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早上醒来,发觉自己在哭。总是这样。甚至是否悲伤都已分不出了,感情同眼泪一起流去了哪里。正在被窝里愣愣发呆,母亲进来催道:该起来了!

雪虽然没下,但路面结了冰,白亮亮的。约有一半车轮缠了铁链。父亲开车,助手席上坐着亚纪的父亲。亚纪的母亲和我坐在后面。车开动了。驾驶席和助手席上的两人不停地谈雪。登机前能赶到机场吗?飞机能按时起飞吗?后面的两人几乎一声不响。我透过车窗,怅怅打量外面掠过的景致。路两旁舒展的田野成了一望无边的雪原。阳光从云隙射下,把远山镀了一层光边。亚纪的母亲膝上抱着一个装有骨灰的小瓷罐。

车到山顶时,雪深了起来。两个父亲把车停进路旁餐馆,开始往车轮上缠铁链。这时间里我在附近走动。停车场对面是杂木林。未被践踏的雪掩住了下面的荒草,树梢上的积雪不时发出干涩的响声落到地面。护栏的前方闪出冬天的大海,波平如镜,一片湛蓝。所见之物,无不像被深沉的回忆吸附过去。我把心紧紧封闭起来,背对大海。

树林里的雪很深,又有折断的树枝和坚硬的树桩,比预想的还难走。忽然,一只野鸟从林间尖叫着腾空而起。我止住脚步,倾听四周动静。万籁俱寂,就好像最后一个人都已从这世界上消失。闭上眼睛,附近国道上奔驰的带链车轮声听起来仿佛铃声。这里是哪里?自己是谁?我开始糊涂起来。这时,停车场那边传来父亲招呼我的声音。

翻过山顶,往下就顺畅了。车按预定时间开到机场,我们办完登机手续,走去大门。

拜托了!父亲对亚纪父母说。

哪里。亚纪的父亲微笑着应道,朔太郎一起来,亚纪也肯定高兴。

我把视线落在亚纪母亲怀抱的小罐上面一个包在漂亮锦缎中的瓷罐,亚纪果真在那里面吗?

飞机起飞不久我就睡了过去。我做了个梦。梦见还健康时的亚纪。她在梦中笑,仍是以往那张显得有点困惑的笑脸。朔君!她叫我。语声也清晰留在我耳底。但愿梦是现实、现实是梦。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醒来时我仍在哭泣。不是因为悲伤。从欢欣的梦中返回悲伤的现实,其间有一道必须跨越的裂口,而不流泪是跨越不过去的。尝试多少次也无济于事。起飞的地方冰天雪地,而降落的地方却是娇阳似火的观光城市。凯恩斯面临太平洋的美丽都市。人行道上椰子树枝叶婆娑。面对海湾建造的高级宾馆四周,绿得呛人的热带植物铺天盖地。栈桥系着大大小小的观光船。开往宾馆的出租车沿着海滨草坪的一侧快速行进。许多人在暮色中悠然漫步。

好像夏威夷啊!亚纪的母亲说。

在我看来仿佛是应该诅咒的城市。所有一切都和四个月前相同。四个月时间里唯独季节推进,澳大利亚由初夏进入盛夏,如此而已。仅仅如此而已

将在宾馆住一宿,翌日乘上午航班出发。几乎没有时差,离开日本时的时间照样在此流淌。吃罢晚饭,我躺在自己房间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并且自言自语:亚纪不在了!

四个月前来时也没有亚纪。我们来此做高中修学旅行,而把她留在了日本。从离澳大利亚最近的日本城市来到离日本最近的澳大利亚城市。这条路线,飞机不必为加油中途停靠哪里的机场。一座因为奇妙的理由闯入人生的城市。城市是很漂亮。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新奇。那是因为我所看的东西亚纪曾一起看过。但现在无论看什么都无动于衷。我到底该在这里看什么呢?

是的,这就是亚纪不在的结果,失去她的结果。我没有任何可看的了。澳大利亚也好阿拉斯加也好地中海也好,去世界任何地方都一回事。再壮观的景象也打动不了我的心,再优美的景色也无从让我欢愉。所见、所知、所感给我以生存动机的人已经不在了。她再也不会同我一起活着。

仅仅四个月、仅仅一个季节交替之间发生的事。一个女孩那般轻易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从六十亿人类看来,无疑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我不置身于六十亿人类这一场所。我不在那里。我所在的只是一人之死冲尽所有感情的场所。那场所里有我。一无所见,一无所闻,一无所感。可是我果真在那里吗?不在那里,我又在哪里呢?

上初二的时候我才和亚纪同班。那以前我一不晓得她的名字二不知道她的长相。我们被编入九个平行班中的一个班,由班主任老师任命为男年级委员和女年级委员。当年级委员的第一件事就是作为班级代表去看望一个叫大木的同学,他开学不久腿就骨折了。路上用班主任老师和班上全体同学凑的钱买了蛋糕和鲜花。

大木腿上很夸张地缠着石膏绷带,倒歪在床上。我几乎不认得开学第二天就住院的这个同学,于是和病人的交谈全部由一年级时也和他同班的亚纪承担,我从四楼病房的窗口往街上观望。车道两旁整齐排列着花店、水果店和糕点店等店铺,形成一条不大但很整洁的商业街。街的前方可以看见城山。白色的天守阁在树梢新绿之间若隐若现。

松本,下面的名字叫朔太郎吧?一直跟亚纪说话的大木突然向我搭话。

是的我从窗边回过头去。

这怕不好办吧?他说。

有什么不好办的?

还用问,朔太郎不是荻原朔太郎的朔太郎①吗?

我没回答。

我姓下的名字可知道?

龙之介对吧?

对对,芥川龙之介②。

我终于明白了大木的意思。

父亲是文学中毒分子啊,双双。他满意地点了下头。

我的倒是爷爷我说。

你名字是爷爷取的?

嗯,正是。

无事生非啊!

可龙之介不还蛮好的吗?

好什么?

若是金之助如何是好?

什么呀,那?

夏目漱石的原名嘛!

哦?不知道。

假如你父母爱看《心》③,如今你可就成了大木金之助喽!

何至于。他好笑似的笑道,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给儿子取什么金之助为名嘛!

比如说嘛。我说,假如你是大木金之助会怎么样肯定成为全校的笑料。

大木脸上有点儿不悦。我继续道:

想必你要因为怨恨父母取这么个名字离家出走,成为职业摔跤手。

何苦成为职业摔跤手?

大木金之助这样的名字,不是只能当职业摔跤手的吗?

也许吧。

亚纪把拿来的花插进花瓶。我和大木打开糕点,边吃边继续谈论文学中毒分子双亲。临回去时,大木叫我们再来。

一躺一整天真够无聊的了!

过几天班里的人会轮流教你功课的。

最好别那样

佐佐木她们也说要帮来着。亚纪道出班里一个以美少女著称的女孩名字。

满意吧,大木?我取笑他。

瞎操心!他说了句不甚风趣的俏皮话,独自笑了。

医院回来路上,我忽生一念,问亚纪一起爬城山如何。参加课外体育活动太晚了,而径直回家至吃晚饭还有些时间。好啊!她爽快地跟了上来。城山登山口有南北侧两个。我们登的是南侧。若以北侧为正门,这边则相当于后门。路又险又窄,登山者也少。途中有个公园,两条登山路在那里合在一起。我们也没怎么说话,只管沿山路慢慢往上爬。

松本君,摇滚什么的听吧?走在身旁的亚纪问。

嗯。我一闪侧了下头,怎么?

一年级时候看到你常和同学借CD。

你不听的?

我不成。脑袋里一锅粥。

一听摇滚就?

嗯。就成了午间校餐里的咖喱豆。

嗬。

体育活动你参加的是剑道部吧?

啊。

今天不去练习也可以的?

跟顾问老师请假了。

亚纪想了一会。

奇怪呀!她说,体育活动搞剑道的人,在家里却听什么摇滚味道完全不同的呀!

剑道不是要咔嚓一声击中对方面部的么,和听摇滚是一回事。

平时不怎么咔嚓?

你咔嚓不成?

咔嚓是怎么回事,我还真不大明白。

我也不大明白。

作为男女中学生,那时两人走路都保持适当距离。尽管如此,从她头发上还是有洗发香波或护发液那微微的香甜味儿飘来,和直冲鼻孔的剑道护具味儿截然不同。一年到头带有这种气味儿生活,或许不会产生听摇滚或用竹剑击人那样的心情。

脚下石阶的棱角变得圆了,点点处处生出绿色的藓苔。掩住石砾的地面是一层红土,看上去常年湿漉漉的。亚纪突然站住:

绣球花!

一看,山路和右面石崖之间有一丛枝叶繁茂的绣球花,已经长出许多十圆硬币大小的花蕾。

我么,喜欢绣球花。她一副痴迷的样子,开花时不一起来看?

好的。我有点焦急,反正先爬上去吧!

①日本著名诗人,1886~1942。②日本著名小说家,1892~1927。③夏目漱石(1867~1916)的代表作。

我家位于市立图书馆院内。与主馆相邻的双层白色洋楼几乎就是鹿鸣馆①或大正自由民主风潮②的化身。说正经话,此建筑已被市里定为文物,居住者不得擅自维修。定为文物本身自是值得庆幸,但作为住的人根本无幸可言。实际上祖父也说不适于老年人住,赶紧一个人搬去一座半新不旧的公寓。不适于老年人住的房子,定然任何人住都不舒服。这种故意逞强似乎是父亲的一个顽症,依我看,母亲给此病害得不浅。而对孩子却是大大的麻烦。

至于一家子因了什么缘故住在这座房子的我不知道。除了父亲的故意逞强,同母亲在图书馆工作肯定有关系。抑或由于过去好歹当过议员的祖父的门路也有可能。不管怎样,反正我不想知道有关这座房子的令人不快的过去,从未故意打听过。家与图书馆之间,最短不过十米。因此,可以从二楼我的房间里和坐在图书馆窗边桌旁的人看同一本书这倒是说谎了。

别看我这样子,可还是个孝顺儿子,从上初中开始,就趁体育活动的空闲帮母亲做事。例如周六下午和节假日读者多的日子在借阅服务台把图书条形码输入电脑,或把还回的书堆在小车上放回原来的书架,勤快得不次于《银河铁道之夜》③里的焦班尼。当然,因为一来不是母子经营的图书馆,二来不是义务工,所以工钱还是领的。领的工钱几乎都用来买CD了。

我和亚纪那以后也作为男女学级委员继续保持恰到好处的关系。在一起的机会固然很多,但不曾特别意识到对方是异性。莫如说可能因为距离太近而觉察不出亚纪的魅力。她相当可爱,性格随和,学习也好,班上男孩子里边也有很多她的追捧者。而我不知不觉之间招来了他们的嫉妒和反感。比如上体育课时打篮球踢足球,必定有人故意冲撞或踢我的脚。虽说不是明显的暴力,但对方的恶意足以感受得到。起初我不解其故,只是以为有人讨厌我。而一想到自己无端被人讨厌,心里很受刺激。

长期不解之谜由于一件无聊小事而豁然开朗。第二学期举办文化节时,二年级必须每

班演一个节目。自习时间里投票结果,女生团体票占了上风,要我们班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朱丽叶一角因女生联合投票由亚纪扮演;罗密欧一角按照谁都不愿意做的事便由学级委员做这条不成文的规定而由我扮演。

在女生主导下,排练在融洽气氛中顺利进行。在窗边一幕有朱丽叶自我表白场面:罗密欧、罗密欧,你为什么是罗密欧?请你背叛父亲,抛弃那个姓!如果做不到,至少请发誓相爱。亚纪本来就认真,演得又认真,自有好笑之处。加之特别出场的女校长扮演乳母角色,照本宣科地说道一点不错,我以十二岁时还是处女的我本人的名誉宣誓,结果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在朱丽叶卧室里两人迎来清晨,罗密欧离去前自言自语:外面亮了,而两人的心暗了这是恰有接吻场面。加以劝阻的朱丽叶,被拽住脑后头发的罗密欧,两人定定对视,隔着阳台栏杆接吻。

你少跟广濑死皮赖脸的!他说。

以为自己学习好一点儿就美上天了!另一个家伙接道。

说的什么呀?我说。

讨厌鬼!一人猛然朝我腹部打来。

本来就是要吓唬我,加上我也条件反射地运了气,所以几乎没受伤害。也许两人因此出了气,突然转身,气呼呼走开了。我呢,较之屈辱,莫如说感到痛快一种长期耿耿于怀的不安消除后的痛快。往对于碱性呈红色反应的还原酚酞溶液里加入适量的酸性液体,水溶液因中和反应变得透明。如此这般,世界变得天朗气清。我把这始料未及的答案在心里再次反刍一番:原来这些家伙嫉妒我!我和亚纪形影不离,因此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当事人亚纪,传闻她有个高中生恋人。真相不曾确认,也没直接问过她本人。只是班上女孩子们议论而不知不觉传入我耳朵的。对方好像是打排球的,高高大大,一表人才。我心里暗开玩笑:对方是搞剑道的,剑道!

那时亚纪已习惯于边听广播边学习了。她喜欢听的节目我也晓得。因听过几次,大体内容也了然于心:智商低的男女互寄明信片,由饶舌的唱片音乐节目主持人念出来,乐此不疲。我有生以来第一张明信片是为亚纪点播曲目写的。何以那么做我不清楚,大概是想挖苦她,挖苦她同高中生交往。因亚纪而吃苦头带来的报复心理恐怕多少也是有的。而更主要的伏线大约是尚未意识到的恋情。

那天是圣诞平安夜,节目加进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计划平安夜恋人点播歌曲特辑。可想而知,竞争率比平时还高。若想让明信片稳稳念出来,内容必须投其所好。

那么让我介绍下一张明信片,是二年四班罗密欧同学写来的。今天我想写一下我们班的AH。她是个长头发的文静女孩。长得似乎比《风之谷》的娜乌西卡④虚弱一点儿,性格开朗,一直当班委。十一月文化节班级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她演朱丽叶我演罗密欧。不料排练开始不久她就病了,时常不能来校,只好找人代替我和另一个女孩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后来才知道她得的是白血病,现在仍住院治疗。据前往看望她的同学讲,长发已因药物彻底脱落,瘦得根本看不出往日的面容了。这个平安夜想必她也正躺在医院病床上。说不定正在听广播节目。我想为未能在文化节扮演朱丽叶的她点播一首《西城故事》⑤里《今宵》,拜托!

※※※

什么呀,那是?第二天亚纪逮住我问,昨天点播的,是你松本君吧?

指的什么?

别装糊涂!什么二年四班的罗密欧啦白血病?头发掉了,瘦得看不出原来面容啦,你可真会扯谎。

一开始不是表扬了么?

虚弱的娜乌西卡!她长长叹了口气,喂,松本君,对我怎么写都无所谓。不过世上可是有人实际上受病痛折磨的吧,就算是开玩笑,我也不喜欢拿这些人博取同情。

对亚纪这种讲大道理的说法我有些反感。不过相比之下,更对她的气恼怀有好感,觉得仿佛有一阵清风从胸间吹过。那阵风吹来了对亚纪的喜欢,同时吹来了对于第一次把她看成异性的自己本身的满足感。

①明治16年(1883年)建造的双层砖瓦结构的社交俱乐部,上流社会常用来举办舞会。②大正时期(1912~1925)兴起的自由主义、民主主义风潮及其运动。③日本著名童话作家、诗人宫泽贤治(1896~1933)的代表作,焦班尼是书中主人公。④ナウシカ,宫崎骏动画片《风之谷》中女主人公名。⑤WestSideStory,美国音乐喜剧,1957年首演,1961年拍成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现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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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

初中三年时又不同班了。但由于两人仍当年级委员,在放学后的委员会上,一周有一次见面机会。而且大约从第一学期期末开始,亚纪时不时来图书馆学习。放暑假几乎每天都来。市里体育运动会结束后因为没有训练活动,我也比以前更卖力气地在图书馆打工挣钱。

此外因为准备考高中,整个上午都在有冷气的阅览室看书。这样,见面机会自然多了。见面

时或一同做功课,或休息时吃着冰淇淋交谈。

好像没紧张感啊,我说,大好的暑假,却一点也学不进去。

你不那么用功不也在安全线以内么!

不是那个问题。近来看《牛顿》,上面说公历两千年前后小行星要撞击地球,生态系统将变得一塌糊涂。

唔。亚纪用舌尖舔着冰淇淋漫不经心地附和道。

光唔怎么行,我一本正经起来,臭氧层年年受到破坏,热带雨林也在减少。这样下去,到我们成为老头儿老太太的时候,地球上已住不得生物了。

不得了啊。

口说不得了,根本没有不得了的样子嘛!

对不起。她说,总是上不来实感。你有那样的实感?

不用那么道歉。

没有的吧?

再没有实感,那一天迟早也要到来的。

到来时再说好了。

给亚纪那么一说,我也觉得那样未尝不可。

那么遥远的事情,现在想也没有用嘛。

十年以后

我们二十五岁。亚纪做出远望的眼神,不过,在那之前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你也好我也好。

我蓦然想起城山的绣球花。那以来应该开了两次了,可两人还没去看过。每天这个那个有很多事发生,绣球花之类早忘去九霄云外了。亚纪想必也是同样。而且,就算小行星撞击地球就算臭氧层受到破坏,他也觉得城山的绣球花也还是会在公历两千年的初夏开放。所以不着急去看也没什么,反正想看什么时候都可以看。

如此一来二去,暑假过去了。我在依然担忧未来地球环境时间里,背了什么杀尽日尔曼民族什么飞黄腾达的克伦威尔①,解了什么联立方程式什么二次函数。有时跟父亲

一起钓鱼。还买了新CD。并且同亚纪吃着冰淇淋聊天。

阿朔,突然给她这么叫时,我竟至把嘴里溶化的冰淇淋一口吞了下去。

什么呀,风风火火的!

你母亲经常这么叫你的吧?亚纪笑眯眯地说。

你不是我母亲对吧?

可我决定了:从今往后我也把你叫阿朔。

别那么随便决定好不好?

已经决定了。

这么着,我的事什么都给亚纪决定下来,以致我最后弄不清自己是什么人了。

第二学期开始不久,中午休息时她突然拿一本笔记本出现在我面前。

给,这个。她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放。

什么呀,这?

交换日记。

嗬。

你不知道吧?

我边扫视周围边说:

在学校里不来这个可好?

你父母大概没做过吧。

我说的话不知她到底听见没有。

这个嘛,是男孩和女孩把当天发生的事、想的和感觉到的写在本子上交换。

那么啰嗦的事我做不来。班上没有合适的家伙?

不是谁都可以的吧?亚纪看样子有点生气。

可这东西还是要用圆珠笔或钢笔写才成吧?

或彩色铅笔。

电话不行?

看来不行。她双手背在身后,交替看我的脸和笔记本。无意间正要翻笔记本,亚纪慌忙按住。

回家再看。这是交换日记的规则。

最初一页是自我介绍:出生年月日、星座、血型、爱好、喜欢的食物、中意的颜色、性格分析。旁边一页用彩色铅笔画一个大约是她本人的女孩儿。三围尺寸那里写道秘密、秘密、秘密。我盯视打开的日记,嘀咕道伤脑筋啊!

初三圣诞节时,亚纪的班主任老师去世了。第一学期精精神神参加修学旅行来着,可第二学期开学后一直没来学校。身体不好这点倒是不时听亚纪提起,似乎是癌。年龄刚交五十或没到五十。期末休业式第二天举行葬礼,亚纪全班和三年级男女学级委员参加了。学生人多无法进入大殿,站在院子里参加告别仪式。那是个阴冷阴冷的日子,和尚们的念经仿佛永远持续下去。我们紧紧挤在一起,设法不冻死在这寒冷的寺院内。

葬礼终于结束,进入告别仪式。校长等几个人念悼词。其中一人是亚纪。我们不再往一起挤,侧耳倾听。她以沉着的语声往下念着。中间没有泣不成声。当然,我们听到的不是她的自然嗓音,而是通过扩音器在院内播放的SN比②极差的声音。但马上即可听出那是亚纪的声音。由于带有悲伤,听起来格外成熟。我多少有一点怅惘她扔下永远幼稚的我们,一个人跑去前面了。

在这种类似焦躁的情绪的驱使下,我在一排葬礼参加者的脑袋的对面搜寻亚纪。目光在会场前后左右移动,终于在设于大殿入口的立式麦克风前捕捉到了略微低头念悼词的亚纪。那一瞬间我仿佛恍然大悟:身穿早已熟悉的校服的她,从这里望去叛若两人。不,那确确实实是亚纪,却又存在决定性差异。她念的内容几乎没有入耳,我只是目不转睛盯视她那看上去离得很远的身影。

到底是广濑啊!旁边站的一个人说。

那家伙真够胆量,表面倒看不出。另一个人附和。

这时,满天乌云裂开一道缝,灿烂的阳光射进寺院。阳光也照在继续念悼词的亚纪身上,使得她的身影从昏暗的大殿阴影中清晰浮现出来。啊,那就是自己认识的亚纪、同自己交换充满孩子气的日记的亚纪、像招呼儿时朋友那样把自己叫阿朔的亚纪。由于平时近在身旁反而变成透明存在的她,此时正作为开始成熟的一个女人站在那里。一如扔在桌面的矿石晶体因了注视角度而突然大放异彩。

突然,一股想扑上前去的冲动朝我袭来。伴随着体内鼓涌的欢欣,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

是对她怀有爱恋之情的男生之一。我得以切切实实理解了同学们时隐时现的嫉妒。不止如此,此刻我甚至嫉妒自己本身,嫉妒轻而易举地获得同亚纪在一起的幸运的自己,嫉妒随随便便同她度过亲密时光的自己,嫉妒得胸口深处有些发酸。

①OliverCromwell(1599~1658),英国政治家。统率铁骑军参加清教徒革命,屡立战功。1649年处死国王查理一世,1653年开始自任护国王。②signal-to-noiseratio,电输入输出信号同杂音之比。

从初中毕业的我们在高中重新分在一个班。那时我对亚纪的爱恋之情已经不容怀疑了。对她的爱恋,是和我就是我这点同样不言而喻的事。倘若有谁问我你是喜欢广濑吧,我肯定装疯卖傻:瞧你说的什么呀,现在!自习时间以外的课座位是自由的,所以总是桌挨桌坐在一起。毕竟是高中,对要好男女的亲密交往再没有同学奚落或嫉妒了。我们的存在一如教室的黑板和花瓶,正同日常景致融为一体。反倒是教师方面进行幼稚的干涉:够亲热的哟!我嘴上客客气气应一句托您的福,而心里赌气道乱管闲事!

四月开始的《竹取物语》①讲读已入佳境。为保护香具娘不被月亮的使者领走,帝派兵把竹取翁的房子团团围住。可是香具娘仍被领走,剩下来唯有帝和长生不老药。但帝不想在没有香具娘的世界上长生不老,于是命令在距月亮最近的山顶把药烧掉。故事在讲述富士山由来那里,静静落下帷幕。

亚纪一边倾听老师讲解作品背景,一边把眼睛盯在课本上不动,似乎在心里回味刚刚读完的这个故事。前面头发垂下来,挡住形状娇好的鼻梁。我看她藏在秀发里的耳朵,又看那微微翘起的嘴唇,哪一个都以人手绝对画不出的微妙线条勾勒成形。静静注视之间,不由为那一切都收敛于亚纪这一少女身上深觉不可思议。而那么美丽的少女居然把情思放在我身上。

突然,一个可怕的固执念头俘获了我即使长命百岁,也不可能再有比这更幸福的幸福。我所能做的,只有永远珍惜和保有这幸福而已。我觉得自己到手的幸福十分虚无缥缈。倘若赋予每个人的幸福的量早已定下,那么我很有可能在这一瞬间把一生的幸福挥霍一空。她迟早将被月亮的使者领走,剩下来唯独长生不老般漫长的时间。

回过神时,发现亚纪正往我这边看。想必我的表情相当严肃。她刚刚漾开的微笑当即黯淡下来。

怎么了?

我笨拙地摇一下头:

没什么。

下了课,每天一起回家。从学校到家的路尽可能慢走。有时绕远路来延长时间。即使这样,也还是转眼之间就来到岔路口。莫名其妙。同一条路一个人走觉得又长又单调;而两个人边聊边走,就很想一直走下去。塞满课本和参考书的书包的重量也不觉难受。

我们的人生或许也是同样,好几年后我这样想道。一个人活着的人生,感觉上漫长而又枯燥;而若同喜欢的人在一起,一忽儿就来到岔路口。

①日本第一部以假名(日文字母)写的物语(章回小说)。砍竹翁从竹中得一女,名香具娘,长成后有五名贵公子和帝王求婚,最后升天奔向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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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6

祖母去世后,祖父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前面也写了,他说房子不适于老年人居住,开始一个人在公寓里生活。本来就是农民出身,到祖父的父亲那代似乎成了相当大的地主。但由于农地改革,世家没落了,作为后嗣的祖父来东京投身于实业界。趁战败混乱之机赚了笔钱,回乡下后三十刚出头就创办了食品加工公司。和祖母结婚后生下父亲。据母亲讲,祖父的公司乘经济起飞的强风顺利发展壮大,祖父一家过上即使在旁人眼里也显而易见的富裕生活。不料,父亲高中毕业后,祖父把好不容易做大的公司爽快地让给部下,自己参加竞选当了议员。往下一连当了十多年议员,资产也大部分用作竞选资金消失了。祖母去世的时候除了房子已没有像样的财产了。不久从政界也退下来,如今一个人悠然自得地打发时光。

从上初中开始,我就不时以做慈善事业的念头跑去祖父公寓那里,给他讲学校的事,或者边看电视上的相扑边喝啤酒。有时候祖父也讲他年轻时的事。祖父十七八岁时有个心上人却因故未能走在一起的故事也是那时候讲起的。

她有肺病。祖父一如往常一小口一小口啜着波尔多干红说道,如今结核什么的吃药马上就好,但当时只能吃有营养的东西。在空气新鲜的地方静静躺着。那时候的女人,不相当壮实是无法忍受婚姻生活的。毕竟是家用电器一概没有的时代。做饭也好洗衣服也好,都是现在无法想像的重活。何况我和当时的年轻人一样,一心要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国家。即使再互相喜欢,也绝不能结婚的。这点两人都清楚。艰苦岁月啊!

往后怎么样了?我喝着易拉罐啤酒问。

我被抓去当兵,被迫过了好几年兵营生活。祖父继续下文,没以为会活着见第二次。以为当兵期间她会死掉,自己也不会活着回来。所以分别时互相发誓至少来世朝夕相守。祖父停顿下来,眼神仿佛眺望远方摇曵不定。可是命运这东西真是啼笑皆非。战争结束回去一看,两人都活了下来。以为没有将来的时候居然清心寡欲,而一想到来日方长,欲望就又上来了。我横竖要和她在一起。所以想赚钱。因为只要有了钱,结核也好什么也好,都能娶了她把她养活下来。

所以来到东京?

祖父点头。东京还差不多一片焦土。祖父继续道,粮食最紧张不过,通货膨胀也够要命。在近乎无法状态的情况下,人们全都营养失调,离死只差半步,眼睛放着凶光。我也拼死拼活设法赚钱。寡廉鲜耻的勾当也没少干。杀人固然没有,但此外差不多什么事都干了。不料,在我这么起早贪黑干活时间里,结核特效药开发出来了链霉素那玩意儿。

名称听说过。

结果,她的病治好了。

治好了?

好了,治好了是好。可是病治好了,就意味可以出嫁了。理所当然,父母要趁女儿还年轻时嫁出去。

你呢?

人家没看上。

为什么?

做乱七八糟的买卖嘛,再说又蹲过班房。她父母对此好像早已了解。

可你不是为了和那个人在一起才那样的么?

那是我这方面的道理,可对方不那样认为,还是想把女儿嫁给本份人。大概是当小学老师或干什么的。

一塌糊涂!

就是那样的时代嘛!祖父低声笑道,以现在的感觉说来是好像荒唐,但那时孩子无论如何也不敢违抗父母的。更何况年纪轻轻一直闹病、成为父母负担的大户人家女儿更不敢拒绝父母选中的对象,而说出想和别的男人在一起那样的话来。

后来怎么样了?

她出嫁了。我和你奶奶结婚,生了您父亲。不过那家伙也真够有主意的了。

问题更在于你,死心塌地了?对她?

自以为死心塌地来着。以为对方也会那样。毕竟世上有缘无份的事情是有的。

可你没有死心塌地吧?

祖父眯细眼睛,以估价的眼神看我的脸。良久开口道:下文另找时间说吧,等你再长大一点之后。

祖父愿意继续下文,已是我上高中后的事了。高一暑假结束刚进入第二学期的时候,我放学回来顺路去祖父的寓所,像以往那样边看电视上的大相扑直播边喝啤酒。

不吃了饭再回去?相扑比赛一完,祖父问道。

不了,母亲做好等着呢。

拒绝祖父的招待是有缘故的。他的晚饭食谱几乎全是罐头。什么咸牛肉啦什么牛肉大和煮①啦什么烤沙丁鱼串啦青菜也无非是罐头龙须菜罢了,大酱汤也是速食的。祖父天天吃这种东西。偶尔母亲来做一顿或去我家吃,但基本上靠吃罐头活着。依本人说法,老年人不考虑什么营养,关键是一定的时间吃一定的东西。

今天倒是想要个鳗鱼什么的。正要回去时祖父说道。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没有不能吃鳗鱼的道理嘛!

祖父打个电话。等待两人份的鳗鱼送来时间里,我们喝着啤酒又喝了一瓶看电视。祖父像往次那样开了一瓶葡萄酒,放在那里三十分钟或一个小时,晚饭后再喝。两天喝一瓶波尔多干红的习惯也和在我家生活时一样。

今天有事相求啊。祖父一边喝啤酒一边一本正经地说。

有事相求?在鳗鱼诱惑下留下来的我开始无端怀有一种不快的预感。

唔,说起来话长。

祖父从厨房里拿来橄榄油沙丁鱼。当然又是罐头。正抓着橄榄油沙丁鱼喝啤酒,鳗鱼送来了。吃罢鳗鱼、喝罢鳗鱼肝汤,祖父的话仍没说完。我们开始喝葡萄酒。长此以往,到二十岁肯定沦为不可救药的酒精依赖者。我的身体里大概有很多酒精分解酵素,喝一点点不会醉。无论如何看不出是吃一口奈良咸菜心里就不舒服的男孩。

祖父的长话终于说完时,一整瓶波尔多干红差不多空了。

你酒量也好像大了。祖父满意地说。

爷爷的孙子嘛!

可你父亲是我的儿子,却滴酒不沾。

怕是隔代遗传吧。

果然。祖父造作地点点头,对了,刚才的事你可答应了?

①用酱油、砂糖、料酒、生姜加调味液煮的牛肉。

第二天醉意未消,头痛,三角函数和间接引语之类根本无从谈起。整个上午好歹用课本挡住脸强忍没吐。熬过第四节体育课,总算恢复常态。盒饭是在院子里和亚纪一起吃的。看喷泉水花时间里,心情又像要变得难受,于是移动凳子,背对水池坐着。我对亚纪讲了昨晚刚从祖父口中听来的故事。

那,你爷爷一直想着那个人?亚纪眼睛好像有点湿润。

是那样的吧。我以不无复杂的心境点了下头,倒是想忘,却忘不掉,好像。

那个人也没能忘记你的爷爷。

异常吧?

为什么?

为什么?都半个世纪了!物种的进化都可能发生。

那么长时间里心里始终互相装着一个人,不是太难得了?亚纪几乎一副心已不在这里的神情。

所有生物都要老的,生殖细胞以外的任何细胞都不能免于老化。你亚纪脸上也要慢慢爬上皱纹。

想说什么呢?

相识的时候哪怕才二十岁,五十年过去也七十了。

所以说?

所以说一门心思地思念七十岁的老太婆,不是够让人怵然的?

我倒认为难得可贵。亚纪冷冷地说,像是有点生气了。

那么,时不时要去一次旅馆喽?

别说了!亚纪以严厉的眼神瞪视我。

那种事我爷爷可是干得出来的哟。

你莫不是也干得出来?

不,那不一样。

一样!

争辩不欢而散。下午理科课堂上仍没休战。生物老师说人的DNA①有百分之九八点四同黑猩猩相同。二者遗传因子的差异比黑猩猩和大猩猩的还小。所以,最接近黑猩猩的,不是大猩猩,而是我们人类。全班听得笑了。有什么好笑的?一群混账!

我和亚纪坐在教室后面,仍就祖父的事说个不停。

这样子,还应该算是婚外情吧?我提出一个重大疑问。

纯爱嘛,还用说!亚纪当即反驳。

可爷爷也好对方也好都是有妻子或丈夫的哟!

她思索片刻。从太太或先生看来是婚外情,但对两人来说是纯爱。

因为立场不同,有时是婚外情有时是纯爱?

我认为是标准不同。

怎么不同?

婚外情这东西,说到底是只适用于社会的概念,因时代不同而不同。若是一夫多

妻制社会,又另当别论。不过五十年都始终思念一个人,我想是超越文化和历史的。

物种也超越?

哦?

黑猩猩也会思念一只母的长达五十年?

这,黑猩猩我不知道。

就是说,纯爱比婚外情伟大。

这和伟大不太一样。

交谈正入佳境,老师的声音扑来:你们两个,一直交头接耳!结果,被罚站在教室后面。霸道!允许讲人与黑猩猩有可能交配,却不允许讲超越岁月的男女恋爱!被罚站的我们继续小声讲我的祖父。

相信来世?

何苦问这个?

因为爷爷发誓来世和心上人朝夕相守。

亚纪想了一会说:我不相信。

每天睡觉前祈祷的吧?

神我相信。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神和来世有什么区别?

你不觉得来世像是根据今世造出来的?

我就此稍加思索。

那么爷爷和那个人来世也不能在一起了?

我只是说我相信不相信。亚纪辩解似的说,你爷爷和那个人也许另有想法。

神是有可能根据今世情况制造出来的。不是有急时抱佛脚这句话嘛。

那肯定和我的神不同。

神有好几个?还是说有好几种?

天国可以不敬畏,但神是要敬畏的。对于让我怀有如此心情的神,我天天晚上祈祷。

祈祷别降天罚于自己?

我们终于被带到走廊里。在走廊也不屈不挠地讲天国讲神。讲着讲着下课了。两人都被叫去教员室,被生物老师和班主任分别刮了一顿:两人要好自然不坏,但课堂上要专心听课才是。

走出学校正门时已近黄昏。我们默默朝大名庭园那边走去。路上有运动场和博物馆,还有一家叫城下町的饮食店。放学回来进过一次,但咖啡不好喝,再没进过。走过式样古老的酒铺,来到流经城区的小河旁。过了桥,亚纪终于开口了。

归根结底,两人未能在一起吧,她以返回前面话题的语气说,尽管等了五十年。

好像打算等对方的丈夫死后在一起来着。我也在想祖父的事,因为奶奶去世后,爷爷一直一个人生活。

多长时间?

已经十年了。但是对方那里,当事人比丈夫先死的,没能如愿。

够伤感的啊!

也觉得有些滑稽。

交谈中断。我们继续走路,头比往日垂得更低。走过蔬菜店和榻榻米店,再拐过理发店,很快就是亚纪的家。

阿朔,你就帮帮忙嘛!她像意识到路已所剩无多似的说道。

说起来容易,那可是掘人家的墓哟!

有点儿怕?

岂止有点儿。

那种事你干不来啊。

笑。

干嘛这么高兴?

哪里。

她家出现了。我将向右拐去前面一条路,穿过国道回自己的家。到那里还有五十米。双方都不由放慢脚步,差不多等于站住说话。

做那种事,到底是犯罪吧?我说。

那么严重?她困惑似的扬起脸。

还不理所当然!

算什么罪呢?

当然是性犯罪。

瞎说!

一笑,她垂在肩上的秀发轻轻摇曵,衬衫更显得白了。两人拉长的身影上面一半弯曲了,映在稍前面一点的混凝土预制块围墙上。

反正被发现就要受停学处理。

那时我去玩就是。

莫非她在给我打气?

够乐观的,你总那么乐观。我叹息着自言自语。

①Deoxyribonucleicacid之略,脱痒核糖核酸。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

第一章8

我对父母说住在祖父那里。那是周六晚上。晚饭要的是送上门的寿司。祖父咬了咬牙,要了松①。尽管如此,我甚至吃不出金枪鱼最肥嫩部位和海胆的区别。鲍鱼吃起来好像硬橡皮。这天没有啤酒也没有波尔多干红,我们一边看电视棒球比赛直播一边喝茶,然后喝咖啡。比赛当中直播时间结束。

该动身了。祖父说。

那个人的墓在城东郊外,位于祭祀藩主夫人的寺院里面。在寺院附近下了出租车。这一带在山脚下,夏季缺水时最先停水。虽然时值九月,晚间的空气已凉浸浸的。

穿过通向大殿的石阶旁边的小山门,一条红土路往墓地笔直伸去。左边是涂白的墙壁。对面像是僧房,但悄无声息,只一个仿佛厕所窗口的地方透出隐约一点光亮。右边是可以追溯到幕藩时代的古墓。倾斜的塔形木牌和缺角的墓碑在月光下浮现出来。山坡生长的杉和丝柏等古木遮蔽了土路上方,几乎看不见天空。沿这条路径直走到尽头,即是藩主夫人的墓地。好几块或立方体或球形或圆锥形等形状各异的墓碑在黑暗中闪入眼帘。我们从左侧迂回,继续往墓地深处走去。倒是带了小手电筒,但怕寺里的人生疑,只靠月光前行。

哪边啊?我问走在前头的祖父。

再往前。

去过?

啊。祖父只此一声。

到底有多少墓在这里呢?徐缓的山谷斜坡上差不多全是墓碑。一座墓里的骨灰又未必是一个人的。假如平均收有两三个人的骨灰,就根本推测不出整片墓地埋葬多少死者。白天的墓地倒是去过好几次,而这种时刻来墓地则是头一遭。夜间的墓地和白天的不同,可以明显感觉出死者的动静或喘息那样的东西。往头上看,遮天蔽日的巨木枝梢有几只蝙蝠飞来飞去。

突然,倾珠泻玉般的星空朝眼睛扑来。我不由看得出神,结果撞在祖父背上。

这里?

这里。

看上去没有任何特殊。墓碑大小一般,也旧得差不多了。

怎么办?

先参拜吧。

前来盗墓却要参拜也够蹊跷的了。正想之间,祖父点燃身上的香供好,在墓碑前肃然合掌,一动不动。无奈,我也伫立在祖父身后双手合十。姑且当作对进入坟墓的所有死者的礼节。

好了,祖父说,先把这个拿开。

两人把刚刚上香的石香炉抱去一边。

用手电筒照着!

香炉后是嵌入式石座。祖父把带来的螺丝刀插进石与石之间的缝隙,这里那里撬了好几次。于是,石座一点点朝前移出。最后祖父伸直十指,把石座慢慢挪开。里面的石室相当宽敞。有长度,也够深。看样子一个人完全可以躬身进去。

把那个给我!

祖父接过我的手电筒,趴下去把上半身探进石室。我从上面压住祖父后膝,以免他掉进洞去。祖父窸窸窣窣鼓捣了一会儿,把手电筒递给我,双手小心捧出一个腌梅干那样的瓷罐。我不声不响地看着。祖父用手电筒光确认罐底姓名,然后解下上面的绳子,慢慢打开盖。里面当然有骨灰。如此过去很长时间。我叫一声爷爷的时候,发觉爷爷的双肩在月光中微微颤抖。

祖父把骨灰罐里的骨灰只抓出一点点放进早已准备好的小桐木盒里。量很少,真想说好不容易来一次,痛痛快快拿个够多好!祖父往骨灰罐里怔怔看了一会儿,然后把罐放回墓穴。石座是我挪回的,上面到处留有祖父用螺丝刀划伤的痕迹。

乘出租车返回公寓时,已经快十二点了。我们用冰镇啤酒碰杯。伴随奇妙的成就感,生出一种无可捕捉的惆怅。

今天麻烦你到这么晚。祖父郑重其事地说。

没关系。我一边往祖父半空的杯里倒啤酒一边谦虚道,就算没有我,爷爷您一个人也完全做得来的。

祖父嘴唇轻轻碰了下杯口,以凝视远方的神情思考什么。稍顷站起身,从书架取出一本书。

你学汉诗了吧?祖父翻开古色古香的书页,念念这首诗。

名为葛生。汉文下面标有日语译文,我往那上面扫了一眼。

知道什么诗?

意思说死了进入同一座墓吧?

夏日冬夜百岁后祖父默然点头,背诵诗的最后部分。悠悠夏日,漫漫冬夜,你在这里安睡。百岁之后,我也将睡在你身旁放心地等待那一天到来吧怕是这个意思吧?

反正是说喜欢的人死了。

虽说好像进步不小,但人的心情这东西,在内心深处或许并没多大变化。这首诗是距今两千年前甚至两千多年前写的是你在学校学的绝句和律诗那种工整形式还没形成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古诗。可是写这首诗的人的心情现在的我们也能感同身受。我想即使没有学问和教养也都能体会到,无论谁。

茶几上放着一个小桐木盒。不知道的人见了,肯定以为装的是脐带或勋章什么的,总觉得有点儿奇妙。

这个你带回去。突然,祖父冒出这么一句,我死的时候,和这骨灰一起撒了。

等等、等等!我大吃一惊。

把差不多同样份量的我的骨灰和这个人的骨灰混在一起,撒在你喜欢的地方。祖父像立遗嘱一样重复道。

我这才觉察到祖父的心计。仅仅偷骨灰,独自一个人偷偷实行即可。而所以特意把计划如实告诉我这个孙子并让我作为同案犯一起参与,是有其缘由的。

记住,这可是约定!祖父叮嘱道。

这样的约定我做不来。我慌忙说。

你就答应一个可怜的老人的请求吧!声音明显带有哭腔。

叫我答应,可我怎么答应呢!

那还不容易!

现在我想起来了,想起父亲不时对母亲发牢骚说祖父一向任性。是的,祖父是够任性的,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不惜给别人添麻烦那一类型。

那么重要的事托付我这样的能行?我设法让祖父改变主意。

你叫我托付谁呢?老年人固执己见。

我父亲呀!我温和地规劝,他终究是爷爷的儿子。我想他一定作为亲人代表主持你的葬礼。

那个不开窍的脑袋不会理解我们的心情。

我们?我一时怔住。

反正我和你对脾性。祖父一口气说下去,若是你,我想一定理解这种作法,我一直等你长大来着。

原来一切从吃鳗鱼饭那天夜里就开始了。不,那以前就已经在暗地里巧妙地活动开了。从我懂事时开始,祖父就为这一天训练和开导自己的孙子。如此想来,自己成了落在光源氏手里的若紫②。

说到底,爷爷什么时候死呢?无奈之中,我的语声冷淡起来。

那要看什么时候到寿。对方似乎毫不计较我语声的变化。

所以问什么时候嘛。

所谓寿命就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就成了计划。

既然那样,我就不晓得您死的时候我能不能守在身旁了。火葬时不在场,骨灰也就撒不成。

那种情况下,就还像今晚这样盗墓即可。

你还叫我干这种事?

拜托了!祖父以陡然急切的声音说,能托付这种事的只有你。

你是那么说

跟你说朔太郎,喜欢的人死掉是很伤心的事。这个感情用什么形式都是表达不了的。正因为用形式表达不了才求助于形式。刚才那首诗中不也说了么,分别虽然难过,但还会在一起的。你就不能成全我们这个心思?

本来我这人就富有敬老精神,何况祖父用的我们这个复数也钻了我的空子。

明白了。我老大不情愿地说,反正撒就是了。

肯成全老人的心愿?祖父顿时满面生辉。

又有什么办法呢!

抱歉。祖父温顺地低下眼睛。

不过,虽说叫我撒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可那不好办,你得预先指定好位置。

那个么,指定也未尝不可。祖父略微现出沉思的神色,问题是不知到我死的时候那地方会怎么样。就算叫你撒在哪里的树下,十年后也说不定被高速公路压住。

那时候再改不就行了?

祖父考虑一会儿说:还是交给你吧,你用良知判断就是。

所以说那样子不好办么。那么,大致即可海啦山啦天空啦,哪方面好?

噢,还是海好吧。

海对吧?

不过水太脏了我不乐意。

噢,明白了,找干净地方撒。

且慢。马上给海潮冲得七零八落可不成。

那也倒是。

还是山上合适。

山对吧?

要挑不至于被开发的地方。

明白了,撒在人迹罕至的很高的地方。

附近有野草再好不过。

野草对吧?

那个人喜欢紫花地丁。

我抱臂定睛注视祖父。

怎么?

要求不是太具体了?

啊,抱歉。祖父凄然移开目光,希望你原谅,权当老年人的任性。

我大大喟叹一声,大得祖父都能听见。

撒在没什么人来的、有野紫花地丁的山里总可以了吧?

我说,你莫不是有点儿应付了事?

那不会。

不会就好。

①寿司大约分松、竹、梅三级,松为最高级。②均为《源氏物语》中的出场人物。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

第一章9

翌日上午一到家我就给亚纪打电话,问能不能见面。她说下午已有安排,晚上问题不大。于是定于五点钟相见。

距两家大体同样距离的地方有座神社。从我家去,沿河边路往南大约走五百米,过了桥是正面大牌坊。穿过灰尘迷濛的裸土停车场,一条长石阶一直通到小山的山腰。登罢石阶就是神社,从那里可以看见东面一条小路。路从住宅区中间穿过伸往国道。过得警察署前面的信号灯,往里拐进一点点就是亚纪的家。我喜欢提前一点来到见面场所,从神社院内看她走来。哪怕早看见一点点都让我高兴。

亚纪不知道我在看她,略微弓着身子登自行车。在东侧登山口放下自行车后,沿着不同于我刚才登的一条窄石阶小跑上山。

晚了,对不起。她喘着粗气说。

何必跑呢!

没多少时间了。说着,她长长呼了口气。

有什么安排?我看了眼手表问。

没有。洗完澡吃饭罢了。

那不是有时间的么?

晚上了。

往下打算做什么?

瞧你,亚纪笑道,不是你吗,叫我出来的?

占不多少时间的。

那,不着急就好了。

所以刚才不是说了嘛。

反正先坐下吧。

我们在亚纪爬上来的石阶的最上头坐下。街市在眼前铺展。不知从哪里随风飘来桂花香。

什么事?

东边的天空已经暗了。

哦?

今晚两人看UFO①。

什么呀!

这个。

我从夹克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盒。盒上缠着粗橡皮筋,以防盒盖打开。亚纪也许猜出装的什么,样子有点畏缩。

取来了?

我默然点头。

什么时候?

昨晚。

拉下橡皮筋,轻开盒盖,盒底现出泛白的骨屑。亚纪又一次往盒里窥视。

够少的了。

爷爷他客气起来了,只取这一点点。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胆小。

她没注意听我的话,问道:这么宝贵的东西干嘛你带着?

保管。爷爷叫我在他死的时候把两人的骨灰混起来撒在哪里。

遗嘱?

算是吧。我讲了祖父中意的汉诗,意思是想死后同穴。

同穴?

就是死了进入同一座墓。若不以为两人迟早又在一起,失去所爱之人的心情就很难平复。爷爷说这种心思大概是万古不易的。

既然那样,不同墓能行么?

啊,爷爷和那个人大体属于婚外情,同墓恐怕还是不稳妥的吧,就想出个撒骨灰这个权宜之计。对我可是一场麻烦。

不是好事么?

那么想在一起,干脆吃进肚里不就得了!

吃骨灰?

又含钙。

亚纪浅浅一笑。

我死了,你肯吃我的骨灰?

是想吃。

不干。

干也好不干也好,死了是奈何不得的么。我就像昨晚那样盗墓,把亚纪的骨灰取出来,每晚只吃一点点健康妙法。

她又笑了。又突然止住笑,以仿佛凝望远方的眼神道:我也还是希望撒在一处风景漂亮的地方啊。

坟墓么,总像是黑乎乎湿漉漉的。

倒不是要说得那么具体。

两人没再笑,安静下来,话语就此中断。我们出神地盯视小盒。

心里不舒服?

哪里,她摇头,一点儿也不。

保管这东西一开始很不痛快,可两人这么看起来,心情好像沉静下来了。

我也是。

不可思议。

日已西沉,四下开始变暗。一个穿白裙裤俨然神社主祭的人沿石阶上来,我们道了声您好。他也以粗重的语声回了一句。

做什么呢?他微笑着问。

啊,没做什么。我应道。

盖上盒盖吧。主祭不见了之后,亚纪说。

我往盒上缠了橡皮筋,放进夹克口袋。她看了一会儿鼓起的衣袋,然后仰脸看天。

星星出来了。她说,近来你不觉得星星漂亮?

氟利昂的关系。臭氧层受到破坏,空气稀薄了,所以星星看得清楚。

是吗?

我们默默看了一会儿夜空。

UFO没出现啊。我说。

亚纪不无困惑地笑了。

往回走吧!

嗯。她轻轻点头。

就在空中最后一线光亮消失那一瞬间,我们接了吻。四目对视,默契达成,意识到时唇已贴在一起了。亚纪的嘴唇带有落叶味儿。也可能是主祭在神社院里焚烧落叶时的气味儿。她的手从衣袋外面碰在小盒上,再次把嘴唇用力压来。落叶味儿更强了。

①unidentifiedflyingobje之略。不明飞行物,飞碟。

从电冰箱拿出可乐,站着喝了。窗外横亘着红色的沙漠。沙漠每一天都有新的一年转来。白天赤日炎炎,晚间却能把人冻僵,以二十四小时为周期重复着没有春与秋的四季。

房间冷气开得太大,较之凉,更近乎冷了。一下子很难相信一层玻璃窗之隔的外面铺展的是超过五十度的大地。我久久望着沙漠。宾馆四周诚然绿油油长着犹如柳树的桉树,也有草尽管稀稀拉拉但再往前什么也没有。因为没有东西隔阻,视线无休无止地延伸开去,再也无法收回。

亚纪的父母乘观光大巴去看沙漠了。说要替女儿看她未能看到的景致。也劝我去来着,但我一个人留在了宾馆里。没心绪观光。现在所看的,是她没看的东西。不曾看过,以后也绝无看的机会。这里是哪里呢?我试问自己。当然,作为纬度和经度的交叉点,可以通过地理名称确认这个场所。然而那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无论这里是哪里,这里都哪里也不是。

看什么都像是沙漠,满目苍翠的山野也好,碧波粼粼的大海也好,人来人往的街道也好。本来是没必要到这样的地方来的。亚纪死了,世界沦为沙漠。她逃去了,逃往世界尽头、尽头的尽头。风和沙将我追赶的脚印抹消。

在宾馆餐厅和换穿常服的游客们吃饭。

沙漠怎么样?我问亚纪的父母。

热啊!亚纪父亲回答。

艾尔斯红石①爬了?

他这人根本不行。亚纪母亲代他回答,比我还没有体力。

你可是太有体力了。

该戒烟了。

我也想戒。

戒不了吧?

实在很难。

肯定是没真心想戒。戒只是口头上的。

我似听非听地听着亚纪父母的交谈。他们何以能够像常人那样交谈呢?知道他们是为了宽慰我。尽管如此毕竟亚纪没有了!本该完全无话可说才是。

下了大巴,一座巨大的岩山耸立在眼前。岩石表面如驼峰凹凸不平。好几个连在一起,形成庞然大物。几名游客手扶铁链呈念珠状往山上爬。山的四周到处是风化造成的洞穴,岩体上有澳大利亚土著人留下的岩画。

路陡峭得出乎意料。不一会儿汗就出来了。太阳穴开始跳。头顶相连的岩瘤宛如巨人胳膊上的肌肉块。大约爬了十米,坡度好歹缓了,而出现顶端的起伏。我们翻过几座小山向前赶去。绵绵相连的岩体突然中断,脚下现出刀削般的深谷。透明的阳光几乎直上直下一泻而下,照亮古老的地层。

从下面看似乎无风的岩顶风相当大。因此阳光也很强烈,但还不至于忍受不了。向前看去,只见遥远的地面与天空交界处白雾迷濛,地平线模糊不清。环视四周也全是同样的风景。天空光朗朗的,没有一丝云絮。唯有由深蓝而浅蓝那蓝色的微妙变化统治天空。

我们在山麓简易餐馆吃了热得险些把嘴烫伤的肉饼。岩山上方有赛斯奈②飞来。这里无论去哪里都坐飞机。人们从机场赶往机场。沙漠到处可以看见只能认为是抛弃的小型飞机和汽车。在这个大陆,距最近的飞机修理厂一般也要数百公里,出了故障恐怕只能任其朽烂。刚才攀登的岩山就在眼前。圆形岩体的表面交织着无数条很深的褶。

活像人的脑浆。一个人发表感想。

同桌一个正把淋有肉酱汁的碎肉丸放入口中的女孩歇斯底里地叫道:住嘴!

然而亚纪不在这样的交谈中。所以我也不在其中。此刻这里没有我。我已迷路,误入既非过去又非现在、既非生又非死的场所。我不知道自己何以来到这样的地方。意识到时已经在这里了。不知是何人的自己置身于不知是何处的场所。

不吃点什么?亚纪母亲问。

亚纪父亲拿过餐桌一端立的食谱递给妻子。她在我面前打开,我也一起窥看。

沙漠正中怎么会有这么丰富的海鲜可吃呢?她惊讶地说。

这里是空运文化嘛。亚纪父亲答道。

袋鼠啦水牛什么的可不想吃。

男侍应生走了过来。由于我回答得不够爽快,两人要了醋渍塔斯马尼亚马哈鱼和岩牡蛎,顺便从葡萄酒单上点了价格适中的白葡萄酒。菜上来前三人都没开口。亚纪父亲给我也斟了一杯葡萄酒。喝葡萄酒时间里,刚才那个男侍应生端来了菜。我向他要水。喉咙干得不行。

我喝一口杯里的水,这时周围的声音突然听不见了,和如水灌耳的感觉也不一样。是声音本身听不见了。彻底无声。说话声也好,刀叉触碰餐具的声音也好,统统一无所闻。说话的亚纪父母只好像嘴唇在动。

不过,谁嚼饼干的声音倒是听见了。声音既像是从远处传来,又似乎近在耳畔。嗑嗤、嗑嗤、嗑嗤

那时还没以为亚纪病情有多严重。我无法把人的死同我们联系起来考虑。死本应是仅仅和老人们打交道的东西。当然我们也有得病的时候:感冒、受伤等等。但是,死和这些不同。活上好几十年、一点点年老之后才会碰到死。一条笔直延伸的白色的路在远方眩目耀眼的光照中消失不见,不知道再往前会有什么。有人说是虚无,但没有人见过。所谓死,就是这么一种东西。

真想去的啊!

我把作为修学旅行的礼物买回来的澳大利亚土著人的木雕偶人递给亚纪,亚纪连说谢谢,然后把偶人抱在怀里这样自言自语。

从小至今,连感冒都几乎没得过。怎么偏偏这时候生病了呢!

迟早还会去的。我安慰道,到凯恩斯才七个来小时,和乘新干线去东京差不多。

那倒也是。亚纪仍一副不释然的样子,可我还是想和大家一块儿去的呀!

我从小超市塑料袋里拿出小食品,是她喜欢吃的布丁和饼干。

吃?

谢谢。

我们默默吃布丁。吃完布丁吃饼干。停止咀嚼侧耳细听,可以听见亚纪用前齿嚼饼干的声音:嗑嗤、嗑嗤、嗑嗤、嗑嗤简直像在嚼我。过了一会儿,我试着说道:

新婚旅行时去不就行了?

怅然若失的亚纪回过头,仿佛在说哦?

去澳大利亚新婚旅行就行了么。

是啊!她心不在焉地随声附和。尔后忽然醒悟过来似的问:和谁?

谁?不是我吗?

和阿朔?她出声地笑了。

不对?

不是不对,她收住笑声,只是挺怪的。

怪什么?

怎好说是新婚旅行呢。

怪在哪里?

哪里?

新婚?还是旅行?

亚纪想了想说:还是新婚吧。

新婚哪里怪?

不清楚。

我从盒里捏起一块饼干。上面涂的巧克力已经软了还是那样的季节。

的确怪。

是吧?

我和亚纪哪里来的新婚呢!

笑死人了。

就好像麦当娜说她其实是处女。

什么呀,那?

不清楚。

话至此中断。我们像嚼时间一样继续嚼饼干:嗑嗤、嗑嗤、嗑嗤。

一切都恍若过去了很久很久。

①AyersRock,位于澳大利亚,世界最大独体巨岩,周长9公里,高342米。②Sessna,飞机名。美国Sessna小型飞机制造公司制造。

季节朝夏天过渡,白天长了起来。我们庆幸天老也不黑,放学回家路上,这里那里到了不少地方。到处是清爽怡人的新绿气息。我们喜欢从经常约会的神社沿河堤一直往上游走去。河滩长满绿草,水面时见鱼跃,黄昏时分响起蛙鸣。时而在没有人影的场所轻轻把嘴碰在一起便是这个程度的接吻。喜欢这样趁人不注意快速接吻。感觉上好像只掠取世界所赐硕果最甜美的部位。

那天也在放学路上走去上游后折回。我们坐在神社石阶上,筹划五月连休时的远游。亚纪想去动物园,可城里没有那劳什子。最近的是有飞机场那座地方城市里的动物园,坐电气列车要两个小时,往返四个小时。我觉得近些的海或山也可以,但亚纪对动物园劲头极大,说早些出门岂不就能玩上五个小时。

带盒饭去,她说,你那份也做出来。那样,饭钱不就省出来了。

谢谢。往下就是车票钱。

可有办法?

在图书馆打工挣的工钱倒是有剩。只要忍一忍少买几张CD,几个旅费总可以抠出来。

家里没问题?

家?亚纪费解地歪起脑袋。

打算怎么跟家里说?

就是跟阿朔去动物园直说不就行了?

倒是那样。不过那么直截了当得到承认,感觉上像去参加小学郊游似的。

古文里的直截了当①,意思是忽然、暂时什么的吧?

她惊讶地眯起眼睛: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你家里的人是怎么看我的呢?

什么怎么?

可会作为女儿将来的夫君予以承认?

不至于想到那里吧?

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才十六呀。

四舍五入,就是二十。

瞧你计算的。

我怔怔望着她从裙子里露出的小腿。暮色中,雪白的长袜分外醒目。

反正我想早早跟你结婚。

我也想。她淡淡应道。

想一直在一起。

嗯。

既然两人都那么想,那为什么不能呢?

语气一下子变了嘛!

我没理会她的品评。因为什么呢?因为其成立的前提是社会上自立男女双方的自愿。而这样一来,因为有病等原因不能自立的人就不可以结婚。

喏喏,又走极端了。亚纪叹息道。

社会上自立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道?

她想了想说:就是自己能干活挣钱吧?

挣钱是怎么回事?

那就是:在社会上按自己的能力扮演角色,其报酬就是钱。既然如此,那么具有喜欢一个人能力的人发挥那项能力去喜欢一个人,以此挣钱有什么不好?

若不对大家有用恐怕还是不行的吧?

我不认为对大家有用的事比喜欢一个人更重要。

我可是要把大言不惭地发出这种不现实议论的人作为将来的丈夫的哟!

无论表面上说的多么漂亮,绝大多数人其实都认为只要自己好就行。是吧?我继续道,只要自己能吃上好东西就行,只要自己能买得起想得到的东西就行。可是喜欢上一个人却是把对方看得比自己宝贵。如果食物只有一点点,我要把自己那份给你亚纪吃;如果钱很有限,我要买亚纪你喜欢的东西而不买自己的;只要你觉得好吃,我的肚子就饱了;只要你高兴,我就高兴。这就是所谓喜欢上一个人。你以为有什么比这更宝贵的?我想不出来。发现自己身上有喜欢上一个人能力的人,我认为比任何诺贝尔奖发现都重要。如果觉察不出或不想觉察这一点,那么人最好消亡,最好撞在行星什么上面早早消失。

阿朔亚纪劝慰似的叫我的名字。

有的家伙脑袋稍微好使一点就自以为比别人了不起,不过是傻瓜蛋罢了,真想对他们说一句好好学一辈子去吧!赚钱也一样,会赚钱的家伙一辈子只管赚钱好了,用赚的钱养活我们好了!

阿朔!

亚纪再次叫我名字,我终于闭上了嘴。亚纪透出困惑的面庞就在眼前。她略微歪了歪头说:

接吻好么?

动物园是一如往常的动物园。狮子躺着,土豚浑身是泥,大食蚁兽在吃蚂蚁。象在栏里转圈走动拉一堆极大的粪,河马在水里懒洋洋打哈欠,长颈鹿以俯视人类的姿势伸长脖子吃树叶。一见到动物,亚纪顿时忘乎所以,人再多也能勇敢地挤进去。看见狐猴,叫我快看,尾巴摇得多巧!还对绿色的大蜥蜴招呼道:过这边来!

说起来,花钱看什么长颈鹿什么狮子,到底有什么意思呢?动物园这地方只有臭味罢了。对于自然保护和地球环境问题我很关心,但并不是自然主义者和生态主义者。我想和亚纪一起幸福地生活,为此希望绿色和臭氧层保留下来,仅此而已。保护动物我原则上赞成。不过较之动物们的可怜相,我更为杀戮或虐待它们的人的残暴和傲慢而气恼。亚纪在这上面有误解,认为我是喜欢动物的有爱心的人。所以才说阿朔,这个连休去动物园、动物园!而若以为我看见浣熊或锦蛇会乐不可支可是大错特错。与此相比,让我接吻、让我触摸胸部想虽这么想,却不敢说,胆小。

在低地大猩猩围栏附近吃盒饭。大猩猩在围栏一角安静地搔着腋下。时不时凑近鼻头,像是在嗅气味儿。无论怎么看,都只能认为它对自己的体臭心怀不满。由于同样动作重复得太久了,我怀疑它怕是神经出了问题。

你爷爷心上人的骨灰,还保管着?吃罢盒饭喝易拉罐乌龙茶时亚纪问我。

啊,保管着。遗嘱嘛。

的确。她微微一笑。

怎么问起这个?

亚纪略一沉吟:你爷爷没跟那个人而跟别人结婚了对吧?

嗯。并且制造了我得以出生的远因。

一对怎样的夫妇呢?

爷爷和奶奶?

她点头。

奶奶去世早不大清楚,不过大概是普通夫妇吧。关系不那么糟。毕竟有那么一个乐天派儿子嘛。

乐天派?

指我父亲。如果夫妻关系不好,小孩大概会变得性情乖僻或神经兮兮的吧?

她没有回答。哪一种幸福呢?

什么哪一种?

和喜欢的人一起生活、和另一个人生活却又总是思念喜欢的人。

应该是和喜欢的人一起生活幸福吧。

可是一起生活当中,对方喜欢不来的地方不也看在眼里了?还会因为无聊小事争争吵吵。天长日久,无论一开始多么喜欢对方,几十年后恐怕也完全无动于衷了。

说法很有自信。

相当悲观啊!

你不那么想?

我想得要乐观些。如果现在非常喜欢对方,十年后会更加喜欢,就连最初讨厌的地方也会喜欢,百年以后甚至每一根头发都喜欢上。

百年后?亚纪笑道,打算活那么久?

和恋人相处时间长了会生厌这说法怕是骗人的。还不是,我们相处快两年了,可是一点儿也没生厌。

又不是一起生活嘛。

一起生活,就会有什么不快?

就会看到许多我让人讨厌的地方。

比如说什么地方?

不告诉你。

真有讨厌的地方不成?

有、有的。她低下头去,你肯定讨厌我的。

我觉得自己遭到拒绝。

古代神话中,好像有个神话说互相喜欢的两个人在一起把大地都移动了。我调整心情说道,一对男女非常喜欢对方,因故关系破裂了女方的父亲和兄弟们横加阻拦。

往下呢?

两人天各一方。男的被流放到一座海岛,坐小船没办法相见。但两人的思念之情非常强烈。结果,相距好几公里的海岛一点一点靠近,最后靠在了一起两人的思念之情把岛拉来的。

我悄悄观察她,她低着头若有所思。

古人好像认为一个人思念另一个人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我继续说下去,都能把离开的岛拉过来。而且可以切近地看到或在自己体内感受到那种力量。可是,不知不觉之间人们不再使用自己体内的力量了。

那为什么?

因为若经常使用,事情就非同小可。如果岛屿和大陆仅仅因为男女一往情深就忽儿相连忽儿离开,那么地形势必变得叫人眼花缭乱,国土地理院就不好办了。况且,围绕心上人的争斗恐怕也会白热化,毕竟是能够拉动岛屿的家伙们的争斗。当事人也自身难保。

是啊。亚纪信服似的点了下头。

所以,那种消耗性的、非生产性的事要适可而止,转而把精力放在狩猎采集生活上。

说的好像思想品行指导老师。她好笑似的笑了。

是吗?

亚纪以不自然的嘶哑语声说:我广濑,恋爱要谈,学习也不能放松。数学绝不能打红!

什么呀,那是?

特别是和松本那个家伙的交往要适可而止。那小子有可能毁掉你的人生。此人一旦想东西钻入牛角尖,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甚至把海岛都一把拉走。说到这里,亚纪返回普通声调:快考试了。

明天开始又要用功了。

亚纪忧郁地点头。

用功前可要活在爱里!

从电气列车站来动物园途中,我们是躲开人群从后面小路过来的。当时我一眼发现有一家旅馆静悄悄座落在那里。属于哪一种旅馆也不难看出。来时虽然随便走了过去,但用眼角真切看清了绿灯透出的空室字样和休憩费用并记在心里,同时核对了去掉回程车费后身上所剩款额。

回程也走同一条后路。到日暮还有时间。空室的绿灯仍然亮着。随着旅馆的临近,令人胸闷的沉默袭来,两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变得沉重了。走到旅馆跟前时几乎停住不动。

进这样的地方你会介意?我向前看着问道。

你呢?她低头反问。

我倒怎么都无所谓。

不觉得太早?

沉默。

先瞧一眼什么样如何?进去看看,若是莫名其妙的地方马上出来。

钱有?

不要紧。

推开俨然高级饭店的厚门,战战兢兢迈脚进去。紧张得险些把中午吃的盒饭吐出。我在脑海中推出大猩猩嗅腋臭的场景,好忍耐住没吐。出乎意料,大厅明亮而整洁。静悄悄的,连员工的身影也没有。

静啊!

大厅正面放着娱乐中心零币兑换机那样的东西。看情形,只要把钱放进去一按所选房间的按钮,就会有钥匙掉下。这样,就可以在不受任何人责怪的情况下安心利用。我摸了摸裤袋正要掏钱包,亚纪低声说:

我不喜欢,不喜欢这种地方。

我把掏出钱包的手插回去,又从裤子外面往屁股上呯呯轻拍几下。

啊是啊。

出去吧。

我们沿着原来的小巷往电车站方向走去。好一阵子两人都没开口,但觉日暮已然临近。

到底是莫名其妙的地方啊!到能看见车站的地方时我说。

亚纪没有回答。拉手走吧!她说。

①原文为あからさま,作为现代日语意为直率、明显;作为古语则为忽然;暂时之意。

为了写暑假读后感,我看了岛尾敏雄①的《没有到来的出发》。太平洋战争末期,身为特攻队队长的主人公从司令部接到发动特攻战的指令。他知道死期已到,和队员们一起等待出击命令。然而命令怎么等也未下达主人公在生与死的过渡状态中得知日本无条件投降。

暑假期间两人的关系也没取得像样的进展。诚然天天见面,可是就连接吻机会也才偶尔一回,肉体关系更是无从谈起。究竟怎么才能走到那种有进无退的地步呢?我以无可奈何的心情自言自语没有到来的出发?小说里面有主人公这样一句述怀:失去出击机会之后日常生活的沉重才更加无法承受。自己恰恰是如此心境。我后悔五月间的动物园之行。脚都进了旅馆却轻易退出,现在想来真是坐失良机。感觉上那似乎是自己毁灭的起因。在人类还不是理性动物的时代,像我这样懦弱的雄性肯定至死都留不下子孙。

如此闷闷不乐时间里暑假也差不多过去了一半。大约每两天从下午去一次学校游泳池。认识的人也来了几个。我们在五十米泳道里比赛,根据胜负在回去路上的麦当劳店里请吃或被请吃汉堡包。一次在游泳池见到大木。他学商业,平时几乎没机会说话。从初中开始练的柔道好像仍在持续,如今体形已同阿诺德施瓦辛格不相上下了。

一起游了一会儿,之后在池畔晒太阳。附近有一棵樟树。我躺在树根下,看着劳动能手蚂蚁们一个劲儿往洞里运饵料的情景。

不游了?大木问。

蚂蚁怎么活得那么快乐呢?

你不游,我一个人游去。

蚂蚁的快乐是什么呢?

那个么,大概是吃死虫和小虫吧。

看他说得那么认真,我禁不住笑了。

笑什么?他显得有点儿不悦。

柔道好玩儿?

算是吧。以为大木这就离去,不料他略一迟疑,问道:你小子、在跟广濑交朋友?

算是吧。

柔道部高年级有个家伙也盯着呢,当心!

叫什么名字?

叫立花。

混账家伙!

大木以虚虚实实的语气说:你可要挨收拾的哟!上次夏季运动会的时候,在电影院把水产高中三四个找碴儿的小子打了个半死。

可怕。我说。

空中泻下的阳光照得游泳池水面闪闪耀眼。透明的光环在涂成蓝色的游泳池底一忽儿闭合一忽儿展开。标明距池畔距离的黑色瓷砖在水下摇曵不定。发呆时间里,四周声响一无所闻,只见池水闪烁的涟漪。

你和广濑发展到哪里了?过了一会儿,大木问我。

哪里?

就是说干了吗?

柔道部真是没有档次。我闭起眼睛说。

我可是真正为你着想。大木声音里含有失望。

着想什么?

没干就快点儿干。他脑袋里似乎只有这一个念头。我脑袋里说起来也仅此一念。那一来,我想立花就不会对广濑下手了。

傻瓜蛋!什么下手什么不下手、什么我的女人什么我的她这些缺心眼的家伙实在叫人反胃。立花那些柔道部的低能儿若也喜欢亚纪,只管对本人说去好了。我和亚纪干了就缩回手去,这算是怎么一种逻辑呢?亚纪又不是任何人的!她只属于她自己!

柔道部头脑够简单的。我说。

我可要生气喽!看样子已经半带怒气。

别生气。

他长长叹息一声:跟你说,如果需要,我可以给安排的。

安排?

幽会场所啦条件啦。那里绝对可以加深关系。

我诧异地眯起眼睛:柔道部也拉皮条?

说些什么呀!

蛮热心嘛。

我腿骨折的时候,你和广濑不是来看我了么,大木以恳切的语气说,那时高兴着呢。

很久以前的事了。

大木这句话多少也触动了我的情思。我想起和亚纪在城山散步的情景。两人心情都恳切起来。

不想听我说?他又问一遍。

想听啊!

这里不成。他若无其事地四下打量,在麦当劳如何?

麦当劳?

肚子也瘪了。

我没怎么瘪。

可我瘪了。大木在我字上特别用力。

我很快从恳切心情中回过神来:友谊被金钱置换的可悲时代谁说的来着?

没听说。说着,他站起身,用巨无霸和L炸薯条成交好了!他不无坦然地说。

①小说家,1917~1986。

大木家在海边一个村子里,父母是搞珍珠养殖的。初中期间他每天骑五公里自行车上学,现在则说柔道部训练辛苦,改坐公共汽车。我和同学去大木家玩过几次。房前就是海,海面浮着一方网球场大小的养殖筏。我们被允许在那里游泳。筏的前端距岸边有十多米,底完全看不见。我们用筏的渡板助跑,反来复去往海里跳。无论跳多少次,也无论潜多深,都觉得海大得惊人,深得可怕。肚子饿了,就从渔协买来面包牛奶,在筏上吃了。吃完再游。筏下聚集着很多小鱼。我们采来沾在筏上的褶纹冠蚌,用石头砸开硬壳,取出蚌肉作钓鱼饵料。结果不断有不怕死的粗单角鲀和斑鲅鱼咬钩,成了我们的晚餐。

搞养殖的人家,哪家都有船和小艇。一般有四五只,其中必有一只用来游玩。据大木介绍,珍珠养殖最忙的是往贝里植核的四月至六月,完了就比较轻闲。所以,家里那只带外挂机的船随便借用几个小时都一点关系也没有,家里人甚至那只船不见了都觉察不到。

距大木家一公里远的海湾里有一座叫梦岛的小岛。十年前本地一家轮船公司上岛开发,计划建一座包括海水浴场、游乐园和宾馆在内的综合休闲设施。不料给轮船公司贷款的银行经营情况不妙,中途打了退堂鼓。得不到银行支持的轮船公司一度冻结了计划。不久轮船公司本身倒闭了,开发计划彻底搁浅。

岛上的设施差不多建成了。大木边说边塞了一嘴炸薯条,从我家都能看到摩天轮和过山车。

有哪家公司接手就好了!我边喝咖啡边附和道,好不容易搞到那个程度。

如果开业,每年要有几个亿的赤字这是明摆着的事。大木煞有介事地说。

我开始想任凭风吹雨打的岛上设施。上小学时候,每年都举办梦岛绘画比赛。征集孩子们关于小岛的幻想图画,市长和轮船公司的经理们组成评审委员会决定金奖和银奖,对获奖者颁发自行车和个人电脑等高档奖品。我们都曾描绘过俨然未来都市的小岛参赛。

不过总有办法利用起来。大木一口咬住巨无霸继续道,尤其宾馆什么的。

我不由竖起耳朵。他高深莫测地点一下头:

如今岛上的宾馆,成了那一带有船的年轻人出双入对的爱巢。就是说,周五周六晚上悄悄上岛,在宾馆床上和女的大动干戈。

真的?我来了情绪。

跟柔道部那伙人上岛钓鱼时查看了宾馆。结果,哪个房间都满是用过的避孕套。

嗬!我喝了口已经变温的咖啡。

所以你也领广濑干上一家伙!

在满是避孕套的房间里?

兴奋吧?

问题是,在看上去明亮洁净的商务宾馆那样的地方都拒绝了的亚纪能理解隐秘小岛的情调吗?把她领到那样的地方,岂止拒绝,晕过去都有可能。莫非趁她晕过去干一家伙?

随便上岛能行吗?还要进到建筑物里。

大体算是私有地,但不是说有人管理。

在宾馆里跟村里年轻人撞上也够烦的。

放心。他们上岛基本是周末。你周二周三去。

你肯把我们送上岛去?

你只出一点点汽油钱就行。

从今天开始就叫你渡船龙之介好了。

谈判成功,色小子!

喂喂,我可不是色小子。说着,我脑袋里开始琢磨领出亚纪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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