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风一旦带有凉意,天下万民便得以稍加喘息。那是由于收成之秋已不远,虽然还不能掉以轻心,但看来这一年是勉强能活下去了——众人心中如此想着。然而坚守于有冈城内的人们,却不在那样的例子当中。
城里虽然也有田地,但是坚守城池的状态下,光是士兵就有五千人,田里采收的稻米和蔬果,要喂饱这么多的人口,实在是万万不够。自从战争开始以来,已经在各处都开辟了新的田地,然而那些土地原本就是比较不适合耕种的地方,因此种出来的蔬菜也不多。如此一来,于开战前就运进城中的军粮,完全就是城内众人的生命线。
村庄在每年的秋季都会收成稻子并碾成米,再把那些米卖掉换成钱。武士会收取那些金钱,可能换成武器、捐献,又或者换成茶道器具,然后还有买米。村子卖米换钱,而武士则用钱来买米,因此米批发商虽然利润较薄,却仍是门好生意。然而如今,那重要的金钱却无法流通。渡唐钱变少,老是看到各种破裂或缺角的钱。毕竟距离都城较近的摄津国都是如此,坂东note等地就更别说了,钱完全不够,甚至有些势力已经开始施行年贡直接收米的政策。如果金钱不足的情况继续下去的话,自家也得那么办了……自从荒木家兴起以后,村重三不五时就在思考这类事情。但唯有今年,这件事丝毫没有占据心头。检验稻田收成、扣除各种风害水害以后,决定今年年贡实际应该上缴的金额,也是武士的工作,但如今根本没用。城镇之间完全没有往来,北摄的村子也全部都在织田的控制之下,今年不会有任何一文钱进到荒木家的仓库。
注84:关东地区的古称。
七月下旬的某个晴天,村重在城内巡逻。他穿着半套铠甲跨在马上,除了马夫和手持长枪的士兵以外,前后都安排了御前众。以往这种时候大多带着长于刀法的秋冈四郎介、以及通晓伊丹之事的伊丹一郎左卫门为随扈,然而他们都已经亡故。这天跟随着村重的,是力大无穷的干助三郎与其他人。
盂兰盆会和施饿鬼会都已经结束,寺町静悄悄地连个人影也没有,只能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念佛之声。策马往那坐落整排店家的方向前进,在这潮湿的热气之中,移动的只有村重一行人。由于织田阻断了道路,因此往来早已断绝,眼尖的商人很早就离开伊丹,其余的商家没有东西可卖、也没有东西好买,就只能吃着先前储藏的米来活下去。这阵子,城镇里完全没有任何竞业问题,由于也不需要修理铠甲、打造刀具,因此就连打铁铺的锤子声也完全消失了。
在这有如万人死寂的寂静之中,只能听见村重马匹踏步的声响、御前众们的铠甲铮铮,还有那蝉鸣声。宁静到仿佛伊丹的人民皆一动也不动,只是默默地等待着夏天结束、等待战争结束——不,人民的确是藏了起来。远远看见村重的身影,就好像如果被领主大人给看见的话,不知道会惹上什么麻烦,赶紧屏住气息躲了起来。村重也知道他们这些举动。
一行人终于穿过町屋,朝着城池南边的鹎冢砦而去。在一片旱田与荒野中,早先那座无边遇害的庵舍仍孤零零地伫立在那儿。广大的有冈城内,以护城河与石墙坚守的只有本曲轮,城池外廓则是栅木与干壕沟,重要据点也顶多设立了板墙。村重透过那些栅木看向城外。丛生的茂密夏草中有敌军抛弃在该处的竹束,那是用来防御箭矢或子弹的道具,也就是用来攻城的工具,通常是杂兵们在后面推着前进,借此逐步逼近城池。
发现主君停下马匹,助三郎开口问道。
「大人,怎么了?」
「……没事,走吧。」
村重说完,又将视线转回道路前方,这时就看到几个足轻身穿借给他们的配给铠甲,正往此处走来,似乎没有注意到村重。在助三郎发出警跸之声后,足轻们才连忙跳往道路两旁,噗通一下全平伏在地。村重正打算策马从平伏于地的足轻前方通过,却发现他们里头有个打扮不太一样的人。他穿着相当粗糙的服装、是个寸铁未带、气质穷酸的男人,看起来不是武士、也不像是足轻杂兵之流。这几个足轻似乎是在戒护这名手无寸铁之人。
「你们几个。」
一听村重喊他们,足轻们仿佛预感自己死期将至一般,将头垂得更低了。村重并不在意,仍开口问道。
「那是什么人?你们可直接回话。」
足轻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开口。
「是解死人。」
村重心想,果然哪。
不光是武士,即便对平民而言,若是亲人遭到杀害,当然也绝对无法原谅对方。一人被杀就杀一人、两人被杀就杀两人,否则就会被外头说是胆小如鼠,而被视为弱者,如此一来将招致更多灾祸。然而复仇若是没完没了,那么原本应该要守护的家族或村落反而会更加衰弱。因此,杀人的那方会为了表达歉意而交出一个人,如此便可以此代替后续的报复行为,这是室町以来就采用的古老作风。在这种情况下被交出的那个人,并不是动手的当事人,而是承担责任的替身,这个替身就被称为解死人。
会由足轻护卫看起来并非有什么身分的男人,这样一来大概就是解死人了吧。村重确实先看穿了这一点。但是若有解死人,就表示某处发生了与死者有关的纷争。不过村重却没听说有这样的事。
「是谁送去谁那里的解死人?」
听村重这么问,足轻立刻回答。
「报告,是由野村丹后大人处送往池田和泉大人处。」
「竟然是丹后与和泉,详细讲来。」
足轻连忙将头磕到地面上。
「请您恕罪,小的们只奉命要将人送过去,其余的事情一无所知。」
马上的村重瞪着足轻们的后脑勺,但终究还是将马头一转,回到了来时道路上。御前众们虽然有些讶异,但并未多话,仍然忠实守在村重前后。
2
两天后。在降雨的傍晚时分,身为御前众组头的郡十右卫门,要求面见村重。十右卫门被带往大广间后,村重命其他人都先退下,也进了房间。
雨声相当嘈杂。十右卫门仍穿戴着胫当与笼手,全身湿淋淋的,滴滴答答往那木板地上滴水。村重先前指派十右卫门去详细调查野村丹后为何需要送出解死人的详细经过。而十右卫门一如往常地完成了他的工作,也不顾滂沱大雨,依然二话不说就立即前来报告。
「抬起头来,你靠近一些。」
十右卫门遵从命令,在盘坐的姿势下以拳头移动身子、接近村重。
「那么,如何?」
「已探得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吧。」
「是。事情发生在四天前分发军粮时。池田和泉大人家中的组头领着杂兵把军粮运往鹎冢砦,依军法分发一人五合米,但是野村丹后大人的足轻们大抱不平,表示五合根本不够,希望能够再多拿一些。」
一天分发五合米给足轻,这几乎是最少的量了,要是打起仗来,分发个两倍也不是稀奇之事。在无法确定将来情况的守城生活下,负责分配武器军粮的池田和泉会尽可能地节省物资,倒也是理所当然。然而,若有士兵对于长久以来都只领到五合而感到不满,同样也是正常的,村重心想。
「因为他们一直闹着要多些,吵到最后就打了起来。丹后大人家中的年轻武士拔了刀,杀死了和泉大人家的组头。野村丹后大人也承认是自家部下的错误,因此立刻送了解死人过去。」
「和泉那边呢?」
「听说将解死人送回了。」
自古以来作为道歉而送到对方家的解死人,当然可以杀掉,不过确实也可以把人送回,这便是自古以来的做法。
十右卫门继续说了下去。
「昨日,野村丹后大人与池田和泉大人前往荒木久左卫门大人的宅邸碰面,这是久左卫门大人从中协商,希望两位都不要留有任何遗恨,因此才请二人同席。」
村重一脸严肃。
「久左卫门吗。」
荒木久左卫门是村重极为信赖的重臣,他们今天有见面、也有交谈。然而丹后与和泉之间发生争执这件事,他却半句也没提。
领地内的争议,理当要由身为领主的村重判断是非、进行裁决。若是拔刀相向的争执没有告知村重,那么规定上是双方都要受到责罚。当然,任何事务都要由村重来处理也只是一个表面上的规定,实际上通常还是由当事者自己处理完毕。丹后与和泉的争执单纯以解死人这个古老的方式来解决,也不能说是违反常理的怪事……不过村重就是觉得无法接受。他皱着眉喃喃说道。
「情势还真像啊。」
「呃,您是说,情势吗?」
十右卫门如同鹦鹉般重复着村重的话语来反问,村重则是点点头。
「没错……我等放逐筑后守胜正大人时的情势。」
十右卫门登时僵住、全身紧绷。外头的雨声越来越大了。
村重的旧主筑后守胜正将池田家领导者之位纳入手中时,发生了一些问题。而他杀了那不认同自己的老臣,才成为家主。北摄之地有三好家、将军家,后有织田家不断地伸出魔掌,而胜正选择了织田、臣服于其势力之下,才得以保住了池田家。当织田信长遭到浅井备前长政背叛而被逼到绝路时,作为殿后军将织田全军由破灭之途拯救出来的将领之一,便是胜正。
但池田家各将领的心,不知打从何时便开始离胜正远去。最后胜正就被自己的家臣——也就是村重和久左卫门等人放逐,在失意中郁郁而终。
「虽然大人您这么说,」
十右卫门的声音中带着狼狈的感觉。
「但事实并非您想的那样。确然发生出了人命却未向您报告这样的事情,但那应该只是不希望无故浪费了大人的时间。久左卫门大人自不用说,野村丹后大人和池田和泉大人也都是不二的忠臣。」
「两天前,我去鹎冢砦看了一趟。」
村重仿佛没听见十右卫门说了什么,自顾自地说着。
「我看向城外时,发现夏草长得很茂盛,而敌人的竹束就随意丢在那里……我想说的是什么,十右卫门,你明白吗?」
「这,我想……虽然不晓得那是交由谁负责的栅木,」
十右卫门慎重地回答。
「这样表示,怠忽职守了。」
要保卫一座城池,第一要件当然是不让敌军靠近。因此必须尽早发现敌人,让对方沐浴在箭林弹雨之下才行。夏草长得过于茂密,就难以发现敌军,而竹束就放在那里,就能让敌军重复使用。城兵必须好好除草,一旦发现那些可以用来接近城池的工具,也要尽可能地破坏掉。只要趁着早晚光线昏暗的时刻做这些事,便也不会太困难。为了备战,必须保持视线良好,这也是村重一再对各将领下达的指令。
「有所疏忽的并非城池的防守。」
村重说。
「而是我那道守城绝不可掉以轻心的命令——是这一点哪。」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村重想。在胜正遭到放逐以前,城墙的修缮延宕、配给的铠甲数量不足、马匹瘦弱、放任夏草恣意乱长。每一件、每一件事情,和谋反相比都只是小事。但是在这些事情之中,确实也隐含着反叛之意。
胜正或许并非稀世名将,但也绝非一名愚将。如果发现有哪里做得不够扎实,就会下达命令。话虽如此,那些过于枝微末节之事就不必多说,交付给各将领处理,并经常嘱咐他们不可掉以轻心、要多加注意。不过他所说的话,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有冈城的夏草恣意生长、久左卫门未上报同侪发生争吵之事,的确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但这些小事直到最近都未能察觉,确实也是千真万确的。
「这一个月……不,一个半月,各将领都怠忽职守、也不太进行报告。想想就是打从那天以后吧。」
一个半月之前的「那天」——无边与秋冈四郎介在城南的草庵里遭到杀害,而杀了两人的瓦林能登则因奇祸而死的那天。
村重不管是体型或者动作,都是个令人连想到巨岩的男人。他不多话、也很少表现激动的情绪,在这乱世当中,应该算是比较好侍奉的主君了。即使如此,每当十右卫门自己想要向主君说些什么,都还是会感到迟疑。明明身为组头,却与大将有不同意见,这需要有领死的觉悟。现在还能劝谏主君的恐怕也只有我了,于是十右卫门尽力鼓起勇气、腹中使力地开了口。
「请恕属下冒昧,大人。虽然因为长时间驻守在城内、导致大家可能开始松懈了,不过只要大人吩咐下去,所有的将兵一定都会绷紧精神、遵循命令。我们荒木家的人,每个人都有决心要支持您直到最后一刻。还请大人不要怀疑。」
对于这冒死进谏的话语,村重没有任何回应。大广间里回响着雨声。一滴水珠从十右卫门的下巴滴落,那水滴究竟是雨水、还是自己的冷汗,就连十右卫门自己也搞不清楚。
村重吐出一口气,他的脸上并无愠色。
「十右卫门,你是否觉得我有些发狂了,竟怀疑起那些毫无来由的事?」
「怎么可能,绝无此事。」
村重低头看向缩起身子、平伏在地的十右卫门好一会儿,才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我会觉得从那天起就有某些事情不对劲,是有原因的。你看看这个。」
村重的手掌上,有一个小小的珠子。毕竟两人之间还是有些距离,于是十右卫门定睛凝神后再次望去。
「那个是……铁炮的子弹吗?」
「没有错。那天的事情,我实在无法忘记。就是瓦林能登死去的那天。」
听主君如此一言,十右卫门也回想起那一天的情况。那是个积雨云厚重、远方不断传来雷鸣声的闷热日子。
当天,十右卫门和御前众拿着持枪包围了瓦林能登,受命要在村重的示意下逮捕他、若是能登不从就要杀了他。村重刻意在通往本曲轮的桥上分散诸将的策略成功了,轻松地在三三五五登城的将领中包围了能登。在村重讲明道理之后,久左卫门与丹后等人也哑口无言。而那名寺男现身以后,更是任谁都能了解能登犯下的罪行。被逼到死局的能登拔刀,高举之后似乎在呐喊着什么……
之后的事情,十右卫门并不记得了。事后才知道是一道落雷取走了瓦林能登的性命,而包围能登的御前众都被震开到一旁。
在那之后已经过去一个半月,暑气也稍有减缓,雨水甚至还变得有些冰冷。村重开口。
「在你们御前众倒下以后,我快了一步接近能登。」
「是。此乃我等失误。」
「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那只是因为落雷离你们近、我离得比较远罢了——当时我便确认能豋已然断气。而这颗子弹也是在那时发现的。」
稍微顿了顿,村重凝视着子弹继续说下去。
「就打在能豋旁边。深入地里两寸左右,要挖出来的时候还是烫的。」
「那么……」
十右卫门难以置信地开口。
「您的意思是说,在雷打下来以前,有人试图射击能豋大人吗?」
「不知道是落雷前还是落雷后。」
村重说着,握紧了子弹。
「但确实没错,有人以铁炮射击能豋大人。」
十右卫门激动了起来。
「可是,那是为了什么?」
相对地,村重对此似乎不是很在乎的样子。
「不知道,或许是觉得让能豋活着会很麻烦的人做的吧。」
「能豋大人原先私通织田,如此一来,有可能是同样私通织田的其他人所做的吗?」
「十之八九是那样吧。但更重要的是,在我准备要处置能豋时,有人打算妨碍这件事。」
此时十右卫门终于了解村重是在担心什么。
一般来说,武家中能够评判武士作为、下达处分的就只有家中的领导者。若是瓦林能登做出可疑的行为,那么能够公开其罪名、决定他应该接受何种处罚的,就只有村重,必须如此才行。村重要问罪于能豋之时,却有人打算从旁杀死他,这侵害了村重的权利。此举正是谋反。
大广间里更加阴暗了。或许是因为身体湿淋淋的,十右卫门感受到一股寒意。
村重开口。
「在这有冈城内,存在表面顺从、背地里意欲谋反之人。这种人潜伏在阴影之中磨刀霍霍。这颗子弹就是那家伙一时大意所留下的唯一踪迹。十右卫门,我不想重蹈胜正大人的覆辙。能够保住这座城的,就只有我而已。」
村重站起身来,将手里的子弹交给头垂得更低的十右卫门。
「找出那天是何人射击能豋的。是谁下的命令、那家伙的目的又是为何,把所有相关的事情都给我查一遍。」
十右卫门将那小小的铅制圆球高举过头,仿佛那是颗金粒。
「遵命。」
「能办到吗?」
「是!」
这回答一如他往常的风格,毫无迟疑。
不过在十右卫门心中,却无法按耐不安的想法。自己真能完成这项使命吗?能豋死后已经过了一个半月,无论是被遗忘还是找不回的东西,应该都有不少吧。为何大人没有在一个半月前下达这道命令呢?对此,十右卫门也萌生了讶异。
3
过了几天,日子也来到了八月。天正七年的八月,在传教士使用的儒略历note上几乎已经是九月,夏天已经结束了。
注85:格里历的前身,一年十二个月、大小月交替、四年设一闰,基本上与现行西历、也就是格里历已相当接近。
去年十一月,荒木家决定要叛出织田、投靠毛利的时候,每天在进行会议决策时都像是弥漫着冰冷的热气一般,充斥着独特的紧张感。听见召集众人的太鼓声响后,每位将领无论身穿一般服装或者全副武装,都会打理得整整齐齐、毫无遗漏,接着争先恐后地前往天守,深怕漏听了村重的只字片语。每一个人都非常积极。无论年长或年少,勇于挑战如日中天的织田,那股激昂让他们士气昂扬。在那之后已过了十个月,一回神才发现有许多事情不同了。
聚集在天守的将领们铠甲蒙尘,也未发现阵羽织已经绽裂了,放任胡子生长并无修剪的面容也满是尘土。几乎所有的将领都是低着头、等待会议结束,其中还有人明显一脸睡意。也有许多将领并未前来——宣称因病而无法参加的将领也越来越多了。北河原与作自从提出投降的意见以来,或许是感到自己会有生命危险,因此近来都不会出现在人前,高山大虑今天也没有出席。而会议内容,就跟这十天来都差不了多少。
「就算陆路被阻挡,也还有海路啊。只要动用小早川、村上的水军,毛利要进入尼崎大后方根本不必一两天就能抵达。但是他们还是不来,这就表示毛利的心意已经变了。不,打从事情一开始,他就打算让织田的矛头朝向我们、把我们当成护盾。把期待寄托在那种一步登天的家伙身上,根本就是失策。不要想倚靠那根本不会来的毛利了,应该凭我们自己打一场华丽的胜仗啊,这才是武士应有的行为!」
如此热情澎湃地侃侃而谈的,是野村丹后。村重的双眼一如往常地略带倦意,但其实他正在悄悄地观察丹后的样子。
丹后深信在这世上,只要好好保护己方、杀死敌方,一切都会顺遂,他这份刚直在经过长时间的守城生活以后,依旧毫无改变。丹后会是那个打算放逐村重的谋反之人吗?丹后的氏族地位高、也相当有威名,具备下克上的力量,但他毕竟还有身为村重妹婿这层关系,若是要谋反的话,也不免让人对他与村重的关系过从甚密而抱有疑虑。更何况丹后根本不是那种可以表面顺从村重、背地里策划谋反行为的双面人。又或者,其实他只是一直让人看起来有这种感觉而已呢?
池田和泉一脸担忧地说。
「诚如丹后大人所说,毛利的背信已然相当明白。如此一来若是只靠我们自己的话,即使是要打上一仗,不但兵力不足、铁炮的数量也不够。更何况织田早已将支城都建造完毕。以我们坚守城中的少量兵员去挑战大军,虽然颇为符合武士风范,但此举是否有些自暴自弃呢?此时应当先尝试筹谋划策、增加我方的伙伴才是。」
和泉在坚守城池以前虽然未曾立下什么彪炳功劳,然而他是个擅长规划事务、讲义气且受人信赖的男人。由于武器、军粮乃至竹木等资源的分配工作都交给他,因此城里所有的将领都与和泉有所往来。若是和泉登高一呼、表示不该再让村重继续领导下去,那么追随他的人想必会有很多吧。但是和泉有可能萌生反逆之心吗?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会赶走村重、赌一把让自己站上主君之位的男人……
荒木久左卫门一脸不悦。
「说我们把毛利当成伙伴,这样的说法不太对吧。像毛利还是宇喜多那种权谋算计之人,要仰赖他们本来就是个错误。我们是站在本愿寺这边、站在征夷大将军这一方哪。而本愿寺都已经支撑了九年,我们只需要等到世间的风向转变即可。武田信玄虽然战胜了德川,却因病倒下……信长也是人,终有寿命走到尽头的一天。」
久左卫门近来就只会坚持要继续等待。毕竟等下去这个方法,便可以什么都不用做,所以诸将领其实颇能接受这个办法。久左卫门有可能背离村重吗?虽然久左卫门现在以荒木为名号,但他原先本是池田家相关之人,如果他表示要流放村重、重振池田家,那么愿意追随他的人应该也不会少。真要说到可疑的话,大概没有人比他更值得怀疑了。然而看在村重眼里,以久左卫门的将才器量若要统率一方势力,未免会令人感到不安。久左卫门真有办法欺瞒村重、暗中推动谋反之事吗?
「诸位,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呢!」
拉起嗓子吼叫的是中西新八郎。
「与毛利等人同心协力、于这座有冈城讨伐信长那家伙,可是大人订立的远大计画。这个计画至今仍未破灭!我们身为家臣,不就应该要相信大人的谋略,并且努力达成,这才是我等的本分不是吗!在下相信大人、相信摄津守大人!正因为信赖大人,所以我相信毛利会来!说不定明天毛利军便会大军开拔到此,各位现在怎么都说出这种话呢!」
会议现场上陷入一片沉默。没有人责怪新八郎这一介新人竟敢这样放话,但也没有人特别赞同他,只是飘荡着一股被泼了冷水的气氛。村重看着新八郎激动的面孔想着,这个男人实在不可能策划什么要流放我的计画。就算新八郎真的有这样的野心,也不会有其他人站在他那一边……话虽如此,这并不表示新八郎就没有野心。
今天的会议也和昨天一样。战情胶着、各将领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村重发现,在发言时责备毛利背信忘义的声音增加了。
决定背离织田、靠向毛利的是村重,责备毛利背信就等同是责备村重的判断。将领们难道没有发现这件事吗?又或者是发现了,所以才代替村重责问毛利呢?
——村重实在无法明白,究竟是哪一种。
会议结束以后,村重回到御前众守卫的宅邸里。
在诸将面前现身时,村重总是穿上笼手和胫当等护具。毕竟那并非是会有弓箭子弹横飞之处,要换上整套铠甲和头盔也太过大费周章,但身上穿着一定程度的护具来以备不时之需,乃是武士应有的原则。以前还会觉得出席会议要穿戴笼手之类的也太过装模作样,但这阵子村重的衣服下其实还穿了锁帷子。虽然近侍们都认为他是为了防范织田的刺客,但这其实是为了防备城内之人。
也因此回到宅邸后,就特别能觉得松了口气。让近侍们帮忙卸下武装,以脸盆盛来的水清净过身子以后,村重走向宅子内的持佛堂。
穿过走廊、拉开持佛堂的纸门,村重发现在那铺设木板地面的微暗佛堂内,千代保正在念佛。千代保后方的侍女立着单膝待命,一发现拉开纸门的是村重,立刻将头低了下去,但千代保仍然继续念佛。村重关上纸门,也不坐下、就只是站在那里听着千代保的声音。
或许是村重的沉默令人紧张,侍女轻声开口。
「阿出夫人……」
千代保因为这句话而骤然停下,但仍面朝佛像、开口问道。
「怎么啦?」
「大人来了。」
千代保脖子一转、回过头来。即使坚守城中如此长一段时间,她的年轻侧脸依旧不见有任何衰变。千代保睁大了眼睛,将佛像正面的位置让给村重。
「原来是大人,真是抱歉。」
「没什么,不必在意。」
村重没在佛像前坐下,反而坐在了千代保的正面。
「你还真虔诚哪。是许了什么愿望吗?」
村重开口说出这句话,其实是相当随兴的问题。但千代保却陷入沉默,之后才声若蚊蚋般地开口。
「我是在吊……吊唁菩提note。」她这么说道。
注86:意即遗体,乃佛教用语。
「吊唁谁的菩提呢?」
「这次战事中失去性命之人。」
「那可是有几十、几百呢。」
「是的。」
村重看着佛像,那是由南都note佛师所打造的释迦牟尼坐像。
注87:南都六宗为奈良时代以平城京为中心繁荣的六个日本佛教宗派,又称奈良佛教。
千代保是大坂本愿寺坊官note的女儿,她自己也是相当虔诚的信徒。村重心想,这可奇怪了。
注88:为门迹办事的俗世僧侣,虽然有剃度也穿法衣,但可食肉、娶妻、生子甚至带刀。
「我以为一向宗门徒并不凭吊菩提的呀。」
一向宗不认为人的祈祷会有效用,能够拯救死者的只有阿弥陀如来,因此教义上并不觉得生者的祈祷能够拯救自己或者他人。
千代保垂下眼睛。
「的确是这样……虽是如此,而且在您面前也应该要有所避讳,但是……」
千代保缩起了身子,继续说着。
「看到这座城池的苦难,我实在忍不住想做点什么。要是父亲看见了,肯定会责骂我的。」
身为一向宗门徒的千代保在释迦牟尼法像前为死者凭吊菩提,确实不符合宗门的宗旨。因此千代保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行为相当丢脸。但村重认为那些因战争而死之人——呐喊这是自己最后的工作便冲向织田军的森可兵卫;以染血的手祈求子孙受到照顾的伊丹一郎左卫门;明明身为城内第一好手却连刀也没能拔出,就让人从背后下手的秋冈四郎介;到死前都还说着想去西方极乐的安部自念;凭借星光才能勉强看见面容的大津传十郎;只穿着兜挡布却化为不要命的死士、朝村重杀过来的堀弥太郎;受到所有人的敬爱却与城内外的双方互通有无的无边;心想事以至此、无力回天,拔刀却被雷给劈死的瓦林能登入道。以及荒木军和织田军各自死去的无数士兵、逃到山里却被赶尽杀绝的百姓——想起他们的脸庞,不禁觉得千代保的回向,是令人肃然起敬的行为。
「我不知道你的父亲会说些什么,但你为我们有冈城之人祈祷,我感到非常高兴。」
千代保一脸激动,慢慢地将手摆到地上、低下了头。
「您过奖了。」
「念佛结束了吗?」
「原先就没有规定得要念多少的。」
「这样啊,我不太清楚一向宗的教诲。」
千代保收回双手,抬起头来露出微笑。
村重猛然想起,有件事情自从迎娶千代保以后、决定离开织田以后、开始坚守城中以后……明明随时都可以问,却一直没有问出口。现在——就是现在。坚守城中九个月、将兵们都累了,在这个有某人打算取代我的时候——不正是个好时机吗?村重看着释迦牟尼法像,对着千代保问道。
「千代保,你从没有劝我要念念佛呢。」
「是的。」
「那又是为什么呢?」
千代保的眼中浮现出困惑,无论什么事情,千代保几乎都不会说出自己的想法。就算开口询问,她也总是一副不知该不该回答的样子。
「但说无妨。」
在村重催促下,千代保虽然一脸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开口了。
「当然,父亲也曾告诉我,有机会就要请您多多念佛。然而我前往池田、又辗转来到这伊丹,拜见大人您的所作所为以后,觉得要是劝谏您得为了来世想想,恐怕也只会为大人多添麻烦,所以直至今日,我都没有向您提过这件事。」
「麻烦是指什么?」
「就是,」
千代保幽幽地说着。
「大人您是荒木家的总大将呀。所谓的佛,是要拯救无力的百姓、保护扬弓御马武家的今生——然而总大将有所谓的武略,要是妨碍武略的话便是麻烦了。」
村重感觉相当愉悦、几乎想要笑出来。确实如此。领导之人选择宗门,不能只考量自己的现世利益、或者往生极乐之事。
高山大虑从前的主君是和田伊贺守惟政,惟政的家臣之中有许多南蛮宗信徒,他也与南蛮宗相当亲近。然而他到了最后,都没有舍弃自己的禅宗宗门。没有人知道,他亲近南蛮宗究竟是为了便于整合家臣而已,又或者是打从心底倾心于南蛮宗。然而能够确定的是,无论是改信南蛮宗、又或者维持原先的禅宗,惟政都无法脱离他身为和田家家主的立场,去做出那个决定。
村重亦是如此。如果千代保强烈建议他改信一向宗,那么他至少会做做样子去理解他们的教义,但并不会因此改宗。在这北摄之地,若是改信了一向宗,那么任谁都会觉得荒木已经屈居于本愿寺之下。
而千代保看穿的这件事,就连村重也是不久之前才体悟到的。
「没有错。」
村重说道。
「说到武略啊,不论是坐禅还是法华经,这些都是武略。本愿寺高呼参战便能保来生安稳、前进乃极乐、后退即地狱之类的,应该也是武略。在这充满战争的世上,森罗万象,无一事不是武略。」
千代保有些困惑似地皱起眉头微笑,最后低下了头。
「我好像口出卖弄小聪明似的话,还请大人原谅。」
「别傻了。」
村重也忍不住嘴角上扬。
「聪明有哪里不好了?不会有武人想要把愚蠢之人摆在身边的。」
「原来是这样啊。」
千代保浅浅一笑。
「多半还是有的吧。」
持佛堂外有脚步声接近,一个熟悉的近侍声音说:「有事禀告。」
「怎么了。」
「郡十右卫门大人紧急求见。」
「马上过去。」
村重答了这句后便让近侍退下,站起身来。他走过平伏在地的侍女身旁,回头看向千代保说道。
「那么,我去处理一下武略的事情。」
4
密谈就要去比较宽敞的房间——因为这样很难隔墙有耳。村重这次也让人把十右卫门带去大广间,时刻与前几天相同,正是接近黄昏晚霞。
十右卫门身穿小袖加上肩衣,一身便服。他坐在木板地上、双拳落地深深低下头迎接村重。村重盘腿坐在席子上后便开口。
「说吧。」
十右卫门仍然低着头,铿锵有力地回答。
「是,关于您先前吩咐一事,前来向您报告。那天并没有任何一人将铁炮带进本曲轮中。」
「……没有吗。」
「是的。」
村重摸了摸下巴。
有冈城的士兵大致上分为两种,也就是直接隶属于村重的士兵,以及侍奉村重的各将领麾下的士兵。当然村重自己带的士兵数量最多,但是总人数仍然不到全城士兵的一半。而守卫本曲轮的,就只有村重的直属士兵。例外的就是因为技术超群,所以被安排在几个关键要地的少数杂贺众。
另外,士兵从与村重较为亲近、将来有可能出人头地的御前众,到单纯负责搬运物资等事务的劳动者,各自负责各式各样的职务。负责防卫本曲轮的是御前众和足轻。御前众都有自己的武器,但是足轻们大多只有钝刀之类的装备,因此村重必须借他们长枪、弓箭、铠甲和铁炮。战争结束后他们才会归还这些东西,不过价格昂贵且数量稀少的铁炮会轮流使用,与其他装备不同。
负责守卫本曲轮的足轻若被吩咐要使用铁炮,那么就得先前往本曲轮内的铁炮仓库借用。值勤结束后,要先把铁炮还回仓库,才能够离开本曲轮。
另一方面,御前众里头有些人拥有自己的铁炮,至于以铁炮技术为其卖点的杂贺众也会带着自己的铁炮来到本曲轮。此外,为了参加军事会议而前来本曲轮报到的诸将领和他们的护卫士兵,若是里面有人携带铁炮,也不会特别去盘问他们。但是十右卫门却说,瓦林能登死去那日,并没有人携带铁炮进本曲轮。
「足轻们应该不用多提。各将领以及随行之人皆无任何人携带铁炮,守桥的御前众们的说词也都一致。由于他们也明白您那道命令用意何在,因此特别留意将领们的武器,想来应该不会有错。另外,那天已经做好准备要以长枪包围能登大人,因此御前众也没有人携带铁炮。」
「杂贺之人又如何呢?」
「由于考量到杂贺众进入本曲轮,可能会对大人您要做的事情造成麻烦,因此在下于前一日便已告知杂贺之人当日不必登城。杂贺众遵循我的交代,因此当天并没有他们的人在场。」
十右卫门稍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
「您也知道,铁炮仓库有上锁、并且有人看守。当天看守之人虽为足轻,但我核对了几个人的证词,那一天无人怠忽职守,因此要偷偷地从仓库里取出铁炮,应该也相当困难。」
铁炮仓库原本就有安排看守者,然而自从夏天那时,织田手下的人意图在弹药仓库放火以后,弹药仓库和铁炮仓库的守备就更加严密了。不但特地在足轻里挑选了工作比较勤快的人,也增加了看守者的人数。所以村重对此也不得不同意。
「想来也是。」
那天没有任何一把铁炮被带进本曲轮,也没有人从仓库偷拿铁炮,那么射击能登的铁炮出处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村重这么想着。
「如果没有被偷偷拿出来,那么就是光明正大地拿了。问题在足轻吗?」
「噢。从仓库借来铁炮的铁炮足轻,由于某个人的命令而射击能豋大人……在下原先也是这么想的。」
村重挑了挑眉。
「原先?」
「是的。我一个个询问过足轻们的证词。为了验证他们所说的是否可信,也与其他人说的话相互比对过。」
十右卫门难得有些激动。
「大人,那天守卫本曲轮的铁炮足轻,都没有将视线离开彼此。原先在本曲轮当中,铁炮足轻就是安排两人一组、待在瞭望台上。实在很难趁另外一个人不注意时就溜下瞭望台,更不可能射击能登大人。」
「……」
「负责借出铁炮的仓库奉行是由御前众担纲,绝对不会把铁炮借给可疑之人或是并未负责该工作的人。那天从铁炮仓库借出的铁炮,每一把我都调查过是哪个人拿到哪里去。射击能登大人的铁炮,并不是借给足轻的装备。」
村重不得不压下自己想大喊「你有好好调查吗」之类话语的冲动。十右卫门是相当有能之人,若是他调查过后认为足轻都没有射击能登,那肯定就是这样没错。
十右卫门继续说着。
「另外,也不可能是从本曲轮外头狙击的。由于大人您说子弹嵌入了地面,那么射击之人应该是从上方瞄准能登大人射击,可是在本曲轮之外并没有可以这么做的场所。」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村重说。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要报告,我要问问两件事。」
「是。」
十右卫门敬畏地低下头。
「您请问。」
「狙击能登之人,是从哪里射击铁炮的,这事你可有看出什么端倪?」
十右卫门直起身子,明确地说。
「有的。」
想来早已经思考过了,所以十右卫门说话时毫不迟疑。
「从能登大人倒下的场所、铁炮的射程、还有由上往下射击这几点来思考,射击的人能够潜伏的场所,已经缩小到三处。」
「喔?哪三处?」
「松树上、天守的二楼、宅邸的屋顶。」
村重明白,所谓的松树,应该是指种在通往侍町的桥梁附近的那一棵。确实,如果爬上那棵树,应该能够进行射击,不过周遭完全没有茂密草丛之类的地方,一旦从树上下来,附近就完全没有藏身之处。
另外,天守是举行军事会议之处,能登死去的时候,应该已经有几名将领进到里面了。铁炮手若是从二楼射击,之后他便会无处可逃。
宅邸的死角虽然多,但是一往里头走,就会碰到有大批人员留守的场所,不可能让陌生人随意接近。
十右卫门所说的三个地方,都不是什么相当适合进行狙击的场所。但既然十右卫门表示射击者能够潜伏的地方就只有这三处,那么就表示其他地方应该是完全不可能进行狙击的吧。不过,村重还有个问题得问问。
「为什么会把范围缩小到天守的二楼?」
「这是因为若是一楼的话,御前众和诸位将领所形成的人墙会成为阻碍、无法射击能登大人。从三楼的话又太高、角度过于倾斜难以瞄准。」
「你试过了吗?」
「是,属下当然试过。」
村重点点头。
「好。那么,我还有一问。」
「是。」
村重的语气略略加强。
「我是命你找出狙击能登的是何人。你的调查相当全面,而且这些全都需要费点时间,这我很清楚。然而——你还没有完成我的吩咐呢。十右卫门,你为何在调查到一半的时候就来求见了?」
十右卫门倏地平伏于地。
「诚惶诚恐。」
「怎么了吗?」
「是。由于考量到应该先回报您的命令,因此不小心弄错了先后顺序。如大人明察,属下是由于有必须立刻向您汇报之事,特此求见。」
像十右卫门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不小心弄错。村重也立刻意识到,应该是因为出现了必须要先行报告的事情吧。
「你说吧。」
「是,我在城内进行调查时听闻了一些事情。」
从窗棂缝隙看出去,天空有如鲜血般赤红。十右卫门继续说道。
「是关于中西新八郎大人的传闻。」
5
第二天的会议上,在场将领仍然一心等待毛利,没有其他意见。虽然原本这个会议就是村重监视各将领、各将领互相监视的场合,然而现在却连半件事情都无法决定。村重闭上眼睛,让那些侃侃而谈、为反对而反的相反意见成为耳边风,思索着昨天郡十右卫门提起的事。
口沫横飞的将领们,在某个瞬间仿佛是说到腻了一般、全都闭上了嘴。等到天守内终于降临了村重期盼的宁静,他才睁开眼睛。
「中西新八郎。」
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新八郎一脸错愕,但仍然立刻大声回应。
「在!」
他的脸上写满难以抑制的兴奋。村重盯着他的脸庞瞧了好一会儿,又看看他全身那毫不松懈、全副武装的样貌,然后开口说道。
「听说你收了泷川左近的酒。」
「噢,您是说那件事吗。」
新八郎拍着大腿笑了。
「是的,没错。左近家中那个叫佐治什么的,就是曾经来射箭书的那个人,说什么这是慰劳品,才给拿过来的。」
「我还听说你送了回礼。」
「没有错。唉呀,真不愧是大人,您的消息真灵通。」
新八郎心情愉悦地说着,还得意万分地环视诸将。
「酒是由属下和上﨟冢砦的四位将领一起品尝了。真不愧是织田家的大将,送过来的酒也是挺不错的,但对在下来说,还是伊丹的水比较对味呢。」
新八郎说着便哈哈地高声大笑起来。但那声音在留意到村重的眼神以后,马上有如日头下的雪花那样消失无踪。
村重的眼神如同秋水般冰冷。
「你认为那样很好吗?」
村重的声音听起来也跟平时不同。新八郎则是一脸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
「您指的是……」
「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其他氏族书信往来,这可是违反军法。往来赠礼之类的就更不用说了。」
新八郎双眼圆睁、张口结舌。
「这,这个!」
接着猛然开始反驳。
「您这是说什么呢,属下真的不明白。上﨟冢砦是大人您交付给我的地方,我认为所有事情都应该必须由自己决定,而且只不过是收了一坛酒就遭到这样的指责……」
「放肆!」
村重怒吼一声。
「就连交付一城的大将,若是没有透过取次就与其他家往来,可就是不折不扣的谋反。你只负责一个砦,竟敢口出这般大话!」
仿佛被村重的怒气给震慑,新八郎似乎坐着倒退了些。他连忙平伏于地。
「这,这个……在下并没有那个……」
当下的样子可说是狼狈不堪。村重此刻又快速地环视了诸将的面孔,
那个瞬间,村重的背部有如被人泼了一盆冰水般、感到一阵恶寒。
出席军事会议的各个将领,脸上都明显写着困惑、无法接受——真要说的话就是一脸狐疑的样子。就好像是平时不太开口的村重,忽然讲起了毫无头绪且不讲理的话语那样,一个个脸色尴尬。在场没有一个人的神色,显示出自己认为村重说得相当有道理。
新八郎又开口。
「但是大人,收礼必须要回礼也是礼仪……要是荒木家被人嘲笑是吝啬之辈,这也并非好事。」
任命他为上﨟冢砦的守将后,新八郎确实将那些相当有个性的足轻大将们整合了起来,完全没让织田军靠近过砦。虽然这也是因为织田选择了远攻、一直没有接近砦的关系。话虽如此,长期没有重大过失,坚实地防卫砦的新八郎,他的力量绝对也不可小觑。然而,他丝毫没有身为将领应该具备的长远眼光。要是官兵卫的话,根本不可能说出这种少根筋的回答。村重忍不住没来由地感到愤怒。
「蠢货!你送了什么给泷川?」
「噢,是……鲈鱼。」
鲈鱼姿态优美、自古以来就被誉为是等级相当高的海鱼、也是夏季当令的鱼鲜。
村重的声音更加粗暴。
「这也太不小心了!新八郎,你是从哪里拿到那鲈鱼的?」
新八郎一脸听不懂问题的样子,而村重没等他回答便继续说下去。
「在这个被织田包围四面八方的有冈城怎么可能捕到鲈鱼!是黑市来的吧!」
人与人必须要面对面才能进行金钱交易,此乃这个世间的常理。就算对方是明天就要厮杀的对象,亦是如此。就连包围网比有冈城更严密的大坂本愿寺那里,也一直在传闻织田的杂兵会悄悄地卖些米或杂货来换点钱。虽然在有冈城的某些地方进行这种交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表面上这样的买卖当然是被严格禁止的。
新八郎支支吾吾地辩解着。
「我想的确可能有那样的事,不过那东西是足轻大将们拿来的,所以我并不清楚。但是大人,这样也不太对吧。用尽各种办法来获取粮食,不就是战场上应有的作为吗?我还认为您应该会夸奖属下呢。」
村重发现有几个人听闻新八郎所说的话,还点了点头。战场上若是军粮耗尽,那么就算煮草舔石也要骗过自己的肚子。既然有办法取得鲈鱼,那就不应该受到责骂……村重敏锐地捕捉到将领们心中存在着这样的迟疑。他感受到这样的气氛,于是便马上回道:「我没有责怪你取得粮食一事。」
「但是你送了鲈鱼当回礼,泷川会怎么想?泷川左近可是织田旗下的智将,他当然不会认为陆地上能钓到鲈鱼,肯定会推测到有人在做买卖、将东西运进有冈城。一旦明白了,就算我军限制出入,他们也能让细作混在行商人之中,这就着了泷川的道了。你的行为等于是在告诉织田,有冈城出现了这样的破绽可钻,还手把手地指导他们呢!你要知道,就是因为会发生类似的状况,所以才规定所有人与其他家往来都必须透过取次。新八郎,你如此大意轻忽,这罪可不轻!」
会议现场安静地连一声轻咳都没有人敢发出。
村重相当焦躁。当事人新八郎当然是一句话也不敢吭,然而其他将领却没有体认到新八郎的错在哪里,脸上的表情尽写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责骂他的呢?真是无法接受」。原先在此斥责新八郎,是要以一儆百。但村重的话语却没能被将领们给听进去,就只有他刻意表现出的怒气回荡在这个空间内。
果然如此哪,村重心想。这不就像是流放筑后守胜正之前,池田家中的情势吗。
「大人。」
这时胆战心惊地开口说话的,是荒木久左卫门。
「我相当了解您为何震怒。但是……」
村重心想,别说谎了。一看久左卫门的脸,就知道他一丝一毫都不觉得村重有理,简直比熊熊燃烧的火光还要显而易见。但是村重让自己静下心后,便挥手要他说下去。于是久左卫门行了个礼,说道。
「新八郎的行为确实太过疏忽,以军法来说的确免不了重罚……然而新八郎平日奉公并无不妥,他被任命为将领之时日也尚短浅,也仍有不够成熟之处。这一次就请您原谅他吧。目前我军四面八方都遭受敌人包围,若是在这样不安的情势中问罪自己人,也实在不能说是上策。」
村重再次看向天守里的各个将领。反驳的神色已经完全消失,只留下似乎想开口表示「这样应该可以吧」的暧昧沉默。
荒木家的将领们并不愚昧,新八郎的行为到底违反军法到何种程度、让织田有机可趁是多么危险,不可能所有人都不明白。然而今天的会议,将领们却选择不顾村重所说的道理,转而同情起新八郎。现在的村重,也已经领悟到大概的理由。
想来诸位将领真正怜悯的人并非新八郎。他们真正可怜的,是瓦林能登入道。能登私通织田、斩杀有德高僧、将民众推落悲叹的深渊,然后就这么死去,然而将领们却对此感到十分惋惜。出身北摄名门瓦林家的能登入道,受尽一个虽说是领导者、然而身分却是他国之人的村重屈辱后死去。将领们直到今天仍无法完全接受这个事实。这阵沉默便是由此而来。
没办法了。村重沉思之后,在假装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后再次开口。
「好吧。看在久左卫门说情、和你先前的贡献之上,这次就饶你一命……新八郎。」
「是!」
「往后要更加谨慎。努力建功补偿吧。」
「是,属下必定办到!」
新八郎的声音充满了感动的颤抖。
会议结束后,村重在郡十右卫门一人的陪伴下来到天守的最上层。无论是风还是天空的颜色,确实都是秋季的风物。
过去村重拿下池田城以后,因为有其他想法而舍弃了那里。池田城所在的那片土地自此便被称为古池田。现在从天守看过去的古池田,有旗帜正在翻飞。织田军在古池田筑起了阵地——不,那已经不只是阵地,几乎可以说是城池了,他们建立了一个扎扎实实的战略据点。假设大举进军的毛利军出现在后方,那个古池田阵营真的能被攻破吗?村重现在已经无法确定了。
今天的会议情况,实在令人担忧。
中西新八郎在没有领导者允许的情况下与其他家往来赠礼,那是相当轻率的举动,就算立即被怀疑、马上遭到处斩也合情合理。然而,就连如此明确的违反军法行为,村重也无法处分他。因为会议中弥漫的氛围,就是不赞同处分新八郎。
过去村重隶属于织田家时,信长曾经认为村重就和信长自己一样,是统领家中独一无二的主君。但事实并非如此。而村重则是直到今天才重新体悟到这件事。
在池田家衰微的危急之际,整合北摄国众的新领导人,便是村重。正如同黑田官兵卫先前曾说过,村重并没有统领他们的理由,如果国众不认同,那么荒木家一日都无法成立。擅长观察情势的村重,实在无法逼退会议的走向。
过去并不会有这样的状况。军事会议并非国众牵制村重的地方,而是村重统领他们的地方。每个将领都将村重的话放在心上,村重说白便是白、说黑的话应该所有人都会表示的确是黑的。就算有点勉强,只要荒木久左卫门或者池田和泉这些老臣敲敲边鼓,那么就能如他所愿整合全部的意见,然后照他所说的通过。
然而今日,就算村重指出了新八郎的不是之处,其他将领也都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人类原本就是会试图掩饰的生物,就算内心对于村重的指责抱有疑虑,表面上也还是不会直接显露在脸上。然而每个将领神情之尴尬,已经到了稍微瞥一眼就能明白的程度,实在令人害怕。
村重又回想起过去流放胜正时的事情。到了军事会议已经充斥着这种气氛的时候,谈论着要流放胜正的将领们,已经将计画推动到八分左右。现在也是如此吗?某个人打算将村重赶出有冈城的计谋,已经推动到八分了吗?
胜正被逐出城以后,听说逃到了京都、之后便离世了。然而换成村重的话,现在被逐出这四面八方都被敌人给包围的有冈城,怎么想都不可能活下去。
只有死路一条。
6
村重抬头看着夜色中的有冈城天守。历上刚进入叶月note,还没能看见月亮,天守的威严样貌只隐约在星光下浮现。村重单凭着手烛的光线走向土牢,身边没有负责警备的士兵。要是现在有三四名刺客攻击村重,或许他也挡不下。但村重前往土牢的时候,总是独自一人。每当有冈城发生状况时,知道村重会前往地下的人,就只有村重自己、监牢的看守者与——那被囚禁在地下的黑田官兵卫。
注89:旧历(阴历)历法的八月。
已经好几次像这样走下这段阶梯了吧。时至今日,经历了好多次可能导致城池陷落的危难。其中有几次是村重指挥将领们避免了祸事发生,也有几次是靠着官兵卫的智慧才免于危难。这条路,一路走到这个秋季。
看守者加藤又左卫门一见到村重,立刻站起身来,钥匙也跟着叮当响。这个男人究竟都在何时睡觉呢?村重心想。他是睡在铺在房间一角的那张席子上吗?无论村重何时来此,他总是醒着迎接村重。虽然浅眠是一名武士应当懂得的道理,不过这个看守者也是如此管理自己的身心状况吗?村重并不知晓。
「辛苦了。」
向对方搭话后,回话的加藤也相当寡言。
「是……我来开门。」
接着通往地下的门被开启,寒气也猛然向上冲来。举起手烛,村重从楼梯走下去。他的腰际也发出锵啷声响,那是个酒壶。
在微弱的光线中,影子正在蠢动着。在那嵌上木格子栅栏的洞穴里,官兵卫依然活着。他人还醒着,这对村重来说并不意外。毕竟地底下并没有什么日夜之分。原先躺着的官兵卫起身,缓缓地想要盘坐,不过被监禁了十个月之久,官兵卫的脚已经弯曲、还很僵硬,因此坐姿也出现了奇特的歪斜。
村重一句话也没说,将酒壶摆在木格子栅栏前。在官兵卫黑漆漆的脸上,那眼白略略放大了些。村重又从怀中取出两个木杯,将酒壶中的东西倒进去,白色的浊酒映照着摇曳的光线。
村重依然一语不发,将杯子推给了官兵卫。官兵卫也没有应声,伸出那宛如枯木般细瘦的手,拿起那酒杯。这两位将领同时将杯子送到嘴边。
一同饮尽杯中酒后,村重再次倒入酒。仅此两人的酒宴,便在这片黑暗之中持续了好一会儿。
好不容易,村重终于开了口。
「你认为这酒如何?」
官兵卫看着手中的杯子,喃喃说着。
「挺不错呢。」
「还有呢?」
「伊丹的水确实好。」
「还有呢?」
官兵卫的黑色眼珠瞟了村重一眼。
「……这酒还很新鲜。应该是最近才用城内的米制作的。把米变成酒,军粮就会减少。」
在战场上,经常会有人用米来制酒。也曾有士兵将配给的米都做成酒喝掉,最后因此饿死的。因此了解这种情况的将领,在分发米给士兵的时候就不会一次全发下去,而是少量分批给他们。
「明知如此却还是制酒,要不是摄州大人成了就算百姓或士兵们挨饿、也要他们为了您而减少用米的总大将……」
官兵卫一饮而尽。
「否则,就是城里的军粮还相当充裕吧。两者之一。」
只要必须继续坚守城池,仓库里头的米就是有冈城绝对浪费不得的军粮。但是以目前的情况来说,的确也不是紧迫到连做壶酒都不成的程度。村重浮现了浅浅的苦笑,又往官兵卫和自己的酒杯里倒酒。
「只有这样吗?」
「那么……」
官兵卫的声音掺杂了些许嘲弄。
「之所以与在下共饮的内心深处想法,」
小口啜饮后,官兵卫继续说下去。
「我的解读是,已经没有其他能和您共饮的人了。」
村重没有回应官兵卫所说的究竟是对还是错。只是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你在小寺家不会感到处处受限吗?」
这句话似乎令官兵卫不太高兴。他万分惋惜似地看着空酒杯,喃喃说道。
「受限是指什么?摄州大人您是因为受限,所以才流放胜正大人的吗?」
村重思索着,我自己真是因为在池田筑后守胜正的麾下感到局限吗?在那难以说是英明的主君底下,与那些难以称之为豪杰的同侪并肩的日子,说起来的确很难说是未感受限。也确实是因为想向全天下展现自己的力量,才因而感到坐立难安且万分焦躁。然而,若问他是否因此才流放胜正的呢?
「不……倒也不是呢。」
这才发现,姑且不论将才器量,胜正对于村重来说并不是一个恶劣的主君。
「是为了生存。为了让一切活下去、为了留下家系。」
武士会死——当然是人都会归于尘土,但是对武士来说,死亡就像是一种商品。在让身躯暴露于长枪枪尖下、面对铁炮枪口的同时活下去,这才是武士。死去也无所谓……更重要的是,就算了解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还是希望……不,应该说正因如此,才不能死得毫无价值。
就算自己死去也要留下子嗣、孩子死了也还留下家族一脉,想到将来有一天,会有人说着几代前的某个人英勇死去,所以才有现在的当家之主,就能够接纳死亡。若是跟随日薄西山的主家而弄得潦倒落魄,那么自己的名字和家系都不会留下——这就是毫无价值的死亡。村重为了自己将来死去的那一天,而流放了胜正。
酒喝完了。村重便将酒杯随意丢往阴暗处,干巴巴的声响空虚地回荡着。
「然而因果会报应呢。我流放了胜正,如今看来是我要被赶走了。」
恢复那威严十足的声音后,村重如此说道。
「官兵卫,我想你也明白,正是因为有我在,所以你才没有被杀。若是我遭到放逐,运气好的情况下你就是被斩首、运气不好的话就是被所有人遗忘,在这土牢中饥渴而死吧。」
官兵卫又试着倾斜一下酒杯、看看还有没有剩几滴酒,最后还是无奈地放下杯子。
「确实有那种可能呢,这样一来官兵卫可就有些困扰啦。」
「那么,你就听我说件事吧。」
村重便如此这般地开始讲起了打算诛杀瓦林能登时的事情。
村重告诉官兵卫自己包围私通织田的能登。还有在自己命人动手前,竟然出现突如其来的一道雷打向能登,以及能登身旁掉落一颗热腾腾的子弹一事。当然还说了他命令郡十右卫门调查的情况,那天并没有任何一把铁炮从外头带进本曲轮、而本曲轮借出的铁炮每一把的位置都非常清楚。之后官兵卫似乎是因为许久未曾饮酒而沉醉于酩酊之中。他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摇晃着。
「所以我……」
村重做出结论。
「必须知道是谁射击了能登才行。势必要逼出那个谋反之人哪。」
官兵卫微微缩了缩身子,从他那恣意生长的头发下,抬起眼睛望着村重——那眼神看起来简直像是正在为濒临死亡的病人把脉的医师。这应该不会是村重的误会吧?
官兵卫开口。
「是这样吗?」
「什么?」
「逼出谋反者之类的……这样就来得及吗?」
这是官兵卫的自言自语,然而村重相当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
——找出是谁射死瓦林能登,这样就能重新连系起诸将领那已经分崩离析的心吗?
「来得及。」
村重在黑暗中说着。
「来得及呀,官兵卫。」
官兵卫还是一样由下往上,静静地凝视着村重。
——然而他终于还是在这黑暗监牢中垂下眼去。
「这样的话,我得说说您。」
官兵卫的声音中,隐约透露出「也罢」的气息。
「从能登大人那奇祸算起,都已经过了快两个月左右。要是您能早点命令郡十右卫门去调查的话,事情应该会更加明朗吧。」
村重没有答话。
「您不回答吗?我也知道是为何……怎么,这很明显呢。官兵卫就代替您回答也没关系。」
官兵卫阴沉沉地说道。
确实,官兵卫应该看穿了吧,村重想。能登死了一个半月,却没有命令十右卫门去调查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怀疑十右卫门或许就是那个射击能登的谋反之人。
能登因为他的命令而遭到御前众包围,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被射击。如果要射中移动的敌人自然有些难,但是射击之人很可能在事前就知道能登会被挡下。然而城里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知道能登私通织田以后,村重命令十右卫门率领御前众逮捕能登。十右卫门在当天晚上就安排好御前众的工作,同时告知原先会前来警备的杂贺之人,叫他们第二天不要登城。
也就是说,十右卫门是除了村重本人以外,最清楚能登会在本曲轮被挡下的人。也因此村重才会怀疑,正是他串通了铁炮手。
村重因此开始对他展开调查,像是十右卫门是否有关系特别亲近的将领、是否有出现奇怪的言行举止。后来怎么找也找不出他跟谁有密切的联系。虽然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不过应该可以判断十右卫门是清白的,当这个结论出来的时候,事情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就连保护自己的御前众,而且还是里头最让自己信任的十右卫门,村重都起了疑心。他很清楚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官兵卫看透,觉得相当丢脸。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在图谋对摄州大人……」
官兵卫放下这些细节,将话题拉了回去。
「这就连在下都看不出来呢。想来所谓的图谋即是人为之事,若是不了解人心这种东西,便无法读取。毕竟在下官兵卫……」
仿佛是在嘲笑某个人,官兵卫浅浅一笑。
「自从来到这座城以后就待在这间土牢之中,不过是知道些荒木家大老们的名字罢了。要打量他们的心思,实在很困难。」
官兵卫抚着手中的杯子,仿佛那是无上珍宝般收进了怀里。村重对于官兵卫的回答相当不满。
「所以你帮不上我的忙啰?」
「在下又没有天眼通,只是想告诉您,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
村重实在相当不悦。
「若是帮不上忙,」
村重阴沉沉地说。
「你是要快点死吗?官兵卫。」
官兵卫从那油腻腻的浏海之下盯着村重,而村重并没有望向官兵卫的脸,而是看着那摇曳的手烛火光。
「原来如此,现在的摄州大人,」
官兵卫说道。
「应该是能杀了在下呢。」
「说什么蠢话。你不过是块俎上肉,我随时都能杀你。现在是因为你还算帮得上忙,才留你一条命。」
听村重这番话,官兵卫摇了摇头。
「不,不是那样的。」
「你想说什么?」
「您现在才说这种话,官兵卫还真不能接受呢。毕竟摄州大人为何要放在下一条生路,在下可是清楚得很。」
去年冬天,由于没有杀死大和田城的人质安部自念,因此官兵卫多少看透了一些村重的心思。
村重为了想让大家明白自己和信长是不同的,所以没有斩杀应当处置之人。他让织田的城目付活着回去、也没有杀死让高槻城开城投降的高山右近所送来的人质。当初官兵卫明白自己不会被杀死而万分狼狈,费尽唇舌恳求村重杀死他,但村重却丝毫不予理会,反而还将他下狱。信长会杀人,而村重不会……这种评价应该会扩展到整个天下。让风评传开、提高自己的评价、得到名声来增加自己人,这些都是武略。
然而,一切都变了。事到如今,不管村重是杀谁或者不杀谁,大概全天下都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想要转投到荒木家吧。
让官兵卫活下去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因此现在的村重,确实能够斩了官兵卫。
让播磨首屈一指的英杰黑田官兵卫一直待在这土牢里受苦,也让人难以忍受。那么就杀了吧。正当村重如此下定决心时,官兵卫却再次开口。
「不过,在下想看看这场战争的结果呢。虽然对于摄州大人所说的谋反之人是一点概念也没有,不过我对于那射击瓦林能登之人,倒是有些想法。就算是为了恳求您放在下一马,还是告诉您吧……摄州大人,若是那道雷没有打下来,您认为这座城池将会如何呢?」
这话可就奇怪了,村重心想。那时候若是没有落雷,村重应该就会处决能登、保住自己的面子,否则还能有其他结果吗?铁炮没有打中他,想来也是被突如其来的落雷影响而打偏了吧。如果没有那道雷,那么能登就会死于铁炮之下。
官兵卫调整说法。
「若是铁炮打中了他,又会发生什么事?」
「能登会死,不会有什么变化。」
「或许是如此吧。」
村重开始怀疑官兵卫现在的言不及义,恐怕真的只是想求自己放过他。这样的话实在太难看了。然而,官兵卫还是继续说下去。
「若是没有落雷,那么瓦林能登便是死于那颗不知从何而来的子弹之下。那么,城里的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这件事情,村重已经思考过了。他微微皱起脸。
「谋反之人在未经裁决的情况下便遭到杀害,有损我的名声。这样看来,落雷反而是我的侥幸了。」
「那么,您认为此事在城内会传出什么样的流言呢?」
「……流言?」
这问题来得出其不意,村重不禁复述了一次对方的话。
瓦林能登意外身故之后,有冈城便陷入汹涌的流言漩涡之中。虽然说法是五花八门,不过这些流言的内容,大致上都是在说能登之死是佛的惩罚。
这也颇有逻辑,毕竟被杀害的无边是德高望重的僧侣,受到众人景仰。无边的出现就代表有冈城对外有所连系,他本身就是一种救赎。因此他的死亡,等于将人民推落那名为悲伤的愚蠢绝望深渊。要是将这个对无边下手的瓦林能登的首级挂在伊丹的十字路口,想来丢向他的石子大概就跟下雨没两样吧。
而这个能登竟然因为落雷这种奇祸而死,人们自然会认为这肯定是佛降下的惩罚。但如果杀死能登的并不是落雷,而是某个人射出的铁炮子弹,众人又会怎么想呢?
「这样啊。」
村重喃喃自语。
「铁炮也是一样的。当然,或许不会像落雷那种天灾如此让人感到神奇,但是城里……应该还是会流传能登的死是来自佛的制裁吧。」
「在下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佛可不会拿铁炮来用。
那些理当要知道的事情,村重觉得似乎还能窥见些端倪。但完全只是一个小边角,再往前看去仍是一片模糊、难以掌握。佛不会使用铁炮……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又或者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而这一切都只是官兵卫在搬弄唇舌罢了?
官兵卫开口。
「想来摄州大人应该已经明白,所谓天罚的真相了。」
官兵卫从监牢中直勾勾地望着村重。那已长久未见过日月之光,就连手烛的微弱光线也难以一见的双眼,正绽放出诡异、黯淡的光明。那像是看透村重内心深处的眼睛,令村重感到畏惧。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呢——我真的明白了所谓的真相吗?就算真的知道,那么这对于想弄清楚是谁背叛自己的我能有所帮助吗?
村重无法回话。而官兵卫则像是放弃了村重似地垂下眼。
「那么,您是还没有察觉吗?还请您原谅我说了蠢话。」
他就只说了这些,仿佛摆明自己已经说出足以乞求饶恕性命的话语,然后又紧紧闭上嘴,有如影子一般动也不动。
7
村重拾级而上,看守者加藤又左卫门伴随着火炬的光明迎接他。那温热的夜风吹进来,吹动了村重所持的手烛火光。村重还没开口,又左卫门已经将通往土牢的那扇木门给锁上,铁块沉重的声响打破了夜晚的静谧。
村重原本打算直接离开牢房。然而那没被禁止开口的又左卫门,却以沙哑的声音说话了。
「在这种月光黯淡的夜晚,您独自一人太过危险,还请允许小的同行。」
村重瞥了一眼单膝跪地的又左卫门。他身上带的刀,由刀鞘看来并不是太过粗糙的东西。村重只说了句「可」。
风声之中混入了虫鸣声,村重命又左卫门走在自己前面。这当然是为了避免对方从后面砍杀自己。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牢房,此处就位于天守的正下方。
在满天星星之中,如同丝线般的新月升上天空。凭借这月光与星光,村重仰望着天守。一看到那黑漆漆的天守刺进夜空的情景,事到如今,有冈城落成之日的记忆却突如其来地在村重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将伊丹城改造为天下第一的坚固城池时,我究竟是打算以这座城来防范什么人呢?是从南边来的本愿寺、从西边来的播磨国众?……又或者其实就是打算防范从东边来的织田,所以才建造了如此宏伟的城池呢?当时的规划明明也是自己心中的念头,然而村重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又左卫门拿的那支火炬照亮了去路。村重突然发现,他们正在走向瓦林能登遭到雷击的那个地方。
「又左卫门,等等。」
下达命令后,又左卫门什么也没问、立刻停下脚步。村重看了看四周。
像这样观察,立刻就能明白郡十右卫门为什么会表示狙击能登的铁炮手能够潜伏的地方就只有三处。村重站的位置,正好是十右卫门说的天守、松树和宅邸三个地方连起来的三角形中央。天守位于本曲轮的北端,再过去有城墙和护城河阻挡去路。松树距离连结本曲轮和侍町的那座桥非常近,在一处草丛里,只有它弯弯曲曲地伫立于其中。宅邸是村重平常生活起居的建筑物,由于会彻夜燃烧篝火,因此那个方向正微微散发出光芒。
村重逗留在该处,思考了好一会儿。在这段时间内,又左卫门也没有开口,只是高举着火把打量周遭。
一段时间后村重终于开口。
「好,走吧。」
又左卫门依然遵循命令,往宅邸的方向走去。
村重让又左卫门走在前面,然后开始思考起许多事情。军事会议之事、战争之事、佛之事、毛利之事、织田之事、天下之事、铁炮手之事、谋反者之事、黑田官兵卫之事——思考到这里,村重喊了走在前方的又左卫门。
「又左卫门。」
「在。」
又左卫门虽然应声,但并未回头。应该是想避免在如此贴近的距离下直视主君的面容吧。但是村重并不在意,开口问道。
「官兵卫平常都是什么样子?」
「这……」
又左卫门放慢脚步,仍然没有回头,答道。
「吃饭、睡觉。」
「是吗。」
原本就没指望得到什么特别的答案,因此对于又左卫门这一板一眼的回应,村重也不怎么觉得失望。不过又走了几步以后,又左卫门补上一句。
「还有,他会唱歌。」
「唱歌?——像官兵卫这种人,应该是在咏诗歌吧?」
「并不是那样的歌,是有旋律的歌谣。小的于该处值勤的时候,经常会听见。」
「歌谣?猿乐note吗?」
注90:日本中世纪表演艺术的一种,为能乐和狂言的起源。
「小的并不懂猿乐,但听起来应该不是。」
听见有东西发出声响,又左卫门停下脚步。但除了风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在动。又左卫门低着头,略略回向村重的方向。此时村重再次问道。
「不是猿乐的话,官兵卫都在唱些什么?」
是歌咏平家物语的平曲note、唱诵佛道的声明note,又或者是曾极为流行、如今却已无人再唱的今样note之类的呢?说起歌谣也是五花八门。但是又左卫门却回答。
注91:最初是盲眼僧人以琵琶伴奏弹唱平家物语,后来一般艺人加以模仿而成为独特的表演艺术。
注92:僧侣所唱诵的声乐,唱经。
注93:原本指的是「当代」,也就是时下的流行歌曲。此处指的是平安至镰仓时期流行的歌谣。
「也不是那样正式的东西,官兵卫所唱的只是片段,就只有一小段旋律而已。」
在那不见天日的牢笼中,官兵卫在唱着歌。从那地下牢笼传出歌谣之声。
又左卫门再次背对村重,迈步走出。
「官兵卫的歌谣——」
又左卫门的声音夹杂在火炬燃烧的声响之中。
「应该是安慰哭泣的孩子、让孩子早点入睡的歌谣吧——在下毕竟也为人父,那听起来实在令人感到寂寞呢。」
有冈城中夜风萧萧、略带凉意,这已是秋风了。
8
村重回到宅邸后就进了持佛堂。他让值勤的近侍守在房间外头,独自在只点了一盏灯的持佛堂里,身上还穿着笼手和胫当,默默地盘坐着。
他的面前是释迦牟尼法像。村重平时并不会轻视佛道,然而却鲜少向释迦牟尼祈求。因为提倡不杀生的释迦牟尼并不会庇佑战役。如果要膜拜的话,他会膜拜诹访大明神或八幡大菩萨这类军神。只不过这天晚上,村重却和这小小的释迦牟尼法像面对面。
天罚——
官兵卫是这么说的,没错,或许确实就是天罚。
村重必须弄清楚的,就是谋反之人究竟是谁。要找出是什么人狙击瓦林能登,充其量也只是为了逼出那个谋反者的手段。关于那名铁炮手,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正如官兵卫所说,原因之一便是下令调查的时间点太迟了。即使如此,在郡十右卫门的探查之下,至少弄清楚了自己不明白的是什么事情。
首先,当然就是不明白究竟是何人指示何人狙击能登。真要说起来,铁炮手若是没有其他人的命令,应该不太可能自己萌生射杀能登的念头。
接着,就是不明白铁炮究竟是从哪里带进来的。根据十右卫门调查的结果,落雷那天,没有人从本曲轮外带进任何一把铁炮。另外,从铁炮仓库所拿出的铁炮,每一把的所在位置都相当清楚、也已经确认过了。那么朝能登射击的那把铁炮,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还有,铁炮是从哪里击发的,这一点也还是不明白。十右卫门说袭击能登的铁炮手可以藏身的位置,就只有本曲轮北端的天守二楼、通往侍町那座桥附近的那棵松树上、以及宅邸屋顶这三处,村重也觉得很合理。那么,这里头究竟哪一个才是正确的?
先搞清楚自己不明白的事情是哪些,便是让不明不白之事得以分明的第一步。而官兵卫所提示的天罚一词,有如一条丝线般贯穿了这些未解之事。
「铁炮手啊……」
村重独自在灯火摇曳的持佛堂内喃喃自语。
「射击能登……在那之后又打算怎么做呢?」
如果没有落雷,而铁炮的子弹射中能登的话,村重和御前众肯定会马上找出铁炮是从哪里击发的,而且找出铁炮手后肯定会马上包围他。首先会尝试活捉他,如果他胆敢抵抗,那么就有可能当场处决。也就是说,铁炮手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攻击能登的,关于活着逃脱之事,他应该想都没有想过……村重很自然地便这么思考。将自己的性命搁在一边、势必达成杀敌任务,这种死中求活的行事作风,对于身为武士的村重来说亦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这样的想法,似乎并不正确。
「如果被杀的话,就不是天罚了。」
若铁炮手的本意是让大家认为这是佛的惩罚,那么他自己绝对不能被杀。如果这个暗杀者被人发现的话,那就只是单纯的暗杀、狙击,并不是那种双眼不可见之物所降下的惩罚。或许铁炮手并不特别重视自己的生命,但于此同时,他也不能被抓到、也不能死。
如此说来,铁炮手在狙击能登以后,就必须有地方藏身才行。朝这个方向思考,那么铁炮手到底是藏身在何处这个问题,很自然就有了答案。
那一天,各将领是因为听见召集开会的大太鼓声响,从侍町过桥进入本曲轮。距离桥梁很近的松树是人人都会看见的地方,若是从那里射击,那么马上就会被某些人发现。因此,铁炮手不可能会躲在松树上。
再来,进入本曲轮的将领们,都朝着举行军事会议的天守走去。也就是说,如果从二楼狙击能登,当时楼下便已经有将领进来了。他们都是武士,只要听到铁炮声响,马上就会寻找敌人的所在地。要混进将领之间应该也很难办到。如此一来,铁炮手将无处可逃,所以此人也不可能躲在天守里面。
另一方面,宅邸的所在地远离了前往开会的将领以及看守士兵们会经过的路线。如果在屋顶上狙击能登,那么铁炮手至少能从将领、御前众和村重的眼皮下溜走。
「……真相,便是如此吧。」
村重喃喃自语,好似正在询问眼前的释迦牟尼佛。而那木雕的法像浮现若有似无的微笑,什么也没有回答。
如果从宅邸的屋顶上狙击,就能避开将兵的目光——这件事是肯定的。但是这仅限于狙击后的短暂时间。宅邸内并非空无一人,负责处理村重日常杂务的近侍和下人们、服侍千代保的侍女们也都在里头工作。村重的宅邸,几乎可以说是有冈城中眼睛最多的地方了。若是通报有可疑人士,那么铁炮手根本没办法离开屋顶。虽然下人和侍女们并不是各个都身怀武艺,但他们互相认识,就算铁炮手混入其中,应该也会马上被识破。
可以让铁炮手狙击能登、又能让整起事件看起来像是遭受佛的惩罚,这个地方不会是松树上、也不会是天守的二楼。这两者都不可能。然而宅邸的屋顶,应该也一样不可能吧?
灯火的火光映照在释迦牟尼法像上,好似表情千变万化。纸门外应该有两名近侍,但现在却连声轻咳也没听见。
那么,若是宅邸里的人不可相信,事情又会怎么变化呢?
能够留在宅邸里的人都是生于、长于此北摄之地,每个人的身分都一清二楚。虽然也曾经接收过一些流浪之人,但刚开始是不可能让他们进到宅子里的。但是人心会变,所有人的心都是会变的。会不会是宅邸内有人被谋反者给买通,用铁炮杀害瓦林能登呢?
虽然要上下屋顶必须准备梯子之类的工具,不过应该也有办法拿到……能登被杀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假设有使用梯子之类的东西,应该也被藏了起来或者毁掉,根本不可能找到。若是宅邸里的人,那么就可以在狙击能登之后回到屋里,恢复成忠义之人的面貌、假装一起寻找可疑人士。那么,这就是那天发生的情况吗?
「那也不可能。」
村重自言自语后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还是没办法解释那把铁炮是从哪里来的。」
假设是宅邸里的人,确实可以直接爬上屋顶潜伏,但可没办法将铁炮带进来。如果是这里头的人先前就预先藏了铁炮,那倒是还有可能。可是若是拥有精良的武器,那是一种骄傲、也可算是功名。不太可能有人持有铁炮这种高价的东西,却刻意隐藏起来。
天罚。
这个词汇在村重心中来来去去。若是这有冈城里有那种应该要接受佛的惩罚之人,那么没有比杀死无边的瓦林能登更理所当然的对象了。想到这点,村重「哼」地一声笑了出来。不,不对。最应当受到惩罚的,自然是我荒木摄津守村重吧。无论士兵或百姓都被卷入生灵涂炭的痛苦当中,却依然摆出等待那无论如何都不会来的毛利的样子,结果就只是试着让战事的终局一天拖过一天。即使如此,就算是伊丹、甚至是北摄的人民无一不浑身泥巴、满身浴血,我也没办法在织田之下度日——
村重维持盘坐,凝视着释迦牟尼法像,并且双手合十。
然后村重开始祈祷。释迦如来、文殊菩萨、虚空藏菩萨,哪位都行。不是佛也没关系,鬼也好,请赐予我一些智慧。让我能够看透一切,知道我所建立、守护的这座有冈城究竟发生何事的智慧!
……村重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困惑,到底为何要如此纠结能登的死。原本应该是要找出谋反之人。但现在,就算求神拜佛也恳切希望能找出真相的理由,似乎不单纯只是那样了。自己是否正在思考着,能否在那颗子弹上窥见某种更大的、能够笼罩这整座城池的某种东西呢?
话说,方才官兵卫是怎么说的?
对了,那家伙说的应该是这样。
——想来摄州大人应该已经明白,所谓天罚的真相了。
没有错,官兵卫是对的。
村重已经知道了,他在现在这个时间点才察觉到这件事。
所谓的天罚,并不是第一次在有冈城内流传的词汇。
当然,就算是下雨、刮风,也会有人相信这些是神意、冥罚或天道报应等等。也有人踩到马粪,就仿佛是遭遇重大惩罚般皱起了眉。然而除去那些日常小事以外,当城池的命运在眼前出现分歧之时,不是一直都有这样的传闻吗?
那时候是春天,
由于高山大虑率领的高槻众和铃木孙六率领的杂贺众迟迟没有立下功劳的机会,因此待在城中不但无聊也相当没面子。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织田的家臣大津传十郎也正对自己没有立下汗马功劳而感到焦虑,因此选择强出头。而村重也抓住对方误判军略的时机,率领高槻众与杂贺众展开夜袭,最后顺利取了大津的性命。然而,由于自家并没有人识得大津的面貌,因此根本无法确定到底是高槻之人还是杂贺之人立下这件大功。后来在城内分成了信奉南蛮宗而偏向高槻众的一派、以及站在杂贺众那边的一向宗门徒,使得本次的胜仗转变为争夺功名到几乎要撕裂本城的事件——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高山大虑本人所拿下的首级,在首实检的时候明明没什么问题,却在不知不觉间转变为只闭上单眼、紧咬嘴唇的大凶之相。
那个时候,城内的确流传着天罚的传闻。说是由于南蛮宗的高山大虑轻视古老神佛的信仰之心,烧毁寺院也无愧于心,因此他砍下的建功首级就变化为凶相。可见这是神佛降下的惩罚、是作祟的征兆、不应该轻视佛的戒律……等等。到头来,闹到南蛮宗进行弥撒用的小屋子还被人放火,甚至导致有人死亡。
虽然重罚了放火之人,但村重并未深入追究首级变化一事。因为争夺功名一事是华丽但又丑恶的。把自己的功劳说得天花乱坠、将别人的功劳说得一文不值,这样的行为在每场战役中都能看到。由于习惯上并不会把凶相首级展示给大将观看,因此他便单纯将事情当作是偏心杂贺众的某个人偷偷换掉了。
然而,争夺功名虽是武家常事,但是把已经检查过的首级换掉,实在非比寻常。这可以说是侮辱大将的不法行为。但村重为什么不打算深究把那首级换掉的是谁呢?
是因为害怕。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若是尽其所能找出是什么人换掉那颗首级的,很可能就会走到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结果。
武士取得首级,而那些首级拿回自军阵营以后,会经过一番化妆打理才呈给大将进行首实检。
负责化妆的是谁?换句话说,在武士取得首级、到拿给大将检查的这段时间内,首级在什么人手上?
对了,回想起来,天罚传闻的流传,在首级争议的时候并不是第一次。
最初应该是在冬季的时候吧。去年十二月,大和田城的安部二右卫门投降织田,和本愿寺与有冈城都断绝了往来。受到织田大军正面压迫的高山右近的高槻城、以及中川濑兵卫的茨木城会开城或许无可避免,但是居然连大和田城都投降了,实在是出乎村重的意料之外。家臣们认为应该斩杀安部的人质自念,而村重好不容易才压下这些声音、也驳回了因为想前往极乐世界而请求处决的自念意愿,决定将他下狱。原因正如同官兵卫所看透的。
虽然可以把自念关进官兵卫所在的土牢,但总觉得把其他人安排在官兵卫旁边实在太过危险,所以才打算新建牢笼。在建好新的牢房以前,村重将他关在宅邸的仓库里。看守非常严密——但是在牢房完成工期的那一天内,自念就凄惨地死去。而且是被杀害的。
死状非常奇怪。自念很明显是被箭矢射死的,却四下都找不到那支箭。而仓库里原先就只有自念一个人。通往那仓库的走廊全都有人戒备,完全没有任何人通行,明明可能是有人踩过那积了薄薄一层新雪的庭院以接近自念,然而庭院里半点足迹也没有。
在自念到底是如何死去之事传开来以后,城内就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安部二右卫门由于背叛了大阪门迹,甚至连年底都还没过,因果报应就反扑到自念身上,因此才会有双眼所不能见的箭矢刺进自念的胸膛。村重丝毫不认为佛的惩罚会以箭矢的形式射穿一个人,但自念那种死法,在他看来也感到恐怖不已。
为了厘清自念死亡的真相,村重第一次拜访了土牢里的官兵卫。面对告知事件详细经过的村重,官兵卫一脸怀疑、不但说出各种嘲弄的话语,还诵念狂歌。然而那首狂歌却成为线索,是谁借由何种方式杀害自念一事也得以明朗。暂且留下杀死自念的森可兵卫一条小命,但之后他就在战事中阵亡了。
不过,那时候其实并没有把所有事情都给弄清楚——村重到了现在才思索着这件事。
可兵卫要杀死自念的话,自念就一定要站在那个地方,还要拿着相当显眼的灯火才行。只要稍微偏离左右,就没办法塑造出那种仿佛佛降惩罚般的离奇死亡。自念会站在那个地方,只是偶然吗?是否有什么人和自念谈过,告诉那亟欲往生极乐的自念,你就拿着手烛站在某某处便可呢?也就是说,自念的死会不会是被精心设计的自杀?
若是如此,又是谁能事先和被囚禁的自念谈论这些细节?把手烛带进仓库里的人是谁?换个说法就是——照顾自念的人,是谁?
冬天的人质杀害事件、春天的功名争夺之事、然后是夏天的铁炮手,这三件事都有传出佛降惩罚的传闻,这个关键点将三件事情串在一起。
那么,这三件事当中的共通点是什么?
释迦牟尼法像正在微笑。他的右手高举、结了施无畏印,表示无畏真理;左手则垂下、结了与愿印,代表接受众生愿望。僧侣们说,佛是拯救世人的。因为他负责拯救,所以并不会惩罚世人。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世人还是对天上的佛是否终有一天会降下惩罚而抱有畏惧。此世间乃秽土,生活在乱世之中的人们,无论是不是武士,都试图在修罗场上努力生存下去。人不可能没有罪过,若是有罪的话,应该就会有惩罚。因此就算德高望重的僧侣再怎么宣扬我佛慈悲广大无边,世人还是畏惧着看不见的惩罚。如今村重看向那为了拯救众生而进行说法的释迦牟尼佛,好似正在嘲笑自己。
冬天那起事件,照顾安部自念的,是侍女。
春天那起事件,为取回的首级化妆的,是侍女。
至于夏天那起——
纸门略略发出声响,接着被拉了开来。知道村重在持佛堂里,还能不出声便拉开纸门的人只有一个。村重身后传来了相当平稳的声音。
「大人,夜深了。您是否该歇息了呢?」
村重凝视着摇曳火光下的释迦牟尼佛,开口说道。
「千代保——是你让人开枪的啊。」
9
狙击瓦林能登之人,怎么想都只有潜藏在宅邸屋顶上的可能性。然而就算顺利地狙杀能登,铁炮手还是没有办法逃脱。即使能暂时躲过村重和御前众的目光,也不可能在宅子里满是近侍与侍女的情况下,不被任何人看见并且顺利逃脱。但还有另一种可能——若是宅子里的人一开始就刻意放任铁炮手通行,并且还协助藏匿他呢?
宅邸是村重日常生活起居之处,穿的吃的都是这里的人要负责。宅邸也是睡觉的场所,但同时也用来会客。而负责指挥宅邸里工作人员的,基本上就是千代保。如果宅邸里的人结党藏匿铁炮手、等待狙击能登的时机,那么千代保不可能不知道。
若是宅邸里有铁炮手的同伙,那么铁炮是从哪里来的,也马上就能搞清楚了。郡十右卫门的调查显示出,能登死去的那天没有任何一把铁炮被带进本曲轮内,而铁炮仓库里的每一把铁炮,位置都一清二楚。这样的话,铁炮当然就是前一天提早拿进来的。
负责本曲轮警备工作的铁炮足轻们,必须先到仓库向奉行领取铁炮,值勤结束以后就要把铁炮归还仓库。铁炮的位置随时都很明确,没有哪一把是找不到的。也就是说,铁炮足轻就算有宅邸里的人帮忙,也没办法带着铁炮在那里等能登。这样一来,铁炮手的真面目也只有一种可能了。
村重缓缓回过身去,有如毫无污点的雪原般美丽的千代保,伫立在影子里。村重开口。
「开枪的是杂贺的人吗?」
「是的。」
千代保回了话,便静静地走向村重,坐了下来。村重盘起腿、千代保则直起单膝,两人在释迦牟尼法像前面对面。
应该要立刻拔刀斩杀吧——如此的冲动朝着村重袭来,又如同潮水般慢慢地退去。村重又问道。
「你不否认啊。」
千代保以澄澈的声音回答。
「既然摄津国主大人开口询问,怎么能够虚假以告呢。确实就是我拜托杂贺之人去狙击瓦林能登大人的。」
在本曲轮中值勤的人,除了村重自己的足轻之外,也有一些杂贺众,而他们自己就持有铁炮。在能登死去的当天,已经预先取消杂贺众的轮班,然而直到前一天为止,都还是有杂贺之人携带自己的铁炮进入本曲轮。多半是其中某一人在值勤结束后假装离城,实际上却留在本曲轮内,于宅邸内藏匿了一个晚上。
村重试图了解自己所引导出来的结论。
派人狙击能登的是谋反者,只要找到铁炮手,就能寻线找出是谁想将村重从这座有冈城给逐出,正因村重是这么想的,才会派十右卫门前去调查,还前往土牢找上官兵卫、又向佛祖祈求提点。如今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是谁派出铁炮手了,然而千代保会是谋反之人吗?千代保会像过去村重对池田胜正所做的那样,将村重赶出这座城池吗?
虽然内心因困惑、疑问而有所动摇,村重还是无法马上调整自己的想法。因此他这么说道。
「是什么人拜托你的吗?是某个人教唆你狙击能登吗?」
接着千代保就像是要呼应村重自己半分的预期那样,摇了摇头。
「并没有那种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意思。」
「春天夜袭的时候,应该已经进行过首实检的首级被换成了凶相首级,那也是你做的吗?」
「真不愧是大人,您的洞察力令人赞叹。没有错,那是我命侍女拾回那遭丢弃的首级,然后去换过来的。」
「因为那件事,城内的一向宗门徒群起去烧了南蛮宗信徒的场所,还死了一个人呢。」
一听村重这么说,千代保的脸庞便蒙上一层阴影。
「那实在令人心痛欲绝。我没有一天不祈祷着,希望他往生时能深信自己可以前往南蛮的极乐世界。」
在这乱世之中为了一个陌生人之死感到惋惜,就像是谎言一般。但村重可是在那些把说谎当成武略的武士之中存活下来的人,他看不出来千代保的话语里头有任何一点虚假。
「那么,冬天那件事呢?安部自念被杀死的那天早上,是谁叫自念站在那里的?」
千代保微笑着回答。
「那是我。」
「自念知道自己会死吗?」
这似乎是千代保没能预料到的问题,她略微睁大了眼。
「那是当然的。自念大人觉得为了偿还族人之耻,能够前往西方净土实乃其愿。他还若有其事地表示自己的感谢。真不愧是武家的孩子,如此干脆,我也相当佩服。」
村重无法让怒气爆发出来,相对来说,心中先浮现的念头其实是困惑。村重实在无法理解。
冬天、春天、夏天,有冈城不断陷入存亡危机,村重用尽各种武略,有时与人商量、有时拿起长枪与铁炮,尽力守住这座城池。而千代保竟然在背后做出这些事,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天罚……」
村重喃喃低语。脱口而出的并非自己的想法,就像是牢笼之中的官兵卫让自己说出来的。
「千代保,你这是想由自己来降下佛的惩罚吗?」
「怎么可能,大人,没有那回事。」
千代保显得惊讶无比。
「如此愚昧的人类之身,怎能代替那令人敬畏的佛来施以惩罚呢?我只不过……」
千代保慢慢将双手合十,仿佛在祈求原谅。接着她微微低下头,说道。
「只不过是希望能让人相信有天罚的存在罢了。」
「是在指谁?」
「当然……」
灯火摇曳。现在千代保的面容就宛如观音似的。
「是人民。」
「人民?」
村重不禁愕然。
人民。那些种米植菜、织布打铁、建造房屋、清扫水井,无论在酷暑或者严寒都忍耐一切、努力生存下去的人们。被有冈城的栅木包围、被远方的织田军团团包围,无法迎战只能选择坚守城池里的数千人们。
「你的意思是,为了向人民展现佛的惩罚,所以你让自念走上死路、替换了武士的首级、还让人狙击瓦林能登?」
「您说得没错。」
千代保回答时依然双手合十。
村重回想起,千代保是本愿寺坊官的女儿。千代保与那占领加贺、压制南摄,除了伊势、三河、能登以外,还在许多国点起烽火的一揆关系密切。想起这件事的瞬间,村重便脱口而出。
「那么就是以佛的惩罚来斥责民众,打算在北摄这一带搧风点火引发一揆动乱吗?你是遵照父亲的意思才做出这些事的?」
「大人。」
千代保放下双手,用沉重且平稳的声音回答。
「刚才我也说过,这并非其他人的意愿,而是我一个人的意思。您说这样是煽动民众,我认为这样实在薄情寡义了。」
「我不懂,我不懂啊,千代保!」
村重的声调都乱了。想想自己对这年纪轻轻的妻子说话大小声,这也许是第一次吧。现在对于村重来说,千代保并不是他美丽的妻子,而是一种不知其真面目的存在。
「你是在卖弄言词糊弄我村重吗!自念遭到杀害、替换首级之事,确实都因为轻率之徒随口讲出不当的言论,因此一直都有人真心相信那是佛的惩罚。你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大人。」
千代保的眼中充满忧愁。
「我确实回答了您的所有问题,完全没有刻意卖弄言词。若是您说自己不明白的话,我想那或许是因为大人乃是武家之人、是一位刚毅的武士。」
「千代保,你可别说错话了。我不认为你的所作所为无罪,若你毫无理由便在有冈城中引发骚动,我身为大将,还是必须杀了你的。」
「那么大人,若是要处决我千代保的话,还请您不要让我感受到太多疼痛、给我个痛快。死亡……死亡终究会来临,但我还是讨厌疼痛。」
千代保下意识地端坐了身子。
「大人,您就让千代保问个愚蠢的问题,请您回答好吗?您认为人民最害怕的是什么呢?」
「是死亡。」
村重马上回答。
「身为人,最恐惧的便是死亡。」
「那么大人,您认为什么事情比死更可怕呢?」
「我……」
村重晃了晃身子,笼手上的小木片也跟着发出声响。这个装备好几次挡下了敌人的兵刃、弹开刀剑,改写村重应当被斩落手臂而亡的命运。
「我是武士。但我不会说自己不畏惧死亡,会自称不怕死的武士最后都将死得毫无意义。即便如此,在这个世上如果比起什么都还更畏惧死亡的话,就当不成武士了。」
「的确就是这样呢。武士们总是身穿铠甲、手执长枪铁炮,全副武装,带着所有能够致死的东西。人民也一样,会用好不容易才买下的轻薄铠甲与钝刀,想办法度过一切。」
千代保说道。
「而连那些东西都拿不到的人民,只能像牲畜或蝼蚁一般,就那样死去。」
释迦牟尼佛依然在看着眼前面对面的两人。
「……不,若是牲畜或者蝼蚁,即使因为被人瞧见了所以只能任人处置,但若是能躲入山中,藏于草丛,也不会被杀。然而人民只要一有问题,即使要翻了个遍也会被找出来杀掉,所以人命可说是比牲畜或蝼蚁还要轻贱。」
「这就是世间的定理啊,这世上没有比生命更加唏嘘之物。」
「是的,的确如此。」
灯火微弱到仅有小指指尖那点大,尽力抵抗着从四面八方推挤过来的夜晚。
「那么大人,请容我禀明。您说人民最为害怕的便是死亡,但我认为并非如此。人民最害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我所看到的也正是如此。」
「你在哪里看见的?」
「伊势的长岛。」
她的声音被吸进了持佛堂的黑暗之中。
伊势长岛。
位在距离织田本国尾张相当近的地方,也是被军势汹涌的一向一揆之人占据之地。原先是在木曾川河口淤积的多处沙洲上设了砦、筑了城池,最后成为一个大型战略据点,在距今约八年前,一向宗门徒便占据该地坚守。在已经征服伊势一国的织田眼中看来,就好像是领地大后方突然出现了敌营。
战况非常激烈。初战时,信长之弟彦七郎信兴被逼自尽,而征伐美浓时可说是功劳最大的氏家卜全、家老林新次郎等人都相继阵亡。作战时宛如修罗的信长,旗下有许多家臣都是战死的,但从来不曾有哪次的战役像长岛这样让将领接二连三地死去。诚可谓以血洗血的战争。
「父亲由于本愿寺之事而前往长岛的时候,因为一些缘故,不得不让我同行。」
千代保说着。
「那时候,战事已经差不多底定了。织田虽然不会放过长岛,但应该还要再一些时间,才会再度大举进攻。父亲相信了传闻的说法。长岛城的勇悍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是自己亲眼所见,那建筑在河流沙洲上的长岛城就像是漂浮在水上一样,让靠近的船只一律遭受箭林弹雨的洗礼。城墙非常高、瞭望台也很多,像我这种不了解战事之人,都忍不住觉得这样的城池怎么可能会陷落呢?
我并不清楚城里到底有多少人。有人说五万、有人说十万,也有人说不、其实只有一万出头而已。那些拿着剃刀和铁炮的法师武者、拿着他们心心念念武器的门徒们,都豪气地表示就算是魔王也拿不下这长岛城,高喊着『前进乃极乐、后退即地狱』,士气可谓直冲云霄。」
千代保再次合掌。
「然而织田来了。木曾川原本被大家认为是连天魔也无法接近的天险水渠,但居然被安宅船note给填满了。织田军点燃的篝火仿佛连天空都要被烧焦,每天晚上都传出敌军的战吼呐喊、铁炮和大炮轻轻松松就打穿了木板墙。那些士气如虹的话语就像海市蜃楼一般消失无踪,变得只能听见人们私底下在耳语,说要是真战死了,肯定就能够往生极乐。」
注94:室町末期开始出现的大型战船,航速相对慢,但仍是当时水军编制的主力船舶。
千代保的声音颤抖了好一会儿。
「……战乱中,我和父亲分散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弱女子。当然,即便到现在我都还会想到,那时我根本无法证明自己的身分,居然没有被杀呢。我在长岛城一隅的某间小屋里,屋顶和墙壁几乎都已经腐朽了,与城中几千个和我一样的弱者共同生存。军粮相当不足,每天还不一定能有稀粥送来。不分日夜,始终都能听见铁炮的声响。在小屋里的都是些病弱体衰的人、饥饿细瘦的人、失去手足的人、老幼的人、狂癫的人、弱小的人。我想地狱中的饿鬼道多半也就是那种情景吧。而我和其他人都很明白,自己是会死的。」
村重看见千代保的指尖颤抖着。
「因此我们都会念佛。将只剩下皮包骨的双手合十,只要还发得出声音,无论是日还是夜都一直念佛。嘴里祈求着,救救我吧阿弥陀佛、请让我往生极乐、请您救救我——大人能够理解已经接受死亡的我们,当时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村重已经能明白,如此说来便不是死亡了。但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千代保的声音仍是那么美。
「我们只是害怕着,就算是死了,这样的痛苦也不会结束。」
「……」
「大人,虽然有些人认为极乐世界是能让人奢侈过活的丰饶之地,然而我们听闻的教诲,却不是那样的。我们知道极乐净土是无量光明土,是光明……到处都只有光明的场所,因此我们能够感到相当安心。快点、早一天也好,前往极乐吧。就连饥饿的痛苦也不曾吐露。那些杀气腾腾的士兵把我们看作战争的阻碍,有些会杀人、有些会粗暴地对待大家,那些都是很骇人的痛苦。生老病死皆为苦,我们已经无法依靠轮回之类的东西,只是不希望继续痛苦下去。我想在这世间,再也没有其他地方,能存在像是长岛那腐朽小屋当中如此纯净且虔诚的信仰之心了吧。
……然而,即使如此,我们还是没有办法感到安心、不知道自己的祈祷是否能上达天听、传至佛的耳中。我想您应该也知道,毕竟您也曾经提过好几次,而我在那长岛城也每天都能听见……前进乃极乐,后退即地狱。这句话语束缚了我们。前进乃极乐。那么,难道我们、手上连把小刀都没有的我们,能说是在前进吗?无论僧俗都浑身浴血作战,而我们只是在城池角落肩并肩、想办法活过那一天,这能说是参与了维护佛法的战役吗?就算想前进也无法前进的人,是否也能前往极乐呢……?就算是专心念佛的时候,也很难避免心中猛然冒出这种怀疑的阴影——然而,战争就要结束了。」
长岛一揆的结局,村重也很清楚。就连做梦时都会梦见。
「那些挥着剃刀、表示要为了佛法而死的人与织田达成协议,这件事我想您也知道。因此众人开始准备船只,我们也要出城了。那个时候,城中之人有大半都已经死了。并非是被敌人杀死,而是饿死的。在抛下许多遗体、离开长岛城的小舟上,我们这些弱者面面相觑。因为实在很难相信,自己竟然能够如此幸运。没想到竟然能够获救、为什么自己会获救呢?因为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痛苦之中,已经忘记了喜悦的方式。这是什么情况?会不会是个很大的诡计阴谋……在横渡大河的船上,虽然没有人开口,却隐隐约约弥漫着这种不安的气氛。然后不知道是谁开口说『我们后退了』。」
从窗缝间灌进的风吹动了灯火。
「恐惧一下子就扩散开来。」
前进乃极乐。
「后退不就是地狱吗?我们就此获救,真的好吗?原先与我们在那里一心同命、共同扬声念佛的人接二连三倒下了,我们是否也应该要死在那里呢?如果我们活了下来……我们后退了,等着我们的莫非就是地狱?就在这个时候,织田军的铁炮攻击便袭向我们。」
不知从何时起,千代保的声音仿佛伴随着地底传来的声响。
「接续在饿鬼道之后的,便是无间地狱。就在曾经接纳了死亡却又幸免之时,死亡竟又回到了身边。就在这无法相信自己能够往生极乐、正在怀疑自己会下地狱的那个瞬间!我在铁炮的火线中听见了呐喊……阿弥陀佛!我们没有后退、没有后退啊!请带领我们前往极乐、前往极乐!我也不是很肯定,是否真有人这样呐喊。或许,那个声音只存在于我的心中也不一定。因为当时,我的四周已经全都是尸骸了。」
「……」
「我并非不能了解大人会对死得毫无价值而感到畏惧,我想武门的观念确实就是那样的。然而我认为——死去之时,心中想着迎接自己的仍是持续不断的痛苦,这是最为残酷的。」
动用铁炮攻击那些离开长岛城的小船之后,织田军包围了城池,并且开始放火。
据说死在熊熊烈焰之中的人,高达两万余人。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小船已经靠岸了。周遭没有任何织田军或是一揆的人,眼前只有空无一人的渔师小屋。父亲说我能够活下来,是多亏了佛的保佑。是否真是如此,我也不明白。逃到山上以后,我看着长岛城的幸存者杀进了织田军的本阵,心想这就宛如恶鬼罗刹现身于现世哪。」
千代保说着。
「回到大阪以后,仿佛只剩下一个空壳子的我,在河内国门真庄愿得寺里,遇见了一位相当德高望重的住持,因此请求他赐教。当时后退的人,真的下地狱了吗?我们真的会下地狱吗?那位高僧据说是曾经犯下罪行而遭到本愿寺流放的人,无论说出什么话,旁边应该都会有人监视。然而,他还是告诉我事情并非如此,祖师的教诲并不是这样的。宗门的教诲内容是说,到了末日之时,凡愚之身无法拯救自己、必须仰仗弥陀之本愿。所谓前进乃极乐,这就表示是打算靠自己的力量拯救自己,如此便是违背教诲内容的行为。而后退即地狱这句,阿弥陀佛怎么可能授予这样的教诲呢?这实在是太过愚蠢、只为求方便的言词——那位住持是这样怒斥我的。」
为了佛法而参战吧!不遵循就要逐出佛门,而逐出佛门就表示将会坠入地狱,这是一向一揆之人所提倡的说法。若比对宗门教诲,向他们表示这是错误的,那么自己就会陷入危险。
「听闻那些与经文毫无相关的只字片语会使众生在迷惘之中死去,便感无常之风与身相伴——我不曾忘记那位大师如此感叹的话语。之后有幸得您迎娶入门,每天日子过得如梦似幻。然而再次遭到织田包围之时,我就立下誓言。胜败乃时下之运,即使不幸战败了,也不能让伊丹的百姓们像长岛的人那样死去。佛正是为此,才让我从长岛那个无间地狱离开的,我如此坚信着。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救赎。」
没多久后,有冈城便开始坚守城池。
「我对那些与我谈话的人表示,无论是否前进,都会有极乐在等着他。大多数人听过我的话以后,都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而我未曾交谈之人——我则希望能让他们明白,佛就在自己的身边。」
村重想起来了,除了这宅邸中的侍女和随从们以外,千代保也相当受到士兵和人民的敬慕。有许多人看见千代保都会尊敬地低下头去。那仅仅是因为千代保是村重的妻室,又或者并非如此?听闻千代保教诲并且接受的人,可以为了千代保不辞辛劳。
因此,千代保才能上演这出由佛降下惩罚的戏码。
「舍弃大阪的安部之人质离奇死亡、背离佛法的南蛮宗所取得的首级化为凶相、杀害无边大人的大恶人被一颗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子弹射杀。目睹或耳闻这些事情的人民,想必会认为是佛的惩罚。而且他们的想法不会改变,只会觉得天上的佛在看着这一切、对这些事情一清二楚。我就是希望如此一来,人民能够安心地踏上死亡之路。」
村重不曾有过一时半刻相信那是佛的惩罚,然而这样的传闻确实在流传着。
「大人说自己并不相信我所做的这些小花招乃是冥罚,我想这也是当然的。若是一名身着铠甲、对抗死亡的刚强武人,这种人为设计出来的惩罚怎么可能有效。想来应该让您觉得笑掉大牙吧。
然而请恕我惶恐,在这座城池当中、在这个忧患世间里,无法抵抗死亡的弱者更多。在这不谈宗门教诲而仅凭只字片语便能蛊惑人心的世上,虚假的奇迹之所以能够拯救他人,想来不也是这世间的风习吗。」
村重无法否定千代保所说的话。
这阵子人民百姓都相当安稳。町屋一带,虽然大家都静静地等待夏天过去,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宁静。村重并不觉得那可能是某种征兆,但现在突然感受到那种宁静有些奇妙。知道无边死去时,那种有如烈焰般的悲伤、愤怒与激动,曾几何时就这样消失了。
当然,人民是在知道杀害无边的能登因落雷而死后,就沉静了下来——大罪人得到了惩罚,罪孽得天道报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佛都在看着呢——人民如此想着,因此不再叹息。
若杀死能登的是铁炮的子弹,或许效果不会如此明显,但想来还是能够为他们带来一丝的希望。
「我只想着将要死去之人。若是因此而妨碍了大人的武略,那么请您处决我吧。我……会前往我在长岛时,就应该要去的极乐。」
接着,千代保闭上了双眼,庄严地念起佛。
那释迦牟尼佛在灯火的照耀下,一语不发。
10
村重现在在土牢里。
他和黑田官兵卫两人面对面,中间隔着那粗厚栗木打造成的木格子栅栏。两个人都蜷曲着背,在一片阴暗中看着潮湿的土壤。官兵卫由于脚痛而努力伸着左脚,村重则是盘坐于地。村重穿着小袖加上肩衣,完全是摄津国主的风貌,其他只穿戴了笼手和胫当。官兵卫自去年十一月下狱,到了如今已是全身黑漆漆、身着满是脏污的褴褛衣服。村重有那么个瞬间,不是很肯定究竟是谁待在木格子后面、谁又是在外面的。
时间应当已是深夜……应该吧。村重并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何时,也不知道千代保是何时离开持佛堂的。一回神,他人已经待在这地底的土牢中。
村重将千代保所说的话语告诉官兵卫,并不是特别想要这么做,就只是想告诉某个人罢了。官兵卫也没有回话,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村重说完所有的事情以后,官兵卫便用那混浊的眼睛凝视着村重,喃喃说道。
「还没过多久……您就萎靡到如此严重的程度呢。」
毕竟眼前并没有澄澈的水镜,村重实在不知道官兵卫的话究竟是对是错了。不过若是要说应当充斥全身、作为一名大将不可或缺之物,如今已从他的身上消逝了,或许还真是如此也说不定。
官兵卫说道。
「想来也会如此。若是将阿出夫人的想法好好思索一番——那么就表示,并没有谋反之人。」
村重的身躯猛然一震、发起抖来。
如果能够从对瓦林能登开枪之人循线追查,就可以找到谁是那个想要取代村重地位的谋反者。村重原先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这一切都是空虚的想法。确实,千代保违反了村重的意思,做出许多不当的行径。然而那并非是打算要流放村重、也不是背叛村重且私通织田。就算斩了千代保,也无法挽回什么。村重并没有失去理智到无法明白这一点。
没有谋反之人……
官兵卫的话语缓慢地在村重的肺腑中扩散开来。若是没有谋反之人,那么城内为何如此懈怠?军事会议又是为何混乱?诸位将领那冷淡的目光当中带有什么意义?不,应该有人谋反才对。正因为有人谋反,所以只要斩杀罪魁祸首以后,就能够一切如常。
但是,没有谋反之人!
如此一来,城中的懈怠不就没有理由了吗?……没有策划、没有谋略,这不就单纯只是家臣的心已经完全远离了村重、不再与他同心而已吗?
「不,应该有谋反者才对。」
村重喃喃自语。
「只不过是铁炮手的事情与谋反之人并无关系罢了。我绝对没有误判。得要叫各将领交出人质才行,要他们交出妻小置于本曲轮中。这样一来,就算有哪个人打算行动,也无法轻举妄动。官兵卫,是这样吧?」
「或许是如此吧。」
「将兵们都还追随着我。只不过是有两、三个,不,顶多五、 六个人稍微稍微背离而已。我可是摄津守村重,是一路走来不断获得胜利的大将呀!人心离我而去……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
官兵卫用力地点点头,以沙哑的声音说着。
「的确是如此呢。摄州大人是不断获得胜利、能够整合家中的人物。要是能持续赢下去,所有的家臣应该一位都不会缺席,不管水里来还是火里去,都还是会为您奋战的吧。」
「我不会输的!」
村重吼叫着,而官兵卫则盯着他瞧。
没有输——但也没有赢,而且看来没有赢的可能。村重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就算是没有赢,怎么可能因此失去家中之人呢!信长在志贺和金崎吃败仗的时候,织田的家老何曾离开他?就连羽柴筑前都曾经犯下未告知便离开军队的严重失态行为,却还是被交付了进军中国地区的重责大任啊!为何我村重只是没有赢,就得失去这一切?」
荒木久左卫门、池田和泉、野村丹后,这些数不尽的家臣,大多都是从村重还是池田筑后守胜正的一名家臣时,就共同并肩作战的同侪。自初阵之后的十几年间,村重都与他们同甘共苦。对于北河原与作和中西新八郎这些年轻一辈来说,村重应该也是一名不坏的大将。用那些拼上性命的岁月建立起来的信义、连系,还不到一年就逐渐崩毁。对于村重来说,他并不想承认这件事情。
官兵卫在黑暗中开口。
「这就表示摄州大人,一直都是用胜利、而且是只用胜利来整合一家子的关系……人心牵绊还真是相当困难啊。」
村重闭口不语。
只要无人说话,这土牢就安静到令人害怕。话说回来,这牢笼实在非常狭窄。村重觉得原本统领北摄的自己在失去高槻、失去茨木、失去池田以后,终究只能进入这座监牢。
「……接下来要获得胜利的话,」
官兵卫突然开口。
「只有一个办法。」
村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被织田包围了九个月之久,要是有取胜的方法,早就试了。
「别开玩笑了,官兵卫。」
「战争之事,怎么能说笑呢?」
官兵卫在木格子栅栏的另一边猛然端正了身子。弯曲的腿虽然无法盘坐,但他直起了上半身、将双手放在腿上,向村重深深低下了头。虽然服装以及脸庞都满是污垢,但在这瞬间,村重仿佛看见了昔日那面貌清丽的官兵卫。
「时机已经成熟了。在下一直爱惜着自己这条性命,正是为了今日。如今我官兵卫,想为摄州大人献上一计。」
眼下这情况实在过于突如其来,村重顿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您愿意听我一说吗?」
官兵卫再次确认。
「可。」
村重才好不容易回了话。官兵卫缓缓直起上身,抬头挺胸。有如那古时的张子房、又或诸葛孔明,官兵卫仪表堂堂地献计。
「那么在下就说了。想来不需在下提点,您也明白战争的趋势完全取决于毛利的动向。然而,如今宇喜多倒向织田那方,就算躲过织田的眼线、将信件送到,毛利还是不会轻举妄动。」
村重点点头。官兵卫说起话来相当有条有理。
「但若是摄州大人亲自前往毛利本国所在的安艺,透过位于鞆的足利将军家与毛利家家主右马头辉元大人谈判的话,事情就不一样了。毛利毕竟还是要面子的。要是摄津守大人亲自来访却没有回礼,实在太过丢脸,这会让家中动摇的。因此他一定会出兵。」
「什么!」
氏族与氏族之间的谈判,竟然由领导者本人来担任使者,这对村重来说可是前所未闻。虽然非常单纯、却完全背离常识,因此是他人完全不会想到的奇策。更别说是还把将军家也都卷进来了。
请求救兵这件事,并不会影响氏族之间的上下关系。但若是领导者本人卑躬屈膝地前往求救,荒木家将来无论如何都会位居毛利家下风。但事到如今,村重已经丝毫不在意什么家系的地位高低了,没有什么不能做的理由。
「首先您应该召见北河原与作大人,您说过他曾经以使者身分前往尼崎。我想他应该并非突破织田的阵营而去,所以与作大人想必知道如何悄悄前往尼崎而不被织田发现的路线。」
「喔喔!」
「进入尼崎以后,就要靠浦兵部丞大人了。在下虽然曾与其动过干戈,但此人实在是令人感到相当畅快的武人。或许不至于对主君直言,但他绝对会为无法达成合作之约而感到相当丢脸。要是听闻摄州大人需要他的帮忙,肯定会排除万难为您安排前往安艺的船只。陆路实在是很难说,但要是海路的话,宇喜多应该也无法出手。」
「浦兵部丞此人我识得。没错,他的确是那种人。」
「到达安艺以后,我想应该可以先去拜访安国寺。住持惠琼大人深受右马头大人信赖,而且他讨厌织田可是出名的。我想他一定能够协助摄州大人,为您连络上右马头大人。」
村重大大地点了两次头,官兵卫的话语也愈发热情。
「对方家主右马头大人虽然是个缺乏器量之人,不过也正是基于这一点,让名物得以派上用场。想来摄州大人是不会无法割爱物品的,但献上的礼物还是得选好一点的东西。当然也千万别忘了,还要准备给小早川左卫门佐隆景大人的礼品。毕竟在毛利那里,就算家主右马头大人拍板了,但左卫门佐却否决的话,事情还是无法推动的。」
「这样啊,我会谨记在心的。官兵卫,你身在这牢笼之中,就能推演出这样的策略吗?」
官兵卫行了个礼,表情也稍微柔和了些。
「到此为止还只是前置作业呢。就算是将毛利的援军给带了回来,赢过织田的可能性大概也只有五分吧。在下就不对骁勇善战的摄州大人多说些什么了,您尽管放手去打吧。」
「噢,噢!」
官兵卫的计策实在是上天带来的大礼,村重下意识地露出笑容,仿佛梦想就在眼前上演。
将毛利军的军船带回来填满濑户内海,进入尼崎城。负责防守尼崎城的村次应该会惊讶到下巴都要掉了吧。但织田肯定会更加狼狈,想来信长也会亲自出征。虽然那个男人作战时有时如有天降神助,但若是从尼崎城往北攻,就能和有冈城共同夹击织田。应该能打出一场漂亮的仗。就为了这一天,他一直在努力地推演计策吗?我方占有地利,可能在事前就回应我方共谋计策的敌将应该也能先探探两三名。虽然无边的死令人悔恨莫及,不过应该不至于完全找不到能用于计策的使僧吧。若是需要使者的话,应该也能从毛利那里借个机灵的人。
现在是八月,决战应该会落在冬季。在化为枯原的摄津荒野上纵情奔驰、使尽所有武略与那织田前右府信长一决雌雄。腰上插着那把乡义弘名刀、身穿岩井派具足、跨下挑一匹健壮的木曾马、挥舞着长年爱用的采配。在令人窒息的长期守城之后来场大战,这是多么令人神清气爽!
脑中浮现出自己胜利后回到有冈城、诸将列队迎接自己的场景,村重感动到浑身发抖。就算是输了,只要是在本国打了一场人人传颂的大合战、轰轰烈烈地凋零,那么身为武士也是死得其所。
实在不能再继续坐在这里了,我怎么还在这土牢之中浪费时间呢?村重不禁沮丧了起来。就在要起身的同时,他突然发现有只蜘蛛爬在自己的手背上。
那实在是只非常小的蜘蛛,或许是因为在黑暗中生存的关系,身体没什么颜色。蜘蛛正在村重的手背上若无其事地爬行着。
正想着要一掌拍烂这小虫子时,却停下了手。千代保的话语瞬间掠过心头。她说人命比蝼蚁还要轻贱。接着村重似乎又要想起些什么了。千代保还说过什么?记得是在说什么世间风习。
——奇迹。
奇迹能够拯救人,千代保是这么说的。
不,不是那样,前面还有其他的话,究竟是什么?
村重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如此在意这件事。他应该马上拍死这只小虫、离开这阴暗的牢狱。得赶紧去备战才行,必须得尽快进行准备,然后杀、杀、杀!
但是,对了。村重逐渐想起了千代保的话语。这世间的风习——虚假的奇迹之所以能够拯救他人,想来不也是这世间的风习吗。
为何会想起这种事?在这获得官兵卫的策略、一切都将明朗的时间点想起。要是弱者,或许会毫不多心便扑向那些捏造的事情,但摄津守村重与那些人不同。这不对。
真相,其实不对吗?
官兵卫看着村重。双眼从那放任其生长的胡须与发丝间窥视着,无法读取他的心思。官兵卫就像是已经忘了刚才献上的策略,怔怔地望着空中。
在黑暗中挥动手腕甩去蜘蛛后,村重开口。
「这样啊,也就是说,这是你的战争哪。」
官兵卫的脸庞蒙上一层阴影。
11
毛利不会来的。已经思考了很多次,明明应该对此心知肚明的,毛利不会来。
但是内心一隅,却还残留着或许还有一些可能的想法。人因为不愿意承认自己预判到的破灭,因此无论是多么些微的奇迹都会想要坚持。官兵卫正是看清了这一点。回想起来,对了,官兵卫曾经说过。就在他巧舌如簧地拢络土牢看守者、让其试图斩杀村重时。
——想不到要在牢里杀人,倒也不是那么困难呢。
「官兵卫,你……打算在牢中杀了我吗?」
回过神来,才发现一切都清清楚楚。
古往今来,逃走的人都不会说自己是逃走,一定会吹嘘一个很合理的借口。当然,军略上也可能采取撤退,甚至可以说不懂撤退之术的人就无法作战。然而,对于那些表示要求援而因此离开战场的人,究竟有谁会真的认为「原来如此,他是去讨救兵的哪」。更何况村重还是总大将。若是在战局不利的情况下整合家中、撤离城池,那就是一般的战事风格,但其他人还在坚守城池,大将却一个人脱离战场,这种事就连在故事里头都没听过。
村重开口。
「若是照你的计策去办,我肯定会留下千古恶名。你没有取下我的项上人头,但打算夺走我的名声吗!」
此时,官兵卫的表情突然开始扭曲了起来,眼睛仿佛上了油一般闪闪发光。村重曾经看过官兵卫这种眼神,就在去年将他关进这土牢之后,当时对他提起安部自念身故一事时,他的眼神就是这样怪异。
官兵卫忍不住窃笑。
「没想到您竟然能勒马回头呢,这我还真是没有预料到。」
「官兵卫!」
「根据在下的了解,摄州大人应该会二话不说就飞扑而上的呀。看来还是有在下不知道的事情呢。」
真是老天帮忙,村重心想。如果早先没有听闻千代保述说她迷惑人心、使人心安之事,现在绝对不可能猛然停下自己的脚步吧。毕竟官兵卫所说的那个梦,是如此甜美。
现在官兵卫略略晃动着身子,虽然意图被看透了,但心情似乎还挺愉快的。村重正沉浸于并未踏入必死无疑的陷阱而感到安心的氛围,却在意识到官兵卫这计谋竟如此深远后感到愕然。
「官兵卫,你这十个月以来,就是为了盘算这个吗?」
官兵卫就只是微笑着。
每当有冈城遭逢陷落危机,村重就会来到这土牢询问官兵卫问题。官兵卫总是探询着村重的心思,问出村重未曾打算说出的话语,然后给予能让村重度过危机的暗示。当然,官兵卫根本没有回答村重问题的理由。即便如此,官兵卫还是回答了,这是因为他无法压抑对自身智慧的自负——村重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在今日此时,一刀永远葬送村重的名声。
「即使我之名声坠地,这也无法成为你的功绩啊。你为何如此憎恨我?我可是留了你一条命呢。」
听了村重这话,官兵卫放声大笑。
「摄州大人为了自己方便而留下这条命,居然还卖恩情、说是您放过我,实在可笑至极。您该不会已经忘了,在下当初可是恳求您杀了在下吧?」
「因为让你活着,你就怨恨我吗?入狱难道有那样丢脸吗?」
「丢脸?」
官兵卫将混浊的眼睛转向村重,呸了一声后说道。
「事到如今竟然还问我为何恨你。光凭这个理由就够充分了。」
遭人怨恨之事的确多不胜数,毕竟村重一生可都活在作战与谋略之中。真要说起理由那可多了,不过现在,他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该不会是因为松寿丸吧。」
但只换来一片无声。
那就没错了。
村重并非惊讶,而是感到畏惧。让人质死去虽是武门之耻,但在这忧患世间其实也是常见之事。若孩子成为人质就抛弃孩子、若父母成为人质就抛弃父母活下去,这种做法虽然肤浅,却也是武士的一面。官兵卫竟然为此而怀抱遗恨,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你也太放不下了。官兵卫,虽然我不会说孩子死去没什么好可怜的,但这是武门定律呀。你怎么会不明白这种事呢,我实在无法理解。」
「您说武门是吗?」
官兵卫冷笑着。
「要是松寿丸是在战场上阵亡,那的确是相当荣誉的武家之死。若是在下错看织田而让松寿丸被处死,那也是武家的命数。要是因为夹在主君家与织田之间,而哭着舍弃松寿丸,确实也因为身在武家而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吧。然而松寿丸是为何而死的!」
接下来,官兵卫的情绪变得激动万分。
「不管我是成了一颗首级从这有冈城回去、还是活着回去,松寿丸都会平安无事。然而你却抓住我,不让我回去。你扭曲了寻常世道。我应该说过,扭曲世道,因果便会循环回来。没错,因果循环取了松寿丸的性命。村重,我的儿子之所以被杀,就只为了你想让人看起来慈悲为怀!为了你的虚荣心!」
官兵卫顶着那细瘦虚弱的身躯,颤抖地抬起手,仿佛是要用双手掐断村重的脖子。
「他是那么聪明的孩子、那么强悍的孩子。是黑田家的——是我的荣耀。村重,就算杀你一百次也不足惜。你将自己的虚荣当成武略,杀了我的儿子。你还从松寿丸身上夺走了武人之死,所以我决定也要从你身上夺走武人之死。你就让自己的名号永生永世活在耻辱之中吧!」
眼前的木格子栅栏仿佛消失、官兵卫逼近到自己眼前,村重由于此错觉而震惊地意欲后退……然而,官兵卫当然还在那牢笼里头,他的手根本碰不到村重。
「那就是你的心思吗?」
村重佯装一副自己一点也不曾畏惧的样子问道。
「你的计谋已被我识破,你没有其他办法了。你就在那里头死去,没多久便能见到你儿子了。」
「我当然会去见他。我官兵卫之子想来走到生命的终点也不会搞得场面难看,若不是的话,我得好好斥责他一番。不过摄州大人啊。」
官兵卫再次浮现轻蔑的笑容。
「摄州大人您弄错了,在下说时机成熟,我的计策已经成功了。」
「什么?」
官兵卫张开双手。
「其实我随时都可以献策。您认为我为何要等十个月呢?为何我要听摄州大人说故事,闻此有冈城的危机以后再鼓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自然是因为不到今天就让城池陷落的话,我会非常困扰的。您了解这理由吗?」
「是因为要取得我的信赖吧。」
一听村重此言,官兵卫拍着膝头大笑。
「信赖啊!并非如此,摄州大人。」
摸了摸头顶扭曲的伤痕,官兵卫言道。
「您好好想想,要是摄州大人您早早放下战意开城、就像松永弹正那样,想来对方应该会接受你的归降。这样摄州大人就只是普通的谋反之人,靠着将来的功绩雪耻也非难事。这样太无趣了。在下为您提供内外困境之建议,摄州大人平定这些事情以后,战事才得已拉长,您不这么认为吗?十个月过得真快,信长公已经绝对不可能饶恕您了。」
如果没有官兵卫,有冈城早就开城了——或许真是如此,村重这么想着。信长的心情虽然难以评估,不过一至两个月,最晚在春天的时候开城,或许还能够归降。然而村重找上官兵卫商量,才得以度过难关。只要晚了,就无法得到原谅。
官兵卫脸上的笑容仍未消失。
「还有一点,这就更有趣了。在下等待十个月并无他意,就是想要等待您家里的人对摄州大人的忍耐到达极限的那一天。我就是要等着流言蜚语往来交错,让您开始寻找谁是背叛者的那一天。只要毛利不来,荒木家臣绝对撑不下去,这对在下来说可是比熊熊火光还要更清楚明白之事。原先还想着应该过不了半年吧,没想到还挺能撑的呢。想来这也是阿出夫人所做的事情造成的吧。」
官兵卫突然脸色一变,盯着村重。满是污垢的脸庞上的双目却已濡湿。官兵卫现在的声音,几乎是可以用温柔来形容的平稳。
「摄州大人,您在这没有同伴的城池中,打算怎么做呢?」
「……」
「打算继续开着什么事情都决定不了的会议,直到吃完最后一粒军粮吗?」
「……」
「在下所献上的计策,的确十之八九是痴人说梦,并且将会侮蔑摄州大人的名声。然而剩下的那一两成,仍是成功的可能性。像摄州大人您这样的大将,能够在已经听过干坤一掷的策略以后,仍然忘却大梦、坐以待毙吗?您能假装忘了在摄津的大地上率领大军的梦想吗?不,不久之后摄州大人就会私下离开这座城池。这件事情在下清楚得很……因此在下才会说时机成熟、我的计策已经成功了。」
这不成,村重想。官兵卫所说的梦想,其实是毒药。没有人明知是毒却还会吞下去的。
然而,村重的心已经飞到了战场上。
「在下这条命的用途已经结束,您就放手去吧。」
官兵卫说完便低下头去。仿佛失去了某种气焰,又像是逐渐溶化在牢笼的黑暗之中。在这座有冈城毁灭之前都不可能有光线进入的土牢内,两名武人同样面对面地蜷缩着身子。
过了好一会儿,村重拿起手烛、缓缓起身。他并没有杀掉官兵卫的打算。如今官兵卫是死是活,已经没什么差别了。既是如此,事到如今也不想再任意造孽。正要踏上阶梯时,官兵卫用仿佛是在询问天候的语气问道。
「摄州大人,无论接下来的命运会如何轮转,想来这大将与囚犯的会面,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所以在下想问一问。」
村重停下脚步,转过头去。手烛那微弱的光线下,官兵卫的姿态沉落在黑暗之中,根本看不见人到底在哪里。
「问吧。」
村重回道。
「那么。」
官兵卫开口。
「摄州大人,您为何要谋反呢?」
「呵……」
村重忍不住笑了出来。都到了这种时候,竟然还问这个问题,实在是令人意外。
「你自己不是说过吗?」
「在下说过……?」
「好吧,你听好了。」
村重对着一片黑暗说话。
「我没有治理摄津的名分。对我来说,摄津并非父祖传承之地、现在也不是被授予治理此地权利之人。但是也不能奢望拥有吸引众人推举之力,这是你说的。这些的确都相当有道理。只不过,你虽然明白这些事,却不能理解为何我要背离织田吗?」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你不认为织田也是一样的吗?他的家族不过是尾张守护代note、还是庶流之人,听说追本溯源还是来自越前呢。不是什么能统领天下的高贵家系。那么若说他是被任命才准备统领天下的吗?并非如此。虽然高升到右大臣,他却自己辞掉了。就算现在天下众民都认同织田的强悍,然而为何我等要受到织田的统治,却还是不明不白。只凭借强盛就掠夺国家之人终将衰败……这也是你说的呢。」
注95:守护为镰仓、室町时代武家体制下、以令制国为单位的地方官。守护代则是代行守护职务的职位。
村重回想起造访安土城的那天,那座城池是多么庄严华丽啊。家臣与同辈极力夸奖那座巨城宏伟之际,村重却这么想着——简直像是阿房宫。
「即便如此,信长确实有吸引他人的力量。所有的人都无法忽视他。我也无法压抑自己想在他身上赌一把的心情。然而……那个男人自己放弃了那种力量。我虽然也杀了许多人,但是他杀过头了。」
此乃战国之世,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这世间到处都是斩草除根、赶尽杀绝之事,然而,信长还是杀太多了。
「无论是伊势长岛、还是越前都是。一向一揆确实相当恼人,但是一万、两万,不断地大开杀戒,这实在太疯狂了。还有前年的播磨上月城……你应该也有看见吧。」
上月城中,赤松藏人坚守不出,后来由村重和羽柴筑前守秀吉等人拿下。羽柴军进入陷落的上月城以后,将赤松残党赶尽杀绝。到此为止都还是村重熟悉的战争,但之后却与平常不同了。
「把女人和小孩都抓起来,在国境上排排站,最后全部处以磔刑。」
两百人,一字排开处刑示众。
「我听说那是为了用来威吓宇喜多、向那些尚未决定动向的播磨国众示威。然而那实在不是正常的战争。再怎么说,宇喜多根本就不会因此感到畏惧,播磨国众在那之后也还是反反复复、聚散离合。完全没有杀一儆百的效果,那些女人和小孩都白死了。」
官兵卫真的身在这片黑暗之中吗?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传来。
「织田那种作战方式,所有人都看见了。虽然的确只要上头下令,把小孩丢进煮沸热油里的行径也都曾听闻过,但还是有所限度。不管是人民、还是织田的家臣,没多久之后肯定会背离织田。不,或许已经背离他了。官兵卫,主君的惩罚可以用话语来道歉。神佛的惩罚可以使用祈祷来免除。然而人民和家臣给予的惩罚,却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抗。我所畏惧的,就是这个。为何要背叛?我不过就是想保存荒木家。只是做为一个武士、努力地想求生存而已——我只是不想在织田倒下的时候,被卷入其中罢了。」
然而或许是稍稍、就只是稍稍早了些吧,村重如今才有此念头,心中略略感到苦涩。
「然而我醉心于战事,结果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何而举起反旗的。若说我有掉以轻心之处,那便是此事了……再会了,官兵卫,我要离开了。松寿丸的事情我也很遗憾。这话出自我口,或许会令你感到愤怒,然而生于这般忧患之世,世事无常、令人无可奈何呢。」
村重说着,便回到那有着修罗场在等待着他的地面,只留下一片黑暗。
天正七年九月二日,荒木村重逃离了有冈城。
有冈城的命运也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