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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远雷念佛

1

夏天是死亡的季节。

热浪紧逼着所有的生灵,那些年老之人、有病在身之人、年幼之人的性命一一遭到剥夺。死者的尸骸遇上温热的气候便迅速腐败。水流混浊、叶菜枯萎,但这六月天,摄津国有冈城会被死亡的沉默给覆盖,并不仅仅是因为夏季的缘故。

除了去年十二月曾有过一次大举进攻之外,织田军便再也没有攻打过有冈城。他们只是不断地建造支城和砦,尽可能不让任何人进入有冈城、也不让里头有任何东西跑出来。起初有冈城的将兵们还在嘲笑织田军的懦弱、并夸耀自家城池的坚不可破,但这种日子持续个半年,大家也隐约开始察觉了——织田之所以不发动攻势,并不是因为打了也不会赢,而是因为他们打算不战而胜……应该就是如此吧。那么,当织田取得胜利的时候,我军将会如何呢?

夏季,弥漫着浓厚的死亡气息。

某个无月之夜,荒木村重在自己的宅邸里接见池田和泉。

「听说是杀了一两人哪,详细说来。」

听到村重的命令,和泉维持平伏在地的姿势、便直接回答了起来。

「是。属下底下的人于城内巡逻时,发现侍町的弹药仓库附近有两个可疑的人,询问他们是谁后,两人立刻就逃走了。于是士兵便追了上去,不过可疑人士显然并不了解城中的路线,最后被大沟挡住去路,在进退不得的情况下只好拔刀对战。虽然我方人多势众,但他们也是拼死抵抗,最后只好杀了那两人。」

和泉的声音充满歉意。这是由于村重下过命令,要尽可能活捉可疑之人。

「这样啊。」

村重说。

「弹药仓库没事吧?」

「被泼了油。要是巡逻的人再迟些抵达,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村重点点头,并未发话。这阵子织田手下潜入城内捣乱的人越来越多了。几乎每天都会发现可疑人士,也已经不只一两次发现自己人被不明人士杀害的遗体。

有冈城虽然非常坚固,但因为占地宽广,无论布署多少士兵,也很难看顾所有的角落。因此实际上到底有多少织田的细作潜入,是完全无法掌握的。虽然这是在战争初期就再明白不过的事,但先前戒备森严、一直都没有出什么大事。然而如今敌人也能闹出这种程度的事了。这或许可以说是我方的军心懈怠了吧。

「不是所有的弹药仓库都安排看守了吗?那些家伙呢?」

「关于这点。」

和泉轻轻拭去额头的汗水。

「原先有两个足轻在该处看守,但听说有不认识的人邀他们喝酒,他们便擅离岗位。现在两个人都已捉起来了。」

「这样啊,那就砍了。」

「是。斩首就行了吗?」

和泉会这样问,是想确认有没有需要处以磔刑或火刑等较为惨烈的刑罚。但村重有些郁闷,话并不多。

「就这么办,斩首示众。」

「我明白了。」

「从今天开始,夜间禁止进出大沟筋上的桥梁。整夜都要安排人守着,除了将兵以外,没有我的允许都不可以通过。」

「谨遵吩咐。」

西方某处响起雷鸣,余音来到了村重的宅邸。据说打雷多的那一年,农作物将会丰收。有冈城的土地广阔、又四周有水,因此里头当然也有农田,秋天应该就会收获新米。但是有冈城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不需要担心,村重想着。有冈城不会陷落的。军粮和弹药都相当充足,要再坚守几个月、几年都行。真正应该要思考的——真正危急的,就是继续坚守下去,是否能够获胜。

「那雷……」

和泉喃喃自语。

「雷吗?怎么了?」

「不,没什么。」

「这样啊。下去吧。」

「是。」

村重一个人留在大广间里,总觉得好像能猜出和泉那没说出口的话语。因为村重大概也在思考着同样的事情。

那雷能不能落在安土、打到信长身上烧死他啊……

村重浅浅一笑,自己心中浮现的念头,不就是如此明白吗。这场战争,就要结束了。

翌日上午。在本曲轮天守召开的军事会议中,向列席诸将告知弹药仓库成为被攻击的目标,负责守卫却怠忽职守的两名足轻已被处斩等事。在场诸将皆沉默不语。所有人都想着,会发生这种事也是很合理的。就连村重严正命令大家要好好监视的时候,似乎还有某处飘荡着「听听就好」的气氛。然而村重紧接着又压低声音开口。

「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接下来,我有话要告诉大家。」

如此开场,各将领们也纷纷正色聆听。

村重开口了。

「宇喜多倒向织田了。备前美作已经站在织田那边。」

这次还是没有一个人开口,沉重的宁静弥漫了整个天守。

宇喜多背叛一事,早已有所传闻。毕竟宇喜多原本就是个墙头草,许多人都认为他的确有可能矛头一转便投靠他人。然而破口大骂、认为这只不过是空穴来风的人也不少。因为大家并不想相信这件事情。若是宇喜多倒向织田,那么毛利军就绝对不可能走陆地过来了。

「那么。」

荒木久左卫门虚弱地出声。

「大人,您打算怎么做呢?」

这实在是个大问题。如今宇喜多已经反叛,有冈城该怎么做呢?

「我有个规划。不过若是这座城池走到了尽头,想来大家也有自己的想法。若有什么意见,就说出来听听吧。」

上座处有个双拳落地之人。

「诚惶诚恐。」

那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武士。他名为北河原与作金胜,是村重前妻的亲戚。北河原家原先侍奉的是伊丹家,由于和村重缔结姻亲关系,结果招致主君猜忌、最后甚至还遭到流放。村重的前妻已经过世、北河原家也在战争中失去家主而导致衰败,与作虽然年轻,却背负着北河原家的名望努力奋斗。

荒木家中有一个可谓天下第一的马匹名人荒木志摩守元清,而与作便是向他学习马术。如今志摩在其他的城中坚守,因此有冈城内马术最为优秀的,便是这个与作了。他先前也充分活用这样的技术,突破织田大军包围、完成了将书信送到尼崎城的重要任务。

与作这么说道。

「尼崎城中的毛利军,已经为了防范宇喜多而撤走。城中几乎等于无人,想来是不可能派援兵到本城了。大人,还请您明察,毛利不会来了。」

这可是亲眼见过尼崎城情势的与作所说的建言,诸将也有些哑口无言,但没多久便有个笑声扬起。声音来源是个五十来岁、有着僧侣外貌的男人。

「大人,要是真如与作这家伙所说、尼崎已成空城的话,这样可说不通哪。据在下所知,军势有如波涛,退去后又会再次前来。大阪坚守、丹波也还撑着,如此一来战事局势毫无任何改变。即使是山阳道被宇喜多挡着,毛利若是走海路而来,想来也不是多困难的事情。」

此人名为瓦林能登入道,是荒木家中首屈一指的位高权重者,乃是瓦林越后入道的亲戚。在越后入道罹病后,他便是将领之中唯一的僧形note,但本人却只喜爱刀术,甚至崇敬香取大明神,丝毫不理会什么佛道之类的存在,也不曾听他念过佛或谈论法华经,是相当桀敖不驯的武士。

注72:意即剃发、身穿袈裟,僧侣打扮之人,一般便是指称僧侣。

北河原与作的妻子,便是出自瓦林家。与作和能登明明也算是亲戚,但这两人的关系就是很疏远。能登总是一脸轻蔑,认为与作不过是那衰败的北河原家黄毛小子,居然有脸摆出武士的姿态;至于在与作的眼里,能登充其量就是个打着瓦林家的名号坐在那里口出大话的凡夫俗子罢了。

「诚如能登大人所言。」

下座突然传来宛如洪钟的声音,那是守卫上﨟冢砦的中西新八郎。

「我等可是将几万名的织田大军都给绑死在这里了。即便是毛利援军晚那么一两个月,也没有什么不便的呀。大人,我们上﨟冢砦的精兵可是度日如年般等着开战的那一天呢。届时我们一定会用织田武士的首级堆出一座小山让您观赏的。」

「噢,新八郎说得好!」

如此夸奖他的,正是负责鹎冢砦的野村丹后。丹后扬起粗嗓子,响彻整个天守。

「大人,即便织田全军进攻也绝不可能让我们出城的。虽然听闻尼崎城中的杂贺众已经退回纪伊,但还有我们鹎冢砦中的杂贺众呢。话说回来,和泉大人,关于箭矢弹药的库存状况如何呢?」

忽然被点名的池田和泉露出困惑的神情。

「这个嘛。如果以去年师走之战为例来计算的话,还能打个七八次吧。」

他这么回答。

「这可真是让人感到踏实。可见这样还能持续打个七八年呢。」

丹后说完便呵呵笑着,在座诸将也纷纷口出「确实没错」、「正是如此」以表认同。另一方面,和泉则是一脸严肃。看来他有话想说,不过很难出声反驳在家中位高权重的丹后。

村重大致看了看众将领的神色后,视线停留在荒木久左卫门身上。

「久左卫门,你怎么看?」

「这……」

久左卫门被点名后,沉着地回应。

「与作确实言之有理,然而此役是说好与毛利、本愿寺、播磨及丹波各国国众联合的战役,我们也送了人质到本愿寺那里。战事的走向,不能光凭我们自己决定。更何况宇喜多和泉守原本就是世间有名的卑劣之人,他会背叛也不是什么一朝一夕的事情。想来毛利方也有他们的想法,我军应该确实坚守城池、窥探毛利的盘算方为上策。」

会议场中充满各种赞叹之声。

「真不愧是久左卫门大人。」

「噢,正是如此,应该要这么办才对。」

「大人,确实久左卫门大人所说的最为有理。」

方才赞同野村丹后言论的将领们,也对久左卫门的意见表示赞同。村重一脸忧虑地点了点头。

「就这么办。会议到此结束。」

2

要背叛织田的时候,村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雇用足轻、购买充裕的铁炮、建造了许多军粮仓库,将米和盐运进去。即使如此,若是说到有冈城是否有哪里还不足的,那就是人了。尤其是使者,大为不足。

要与远地之人对谈,当然就是采用书信往来,然而重要的事通常会请使者口头传达。身为使者之人,绝对要将主君所说的话毫无曲解地传达给对方,同时也要毫无误解地将对方的回复给带回。因此,无论脚程再怎么快,愚蠢之人或不懂礼仪之人,是无法担任使者工作的。另外,无论这个人有多聪明,若是不能行于山野间、又或是无法保卫自己及书信,也是派不上用场的。

要明了地理、习惯行旅、体格强健又耐久行、才智优秀而达礼,同时还得是拥有能让对方信任的身分之人,才能够胜任使者。然而,兼备这些条件的大人物,与其让他当使者,还不如作为将才来运用会更加合适。现在村重派往尼崎城的使者,就是将领北河原与作。但并不仅仅是由于与作擅长马术,也是因为他在北摄出生、相当了解这一带的地理环境。相对来说,就无法让与作担纲前往更遥远之地的使者。

也因此,村重的使者人选采用了山伏或行脚僧。

军事会议后,在村重返回宅邸的路上,郡十右卫门迅速地来到他的身边。

「无边大人到了。」

「这样啊。」

村重完全没看向十右卫门。

「就照平常那样。」

「是。」

十右卫门没有再次低头,便离开村重身边。这都是转瞬之间发生的事情。

无边是一个年约五十上下的回国僧note,他是个相当灵验且德高望重的僧侣,战前就非常有名了。当然,织田包围有冈城以后,别说是商人,就连僧侣的通行也会被阻挡。但是无边在今年春天,却突然现身于城门前,说自己想供养死者、请帮他打开城门。之后无边也拜访了有冈城好几次。

注73:游走各国行旅的僧侣。

这一天,有冈正下着倾盆大雨。等到雨停了以后,那已高挂中天的夏日太阳又毫不留情地烧烤着大地。无边一个人,在热气袅袅的伊丹城镇里走着。那满是污垢的袈裟已经破损、头上的斗笠也明显破了洞。行李笼感觉空荡荡的,给人一种轻盈的感觉,手上的锡杖也沾染了泥巴。

伊丹镇上,平民百姓们过着如同往常的生活。虽然长时间的守城日子让众人感到倦怠,但听闻逃到山里的人都被赶尽杀绝,也只能告诉自己,我们还算是好运的呢!然后假装忘却死亡的气息,过一天算一天。虽然说是过生活,但营商之路被断,工人们也无事可做。在这宛如滚水的湿气之中,每个人的眼神都像是死鱼。但是无边一经过,他们的脸上又重新绽放出光芒。

「唉呀,是无边大人呀!」

「太感谢啦!」

有人对着无边双手合十、开始念佛,也有人就地念起了法华经。一名头发和衣物都满是尘土的女人奔了过来,在无边眼前跪下。

「您是无边大人吗?」

头戴盖过眼睛的深斗笠的无边回道。

「正是小僧,请问何事呢?」

「我的父亲三天前走了,希望您能够帮忙供养他。」

「这样啊,小僧受城主召见,得先去一趟,待我回来以后一定会去供养的。」

女人感动不已,流下了眼泪、双手合十拜谢无边。无边再次迈出脚步。镇上没有声音、没有风,只有无边锡杖上的环圈奏出清凉的叮当声响,还有百姓们口中喃喃念诵的祈祷话语。有四个足轻从大路上走过,他们看见无边的样子,正笑闹着、说是哪来的乞丐和尚,一听旁人说「是无边大人呀」,立即就闭上了嘴,和百姓一起合掌。

无边穿过町屋、走上跨越大沟筋的桥梁。桥上有看守者驻守,平时若是没有穿戴铠甲之人要通过桥梁,一定会收取被称为桥钱的零钱。不过发现走过来的僧侣是无边之后,看守者立刻一脸客气地让路。

过了桥就是侍町,最外头是一整排的足轻长屋。骤雨刚停,道路相当潮湿。无边那双金刚草履已经满是泥泞,锡杖每往地下碰一次,都会沾染泥巴。走着走着,道路的左右两侧出现越来越多部将们的屋子。居住在这个侍町里的人,大家目前都在守城,因此整个町内毫无人的气息。即使如此,也许是仍有留在屋子里的女人或侍从吧,无边一路走来,身后都有念佛声追随。

侍町和本曲轮之间,也用了水堀和桥梁隔开。这座桥不分日夜都由御前众驻守,他们绝对不会让不认识的人通过。锡杖环圈的声响伴随着无边走过桥梁——御前众连来者何人都没问。因为这是村重下的命令。无论是桥入口还是大门,都没有人阻挡无边。在强悍的御前众凝视下,无边仿佛踏入无人之境,一路往有冈城的深处区域走去。

无边终于来到了村重的宅邸前。大概是一直在某处窥看,此时郡十右卫门来到无边的背后开口。

「为您带路。」

无边还是没有拿下斗笠,只点了点头。

村重在那有格状天花板的大广间会见无边。大雨过后又有强烈日头的曝晒,房间里闷热地令人感到呼吸困难。在这酷暑炎夏,就连蝉儿也不鸣叫,房间里仿佛充斥着死亡般的宁静。

这里只有村重与无边两人,没有太刀持也没有近侍。平时村重在大广间里接见人的时候,为了避免突发状况,御前众都会待在隔壁的房间,但就只有和无边碰面的时候不会这么做。当然,村重还是在左侧摆了把刀、留心无边的一举一动。密谈的时候,很容易就因为一些言词不当而引发兵刃之争,就算对方是个僧侣,村重还是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不过今天,村重的背后放了好几个木箱。有大有小,全都打上了十字绳结绑好。无边瞥了那些箱子一眼,一句话也没说。

无边拿下斗笠,他的脸晒得有如涩柿纸色,眉眼鼻的线条柔和、却又让人感受到刚强。村重在几年前就见过无边,但对于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却仍然摸不着头绪。虽然外界都说他是德高望重的回国僧,但他身上却若有似无地带着俗世的气息。与无边对谈便会发现他也相当清楚世间的各种传闻,而他谈论这些话题时,又仿佛那是在遥远的异国所发生的事。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正从高处俯瞰这世间,又或者看上去像是世间如此高贵、而他认为自己不该擅闯而打消念头的样子。只要拜托他事情,他都会答应。不管是请他引导临终之人、为死者念经、或者是请他说些远方的传闻来听听,他都不曾摆过脸色。虽说村重并没有信赖无边,但不讨厌与他谈话。

「无边,你上前一些。」

听见村重这么说,无边维持坐着的姿势、用拳头慢慢将整个身子移向村重,到了相当近的地方。此时村重开口。

「辛苦你了。」

无边看着村重那好似巨岩般的身躯,

「摄津守大人,您似乎瘦了些呢。」

他回道。两个人的问候就仅是如此。

这两年来,村重将无边作为使僧派用。一开始是将写给熟人的书信委托给要前往京都的无边,不过就连那个时候的村重也是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日后竟然会委托无边、将书信从被织田大军包围的有冈城给送出去。

村重问道。

「信送到了吗?」

「已然送到。斋藤大人也交给我回信。」

「斋藤?内藏助利三吗。拿来看看。」

无边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书信。村重接过信,等到无边退离他的身边,才展开信件。寄件人是斋藤内藏助利三。斋藤侍奉的是明智十兵卫光秀,也就是现在名号改为惟任日向守光秀那位织田大将。

村重交给无边的信件,是写给光秀的。光秀如今身在进攻丹波的阵营之中,因此无边前去的地方应该是丹波。不过,回信是由利三署名可就奇怪了。在村重阅读信件的期间,无边宛如坐禅一般闭目、身子分毫未动。村重把信读完以后,又折回原本的样子。

将书信放入怀中,村重露出苦涩的表情。

「内藏助这家伙,居然挡了下来,擅自处理我的信件哪。虽然也曾想过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不过信里头还写着细节交代予你。内藏助他说了什么?」

「那么我便说了。」

无边话声朗朗。

「斋藤大人所说的是,日向守大人位于不能言明所在地的支城,阵中严格禁止闲杂人等出入,因此无法为在下通报求见云云。然而斋藤大人又说,日向守大人也表示他很担心荒木家的将来,毕竟也有过喊新五郎大人为儿子这层缘分,实在不想见到他下场凄凉。」

「……这样啊。」

村重的儿子新五郎村次娶了光秀的女儿。但是在村重决意与织田分道扬镳的时候,村次便与妻子断绝了夫妻关系、并将她送回明智家。起初还认为就算光秀会对此事抱有遗恨也不奇怪,因此现在无边所转告的话语,对村重来说有些意外。

「还有呢?」

「斋藤大人表示,虽然不是日向守大人的意见,但他觉得实在难以理解。」

「喔?何事难以理解?」

「明明规划了那样一场大战,究竟为何在当前关头,摄津守大人却打算要投降了?这实在令人费解。他表示非常讶异。」

村重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正在留心周围是否有人侧耳倾听。无论多么静心聆听,四下也完全无声。这一天,连阵风也没有。

交代给无边的使者任务,正是将书信交给光秀,要委请他为荒木降伏织田一事美言几句。各家势力之间的谈判,都会透过名为取次的代理人员进行。但是村重目前并没有与织田家沟通的取次。一定要说的话,本来这个工作是万见仙千代负责的,但是他在去年极月的战事中已于摄津阵亡。

村重正在进行和谈一事,乃是机密中的机密。除了极少数他能够信赖的御前众以外,整个家中都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是指这个啊。」

村重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内藏助这么说啊。若是日向守,就不会有这种疑问了呢。」

「斋藤大人非常困惑,他认为有冈城应该还不会陷落吧,要是有冈城安在,那么尼崎和花隈应该也不会落败。但不知为何荒木摄津守大人竟然如此心急地表示希望投降。他不断重复表示这实在是太过奇怪了。」

在村重看来,斋藤内藏助会这样告诉无边,多半是想试探无边……事实上也就是村重本人的真心话吧。内藏助怀疑村重这封信可能是在盘算些什么。

光秀正在攻打丹波、不在自家领地,因此无法转达信件,这肯定只是内藏助的借口。就算主君不在,家臣直接就挡掉了要送给主君的信件,这实在是前所未闻。既然信件本身没有被退回,那么应该还是有送到光秀手上。

也就是说,内藏助是在帮光秀争取时间。但村重认为有冈城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再修书一封。告诉内藏助,因为无法获胜所以选择投降。若是日向守的话应该能够明白。」

无边一脸淡然地回话。

「小僧毕竟并不是置身于武家,因此实在无法了解摄津守大人的说法。我听许多人都说,有冈城应该不会陷落呢。」

村重不喜欢与人谈及军略之事,这是由于武略军略只要说出口,就会失去其力量。但来到现今的局面也没办法了,于是村重下定了决心。

「确实,有冈城并不会陷落,应该还能支撑个几年。」

「……」

「只不过,战争是为了胜利才开打的。对我来说,这场战争的胜利必须是毛利援军赶到、和织田军决一死战后,取下前右府信长的首级。可不只是让这座城撑下去而已。」

「这真是……万分惶恐,不过这样就连小僧也能明白摄津守大人为何不会获胜。然而如此一来,织田也没有因此胜利呢。」

「大师你也如此认为吗?内藏助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而那些在会议时表示要继续坚守城池的将领们,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战争还没有结束、两军根本就还没有真正展开交锋啊。

「但情况不同。织田在这一仗上,只要没有进入决战,那便是赢了。好比那桶狭间之战,一旦成为野战,就不代表寡兵会居于下风、更不表示人多势众就会取胜。因此我选择了织田无法回避决战的时间和地点开战。」

村重在北摄津举起反旗,孤立了身在播磨的羽柴筑前守秀吉。织田军就只能选择是要舍弃秀吉,或是攻打有冈城。然而舍弃秀吉的话,进攻西国这项行动本身就会崩解,因此织田就算再不情愿也得攻打有冈城。看好浪头挑起决战——这就是村重的军略。

战争确实如村重所预想的那样展开了,织田确实率领大军包围了有冈城,就连信长自己也亲自出马。接下来就只剩下决战了,原本应当如此。

然而村重好不容易搭好了舞台,毛利却不上台来。

「时机已经过去了。既然宇喜多靠向织田,毛利就不会来。现在织田应该还愿意接受投降。」

村重说到这里,才猛然发现一件事情。

「大师,内藏助应该还有说些什么吧?」

如果负责斡旋有冈城开城,这件事会成为光秀的功绩。斋藤内藏助一方面怀疑村重的心思,但应该也不会放过为主君建功立业的机会才是。如此一来,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就把无边拒于千里之外。

果然,无边这么说道。

「实在是难以开口之事。」

「无妨。」

「那么,请恕小僧失礼了。斋藤大人表示,他对摄津守大人选择投降一事实在难以置信,因此希望能提出担保来作为保障的证明。话虽如此,要将人质从有冈城带到丹波实在过于困难,因此如果是物品会比较好。」

言之有理。村重点了点头后便问道。

「要我送什么过去?」

无边此时也开始语塞。

「请……请交出『寅申』。」

村重稍稍睁大了眼。

「寅申」是村重持有的几个名物当中,与「兵库」齐名、在世间广为流传的茶壶。形状是下部宽阔、往口部收缩的裾张形,色调则为黄色。由于这是在寅申之日的天王寺市集中发现的东西,因而得名。

「『寅申』哪。」

村重喃喃自语,而无边也一脸苦涩。

「在下听闻此件名物的价值,可不是什么一两千贯钱就能取得的东西。居然说若是要转交书信的话,得先送『寅申』过去,想来斋藤大人也是欲望极深之人。」

若出一贯钱,几乎就能买下一个人了。因此「寅申」价值连城这则评价,绝非言过其实。

远方传来了雷鸣声。村重默默地站起来,转过半边身子、没有完全背对无边,并从自己身后的木箱里挑出了一个。他把那箱子放在无边面前,又重新盘腿坐好,接着开口说道。

「『寅申』在此。你帮我送到惟任的阵地去吧。」

无边的样子似是哑口无言。他睁大了眼睛瞪着箱子好一会儿后,好不容易才再次开口。

「就是这个吗?真要如此?」

「要检查吗?」

无边正要把手伸出去,却像是猛然惊醒般摇了摇头。

「摄津守大人说这是『寅申』的话,自然没什么好怀疑的。那么……」

无边正色言道。

「小僧身为佛门弟子,先前并未接受摄津守大人供养、在此之前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但关于这件事情还是想问问。斋藤大人……不,日向守大人应该做梦也没想到您会真的把『寅申』送过去呀。他们会要求此物,应该只是当成把小僧赶走的借口吧。」

「我想也是。」

「您也明白吗。不,既然如此,大人为何要把东西交给他们?如此一来,日向守大人就会认为荒木家不足为惧、因此看轻您啊。」

「确实,他应该会看不起我吧。」

村重说着,微微扬起嘴角。

「不过,他明知不可能,却要我把『寅申』送去,要是我真把东西给送了过去,这下被逼急的可就是光秀了。如此等级的名物,现在是在何人的手上可不是什么能隐瞒的事。要是消息传出去,让世人说他骗走了『寅申』,那么名声一落千丈的也会是光秀。如此一来,他势必得要为我好好办妥这事。」

无边摆出了悄悄打量村重的样子。

「……这个嘛。虽然摄津守大人说有冈城不会陷落,但您看起来相当心急呢。」

村重的话听起来像是要说服自己。

「等到丹波被攻破以后,信长就不会接受投降了。」

若是接受了双方对等的降伏,一定得是投降能为敌人带来利益。如果对方的心态并非处于「太好了,这家伙终于投降了」的情况,那么就会拒绝、或者就算接受了,也会提出非常残酷的条件。

现在有冈城开城的话,从京都通往西国的道路就会因此大开。基于这个因素,村重的降伏对织田来说可是大大有利。但若光秀正在征伐的丹波落入织田之手,那么就算路途较远,也同样能打通连结京都和西国的道路。这么一来,就无法期待降伏将会是对等的立场。

远方隐约又有雷鸣传入耳中。村重转过头看看纸门那边,夏季的眩目日头仍晒着大地,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再次骤雨欲来的情景。

「是远雷呀。」

「确实是呢。」

「希望不要过来,别落在此处比较好。」

「是呢。」

「……我是个将领,只祈祷不要落雷是不够的啊。」

村重说完这话,又转向无边。

「大师,有冈城开城不能像是长岛、上月那样,能做的事情我都会做。」

「……」

伊势长岛城开城的时候,枪林弹雨落在打算离城的船只上头。

播磨上月城开城的时候,坚守城中的妇女孩童被拉到国境处以磔刑。

村重心想,在这么一个乱世之中,赶尽杀绝并不稀奇。但若有冈城重蹈长岛和上月的覆辙,妻子千代保会很伤心的。

「为此,我才要派使者、才要送『寅申』过去。请大师务必谨记此事。」

好一段时间,无边都紧闭着双唇,最后才终于将双拳放在地上、深深地低下头。

「就算用小僧性命去换,也必定达成。」

有冈城的进出,都在织田的监视之下。想要悄悄地出城,就只能趁夜而行,因此无边必然要在城内待到入夜。

过往指派他作为使僧的时候,无边都会在村重的宅邸内待到晚上,不过现在却多了个问题。前些日子,由于可疑人士试图在弹药仓库放火,因此在那之后只要日头一落,城里的桥梁就会禁止通行。当然,由于城门是在城池的最外侧,因此无边若是在本曲轮留到晚上,就无法出城了。虽然利用先前讨伐大津传十郎阵地时的那条秘密道路,就能从城池东侧出城。然而,即使对象是无边,村重也还是无法将那条路告诉外人。

若是村重对看守者下令,告诉他们即使入夜后、也要放无边通行,大家自然都会遵守命令,但这样一来就可能会有风声流传出去。他当然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因此无边必须要在町屋那里等待夜晚降临。

「知道哪里能够躲雨吗?」

被村重这么一问,无边想了想,看了一眼装着「寅申」的行李。

「小僧毕竟是回国僧,即使露宿在外也没有什么不便……不过现在这个状况,确实是有点麻烦。」

村重点点头。

「町屋南边远处,有个年迈的僧侣造了个庵室闲居该处,他应该不会拒绝行脚的僧人。」

「那么在下便到那儿去吧。」

无边并没有推辞,同时为了辞别而在村重面前平伏于地。村重看向了无边的行李。

「大师,我再……」

村重如此开头后,无边抬起脸来,温和地问道。

「您还有吩咐吗?」

「不……」

村重硬是不说,半垂下眼皮。

「没什么,你去吧。」

无边一脸疑惑地皱了皱眉,接着又恍然大悟似地换上严肃的神情,接着一语不发地退出了房间。

雷鸣,听来还相当遥远。

3

村重命佑笔做好准备,再次书写要给光秀的信件。内容中表示,要求的东西已然送去,希望能协助推动和谈。结尾则附上一句,详细情况会由带着这书信拜访的人说明。要是全部的讯息都写在信上,那么一旦信件被抢走的话,所有的事情都会曝光,而这封书信本身在日后也会成为麻烦。因此当然不能把太详尽的内容全写在上头。

佑笔听从命令,退到书斋里。在书信写好之前,村重都没有离开广间。等到佑笔将信拿过来,村重检视过后下令。

「叫十右卫门过来。」

知道无边就是使僧的,御前众当中也只有郡十右卫门一人。

没多久后,十右卫门来到广间。

「谨遵召见而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没两样,但村重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十右卫门平常可是不动如山,就连春天的那场夜袭行动,他也是士气高昂、没有面露任何难色。但现在的十右卫门,无论举止或神情,总有些僵硬的感觉。

「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

「没关系,说吧。」

听见命令,十右卫门一脸无奈地开口。

「是。北河原大人的属下和瓦林能登大人的属下,在路上对峙、情况剑拔弩张。」

「打起来了吗。」

「这倒没有。能登大人的人正在大骂北河原大人的属下,说什么对方是只会嚷嚷着要开城的懦弱武士,其他人的部下也跟着加入,结果吵成一团。要是池田和泉大人没有率兵赶来仲裁,情况恐怕就危险了。」

「……这样啊。难免会有这种事情。十右卫门,方才你为何不报?」

「在下惶恐。」

十右卫门含糊其辞,但也仅是一小段时间。

「大人,城里大多数人都与能登大人抱持相同心思。怒骂北河原大人胆小、说他是挫大家锐气的不忠之人,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

「不忠啊。」

村重嘴里说着,略略笑了起来。村重流放了自己的主君池田筑后守胜正、夺取了池田城;抛弃原先缔结同盟的三好家、倒向织田;而现在又舍弃织田转投毛利。村重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是不忠。因为他觉得,为了生存下去,任何人都会采取这类手段的。只不过,现在这座城池里,竟有人以忠义为盾、借此抨击他人,顿时让他觉得好笑。

然而郡十右卫门会特地向村重报告,必然有什么意义,得弄清楚才行。

「十右卫门,你……」

村重的声音,听来有些消沉。

「是想要劝谏我推动议和一事吗?」

十右卫门的脸倏地泛红。

「绝无此事。在下谨遵大人的意思。」

这句话在村重的耳中,听起来像是「我会遵从您的命令,但其他人我可就不敢保证了」。村重认为十右卫门是个处事低调、细心与武勇兼具,足以作为一方将领的武士,而他特地提起这件事,肯定是有他的想法。

但是村重并没有改变心意,还是将书信交给十右卫门。

「无边目前待在城南的草庵中,你把这封信交给他。」

「……是。谨遵谕令。」

十右卫门迅速离去,简直像是逃走一般。

村重独自留在大广间里,这原先就是个打造成隔墙难以有耳、闲人难以偷听谈话的宽敞房间。但一个人待在这里,感觉实在太过宽阔了。

座位后方仍放着那好些个木箱。木箱里面装的全都是茶道用品。因为先前就想到光秀可能会要求担保,所以就先命近侍把东西拿来放在这里。

「来人。」

一扬起声音,那些在自己和无边交谈时退下的近侍们,立刻应了声「在」,并且拉开纸门。

这些近侍并非先前将木箱从仓库里取出的那批,要是让同一批人搬运,说不定会有人察觉在村重与无边见面后,就少了哪个木箱。为防范此事,村重特地安排其他人待命。

「将这些东西搬回仓库,小心点拿。」

「是。」

近侍们立刻准备搬运木箱。然而见此一幕,村重又修改了命令。

「不,还是别拿到仓库,放到书斋里吧。」

没有人对村重的话有所疑虑,因此便照着他的命令,把这些茶器全都搬往书斋。将所有的名物全搬进去后,村重便下令若非急事,否则任何人都不得接近这里。

书斋有八张榻榻米宽,这里平常是村重读书用的地方,距离家臣无法踏入的奥之间也很近。不过白日较长的夏季现在也接近黄昏,房间里略显阴暗。村重在大量木箱的围绕下,缓缓地解开每个箱子上的十字结。

名为「兵库」的大茶壶、名为「小畠」的釜、千宗易让给村重的小豆锁、定家的字迹、牧溪的远浦归帆图。吉野绘碗、姥口釜、备前烧的建水等虽非名物等级,但都是村重自己看上、样貌甚好之物。

村重原先侍奉的池田家、其宿敌伊丹家、现在待在村重麾下的北河原及瓦林,还有叛离村重的高山及中川,都是北摄津当地出身之人。说得更正确一点,名为池田和伊丹的土地位于北摄津,而以该地为根据地的国众便自称为池田和伊丹。但是名为荒木的地方,却不在北摄。

村重一族是流浪之人,他的父亲在池田家中虽然也算是颇有分量的人物,却也没到能够垄断主家的程度。现在的荒木家,可以说是村重一手建立起来的。而在这里一字排开的名物,也都是村重自己收集来的。

村重不发一语。太阳终于西沉,那细瘦纤弱的月亮升上天空。星光洒落在茶道用具上,其中有几件闪烁着光辉、有几件则吸取了光线。村重身处在这个国家屈指可数的美丽之中,一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接近书斋。那不是近侍们的声音,听来还有衣服下摆的摩擦声响。村重正要将伸手取刀,但途中又停下了动作。没多久,纸门后传来压低音量的声音。

「大人,您在此处吗?」

是千代保的声音。

「有什么事。」

「听说您进了书斋、命人不可靠近,虽然我这么做或许有些多管闲事,但还是想来看看您的情况。」

「这样啊。」

村重似乎到了这时候,才发现已经入夜了。

「没关系,进来吧。」

纸门一拉开,便射入了手烛的光线。茶道用具在摇曳的火光下,又呈现出不同的样貌。

「您在保养道具吗?」

千代保恍然大悟地问道,而村重只轻声回了个「不」。

「我没在做什么,就只是看看而已。」

「原来如此。」

话语中并未带有讶异的气息、也没有无奈。千代保轻轻坐在村重斜后方。

「那么,也能够让我拜见一下吗?」

对于妻子的询问,村重什么也没说。

徐徐夜风从那开着的火灯窗note吹了进来,还能听见虫鸣。这都让夏季那潮湿的氛围变得好过了些。村重凝视着茶道用具,千代保也没有开口。手烛的火焰在一旁摇曳着。

注74:上端为火焰形状(花形)的通风兼装饰用窗口。

「我让『寅申』走了。」

村重说道。千代保回应的声音略带笑意。

「正想着怎么没看见它呢,我还挺喜欢它的。」

「有人说想要这个,为了战局,也只好放手。」

「您的器量真是宽大。」

「器量宽大吗?」

村重看着表面有无数突起的茶壶「兵库」,浅浅一笑。

「或许我就是想听到这种话吧。」

村重回想起无边离去时的表情。当村重忍不住叫住无边时,他那紧绷的面孔。那个时候,无边肯定是察觉了村重的想法。村重很想这么说——「寅申」还是拿回来吧。如果不行的话,至少再让我看一眼吧。

实在是令人发笑的留恋,然而更丢脸的,就是这份留恋竟然还被察觉了。

「寅申」的确能对战事有所帮助,只要交出「寅申」,光秀就不得不有所作为,这样的想法应该是没错的。但是……

「若有人想要,就连『寅申』这样的名物也能毫不眷恋地放手,真不愧是荒木,果然和松永的气度不同。我就是想听见这样的赞扬,才会拱手让出『寅申』……或许就是如此吧。」

距今一年半以前,松永弹正久秀倒向上杉那方、背叛了信长。但是上杉最后没有来援,让久秀变得进退维谷。

当时有个传闻,如果久秀交出「平蜘蛛」茶釜,那么信长就会赦免久秀。村重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但心里认为这或许是有可能的。然而,到头来久秀并没有交出茶釜,选择自尽。名物「平蜘蛛」就这样消失在烈火之中。

也有人称赞久秀够干脆、贯彻了武士的意志。但村重认为久秀的死实在太过无趣了。永远失去「平蜘蛛」固然非常遗憾,但问题并非仅止于此。村重认为久秀没有交出「平蜘蛛」,乃是不懂得适才用物。如果要贯彻武士意志,就应该把「平蜘蛛」交给织田、将其流传到后世,然后在那之后再切腹才对。这是村重的想法。

我会放手「寅申」,莫非是想要显示我并非那种器量狭小之人吗?若是为了战争,即使是名物也毫不惋惜,我是否想虚张这种声势呢?这样一来,让「寅申」离去,就不是为了战事才做的考量了。

村重至此终于开口。

「我觉得『寅申』实在可惜。曾下令让无数士兵走向死亡的我,却为一只茶壶感到极为惋惜。千代保,你会取笑我吗?」

「我不会笑的。」

千代保马上回答。

「在这秽土之上,有爱怜,就会伴随着痛苦呀。」

「呵呵。」

村重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说这种好像和尚会说的话。就算说什么一切皆空,敌军也不会消失呢。」

「千代保认为大人能与我说心里话,实在是太令人高兴了。毕竟大人您平常并不多话呢。」

「这样啊。」

村重透过火灯窗,看着外头细如丝线的月亮。

「太阳都下山啦。你先退下吧,我也要歇息了。」

「好的。」

千代保拿起手烛,就在那个瞬间,一声巨响打破夜晚的宁静。

毫无疑问,那听起来就是铁炮击发的声音。

4

没过多久,便持续传来铁炮的声响,屋子内外都有人喊叫。村重拿着刀子站起来,用能够撼动身旁千代保身子的音量,高声大喊。

「怎么了!」

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有人跑到了纸门前。

「报!」

那是宅邸里近侍的声音。村重立刻回应。

「说。」

「有细作潜入。瞭望台上的足轻发现他之后便击发铁炮。但那可疑之人目前仍在窜逃,请大人多加小心!」

「好。你留在此处,保护千代保。」

「是!」

村重看着千代保说:「别担心,我马上派人过来。」接着看了一眼地板上排列的名物,默默地踏出书斋。

来到回廊上,手举火炬的士兵们纷纷喊着「在哪里!」、「那边!」奔来跑去。其中有个魁梧的武士看见了村重,连忙跑了过来,在庭院里单膝跪下。那是御前众五本枪当中的一人,干助三郎。

「大人。」

「细作吗?有多少人?」

「应该只有一人。万分抱歉,居然追丢了。」

「什么?不过,他终究出不了本曲轮。真是胆大包天的家伙。我要穿铠甲,你随我来。」

让御前众领在前头,村重走向放置铠甲的板之间。路上他命令错身而过的御前众前往书斋戒备,其他的御前众则固守能够踏出本曲轮的那道门。目的地的房间里,近侍们已经在准备铠甲了。虽然一旦有突发状况就要穿戴铠甲来保护自己,乃是武士的惯例。不过为了一个可疑人士就要穿戴上战场的所有用具,时间上实在是来不及。于是村重只穿了几件附属配件,便走到外头。

或许是有人负责下命令了,士兵们看起来都比方才沉稳许多。村重在一群士兵中发现郡十右卫门,便扬声喊他。十右卫门立即奔了过来,跪地开始报告。

「已将该可疑之人逼入死路。那人潜伏于天守附近的竹林里,为防止他穷鼠啮猫,目前我们从远处祭出弓箭和铁炮包围他。」

「好,传令下去,在我到现场之前先留他活口。」

「遵命。」

跟着如风般离去的十右卫门,村重也下到庭院。这是个月牙纤细的夜晚,随行的御前众立刻从他处调来火炬。原本众人身处在不知敌人有多少、又身在何处的狼狈局面,现在已经转为在怒骂敌人。

耸立在暗夜中、黑漆漆的天守之下,聚集了许多士兵。同时高举了许多火把,放眼望去这一带简直明亮到不像是晚上。士兵们将长枪、弓箭、铁炮都瞄准了那小小的竹林,聚精会神到连一只老鼠都不准备放行。

村重一下令,包围的一角便打开来。村重在御前众的护卫之下,走到了竹林前。竹林稍有晃动,在火炬的照射下隐约出现了闪烁的光芒。

「还请您多加小心。」

一个武士对村重说道,那是眼神锐利如鹰的秋冈四郎介。村重这才发现,他的铠甲上竟然有一横划而过的全新刀伤。

「那家伙还挺行的呢。」

四郎介虽然也是高手,不过他也不会因此骄矜自满。然而关于刀法之事,他的判断绝对不会过头、也不会不足。村重点点头,停下脚步。深呼吸一口气后,便对着那片竹林扬声。

「潜入这有冈城本曲轮的可恨家伙,你是逃不了的,干脆一点、出来投降吧。」

村重并不觉得对方会回答,只是对于竟然有人能够潜行到这里而感到些许兴趣。然而万万没有想到是,对方居然回应了。

「可笑至极。池田的弥介,现在说起话来还挺像是一名大将了嘛。」

弥介是村重的小名。面对地位已经高升到摄津守的村重,直呼他的小名,这可是相当无礼的侮辱。村重听闻此言立刻满脸通红,眼前的竹林又晃了晃,走出一个手持白刃的瘦小男人。

「好,我出来啦,然后呢?」

相对于村重,周遭的士兵们还更要怒气高张。村重挥了挥手,阻止眼看就要刺出长枪的士兵们,然后看向这个男人的面容。明明是辱骂村重,用的却是池田的弥介这样的词汇,不可能是美浓或尾张的人。看来是原本关系比较亲近的人呢。仔细瞧瞧,这张被火炬的光照亮的可疑之人面孔,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

「你是……」

村重猛然想起。

「黑田家的,善助吗?」

被喊出名字之后,男人的手也完全垂下。好不容易才把垂下的刀子给收进鞘中,男人低下了头。

「摄津守大人竟然晓得我这无名小辈的名字,实在有些意外。没有错,在下便是黑田家中的栗山善助。」

他年约三十上下,面容看来既是鲁莽又带慎重。他是侍奉播磨黑田家的武士,应该是年龄相近的黑田官兵卫的近侧。这个男人虽然是个小兵,但在距今十年前,当黑田家面临存亡危机之际,他在苦战当中仍能取下两颗敌方首级,壮烈的战斗身影在这一带可是无人不知。

「善助。」

村重喊着。

「你为什么要潜进来?我可没听说黑田也加入战局了。」

「您说这什么话,不是明知故问吗。」

善助讽刺地扯了扯嘴角。

「确认主君是否确实还活着,如果是的话就要营救他……难道还会有其他的目的吗?」

村重看了看那些对准善助的长枪、弓箭、铁炮以及各种武器,开口问道。

「就你一个人吗?」

「谁知道呢,这无可奉告。」

要是有伙伴的话,善助应该会为了包庇其他人而说自己是独自前来。既然不回答,那恐怕就真的只有他一个人。

实在是匹夫之勇。黑田官兵卫的确被囚禁在这本曲轮里头,不过关于这件事,外头应该无法分辨真伪,就是有那样的消息在流传而已。为了一个不确定的传闻,竟然单枪匹马潜入这座以坚实闻名世间的有冈城,实在不是什么有逻辑的想法。毕竟他又不知道官兵卫究竟人在何处,就算运气好、抵达了关押官兵卫的监牢,也不可能带着他逃走——但村重却无法嘲笑栗山善助这般蛮勇。善助可是即便知道有勇无谋、也要赌上性命来到本曲轮这里。

一旁的士兵们也宛如泄了气的皮球,武器纷纷垂了下去。因为武士总是打从心底敬重那些贯彻武士精神的勇者。士兵们也无法不对善助此举感到敬佩。

「这样啊,你是来救官兵卫的?」

一听村重如此呢喃,善助仿佛气力全失、单膝跪了下来。他身上的麻布衣已有多处绽裂,垂下的手臂也淌着血。善助喘着大气,从喉中挤出问题。

「摄津守大人,主君他、还活着吗?」

村重顿时有些迷惘,但还是回答他。

「……还活着。」

「他还活着吗!主君他,官兵卫大人真的还活着吗!」

村重默默点了个头。

下个瞬间,善助双手掩面哀嚎了起来。他在哭泣,边哭边喊。

「为什么——为什么您没有杀了他!」

他的声音有如刀割。

「当主君他非得前来这座有冈城不可时,还莞尔一笑,说反正这一去是不能回来了,又交代了许多在他死后、我们得要做这做那的。让不合意的使者活着回去,这是战争的惯例,而送回首级亦是惯例。就算是主君被杀了,我们也会因为这是战事而忍气吞声。但是摄津守大人,您为什么要让他活着,还不让他回去呢?」

村重回不上话。善助应该是认为自己将命绝于此,仍然继续吼叫着。

「主君出使有冈城,却一去不返。外头又传闻主君还活着。摄津守大人,您可了解这在信长公耳中听来会是如何?我们黑田家每天屏息以待、不知主君是否会在今天归来,又或者最后会是一颗首级被送回呢?若是主君被杀,那么也是尽忠尽义而亡。但黑田家如此置死地而求后生,却是半点音讯也没有……」

善助仰天,那细瘦的月亮,将微薄的光线投射到地面上。

「信长公说,看来你们的主君,还有黑田家是要帮着有冈城了。这是当然,毕竟有谁会相信他还活着,却成了阶下囚!」

黑田家并非是在织田不顺心的情况下还能延续命脉的家系,想要好好活下去,那么就算官兵卫一个人站到了村重那边,黑田家也只能极力表示自己还是会遵从织田的命令。但就算织田接受了,也还是需要付出代价。

——村重先前就听官兵卫提过,那是战事开始前、约莫是去年十一月的事情吧。官兵卫说自己把独生子松寿丸当成人质交给了织田。

善助的泪水如滂沱大雨般无止尽地落下。

「摄津守大人,您知道吗!信长公杀了少主松寿丸大人啊!黑田家绝后了!」

村重沉默不语。

这场战争是赌上荒木家、还有毛利家及本愿寺兴衰的大战,实在没有斟酌别人家情况的余裕。黑田家是绝后还是存续,与村重并无任何关系。

另一方面,村重丝毫没有想过,擒下官兵卫会害松寿丸被杀。松寿丸应该是十二岁吧?如果知道杀掉官兵卫能让松寿丸活命的话,我又会怎么做?

但凡思考过后才决定的事情,无论结果如何,村重都不曾后悔过。但是对于自己竟然没有思考到那个层面——就会留下薄薄一层、宛如蝉翼般的悔恨。

即使如此,村重作为一名将领,还是得要这么表示。

「低下的家伙。此事与我又有何干。」

「村重!」

「一个下级武士,也用不着杀了。给我绑起来随便丢在一处。若是你们真应付不来,那杀掉也无妨。」

村重转过去背对善助。所有的士兵冲向了善助,怒吼声撼动了夜空。

村重回到宅邸里,在近侍的协助下卸下铠甲。这时郡十右卫门前来报告,已依村重的命令将栗山善助给绑了,并且另有事情询问。

「可以让其他士兵退下了吗?」

由于栗山善助引发的骚动,除了原本就在本曲轮中驻守的士兵之外,就连非执勤的士兵都跑进了本曲轮。就这么办,但村重一说完似是又在迟疑些什么。十右卫门皱了皱眉。

「大人,怎么了。」

「没事……」

善助就算武艺高强,应该也不可能擅长潜伏之术。虽然他豁出去了,但就连这样的人都有办法潜进本曲轮,村重突然觉得,有冈城的防守让他感到不安了。

「……派御前众去保护无边留宿的那处草庵,四面各由一人守着,别让任何人接近。等到天亮,无边要离开的时候,再把他送到大门。」

「是,谨遵命令。」

十右卫门没有反问任何事情,接下村重的命令后便离去。脱去铠甲后,整个身体都轻盈许多,此刻村重突然有股冲动想把十右卫门给叫回来。原先没有派人守着无边,是因为随意派出人手,就会被他人发现无边被交办了重要的任务。眼下却改变了先前已经决定的事情、把人派了过去。此举是否太急躁了呢?

村重当下意识到自己竟对运筹之事心生迷惘,连忙让自己定心凝神。这不是推翻先前的决定,而是修正错误。别迷惘、这样会死的。村重努力说服自己。

夜色,变得更加深沉了。

5

村重做了一个梦。

他还很年轻,还不是荒木摄津守村重,只是荒木弥介。他很不放心主君池田筑后守胜正,因此表面服从他,内心却想着总有一天要取而代之。

「若是弥介你,说不定真能抢下他的位子呢。」

旁边是亲戚中川濑兵卫笑着说出这句话。濑兵卫也还很年轻,一副深信只要靠着力气和锋利的长枪,这世界上便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的样子。

「到那时候,你可要让我当个侍大将啊。」

濑兵卫又这么说道。

「当个侍大将不过是小事一桩,我给你城池吧。」

「喔喔,城池吗!太棒啦。」

「攻破伊丹后,我会入主伊丹城,到时池田城就交给濑兵卫了。」

「哈哈哈,那我得从现在就开始好好检视城内状况了呢。弥介你拿下伊丹后,打算做些什么呢?」

「这个嘛……」

村重仰望苍天。

「应该还是要上京吧。我想看看更多的茶道用具,也想拿个官位来做做。」

「堺那边如何?应该不错吧?」

这话是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高山右近说的。右近同样很年轻,他的气势仿佛是在显示自己的智谋,可不会输给毛利元就公那样的人物。

「传教士会很高兴的。」

「你还真是虔诚的南蛮宗信徒呢。没什么抱负吗?抱负啦。」

一看弥介露出苦笑,右近又更夸张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

身边有濑兵卫和右近的话,简直如虎添翼。要拿下北摄根本轻而易举,说到底,这主君池田家根本比当今的将军家还更不行。细川、六角真不知道是在做些什么,难得作为武士降生于世,却把性命都用在哪了……

拂晓之时,村重回想起来。

京都已在织田的控制下。

堺也在织田的控制下。

中川濑兵卫投降织田,已经不在了。

高山右近也投降织田,他也不在了。

纸门的另一头有个人跪着。是濑兵卫回来了吗……不,是近侍吧。有事要找我。

「怎么了。」

近侍的声音听来相当紧张。

「禀告大人,无边大人遇害了。」

6

无边据说是在庵舍的一室中遭到杀害。

村重立即骑上马匹,在天刚亮的有冈城中奔驰。徒步的御前众追不上他的速度,所以越过大沟筋进入町屋时,村重都是单骑而行。平常他不会在人前独自现身,一方面是安全起见、另一方面是因为有人随侍乃是身分地位的象征。身为一名将领,不应单骑奔驰——就算村重心里明白,也无法压抑自己想要立即飞奔过去的心情。

那处庵舍位于町屋的南边,孤零零地盖在野草恣意生长的土地上。有个古刹位在距离池田城镇有段距离之处,由于那里的法师年老力衰,于是便在此盖了间庵舍,让自己得以终日念佛、直至圆寂之日。村重原先就认识那位法师,因此建设此庵也是村重出的力。法师如今成了庵主,然而目茫耳弱,日常生活都靠着寺男note协助。但若有回国僧或山伏造访,总是会豪爽地让他们借住一宿。

注75:被寺院聘雇、负责处理寺中杂务的男仆役。

等到村重抵达后,就看见那孤身伫立在草原上的庵舍门口,挤满了无数百姓。不知他们是在哪里闻此噩耗、所以才聚集过来。但是大家都无能为力,只能嚎啕大哭。其中还不时传出硬挤出喉头的呐喊。

「无边大人!」

「怎么会这样啊,无边大人!」

四下满盈悲叹、震撼上天,悲伤的喊叫又令氛围更加伤感。就连村重都对是否该打散这片气氛而感到迟疑。等到他们发现村重的身影,便有如寻求救赎般、将手都伸向了村重,口中叨念着不明的话语。连村重的马都被吓到往后退去。

守着庵舍的御前众们一看见村重,精神也随之振奋。

「快退下!这位可是摄津守大人啊!你们克制点!」

他们扬起怒骂声、还高举长枪,但民众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平时连村重面容都不得直视的平民百姓们,抬着皱巴巴的脸庞、高举着手涌向村重。

村重在马上看着在场的人们,黝黑的脸庞、破破烂烂的麻布衣,每个人的眼里都满溢泪水。在这不知是否还有明天的守城日子里,对于他们来说,见到无边就是一种救赎。而无边却死了。民众眼中的,是绝望吗?不,不只如此。

是愤怒。汹涌滚沸的愤怒。

村重大喝一声。

「安静!绝不允许有人在此聚众喧哗!」

即使身处于战场喧嚣的环境之中,村重的大嗓门也能对着士兵们发号施令。离村重比较近的人,还因为这过于宏亮的声音而跌坐在地。趁着民众气势衰退的空档,御前众连忙围绕在村重身边。村重再次下令。

「都回去吧。违者斩无赦!」

这是领主的命令,而且大家都知道这绝非只是警告而已。聚集在此的民众留恋不舍地频频回头,三三五五地走回伊丹城镇内。

等到周遭安静下来,御前众等人一同跪下。其中一人头也不抬地报告。

「大人,实在非常抱歉。」

是干助三郎,他现在的声音正颤抖着。

「我们在此戒备,却还发生此等憾事。我想您已经知道了,无边大人和秋冈四郎介遭到杀害。」

「什么,秋冈也被杀了?」

「是,腿部遭砍后,喉头被刺穿而亡。」

村重咬牙,荒木家御前众引以为傲的五本枪,其中已经有三个人死去。村重瞪着剩下的人,这时才终于发现,有个不是御前众的人混在里头。此人仅有腰上插刀、并未穿戴铠甲,头上还戴着折乌帽子note。这是将领阶层的装扮。

注76:也称为侍乌帽子,武家人士元服后的装束之一。相对于顶部隆起的立乌帽子,折乌帽子为方便行动,会将顶部折起,各家亦有不同的折法。

「那边那个人,把头抬起来。」

听见命令后,男人便抬起了头。

「是与作啊。」

「是!」

平常一副精悍年轻武士样貌的北河原与作,今早脸色却苍白如纸。

「你在这里做什……」

村重正想发问,却把话吞了下去。与作无论在这里做什么都无所谓,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村重从马下来。

「进行检分,助三郎你跟我来。其他人在此等着。」

正当村重打算进入庵舍,慢了一步的御前众终于赶上了。村重在气喘吁吁的士兵们当中看到十右卫门的身影,便下达命令。

「十右卫门,你也过来。」

庵舍有柴木围墙包围。围墙并不高、柴木的状况也很糟,不过拿来画出个范围也算足够了。穿过那没有门扉的大门,村重踏进了庵舍。阴暗之中有个如同幽鬼般的身影站在那里。那是个皮包骨、僧侣打扮的男人——他便是庵主。

「呃……唔……」

他似乎发出了某种呻吟声,村重竖起耳朵仔细听听。

「摄州大人。」

好不容易才听明白是这句话。看见相识的法师现在竟如此衰老,村重也不禁哑口无言。但眼下实在不是什么叙旧的好时机。

「大师,我进去啰。」

他只说了这句,便回头看向助三郎。助三郎往前一站表示:「我带路。」

这间庵舍中有三个房间,一个是玄关土间note后方挖了个地炉的起居间,庵主平日的生活空间便在此处。一个是持佛堂,虽然相当小,却是完全符合规范的狭窄房间。另一个便是客房,走在村重前方的助三郎正是要带他前往此处。

注77:日式住宅中,玄关处没有施加额外装潢、直接露出地面的部分。

从起居间到客房,得经过外走廊才能过去。助三郎在破破烂烂的纸门前停了下来,单膝跪下。

「就是这里。」

说完便将头垂下。

村重在拉开纸门前就闻到味道了,里头飘出了焚香的气味……以及武士非常熟悉的那个味道。血腥臭、以及尸臭。

「打开吧。」

「是。」

助三郎拉开纸门,湿气迎面而来。

在这狭窄房间的中央,有个僧侣装扮的男人俯卧在地。那黑漆漆的木板地上留有一大滩血迹,苍蝇停在尸身上,处处都是黑点。连一丝丝此人不是无边的希望都没有,明知如此,村重还是发令。

「把脸转过来。」

「是。」

助三郎毫不迟疑地将尸首翻过身来,苍蝇猛地全飞了起来,在狭窄的客房内团团转……这具尸体,的确就是无边。双眼大睁、嘴巴也开开的,脸上明显写着惊讶与恐惧,可见这名回国僧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绝非是安详地死去。

「伤。」

村重的命令虽然简洁,但助三郎仍然能遵循指示,开始摸索着尸身。那巨大的手掌与粗壮的手指都沾满血迹。无边那僵硬的手指,看起来像是试图抓住天空。助三郎手指上沾到的血,并没有往下流,几乎都凝固了。

伤口非常明显。助三郎还未能擦去血迹便直接报告。

「胸口中了一刀。贯穿袈裟直透背后。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伤口。」

村重摸了摸下巴。无边虽然不是武士,但他可是靠着两条腿于山野中自在行走、身体相当健壮的回国僧。应该也懂得遇到强盗之流的人时,要如何保护自己。要能一击直接刺穿他的胸膛,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村重再次环视这苍蝇乱舞的房间。地板虽是铺着木板,不过以榻榻米来计算的话,应该差不多四叠半大小吧。除了地板上的大滩血迹以外,墙壁也到处都有喷溅的血迹。也就是说,无边是在这里遇害的。尸体并没有被移动过。

房间有三面是墙壁,一面则是通往走廊的纸门。这里并没有柜子或壁橱。而且正如同隐居者的草庵风格,房间里的东西很少,就只有被褥和香炉而已。虽说是香炉,也只是个未经加工的素烧土器,里头还留下了焚香的痕迹。

「没有。」

村重喃喃言道。

「没有,是指?」

虽然助三郎开口询问,但村重却无法回答。

村重发现行李并不在房间里。就是那个无边用来收放旅途用具与佛具、用藤条编织的行李笼。

——那件行李里面,应该放了「寅申」才对。

「寅申」十之八九是被人拿走了,但还不能这么快确定。村重竭尽气力压抑内心的仓皇后,便对着助三郎说。

「秋冈四郎介是在哪里被杀的?」

眼前的助三郎无法伸手拭去汗水,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染血的双手,但他还是立即正色回答。

「是在外头。」

「带路吧。」

「是。」

一等助三郎踏向走廊,村重立刻在郡十右卫门耳边交代事情。

「找出密函。发现的话你就收起来。记得确认一下有没有被人翻阅过的痕迹。」

写给惟任日向守光秀的密函,是十右卫门交给无边的。知道目前正在推动和谈一事的人极少,因此这是只能交办给十右卫门的工作。十右卫门回答:「是。会尽快处理。」

「还有一事……我把『寅申』交给无边了。」

就连平常不动如山的十右卫门,当下也不禁睁大了双眼。

「什么!是那个名物吗?」

「嗯。但我没看见。大概是被贼人拿去了,但也可能是无边藏了起来。慎重起见,你尽可能仔细找找。地板下、天花板上,全都搜一遍。外观是裾张形、颜色是黄色调。」

「是,明白了。」

十右卫门一脸严肃地低下头去。

虽然说是慎重起见,不过村重心里也明白,无边实在不可能把「寅申」藏在这处庵舍里头。只是内心仍抱持着一丝希望,所以才命十右卫门去找,但现在却忍不住咒骂自己的愚蠢。不过村重同时也忍不住想说服自己,「寅申」会顺利找到的,应该就在某处……

夏草在酷暑中获得力量,强悍地茂盛生长着。简直就像是吸取了那些败于暑气之下的人的生命力。

秋冈四郎介就躺在夏草之中。他虽然穿上了毫无缝隙的整套铠甲,却被砍中了那没有铁片保护的大腿内侧、喉头也被贯穿。流出的血都被吸进了潮湿的泥土当中、没有留下血滩,而残留在草折和脚绊上的血几乎都凝固了。他的铠甲也有喉轮,因此杀害四郎介的人是先砍他的腿,再趁四郎介倒地时掀起喉轮,刺穿喉头给他最后一击。这是习惯杀人者才能办到的。例如换作是村重自己,大概也会这么办。

「为了检验遗体,所以才将他翻过来。」

助三郎说道。

「但原先是趴着的。」

定睛一看,就发现四郎介的刀还收在鞘中,连一丁点的刀身都没有出鞘。于是村重便开口问道。

「四郎介没带其他的武器吗?」

「没有,他只带了刀。」

对四郎介来说,只要有刀在手就足够了吧。但是他却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被杀了。若是在战场上阵亡,倒也算光荣,但是无法保护一个僧侣、就这样遇害了,难免会遭人非议,说他掉以轻心。可是村重完全不觉得他会有此疏忽。

「四郎介连刀也没来得及拔,看来敌人的手腕相当高明。」

「确实如此。像秋冈大人这般身手,怎么会……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低头看着四郎介那失去血色的面孔,助三郎的声调相当沉重。

村重仔细察看四郎介裤裙的破裂方式、以及伤口的方向。伤口在腿部内侧较粗、但往正面却越来越细。

「四郎介他……」

村重喃喃自语。

「是从背后被砍的啊。」

「噢,可是……」

助三郎似乎不是很能理解。

「这片草原无论从哪里接近,都会发出踏过草地的声音,不可能在秋冈大人没注意到的情况下绕到他背后呀。」

助三郎确实言之有理,村重环视四周。这里是相当于草原正中间的庵舍后门。庵舍被柴木围墙包围,围墙又设有正门和后门两个出入口。没有枝折户note之类的东西,出入自由。四郎介倒下的地方,距离围墙有十几步左右。

注78:直接运用折下的树枝或竹子制作的简单门板,常见于庭院的出入口。

「助三郎,从昨晚前来守夜开始,到发现无边的遗体为止的事情,一字不漏地告诉我。」

「是。不过大人,北河原大人在场的话会比较好。」

村重并未询问理由,就只说了一句话。

「这样啊。那就换个地方。」

从庵舍后方,走过柴木围墙外头绕回庵舍正面。昨天晚上负责警备工作的两名御前众、从本曲轮跟着村重过来的两人、还有北河原与他的马夫,都无所适从地站在那儿。十右卫门还在搜索客房的样子。太阳升起,草地上的湿气也往上飘升。

助三郎说道。

「我等四人昨晚在捉住潜入本曲轮的贼人以后,便接到组头郡十右卫门大人的指示,说是要戒备庵舍、保护无边大人,因此立刻赶到此处。秋冈大人表示若是拿着火炬,只有单手可用的话或许不太方便,加上昨晚星光明亮,因此我们都同意秋冈大人的意见,值勤时并未拿着火炬。」

守卫庵舍的是干助三郎、秋冈四郎介和另外两名御前众。他们每个人各站到庵舍的一面,监视周围的草原。守着正门的是助三郎,守着背侧的则是四郎介。

「这不重要,继续。」

「在清晨前并无任何状况。快要天亮之时,北河原大人来到这里,说是想要见无边大人。」

北河原与作当然是从庵舍正门接近的,因此一开始发现与作的是助三郎。

「在下表示我等接到的命令是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即使是北河原大人也不能通融。不过北河原大人相当坚持,僵持不下时,马匹突然躁动起来,正当在下和马夫试着制止马匹时,北河原大人就趁隙进了庵舍。」

「接下来就由属下禀告吧。」

与作说道。

「属下请庵主为我带路,但他似乎没有听见。虽然相当无礼,但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自己进去找无边大人。毕竟庵舍如此狭小,并没有费太多工夫,但是等我找到他的时候,无边大人已经像那样被杀害了。」

助三郎接着说下去。

「北河原大人从庵舍出来以后表示无边大人遭到杀害,在下也立刻进去察看,无边大人确实已经身亡。心想大事不妙,赶紧将其他人喊过来,这边的两人马上赶到,却没有看到秋冈大人。属下想着不知是怎么回事,立刻去找他,结果就发现秋冈大人也遇害了。」

村重瞪着助三郎等人。

「你们同为御前众,都不会互相喊声留意一下吗?四郎介是在半夜就被杀的,要是你们有注意彼此的状况,应该早就发现四郎介遭遇不测。」

助三郎等负责警备的御前众们立刻全身颤抖。

「实在万分抱歉!」

要说他们懈怠了,确实也是如此。不过村重也认为过度责备他们又不太对,毕竟他们的将领可是村重本人,自己没有针对戒备的策略来仔细下达指令,也得扛起责任。更何况就算他们互相照应、能够早一步发现四郎介的死,应该也不一定能避免无边死去。

十右卫门从庵中走出,见他欲言又止的表情,村重便离开助三郎等人一段距离。十右卫门小跑步过来,得到允许后才低声向村重报告。

「没有找到『寅申』。」

「这样啊。」

「无边大人的袈裟衣襟里缝着昨天那封密函。但是衣襟的线已经略略绽开、密函的封缄位置也稍有偏离。」

「也就是有人读过了吧。」

「恐怕是的。」

村重啧了一声。他将视线转往包围庵舍的草原,像是现在敌人就潜伏在其中那样地瞪视。

「是织田的人吗?从庵舍后门接近,先砍了四郎介、又悄悄从矮墙的出入口潜入,杀了无边后……」

再偷看密函,夺走了「寅申」。这接下来的话,村重都吞进了肚里。

若是如此,敌人实在是相当高明。这样一来,恐怕「寅申」已经被带到城外了。一旦村重陷入沉默,在场便没人能说话。此处也毫无虫鸣声或风声,就只有炽热的阳光。

7

从绝对无法离开的城池之外飘然现身、口中诉说佛之道的无边,对于城内的所有人来说,就是一种救赎。

毕竟如此一来,死后便更有可能前往极乐,同时也会感受到在织田军如浪涛般的包围下,这座有冈城也不是孤岛、仍然能与外界有所联系,只要这样想,就觉得获得了救赎。然而,无边却死了。坊间开始传出流言蜚语,说这是潜入城中的织田细作下的手。还偷偷流传着虽然村重严格命令要坚守该处,敌人却如入无人之地般、夺走了无边的性命。织田之手没有不可及之处、而荒木则是什么都保护不了——无论士兵或人民,就算没说出口,也都这么想着。

村重回到本曲轮的宅邸里,在大广间的席子上盘腿坐下。村重眼前是平伏于地的郡十右卫门。

「十右卫门。」

村重开口。

「你说说将密函交给无边时的情况。」

「是。」

十右卫门在进入大广间前,已经从近侍那边听说了村重所为何事。因此他可以毫不迟疑地侃侃而谈。

「属下拿到大人交付的密函,并在过午时分转交给无边大人。我策马前往庵舍告知来意,庵主虽从门口走出,但他的耳朵不灵敏、沟通有些困难。过了一会儿无边大人现身了,我便告知他有密事相告。接着属下就被无边大人带往客房。不过我只有将密函交给他,并没有和无边大人多说什么。离去时也曾与庵主打过招呼,但庵主似乎昏昏欲睡、并没有回答。」

「那个时候,行李在客房里吗?」

十右卫门无法回答。

「怎么了?」

「深感抱歉,因为只顾着交付密函,实在想不起房内是否有行李。」

十右卫门的声音听来有些焦虑。村重摸了摸下巴。

「这不是你的错。」

然后他又继续问道。

「你前往拜访的时候,庵舍中只有庵主和无边两人吗?」

「这点我也不清楚。」

「庵主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年老力衰,记得以前有个待在池田寺院里做杂务的寺男,会负责照顾他的起居。」

十右卫门马上接着回答。

「若是那名男子,在下识得。」

「这样啊。那么他在吗?」

「此人不在。」

村重略略扬眉。

「方才你说不知道庵舍里是否只有庵主和无边两个人对吧。那你怎么能确定,那个寺男不在呢?」

「这是有原因的。」

十右卫门立即回答。

「属下送完密函,归途时已接近傍晚。我在伊丹的镇上见到那个寺男,当时他看起来正在购买蔬菜。」

村重点点头后便发令。

「这样啊,详细经过我明白了。你去找出那个寺男,将他带过来。」

那名寺男一辈子都在池田的一向宗寺院里度过,虽然完全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多大年纪,不过看起来应该已经年过五十。由于过着严苛的生活,他的背部有些驼、头发中也带有白丝、脸上皱纹相当深。他是个个性相当好的男人,不管眼前的是小和尚还是一般施主都彬彬有礼地对待。无论对方是多么地位崇高的高僧或者贵人,也绝对不会阿谀奉承。池田城成了废城以后,法师在有冈城内建起庵舍,这名寺男也就跟着搬了过来。那个男人被带到庭院,平伏于地。村重来到缘廊上,站在男人的面前。

「好久不见了。」

村重既与庵主为旧识,自然也曾见过这名寺男。男子只应声而未言语。

「我允许你直接回话。我要问事,你可得用心回答了。」

「是!」

「郡十右卫门说,昨天傍晚他在伊丹城镇中看过你,可有此事?」

男子依然平扶在地面、一动也不动,就只是开口回答。

「小的确实曾与大人的骑马家臣擦身而过,但因为伊丹这里乘马的武家大人甚多,那位您的家臣是否就是郡大人,我就不清楚了。」

村重相当中意他如此慎重地回答。

「好,那么,你慢慢将之后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是的。」

男人似乎是在整理思绪,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开始三言两语地说了起来。

「由于白天有事要去镇上,因此我会在早晨和傍晚前往庵舍。昨日庵主大人说想要腌渍东西、请我买些蔬菜,不过要凑齐那些东西花了些时间,因此傍晚之前要到庵舍工作的时间便拖延了。我过去的时候,已经快接近日落时分。和庵主大人打过招呼后,他说今天晚上无边大人在此留宿,而且无边大人有访客,这让小的非常讶异。」

北河原与作和郡十右卫门都说没能和庵主好好说上一两句话,就连村重自己,也听不太懂庵主的话语。那么,这个男人是因为听闻庵主说话,所以才感到惊讶的吗?

但村重心想并非如此。平时就负责照顾庵主起居生活的寺男,即使能听懂庵主在说些什么,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接下来又如何?」

村重催促他说下去。

「总之我赶紧先去向无边大人打招呼,也询问是否需要拿酒给客人,无边大人却以非常严厉的语气告诉我,不需要、客人已经回去了。我记得他甚至还嘱咐我,不要妨碍他礼佛。」

庵主所说的客人,究竟是谁呢?

无边说那个客人已经离开了,这样一来,所谓客人会是送密函过去的郡十右卫门吗?十右卫门进入庵舍时有向庵主打招呼,但只得到不清楚的回应。他说自己离开时也打了招呼,然而庵主似乎昏昏欲睡。庵主只知道十右卫门来了,却不知道他已经走了——村重是这么想的。

话又说回来,无边竟对寺男显露严词厉色这点,村重总觉得难以释怀。无边应该对于男女老幼、贫富贵贱,都会一视同仁地温和应对才是。话虽如此,针对不同的对象改变说话方式,这在世间也是常有之事。总觉得好像因此看到了无边的另一种面貌,这让村重感到不太愉悦。

寺男又说了。

「后来天色刚入夜,小的要去做打水等工作时,客房里飘出了熏香的气味、无边大人似乎正在念诵真言之类的样子。我曾见到他出来前往茅厕一次,不过他的表情相当严肃,小的不禁感叹,即使被誉为活佛的高僧无边大人,礼佛修行时仍然如此诚心。」

「……继续说下去。」

「当小的得到庵主允许、准备离开时,时间也不早了。这种情况其实还满常发生的。在下于夜晚视物还行,只要有星光便能沿着平时走惯的路回家。对了,走出门口的时候,有位相当高大的武士大人站在那里,他叫住小的之后便询问我是何人,我告知自己的身分以后,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之后小的便回到伊丹镇上的陋屋歇息了。」

这个男人说起话来相当平稳,也丝毫没有迟疑。他的记性好、也不会畏畏缩缩的。看着这头也不抬的男人,村重心想要是此人年轻个二十岁,或者十五岁也好,还真想把他找来处理家中的杂事哪。

在寺男要回去时,便让他领了些赏钱。而村重返回大广间后,就命令近侍把干助三郎叫来。

身躯肥胖的助三郎相当耐不住夏季的炎热,平伏在村重面前的他,始终惶惶不安地看着自己的汗水滴落在大广间的地板上。

「助三郎,我要问的事情不多。昨天夜里,你看见了要从庵舍离开的寺男吗?」

「噢……是的!」

当时助三郎正在黑暗中努力监视有没有人接近,却突然有个人从背后喊他,真是吓破了胆。但应该不至于因为这种事被责骂吧?助三郎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回答。

「确实有看见。」

「这样啊。你要仔细回答了……那时候,他有拿着什么东西吗?」

昨晚,助三郎曾在近距离与那个男人对谈。他也知道这名寺男会往来庵舍,而对方也没有哪里特别奇怪。但助三郎还是有好好地观察这个男人,因为安部自念在去年冬天被杀害以后,他曾被村重交代,身为一名武士,就应该好好看清别人手上拿了什么、身上穿了什么。

「没有,完全没有拿任何东西。」

「不一定是拿在手上,他有没有背着什么东西?」

助三郎也看到了寺男离去时的背影。

「也没有背任何东西。」

「……是吗。」

昨晚,助三郎等人是彻夜守卫庵舍,无论是多么强悍的御前众,睡眠不足是没法子继续工作的。于是村重便吩咐。

「我明白了。退下吧。昨天晚上负责警备的人,今天都不必执勤,你跟其他人说一声。」

「是的!」

助三郎忐忑不安地思考着到底该不该把自己滴落到地板上的汗擦掉,但最后还是直接离开了大广间。

最后被找来大广间的,是北河原与作。和早上不同,此时的他已经穿上了铠甲。包含与作在内的北河原家部队都属于机动型的浮势,为了在敌人来袭时可以即时飞奔到城内各处,因此随时都要做好准备。去年极月之战时,也是他们立刻派出援兵搭救苦战的岸之砦,立下了功劳。

村重对平伏的与作下令。

「与作,抬起头来。」

「是。」

与作回答的声音虽然有力,脸上却明显写着不满。村重虽然发现了,却故意不问他是怎么回事,直接抛出自己的问题。

「你在拂晓之时去拜访无边……是去做什么的?」

「这个嘛,如果您是要问那件事的话。」

与作整个人的气力似乎都在消散。

「并非什么大事。因为家里有个病人,看来是已经无法救治了,他喃喃叨念着,希望能够听听无边诵经再死去。虽然只是个下级武士,但属下还是希望能帮他实现愿望,因此我想把无边找到家里去,便出门寻他去了。」

「时间还真是挺早的呢。」

「为了来日不多的病人,一刻也慢不得。即使是这样,属下还是有稍微等候到天明时分再前往。但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件,看来是无法为属下家中之人实现愿望了。」

在大广间隔壁的房间里,御前众正在竖耳倾听。当下应该已经有人立刻奔向北河原家,确认是否真有那样的病人了。

与作一直皱着眉头,最后还是开了口。

「大人,我能够向您请教一件事吗?」

「……准。」

「那么,我听闻您还找来了郡、干,甚至是那名寺男来问话。说到底,究竟是要检断什么事情呢?」

村重答不上话,与作继续说着。

「织田之人砍了秋冈以后进入庵舍,接着杀害无边。除此之外还要确认些什么呢?与作实在无法理解。」

与作会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但村重无论如何都得要检验无边之死的相关情况。

无边是领受村重命令的密使,除此之外,他还拿着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名物「寅申」,应该没有人同时知道这两件事情。就连十右卫门和佑笔,村重也没有告诉他们「寅申」的事,甚至为了避免有人发现茶器数量增减,不管是从仓库搬出来、将东西搬进书斋、还有之后从书斋搬回仓库的时候,都刻意用了不同一批近侍。相当用心地严防秘密流出。但「寅申」还是被抢走了。

如此一来——秘密肯定是走漏了,应该埋藏在秘密背后的和谈,或许也已经泄漏出去。

秘密究竟是从哪里走漏的?村重正是想知道这点。但是这件事,当然不能让与作知道,也无法告诉城里的任何人。

——不,只有一个人——

发现与作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村重简短地回答。

「不能说。」

就只有这么一句。

8

村重一个人关在书斋里,面对着眼前的反故纸note。

注79:在古时候的日本,和纸为贵重的物品,因此有时会将已经书写过的纸张反过来,利用空白面再次书写。已使用的那一面即为「反故」,意指其中一面已经写有文字、但已不再需要的纸张。

时间这种东西,可以从太阳大致上的位置、以及周遭阴暗的程度抓个大概。每一刻的时间长度,也会随季节变化而有所不同。就算是把几个人凑在一起,询问同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可能有人说是午时、却另外有人说是未时。但事情发生时的顺序还是不会改变。村重提笔,把昨天到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依序写了下来。

大致上如下所述。

早上

军事会议结束。无边来有冈城。降下骤雨。

中午

在本曲轮的屋子里与无边对谈。将「寅申」交给无边。

无边前往庵舍。

午后

郡十右卫门带着信件前往庵舍。将信件交给无边。行李的有无不明。

离开时有向庵主打招呼,但庵主并未回答。

傍晚

十右卫门在伊丹城镇见到寺男。

日落前

寺男进入庵舍,由庵主处得知无边在此留宿、以及无边有客人来访。

寺男前去向无边打招呼。

刚入夜

甲 寺男做打水等杂务。闻到熏香、听见真言。看到无边前往茅厕。

乙 栗山善助潜入本曲轮,打了照面。村重命令御前众前往戒备庵舍。

甲与乙何者为先,不明。

晚上

秋冈四郎介、干助三郎等四人进行庵舍护卫工作。

寺男因为要离开庵舍,被助三郎叫住。

拂晓

北河原与作为了让濒死的家人能听无边念佛,因此前往庵舍。

干助三郎阻止与作进入庵舍。

与作抛下助三郎、进入庵舍,发现无边的遗体。

在那之后,也发现了秋冈四郎介的遗体。

早上

村重收到来报。

行李从客房中消失。

「寅申」消失、无边和秋冈四郎介成了遗体被人发现的前后经过,大致上就是如此。然而,无论村重盯着反故纸看了多久,他想知道的事情——秘密中的秘密究竟是从何处走漏的?最重要的是,「寅申」到哪去了?——都还是无法厘清。

9

北摄的土地含水。

村重往有冈城天守的地下走去。由于正上方就蟠踞着天守,被压在底下的土地便会不断地渗出水来,所以这里的地下空间总是湿答答的。地面虽然曝晒在酷暑之下,地下却相当寒凉。

村重在大白天前来,身边无人陪伴、自己举着手烛。看守者听到脚步声而走了出来。

「大人。」

是相当嘶哑的声音,这个看守者是个年约五十的男人,名为加藤又左卫门。由于先前看守者死于非命,因此他被派来这里看管唯一一名囚犯。村重问他。

「还活着吗?」

「是。您吩咐要让他活着。」

「把门打开吧。」

又左卫门遵循命令,取下挂在腰上的钥匙。钥匙插进那单片木门的锁头,转动后响起沉重的「喀锵」一声,锁便开了。

「……已经开了。」

或许是这扇门已经有些倾斜,光是把锁打开,门板便自行飘了开来。村重虽然将手烛往前伸,但蜡烛微弱的光亮却被吸进黑暗之中、根本无法往前推进。村重默默地走进去,后头是持续往下延伸的阶梯。

随着村重一步步向下走,地板上的虫子也因为厌恶光亮而散了开来。一会儿才在手烛的光圈当中,看见那仿佛将人关入就绝对不会放出来、像是由强烈意念凝结而成的粗厚木格子栅栏。

木格子栅栏后方的深处有个黑色团块。这时村重开口。

「官兵卫。」

那团块稍稍动了动,之后笑了起来。

「可不是摄州大人嘛……根据在下的计算,您来得稍微早了些呢。」

在那摇曳的光亮之中,隐约浮现出那个播州无人不晓的武士、被赞扬为智勇双全远胜众人的黑田官兵卫,但却是完全变貌的姿态。那遭人打伤的头部伤痕丑陋地扭曲着,就算是身处黑暗也一清二楚。双眼凹陷、背部蜷曲、似乎连脚也有些问题了,根本没办法好好地坐正。虽然是村重下令将官兵卫关入牢中的,但一个人被丢在根本无法好好站立、也无法伸展身体的牢里关了七个月,原来会变成这样啊。即使变成这副模样,人也还活着,能够活动、能够发出声音。一想到这里,村重不禁感到有些佩服。憔悴、细瘦、衣衫褴褛的官兵卫,声音沙哑又日渐阴郁——即使如此,却仍然带有那种令人不可松懈轻忽的声响。官兵卫并没有隐藏自己话语中对村重的嘲弄之意,但村重丝毫不认为他只是在逞强、又或者是在嘴硬。

「你说早了,是指什么?」

村重问道。

「这个嘛,根据在下的解读,原本以为大概还要十天左右,才能够见到摄州大人呢。」

「为什么我得见你这个阶下囚?」

「这问题可就怪啦……眼下摄州大人不就现身于此吗?」

官兵卫只说了这句话后便闭上了嘴。牢中的官兵卫一沉默下来,就只像是个影子。

对于村重来说,官兵卫正是如同影子般难以捉摸的男人。过去不过是小寺家一名家臣的小寺官兵卫,才智傲人、武勇可靠,但并非是什么难以理解的武士。被囚禁在这监牢中的官兵卫,是不断等待着向天下展现其智略的时机,虽然有些麻烦但应该不是很棘手的男人——然而,随着时间一个月、两个月过去,村重对官兵卫可说是越来越不明白了。虽然先前就觉得这个男人聪颖,实际上却远超乎自己的想象。虽然能判断官兵卫究竟在期望什么,但实际上那究竟是什么,却又虚无飘渺、难以捉摸。不过到了现在,村重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官兵卫的想法了。

官兵卫前来造访有冈城的时候,应该确实抱着壮烈赴死的决心。但知道自己不会被杀、反而遭到下狱以后,他却万分狼狈,嚷嚷着杀了我、杀了我呀。事到如今,为何官兵卫会叫村重杀了他,原因也相当清楚了。正如同昨晚潜入本曲轮的栗山善助所说,官兵卫很清楚无论自己是活着还是只剩一颗首级,只要没有回去的话,人质就会被杀。

人质遭到杀害,对于武士而言是相当沉重的耻辱。若是要遭受耻辱,那还不如选择死亡……十一月的时候,官兵卫应该是这么思量的吧。平心静气舍弃人质、放话说这也是武略等的武士,在这乱世之中并不罕见,而他这种想法虽然算是比较稀奇的,但并不难理解。不,其实应该说这实在是合理到不能再合理、完全就是符合武士风范的做法。面对官兵卫,村重有股冲动想告诉他,我已经看清你的底细了。

——不,等等,村重心想。十一月的官兵卫由于畏惧耻辱而希望死去,那么现在蜷缩于牢笼之中、动弹不得的官兵卫,是否仍延续着先前的意志呢?

不,村重又想。已经不一样了,这其中少了些什么。

领悟到自己其实还是没能看清官兵卫内心的真实样貌,村重不禁有些烦躁。不过村重立即发现,有件事情是官兵卫无从得知、而他自己却知道的,于是忍不住笑着说出口。

「官兵卫。栗山善助跑来说什么要救你呢。」

「……」

「那家伙甚至潜入了本曲轮,还真有一套。」

村重凭借着手烛的光线,凝神望过去。因为他想看看官兵卫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有没有透露些什么……但丝毫没有变化。官兵卫在阴暗的监牢里微微低头,好似什么也没听到似地一动也不动。官兵卫究竟是竭尽全力抑制自己的内心情绪,又或者真的是什么也没在想,光是凭借手烛那微弱的光源,实在无法看透。村重脸上的笑容,也仿佛被抹去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村重明白自己莫名地燃起亢奋、却又莫名地失去热情。他的野心很大,若是为了战争,无论诈术还是欺瞒,他都会运用。但是他绝非卑劣之人。用话语来挑衅一个被囚禁在牢中、身无寸铁的男人,实在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村重立刻反省,讶异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村重一沉默下来,官兵卫就像是为了拯救他而开了口。

「那么,后来又怎么了呢?」

失去兴头,村重随意说道。

「不过是一名下级武士,让他活着也不可能打败仗、杀了他也不至于获胜。就把他赶到城外了。」

「那可真是……」

官兵卫那沙哑的声音中,再次夹带了些嘲笑感。

「积了放生之德呢。」

那家伙还大喊着为何不杀了官兵卫呢。这句话几乎就要来到村重的喉头,但村重这次制止了自己。嘲弄与隐瞒让村重相当烦躁,让他人说出不必说的话语,正是官兵卫的企图——差点就要全盘中计了。虽然心里懊恼着,村重还是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地开口。

「你这不是在逞强吗。」

官兵卫仍低着头,吐出了话语。

「我可不想听什么理由。摄州大人会来到这监牢,并不是要说这种话来给官兵卫听的吧。」

「你还是这副小聪明的样子,莫非打算从这牢里把我看个透彻吗?」

官兵卫没有回答。

村重在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两度带着城内发生的疑难之事来询问官兵卫的意见。就算官兵卫觉得会有第三次,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村重放下手烛,在潮湿的地上盘腿坐下。

「……好吧,的确有事情要告诉你。这座城里似乎有前所未见的高明之人混了进来。」

官兵卫在黑暗中略略歪了歪头,但还是没开口。村重又继续说下去。

「那个人知道了旁人不该知道的事、杀害密使、还看了密函。只要没办法知道他是何时、如何知道那个秘密的,有冈就危如累卵。你想必明白,有冈陷落的那一天,就是你的绝命之日了。」

木格子栅栏另一边,官兵卫稍稍挪动了身子。

「这样啊……那我就姑且听一听吧。」

「好,你听好了。」

接着村重便开始说明无边和秋冈四郎介遭到杀害一事。通往土牢的唯一门扉已经关上,并不需要在意楼上的看守者加藤又左卫门是否会听见。

当然,村重并不打算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官兵卫。指派无边为使僧去谈的事情其实就是和议一事,他按下不表。除此之外,包含他将名物「寅申」交给了无边、后续的所见所闻以及调查到的事情,全部详细说个清楚。官兵卫虽然一直没有回话,但偶尔也会点点头。他先前都不曾如此。

村重将抓住栗山善助的来龙去脉,以及派遣御前众前往保护草庵的经过都告诉了官兵卫。庵舍的结构、柴木围墙、无边和秋冈四郎介死去的情况等也都加以说明。还提到隔开町屋与侍町、侍町及本曲轮的桥梁,以及北河原与作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造访庵舍的理由、干助三郎目送寺男离开,最后自己在本曲轮的宅邸尽可能侦讯所有人等事情。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村重进入结论。

「『寅申』就这么消失了。看来织田手下是多了像是天狗附身般的人呢。不知究竟是如何探得秘密中的秘密、拿走了名物,还让强悍的武者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杀了。」

「……唉呀,」

官兵卫喃喃自语。

「摄州大人不至于会这么认为吧。」

村重没有回话。

官兵卫确实一语中的。村重确实不觉得这一切都是手段高明的细作所为。城中肯定有少数织田的手下潜入了,但无论有多么厉害,办不到的事情就是办不到。

无边是被带到宅邸内的大广间,而且村重要无边靠近自己一点、而且还是低声对谈。就算是在那个时候,天花板上或地板下有织田的人潜伏着、仔细竖起耳朵倾听,应该也听不到什么。但如此一来,到底是什么人、如何杀了无边,他怎么知道无边是密使、带着密函还负责运送名物呢?

官兵卫开口。

「摄州大人是相当聪明之人……难道没想过,可能是家中之人吗?」

没错——或许家臣里有人私下勾结织田,将机密告知了潜伏于城内的细作,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不需要官兵卫指点,村重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但后续的部分就想不透了。

知道无边是为了和谈而负责传递书信的密使一事,整座城里就只有一人。正是御前众五本枪之首的郡十右卫门。佑笔虽然知道信件的内容,但并不知道是要交给无边。虽然荒木家的御前众都是精挑细选的武士,但是在村重看来,其中被认为具备将才的就只有十右卫门。十右卫门也回报了村重的信任,一心一意地侍奉主君……看起来是这样的。

昨天带无边到村重宅邸的是十右卫门、将信送去庵舍的也是十右卫门。但是他并不知道村重已经将名物「寅申」交给了无边。

知道「寅申」已经交给无边的人,放眼整座城还是只有一个——村重的妻子千代保。失去那个名物,简直像整个人被撕成两半那样痛心,因此村重才会忍不住说出口。村重仔细回想自己曾说过的话,检视除了千代保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寅申」要让给他人这件事。只不过,自己的记忆没错,确实没有再让其他人得知此事。但千代保应该不晓得无边身上还带着密函才对。

十右卫门与千代保。在这众人如豺狼虎豹般觊觎彼此首级的世间,他们是村重在家外和家内少数能够信任的人。要是让村重知道,其中有一人悄悄地背着他,将无边和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宝交给了织田之人……光是这么思量,就让村重不禁感到心寒。此时,官兵卫带着笑容说道。

「话虽如此,确实是件怪事呢。就连我官兵卫也难得听出了些兴趣。」

村重认为昨晚发生的事情确实相当堪忧,然而他并不觉得奇怪。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说怪事,是指什么?」

被村重这么一问,官兵卫还刻意惊讶地睁大双眼。

「唉呀、这实在是……根据摄津守大人所言,潜入这有冈城的织田手下,从这座城内和您关系密切的某人那里得知了秘密、砍杀人之后进入庵舍、偷看了密函又放回去、最后还把茶壶给拿走了……这些还不够奇怪吗?」

听官兵卫这么一说,村重这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确实相当怪异,那个人为什么没有把密函带走呢?」

这可是敌方大将的密函,带回去就是大功一件。就算是有什么因素导致他无法带走,要烧要撕、把信给毁掉应该是件容易的事。这个可疑之人在找密函、并且还是在无边的衣襟里发现的,最后竟然只是读过后就物归原位?村重接着开口。

「他要找的并不是密函,只有这个可能性吧。」

「没有错。那么,转为这个思考方向如何——那个可疑人士只打算盗走『寅申』,您觉得如何?」

村重思索了好一会,然后放弃了这个可能性。

「别说那种蠢话,普通的贼人怎么会去拆开衣襟搜出密函呢。」

牢中之人以沙哑的声音回道。

「没错,确实就是如此。」

告知村重密函已被人看过的,是郡十右卫门。村重有那么一瞬间,还心想莫非是十右卫门骗了自己。但毕竟十右卫门原本并不知道「寅申」之事,因此「十右卫门将机密泄漏给织田的细作,而该细作是为了「寅申」才袭击无边」,这种假设也不成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村重忍不住喃喃自语。结果官兵卫竟然嘻嘻笑了起来,映照在土墙上的人影也跟着晃动。

「这个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官兵卫的语气,似乎早已了然于心,村重挑了挑眉毛。在村重接着开口以前,官兵卫又说了下去。

「真不愧是摄津守大人,真是感谢您的招待。官兵卫确实有那么点时间忘却了无聊呢。不过……」

官兵卫的声音骤然压低,从那蓬发下直勾勾地望着村重,开口说道:「理由仍然是理由,我想也该够了——摄州大人想告诉官兵卫的事情,想来其实也不是这些吧。」

10

此处充满了火焰的气味,手烛燃烧的声音、还有某种东西爬动的声音传入了村重耳中。

村重好一会儿没开口,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村重想着,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官兵卫的意思。

「你刚才也是这么说的。」

村重好不容易开口。他的眼睛和声音,明显充满了嘲讽。

「我再问一次。你是认为我是为何来此?你觉得我打算对你些说什么?」

「这个嘛,看来摄津守大人还没察觉呢。」

官兵卫正色。

「不为别的,摄州大人是为了向在下说说这场战事的趋势而来的。」

「别开玩笑了,我为何要与你谈这场战争。」

「自然是,」

官兵卫开口。

「因为您没有其他能诉说的对象啊。」

村重背后窜过一阵恶寒。昨天军事会议的情景历历在目。

——想来也不是多困难的事情。

——这样还能持续打个七八年呢。

——窥探毛利的盘算方为上策。

——噢,正是如此,应该要这么办才对。

在这明知毛利的援军不会到来的紧急时刻,在家中的主要将领都齐聚一堂的军事会议中,大多数的言论都是什么也别做。在这没有一丝光线射入的土牢里,村重仿佛听见了远雷的声响。村重是这么对无边说的。

——我是个将领,只祈祷不要落雷是不够的啊。

当然了,正是如此。我是荒木家当家之主、有冈城主、摄津守村重。一切都仰赖我的决定,我一挥动采配note就可能造成万骨枯、也可能使万人活,将兵平民,所有的人都必须遵从我的指挥。然而……

注80:将领指挥用具的一种。外观为短柄的一头系上裁成长条状的纸束或兽毛。在日文中,这个词也作为「指挥」之意。

「摄津守大人的旗下,应该有无数拼着性命遵循您的指示、为您奋勇作战的勇者。应该也有那种能为您尽忠尽义、无论何事都会为了达成您的目标而粉身碎骨之人。然而就在下看来,能够好好与摄津守大人谈论这天下战局的……嗯,可是一个也没有。」

村重完全无法反驳官兵卫的这番话。

村重篡夺了池田家、击败和田家、又流放了伊丹家,将北摄纳入囊中。在这段期间内,完全没有人能够与他畅谈大事。当然,荒木久左卫门相当沉着、野村丹后勇猛无比、池田和泉忠诚老实,其他诸将也都不是什么平庸愚蠢之辈。但是能以北摄为立足点将目光放眼天下、让村重敞开心胸谈论将来大计的人选,确实不存在。硬要算的话,郡十右卫门隐约可见些许将器才干,但是距离成大器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若是高山右近的话,或许能与他谈论些远大的理想,但先前的右近只不过是个寄骑,而现在甚至还成了敌人。

官兵卫说得没错,村重就是孤身一人。

「在依靠织田家的那段时间,我想摄州大人应该过得相当快活。羽柴筑前大人、柴田修理大人、惟住五郎左大人、泷川左近大人、惟任日向大人,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多如繁星的将才,当然摄州大人您也是相当不得了的人物。无论是在军事会议或茶席之间,应该都能够谈论相当充实的事情吧。摄州大人在织田家的时候,都能像个真正的人一样与众人交流……难道不是这样吗?」

还在织田家中的时候,官兵卫刚才列举的几位将领,都是村重的同辈、也是对手。大家互相竞争功劳、扯对方后腿,一讲起话来就要针锋相对的情况无所不在。但确实每位都是一号人物。让家臣一脸困惑的话题,他们都能理解,有时还会展现出连村重都不得不敬佩的见识。

官兵卫的声音就像是在授业解惑般平稳。

「您觉得如何?毕竟身在这牢狱之中,时间过得可是相当缓慢,我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几月了,不过在数几个月当中,摄津守大人您是否曾经说过哪位的某段话说得好、双掌一拍称赞妙极呢?是否曾经看着某个人,心想这家伙还真能让我多说上几句话呢?」

「……」

「在这座有冈城里,能够真正理解摄州大人想说什么的,一个也没有。除了在下以外,没有其他人……正是因为如此,摄州大人您才会在这里。」

官兵卫的声音虽然相当平稳,却越来越刺痛村重。但村重还是撂下一句。

「对我这个所有的事情都由自己决定的大将而言,不需要有什么讨论的对象。一众家臣只要遵从命令就好,其他的我并不指望。」

「噢,或许是这样没错吧。但是摄州大人,您可明白,就算是已经知道这场战争没有未来,您的家臣却还依然口出豪情之语,原因又是何在?」

村重怒目相视。被囚禁于土牢中的官兵卫,不可能知道军事会议的情况和家臣们的样子。要是他真知道了,难道会是看守者加藤告诉他的吗?村重留意着背后的气息。但官兵卫马上回道。

「加藤大人什么也没说。不过就是这种走向,在我眼中一清二楚。」

「你还真敢说。」

村重将手伸向腰部,以盘坐的姿势拔出了胁差。出鞘的凛然声回响在空荡荡的土牢中。白晃晃的刀刃映照出手烛的火焰,村重的刀尖直指官兵卫。

「你就说说这番狂言从何而来。否则我就以谎言惑众的罪名杀了你。但要是你随便口出无用之言,一样要了你的命。」

官兵卫像是觉得刺眼似地看着刀刃。

「这个嘛。」

他仍然盯着刀刃,回话之中却带着笑意。

「……好吧。首先,这场战争看不到未来一事,摄州大人自己也心知肚明。为何打不赢却又没有输,就只是时光不断流逝呢?肯定是因为毛利没来。那么毛利又为何没来呢?若非家中意见分歧……」

官兵卫从蓬发之下偷偷瞥了村重一眼。

「就是羽柴大人终于说服了宇喜多。我想应该是这样没错。毕竟宇喜多就是个会攀附价值较高对象之人。无论毛利累积了多少石见的银子note,要与那已经将京都及堺纳入囊中的织田竞争,还是差了一截。」

注81:自战国时期开始开采、位于石见国(现今的岛根县内)的代表性银矿山,为日本近代矿山开发的先驱之一,产量最大时占全世界三成。目前其遗迹与周边文化景观也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官兵卫从去年十一月开始就待在这间牢房里头,除了村重先前告诉他的事情以外,他应该完全没有管道能听到外面的任何风声。也就是说,官兵卫从去年就看穿了宇喜多此人并不老实的情况。村重目不转睛地盯着官兵卫,缓缓放下了胁差。官兵卫行了个礼后,便继续说下去。

「毛利不会来。但是您的家臣们明知如此,应该还是会继续嚷嚷着能够获胜。这是有理由的。因为众人担心一旦口出投降之语,就会被斥责是胆小怯懦之人。如果有人想要改变一直到昨天都还维持着相同情况的局面,即使这样可以结束战争,还是会有人感到畏惧。说到底,那些老是在性命垂危之际还说些逞勇话语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这便是世间常态……不过,这些都不过是表面罢了。至于真正的原因嘛,摄州大人。」

官兵卫眼神阴沉地看着村重。

「——正因为摄州大人,是您荒木呀。」

叹出一口气后,村重将胁差收回。待胁差「锵」地一声入鞘,村重开口。

「……好吧,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村重略略低下视线,但又不喜自己的举动被官兵卫给看透,硬是把情绪从脸上抹去。而官兵卫则继续说下去。

「说起来,领主的名分有三种形式。」

「首先是统治先祖父辈传承的土地之人,因此其子子孙孙都是领主。池田、伊丹等人皆是如此。」

官兵卫伸出一根满是污泥、有着长长指甲的手指。

「另一个,则是领受了派令后,以赴任职位统治之人,这当然也是领主了。好比骏河的今川、甲斐的武田等人,原先也是如此。」

他伸了第二根手指。

「最后一个,就是拥有言语难以说明的不可思议力量,借此吸引众人、让万人奉其为领主的形式,这绝非不可能。本愿寺的领地一开始应该就是像这样形成的。」

官兵卫伸出第三根手指以后,又同时弯下。

「——不具备这三项之中的任何一项,只凭武略取得一国统治之人,就算短期之间气势凌人,结局却依旧凄凉。较为久远以前的有旭将军木曾义仲公、时间比较近的应该就是斋藤道三了吧。」

斋藤道三父子两代曾篡夺了美浓国,虽然武略超群,但世间评价相当不佳,结果遭到境内国众放逐,走上殒命之路。

「话说太大了,官兵卫。这不是你该谈论的事情。」

村重口出斥责,但他的声音却听起来相当无力。

官兵卫所说的三种形式当中,村重从一开始就半个也没有。荒木家原先是与北摄之地毫无关联的氏族,高槻、伊丹等也只是因为距离邻近才取得的。另外,官兵卫提到的第三项,也就是能够吸引众人的魅力,并不是想要就会具备的。

因此村重最想要的,就是官兵卫提到的第二项,以职位进行治理的形式。所以他接近织田,后来也被交付了摄津一职支配,得以冠上摄津守的名号。但既然现在背叛了织田,村重为何还是有冈城主,就变得有些站不住脚了。

村重过去曾以主君赐予的池田姓氏自称。池田家是北摄地方的名门望族,用此名号来治理摄津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但村重为了证明他已经和没落的池田家分道扬镳,舍弃了池田的名号、将姓氏恢复为荒木。

因此村重在这摄津之地,再次成了他国之人。

「那又如何。」

村重喃喃自语,但他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似乎是不想让官兵卫听见。

「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回归池田了,这条路我已经走得太远。」

「摄州大人。」

官兵卫当下的声音几乎可以用温柔来形容。

「摄州大人在拜入织田麾下以后,除了平定北摄以外,还征伐了杂贺、上月城、大阪等地,实在是宛如以三头六臂建立的功勋。像摄州大人您这样精力旺盛的大将,远离故土在战场沙尘中争取功名,想来也是如您所愿。然而您家中诸位,祖先代代皆是出生于摄津之人。瓦林、北河原、郡还有伊丹、池田等人,他们都是生于此长于此的人。要是为了自己领地的安宁也罢,为何得要千里迢迢奔走到纪伊或是播磨打仗呢……您的家臣是否抱有这样的不平?」

没有错,确实如此。为了守护自己姓氏之地而浑身浴血、奋勇作战,那正是武士之心愿。然而为何要远离自己的家乡,拼上性命与那些并没有要争夺自家山水土地的对象战斗?荒木家中对此萌生不满一事,村重早就察觉了。

村重想要战斗,到哪里都想战斗。就像那生于尾张的羽柴筑前,去年奔越前、今年跑备前那样;就像那生于美浓的惟任日向,甚至还远走到丹波后方那样。只要有机会,村重也想到九州或是陆奥之类的土地征战。对于村重来说,有冈城只不过是一座城池、池田也不过是他舍弃的主君旧领。就像是信长从那古野城出发,转移到清须城、岐阜城、安土城那样,村重也想立下功名、让自己的名声响彻天下,然后移动到更庞大、更重要的城池去。

村重的这个愿望,和家中众人的期望并不相同。村重刻意不去面对这个矛盾,然而这种矛盾也终究逐渐将他逼进了死胡同。

官兵卫看穿了这一点吗——从这处牢狱之中。

「您家中的众人,并没有为摄州大人舍身的意思。他们因为排斥前往远方征战,所以对织田感到厌恶,然而一旦被逼到山穷水尽,他们恐怕会打算逼摄州大人独自切腹,然后表示自己都是受到他国之人命令所逼,来逃过这一劫吧。正因为还有这条路可走,所以也不需要投降,豪情万丈地宣示要战到最后一兵一卒……摄州大人,您难道没有这样想过吗?」

「……若是战败了,」

村重说道。

「让总大将去扛起责任也是世间常理。不必承担责任的部将勇敢上阵,则并非罪过。」

「您果然很清楚呢,真不愧是摄州大人。」

官兵卫脸上浮现了温和的微笑。几乎让村重觉得,这阴暗的土牢内射入了一道光明。

「在这有冈城之中,能够谈论战争走势的,就唯有在下。看来这件事您也已经理解了。实在令人欣喜。」

村重将脸别了过去。

「……别骄矜自满了。你这增上慢之人note,就待在这里腐朽而去吧。」

注82:佛教用语,表示尚未修练得道便存在高傲自满之心。

「唉呀,这算是骄矜自满吗。」

官兵卫又恢复原先那种阴沉的声音、喃喃说着。

「难得您过来一趟,我却什么也没有献给您,这样实在有失官兵卫的名声。毕竟您也饶恕善助一命,理应道谢,虽然这样有些旁门左道,不过还是为您献上一些解说吧。」

木格子栅栏另一边的官兵卫低下了头。那一头蓬发遮住面容以后,官兵卫看起来又像是个黑色团块般的影子。

「摄州大人假设潜伏在城中的织田之人杀害了回国僧、并且带走了名物,这个假设中的里与外、因与果、显教与密教、先与后、要与不要,全部都是相反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庵舍里消失了?那就是您需要的线索与根基。」

官兵卫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请您监视那名寺男。我想幕后之人一定会露出马脚的。」

接着官兵卫用低沉的嗓音开始诵起经来。身为禅宗信徒的村重,马上就知道他在念的是禅宗非常重视的舍利礼文。官兵卫的诵经声在土牢里回响着,听在村重的耳里,仿佛有好几人同时在诵经。

11

第二天是个云层低垂的阴暗日子。

在有冈城中流传着一个传闻。那个总会前往无边死去的庵舍的寺男,据说被御前众给逮捕了。御前众们搜索了整个伊丹城镇,一找到那名寺男,就用棍棒殴打他、还踹他腹部,最后用绳子将他五花大绑后,便不知带到哪里去了。

也有人表示并非如此。确实有武士带走了寺男,但什么用棍棒殴打、还踢他肚子之类的说法就太夸张了,那名寺男分明是自己跟着御前众走的。无论如何,在寺男于伊丹镇上消失后没过多久,便有许多人见到男人的尸体从本曲伦中给抬了出来。那具穿着寺男褴褛小袖的男人尸体已经遭到斩首,被丢到城外以后,没多久就被野狗和乌鸦啃食殆尽。

没有人知道寺男究竟犯了何罪。因此流言也传得更加波涛汹涌了。

「大人是将无边大人被杀害的罪名,推到了那个寺男头上吧?」

「那男人虽然负责照料庵舍起居,却大意地让无边大人身故。因此大人才会惩处他。」

上至武士下至平民,流传着各式各样的传闻。他们一直试图为寺男的死找到一个解释,但无论哪种说法,结论都是一样的。

无边大人会入灭,又不是寺男的错。大人这样实在太残酷了——城里的每一个人大概都是这么想的。无边的死是织田的手下造成的,而无法防范织田手下的明明是村重自己吧,将这个责任推到寺男的身上,也太没道理了。无论嘴上是怎么说的,其实大部分人都这么想。

另一方面,也出现了其他流言。杀害无边的,真的是织田的细作吗?虽然城中一定有仰仗织田鼻息之人,但他肯定也是个人,很难理解为何要杀害那德量宽厚、受人景仰的无边。那些认为无边之死并非是织田动手的人们,又是认为无边是谁杀的呢?他们口中低语的大多都是同一个名字。

——位于有冈城北边的岸之砦,有好几个人正在修理防栅。他们是北河原家中的士兵。在稍微有些距离之处,北河原与作正默默地看着动手维护的士兵。

城中所有人都知道,前些日子在军事会议上,与作提出建言、表示应该投降,而他的建议立刻引起众人的哄笑反对。之后北河原家的士兵就被人当成无可救药的胆小鬼、遭人侮蔑轻视,也被说了不少闲言闲语。如果本身是武士的话,还能拔刀回应对方的侮辱,但地位较低的小兵或者足轻,就只能默默忍耐。

与作可是亲眼见到尼崎城中几乎已无毛利之人,而包围有冈城的织田军又是那样人多势众。战争开始以后,对于那些从未出城的同辈之人,无论他们如何嘲笑,他自己是完全不放在心上。但是就连士兵们都遭到污蔑,这让他感到相当抱歉。因此手下的人工作时,与作只能尽可能地待在一旁。毕竟与作本人也和将领村重算是有亲戚关系,应该不会有人在他的面前还敢挑衅北河原家的士兵。

不过今天的情况和平常不太一样。那些杂兵人等不再侮辱北河原的士兵,反而是以锐利的眼光看向了北河原与作本人。

与作当然听闻了那些传言。无边死去的那日,与作为了濒死的家人,想请无边助念,因此一个人跑进了无边借宿的草庵。没有取得那老迈庵主的许可,便侵门踏户,结果一打开客房的纸门,就发现无边已然身亡。因此城中也有人是这么说的。

——是北河原与作杀了无边。

——趁着没有人看到的时候,一刀杀了无边,然后自己再装成是发现尸体的人。

要是有人当着与作的面,问无边是不是你杀的,与作当然还能解释一番。然而,没有一个人来问他。与作只能在令人窒息的静谧当中,盯着士兵修理防栅。砦里面的每个人都有武器。周遭的气氛仿佛在眼所不能及之处有弓箭或铁炮正对准自己,让与作也不禁一身冷汗。

就在此时,传来了召集众人参加军事会议的大太鼓声响。目前的击打方式,听来是除了正在迎敌、或者因病无法前往之外,一律都要到本曲轮去。与作立刻叫来组头告知。

「是军事会议,我得过去一趟。」

组头仿佛不曾听闻关于自己主君的流言般,一如往常地领命。

「是,后续的事情请交给我们。」

「辛苦了。」

「没那回事。您请放心。」

与作跨上马、带着马夫前往本曲轮。

今天的会议,应该不会再提到关于战事走向的议题了吧,与作如此心想。家臣们似乎已经一致决定要先观察情况了。虽然觉得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在这里等待毛利救援实在不是个好办法,不过与作还很年轻,也不知道该如何在这种情况下推翻家老们的意见。出头钉还只是被嘲笑一下,要是强出头的话可就会直接被斩了。这样一来,因为那毫无根据的流言,而让自己承受杀害无边的罪名,其实也并不奇怪……一思及此,就连平常和风一样轻快的马匹脚步,似乎也变得沉重了些。

穿过侍町接近本曲轮时,他发现跨越大沟的桥梁前排起了人马队伍。要参加会议的部将们都在桥头停下了脚步。负责看守桥梁的御前众似乎在询问诸将某些事情,能看到最前头是一个人一个人慢慢走进本曲轮去。与作正想问问自己前面的将领,前方是发生了什么事,却又把话给咽了下去。因为排在与作前面的,是个僧侣打扮的男人。正是前几天在会议中一口驳斥与作意见的瓦林能登入道。

能登在村重面前虽然比较收敛,但之后每次见到面,他的脸上总是一副想口出「这不是胆小鬼与作吗」的样子。心想就算跟他搭话,大概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回应,与作默默地下了马,把缰绳交给马夫后也跟着排队。

排队等候时,与作思考了许多事情。照顾马的事情、家中之人对于闲言闲语的忍耐度、岸之砦的防守,还有城内的流言。与作也觉得自己无法接受村重的想法。他心想,大人为何会觉得是那名寺男杀掉无边的呢?因此就把那个可怜的男人给处刑了吗?这种事太愚蠢了吧。无边虽然是名僧侣,可也是靠着两条腿巡回诸国的强悍男子,而寺男不过就是个连刀都没有的老人。就算那个男人真的能杀了无边,那么秋冈四郎介又如何呢?能在正面对抗中杀掉他的人,在这城内可不多。就算寺男是个不可凭外观来评断的高手,四郎介却连刀也没拔,实在非比寻常。

只不过,若是大人其实并没有怀疑寺男……莫非是如此?确实,那位大人应当不是那种会受没来由的传闻蛊惑的人。与作努力说服自己。

「你这无礼之人!」

突如其来的怒骂声打断了与作的思绪。

定睛一看,才发现有个停在桥上的人,正和御前众起了冲突。那是中西新八郎,他的手置于腰间的刀上,随时都可能拔刀。

恐怕是因为先前不曾被桥梁或关所的看守者挡下来过。有些看守者会要求平民多缴些过桥费或通关费才予以放行,但如果对方是武士的话,事情就会变得有些麻烦。毕竟在这个世间的惯例中,武士一旦被挡住了去路,是能够斩杀对方的,更何况都做到将领阶层了,若是被告知无法放行的话,大部分人都听不进去的。新八郎似乎被安抚了,好不容易才将手从刀柄上移开,但还是一脸忿忿不平。

虽然看守桥梁的御前众等人是收到村重的命令才会要将领们止步,但与作放眼环视,露骨地显露厌恶神情的人并不在少数,将手搭上刀柄的也不只新八郎一人。不过队伍还是有缓缓前进,最后终于轮到了与作。

守桥的其中一人是干助三郎,他虽然正卖力地挥汗工作,但一看到与作的脸,便一副放下心中大石似地呼出一口气。

「是北河原大人啊。」

「工作辛苦了。」

「实在惶恐。因为大人交代要制作军事会议参加者的名单,所以请您稍候,待我们将您的名字写上。」

「原来你们是在做这件事啊。就算不像现在这样挡住桥梁,不是也能从其他地方看到前来天守之人的脸吗?」

「是,在下也明白这点,不过这是大人的命令……」

助三郎的后方,有个看起来并非擅长书写的御前众,正以拙劣的字迹写下「北河原与作金胜」。

「写好了。来,请往里头走吧。」

真是搞不懂……与作思索的同时正准备过桥,才发现瓦林能登刻意在桥中间停下脚步等自己。他看着与作的脸,嘻皮笑脸地开口。

「这不是北河原大人吗。大人他也真是够怪的呢。」

「确实如此。」

「是为了什么要做名册啊?该不会是要吓一吓那些胆感连会都不来开的人吧。」

「的确是呢。」

「嗯,即便来参加会议了,也是会有人尽说些挫人志气的话呢。」

「是这样吗。」

「武士就是需要气魄哪!被胆小鬼附身可就无法打仗了,你说是吗?」

「确实、确实。」

与作回答以后,抬头看向天空。

「看来快下雨了呢。」

他喃喃说道。而能登则是哼了一声,便大大地迈出步伐。

平常前来参加军事会议的将领们,虽然多少会有些时间差异,不过总是一起挤进天守。然而,因为今天大家都在桥那边被挡下,因此将领们三三五五地走了进来。通过桥梁、穿越大门进入了本曲轮,此时与作不经意地抬头望向天守。远方的闪电在云层之间窜过,不久后便听见了相当不安稳的轰隆雷声。听起来相距并不近呢,与作想着。就在这个瞬间。

「就是现在!」

「噢!」

四周响起了呐喊声。本曲轮内明明没有什么藏身之处,也不知他们先前究竟躲在哪里,突然有大量的武士接连冒了出来。正感到困惑时,与作便发现自己已经被持枪的枪尖给包围了。他下意识地便将手搭上了刀柄,将刀身略微抽出。虽然这个动作是自幼起接受的训练所致,然而心中却千头万绪。大人该不会真的在怀疑我吧?那么,自己恐怕是不能活着回去了……刚有此觉悟,与作才发现周遭的武士们并没有看着自己。

他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与作的身旁,也就是能登入道的身上。能登因为过于震惊而动弹不得、呆若木鸡。站在能登正面的,是郡十右卫门。十右卫门沉重地告诉他。

「能登大人,这是主公的命令!」

与作将刀收回刀鞘,连忙从能登身旁退开。包围能登的武士们立刻将包围圈缩小。事已至此,能登才像是终于回过神、脸色苍白地回应。

「卑微的家伙,你们这是做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的并非十右卫门。村重缓缓地从御前众围成的圈子外现身,或许是为了身边的警戒,他还带着一个像是足轻的人,那个男人头戴阵笠、身形矮小。

村重沉重且平静地对能登说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心里应该也很明白。」

「大人,这究竟是……」

看见这番骚动,远处的将领们也都聚集过来。也不知道是否有注意到这个情景,村重开口。

「能登入道,你杀了无边和秋冈四郎介对吧。详细讲来,你束手就擒吧。」

「什、什么!」

能登狼狈地吼叫着,各将领也交头接耳。

「无边应该是织田的手下杀的,为何要怀疑到在下头上!」

「为何呢,这就要问过你才知道了。装傻是没有用的。」

能登慌张地四下张望后,发现了与作,接着像是松了一口气似地马上指着他。

「大人,您应该也听说了,城内都在流传是那个与作杀了无边哪。进入庵舍的只有他一个人、发现无边尸首的也只有与作一个人,在没来由地怀疑在下之前,应该要先侦讯他吧!」

但村重完全不理会能登的借口。

「我和御前众即使再不情愿,也见过许多死人。难道你认为当我看到尸体后,会不晓得那人是不是刚刚才咽气的吗?当时尸体的血都凝固了、手臂和手指都相当僵硬。无边的死亡时间,要比与作踏进庵舍的拂晓时分还要早上许多。」

与作松了口气。自己原先似乎下意识地紧绷身体,当放松的念头扩散到全身以后,便感到气力有些散失。与作一直想着,要是村重说是自己杀了无边的话,应该要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现在听村重一句话就斥退了他的嫌疑,与作忍不住低下头、向村重致意。

能登愤怒地越说越激动。

「就算不是与作,您又为何会说是在下杀的?就算是大人您的说法……」

村重没让能登把话说完。

「放肆!能登!你这样太难看了!」

过去曾多次在战场上回响,既能振奋我方、又令敌方畏惧,村重的怒吼声响彻了整个本曲轮。与作看到能登吓得后退了一步。没想到,此时却从意外之处传出了说话声。

「大人您请稍等!能登入道说的也有些道理啊!」

拼了命地要提出意见的,是荒木久左卫门。久左卫门挥挥手穿越诸将之间,跑到了村重面前。

「无边的死实在令人遗憾至极,但您怎么会说这件事是能登做的呢?没有讯问过便如此肯定,这样能登该如何是好?瓦林家自前代便是重臣,绝对不是能如此怠慢的对象哪。」

与作发现村重似乎眯了眯眼。久左卫门是否有发现自己一时情急,失言说出了荒谬至极的话呢?瓦林过去曾拥有自己的城池,之后因为没落,只好依附到其他氏族旗下,这件事是发生在池田家之主仍为筑后守胜正的时候。村重流放了胜正,在他这一代振兴了荒木家——并没有什么前代。

村重当然发现了久左卫门的失误,但是却没有责备他这番话中的瑕疵,反而为了让久左卫门以外的在场将领都能听见,刻意用宏亮的声音回答。

「那么你听好了。我之所以会说是能登杀害无边,是因为秋冈四郎介被杀了。」

久左卫门皱起眉头。

「您的意思是……」

「四郎介是被人从后方砍伤腿部,倒下以后又被掀开喉轮一击而亡。这是经验丰富之人的手法。但是四郎介可是个非常强悍的对手,要是他拔刀相对,恐怕就连我都不一定能应付。四郎介当然不是天下第一,即便如此,别说拔刀了,他甚至连一点出鞘的迹象都没有就被斩杀,这情况实在是难以想象。因此杀了四郎介的人是使出了某种计谋,出其不意地杀了他。」

「计谋?」

久左卫门有如鹦鹉般重复着村重的话。村重点点头。

「我交付给四郎介等人的任务,是保护草庵,等到天亮时就一路护送无边离开。御前众遵守我的命令,不让任何人接近庵舍。就算有哪个认识的人接近四郎介,他应该也不会掉以轻心。那天能让四郎介毫无防备地转过身去、连刀刃都分毫未推出刀鞘、就这样被杀的人,只有一个。」

与作已经明白村重要说什么了。被命令要保护无边的四郎介,能让他放下戒心的人到底是谁呢。

「就是无边。」

村重说道。

远方闪现雷光,从该处传来了雷鸣声。

在场的将领聆听着村重的话语,而能登似乎想要反驳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御前众的长枪枪尖毫无缝隙地锁定能登,丝毫没有松懈。站在村重身旁的士兵并未携带长枪,但也没有准备拔刀的动作,就只是呆站在那里。

久左卫门拉高了声音。

「那么大人,您的意思是四郎介是被无边杀害的吗?」

村重摇了摇头。

「并非如此。但四郎介以为站在眼前的人是无边,所以才会转过身去……在无边死去的那间客房里,有东西不见了。」

「是什么?」

「行李。还有斗笠以及锡杖。」

与作发现村重这时的笑容似乎带有些讽刺感。

「我以为可疑人士要的是行李里头的东西。但我弄反了要或不要的对象。可疑人士要的并不是里面的东西,而是那个行李笼。」

与作并不知道行李里面是「寅申」。

「可疑人士头戴斗笠、背着行李、拿着锡杖出现在四郎介面前——无边平常就将斗笠戴的很低、遮住了眼睛,所以大部分的人并不识得他的样貌。四郎介也不认得无边的长相。就算是曾远远地见过,但是在拂晓那依然昏暗的环境下,对方穿戴着无边的东西出现在眼前,肯定会认为对方就是无边了。那个人便是利用这个方法让四郎介放下戒心,再趁隙杀了他。」

「等等,大人,这样还是对不上哪。」

又有人从旁插话,是池田和泉。他平常几乎不太多管闲事,不过如今还是战战兢兢地站到了村重面前。

「实在惶恐,在下能够明白大人所说的意思。但能登入道毕竟是名优秀的武人,要说他杀了秋冈和无边,实在很难以置信,不过更重要的是……那个可疑之人应该是先杀了秋冈以后才杀害无边。所以要说那个人是先从客房里拿出行李、借此假扮成无边的样子,实在说不通呀。」

或许是因为和泉的这番话给了他助力,能登脸上终于恢复了血色。

「没、没有错,说得是啊!」

但村重刻意摆出一脸正合我意的神情,又点了点头。

「问题就在这里,和泉,那个先后顺序是错的。」

「先后顺序……大人,该不会是那样吧?」

看来和泉已经敏锐地察觉问题所在,才不禁张大了嘴巴、哑口无言。村重再次点头。

「嗯,守卫庵舍的秋冈被杀、庵舍内的无边死了,因此大家都会认定是秋冈先遇害的。但顺序其实是反过来的。无边先被杀死后,可疑人士从客房里拿走了行李,假扮成无边,然后杀了秋冈。」

「但是、大人!」

和泉越问越起劲。

「这么一来,可疑之人是如何进入庵舍的呢?属下听闻那庵舍整夜都由御前众戒备呀!」

「若是那样的话,当然就是比那还早的时间点就已经进了庵舍。」

「大人,若是在下听闻的细节无误的话,在那之前应该有名寺男在协助庵主啊。」

「那么,不就有可能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进去的吗。」

「还要更早……」

和泉用力摇摇头。

「大人,这样太奇怪了!如果只因为这些就要追究到能登身上,在下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在寺男进入庵舍时,已经和无边打过招呼了,而且无边还告诉他客人已经离开了。这样一来,那个客人就是郡十右卫门,所以寺男抵达庵舍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争论之中忽然出现自己的名字,拿着持枪指向能登的十右卫门也不禁动摇了一下。与作看见那枪尖正略微抖动。

和泉又继续说下去。

「寺男还说在那之后有听见无边诵念真言、也闻到焚香的气味呢。我甚至听闻他还有见到无边前去茅房。」

无边的死在城内是相当重大的事件,因此城里相关的传闻都虚实交杂、满天乱飞。而和泉虽然是负责城中巡逻事宜之人,但他竟能只凭借这些传闻就掌握了事件经过,也让与作无法压抑心中的讶异。村重也略略睁大了眼睛。

「你听到的都没错。」

听主君说了这句后,和泉更加惊讶地说道。

「那、那么,如此一来,客房里不就只有无边一个人吗?大人难道是指无边本人让那个要取自己性命的人进门,然后还隐瞒寺男此事吗?」

「我没这么说。要是有客人的话,无边就会说现在有访客了吧。」

「属下无法理解。真的是完全无法理解。可疑之人若真是如大人所说、是站在此处的能登,那么他是如何进入庵舍的呢?」

村重毫不迟疑地回答。

「当然是从正门要求进门的。」

「大人!」

村重双眼圆睁,睨视着周围正屏气凝神地观望事件发展的各将领。远方又传来雷鸣之声。

「听好了,和泉,还有其他人!那一天在那座庵舍里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能登为何要杀了无边,你们都仔细听好了。你们要明白,在这座有冈城里,不,在这北摄之地,没有事情能够逃过我的双眼!当天,无边前往草庵以后,便如同和泉所说的,十右卫门前去庵舍拜访。完成交办事项、离去以后,十右卫门在伊丹城镇内看见了那名寺男。那男人在购买蔬菜后前往庵舍,庵主告诉他无边今天要留宿此地、同时还有客人来拜访无边。」

「大人。」

这里插话的是久左卫门,他瞪眼竖眉地说道。

「那位庵主过往在池田时相当聪慧,不过人类年老力衰的宿命便是如此,如今已经连话也说不清了。」

村重立即回答。

「就算无法好好说话,他的眼睛和耳朵都还行。每天都会交代寺男需要办的事,还会为了制作腌渍物、所以请那人去添购蔬菜,要是认为他会搞不懂客人是来了还是走了,也太愚蠢了。在十右卫门离开之后、到寺男抵达庵舍之间的这段时间,就是在这好巧不巧相当短暂的日落前时分,能登去了那座草庵。之后不知道是谈了些什么,能登便一时失控、杀了无边!寺男是在那之后才到庵舍的。想来时间上应该没有相差太多。因为那男人问到有客人的话,要不要拿酒来之类的,于是能登在情急之下只好假装是无边。说什么客人已经走了、他要礼佛云云,目的就只是为了斥退寺男。之后为了避免他靠近客房,所以还开始焚香诵经,装作无边还活着。当然,想来会焚香应该也是为了要掩盖血腥味吧。至于看到前往茅房的男人,寺男会觉得他是无边,这理由何在呢?当然是因为……那个男人的打扮就是僧侣。」

久左卫门看着能登入道。能登虽然丝毫没有向佛之心、连个经文也不会念,但姑且还是有剃度、看上去就是个僧侣的模样。久左卫门眼中浮现出一丝迷惘,想来是在那瞬间,他也怀疑能登是否真有假扮成无边。

这时出言反驳的是当事人能登。

「但是,就算那个寺男看到的僧侣不是无边,僧侣打扮的人在这城里还有不少啊!为何能肯定那就是属下?」

僧侣模样的将领就只有能登和目前卧病在床的瓦林越后入道。不过如果不只限于将领的话,剃度之人确实是有不少。与作虽然也不喜欢能登,但单论这件事,他也觉得能登的说法倒是没有错。

久左卫门也重新提振精神接话。

「属下也觉得不能接受。我不明白为何能肯定在房间里诵经焚香的人并非无边。」

村重毫无动摇。

「说起来,我还真没听说过有哪个僧侣会在客房里诵经礼佛的。庵舍里面就设有持佛堂呢。一般来说,正统的僧侣应该都会在那里念经吧。但最重要的是,寺男听到客房里传出来的是真言。不觉得显与密颠倒了吗?」

「呃……」

或许是没能听懂村重的意思,久左卫门不禁语塞。但与作听明白了。与作当时就是要前去拜托无边,希望他能为病人念佛。这当然是因为无边平常就会为人念佛。也就是说无边的宗派是显教的一向宗或净土宗,也有可能是时宗,又或者是天台宗也不一定。但真言是属于密教体系,那是以高野山为总本山的真言宗的咒文,在回国僧之中只有高野圣note会诵念。

注83:以高野山为根据地,巡游诸国修行念佛的行脚僧。

和泉替久左卫门接话。

「大人,但是我们并不明白回国僧的行事,无边也有可能是依照需求去诵念佛经或真言的僧侣呀。」

村重点点头。

「确实只要有人拜托无边,他都不会拒绝。我想你的说法的确是有可能的。但最重要的并不是无边,而是那名寺男。那个男人一辈子都待在一向宗的寺院里,就算是没有学习,也可能已经把经文给记住了。那么为何那个男人,会说无边诵念的是真言呢?」

「这个……」

和泉无力地摇摇头。

一辈子都在听人诵经的男人,为何会说客房里传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真言?与作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于是忍不住脱口说出。

「那不是经文……不,应该说听起来不像是经文,所以他才会那么说的吗?」

或许是没料到与作会开口,村重眉头微皱、看向与作。但表情马上变得和缓,深深地点了头。

「就是如此吧。」

虽然觉得像无边那样的高僧,应该是诵念相当宝贵的经典,但是听在寺男的耳里,那实在不像佛经。这样一来可能就是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东西,所以才会觉得可能是真言吧。

村重盯着能登入道。

「总而言之,那可疑人士便是僧侣的模样,不过却是个连模仿念经都做不来的人,而且虽然是趁对方出其不意,但也是个能杀害四郎介之人。能登,事到如今你还不束手就擒吗。」

此时,突来一道刺眼的闪光,是闪电。接着轰然巨响般的雷鸣立刻抵达本曲轮。

虽然被持枪指着、无法动弹,能登还是高声大喊。

「是这样啊……大人是要用这种歪理逮捕在下瓦林能登吗!您以为您能这么做吗!」

能登怒气上涌、满脸涨得通红。

「我可是生根于这摄津之地、名声显赫的瓦林之人!就算您说出再多道理,我也不能接受!要是您想要判决我的罪行,就要提出让在场诸位将领们都能接受的证据。否则大人您的推论,不过就是『可能』、『或许』罢了!」

「恕属下无礼,大人!」

这洪钟般的声响盖过了能登的话尾,一看便发现是野村丹后。在军事会议中表示战争有利的巨大音量,此刻也在本曲轮之中回荡。

「请您听听能登的说词!虽然您说的确实颇有道理,但要说杀了无边和四郎介的就是能登,我丹后实在也难以心服!」

获得意外的助攻后,能登也继续说个口沫横飞。

「大人!这样的做法是不会让所有人接受的。您说在下是杀害无边和四郎介的凶手,难道是有人看见了吗?说在下假扮成无边的样子,又是有哪位瞧见了吗?没有人看到、也没有人听见,不过就是一些流言,您就要因此逮捕我的话,就算您是主君,也无法令众人心悦臣服的!」

与作明白风向已经转变,村重的论点虽然相当有道理,但是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其他人都不会接受的。村重会命人击响大太鼓、召集众人前来参加军事会议,应该就是要以城主的身分,在所有人面前制裁能豋吧。然而村重现在却被逼进了死局。

原本应当如此。

村重眯起了眼睛,似乎有些困倦。他以沉着的嗓音说道。

「看见的人啊,你想知道是谁吗?」

虽然能登好似喉咙哽住一般,但还是尽可能地挤出笑容。

「庵主可不能算哪。听不懂他说什么,也没办法知道他看见什么呢。」

村重摇摇头。

「看来你还真的相信了流言呢。只有一个男人看见了你的面貌,你应该也相当畏惧、大概也想杀了他吧。所以听说那个男人死了,或许你也因此安心了。不过啊,你是无法欺瞒天道的。」

村重挥了挥手,似乎是什么信号,他身旁站的那个貌似足轻的士兵,将手搭上了阵笠。松开了绳子、把阵笠脱了下来。

与作忍不住惊呼一声。

站在那里的,是背部有些驼、发丝略带白色、有一张不太可靠脸庞的——草庵的寺男。能登见状也浑身颤抖。

「怎么可能。我看见他被丢在城外了,那尸首……」

村重一脸平静。

「这座城里可不缺尸首。你若想知道,我倒是可以告诉你,那是怠忽职守、没能守好弹药仓库的足轻。」

村重转过去面向寺男,开口问道。

「好了,你要诚实回答。无边死去的那天,你看见的男人,是哪个人?」

寺男很明显不习惯这样的场合。被那些平常连正眼都不能看、地位较高的武士们包围,几十双眼睛就这样严厉地看向他,让男人好似疟疾发作似地浑身颤抖。不过他还是举起手来、伸了出去。

「是那一位。」

手指的方向,当然是朝着瓦林能登入道。

电光闪现、雷声轰隆。比刚才更近了。

村重开口。

「好了,瓦林能登,我终于能问你该问的事情了。你为何要杀害无边……这不是我要问的。在这战争乱世,武士斩杀僧侣的情况时有所闻。若是你杀了无边的理由,是因为他过于可疑的话,其实众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你却在杀了无边以后,谋划要隐瞒这件事情。」

与作感受到,身边的各将领也开始思考、认为此事确实非常奇怪。就算对方是位高僧好了,但为了斩杀僧侣一事就如此大费周章地隐瞒,甚至还对同伴下手,实在不像是武士会有的行为。

停顿了好一会儿,村重才继续说下去。

「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为了何事去找无边的?」

能登的喉头仿佛被人掐住了一般。

「说起来,你是穿着袈裟前往庵舍的吧?所以只需要拿走斗笠、锡杖、行李就能装成回国僧的样子。而且你没有牵马也没有带任何人过去。御前众抵达的时候,庵外并没有系着马匹、也没有马夫。你这些不符合身分的奇怪举止,到底是为了什么?」

「……」

「不说吗?那么就由我来说吧。」

村重的眼光愈发锐利。

「坚守城中的将领们,如果想要和城外的人进行密谈,就只有一个目的。」

站在一旁的将领们此刻也骚动了起来,现在所有的人都想着相同的事情。确实,只有一个。

「能登,你——私通织田对吧。」

此时与作也知道了无边的真实身分。

为何无边要穿越重重战场,来到这有冈城?为何包围城池的织田大军完全不阻拦这名回国僧,好几次都让他畅行无阻地往来城内外?

因为无边是织田的密使。

他的工作就是接受织田的命令前来有冈城,与暗中联络织田的将领见面。说到底,无边其实是个只要有求于他、他就会答应的僧侣。不管是拜托他引导临终之人、为死者念经、或者是请他说些远方的传闻来听听,他都不曾摆脸色。虽然与作并不知情,但他同样答应要帮村重传递密函。当然,织田那边请他传话给城中将领,他也一样接下任务了。

「唔!」

能登闷哼了一声,一口气拔出刀。包围着能登的御前众们纷纷将枪尖再次对准他。能登横向挥了挥刀,被其气势压迫的御前众则往后退了一步。

「你!村重你这家伙!居然算计我!居然这样……在众人面前让我颜面扫地!」

能登嚎叫着。

「你别得意忘形!像你这种人,要是没有我们摄津国众的支持,现在还是池田的一条狗。而且你还把我们卷入这场无意义的战争之中!荒木和织田谁才有未来,根本想都不用想!」

能登瞪着四周,高举手中的刀。他的眼睛看的并不是包围自己的御前众,而是外头那些窥看此情此景的将领们。

「村重,可别说我和织田联系是什么胆小作为。我都知道了!我看过你的密函!村重,你委托无边的是什么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各位,你们听好了!」

接着,能登又把手中的刀举得更高。

「村重这个人!」

轰隆巨响与刺眼闪光。

与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跌倒在地。

拼了命撑起身子的与作,在那个瞬间以为自己身在战场。因为周遭漂荡着战场上那种焚烧东西的气味。燃烧的是草木、屋子,还是人呢……但是刚才的闪光让视线一片模糊,好不容易才逐渐恢复,之后看到的并非火焰,而是和他一样倒地的将领们,以及已经恢复状况、站在瓦林能登身旁的村重。村重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能登这家伙——竟然死了。」

村重抬头望向天空,斗大的雨珠开始滴滴答答地落下,没多久后便哗啦啦地下起了倾盆大雨。

又是一道闪电窜过。与作实在没办法再睁开眼睛了。

12

瓦林能登入道的宅子,在那天便烧得一干二净。

能登因落雷而死。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因此死亡或者身受重伤。由于能登当时气势惊人,就连强悍的御前众也因而退了一两步,因此死去的就只有能登。

烧毁能登屋子的是瓦林家之长,瓦林越后入道。他硬是撑着病体领兵、带着所有能登近臣前来低头,为一族之人的不当行为向村重谢罪。在放火之前,郡十右卫门率领的御前众先进入屋子,取回了无边的行李。那价值连城、非一两千贯钱能买下的名物「寅申」,被找到的时候看上去连盒盖都没被打开过。

将「寅申」送回村重那里时,十右卫门便开口询问。

「大人,能登他为何要杀害无边和四郎介呢?在下实在不懂。」

村重沉默不语。

能登透过无边和织田取得联系,恐怕是每天都胆战心惊、担心此事不知何时会曝光。而无边被村重找去,两人似乎还谈了些事情。对于能登来说,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应该会让他按耐不住、想去探听一番。像是你和村重都说了什么、有没有提到我——之类的。只是,无边会回答这个问题吗?

如果是平时的无边,或许会回答。但那时无边手上还有天下名物「寅申」,或许是觉得有些不安,因此言行举止就与平常有些不同。

这是场背叛者与密使的谈判,而密谈很容易因为一些言词不当而引发兵刃之争。

恐怕是在「快说」、「不能说」的你来我往之间,能登在激昂的情绪促使下杀害了无边。为了寻找是否有自己与织田私通的证据,所以能登翻找无边的尸体,当然也就因此发现了衣领内的密函。之所以没有拿走密函,是因为那并非能登在寻找的东西,意即不是能指证他为内鬼的证据。搜索无边的尸体多费了些时间,此时寺男已经来到了草庵,没多久后,御前众又守住了庵舍的周遭。

能登应该不知道御前众会被派来保护无边,想来定是万分讶异,心想御前众怎会在此。但是四郎介却慎重地向他搭话。无边大人,您要出发了吗?大人命我们要将您送到城门。然后,四郎介便转了过去、背对能登。能登便心想,只能趁现在了——

这些事情,村重都没有说出口。

毕竟面对十右卫门,实在没办法告诉他,这种事情只要站在谋反之人的立场想一想就会明白了。

杀死无边的瓦林能登遭雷劈死,这件事让有冈城中的大多数人都极为震惊,同时又感到相当高兴。城中因此传闻四起。

果然佛还是庇佑着有冈城哪,看,胆敢杀害无边大人的人,死状是那样凄惨。那正是佛的惩罚、是冥冥之中的制裁呀——

那些因为冥罚而欣喜之人,有时会悄悄地看向本曲轮的天守。动手杀害无边大人的瓦林能登入道,遭受了应有的惩罚。那么无法保护无边大人的摄津守大人又……他们似乎想说这种话。

那天晚上,村重把「寅申」摆设在书斋里。雷雨云已被风吹走了,微弱的月光射入,是个凉爽的夜晚。原以为已经失去的珍爱名物回到了自己身边,村重凝视着那绝妙的色调,毫不厌倦。

千代保就在村重身后,她开口说道。

「大人,真是太好了。」

村重仍然凝视着「寅申」,点了点头。

当村重纠举能登并打算逮捕他的时候,荒木久左卫门、池田和泉、野村丹后都提出了异议。虽然只有这三个人站到村重的面前,不过村重心里很明白,远远观望这整起事件经过的每一个将领,大多也不认同村重。

若是去年晚秋发生这种事情,这些将领应该还会觉得,就算道理上不是很能接受,但既然是村重所言,那么能登应该的确是干了什么不好的勾当吧。然而冬天过去、春天过去,毛利依然不见人影,显然战事的走向并不会顺村重之意,因此将领们已经不再无条件地认定村重说的就是有道理。

官兵卫是这么说的,在这座有冈城中,能够真正理解村重想说什么的,一个也没有。除了官兵卫自己以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村重一点也不在意土牢中的囚犯所说的这种玩笑话,就算他说的是事实——村重就是孤身一人,但即便如此,至少「寅申」回来了。村重对此感到非常满足。

虽然无边死了,但是和惟任日向守光秀的谈判尚未破局,只要另外找人将这名物送到丹波,和谈还能继续推进下去。在丹波被攻陷以前,无论如何都得要推动和谈才行。可是……

自己有办法再次将这东西放手吗?

村重凝视着「寅申」。就像是硬生生地拆散自己与恋人那样,这样的事情,有办法做到第二次吗?沉浸在月光下,村重不断地问着自己。

六月八日,八上城的波多野兄弟在安土被处以磔刑。

惟任日向守光秀几乎攻下了整个丹波国。关于传闻光秀曾为有冈城降伏担任取次一事,并未在史书上见到任何相关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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