审讯的过程中,村重又放下了这个想法,认为不可能是他用裁短的箭矢电光石火地杀害自念。因为十右卫门会比伊丹一郎左和干助三郎那组更早抵达仓库现场,只是由于一郎左要助三郎别离开岗位。而且秋冈四郎介其实比十右卫门还早跑过去,而他抵达的时候,倒下的自念已经胸口满是朱红。不对,自念不是被这种手法杀死的……
「大人,您说什么呢?」
有个近侍突然发问。
「……怎么?」
对于反过来询问自己的村重,该名近侍满脸困惑地回答。
「您已经喃喃念了好几次同样的句子,属下实在没能听懂。」
「我说了什么?」
御前众低下头去、含糊地回答。
「……您是说,如有亦似无、欲退而还迎。」
村重震惊地停下脚步。他完全没发现自己的口中竟然一直喃喃自语着官兵卫在土牢里所念出的那首狂歌note。
注41:运用俗语,以日常熟悉的人事物为题材,带有诙谐或讽刺成分的滑稽短歌。
官兵卫这首诗歌其实并非原创,是仿写的。
今年春天,原先隶属播磨国但站在织田那边的上月城,遭到毛利大军包围。织田那边虽然派出羽柴筑前和村重前去救援,但毛利阵容坚强,织田军无法取得优势。
实际上在那个时候,村重的心已经不向着织田了。也因此荒木军的战意相当低落,根本没有认真作战。看见他们这种样子,其他织田军阵中也流传起这样的狂歌。
荒木家有弓 来至播磨地 急急至此却
如有亦似无 欲退而还迎
约莫如此。意思是指荒木的军队来播磨根本没能做什么事情,是首嘲讽他们的诗歌。那么官兵卫就只是为了嘲笑村重,所以才朗诵那首狂歌的吗?
村重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他,事情并非如此。那首诗歌是官兵卫出给村重的谜题。好啦,自念命案的真相就是这样啰。官兵卫正是在如此戏弄我——然而不解开这个谜,又无法脱离目前的窘境。村重心中始终无法抹去这样的想法。
但心中所想竟然泄漏出来了,这实在不妙。村重咬了咬牙,脸上随即恢复为泰然自若的神色。
「忘了吧。」
接着就只下了这样的命令。
只不过,村重仍然想着。「如有亦似无,欲退而还迎」这原先是在描述荒木军「要留在此地作战也不是、退兵也不是」,但也可以比喻为一把弓箭「没有办法将箭射出去、也没办法把弓往后拉」。这么一来,官兵卫这首打诳语的诗歌,其实就是在讲弓箭的事情。要说无法射出也无法后拉,还是只能联想到使用箭矢本身进行刺杀。官兵卫是否也觉得,是郡十右卫门快手快脚地杀害了自念呢?
但那首狂歌可不是只有这样,前面还有什么伊丹修长枪、火仍未点上。
伊丹当然是指这个地方,毕竟有冈城就位于伊丹。但这些应该也隐藏了其他的涵义吧?另外还有提及长枪。那天晚上拿着长枪的只有干助三郎。不过「火仍未点上」又是在指什么?御前众拿着火炬、安部自念拿着手烛,还记得秋冈四郎介说,他有确认手烛的火已经熄灭……
村重摇了摇脑袋,努力说服自己这只是官兵卫要戏弄自己的把戏,但越是思考,思绪总是回归到同一个地方。荒木家有弓——
来到案发仓库前,村重发现里头似乎有人的气息,没在使用的仓库里竟然有人在里面。一听村重下令,两个近侍的手立即搭上刀柄、将刀身略略拉出鞘,屏气凝神地站在纸门前。其中一个人唰地拉开了纸门。
「呀!」
传出一声女性的惊呼。
令人意外的是,仓库里的人是千代保和随侍的两名侍女,总共三个人待在里头。喊出声的是其中一个侍女,一看见出鞘过半的刀子还瞬间吓得脸色发白。不过千代保并没有显露出一丝惊讶,发现来者是村重后便开了口。
「哎呀,是大人。」
同时行了个礼。
这间仓库平时是闲置的,无论对内或对外都没有开放,虽然有女子在此并不是什么问题,却难以理解个中缘由。村重的脸色也为之凝重。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就是……」
千代保缓缓抬起手来,比了比角落的火钵。
「来拿那个东西的。」
村重恍然大悟。
「那个火钵是你的啊?」
「是平常没有在使用的东西,我想或许会妨碍您进行检断,就暂且先搁在这儿。不过也过去三天了,我想把它放回去,不知是否给您添麻烦了?」
「不,无妨。」
村重边说边注视着那个火钵。
「是你拿这个火钵给自念的吗?」
「是的,虽然他是背叛者之子,但毕竟是我在照顾的孩子,要是夜里冻着了实在可怜,所以就在晚膳时让人一起送了过来。」
「这样啊。」
村重并没有要让自念冻僵的意思,但千代保担心被关进仓库的自念或许会受寒,也是极其自然的事情。
「这火钵让女人家来搬实在太重了,来人,去帮忙。」
离火钵最近的近侍,看来有些欣喜地回答:「是!」
「我还必须检断一阵子,你们先退下吧。」
「好的。」
千代保回答以后,便带着侍女们静静离去。
村重原先是要来检查仓库的,但现在他的视线却凝视着坐落在庭院里的那座灯笼。现下虽然有阳光,但寒意尚未退去,夜里落在庭院中的积雪依旧留存着美丽。村重让人准备好鞋子,走进了庭院。他在平坦的积雪上留下黑色的足迹,往灯笼走去。其实他并不是刻意想要这么做,或许是不喜欢大家都不想在庭院里留下足迹的想法,又或者是忽然觉得古田左介赠送的春日灯笼实在很美。
灯笼自然是要用来摆放灯火的,但也因为它那美丽的姿态,所以也有单纯喜爱其样貌才摆设出来的情况。安置在村重宅邸里的这座灯笼,只是在等待打造庭院的时机来临,目前并没有使用上的需求。现在灯笼的幢顶也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宝珠的顶部也还留着些许的雪。在此之前,村重从未在如此近的距离盯着这座灯笼瞧。
村重脱口念着。
「没有点灯,火仍未点上……」
他拍掉幢顶的雪、又挥去宝珠上的雪,接着盯着底下的竿部,然后又拂去灯室台座的积雪。当视线望向那还不曾摆放过灯火的灯室时,村重挑了挑眉。
虽然相当少,但是灯室里留有些许血迹。
灯笼的灯室四面都有开口,而血迹偏向靠宅子那边。盯着灯室里头瞧的村重抬起视线,发现眼前被划分成方形的视野之中,正是那个仓库。
「这是?」
为何此处会有血?自念死去的早晨,应该没有任何人靠近过灯笼,这里为什么会留下血迹?从灯笼到回廊处约为两间半,人是不可能飞跃过去的,而溅血也不可能溅到这里来。
转过去背对仓库,可以看到那排山茶树植栽、再过去就是灰泥墙了。从灯笼到植栽,也有两间半的距离——
仿佛雷电打到脑袋一般,村重一阵冷颤。
「伊丹修长枪。」
村重忽然念出这句。
「是长枪吗?修长枪。原来如此啊,官兵卫,是那么回事吗!」
耳边传来如笛般响声,村重仰头望天,看见那划过天空的黑鸢。
14
阵太鼓被用力击响,击打的方式是在呼唤众人参加临时军事会议。
天守上敲击的阵太鼓之声,会传往建立在城中必要地点的其他太鼓瞭望台,再重新击打一遍,好让城主的旨意能够传遍全城的每一个角落。
不过伊丹的百姓们并不了解太鼓声响的意义,只见士兵们突然骚动起来、将领们也骑着马在城内奔驰,他们担忧地面面相觑,莫非就要开始打仗了吗?
建筑在有冈城内的三个砦的主将也都来了,北边的岸之砦、南边的鹎冢砦和西边的上﨟冢砦,各砦的守将都骑上马奔往位于本曲轮的天守。所有的将领都一脸严肃,毕竟砦的将领们,可是三天两头就会看到包围过来的织田军。所以即使他们自己前来参加会议,但也为了防范敌人出其不意的攻击而预先做好了准备。
天守的一楼,村重正盘坐在席子上。虽然没有戴上头盔,不过身穿毫无缝隙的一枚胴当世具足note。他的两手放在膝上、眼睛微闭,看起来正在冥想。
注42:当世具足意即当时人们所谓的现代甲胄。是因应战争型态与技术变革而产生变化、于战国时期至安土桃山时代诞生的铠甲形式之一,特征是包覆全身的整套配件。一枚胴为身躯部分只有正面有护甲的款式。
在村重的附近,有六个男人横向排成一列。那是御前众五本枪和一名铁炮兵,也就是安部自念死去的清晨,在仓库附近进行警备任务的士兵们。虽然程度各有不同,但五本枪都是一脸紧张。只有那个不属于村重御前众的男人,也就是来自杂贺的下针,像是一脸看开似地缩着身子。
维持冥想姿态的村重正想着,黑田官兵卫为何要用那种打哑谜的说法,现在想想也能明白了。官兵卫虽然地位不高,但仍是属于织田的部属。要是为了拯救有冈城的危难而奉献了自己的智慧,那就是反叛的行径。话虽如此,他又不甘心被当成是毫无智慧之人,更何况要是什么都不说,让有冈城就这么陷落的话,自己也将小命不保。在这种左右为难的情况下,他也只好打哑谜了。这样的方法,还真是为难了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啊。
将领们逐渐聚集到此,他们会当下依照自己在家中的身分地位、以及与村重的亲近程度,来决定大概要坐在哪处。有穿着铠甲的将领、也有只穿了小袖的将领,每个人有各自的工作,因此并不会总是身着铠甲。而这些将领们注意到坐在村重前方的那六个男人,都同样感到大惑不解。
没多久后,该来的将领们都到齐了,这时坐在前排的荒木久左卫门便向村重禀告。
「大人,诸位都到齐了。」
村重睁开眼睛。
他看了一眼列席的诸将后,缓缓开口。
「……探子来报,攻打生田、须磨的泷川左近退兵了。据说织田虽然布了阵,但是栅低沟浅,结构并不十分坚固。想来他们认为这一仗并不会拖得太久。也就是盘算之后要对有冈城发动全力进攻,一口气结束战局吧。」
将领们都屏气凝神地聆听村重的话语。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显露出明显的疑惑——但村重看得出来,那只是因为他们的心思都放在即将开打的战事上。怀疑之心仍隐藏在勇猛的背后,并且将在胜负的十字路口萌芽。
「织田应该马上就会打过来了,恐怕就是今天或明天。今天要把加倍的军粮发下去、箭矢弹药也要配给。城内肯定有织田的细作混进来,务必要坚守弹药仓库。所有的人都不可在准备工作上懈怠。」
将领们一齐应声后便低下头。
果真如此啊,村重心想。底下人的士气无法提振。原先认为织田算什么东西的那种气势,已有锐减。拜托,希望还来得及啊。村重想着这些事的同时,又继续说下去。
「现在有件事情要告诉大家,是关于自念遭到杀害之事。」
天守里马上涌起一阵低语骚动。
「大人,那件事……」
开口阻止的是荒木久左卫门。想必他是认为会因此打草惊蛇,觉得还没弄清楚的事情最好先别说吧。但村重挥挥手挡下久左卫门的话头。
「检断结束了,我已经非常清楚,是什么人用什么方法杀害安部自念。」
中西新八郎一脸担忧地看着村重,就连醉心于村重的新八郎,都非常担心主君是否真弄清楚了所有的事情。
村重淡淡地开口,仿佛这不过是件无趣的小事。
「说到底,自念遭到杀害之事究竟有什么奇特之处,我想大家都知道经过,不过我还是再重述一次吧。」
接着,村重再次提出自念遭到杀害的疑点,大致上的问题有两个。
其一,无论是走廊还是外围都有人负责警备,根本没有任何人可以接近那间关着自念的仓库。
其二,自念死于箭伤,而那支箭却遍寻不着。
正是因为这两点,所以将兵们以及伊丹的百姓,才会流传起自念是死于神佛惩罚的说法,或者传闻其实是村重处决了他。甚至还有人认为这该不会是南蛮宗的怪异法术吧。
自念遭到杀害的疑点,再次于诸将之间流转。村重闭口不语好一会儿,才沉重地开口。
「箭矢并没有像烟雾一般消失,杀死自念的,应该是用这样的东西。」
配合村重的示意,有两个人搬了一件长长的东西进来。身在天守之中的将领,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
「这不是三间长枪吗?」
有人开口说道。
三间长枪是足轻使用的长枪,一般是让好几名士兵一起面对敌人,使出枪衾note战法,用来防御敌方人马接近。如果短兵相接时,可以利用它的长度上下挥舞、将其作为巨大的棍棒来敲击敌人。正如其名,这种枪的长度为三间,是城里到处都有的武器。
注43:让手持长枪的队伍以集团形式在同时间对敌军进行集中式的敲击。
但是现在运到这里的三间枪却把枪头卸掉,绑上了一支箭代替。村重依然维持盘坐的姿势,轻而易举地拿起那把三间长枪。
「用这个刺下去,就会留下箭伤。把长枪拔出的同时、箭也会被拔出来,明白这一点以后就会发现实在是非常简单的小技巧。」
现场掀起一阵骚动。甚至有人惊呼「居然是用那种东西」。还有人故作聪明地表示「果然是这样啊」。而久左卫门则开口问道。
「那么大人,您认为是谁用了这种东西呢?」
「这个嘛。」
现在就连诸将也都明白了,坐在村重前面的,正是那天负责自念警备的几个人。就在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时,村重微微抬起一手,指着其中的一个人。
「伊丹一郎左。」
「……是。」
被喊到名字后,一郎左垂下了头,就连平时沉着稳重的他,此时声音听来也有些颤抖。
「你站起来。」
一郎左听从命令站起身。
「那么,一郎左,你的正后方,往后退十步左右处的地面新钉了个钉子,你找一下。各位,请让条路给一郎左过去。」
满座将领这才明白,村重并非是要表示伊丹一郎左是杀害自念的凶手,四下都传出松了口气的声音。
「大人,找到了。」
恢复平静的一郎左回话。
「好,你就站在钉子的位置。把盾牌交给一郎左。」
近侍遵从命令,取来一面盾牌交给一郎左。这时村重抓起三间长枪,缓缓地站了起来,接着摆出持枪架式。
「我跟一郎左之间的距离,约为五间。」
三间长枪有些向下弯,绑上箭矢的前端轻轻摇晃着。
「大人。」
久左卫门像是有难言之隐似地清了清喉咙。
「这样构不到的。」
三间长枪的长度就只有三间,因此村重手上拿的长枪,离一郎左还有好大一段距离。
「嗯,构不到的话,就想办法让它构到。」
「您该不会是要扔出去吧?」
「愚蠢。扔出去就得去把长枪捡回来了。久左卫门,你看好了。」
村重抬起手,又有人拿来了另一支长枪,枪头也被卸除了。
搬来长枪的士兵,同时留下了一条粗绳。村重放下了手上的三间长枪,用绳子将尾端和另一把三间长枪绑起,于是两把便连结在一起了。因为绑起来的部分有重叠,所以总长度并不到六间,但还是完成了一把长度达到五间半的长枪。村重将此物如同棍棒般举起。
「伊丹修长枪是吧。」
村重说出的这句话自然没让任何人听见。
这句话的意思并非是指在伊丹此处「修整」长枪,而是意味着「修改」长枪。也就是要告诉村重,长枪被拿掉枪头、另外接上,是被修改过的。
长度是够了,但是这样的长度,不仅长枪整体下垂得更严重、前端那支箭矢也就晃得更加厉害,几乎令人看得眼花。
「恕在下冒昧。」
久左卫门再次开口。
「晃成这个样子,恐怕也无法使用吧。」
「那是自然。」
村重依然拿着那把五间半的长枪,看向御前众当中的一人。
「秋冈四郎介,你起来。」
「是!」
四郎介领命起身。
「我跟一郎左之间约莫中央处,也钉了个钉子。你就站在那里,支撑着长枪。就侧面站着,用两手扶住枪杆下面就好。」
四郎介依循指示站到两人之间,支撑着长枪。长枪前端虽然还是下垂的状态,但是前端的晃动也止住了。村重开口。
「那天清晨,四郎介现在的工作,就是春日灯笼负责的。把接好的三间长枪穿过灯笼的灯室,这样前端就不会下垂,接着只要瞄准就行——好了,一郎左,你架好盾牌,可要站稳了。」
「遵命!」
伊丹一郎左举起盾牌,单脚后退、扎稳马步。村重左手未动,只用右手刺出长枪。「喀」地一声,箭尖刺中了盾牌。村重将长枪拉回,再次刺出。然后到了第三次,他往前一步并同时刺出,虽然伊丹一郎左已做好准备,但还是被撞倒了。四下惊愕声四起。一郎左将盾牌摆在一边,伏在地上激动地呐喊着。
「真不愧是大人,您的劲道实在令人敬畏。」
村重放下那把五间半长的枪,站着说道。
「自念就是这样被杀害的,证据就是灯笼的灯室里还残留着血迹。」
箭尖染上的自念血液,在收回长枪时沾到了灯室。
「三间长枪可以轻易地从长枪仓库中取出,毕竟不知织田何时会进攻,所以长枪仓库并未上锁。眼下是战事进逼的时刻,不管是绳子还是箭矢在这城里都随处可得。杀害自念的便是拥有能使这五间半长枪的大力之人,而且此人并不在走廊上,而是在外头。越过积雪的庭院刺杀自念的,就是你吧。」
所有的人都看向那个男人。
「森可兵卫。」
森可兵卫随即伏倒在地。
他满头大汗、浑身颤抖,却还是尽力挤出洪钟之声回应。
「您说得没有错!」
「究竟为什么?你为何要杀死我留下活口之人?」
可兵卫抬起头来,拼了命地呐喊。
「一切都是为了大人!背叛者之子乃是敌人、乃是佛法之敌、更是大人的敌人!既是敌人,自然应当要杀!」
这几句呐喊在天守中回荡着,转进每个将领的耳中。村重看得清清楚楚,颔首同意的人可不只一两个。
「……所以才使出这种手法吗?」
「杀死自念的,既是在下、也非在下。」
可兵卫眼神热烈地倾诉着。
「鲁钝如在下还能够想到这种手法,必然是上天的引导。如此一来,自念之死自然是神佛的惩罚、也是阿弥陀佛庇佑大人的证据。」
村重费尽力气才将「这是什么诡辩歪理」给吞了回去。
神意永远站在懂得倾诉的人那一边。就连明白自己资质鲁钝的当事人可兵卫,竟然还能使出这种足以撼动有冈城的伎俩,若他说这是佛的引导,还真是令人难以否认。
村重迷惘了好一会儿。
虽然以违反命令作为理由就能处决可兵卫,但诸将都认为可兵卫言之有理。要是马上宣判可兵卫的死刑,肯定会有人要站出来替他说情。这样一来,家臣之间必定会反目。再怎么说,虽然可兵卫的确是违背了村重的命令,但他是自己人、杀的又是安部自念这个敌人,要是斩了他,想必许多人会难以谅解。
然而村重的心中还有超越这些大道理、更加让他不能斩了可兵卫的理由。
——若是信长,便会杀了他。
——那么我便不杀。
村重早已决定,要做出与信长相反的抉择。
一切都是为此。为何将原本在城内的织田城目付活着送回去?因为若是织田,就会杀了他们。为何要留高山右近的人质活口、也不杀掉安部自念?因为若是织田,就会杀了他们。为何要让黑田官兵卫活着?当然也是因为,若是织田,就会杀了他。
想来那个男人,黑田官兵卫已经看穿了我的做法吧。他已经看透,我是为了要采取和信长相反的举动,所以才不杀人质。他看穿了这点,然后嘲笑我。因为完完全全看清荒木摄津守村重的底细,不过就是反过来的有样学样,所以他嘲笑我。
那么,要杀了他吗?
村重将手架在腰间那把名刀——乡义弘的刀柄上、将刀微微推出,要当场斩杀森可兵卫,根本易如反掌。要杀了他,让官兵卫明白我不是单纯在有样学样吗?更何况,家臣们不是都想看我开杀戒吗?
不——
不对,这太愚蠢了。
我无论如何都要反信长之道而行,因为和织田信长走上相同的道路,肯定会让荒木家走向灭亡的——这个道理,就连官兵卫也不明白。
「锵」地一声,刀身又纳入刀鞘,这时村重开口了。
「可兵卫,你违背了我的命令,这罪并不轻。」
「属下明白!」
「不过,」
村重悄悄地环视诸将。
「……我就接受你的理由吧。留你一条命,将功赎罪吧。」
可兵卫愣愣地张着嘴,双眼涌出眼泪。
「在、在下必定竭尽全力!」
可兵卫发出呐喊。村重发现满座诸将间洋溢着安心且满意的气氛,先前的疑心暗云像是已烟消云散。
「好,会议还有检断就到此为止。」
村重说完这句话,又加强了力道。
「在座诸位可以回到各自的岗位了,让我们击退织田吧!——我相信你们。诸位也要相信这座有冈城的坚实,这座城池绝对不会被攻陷的。让织田军的尸体躺在冬天的荒野上吧。」
噢噢!众人回应的声量之大,仿佛能够撼动天空。
15
翌日,十二月八日,是个晴朗的冬日。
确实弥漫着一股战争的氛围。意图移动的军队会散发气息,若是能够隐藏好那样的气息,就会让行动成为奇袭。但看来织田信长攻打有冈城,并不打算隐藏军队的动向。他们趁着城中铁炮射击的空档,排出了许多绑起竹束制成的盾牌。除了村重之外,从足轻到平民百姓,每个人都相当清楚织田军马上就要倾全力进攻了。
傍晚,那包围有冈城的竹束,缓缓逼近了城边。此时探子也奔进天守。
「报!敌军大将为堀久太郎、万见仙千代、菅谷九右卫门。」
村重一脸诧异,因为这几位都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大将。村重朝身旁的荒木久左卫门浅浅一笑。
「看来前右府大人是误判了有冈城的能耐呢。」
他随即唤来使番下令。
「通报诸将,千万不能松懈了。在他们运用铁炮射击的空档前进之前就持续等下去,一旦开始动作就全力射击、打倒他们。别站起来放枪、单膝跪地即可。为了因应任何状况,一定要预留浮势note待命。」
注44:独立于本队之外先行待命,因应战况从各种层面协助我军的游击型队伍。
织田的军势就在眼前。而村重看来泰然自若——其实内心相当紧张。要是还存在反叛之人,此时就会现身。织田离间计策的魔掌不可能没伸向有冈城,或许会在城内放火、或是从内侧敞开城门,相较于外头的敌军,村重更害怕的是内应。
第一枪是织田方开的。有好一段时间,岸之砦、上﨟冢砦、鹎冢砦各据点中防守较薄弱的地方都成为攻击的目标,来袭的敌军编队手持竹束与盾牌、以宛如移动型阵地的形式持续推进,人多势众又相当坚实。之后宛如闪电划过天空一般、雷鸣般震耳欲聋的铁炮声响不绝于耳。
没有内应。有冈城的将兵们都遵从村重的命令,拼死护城。
日头西下,入夜时分。隐藏在竹束后的织田足轻探出身子射击的同时,枪口冒出的火焰反而成了标的,荒木方的军队也用铁炮回敬。此时织田的弓兵队也加入攻击行列,开始射出带火的箭矢。村重命令浮势前往防火,因此并没有起火之处。
一个男人奔向村重,这名身材高大的武者穿着宛如室町武士的古式胴丸note、身上背着写有「南无阿弥陀佛」的旗指物note,正是森可兵卫。可兵卫单膝跪下,拉高了嗓子喊道。
注45:包覆身体周遭,于右侧开合处固定的铠甲。
注46:战国时代以后,武士在战场上标示自己或编队的旗帜。通常会插在身后的受筒,或是由部下举起。样式多半为夸耀自身武勇或展现个人的信念或信仰。
「大人!感谢您的恩情,这是不才森可兵卫最后的尽忠了,之后将要前往西方净土。先行告退!」
可兵卫在村重回答之前便奔出了天守、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二天早上,在那七横八竖地躺着织田军尸骸的摄津荒野上,森可兵卫跪地扑倒,已然身亡。虽然他的头被敌军取走了,但是胸前依然紧紧抱着自己连同头盔一并取下的敌人首级。之后进行了首实检,然而就连织田军的俘虏看过可兵卫取下的首级后,也一脸狐疑。
「不认识的人。应该是武士没错,但并非是什么有名人士。」
那个人只说了这句话。
这一战荒木方大胜。并且夺下了三名大将之一的万见仙千代重元的首级,大幅提振了有冈城的士气,获胜的呐喊声传遍了整个北摄的荒野。
可兵卫人生的最后一幕,并无知晓此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