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挂着的矩形画框里,有一张圣画。
画上是一片森林,在清澈的泉水边有一位圣母正弯着腰,抱着可爱的孩子。从天倾泻而下的阳光包围着二人,周围的小鸟和小动物们,用憧憬的眼神望着他们。
「唔……」
「看到这幅画后,你有什么感想?」十岁的我被问到这个问题,我看着画中所描绘的美丽的世界良久,转过身。
吉奥拉老师在一点点的喝着自己珍藏的红酒。
「是很漂亮的画呢。」
「你这毫无干劲的回答是怎么回事?」
老师一听到我的答案,就刻意的叹了口气。
「啊—啊,这下你可真是个睁眼瞎了,你今年在神殿学校的成绩也是除了笔记,全部都是吊车尾啊。」
「……」
老师那有点坏心眼的说话方式让我有些生气,但我还是重新看向了那幅画。就这么回答的话,老师是不会罢休的。我拼命的瞪着眼睛,想看看有没有魔法的痕迹。
——神殿的学者们,说我的眼球中可能天生就是一直保持着发动魔法的状态。凭借这个天生就有的魔法,我能看到魔力现象以及魔力的光或色彩。
正确来说的话,凭借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也就是五感都能感知到,但那四种能感受到的太过微弱,我只得放弃。
但是,因为被这一直发动着的法术消耗,我的魔力几乎等同于无。所以,我才不使用魔法,只能在神殿学校里作个万年吊车尾。然而,我之所以成为吉奥拉老师的弟子,就是因为“视觉”这个能力。
所以我觉得这幅画里应该蕴藏着某种魔法的秘密。
……可遗憾的是,我认真的检查后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
「奇怪……?」
「还不知道吗?真没办法呢。」
吉奥拉老师很宝贵的把酒杯放在桌上,走到了我的身边。她一边指着那幅画一边说道。
「你看好了,这棵树的阴影里有一只狐狸吧?然后仔细看这片树叶的阴影,是不是有点像熊的轮廓,然后还有狼在这里和那里……」
老师告诉我的那几个地方,确实有动物的身影。但是无论哪一个都不能算是自然的模样,那些动物的影子的形状,还有对草木的拟态都像是为了不让人发现一样,而且还位于画面的角落。
简而言之,这是一幅错觉画。
「竟然画这种一眼看不出来的东西,有些大人的性格还真别扭呢。」
我一半失望一半不甘心的说着,然后额头就被弹了一下。
「但是你没能看出这幅画的秘密,你觉得是为什么?」
「因为被隐藏起来了?」
「那现在呢?现在也看不见那些藏起来的动物吗?」
现在看得见。所谓错觉画,就是一旦知道了答案,哪怕隐藏起来也会变得很明显。无论怎么观察都没能发现的狐狸和熊,我现在看得一清二楚。
「其实你本来就看到了。但是,你因为先入为主只把这幅画当作了“圣画”。完全没有考虑这是幅错觉画的可能性。难道不是吗?」
「……是的,对不起。」
「我并不是责备你,十岁的小鬼基本都这样。」
我本以为老师会因为我辜负了她的期待而失望,但没想到声音如此温柔。可老师俯视着我的表情却很严肃。
「但是,你可不能这样。像我们这样的人,终生都对“看”负有责任。」
「责任?」
「嗯。我们有着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的能力,而且这个能力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站到了能够将看到的东西作为真相吐露的立场上。……虽然也可以把这当作是一种特权,但反之,哪怕我们只弄错了一点,真相就会瞬间歪曲。」
「……」
我紧张的吞了口唾沫。也就是说,不允许失败。
我僵硬着脸听着老师说话,老师便愉快的挑起了嘴角。
「所以,维多利亚,你看了这幅画还注意到了什么吗?」
「诶诶?」
我吃惊的看向那幅画,那副隐藏的野兽们逐渐暴露在我眼前的画。难道说,还有其他的野兽隐藏在里面吗?
我差点又“先入为主”了,老师并没有说让我去找藏起来的动物。
老师好像察觉到了我的想法,咧嘴笑了。
「没错,你这不是已经明白了吗。来吧,好好看看。不要被一个观点给束缚了,要从所有的角度去看,不要放过任何一点违和感,将矛盾刨根问底。
——你已经,看到了。」
脑袋好重。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扯向地面一样,呻吟着睁开了眼睛。
奇怪……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我一边追寻着记忆一边坐起身,瞬间,整个世界开始反转,让我想吐。
「唔……」
好不容易忍住了恶心,我捂着自己的嘴。胃酸倒流,像是燃烧般的苦味在我口腔内扩散开来。
「是晕魔力。」
旁边突然传来了声音。
我抬头看向旁边,那里有个身形细长的人正靠着树干坐着。
是有着乌黑的头发,衬得肌肤雪白的少女。她的眼睛也和头发一样是黑色,眼角向上挑。虽然在帝国很少有这种长相的人,但她应该是这附近的居民。
「……请问你是哪位?」
「扎扎亚·纳吉,二十三岁。」
除了名字,还报出了我并没有问到的信息。不对,这个人竟然比我大吗?
「职业是咒术师,刚才给你们下咒的人也是我。」
「……什么?咒?」
「你对魔力的抵抗力极其之低,所以,在从外部向你的体内注入诅咒等他人的魔力时,你就会因为晕魔力而失去意识。我已经做了最大限度的处理,但你和大部分人一样,由于咒术而产生的丧失平衡感、呕吐等副作用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把毫无关系的你们卷了进来,还让你们遭到这种事实在是很抱歉——」
「那个…我有点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你等一下。」
面对席卷而来的信息,我请她停下。
扎扎亚这位谜之女性,因为我的请求突然闭上了嘴,顿时陷入沉默,切换的非常快。
……虽然很可疑,但应该没有恶意。
我一边警戒着四周,一边确认状况。
这里好像是某个森林,茂盛的枝叶间有阳光洒下,看来现在正值中午。看不到什么人工的物品,仔细听的话,还能听见水声,看来旁边有条河。
——在我环顾四周的时候,感觉有什么从我的肩膀滑下,好像是有人把外套披在了我身上。
我下意识的把手伸向那件外套,发现那是埃德拉斯先生的。突然,失去意识前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在我脑海里重现。
被剑刺中腹部的埃德拉斯先生;挥舞着刀的男人们;还有突然露着獠牙的,红毛野兽。被那头野兽咬住,我失去了意识……
「埃德拉斯先生!」
我慌张的叫着他的名字,埃德拉斯先生呢!
我明明被野兽咬了,却毫发无伤。但他不一样,他为了保护我们带着重伤战斗,不快点把他带去治疗的场所,就会变得无法挽回。
我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往软弱的身体里注入能量。然后我刚缓缓地迈开步子,本一直沉默着的扎扎亚小姐瞪圆了眼睛。
「喂,你别动。还是躺着比较好。」
「不行,埃德拉斯先生在哪?」
「那个男人,已经——」
「哦哦,维克。你起来了。」
开朗的声音。
我赶紧转头看过去,然后膝盖没了力气,十分丢人的瘫倒在地上。
「喂喂,没事吧!」
脚步声逐渐接近,我抬起头,他的样子清晰地印在我的视野里。
「……埃德拉斯先生。」
我倒在地上又一次喊了他的名字,看到他的眼里摇曳着蓝色的火焰,我似乎要因为安心而晕过去。
「你还活着吗,埃德拉斯先生。」
「嗯,活蹦乱跳的哦。」
埃德拉斯先生笑了,然后向我伸出手。
我像是确认一样,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确实很温暖。
醒过来后没多久,里科和贝尔塔先生就出现了。据他们所说,我失去意识后过了大概半天,期间,他们为了远离战斗过的树林,移动到了这里。
虽然里科又去了一次我们被士兵们袭击的地方,但埃德拉斯先生斩杀的遗体都已经不在了。血迹和脚印还留着,但太过混乱所以难以辨别,里科对此非常不甘心。
不过最令我震惊的是贝尔塔先生仿佛没事人一样。
「贝尔塔先生,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原以为您趁着骚乱逃跑了。」
「维克,你刚醒过来就对我这么刻薄吗?」
「不是,我不是在讽刺您。」
如果我是贝尔塔先生,我绝对会逃跑的。他和我还有里科不同,并没有留在那里的必要。
「我怎么可能扔下维克不管一个人逃跑呢,希望你能多信任我一点啊。」
他装模作样的说着。虽然语气里净是糊弄,但现在这个状况,就算我继续问他也没有意义。我在心里下了这么个结论,把追问的话吞了回去。
需要获得的情报,还有许多。
「埃德拉斯先生也是,你的肚子上不是开了个洞吗?为什么会这么精神?」
「她用魔法帮我治疗过了。」
埃德拉斯先生掀起衬衣,一边解开肚子上缠着的绷带,一边用眼神示意站在旁边树荫里的扎扎亚小姐。
「在你被看不见的某个东西袭击倒下后,她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了。然后说自己是咒术师,本来是打算诅咒我的,结果一不小心诅咒成你了。所以她表示很抱歉,就提出帮我治疗还愿意解释来龙去脉——我并没有理解,但她很顽固偏要那么做。虽然非常可疑,但我也没有别的方法能堵住肚子上的洞,你也没有要醒来的样子,所以我就交给她了。」
说着说着,埃德拉斯先生身上的绷带就全部解开了。左边的腹部上,出现了让人看着心痛的伤痕。
虽然伤口几乎已经完全愈合了,但缝隙中还是在渗血。感觉碰一下就会再次裂开,我便慌张的收回伸到一半的手。一想到曾有剑刺进去过,我就感觉浑身发冷。
「这还属于治的很好的哦。」
里科一边接过扎扎亚小姐准备好的新绷带,一边说着。
「虽然避开了要害,但毕竟还是被狠狠地开了个大口子。当时都不知道会怎么样……」
「没错没错。埃德拉斯的血止不住的流,里科也哭个不停,真是够呛啊。」
里科沉默着给贝尔塔先生来了一记肘击,贝尔塔先生也沉默着挣扎。
「但是如你所见,血已经止住了,也不痛了。嘛啊,死倒是不会死了,捡了一条命哦。」
埃德拉斯先生轻松地说着,然后看向自己腹部的伤口,他走过场似的确认之后说了一句「行,没问题。」然后扎扎亚小姐马上插嘴叮嘱他。
「我并不是疗伤的专家,这次虽然是不得已施展了治愈魔法,但有很多外行对重伤出手后导致病情加重的案例。而且,从你昨天的出血量来考虑,你的身体现在应该还是缺血状态。……也就是说,你还没有痊愈,只是不会死而已。总之你不要乱动,要接受专家的诊察,在那之前禁止饮食,因为不知道你的内脏是不是受伤了。」
扎扎亚小姐的语气中并没有什么感情起伏,但她说的话都是正确的,反而还能感受到她的亲切。
「那个……你是叫扎扎亚小姐吧?你真的是咒术师吗?」
我战战兢兢的询问她,扎扎亚小姐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嗯。我的确是咒术师。」
「因为弄错了所以诅咒了我,然后又帮助了我对吧?但是我不记得自己有被诅咒过……」
「不可能,你被我的诅咒咬住了吧?」
咬住。一听到这个词,我就想起了那头野兽的模样。虽然不记得什么诅咒,但关于被咬住的经历,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袭击我们的那头红色野兽,就是你说的“诅咒”吗!」
「没错。……果然,你能清楚地看到它的样子呢。看得见的圣女。」
那是,诅咒。我完全没想到诅咒竟然会是动物的姿态,着实吃了一惊,但并没有什么违和感。因为我确实从那头野兽身上感受到了,与诅咒相符的强烈的负能量。
我虽然理解了,但旁边的贝尔塔先生只是诧异的嘀咕着。
「咒术在几百年前就被指定为异端,属于古代魔法的代表。我听说由于是世袭制的技术,已经在异端狩猎时期从世界上消失了。你说自己是那种童话里才会出现的法术的使用者,我没法轻易相信啊。」
「你知道的真多啊。」
扎扎亚小姐不仅没有不快,反而还很佩服。
「但是你只知道知识,并不怎么清楚实际情况。」
贝尔塔先生不甘心的发出了「唔」的一声。
「和那个轻浮的金发说的一样,咒术曾经在这个世界是恐怖的代名词,但现在已经成为了被淘汰,被人遗忘的存在,可并没有消失。我就是当时从异端审讯官的杀戮之下存活的人的后裔之一。如果你不相信,我也诅咒你一下吧。」
「啊,不用了。原来诅咒还留到了这个时代啊。」
贝尔塔先生很快就表示投降,然后缩起身子藏到里科身后的阴影里。这个人的自保能力实在是让我震惊。
扎扎亚小姐没有变换表情,继续说道。
「……但是,我表面上还是魔法师。如果大肆下诅咒,就会被狩猎异端的人给盯上。所以,现在也少有人会找我下咒,不过我也会根据金钱提供相应的诅咒。」
「那么,为什么咒术师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你也是被人委托来杀我的吗?」
「不是。我是凭自己的意思来的。」
面对埃德拉斯先生的提问,扎扎亚小姐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二十年前。还是咒术师的我的父亲,接受了委托,咒杀了某个人。」
二十年。在场的人都对这个时间感到震惊,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没错,父亲诅咒的人就是你。艾米里欧·埃德尔海德。」
扎扎亚小姐的食指笔直的指向埃德拉斯先生,他盯着扎扎亚小姐的手指,歪着脑袋说。
「但是我还活着。」
像是寻求同意一样,埃德拉斯先生看向了我,我使劲的点了点头。不可能会有如此充满生命力的灵魂,他绝对是个活人。
「而且我听说皇室的人有加护,诅咒是没有效果的。」
「我知道。加护会弹开诅咒,所以,自古以来王侯贵族都没有被诅咒过,现代所剩的咒术师们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父亲的确向艾米里欧释放了诅咒,而且在这个工作结束后离开了人世。」
扎扎亚小姐说着就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册子,稍微有点发霉,还有魔力的香气。
「这是什么?看起来像是古老的魔法道具。」
「是自古传下来的我们一族的记录纸。在这里面,记录了祖先至今拥有的所有诅咒,以及谁下过怎样的诅咒。根据这上面的记载,父亲的确是咒杀了艾米里欧。」
「呜哇,那这不是相当危险的东西吗?为什么还特意把这种东西留下来啊?」
贝尔塔先生像是要逃离什么污秽之物一样向后退,还皱起了脸。
扎扎亚小姐生气的反驳。
「因为对于咒术师来说,『谁,下了什么诅咒』是最为重要的。」
但是在场的其他人都一脸不解,她无奈的开始了对诅咒的解说。
「……我们,在身体内饲养着诅咒。只有在使用咒术的时候才会将其释放到体外,给予其外形,让其前往诅咒对象所在之处。释放出的诅咒,只会渴求咒术师所指向的对象的灵魂。」
「不会弄错诅咒,然后不小心盯上了其他人的灵魂吗?」
「基本上不会。所谓诅咒就像是一头养熟了的狮子。而且对诅咒来说,我们咒术师就像是栅栏和枷锁。在戴着枷锁的时候,诅咒也会服从我们的指挥去行动。……但是,无论将其饲养的多么亲人,狮子一旦放到野外就很难再让它回到栅栏中。放出去的诅咒也一样,一旦失去了名为咒术师的项圈,就会立刻变得残暴,有时还会长成怨灵或是灾厄。」
我想起了那头红色的野兽。和扎扎亚小姐说的一样,那野兽的确是一个劲的冲着埃德拉斯先生去。虽然像驱虫一样攻击了那些士兵,但那也是为了达到目的而排除障碍而已。而且——
「那头诅咒之兽,中途开始就变得残暴不堪,魔力也上升到了惊人的程度。难道说,那时的诅咒也是因为离开了扎扎亚小姐这个枷锁才……?」
「没错。由于你主动接受诅咒,那家伙才没有失去诅咒的性质,如果继续放着不管的话,就会变成怨灵或是灾厄吧。」
「真危险啊。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贝尔塔先生稍带责备的问道,扎扎亚小姐的表情严峻起来。
「咒术并不完美。诅咒因为某种方法被弹开或是在下咒之前对象就死掉的话,虽然很少见,诅咒会逃脱我们咒术师的控制。袭击圣女的诅咒也是,由于被那个男人弹开,枷锁被破坏,才变得残暴的。」
她冷静的说明着,虽然我理解了,但随之不能理解的事也逐渐变多。
我在加护仪式的现场里也看到了红色的野兽,也就是说扎扎亚小姐在那个时候已经亲眼看到了埃德拉斯先生的加护。
她明明知道就算诅咒埃德拉斯先生,也会被加护弹开,那为什么还要诅咒他呢?
我这么想着,然后看向她手上拿着的册子。扎扎亚小姐像是回应我的视线一般,点了点头。
「二十年前,父亲在完成咒杀艾米里欧皇子这一最后的工作后,被某个人杀掉了。结果,父亲所持有的诅咒们全部从栅栏中逃跑分散于大陆各地,翻出獠牙变成灾厄于大地之上。」
「杀害?为什么……」
「咒术师被人盯上性命是常有的事。」
扎扎亚小姐毫不震惊,平淡的回答着。
「但是,已死的咒术师体内放出的诅咒变成了灾厄,而回收他们就是后继者的责任。所以直到今天,我都在靠着这个记录给父亲善后。然后在我终于收回最后一个诅咒而感到安心的时候,听到了皇子艾米里欧还活着的传言。」
「……也就是说,你认为父亲的诅咒可能失败了,所以来找埃德拉斯先生确认对吧?」
「没错。」
她的声音里透着些微的疲惫。
「父亲的确诅咒了艾米里欧皇子。但是,这个男人还活着。那么,诅咒很可能是在离开了父亲之后“走丢了”。但是无论我怎么调查,都找不到当时放出的死之诅咒的痕迹。……虽然很难相信,但这个男人恐怕也有突发的咒术师才能,他可能在无意识的饲养着父亲所下的死之诅咒,也可能是通过强烈的加护,直接将当年的诅咒摧毁了。所以我就来诅咒他看看会有什么反应。」
但结果,诅咒被加护弹开了。就算诅咒埃德拉斯先生,诅咒也只会因此挣脱枷锁而已。
那么,扎扎亚小姐的父亲释放的死咒也在二十年前逃跑了吧……。照这样看,在二十年前,应该也发生了像昨晚一样因诅咒而造成的惨状才对。
「但是我,不小心把你给诅咒了。非常抱歉,看得见的圣女。」
我正在脑海里整理情报,却被突然的道歉拉回了现实。
抬起头后,发现扎扎亚小姐正看着我,她把本来就小的身体缩得更小了。
「在教会那件事之后,我就知道你能看到诅咒了,所以我觉得你很可能会妨碍到我。我就打算在你和那个男人分开的时候放出诅咒。你们逃离宅邸之后,我就一直跟在你们身后等待时机。但是那些士兵突然出现,还给那个男的肚子上来了一剑……。我想着至少要在他死之前看到他对诅咒的反应,结果一着急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虽然她说的话听起来非常可怕,但她的语气里满是歉意,还耸拉着肩膀。再加上她的相貌,看起来就像个被训斥的孩子。
「诅咒别人也会害到自己,所以决不能弄错想要陷害的对象,这是咒术师的准则。如果随便下诅咒的话,自己也会变成灾厄本身。有的族群甚至还规定如果弄错了诅咒的对象就要以命相抵。」
「诶诶,你死了的话我们也会很困扰的。」
「我也不想死。所以为了祈求你的原谅,我才治好了那个男人,还说出了我知道的所有事。」
我还在想他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就告诉了我们一切,原来是有这么个原因。
虽然不能把她诅咒埃德拉斯先生这件事当作没有发生,但就结果而言,我们也是多亏了她才能突破困境。我没有再继续怪罪她的打算。
「我知道了,我原谅你。」
「谢谢,不愧是圣女,不仅美丽还宽宏大量。」
她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着她认为算是恭维的话,然后低下了头。
我瞟了一眼旁边的埃德拉斯先生,他看上去也没有很生气的样子。那就可以当作……顺利和解了吧。
「多亏了你们,我知道了很多事。既然那个男人活着,那就说明父亲的最后一个诅咒果然还是失败了。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要诅咒一个有加护的皇族,也不知道为什么记录中写的是咒杀完成……。但不管怎么说,当务之急是去寻找逃走的诅咒。真是的,我这个爹到底要给人添麻烦添到什么程度。」
「那个,我还想问问,委托你父亲诅咒埃德拉斯先生的人究竟是谁?」
「记录上写的是纳迪亚斯。」
「纳迪亚斯?」
扎扎亚小姐翻了一下记录念出的名字,让贝尔塔先生动了动眉毛。我赶紧看着他。
「贝尔塔先生,您认识这个人吗?」
「——诶?唔,嗯,不清楚呢。感觉有听说过,但不记得是不是认识。」
「贝尔塔先生。」
我压低声音又喊了他一次。
我和里科还有埃德拉斯先生,三人一起向他释放着无形的压力,最终他摊开双手表示投降。
「……阿尔诺斯侯爵的心腹就叫纳迪亚斯,他的话,二十年前就已经在服侍阿尔诺斯家了吧。」
「……!」
——阿尔诺斯侯爵。这个有点可疑的人物,竟然在这里坐实了嫌疑。
我不禁逼问贝尔塔先生。
「那不就是说,阿尔诺斯侯爵真的在二十年前就盯上埃德拉斯先生了吗!」
「不知道。也有可能用的假名,现在还不能下任何定论吧。」
「咒术师不会把诅咒卖给身份不明的人,既然这里写着纳迪亚斯,那委托人就是他。」
扯的理由立马被拆穿,贝尔塔先生难受的歪起嘴巴。但无论如何现在已经不能无视这件事了。
「但是很奇怪,明明有加护,为什么侯爵还要诅咒埃德拉斯先生呢?而且当时他自己的女儿也怀孕了,不可能不知道加护这件事。」
「那就不知道了,问他本人去。」
扎扎亚小姐冷淡的回了我一句,对她来说,诅咒的动机并不怎么重要。
「但是,如果扎扎亚小姐的父亲是在诅咒了埃德拉斯先生之后死亡的话,那很可能就是侯爵为了封口把他杀了。找到真相,也是为了你父亲——」
「我刚才也说过了,身为咒术师,经常会有被委托人杀掉的情况。如果父亲就是因此被杀了,我既不会恨对方也不会报仇,因为这是咒术师的宿命。」
扎扎亚小姐的话抹去了我的期待。
「所以你们不要想着利用我。……就算这件事传开了,我觉得帝国的人也不会当回事的。」
「这……说的也是。」
我不甘心的咬着嘴唇。
确实,扎扎亚小姐的话没有任何证据,就算告发侯爵二十年前咒杀未遂,也只会被一笑了之。
但是继续这样的话,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侯爵他们逃脱罪行。
「维克,不能拜托咒术师哦。他们可是连婴儿都杀,不值得信任。」
贝尔塔先生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的语气仍然轻佻,但也能感受到对扎扎亚小姐的挖苦。
扎扎亚小姐哼了一声,觉得被人批判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管是婴儿还是老人,灵魂都不分优劣。伪善者们会觉得女人孩子的性命更有价值,但我们咒术师并不会挑选诅咒的对象。」
「哼。我现在很清楚为什么你们咒术师会被指定为异端了,你们就是这样任人摆布,无差别的伤害他人,简直和灾厄没有什么区别,的确应该被肃清。」
「那帝国的人们应该就是带着十分崇高的意志在不断地侵略、抢占别人吧,想必被帝国蹂躏而殒命的上千万灵魂也不会飘荡于世间吧。」
「哎呀哎呀,请你不要转移话题哦。」
「那个,不好意思。」
里科小心的打破了开始变得危险的气氛。
「大家都不说,那我就问了。您到底给维克小姐下了什么诅咒?」
「啊。」
这么说来,我也被诅咒了。太过关注别的事,根本没去想自己被下了什么诅咒。
「这个……」
扎扎亚小姐吞吞吐吐的,她黑色的眼睛看向我,好像在挑选措辞。
「是封印魔力的诅咒。」
「魔力……?」
「并不是会伤及性命的诅咒,但是被下了这个诅咒的人,会变得无法将自己的魔力放出体外。……也就是说,无论是多么优秀的魔法师,都无法再使用魔法。所以,这个诅咒也被称作“魔法师杀手”。」
原来如此,真恐怖。对于靠魔法生活的人,魔力被封印就相当于是断了他们的命。的确就是“魔法师杀手”。
……但是,对原本就用不了魔法的人有多大的影响呢。
「我听说奥尔雷斯塔的圣女都能使用相当于奇迹般的魔法,你也是吧?」
「这个,我…」
「我知道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但至少作为补偿,这个给你吧。」
扎扎亚小姐战战兢兢的伸出手,有一个系着红绳的铃铛在她的指尖摇摆着。
「这是?」
「是魔法道具。里面加了法术,需要我的时候把这个绳子切断就可以,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到你身边,然后按照你的意思诅咒谁都可以。」
她把绳子和危险的提案一起强行塞给了我。
乍一看只是普通的绳子,但的确是魔法道具。放在手心后,能看到编入绳子里的魔力的光芒在清晰地描绘着纹样。
——魔法师杀手是妨碍魔力释放的诅咒,所以对我眼睛这种原本就存在于体内的魔法,好像没什么影响。
「扎扎亚小姐,我不能收。」
虽然说不出口,但我其实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然而,她却因此抱有如此重的罪恶感实在是让我过意不去。更何况我也算是圣职人员,一生都不会有诅咒别人的机会。
我想把绳子还给她,但我伸出的掌心上落下了黑色的影子。
我不禁抬头看,从枝叶之间看到了好几头飞翔于空中的野兽。而且单看影子就能知道,那并不是鸟。
「是飞兽!糟了,被发现了。」
里科开口的同时,笛子的声音从天空倾泻而下。
鸟们的鸣叫瞬间停止,然后感觉到铁的摩擦声正从树林深处朝我们逼近。
「埃德拉斯大人,快跑吧!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绝对不是同伴。」
「我也觉得。」
埃德拉斯先生一脸严肃的捡起自己的剑。
「我们好像已经被包围了。」
「目标确认!」
像是从树林间满溢出来一般,武装的士兵们出现了。他们确认了我们的模样后,就一边踏着花草一边用一丝不乱的动作将我们包围。他们穿着统一的装备,胸口闪烁着州军的徽章。
我想起昨晚的骚乱,不禁抓住了埃德拉斯先生的手臂。
「二男一女和一个小孩,和通缉令的特征一样。」
一名士兵朝着同伴快速的报告着。我觉得奇怪,应该是两名女性才对,我看向扎扎亚小姐的方向,她已经消失了。好厉害,逃得这么快吗?
在我吃惊的时候,包围圈已经完成了,像是队长的一名士兵用十分有威严的声音说道。
「我们是帝国军东方州军李斯大队第五小队,你是艾米里欧皇子殿下吗?」
没有人回答。我们十分警戒的闭着嘴,瞪着队长。
「后面的是看得见的圣女大人和布鲁什大人吗,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现在立刻放下武器投降。」
随着他的警告,四周的士兵们举起了枪对着我们。从他们的动作来看没有杀意,但如果我们轻举妄动,他们绝对会毫不留情的刺过来。
但是埃德拉斯先生还是一脸严峻,并没有将手离开剑柄。
「我拒绝。我们昨晚被你们的士兵袭击,差点就死了。如果你们想要加害我们,我们也会用全力抵抗。」
「——?我没有收到你们和州兵战斗过的报告。」
「那真是奇怪。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会知道本应该在格雷恩领地内的我,潜伏到了州军驻扎地附近。」
这次轮到队长沉默了,敌意也明显的浮上了他的脸庞。但是,他好像并没有解答我们的疑惑让事情顺利进行下去的打算。
双方为了试探对方的意思,沉默了好一会。
终于队长准备开口的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行吧,我来说。」
坚实的队列像是散开的网一样分开了,从中出现的是一位男性。一看到那个人,贝尔塔先生就发出了像是被人踩了一脚的声音。
应该是军部的高官吧。那个人穿着军服,身体壮实的像岩石一样,铁灰色的头发修的很短,雕塑般的脸上有一双仿佛经过千锤百炼的利刃般的眼睛在发着光。
这人简直就像把威压二字穿在了身上一样。但是,他没有侮辱我们的样子,浑身散发着高贵的气质。
「很危险,请您退下。」
「没事。」
他稍稍抬起右手制止了队长,然后站到了埃德拉斯先生面前。
他看了一眼士兵们后,大家齐刷刷的放下了对着我们的枪。
「你就是艾米里欧吗?」
男性走进埃德拉斯先生的攻击范围后也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十分坦荡的在提问。就算在武术方面是个外行的我都能明白这个人绝非等闲之辈。
「……我是埃德拉斯·格雷恩。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我是——」
「哎呀!哎呀哎呀,罗迪斯殿下!」
紧张的空气突然被轻薄的声音打破。
毫无疑问就是贝尔塔先生,他迈着轻快的步伐插到埃德拉斯先生和那位男性中间,像是邀请对方跳舞一般行了一礼。
「好久未见,殿下。才过了七天,就感觉您越发有男人味了呢。……但是,为什么殿下会在这里?」
「……布鲁什。」
男性看向贝尔塔先生。
「我才要问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交给你的任务怎么样了?」
「那个,可以说是在我自己的考量和政治判断下,来到了这里。我因此收获颇多,有许多事情要向您报告哦。」
「现在就算了,你的借口我待会再听,先退下。」
他的回答十分冷淡,像是赶流浪狗一样挥了挥手。贝尔塔先生像是要「汪!」的一声叫出来似的,一脸殷勤飒爽的离开了包围圈。
我们非常震惊,看着雕像般站在那的男性。
给他任务?也就是说司教向贝尔塔先生说的“那位大人”,就是这个人?
不对,比起这些。如果我刚才没听错的话,贝尔塔先生的确称呼这位男性为……
「罗迪斯第一皇子……」
埃德拉斯先生小声的说着,这名字,就算是异国人的我也知道。
铁血皇子罗迪斯。他是帝国正统的第一皇子,是名声响彻大陆的武人。他和埃德拉斯先生不同,是真正的,下届皇帝的最有力候补——
「真让我吃惊。为什么第一皇子殿下会在这种地方?」
「当然,是为了阻止东部联盟的反叛。」
罗迪斯皇子十分理所当然的说道。
「卧病在床的皇帝陛下也很担心东部反叛的苗头,如果东部还要借着本已死去的皇子造次,皇族们自然应当亲自行动。」
即便如此,帝国内首屈一指的大人物也有突然出动的必要吗?虽然我想怀疑他是冒牌货,但看刚才贝尔塔先生的样子,这个可能性很低。
「……那你是白跑了一趟啊。不会发生什么反叛,因为如你所见我就在这里。」
埃德拉斯先生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叹了口气,然后把我和里科挡在身后,扔掉了剑。
「罗迪斯皇子殿下。我将自愿投靠州军,这样的话东部联盟应该就会停止行动了。只要你们保障东部的权利和安全,我就会尽全力协助州军。」
说完后,埃德拉斯先生伸出了双手,像是在说快点把我捆起来一样抬起手腕。
他的动作像是在指示皇子一般,这让周围的士兵们很不满,但罗迪斯皇子还是用宛如石像的表情,看着埃德拉斯先生点了点头。
「知道了,我认可你的投降。——埃德拉斯·格雷恩,我们将以杀害劳扎司教的嫌疑逮捕你。」
「……诶?」
我震惊的发出声音,难道不是搞错了什么吗,还是说是在开玩笑吗?
但是罗迪斯皇子的侧脸看不出任何一点开玩笑的样子。
「你说,杀害司教?」
埃德拉斯先生环视着罗迪斯皇子和周围的士兵们指望他们撤退,但他们只是用谴责的眼神看着他。
「怎么回事?劳扎司教死了吗?」
「没错。昨晚,佣人在软禁司教的格雷恩子爵宅邸的客房里,发现他的胸口刺着短剑。而那把短剑是你的东西。」
「等等……。你在说什么?」
埃德拉斯先生皱起眉,把手放在额头上。
「你的意思是我明明是悄悄杀了司教,却还特意用了自己的短剑吗?宅邸里有好几把我的武器,只要想用,谁都可以拿来用。」
「有人说看到你一个人进入了司教所在的房间,后来就发现司教死在里面了,这些情况都在说明你是犯人。」
「的确,我在离开宅邸前单独去见过司教,但只有几分钟。」
「我听说你很有实力,杀害一个老人要不了几秒吧。」
「请等一下。」
我忍不住插嘴,虽然事态发展的太过突然,我还很混乱,但我实在是没法把第一皇子的话听完。
「罗迪斯皇子殿下。我是奥尔雷斯塔神殿八圣女之一,维多利亚·马尔卡姆。请允许我发言。」
罗迪斯皇子一脸不满,但没说什么。我当他默认了,继续说着。
「听刚才的对话,这件事实在是很蹊跷。首先,劳扎司教真的已经死了吗?」
「是真的。州军的使者已经前往现场,确认了司教的遗体。」
「动作也太快了。如果是埃德拉斯先生杀的话,司教应该是昨晚死亡的。然而,你们却已经获得了情报,还派去了使者确认了司教的死亡。现在东部和州军之间很紧张,我觉得不可能如此顺利地进行情报的交换。」
而且,就算埃德拉斯先生真的杀了司教,格雷恩大人也不可能把这件事泄露给外部。因为对他来说,埃德拉斯先生是他所有计划的关键。
再加上,司教在宅邸内被杀害这件事本身就会害格雷恩大人陷入不利的境地。如果他知道司教死了,他要么会选择隐瞒,要么会准备一个顶替埃德拉斯先生的犯人。
——我把这些话留在嘴边,尽量毅然决然的看着皇子。
「我听说是东部有良心的市民们知道了真相后,将司教的死告诉了被抓起来的那些魔法师们。」
罗迪斯皇子像是陈述事实般平淡的回答着。
「而且,他们还放走了魔法师,让他们去给州军传信。所以才能如此迅速地将事情告诉我们。」
的确,魔法师中有人会使用转移魔法,能够在一瞬间就到达州军的驻扎地。但是,这一切也太过巧合了。
「就因为这种像是编造的故事,要把埃德拉斯先生当作犯人吗?」
「你才是,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我们的情报是毫无根据的?」
「这…」
「这是帝国的问题,局外人能闭嘴吗?」
面对不习惯的辩论,连对方的对手都算不上。但是,无论有多么狼狈我都不能保持沉默。
我正打算继续说的时候,一声造作的哈欠声插了进来。
「哎呀,我好累啊。要在这里站着说到什么时候?」
是贝尔塔先生,他从士兵中间探出脸,懒洋洋的伸了伸手臂。
「在这么不干净的地方过了一晚,可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啊。再待下去我的皮肤就要变得干巴巴的了,在这里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什么结果,总之先移动到有屋顶和墙壁的地方休息一下吧?」
「……」
紧张的气氛突然就泄了气,所有人都冷漠的看向贝尔塔先生,罗迪斯皇子也连连叹气,松开了紧皱的眉毛。
「……布鲁什,你不要碍事。」
「怎么能叫碍事呢。不过,也不能让两位皇子都站在在这么阴森的地方吧,埃德拉斯也是,我知道你因为被说杀害了司教而气愤,但在这里争下去也是没有办法的。比起这些,还是先看看腹部的伤口如何?」
贝尔塔的提案中带有劝告的感觉。
埃德拉斯先生看向刚扔在地上的剑——然后看了看我和里科。我们对视后,他的肩膀就卸了力。
「……知道了,总之先跟你们走。但是,你们要向我保证不会对和我一起的人出手。」
「当然。」
罗迪斯皇子简洁的回答了一句。同时,士兵们走了过来,准备逮捕埃德拉斯先生。
「埃德拉斯大人……!」
里科不禁喊出声。
埃德拉斯先生回过头,笑着说「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