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纪的面庞明显消瘦了。因呕感吃不下饭。一整天心情不好,别说面对饭菜,甚至闻到饭味儿都受不了。严重时候,一听见送饭小车的轮响都无法忍受。开了止呕药,但几乎不见效果。为了治疗服用相当有刺激性的药这点可以想像,但很难和贫血联系在一起。到底在治疗什么呢?
我用医学辞典查了再生不良性贫血词条。上面写道因骨髓造血不良发生的贫血。的确同亚纪从医生口中听来的解释相同。治疗方法为输血和投以甾类激素。忽然,我目光落在下一页上:白血病。我想起初二时写的点歌明信片。说不定,那是无心的恶作剧眼下作为现实痛苦降临到亚纪身上。我很快打消这个不合理的念头,开始阅读医学辞典的记述。但是促成应验的懊悔总在心头挥之不去。
如亚纪所担心的,头发开始脱落。因本来是长头发,脱落的地方格外显眼。而且随着治疗的旷日持久,她精神上也愈发消沉下去。
药好像没起作用,担心不得了。她说,副作用那么强都没有奏效,那么就是说没有能治好我的病的药了。
如今无论什么病一般都能治好的。我一边回想医学辞典的记述一边说,尤其小孩子的病。
十七岁还是小孩子?
才十六嘛。
很快就十七。
反正介于小孩子和大人之间。
那,治好和治不好半对半了?
话语卡住。
适合治你的病的药说不定刚刚发现。
是吗?她扬起半信半疑的脸。
上小学时我因肺炎住过一次院。那时药也怎么都没效果。反复试来试去,终于找到有效的药。那期间我家父母以为我活不成了,十分担心。
但愿我也像你那样快点儿找到药。这样子下去,药没等找到,身体先完了。
我能代替就好了。
实际体会到这个难受滋味,你就不会那么说了。
房间的空气仿佛咔嗤现出裂纹。
原谅我。亚纪以低弱的声音说,我最害怕的或许不是病治不好,而是性格因病变糟。如果自己不再是过去的自己,惹你讨厌的话,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亚纪戴一顶淡粉色的塑料帽迎接我。
怎么了,戴那顶帽子?
她淘气地笑着摘下帽子。我不由屏住呼吸。简直换了一个人。头发剪短了。一夜之间,亚纪的发型看起来较之短发更近乎秃头了。
我请求弄成这样子的。她主动开口,医生说治疗结束后还会长出来,长回原来的样子。没办法啊。那之前只能专心配合治疗了。
就是说决心已定。
头发掉光了也不讨厌我?
不会掉光吧。
亚纪仿佛对我的语气感到胆怯,缄口不语。
不是有尼姑的吗?良久,她说。
当尼姑?
得病前我就想过了:如果阿朔扔下我死了,那时我就进尼姑院。
瞧你想些什么呀!
还不是,跟你以外的人结婚、生孩子、当母亲、上年纪,简直无法想像。
我也无法想像跟你以外的人结婚、生孩子、当父亲。所以你不恢复健康可不好办。
是啊。她用掌心嚓嚓摸自己的脑袋,不好看?
从剪短头发时开始,亚纪的呕感平复下来。也许身体适应了药物。或者因对治疗采取积极态度而使精神趋于稳定也未可知。虽然仍吃不下像样的饭菜,但水果、果冻、橙汁还有少量面包可以吃了。也能多多少少看几页书。她对澳大利亚土著人的世界观和传统生活方式怀有兴趣。
土著人采摘植物前必定先用手罩住。亚纪俨然传授刚从书上学得的知识,不难明白吧这个没有长大还不能吃、那个已完成赋予生命的准备可以吃了等等。
我把手罩在亚纪眼前:
这个没有长大还不能吃。
给你说正经话。
你以为土著人吃什么?
鸟啦鱼啦,树籽、水果、植物
袋鼠、蜥蜴、蛇、鳄鱼、芋虫什么的可不想吃。
想说什么?
当了土著人,可就不能吃布丁和松软糕点什么的了。
眼睛何苦老盯在物质性东西上面呢?
土著人并非全都是你所想的那么好的人哟!我道出实际目睹的事实:也有看上去自甘堕落的、不健康的人。大白天就喝酒,还缠着游客讨钱。
亚纪气呼呼接道:那是因为他们是被迫害的人。说罢,好久不再开口。
问题不在于现实土著人,走出医院后我想道,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观是亚纪心目中的理想、一个梦幻,她想把自己这一存在融合进去。或者是一个希望,意味她在病痛中的生活。
他们相信地上所有东西的存在都是有其理由的。另有一次亚纪说道,宇宙中所有东西都是有其目的的,不可能突然变异或发生意外。之所以看上去那样,是因为缺乏理解。就是说,人们缺乏足以理解这点的智慧。
得无脑症的婴儿也有其理由?我说。
什么呀,那?
生下来就没有脑子的婴儿嘛。听说有个计划要把他们的心脏移植到因严重心脏障碍而遭受痛苦的儿童身上去。或许从这上面可以找出无脑症婴儿出生的理由。
我觉得不大对头。理解不等于利用。
由于持续贫血,亚纪脸色苍白。仍在接受输血。头发几乎掉光。
人死也有理由,你认为?我问。
有的。
既然有正当的理由和目的,那为什么不想回避呢?
因为我们还不能完全理解死。
一次不是谈起天国么,你说不相信来世和天国。
记得。
如果说人死有意义,那么不认为也有来世和天国,岂不是不合逻辑?
为什么?
因为人一旦死了,不全都完了?如果没有下一步,死不可能有什么意义。
亚纪眼望窗外,似乎在思考我说的话。天守阁白色的身姿从郁郁葱葱的城山树林中显露出来,几只老鹰在上面飞。
我么,觉得现存的东西里面什么都有。亚纪终于开口,字斟句酌地说,什么都有,就是说什么都不缺。所有没必要向神请求欠缺的东西,没有必要向来世或天国寻求什么,因为什么都有。关键在于发现它。她停了停,继续下文,现在这里没有的东西,我想死后也还是没有。只有现在这里有的东西死后才会继续有。倒是表达不好
我喜欢你的心情现在就在这里,所以死后也肯定继续有,是吧?我接道。
嗯,是的。亚纪点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所以不必悲伤或害怕。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
第三章3
从医院咖啡馆里,可以望见灰云低垂的天空。和亚纪母亲面对面坐着,让我有点紧张。桌子上放着两杯变凉的咖啡。
关于亚纪的病,一直闲聊的亚纪母亲有些唐突地开口道,朔太郎,可知道白血病?
我暧昧地点头。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全身的血管仿佛流进冰冷的酒精。
那么,大体怎么回事你就知道了。说着,她嘴唇碰了下杯口,想必你已察觉了,亚纪是白血病。眼下正用药消灭致病细胞,想吐和掉头发都是因为这个。
亚纪母亲像要观察我的反应似的扬起脸。我默然点头。她长长吐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由于药物作用,坏细胞好像消失了很多。大夫也说病情会一时性好转,甚至可以出院。但是不能一次全部消灭。一来药性强,二来同样治疗要反复好几次。时间最低两年,看情况也可能五年。
五年?我不禁闭住嘴巴。如此痛苦莫非要持续五年?
这样,跟大夫也商量了,一时性好转出院的时候,想带亚纪去一次澳大利亚。好不容易盼来的修学旅行那孩子没去成。病情复发,又必须住院专心治疗。如果可能的话,想在那以前带她前去。她停下来,往我这边看着。所以想跟你商量件事:如果你肯一起去,我想亚纪也会高兴,你看怎样?当然,如果得到你的同意,我们打算再求你的父母
我去。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是吗,亚纪母亲似乎多少放下心来,谢谢!她说,我想亚纪也一定高兴。还有,一段时间里请把病名瞒着亚纪这也是大夫的意见继续说是再生不良性贫血好了。当然,必须告知真正病名那一天早晚会来到的,毕竟可能长期过病痛生活。不过,打算在治疗多少告一段落后再把病名告诉本人。
我用图书馆电脑检索,把有关白血病的书一本接一本看了一遍。无论查对哪一本书,其发病后的过程和治疗都和亚纪一个月来的住院生活相一致。接连出现的副作用大概是使用抗白血病药造成的。以此剿杀白血病细胞,正常的白血球随之消失,因此容易感染细菌和微生物之类。这样,为何接受穿用防护服技术指导也就可想而知了。一本书上写道,当今白血病有七成可以一时性治愈,其中也有彻底根治的例子。这就是说,即使当今根治恐怕也是罕见的。
放学回家途中仰望天空,洁白的云絮沐浴冬天的阳光闪闪生辉。我在路上止住脚步,久久望着云絮。我想起暑假两人去小岛时见到的积雨云。那时亚纪白皙的肌肤、健康的肢体都已成为过去。好半天我想不成东西。后面来的自行车铃声好歹让我回过神来。再望天空时,刚才的云絮由于阳光照射的角度似乎多少黯淡下来。时间流逝得多么迅速、多么富有悲剧性啊!幸福简直就像时刻改变姿形的云絮。时而金光闪闪时而黯然失色,一刻也不肯保持同一状态。再辉煌的时刻也转瞬即逝,一如心血来潮、一如逢场作戏。
晚间睡觉时,我已养成在心里祈祷的习惯。现在已不再思考神是否存在。我需要神那样的存在作为自己个人祈祷对象。较之祈祷,或许称为交易更合适。我想同具有超人智慧的万能存在进行交易:假如亚纪能够康复,我宁可自己代她受苦。亚纪在我的心目中实在太大了,自己似已微不足道。恰如太阳光遮蔽其他星球。
每天晚上我都这么想着、祈祷着入睡。然而早上醒来,自己依然神气活现,遭受病痛折磨的仍是亚纪。她的痛苦已不是我的痛苦。我诚然也痛苦,但那不过是把亚纪的痛苦以自己的形式感受一下罢了。我不是亚纪,也不是她的痛苦。
病情似乎进退相持不下。她的心情也随之时浮时沉。既有快活地谈天说地的时候,又有一看都知道她灰心丧气、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不痛快应答的时候。那种时候觉得亚纪好像不再需要我了,在病房的时间也似乎成了难以承受的义务。
我对照从书上学得的知识,猜想亚纪对抗白血病药剂的反应可能不妙。这种治疗倘不顺利,那么除非进行骨髓移植才有治愈希望。亚纪心情好时,一边看旅游指南一边聊澳大利亚。但是否真能成行,两人都半信半疑。亚纪母亲后来也没再具体说起。
接受这么痛苦的治疗,病得相当不轻啊!亚纪在床上难受地闭起眼睛说。
就算病得不轻,也肯定能治好的,所以才要接受痛苦的治疗。我最大限度地把她面对的现实往好的方面解释,若没有治好的希望,岂不应治得轻松些才是?
可是她不听这样的逻辑。时常想偷偷溜出医院,她强调说,好像自己没心思再接受这样的治疗了,每天都惶惶不安。
有我陪着。
有你在的时候还好。可你回去后,吃完晚饭随着熄灯时间来临,就觉得非常难熬。
由于发高烧,一连好几天不能会面。似乎白血球的减少引起了感染。用了抗生素,但烧始终不退。我开始对医院的治疗怀有疑问。亚纪母亲也说了,用抗白血病药之后,病情往往一时性好转。但是怎么等也没说可以出院。这意味没能顺利达到一时性稳定状态。是亚纪病情棘手还是医生治疗方案欠妥呢?不管怎样,照此下去,治疗当中她的身体就可能支撑不住。
我想我怕是不行了。相隔许久见到时,亚纪以可以让人感觉出余烧的红红的嘴唇说。
没那样的事。
总有那样的预感。
那么气馁可不行的哟!我不由加重语气。
连你都训我了啊。她凄然垂下头去。
谁也没训你的。说罢,我转念问道:谁训你来着?
全都。她说,叫我振作精神,叫我多多吃饭,叫我增强体力我说只想吐什么都吃不下,就说因为我没有吃药。可想吐的时候药也吃不下的么。
那时候亚纪也好像已经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看样子,就算别人没讲,她自己也完全明白了。
自己怎么会死呢,现在都想像不到。可是死已经来到了眼前。
怎么想的那么糟糕呢?我带着叹息应道。
今天早上听大夫说了血液化验结果。她似乎想说自己的悲观有充分根据,说仍有坏细胞,还要用药治疗。那坏细胞,肯定指白血病细胞。
问了大夫?
不敢问那种事,怕。她以沉思的语声继续道,这以前已经用了各种各样的药,可是仍不能把坏细胞杀死。为了杀死残留细胞,想必需要更厉害的药。问题是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这样子下去,没等病治好,药倒先把我害死了。
我想不是药力不够,而是药是否对症问题。所以,就算用其他药,副作用也不一定都那么强。
是不是呢?亚纪想了一会儿,像苦于得不出结论似的叹息一声。昨天还有信心来着,对于自己能够好转。可现在觉得甚至活明天一天都很难忍受。
走出医院回家路上,一种可能失去亚纪的预感如黑墨汁淌进我的脑海。蓦地,想直接跑去哪里的念头俘虏了我。跑得远远的!跑去可以忘掉一切的地方!此刻我一个人走在几个月前两人一起走的这条路上。再不能两人同走这条路的预感犹如无法消除的图像紧随不去。
新采用的药,副作用仍然很强。呕感好歹压下去后,紧接着口腔发炎无法进食。营养只能再次靠打点滴维持。
已经可以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可以了?
即使病治不好。我想好了,就学土著人的人生态度既物万物存在都有理由,那么我的病也一定有真正的理由。
人所以得病,是为了战胜它变得坚强。
可以了。她静静闭起眼睛重复道,已经累了,对治疗痛苦的忍耐也好,对病的种种思考也好。想你我两人同去没有病痛的国度。
虽然她在述说希望,而口气却那么绝望。这点反而促使我再跨进一步。
最后两个人去!我说。
亚纪睁开眼睛,探问似的看我,眼睛显然在问去哪儿。我本身也不清楚我们要去哪里。也可能仅仅把力图逃避现实的愿望说出口罢了。但在诉诸语言那一瞬间,我为自己说出的话惊住了,觉得这无意中说出的话语仿佛指向未来的路标。
一定把你领出这里。我再次强调,在最后关头就这么干!
怎么干?亚纪以嘶哑的声音问。
办法我来想。我不愿意像爷爷那样。
爷爷?
让自己的孙子盗亚纪的墓。
她眸子里透出迷惘。
两人去澳大利亚好了!为了封住她的迷惘,我把话具体展开,不能让你死在这样的地方!
她眼睛下视,像在思考什么。稍顷,扬起脸,定定凝视我的眼睛,微微点了下头。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
第三章5
亚纪一天比一天衰弱了。头发差不多掉光,全身上下现出小小的紫色渗血斑,手脚浮肿。没时间犹豫下去。我开始认真考虑如何把她领去澳大利亚。为此搜集资料,研究旅行方案。所幸,修学旅行时办的护照签证尚未过期。最先考虑的是有当地导游陪同的全包旅游。这个最安全最保险。但申请手续相当繁琐,很难马上出发。况且未满二十岁需要有监护人的同意书。
飞机票也颇费神思。因是带重病患者旅行,格外便宜的票危险太大。而正常票价一个人就需四十万日元①左右。另外出发日期定在哪天也是个问题。毕竟不可能问她的主治医生,也无法预料一两周后的身体状况。
想尽快出发。亚纪说,因为注射和点滴一停呕感就会消失。时间越长体力消耗越大。想趁多少有点力气时动身。
查来查去,最后觉得澳大利亚航空公司的区域环游票最为现实。一个人十八万日元即可。
而且交一点点手续费后,临出发时也能退票。因为要看亚纪的身体状况如何,所以出发日期很难确定。如果当天不能出发时可以退还票款,那么还可以等待下次机会。同时我还得知,由于能够用电脑查询所剩座位,订票马上就有结果告知。
最大问题到底是钱。订票当时就要买票。存款倒是有十万日元,但无论如何都不够。不够部分如何筹措呢?而且又要马上我能想出的办法只有一个。
五十万?祖父听得金额瞪大了眼睛。
求你了。工作肯定还上。
那么大笔钱,到底想干什么?
别问缘由,只管借给我好了。
哪有那个道理!
祖父把波尔多干红倒进两个玻璃杯,一杯递给我。
跟你说,朔太郎,祖父以亲切的语气招呼我,你知道我的秘密,我把最后的心愿托付给了你。而你却不肯把自己的秘密坦言相告。
对不起,只这个不能说。
为什么?
爷爷你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不在人世的人可以坦言相告,可是还活着的人是不能说的。
有那种艳遇色彩?
不是什么艳遇!
话音刚落,我一直忍耐的情感决堤般一泻而出。祖父不知所措地看着忽然放声大哭的我。我哭了很久很久。哭罢,喝葡萄酒。祖父再也没问什么。我们默默喝着葡萄酒。
不觉之间,在沙发睡了过去。醒来时,身上盖一条毛毯。快十一点了。
节子来电话了。祖父从正看的书上抬起头,好像挺担心的。今晚就住下吧?
不了,回去。我昏昏沉沉回答,明天要上学。
祖父若有所思地看一会儿我的脸,尔后站起身,从隔壁房间拿来邮局存折,放在茶几上。
密码是圣诞节。
我的生日?
本来想在你上了大学后才给你。可是事情有个时机问题。至于你想做什么我不知道。既然不想说,不说也罢。只有一点想问:那可是现在不做就会后悔的事?
我默然点头。
是吗,那好,祖父果断地说,那么你就拿去。应该有一百万。
可以么?
注意采取有良知的行为。祖父说,因为不是你朔太郎一个人的事。
我继续搜集有关澳大利亚的资料。看旅游指南、咨询旅行社、用传真从旅游信息中心调来情况介绍。在此基础上,趁亚纪父母不在时商定计划。
订十二月十七日的机票。我说。
我的生日?
总觉得这个日子吉利。
她浅浅一笑,用细微的语声说:谢谢。
起飞是夜间。我继续说明,傍晚离开这里。正是吃晚饭时间,我想容易脱身。只要搭出租车赶去电车②站,往下就自由了。
亚纪闭起眼睛,似乎在脑海里描绘那幅场景。
在飞机上过一夜,第二天早上到凯恩斯。找地方休息一下,乘澳大利亚国内航班去艾尔斯红石。度假区有山庄那样的旅馆,应该比较便宜。若不打算回来,随便住到什么时候都行。
觉得真能成行了。她睁开眼睛说。
一定成行!不是讲定带你去的么。
我用祖父给的存折提了款,在旅行社买了机票。海外旅行保险也加入了。意外费事的是兑换澳大利亚元。一般银行不受理。澳大利亚新西兰银行没问题,不巧我住的地段没有营业所。只好给市内银行一家接一家打电话,总算找出一家兑换澳大利亚元的银行,当即换了旅行支票。
最后剩下一个重大问题,那就是如何拿出亚纪的护照。
毕竟不好让家人拿来。
有弟妹倒是可以相求。
亚纪和我同是独苗。她说护照在书桌抽屉里。几乎没机会用,现在肯定也在。她家我去过几次。只要能进去,拿出轻而易举。起初商量的是合法进入,但怎么也想不出访问借口。
只能偷出来。我说。
到底别无他法。
问题是怎么潜入。
我来画房子草图。
她在本子上画图,开始帮我做案。
我觉得自己好像总干这种事啊。我蓦然冷静地反省自己。
对不起。她有些可怜我似的说。
想尽快当回地道的高中生。
第二天看完亚纪,我在对面咖啡馆一边消磨时间一边等待下班后的亚纪父亲来医院。咖啡馆位于面临大街的二楼,从靠窗座位可以清楚看见医院停车场。车记得,不至于看漏。守望一个来小时,亚纪父亲的车从正门驶入停车场。马上就到七点。我看清他下车之后,离开咖啡馆。
我飞一样骑自行车朝亚纪家奔去。她家住的是祖父那代传下来的旧木屋。进得房门,走下屏风后面吱吱呀呀的楼梯,就是她面对水池的房间。从外面进入感觉是地下室,但从后院看则是一楼。因建在有落差的地基上,房子结构复杂,以致产生这种奇妙现象。亚纪画的潜入路线,须先从后面树篱进入院子,再把水池旁边的贮藏室的门弄开。贮藏室后头有条通道被旧木箱挡住,移开木箱进去,是正房仓房那样的地方。这地方应是她房间的后侧。
贮藏室的合叶松了,一碰就掉了下来。旧木箱也好歹移开。按她说的路线排除障碍物前行,很快来到有印象的房间跟前。轻轻打开拉门,房间里一团漆黑,微微的霉气味儿挟带令人怀念的气息。我打开身上带的手电筒,检查她的书桌。护照马上找到了。关抽屉时,发觉桌面上放一块小石头。握了握,凉瓦瓦的石头感渗入掌心。莫非亚纪时不时这么把小石头攥在手里不成?
稍微撩开窗帘,可以看见昏暗窗外的水池。水池沐浴着院里亮着的萤光灯,许多锦鲤在里面游动。一次我和亚纪站在这里眼望水池,默默注视池里悠悠然游来游去的鲤鱼们。拉合窗帘,我再次环视亚纪的房间。与窗口相对的一侧放一个衣柜。她告诉我最上面的抽屉有她的银行存折。为修学旅行存的钱应该分文未动。但我没拉出她让我拉的这个抽屉,而拉出另一个抽屉。里面整齐叠放着亚纪的衬衫和T恤。我把一件拿在手里。往脸上一贴,她的气味儿连同洗衣粉味儿微微传来鼻端。
时间已过去好一会儿了。我本想快些离开这里,但身体动弹不得。我很想就这样待下去,想把房间所有东西拿在手里、贴在脸上、嗅一嗅气味儿。隐约留下的亚纪气味儿搅拌我心中的时间残渣。刹那间,我陷入令人目眩的欢喜漩涡中,那是仿佛心壁一条条细褶急剧颤动的甜美的欢欣。第一次把嘴唇贴在一起时、第一次紧紧拥抱时的愉悦复苏过来。然而这辉煌的漩涡下一瞬间即被悄无声息地吸入黑暗的深渊中。我手拿亚纪的衣服呆呆伫立在漆黑的房间里。对于时间的感觉偏离正轨。我陷入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已然失去她,现在是为了查看她的遗物走进这个房间的。这是奇特而鲜活的错觉,就好像在追忆未来,被未来既视感所俘获。我赶开沁入我每个细胞的亚纪气味儿,勉强走出房间。
我向亚纪报告顺利拿出护照。
往下只等出发了。她静静地说。
旅行准备大体就绪。最后买点零碎东西,打好行李就算完事。
给你添的麻烦实在太多了。
别说怪话!
时常有怪怪的念头。亚纪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甚至想自己是不是真有病。有病的确有病,但躺着的时间里也在想你,觉你总在我身边这样就没了有病的感觉。
我用里面的牙齿咬碎感情。
瞧你,直到最近还哭鼻子,说吃不下饭来着!
真的。她淡然一笑,现在心情非常特别。脑袋里给病塞得满满的,却根本想不成病;那么想逃出这里,现在却搞不清楚想逃避什么。
不是逃,而是出发。
是啊,她象征性地点一下头,闭起眼睛。近来经常梦见你。你也不时梦见过我?
每天都看见真人,用不着做梦。
亚纪悄然睁开眼睛。那里已没有惶恐和不安的阴影,有的只是密林深处的湖水一般沉静的神情。她便以这样的神情问:如果真人看不到了呢?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那样的可能性不在我想像力的范围内。
①1万日元约合740元人民币(2004年1月)。②电气列车。
晚饭从六点开始,这个时间来探望的人一般都要回去。快六点时,有送饭小车在走廊排开。住院患者从中取走自己那份,在病房进餐。也有人从会客室里的水壶里往保温瓶或茶杯倒茶。我们决定利用这段忙乱时间逃出医院。
看望完亚纪,我走出医院在一路之隔的咖啡馆二楼等待时机。不久,在睡衣外面套着对襟毛衣的亚纪随同从正大门回去的探病客人一起走出。她像平时那样戴一顶绒线帽子。我走出咖啡馆,叫住一辆路上的出租车,她正好走到。我向面露惊讶神色的司机讲出目的地。
顺利?
我装作出去打电话的样子出来的。
心里感觉呢?
倒不能说最佳状态。
旅行用品已事先存放在车站投币式贮存箱里,大包一个,随身带上飞机的小包两个,还有一个纸袋装有我准备的亚纪衣服。一个贮存箱不够,分别装在两个里面。全部取出后,成了不算少的行李。
先把这个换上,我看着身穿睡衣的亚纪说,都在这里面呢,换上。
全是你准备的?
衬衫和T恤是从你房间里偷来的。还有我的牛仔裤和夹克,怕是大些。
不大工夫,换穿完毕的亚纪从洗手间出来。
不坏。我说。
一股阿朔味儿。她把鼻子凑近夹克袖口。
也许冷一点儿,要坚持到坐上电车。澳大利亚是初夏。
票已买好。穿过剪票口走上月台到车进站的时间里,胸口还是呯呯跳个不停。总觉得她父母可能马上追来。好歹钻进列车在空自由席上坐下之后,才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好像在做梦。
这可不是梦。
我把在等待亚纪从医院出来时间里买的蛋糕从盒里拿出。小虽然小,却是蛮像样的花式蛋糕。
为我?
蜡烛也准备了。粗的一支算十岁。
我把蛋糕放在亚纪膝上,竖起表示十七岁的蜡烛。正中一支是粗的,周围是七支小蜡烛。
全是洞洞。我说。
亚纪微笑着一言不发。我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闻得气味儿,近处的乘客费解地往这边看着。
生日快乐!
谢谢!
黑暗的窗口映出烛光。
好了,吹灭!
亚纪脸凑到蜡烛跟前,噘起嘴唇吹下去。一次吹不灭,吹了丙三次,八支蜡烛总算熄了。看上去,光吹蜡烛她就已筋疲力尽。
没小刀,就这么吃吧。
我把透明塑料做的小勺平时用来吃布丁的玩意儿递过去。我规规矩矩吃了半边,亚纪只吃了一小口,其余几乎没动。
可也真是怪!
怪什么?
把十二月十七日当秋天不是有点儿勉强?
她以不明所以的眼神往我这边看。我继续道:
感觉上不是冬子或冬美什么的吗?从生日上说。
你认为我的名字是指秋季?
我们不由对视。
瞧你!她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那么说,一开始你就弄错了。
错?
我的亚纪是白亚纪的亚纪①。她解释说,这白亚纪么,在地质时代也算是新的动物和植物发生和茁壮成长的时期,如恐龙和蕨类植物等等。希望我也像这些植物那样茁壮成长名字里含有父母这样的心愿。
恐龙一样茁壮?
真不知道?
一直以为肯定是春夏秋冬的秋。
学校里的名册没看?
因为最初遇见时我就以为是食欲大增的秋天的秋。
你也真够自以为是的。亚纪笑道,也罢,既然你那么以为仅仅是你我两人之间的名字。感觉上有点儿像另一个人。
列车一边停靠站台一边向机场所在的城市不断奔驰。两人同坐列车,自五月去动物园以来还是第一次。那次是有目的的旅行。这次也算是有目的。但我现在已搞不清楚那个场所是否存在于地上。
我刚发觉一件重大事情。
又是什么?眼往窗外看的亚纪懒懒地回过头来。
你生日是十二月十七日吧?
你生日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对不?
这就是说,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后,没有亚纪这样的事还一秒钟都不曾有过。
那怕是的。
我来到的世界是有亚纪的世界。
她困惑似的蹙起眉头。
没有亚纪的世界完全是未知数。甚至是不是存在那样的东西都不知晓。
不要紧的。我不在了世界也照样在。
天晓得!
我看窗外。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见。座席小茶几上放的蛋糕映在黑暗的窗玻璃上。
阿朔?
那张明信片到底是不该写的。我拦住她的语声,写了那种事。是我唤来了你的不幸。
别说了,让人伤心。
我也伤心。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一无所见。无论过去还是未来吃了一半的蛋糕仿佛受挫的梦。
我等待阿朔降生来着。稍顷,亚纪以温和的声音说,我一个人等在没有阿朔的世界里。
只是一星期吧?你知道我将在没有亚纪的世界上到底活多长时间呢?
时间长短怕不是什么问题。她一副老成语气,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短是短,但非常幸福,幸福得很难再幸福了。我想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幸福。即使现在这一瞬间所以,我已心满意足。一次两人不是说过么,现在这里存在的,我死后也将永远存在下去。
我长长喟叹一声:你太不贪心了!
不,我也贪心的,她应道,喏喏,我不是不打算放弃这幸福!我打算把它带走,无论哪里,无论多久!
车站到机场很远。应该有大巴运行,但时间紧迫,遂搭出租车。汽车在黑暗的街上持续行驶。飞机场位于郊区海滨。仿佛两人一同构筑的宝贵回忆在窗外稍纵即逝。我们是在向未来飞奔,然而前方看不到任何希望。莫如说离机场越近绝望唯独绝望越大。快乐的往日去了哪里呢?为什么现在这般难受呢?由于太难受了,很难认为这种难受即是现实。
阿朔,纸巾带了?亚纪用手捂着鼻端问。
怎么了?
鼻血。
我把手伸进衣袋,掏出街头别人递给的小款额融资公司的纸巾。
不要紧?
嗯,马上就会止住。
可是下了出租车后血还是没有停止。纸巾已经吸足了血变得鼓鼓囊囊。我从旅行包里取出毛巾。亚纪用毛巾按住鼻子在大厅沙发坐下。
返回去吧?我战战兢兢地问,现在票还可以取消。
领我去!亚纪以可以听清的细微声音央求。
还可重新来,别勉强。
现在不去,绝对去不成的了。
她脸色铁青铁青。想到这样子坐上飞机、路上进一步恶化的情形,我心里充满不安。
还是返回吧!
求你了!
亚纪拉住我的手。手已肿胀,渗出紫色斑点。我一回握,有指痕印出。
明白了。我这就去办登机手续,在这等着!
谢谢。
我开始往航空公司服务台那边走。一切丢开不管,只管跟亚纪去好了,没什么好怕的!未来当然无从谈起,唯独现在我觉得现在会永远持续下去。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响动,似乎东西落地的声响。回头一看,原来亚纪倒在了沙发下。
亚纪!
我跑到的时候,人们已围了上来。鼻子和嘴一片血红。呼唤也没有回音。来不及了!一样也没有来得及和亚纪结婚也好,要两人的宝宝也好,就连最后唯一剩下的梦幻也即将化为泡影。
帮帮忙!我对围上来的人说,求诸位帮帮忙!
机场工作人员赶来。好像有人去叫救护车。可救护车又能把她拉去哪里呢?哪里也去不成!我们被永远钉在了这里。
求诸位帮忙、帮帮忙啊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成了面对人事不省的亚纪的不断重复。我的诉求对象,既不是亚纪又不是周围人群。我是面对巨大的存在物、以只有自己听到的语声反复诉求不止。帮帮忙、帮帮亚纪的忙、把我们救出这里吧但声音未能传到。我们哪里也没去成,唯独夜越来越深。
①亚纪在原文中一直写作アキ,而秋和亚纪的发音都是アキ。白亚纪,中文称白垩纪。
深夜,亚纪的父母和我的父亲赶到亚纪被抬进的医院。亚纪的母亲一瞥看见我,当即背过脸去哭得倒下身去。亚纪父亲一边挽扶她,一边从妻子肩上看我,微微点了下头。他们在走廊听医生介绍病情,然后走进病房。父亲在我坐的长椅上挨我坐下,手放在我肩上,没有开口。
令人窒息般的时间流逝着。这当中,父亲把装在纸杯里的咖啡拿给我。
热!他说。
但我感不到热。我小心拿着纸杯,直到咖啡变凉。若不然,在感觉不出热的时候喝下去很可能把嘴烫伤。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亚纪父母从病房走出。亚纪母亲用手帕捂着眼角,哽咽地对我说去见见吧。我按护士吩咐换上无菌服,戴上帽子和口罩。亚纪在隔离室里。手腕上扎着点滴针,正在吸氧。拿起没打点滴的手腕,她静静睁开眼睛。房间里只我们两人。
永别了,她说,别悲伤,嗯?
我有气无力地摇头。
因为除了我的身体不在这里,没有什么可悲伤的。停了一会,她继续道,我觉得天国还是有的,觉得这里就已经是天国。
我也马上去的。我终于说出一句。
等你。亚纪漾出极有梦幻意味的微笑,不过,别来得太早。因为即使我不在这里,我们也总在一起的。
知道。
再把我找出来,嗯?
这就找出来。
呼吸略微急促起来。她调整了一会儿呼吸。
还好,她说,知道自己去哪里。
亚纪哪里也不去。
啊,是啊。她点下头,合起眼睛,我本想说这我知道。
亚纪似乎一点点远去了她的语声、她脸上的表情以及我握着的手
记得夏天的那一天?她问,仿佛风把快要熄灭的火炭吹亮。
一只小船在海上漂流
记得。
亚纪在口中开始说什么,可是我再也听不清了。她走了,我想,她远去了,唯独留下立体水晶般的回忆。
湛蓝的夏日海面在我脑际铺展开来。一切都在那里,一无所缺。我们拥有一切。然而,现在当我要触摸那回忆时,我已满手是血。我多么想永远那样漂流,多么想和亚纪两人成为那海面的光闪。
码头的栈桥从雾霭中浮现出来。波浪静静冲洗岸边石砾的声音传来耳畔。野鸟在后山鸣啭,并且好像不是一种而有好几种。
几点?亚纪从床上问。
七点半。我觑一眼手表回答,有雾,但很快就会睛吧。好像又是一个热天。
我拿起东西下楼,在后院水槽洗脸。早餐用面包和果汁对付一顿。到大木开船来接还有三个钟头。我们决定船来前去海岸散散步。
由于下了场雨,是这一季节里格外凉爽的早晨。通往海岸的路铺着混凝土。如今混凝土已四分五裂,矮棵杂草从裂缝里钻出。杂草仍带着昨晚的雨珠。我们几乎不交谈,沿海岸慢慢踱步。更衣室里拉的蜘蛛网沾有水滴,在太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在水边走动时,亚纪拾起一颗小石子。
喏,形状像猫脸。
哪里像哪里?
这是耳朵,这是嘴巴。
真的像。拿回去?
嗯,作为同你来这里的纪念。
我们在栈桥坐下看海。正看着,大木的船按约定时间开来。
哎呀,老妈的情况不妙。他一边扔缆绳一边开口来了这么一句。
已经可以了。
可以了?
大木诧异地看亚纪。亚纪略微红了脸,低下头去。
动身吧!我说。
东面的天空涌起巨大的积雨云。云的上端又尖又滑,被太阳照得如珍珠一样灿然生辉。大木操纵的小船快速前进。左边可以看见海水浴场,游乐园的摩天轮和过山车的钢轨也出现了。雨水洗涤过的山峦沐浴着夏日阳光,绿得那么浓那么鲜,如腾空的绿焰。海面平稳,几乎没有波浪。水面飘浮着很多水母。船用船尖拨开水母行进。
没听见什么?途中亚纪问。
船来到小岛北端。巨大的岩石朝海面压来,其周围也有尖尖的黑石岩探头探脑。我侧耳细听,却什么也没听到。
刹住引擎!我朝大木吼道。
什么?大木按下油门。
船安静下来后,不知从哪里传来哞、哞的低声呻吟。呻吟以同一声调周期性重复,是以前从未听过的令人惧怵的声音。
什么呢?亚纪问。
洞穴。大木回答,岛边有洞穴。
大木推上油门开船。不料,开了一会儿,马达旋转速度慢了下来,不久,发着噗噗声响彻底停止转动。大木从船外机拉出绳子,再次发动引擎。但无论折腾多少次,都只是吐噜噜傻叫,引擎无动于衷。
我拉,你握住操纵杆!
我用力踩住船底,猛拉船外机的绳子。拉了一次又一次,忽然呯呯几声,引擎总算打着了。可是转了几圈大木刚一提油门,又吐噜噜停下。
不成了。大木说。
对不起,怪我乱说话。
不关你广濑的事。
对了,用无线求助!我说。
一开始就没配无线的嘛。大木无精打采地回答。
船缓缓随潮漂游。梦岛在海面远处隐隐约约。我和大木从工具箱里取出螺丝刀,卸下船外机罩,但搞不清故障出在哪里。
好像没什么不正常啊大木歪起脑袋。
不是油没有了?
哪里,还有。
如何是好呢?亚纪一副担忧的样子。
很快有船经过的。大木安慰道。
偏午时分下起了雨。我们仰脸朝天任凭雨打。雨很快停了,再次艳阳高照。船漂流的前方一个岛影也没有。
这么看来,海是带一点弧形的。下巴搭在船边的亚纪朝远处伸展的水平线眯起眼睛。
地球是圆的嘛。我说。
圆却有水平线,怪事。
的确。
地球像个平底盘,海在远处像瀑布一样流进里面肯定是人们这样认为那个时候遗留下来的说法。
我们望着好一会儿眩目耀眼的水平线。正望着,大木叫道船!回头一看,一只渔船朝这边开来。我们站起身,朝船大大挥手。船放慢速度,进一步靠近。相距五、六米远的时候,年长的渔民招呼大木:
不是龙之介吗?
我小声问:认识?
住在附近的,叫堀田。
大木对渔船主人说了原委。堀田扔过缆绳,大木系在小船前端。我们的小船由渔船拖着,开始慢慢前进。
这回好了!大木放下心来。
看!亚纪兴奋地叫道。
往她手指那边看去,只见雨云与蓝天交界处飞起一道长虹。虹越往下越淡,另一端也没形成完整的拱形。我凝目盯视彩虹。盯视时间里,虹的一层层颜色愈发分得微妙。无论红黄之间还是蓝绿之间,都有无数颜色融合进去。风轻柔的指甲像剥离被晚夏的太阳晒伤的脊背表皮一样把它们剥离开来,而由阳光融入空气之中。天空像撒了无数水晶屑一样璀璨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