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千寻 七月十八日 星期四 早上七点
好冷。
我下意识地卷起毯子。
房间相当干燥,我感到口渴难耐,闭着眼睛伸手抓起宝特瓶。
啊,原来这瓶水昨天还没开吗?我扭开瓶盖,直接躺着喝。
咕咳!
刚起床的我,喉咙一时之间无法适应水这样灌,流到下巴都是,还滴到床单上。
我在脑中暗啐「可恶」,盖上瓶盖,随手一扔。
好倦怠。
好想睡。
不想去上班。
好想回家。不对,我还在家里。
看向时钟,时针指向七点。
室内凉飕飕的,温度完全不像夏天,甚至冷到会打哆嗦。应该是我睡相不佳,翻来覆去时,不慎按到旁边的遥控器开关了。冷气遥控器的液晶画面显示「二十度」。这里是坪数二・二五坪的单间套房,冷气开太强会感冒的,社会人士无法轻易请假啊!我一边咒骂自己的不小心,一边把温度调回平时的「二十五度」。
仔细一看,灯也没关。我到底是几时睡着的?印象中,我昨天在晚上七点下班回到家……但究竟是几点睡着,又睡了几个小时呢?
回过神来,肚子早已饥肠辘辘,我撑起重如铅块的身体,踉踉跄跄地下床,打开单门小冰箱,唏哩呼噜地吃着能量补充食品果腹。
食物还未吞下去,我便将包装袋随地丢弃,直接往浴室移动,转开冷水的水龙头。
心脏紧紧一缩,感觉全身倏然紧绷。
随着脑袋逐渐清醒,今天作的梦也重回脑海。
我梦见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寂寥电影院,独自观看一部沉闷的电影。
电影的内容……已经不复记忆了。
我只隐约记得一股异样的窒息感。
以及一股想要大叫的冲动。
还有爆米花并不好吃。
然后、然后……
哈啾!
喷嚏拉回了我的注意力。冷水澡不宜洗太久。睡翘的头发也恢复原貌了,差不多该出去了。我关掉水龙头,走出浴室,打开洗脸台旁的收纳柜,这是我平时用来收浴巾的地方,但现在里头一条浴巾也没有。
太不小心了。浴巾已在昨天全部用完,我忘记洗了。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全身湿湿地走出盥洗室,打开玄关旁的衣橱,随便拿一件T恤当作浴巾擦拭身体。地板当然也被我搞得湿答答的。擦干身体以后,我直接把T恤丢在地上,灵活地用脚擦地板。大致干了以后,我把T恤塞进盥洗室的洗衣机里,站在镜子前准备吹头发。
早安,千寻。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问早。
近来脸上的皱纹增加了,皮肤的保水度也不比从前,整张脸显得松弛而暗沉。二十五岁是个分水岭,在此之后,每当我过度熬夜就会全身不舒服。
再加上,我并不热衷于运动,身材瘦归瘦,肚子却有一层肥油。没有肌肉的身体看来弱不禁风。不,我想真的很弱吧。
我一边用吹风机吹干头发,一边有感而发「啊,我已经不年轻了」。
接下来呢?
我能独善其身到终老吗?要是变成独居老人,当我死的时候,谁来替我安葬呢?
我忍不住嗤笑自己:「呵,很厉害嘛。」尽管头发还是半干,但我索性关掉吹风机,闭上眼睛。
盥洗室的灯光均匀地穿透到眼皮下层。
死了就能见到她了。不是挺不错的吗?死亡来临时,只要顺应即可。
我总是在早晨想起她。
国中时,我曾交过一个女朋友。
流花。
流动的花,流花。
从名字到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无一不美。
然而,她已经不在了。
她在我十四岁时去世了,接下来,我不曾与任何人交往。
中间曾有过感情不错的女性朋友,却始终没有发展为恋爱。
我觉得那愧对于流花。
因为,她都已经死了,我还悠哉度日,擅自获得幸福,岂不是太狡诈了吗?
只有自己获得幸福是不正确的。
不正确。
没错吧?
东千寻 七月十八日 星期四 中午十二点
「东哥,不好意思,我想请教你这个……」
楠田用低姿态的语气,从后方呼唤我。回头一看,只见她一脸愧疚地拿著作业流程表。淡淡的香水味轻搔鼻子。
「怎么了?」
「对不起,每次都要问你一遍,我自己无法判断……我想问不规则形的面板裁切机,按照这个设计,应该要用粗的刀片进行裁切吗?」
「嗯……你看,这边有细的裁切线,用细的刀片比较好。刀片太粗的话,裁切线会不够干净俐落。」
「啊,真的耶!谢谢你。对不起喔,同样的问题,我问了这么多遍。」
「不会,有疑虑欢迎随时问我。」
如此回覆后,楠田羞答答地坐回电脑前。
楠田虽然有一再确认的小毛病,但也多亏于此,工作上几乎不曾出包。她四月才从其他店调来我们的卢斯印刷三号店,说来还是个新人,工作表现却相当杰出。
我深感佩服,同时将注意力拉回被提问打断的护贝作业上。这是将A4宣传单大小的菜单护贝之后,再把边角裁圆,边检查有无缺漏,边清点数量的单调工作。
某知名连锁居酒屋看准夏日商机,预计在八月大规模重新开幕,护贝好的菜单上面,印着令人猛吞口水的啤酒广告。
「我之前去过那家店。」
佐田突然从旁边的作业区探头插话。
我们是相同年纪的同期员工,他和楠田都是四月时从其他店调来的。佐田从早上就不停在作业区进行广告单的捆包作业,大概是倦了或是累了,开始找我闲聊解闷。
「他们家的腌渍酪梨超级好吃,酱油调味得恰到好处,非常下酒喔。」
「哦,真的啊。」
「还有,那里的女店员超级正!我抱着一试的决心问她有没有LINE,结果她说有是有,但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真可惜呢。」
「对吧?不过,那里的食物很好吃,而且比想像中便宜,简直物超所值。东,你喝酒吗?」
「没有特别爱喝……酒量一般。」
「是喔?但是不意外,感觉你身子虚,不像酒量好的样子。对了,我很久以前跟店长一起喝过酒,他的酒量好到吓人,感觉喝个千杯都不会醉。你看,他看起来就是做业务起家的,业务免不了要常常喝酒嘛。」
怎么还没说够啊……
老实说,我不太擅长应付这种随便跟谁都能瞎聊的类型。
我没有在求学时代交到朋友,不习惯长时间与人说话。说话很麻烦,要拼命思考如何接话,说什么才不会得罪人家。
因此,我基本上会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对佐田也是如此,但他丝毫不受影响,照样找我说话。无论我怎么回答,他都不会面露反感,能自顾自地炒热话题,我认为这是他的优点;缺点是当我需要专注作业时,他仍不看时间场合地兀自说个不停,令人无法消受。
唉,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数到哪了。即使左耳进右耳出,注意力仍逐渐涣散。我本来想在今天连同捆包一起弄完的。
才刚这么想,我便发现来监督进度的江原店长就站在佐田的后头。
「佐田!动作快一点!那些一小时后就要出货了耶!」
江原店长厉声警告,我不禁震了一下。他是个惹人厌的主管,总是怒气冲冲,冲着员工破口大骂。
这对亟欲结束对话的我来说或许时机正好,但我真的不喜欢他。佐田虽然结结巴巴地道歉,却仍不改那张嬉皮笑脸。
「真是的,别打混。东,你要负责看紧他啊。」
「呃,好的。」
为什么是我?想归想,我先随口应和,江原店长似乎出完气就心满意足,改去巡视楠田的工作情形。
「噫——江原店长好恐怖喔。」
佐田终于回去工作岗位,有惊无险地喘了口气。我也得尽快完成护贝检查,开始打包装箱了。但佐田再度不死心地向我搭话,这次用咬耳朵的音量说:
「对了,酒聚就是明天了,东,你也会来参加吧?」
他换上笑咪咪的脸孔偷看我。
我当下没有意会过来,悄悄回避了他眼神,随即想起明天是公司以消暑为名目举办酒聚的日子,通知就贴在公司的布告栏上。
「不,我不会去。」
「咦!为什么?」
「我不太会喝酒,也不喜欢人多的聚会。」
佐田的表情难掩扫兴,令我骑虎难下。
「来一下嘛,你连我和小楠的迎新会都缺席耶。」
「小楠?」
「楠田啊。小楠也很期待明天见到你呢。」
哦,楠田,昵称小楠啊……
我往楠田的方向瞧,只见她一人手脚俐落地摺起等身大的大型输出隔板,熟练地打包装箱。我们的眼神在须臾间交会,她朝我甜甜一笑。我顿时觉得有点害羞,低头不予回应,假装自己正专心做事。
「你喜欢小楠吧?」
「啊?你说什么?」
「你刚刚眼神躲开了。」
佐田一脸贼兮兮地望着我,我感觉被调侃了,有些不悦地抬起头,发现佐田的工作完全没进展。
他从刚刚手就完全没动。
拜托,有时间管别人的八卦,不如先管好自己的工作!
「你搞错了。」
「嗯哼。」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啊,你多心了。总之不只小楠,我也很希望你来啊,这家店里只有你和我同期进公司嘛,你不来我也会觉得很孤单啊。」
佐田揽住我的肩膀,把脸凑上来低语。好热。
「要来喔,说定了!拜托拜托,算我求你了啦,这是促进同事情谊的大好机会耶?小楠也会来啊。」
他刻意眯细双眼,装出一副快哭的表情。我受够他了。护贝检查从刚刚一直搁置没动,我只想快点把事情做完。
蓦地,我又看了楠田一眼,她正在和江原店长说话,我们虽然四目相接,但毕竟是当着店长的面,她这次没有对我展露笑靥。
我放下商品,叹了口气,好好地转身面向佐田。
「好吧,我去就是了。」
佐田这才心满意足地说:「谢啦,东!爱你!」充满干劲地恢复作业。
东千寻 七月十八日 星期四 下午六点
搭电车颠簸摇晃了三十分钟,我抵达了离家最近的熊越站。回家前,我顺路在便利商店跟一个毫无干劲的大学工读生结帐买了能量补充食品和瓶装水。
燠热的暑气堆积在长刘海下,我心浮气躁地走回家。沿途所到之处都环绕着蝉声。
又到了蝉鸣的季节啊。
我喜欢夏天,因为彷佛流花就在身边。
想着想着,我爬上公寓二楼,来到自己的家门前,发现一只蝉攀附在门把上。我轻轻把蝉拨开,它便唧唧叫着飞走了。
同一时间,口袋传来震动铃声,拿起手机查看,是纪惠子阿姨打来的LINE通话。我走进家门,倚在门上,按下接听钮。
「喂?是我,千寻。」
『我是纪惠子阿姨。不好意思,你现在方便通电话吗?』
「可以,没问题。」
『谢谢。好久不见,最近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呀?』
「我很好,虽然都吃便利商店的便当,但有按时吃饭。」
『便利商店?哎呀,要多吃点营养的东西才行。没人盯着你,你八成都乱吃些能量补充食品,对吧?那是紧急储粮,无法摄取一天所需的营养喔。』
「我知道,我会注意营养均衡。」
『对了,快八月了,你今年也会回家吧?』
「会啊……」
『还记得吗?你去年嚷着工作忙,拖到两天前才突然说要来,害得我来不及打扫房间,我早已打定主意,今年要提早问你。』
「抱歉,这么一说,去年的确忙翻了。八月是印刷业的旺季,有夏季活动传单要赶,还有夏日庆典的海报等等,工作量暴增,忙起来就忘记联络了……」
『没关系。去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没有打扫是我自己怠慢偷懒。你今年也会来吧?』
「会的,具体的日期我还得看一下公司的班表,确定了再通知你。」
『太好了。那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
「没有,不用费心准备,我才应该带点伴手礼回去。」
『哎呀,别顾虑我,我很开心能见到你呢。我现在每天闲闲无事,听到你要回来玩,我高兴都来不及了呢。别说一年只能回来一次这种话喔,你想到的时候,随时都能回来的。』
「谢谢,我会恭敬不如从命,有空就回去看看的。」
『很好,今年也等你回家,日子敲定了,记得通知我喔。还有,天气热了,要多注意身体健康。』
「知道,我会的。」
『还有,要多吃蔬菜,水也要多喝一点。你太瘦了,不注意要是昏倒怎么办?』
「也是,我会注意的。」
『这种天气食物很容易馊掉,要仔细看保存期限喔。啊,房租都有按时缴吗?如果开销太大,钱不够用,欢迎随时跟我说。』
「纪惠子阿姨,你太爱操心了。我很好,一切都没事。」
『哎呀,是吗?没关系,反正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打给我。等你的电话。』
「好的,谢谢。」
『那孩子肯定也翘首盼望着你回来。』
以此为结语,纪惠子阿姨挂断了电话。
我的思考稍稍停摆,轻轻吸气。
脱鞋子进入屋内后,我先看了挂在墙上的月历。
八月二十一日的日期上头,画了两个歪斜的圆圈。
东千寻 七月十九日 星期五 晚上八点
「我以后要当店长!拥有一堆部下!成为和江原哥一样温柔的人!江原哥,我爱你!我最爱你了!」
好吵。好想回家。
佐田双颊通红地鬼吼鬼叫,反观江原店长,一脸不为所动地喝着自己的生啤酒,随口应和:「好说好说。」
「喂,佐田这是嘲讽吧?」
坐隔壁的筱原喝了一口莫希托鸡尾酒,用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悄声道。
「世界上竟然有人崇拜江原?真令人跌破眼镜。」
「谁晓得呢。佐田听到我要来时也说了『爱你』,他的爱应该很廉价吧。」
「这倒是真的。」
筱原苦笑,夹起加了明太子的厚蛋烧当下酒菜,浅尝莫希托。
手表上的时间已超过八点,酒会举行超过一个小时了。
今天连业务和夜班工读生都一并到场,我和最常一起值班的筱原、佐田和楠田同桌,隔壁桌是业务和夜班生。江原店长在两张桌席间穿梭,找每一位员工搭话。
筱原是这家印刷公司的十年老员工,熟悉每一项机械操作,我也经常受惠于她的帮助。筱原和总是剑拔弩张的店长南辕北辙,个性开朗,又会照顾人,就像个热心助人的大姊姊。
我们这一桌虽然主要只有佐田喝酒,但他很能自饮自乐,只见他大口大口地灌酒,一边用比平时轻浮三倍的语气,喋喋不休地说着最近去了哪些居酒屋、时下流行什么音乐、近日发生的社会案件,以及其他分店的讨厌鬼店长的坏话。楠田、筱原和我适时点个头,啜饮一口小酒。
中间江原店长过来的时候,佐田便将话锋转到他身上。
「店长不是常来关心我吗?我高兴都来不及了!我是出包大王,没人帮忙督促检查的话,根本是坐以待毙。幸好江原哥从来没放弃我,我才有动力每天努力上班!」
「是啊,你要是少摸点鱼,就能独当一面了。」
「我没有摸鱼!那是跟同事培养感情!」
「我了解,谢谢你当大家的开心果,只是,如果可以手口并用就更好了,你其实手脚不慢。对了,楠田,你学得很快呢。印象中你进公司才第二年?工作几乎没犯什么错误,又能临机应变,我很仰赖你喔。」
楠田跟不上佐田的热络节奏,在一旁静静喝着高球鸡尾酒,因为冷不防被点名而惊慌失措。只见她慌张放下酒杯,轻舔嘴角,用比平时高亢的声音回道:
「啊,呃,谢谢您。我还不成气候,很多机器不会用,目前尚在学习。而且,我动不动就请教别人,打扰同事工作……」
「哎唷,没这回事,你很可靠呢。喂,江原哥,你知道吗?小楠最近开始自己操作大尺寸的三摺摺纸机了。」
「真的?真是有如神助啊,我还以为那台机器只有筱原会用呢。」
「直、直到最近才学会的!真的只是最近而已。再说,我使用前都要先跟筱原确认一遍流程,没有筱原帮忙看着,我根本不敢用。记得第一次用时,机器发出奇怪的声音卡住了。」
「刚开始失败很正常,不管失败多少次,最后学会了就好。我今后也想慢慢把印相片集的工作交给你。」
「咦,真的吗?我好高兴,我一直很想印印看相片集呢!感觉很有趣!」
楠田发出今日最宏亮雀跃的声音,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音量太大,害羞地偷看我一眼。
总之,我先微笑再说。江原见部下这么有长进,也难得露出笑脸。
「对了,东——」
「啊,嗯?是,怎么了?」
突然被点名,我剥毛豆的手停了下来。
我因为不想自找麻烦,至今都尽可能安静地吃着东西,不随便加入话题,看来这次终于避不掉了。我挺胸坐正,手放在膝盖上。
「你在这家店也满六年了。我进公司之后,一直待在三号店,前前后后看过不少人,没有人像你一样学得快、效率高,办事可靠,做事又仔细,我相当看好你喔。」
「啊……谢谢。」
「是这样的,最近不是开了九号店吗?那里是商办区,很多公司行号,听说他们接单接到手软,不加人手的话会接应不暇。说希望调派一个人手过去。东,要不要去那里当副店长?」
江原、佐田、筱原和楠田,四人不约而同,视线集中在我身上。
筱原愉快地说:「东,这不是好消息吗?去试试看。」佐田微露笑意看着我,唯独楠田脸上的笑容不知飞到哪去,神色黯淡。
「那个……」我吁一口气,正襟危坐。「谢谢店长愿意提拔我,但我目前没有升迁的打算。」
我本来就心意已决,因此毫不犹豫地回答,倒是江原店长一脸错愕。
「为什么呢?」
「我不像佐田懂得社交,没有筱原那么会带人,也不像楠田懂得临机应变。就像您说的,我的优点只有可靠和仔细。当主管的人必须面面俱到,我的个性太孤僻了,不适合往上爬。」
这似乎是我出社会以来,头一次说出这么长的个人主张,自己也暗暗吃了一惊。我也许有点醉了吧。
鸦雀无声。一旁的筱原拍拍肩膀鼓励我。
「东,才不是呢,我认为你在很多地方都比我可靠喔。」
「筱原,谢谢你,但不是只有这样而已。上头的人要负责扛业绩,对吧?」
「是的,这是店长和副店长的职责。不过,所有人都是这样长大的。」
江原店长婉转地说,表情五味杂陈。我没有闪避,直视他的双眼继续说:
「我明白。但老实说,我都自顾不暇了,目前实在没有脑力思考更多事情,不想给自己增添无谓的压力。眼下我只想顾好我自己,无法承担更多责任。」
这下就连乘着酒兴一改平日暴躁性情的江原店长,脸色都变得越来越难看。
气氛一触即发,但我大概是被嘈杂的环境弄到没耐性了,没有即时闭嘴。
「江原店长,在我的价值观里,钱比资历更重要。这些年我也慢慢存了一些钱,生活尚且无虞,目前没有升迁的计画。」
无人说话。江原店长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佐田和筱原纷纷低下头。
只有楠田用不下于佐田方才大吵大闹的音量大喊:
「东哥,我懂你的心情!钱比什么都重要,对吧?」
不仅如此,她还露出花一般的笑容,不知究竟是想替我解围,或者只是不会察言观色。
被楠田这么一搅和,江原店长只板着脸说了句:「好吧,真遗憾。」接着便走去另一桌。
筱原和佐田神色闪烁,不知为何,唯独楠田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酒聚来到尾声,我想在结帐前小解。一站起来,佐田说他也要去,我们结伴前往洗手间。
「东,你棒呆了。」
佐田站到我隔壁的小便斗前,倏然向我搭话。
「你在说什么?」
「我从来不知道你说话可以这么直耶。」
「哦,升迁那件事?」
「没错,坦白说,我本来以为你是成熟的大人,懂得迎合别人,不会轻易说出自己的想法呢。」
他是不是说了相当失礼的话?
我尿尿完毕,走去洗手。
「哈,你这是什么话?你不也常疯疯癫癫的,不看时间场合说话吗?」
「真的吗?我像是很会带动气氛的人吗?老实说,我是装出来的,因为我很害怕被讨厌。」
「竟然是装的?」
真令人意外。
佐田的心声是我始料未及的。他已经疲于扮演嘻嘻哈哈的角色了吗?我想他的开朗有一半是个性使然,另一半可能是某种武装吧。
「应该说,我的本性并不黑暗,我只是跟每个凡人一样,有私下的面貌和真实的性格。我其实很胆小,是因为扮演着开心果才没有被人讨厌。」
「私下的面貌……等等,你跟我说这些,不就暴露本性了吗?」
「没关系,我想跟你当朋友。」
「朋友?」
朋友?
我的口中和脑中同时冒出这个单字。他说的朋友,是那个朋友吗?我在求学时代没交到半个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拜此所赐,毕业后没和任何人联络。
他说要当我这种人的朋友?
佐田不等我回答便拿出自己的手机。
「我们来交换LINE吧。」
「咦?啊,好。」
我不禁照他说的,打开手机上的LINE。
「那个,要怎么互加?我忘记了。」
「什么?你傻了吗?拿来,我帮你弄。」
「麻烦了。」
「咦?上面怎么一个朋友都没有啊?咦?不会吧。」
佐田目瞪口呆地帮我设定好友清单。
我的LINE上只有纪惠子阿姨一个联络人。在我的认知里,职场不是交朋友的地方,没有需要交换LINE的理由。我在内心小小抵抗着,一面静静等待,不一会儿,佐田把手机还回来了。
「这样就行了。」
「谢、谢谢你。」
佐田智洋。第二个联络人。
LINE上多了佐田的通讯栏。老实说,我还满高兴的。想不到光是LINE的好友清单里多了一人,心情就明亮了一些。不,也许我只是醉了。
我点开与佐田的对话视窗,上面有可爱的鸟贴图,还有一条神秘网址。
「这是什么?」
「好东西要跟好朋友分享啊。」
佐田挤眉弄眼,我满心困惑地点开网址,跳出一个留言板网站。
页面上有区域分类,不知用途。我随便看了一下自己居住区的留言。
不看还好,一看大惊。我拿起手机。
「这是什么鬼东西!」
我微带怒气地质问佐田。
上面充斥着渴望结识男性的女性留言。
佐田见我失去方寸,笑了出来。
「这是我常用的交友网站啦!祝你玩得愉快!」
说完,他胡乱用手抹裤子,走出厕所。
真低级。
东千寻 七月十九日 星期五 晚上十点
「东哥,我喜欢你。」
这件事发生得令我措手不及。
酒聚结束后,大伙儿相约着续摊,我因为跟江原店长之间有些芥蒂,决定直接打道回府。
接着,楠田说她「也要回家」,我们便一道走去车站搭车。
我们延续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在路上等待漫长的红绿灯时,她搂住我的手臂,面带潮红地开了口。
我被告白了。
当时,我正在思考明天要干么,想到家里堆了很多游戏没玩,正想说要来消化一下,就被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告白吓坏,花了整整五秒才意会过来。
东、哥、我、喜、欢、你。
脑中跳出文字游戏般的句子,我总算理解楠田的意思。
楠田则是突然低下头,连耳根子都红透了,脸颊更是不用说。我想,这不全然是因为酒精造成的。
喜欢?
楠田喜欢我?
灯号转绿,人潮缓缓流动。明天是星期六,即使夜已沉,街上依然车水马龙。擦肩而过的行人对沉默相望的我俩投来注目礼,随即失去兴趣地穿梭而去。
「楠田,你……喜欢我吗?」
我沉不住气地反问,楠田转过身去,悄声说:
「喜欢。」
「呃,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是指……」
「呃——就是、喜欢,还是爱……」
什么蠢问题!我在心中咒骂自己。
楠田似乎稍微放宽心了,微笑说道:
「是爱。」
她的笑容在我的脑中奔走。
工作上有不懂之处就会跑来问我。四目相接时总是不忘微笑。在酒会上装呆,替得罪了江原店长的我解围。
原来是因为她喜欢我。
霎时间,脑中闪过流花的身影。
国中时丢下我死去的女朋友。
没错,死了。流花已经身亡。可是,若只有我得到幸福,不是对她很愧疚吗?
流花独自迎接了悲伤的终局。当时我们还未分手,就面临了死别。
突然开始耳鸣。
思考越发清晰。
对了,我想起之前的梦了。
我在电影院看的,不正是那天的光景吗?
我和流花在离别瞬间发生的事。
我坐在杳无人烟的电影院,独自看着流花死亡当日的倒带。
脑中响起她的细语。
活下去、活下去,活过了再死。
这是流花在临走前留下的遗言。
她在我心里依然很重要。我想,有生之年,我都不可能忘记她。
但是,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已经十年以上了啊!
我不可能斩断过去,那已是我内心的一部分。
可是,就这么背叛她一次,似乎也不坏。
谁叫你擅自背叛我、丢下我,自己一走了之呢?
这是报复。
「楠田,谢谢你,我很高兴。」
楠田吃了一惊,倒抽一口气,笑逐颜开。
「呃、啊!那么……请和我交往!」
「好啊,我们在一起吧。」
楠田哗地绽放笑容,眼眶泛起泪光。
我牵起她的手,静静地走了起来。
「啊,东哥?」
我拉着她,走在居酒屋栉比鳞次的街头。说不定会被公司的人看见,那也无所谓。楠田脚步颠簸地努力跟着我走,中间几度呼唤我的名字,我都予以漠视。
我抓着她细瘦的手腕,一味地向前走着。
*
走啊走,走啊走……
我只是拉着她的手,拼命向前走。
流花走累了,多次抱怨「好累」。
只要表现得光明正大、不鬼鬼祟祟,即便衣服上泥泞遍布,旁人也不会多加留意,加上地点是在乡下农村,本来就人烟稀少,大白天在马路上只会看到老人家。
老人家不时向我们攀谈,不是因为怀疑,纯粹是想找人闲聊。
只要随口编个理由、岔开话题,大人根本不会联想到我们是逃犯。
不知不觉,夜深了。
流花和我走向人行地下道,在入口处坐了下来。
不用害怕,三更半夜,不会有人经过这里。再说,远远望去,数十公尺内都没看到商家。
这一整段路都没有路灯,如果有人在这种时间出现,肯定和我们一样,有他的难言之隐。
刚好,人行地下道的入口旁杂草丛生,虽然可能有不少蚊虫,但似乎可以躺下来睡觉。
我们紧依着彼此坐下。
「肚子饿了。」
她轻声说。
我从肮脏的背包里拿出瓶装水。这是途中经过公园时装的水。
我把水递给流花,她笑着说「谢谢」,喝了一口,没盖盖子就还给我。
我也喝了一点,旋紧瓶盖,放回背包里。
「今天在这里睡觉吧。」
「好啊,我关掉手电筒喔?」
「好。」
流花一按下手电筒开关,四周立刻陷入黑暗。幸好等眼睛适应后,可借着月光看见周遭景物。抬头一望,满天星斗,高挂中央的巨大月亮在守护我们。
今天一整天,我们只吃了果酱面包,再不补充存粮,很快就要饿肚子了。我们聊过要不要吃青蛙,但怕青蛙有毒而打消了念头。要再去街上当扒手吗?尽管让人提不起劲,眼下似乎也只能找户人家去偷东西了。
事实上,我们并不是太紧张。反正吃或不吃,这趟旅行都是找个地方死去罢了。
要是饿死了,那就是命。
流花「呼——」地叹气,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你怎么了?」
「我想洗澡。」
流花用干涩的声音说。
我也是。我们上次好好清洗身体,是冲动跳进河里玩的时候。不,连清洗都不算,只是玩水而已。
我俩的头发油腻腻的,身上也因为流汗而黏答答,相当不舒服。
「要不要溜进别人家洗澡?」
「不好吧,感觉会被发现。」
「可是,我快受不了了,好想跳进冷水里。」
微光下的流花慵懒地皱起眉,阖上眼睛。
开始旅行之后,她慢慢让我看见了各式各样的表情。爱笑也爱生气,表情比之前丰富多了。
突然,她站起来,剥开草丛走到深处去脱衣服,连脚上的凉鞋也一并脱掉,连同衣服揉成一团,往地上扔。
她一丝不挂地走了回来。
「锵锵——」
「会感冒喔。」
我佯装平静,轻声提醒。流花似乎觉得扫兴。
「千寻,你也脱掉嘛。很凉很舒服喔。」
我坐在地上,流花竟霸道地开始拉扯我的衣服。好痛。
我挥手甩开她,和她对看一眼,无奈地自己脱下衣服。
哇,真的好凉、好畅快啊。反正附近没有其他人,我借机体验了平时无法体验的裸奔,有一种挣脱束缚的快感。
流花再次坐下,我也在她身边坐下。
裸体。
倚靠的墙壁质地粗糙,背部痛痛的,但屁股下的草地刺中带软,意外地舒服。
我想干脆裸体睡觉,闭上眼睛后却毫无睡意。
「喂,流花。」
「干么?」
「来啾一下。」
流花一听,开始大笑。
她彷佛抽筋一般,「嘻嘻哈哈」地捧腹笑好久,笑完还顺顺气。我觉得无地自容。
「有什么好笑的。」
「因为『啾』会出戏啊!正常点,说『接吻』啦。」
可是说「接吻」反而会紧张啊——我还来不及回嘴,嘴巴就被堵住了。
我被亲了。
心跳得好快。
我自然地将双手移向她的头与肩,使两人的身体密合在一起。
肌肤与肌肤重叠的感觉十分舒服,啊,真幸福。
我往她的方向压去,她没有抵抗。我们双双倒地,流花在下面,我在上面。
身体很脏啦、没洗澡臭臭的啦,那些全被我抛到九霄云外。
既然身与心都蒙上了灰,干脆趁机两人一起变得脏兮兮算了。
我再次吻住她,硬将舌头伸进去,她也主动需索。
我们绵长地接了吻。
接着,我抬起头,重新看向她的脸。
*
你是谁?
眼前的人不是流花。
是留着短发的成熟女性。
喂,住手。别吻我。你谁啊?我要的不是你,不准过来。
回神时,我发现自己已经长大,视线变高了,外观也是个大人了。
现在是什么情形?
住手。
把那段时光还给我。
还给我啊!
不要夺走它!
呼吸紊乱。
头晕目眩,反胃感袭来。
好难受。
「千寻哥?」
女人的声音忽地传来,我缓缓看向枕边。
裸体的,成年女性。
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
女人再次担心地呼唤我的名字,替我拍背。
我用力挥开她,紧张地端详眼前的女人。
糟了。
这个人不是流花。我的身体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都不一样了。全部、通通搞错了。
「搞错了,不是你。」
话语擅自脱口,酿下了沉默。
我受够眼前的情形了,速速穿上衣服,从钱包抽出几张钞票,粗暴地甩在旁边的桌子上。
我直接逃出了宾馆。
女人没有拦住我,只是静默无语。
东千寻 七月二十日 星期六 晚上七点
「唔!」
冷水使我反射性地绷紧身体,但我并未关掉水龙头,反而把水开得更大,任凭强烈的水流迎头浇下,牙齿喀喀作响。
流花、流花、流花。
对不起,对不起流花。我果然还是好想你。
逃离宾馆以后,我终日深陷在思绪里。
流花的肌肤、声音、气息、笑容,以及死亡——多年来,我总是尽可能避免回忆往事。不能老被过去绊住——我提醒自己,但想也知道不可能,我还是会想起她。
只是,至今我尚且熬得过去。
结果昨天却搞砸了!我错了,不该一时冲动和她上床的,唉……
但老实说,我相当兴奋。
触摸到楠田身体那一刻,沉睡在记忆底层的流花——她那属于女性的肤触,在我脑中苏醒过来,使我错乱。
接下来,脑中就只容得下流花了。脑内播放着流花的一颦一笑,眼前的人却是公司的后辈。突然间,我连自己身在何方都不知道了。没有人强迫我,我是自愿这么做的,当下却连自己正在干么都懵懂未知。
不可否认地,我喜欢那种流花在脑中活过来的感觉,太赞了。
完事之后,彷佛嗑药的混沌大脑终于冷静下来,仔细一看,我才惊觉刚刚和我上床的女人不是流花,而是楠田,顿时感到严重反胃,急忙把衣服穿好,留下比住宿费多更多的钱便落荒而逃。
回到家后,肚子莫名饥饿,喉咙异常干渴。
我不顾存放的能量补充食品是否过期,随手抓起便吞,狂灌牛奶到差点噎到,牛奶喝完就喝水龙头的生水果腹。肚子渐渐变胀,我开始想吐,同时一次又一次地怀念着流花。
不习惯暴饮暴食的胃,因为突然塞入大量流质食物而胀痛,食物逆流。
矛盾的是,刚刚才恣意宣泄过的部位又硬了。
真想再尝一次。
流花已经不在了,能直接感受她的方法,恐怕只有跟其他人做爱了。把活生生的人,当作流花的替代品——流花要是知道我这么做,会怎么想?
大概会骂我「渣男」吧。
是的,我伤害了年纪比我小的公司后辈。
闭嘴,无所谓了。流花,你没资格对我比手画脚。
我虽然很爱你,但也憎恨着选择自杀的你。
你不是叫我「活下去」吗?既然如此,我爱怎么活是我家的事,你管不着。
我要随心所欲地活过再死。
我彷佛回到了从前。那个天真、无所畏惧、不怕挑战、不懂瞻前顾后的国中时期的自己。
此刻,我多想把扼杀多年的欲求通通吐出来。
不只是性欲而已,我还气江原店长总是喋喋不休,也想杀死从前霸凌自己的那些家伙……憎恶的情绪一株接着一株萌芽。
我恨不得通通杀了你们。
去死、去死、去死吧!
我抓起身旁的公事包,狠狠往墙壁砸。墙壁出现轻微的磨损,包包里的文件资料散落一地,我仍怒气难消。
空牛奶盒、能量补充食品包装袋、没看的小说、随手扔在地上的衣物、枕头……
我把所有能构着的物品通通砸向墙壁,直到再也抓不到东西才稍微冷静。
对,没错,接下来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我人生的起点永远都有流花的身影。流花,我改变生存方式的关键总是你啊。
我打开LINE,点选佐田的聊天视窗,打开他传给我的网址。
「真爱伴侣留言板」。
那是一个留言板形式的交友网站。什么真爱伴侣啊?笑死。我一面心想,一面筛选出自家附近的区域留言。
上面大方刊登着形形色色的女人赤裸裸的愿望。
「米可 二十五岁 诚征不谈感情的交往关系」
「安娜 四十二岁 谁都可以,我想在熊越车站前的无障碍厕所做坏坏的事」
「纯纯 二十七岁 征男友」
「凉子 二十三岁 有好心人在吗?我想跟温柔的人线上聊天!」
「小遥 三十一岁 在餐饮店工作。想先从朋友做起」
简直叹为观止。
上面的女人各有各的需求。有些是来约炮的,有些则寻求正式的交往,里面甚至有女同志与性向不明的女性留言,还有酒店的征人广告。
原来世界上的女性也是百百种。
出乎意料地,佐田说的并没有错。不管在哪个领域,都有许多不一样的人。
随便啦,反正先选再说。
我需要样本,确认这种彷佛跟流花做爱、快感激增的现象,是不是随便跟哪个女人都可以。
不用管年龄。
我注视着留言板的最上层。
神啊,接下来就交给祢决定了。我这人也真会贪图方便呢。
要、挑、哪、一、个、请、神、明、开、示。
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一日 星期日 晚上六点
「瑠花!要吃员工餐吗?」
打工交班后,我在仅能容纳摺叠椅的狭小休息室内换衣服,换到一半,聪明哥大声吆喝。
全名叫谷藤聪明,和太太佐知子姊一同经营这家「凤仙」拉面店。
「今天不用!谢谢您!」
我也半带吆喝地回覆,旋即听见聪明哥精神抖擞地说:「好喔!」
围裙残留着大蒜味。该洗了。我将自己的围裙塞进背包,同时拿出事先填妥的班表,走出休息室。
「聪明哥,这是我下个月的班表。」
在厨房备料的聪明哥停下来,双手朝围裙率性一抹,接过我递出的班表。
「哦,谢啦!哇,你排了不少班耶!」
「学校快放暑假啦,我想趁机多赚一点!」
「真上进呢!你盂兰盆(注2)时也能来吗?我会多付你一点薪水!」
「老公,你胡说什么啦,声音太大了。喏,盐味拉面、炙烧味噌各一。还要煎饺两人份,麻烦了!」
佐知子姊从旁喊餐,聪明哥朗声回应:「好喔!」拿起中式面条与全麦面条。这家拉面店由太太接待,先生出餐,听说长年以来合作无间,夫妻不曾交换岗位。
「晚安——大家辛苦啰——」
后门传来悠哉的声音,武命来了。
石田武命,和我一样是龟谷高中二年级生。因为不同班,我直到去年来「凤仙」打工才认识他,经过了一年的相处,我们成了情同姊弟的莫逆之交。
「唷,武命!今天过得怎样啊?」
「好极了!老爹你呢?」
「好得不得了!」
武命用不输给聪明哥的大音量抬手打招呼。
「好耶!大姊辛苦了!瑠花你也是!」
我和佐知子姊回以招呼后,他便心满意足地走去休息室换衣服。
由于班级不同的关系,我们只有在「凤仙」时有所交集。武命是个活力旺盛的男孩子,脸上总是常保笑容,有时会得意忘形,但也是我们店里的头号开心果。他的个性相当活泼好动,常在学校集会时间跟旁边的男同学讲话讲到被老师骂,因为这样,在店里的时候,我总是扮演起姊姊的角色。
不过,「凤仙」没有人会因此生气。武命的活力使所有人感到放松自在,有他在就彷佛店里有两个聪明哥,好不热闹。
「咦,瑠花,你要下班啦?」
武命一边在休息室换衣服,一边问我,我也爽快地回应:
「嗯,我今天上到六点。」
「赞耶!要出去玩?」
「还没决定。今天好累喔,干脆回家补眠算了。」
「啥?你还年轻,要多出去玩玩!」
「你说什么,我们不是同年吗?你还比我年轻一些耶。」
「我已经老了,今天也头晕脑胀。」
「你八成又熬夜打电动了吧?」
「你怎么知道?」
武命换好衣服,在易于活动的运动服外套上绿色围裙。围裙脏脏的,他曾经好好洗过吗?
「因为你老是学不乖啊,上次打工还差点迟到!请更加重视睡眠!」
「呃,不要乱发脾气嘛!大姊,瑠花好凶喔!」
「我也希望你多睡一点,小孩子要睡饱才会长高呀。你看店长,他年轻时都在睡觉,现在才长这么高喔。」
「拜托,老爹身高将近一百九耶!太高了啦!」
聪明哥听见我们的对话,「嘎哈哈」地大笑,捧着煮好的盐味拉面和炙烧味噌拉面走出来,佐知子姊也笑呵呵地端到客人面前。
听说聪明哥和佐知子姊认识彼此已超过三十年,难怪默契这么好,无须交谈就能搭配得天衣无缝。
两人膝下无子,所以也把班排得比其他人都勤的我和武命当作亲生儿女一般疼爱。
「武命,明天要上课,回家以后记得要马上睡觉喔。」
「好啦、好啦。唉——暑假怎么还不快来?那样我就可以每天爽爽打电动了。」
「再撑一周。我先回家啰。」
「好喔,瑠花拜拜。」
一说要离开,所有人便热情地说:「回家小心。」
我从后门出去,在右侧的草丛堆牵起自己的脚踏车。
我「咔锵」地收起脚架,跨上脚踏车,用力踩踏板,朝自家方向前进。
明明已经晚上六点,街道还是亮着的。
蝉声回荡,季节真的正式进入夏季了。
嘎叽嘎叽、嘎叽嘎叽……每踏一下,身体都沁出汗水。
幸好选了自家附近的拉面店打工。蓦地,我想起应征当天发生的事。
去年暑假,好友美希邀我去海边玩。美希因为打工,有些积蓄,而我本来就没有零用钱,出不起交通费,家里也只有一套竞赛泳装,买不起新泳装。
正当我为此发愁时,偶然在上学路上看见「凤仙」的征人广告,因此萌生了打工的念头。
我马上去应征面试,从此结识了聪明哥和佐知子姊。
我说,自己就读附近的龟谷高中,结果和当天正好有排班的武命相谈甚欢。我们一拍即合地聊了一小时,我正在面试的时候,他努力撑起厨房和点餐杂务,不停发出哀号。
就这样过了一年。
起初觉得很臭很烦的剥大蒜,不知不觉已驾轻就熟。本来只能一根一根慢慢切的葱,现在也能一口气切四根了。习惯工作之后,我开始乐在其中。
如果可以,我希望毕业以后继续待在舒适的「凤仙」工作。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高二的夏天,身边的同学纷纷开始替毕业后的未来铺路,究竟要读大学呢?还是短期大学或专门学校呢?我也必须好好思考才行了。
爸爸虽然叫我不用担心钱,毕业后想做什么尽管做,但我觉得不能继续再向爸爸撒娇了。
爸爸和我是单亲家庭,每个月光付房租水电开销和学杂费就捉襟见肘了,爸爸除了白天上班,假日还得从事副业兼差才能撑起家计。我不清楚爸爸实领多少,不过看他假日也要辛苦工作,就知道应该不多。
我要是升学的话,一定会给爸爸造成更大的压力。
既然如此,能不能在「凤仙」当正职呢?我希望毕业以后也能在「凤仙」工作、搬出家里,减轻爸爸的负担,让他有多一点的自由空间。
等我离巢独立,爸爸就能寻找新的再婚对象。我也许会有个年纪差很多的妹妹,可以在自己的公寓里养猫,定期和爸爸漂亮的新太太一起逛街买东西……
我编织起美梦,一路骑回自家大楼。
在停车场停好脚踏车后,我走进大楼之中。
搭电梯到三楼,位在边间的三○四号房就是我家,我拿出钥匙开门。
家里没人。我并不期待有人迎门,这早已是常态了。
我从背包里拿出围裙,丢进洗衣篮。
接着来到厨房,从冰箱拿出预先做好的沙拉、切好保存的蔬菜与猪肉。明天爸爸的便当配菜就做炒青菜吧。
聪明哥教了我许多切菜的方法与烧菜的诀窍,所以我现在很热衷于炒菜。使用「过油」的方式,先将蔬菜在热油中筛过一遍,食材就能平均迅速地受热,以绝佳的火侯炒出即使冷了依然香喷喷的炒青菜。去「凤仙」打工前,我从来不知道这种炒法,实际运用,口味棒呆了。
我从国中开始帮忙洗衣煮饭,起初常常烫伤,直到上高中才熟能生巧。当年因为不习惯热油,手上常有被油烫伤的痕迹,还被好友美希关心过好几遍呢。
我简单用酱油调味,俐落地炒出一盘菜。接着把鸡蛋和高汤均匀搅拌,做出好吃的煎蛋卷。
把白饭添进便当盒,在旁边摆上炒青菜和煎蛋卷当配菜。朴实归朴实,但这样就很够了。最后,我用樱花色的鱼松在白饭上铺出一个大大的爱心,这样便大工告成。爸爸明天打开便当盒,应该会很惊喜吧。
我趁着把便当放凉的期间吃自己的饭。将剩下的炒青菜和白饭装盘,加上一碗即溶味噌汤,在客厅的餐桌前坐下来。
两人座的小餐桌前,只有我孤单一人。
「开动了。」
我的声音空荡地回响在屋子里。
先吃一口菜。嗯,没问题,好吃!虽然味道有点不够咸,但我和爸爸都喜欢吃清淡一点。我说不定有当大厨的天分!好想快点听到爸爸的称赞。
我边想边抬起头,爸爸当然不在对面座位。总觉得青菜的味道变得更淡了,我决定放空思绪,不再去想。
手机传来震动声,有人寄信给我。打开一看,是最近联络过的人。
昵称「阿千」,二十七岁。
信里写着「请多多指教」。
个性好像满正经的,是上班族吗?说不定跟爸爸一样帅呢。
我悠哉地思忖,输入「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并传出去。
交友网站专用的收件匣有三封未读信,全是不认识的人寄来的。基本上,我是「一封决胜负」,所以连看都不看,就把其他三封删掉。
接着,我一边看着YouTube上的猫咪影片发呆,一边慢慢地用餐,吃完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了。
糟糕,差不多该动身了。
我急忙起身,连「我吃饱了」都没说,匆匆把用过的餐盘放在水槽泡水。
碗可以明天再洗,我必须快点洗澡、化妆才行。
便当早已放凉,我将它放进冰箱,把餐桌擦干净,脱下喷到油的衣服。啊,洗澡前得留张字条。
我拿起常用的便条纸和笔,写留言给爸爸。
爸爸
加班辛苦了。我今天住同学家,明天直接去上学。
明天的便当已经做好放在冰箱了。
里面有爸爸最爱吃的甜味煎蛋卷。工作加油,我爱你。
瑠花留
我在最后画了个爱心。
嗯,很可爱,也很肉麻。美希说我是「恋父情结」,我认同这个说法。
我爱爸爸。
这份心情我只告诉过美希,因为我有自觉,这样下去不太妙。
但真正不妙的是,我用夜游来填补这份无法撒娇的空虚。
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我在脑中编织着无法对任何人启齿的借口,用力将脱下的衣服丢进浴室洗衣篮。
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一日 星期日 晚上十点
海豚:晚安。
阿千:晚安。
海豚:请问是阿千吗?
阿千:对啊。
海豚:你好,我是海豚!
阿千:你好,我是阿千。
海豚:谢谢你在留言板上回覆我!
阿千:不客气。
海豚:「想找一个人让我撒娇」,会不会很肉麻啊?
阿千:才不会,我想让你尽情撒娇。
海豚:(大笑)好开心,谢谢你。啊,这是我的照片。【图档】
阿千:你长得很可爱。
海豚:谢谢。阿千是怎样的人呢?
阿千:我吗?等一下喔。【图档】
海豚:谢谢,你也很帅耶。
阿千:谢谢。
海豚:阿千几岁?
阿千:二十七岁。
海豚:比我大呢。我喜欢年纪大的。
阿千:是吗?
海豚:你住在熊越市的哪一区呢?
阿千:我住熊越车站附近。你呢?
海豚:我住在更旁边的保龄球馆那边,其实没有多远。
海豚:我想见你。请你紧紧拥抱我,我也想紧紧拥抱你。
阿千:要来我家吗?
海豚:可以吗?
阿千:可以啊。你几点方便?
海豚:可能要晚一点。明晚十点?
阿千:十点,了解。我去接你吧。保龄球馆对面不是有一间便利商店吗?我们约在那边见面。
海豚:谢谢你。方便的话,可以让我住下来吗?我很寂寞,想要有人陪我一整晚。
阿千:好啊。
海豚:谢谢!好期待见到你,想和你做很多事。
阿千:我也期待见到你,请多多指教。
海豚: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
这是我们昨晚互传的邮件。
在这个社群软体泛滥的时代,刻意用原始的方式寄信,就是为了防止泄漏更多个资。这么做虽然比较麻烦,但考虑到安全问题,对双方都好。
几天前,我的心又彷佛破了一个洞,空虚寂寞得不得了,所以跑去交友网站留言。
隔没几天,阿千主动捎来联系,我觉得很幸运,和他约了在打工之后见面。
我来到约定的便利商店,走到门口才忽然担心会不会弄错,打开邮件确认地点。保龄球馆对面。嗯,没错,就是这里。
阿千感觉不怎么热情,不过看照片长得不难看,就决定是他吧。再说,他的鼻子有点像爸爸,分数很高。感觉没有好好吃饭的苍白肤色也很相似。
撇开这些不谈,阿千好慢喔,已经十点十分了,还没看到人。
难道是在路上萌生退意了?他回答的时候也很冷淡呢,也许手上有好几个备选名单,我被他耍了也不一定。
可能性很高。我至今被放过好几次鸽子。
之前,我在一个没有年龄限制的自由留言板公开自己十七岁时,常常遇到有人临阵脱逃。毕竟未成年违法,有些人会临时不敢赴约。
被放鸽子的感觉真的很糟,但也许避不见面才是聪明的决定。不管是自己还是来赴约的人,双方一旦接了吻,接下来就很难回头了。
所以,我现在钓男人时,都谎称自己二十岁。
昵称「海豚」,二十岁,在熊越车站的隔壁两站读大学,是个最近喜欢和朋友到处去咖啡厅踩点的豪迈女生。
为了伪装年龄,我学会了化浓妆。只要好好化妆,就很难被看出是未成年少女。平时我总是和三、四十岁的男人见面,阿千算是比较年轻的,才二十七岁。也许是刻板印象,但我想说也许这样比较容易拉近距离,所以今天走夜店风装扮,头发也稍微上了卷子。
妆容无懈可击!考虑到明天要直接去上学,我还特地把制服和皮鞋藏进背包,事到如今,他不会临时反悔吧?我叹口气。他知道我把时间抓得多紧才准时赴约吗?
难得我还试了新的香水,到底怎么搞的啊?社会人士竟然爽约?蒸腾的暑气使我汗流浃背,我无法再静静等待,索性走进便利商店买冰淇淋。
「叮咚!」走进店门,连「欢迎光临」也不会说的无力店员从里面的仓库走出来。
店里只有我和一位店员,感觉很尴尬,我赶紧选了冰淇淋拿去结帐。
付好钱后,我直接拆开冰淇淋,把包装袋丢进门口的垃圾桶,这时听见了车子的引擎声。
停车场有一辆小休旅车,一定就是它了。我还以为他不会来了。我顿时紧张起来,心跳加快。
总之,先传讯确认看看吧。
「白色的车子吗?」
「对,过来吧。」
他居然说「过来吧」。太帅了。嘻嘻,我一定喜形于色了。
我对车窗「叩叩」敲了两下,听见「咔嚓」的开锁声,我满怀着期待打开副驾驶座的门。
「你好,我是海豚。」
打完招呼后,男人轻轻笑了一下,看着我说:
「你好,我是阿千。」
东千寻 七月二十一日 星期日 晚上十点
「你好,我是海豚。」
「你好,我是阿千。请多指教。」
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心想,来的是一位有气质、举手投足彬彬有礼的可爱女孩。
我们互相报出网路昵称,她便坐上副驾驶座。印象中,这位自称「海豚」的女孩说她二十岁?本人却出乎意料地年轻,坦白说,顶多才高中吧。
确认她系好安全带后,我发动车子,慢慢驶出便利商店停车场,朝夜晚的街道奔驰。
「抱歉,我迟到了。」
在片刻的沉默后,我自觉应该说些话,于是为晚到十分钟一事道歉。透过后照镜,我知道海豚甜甜地笑了一下。
「没关系。刚下班吗?」
「啊,不,今天放假。我刚刚打扫家里,所以稍微晚了一点。」
「原来是这样,很高兴见到你喔。」
她说完不忘轻轻点头致意,是个家教良好的女孩。
我不只打扫家里,连车子里都顺便扫过了。平时因为都搭电车通勤上班,我其实很少开车。这次是因为想尽量减轻她的负担,所以约在她家附近碰面,就由我开车来接她吧。
「啊,冰淇淋要融掉了。」
海豚低语,急忙咬向手上的冰淇淋。
红灯亮起,车子一停,沉默再度降临,只有引擎声莫名挑动神经。
悄悄往旁边看,海豚失神地眺望着窗外,一边吃着冰淇淋。
「那是什么口味?」
我耐不住寂静,向她搭话。
下一秒,她的表情活了起来,对我露出可爱的酒窝。我有一点点兴奋。
「呃,好像是新出的口味。优格吗?」
「哦?好吃吗?」
「好吃!对不起,我等不到人就跑去买了。」
「原来是我害的,我才应该说抱歉,打扫房间耽误了时间。」
「啊,你完全不需要在意。谢谢你喔。」
「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招待人来家里坐了。」
事情就发生在我拼命转动脑袋慎选措辞、不让对话中断时。
我的身体突然被拉过去,来不及抵抗,少女的脸庞便凑了上来,鼻子撞在一起,她马上灵巧地轻轻侧头,使双唇交叠。
优格的、味道。
我们张着眼,慢慢离开彼此的唇。
退到能看清整张脸的距离后,海豚恶作剧似地扬起嘴角。
「绿灯了。」
她笑着说。
我「哦」地应和,急急忙忙转向正面开车。
这个吻,勾起了沉眠在记忆底层的澎湃感情。没错,我等一下要跟这个女人做爱,轻浮一点又如何?
通常不会见面没几分钟就接吻吧。她很熟悉游戏规则。比我更加熟悉。
「这种事——」
「咦?」
「这种事,你常做吗?」
「什么事?用嘴巴喂冰淇淋吗?」
「啊,不。我是指,跟不认识的网友见面。」
「哦……嗯——我想想。」
海豚低头沉思,接着扳起手指。右手、左手,再回到右手,数完之后面向我说:
「见过十五、十六个人吧。」
「是喔,真厉害。」
「有吗?」
「嗯,很厉害。」
我假装平常心,但其实相当动摇。
因为,我只跟流花做过一次,还有前天楠田那次而已,加起来才两次。而她年纪轻轻,却已经跟十五、六人上过床。时下年轻人都是如此吗?还是我经验特别少呢?
「这很普通啊?虽然见过这么多人,但不是跟每一个人都有发生关系,里面也有纯兜风吃饭的。」
「原来如此。」
「阿千想要做什么呢?」
海豚的右手来到我的左膝游移,勾引着我。
「嗯,我啊……」
我闪过装酷的念头,但又想起,反正在约她时就表明用意了,事到如今无须隐瞒。
「我想做色色的事。」
我老实地说出欲望,海豚「噗哈」地笑出来。
「好啊。」
「海豚,你——你想怎么做?」
「我吗?嗯,我呀——」
她笑着往窗外望。
我在车站旁的家已经快到了,却还得不到解答。我用眼角余光瞄了她一眼,和她的眼神对个正着。
「我想要你用力抱紧我。」
她开口,后面则用呢喃气音说:
「彷佛可以捏碎骨头那般。」
面对她缓缓倾吐而出的话语,我未能多做回应。
东千寻 七月二十一日 星期日 晚上十一点
「真的很抱歉。」
「不要道歉,我身上的也刚好用完了……」
「你平时会带啊……」
「嗯,会啊。」
海豚傻眼至极,小声地懊恼叹息后,没有忘记补上微笑。
回到家后,我想尽快上床而迅速脱掉衣服,正努力想解开女方的胸罩时,才惊觉忘了准备保险套。
在宾馆冲昏头那一次,因为床边柜里都有准备避孕用品,所以没遇到障碍。
原来在家做爱要预先准备保险套。上了一课。
我丢脸到无地自容。太粗心了,光记着要打扫,却没准备保险套。
我们一起尴尬地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
「抱歉,你想买什么吗?我请客,当作赔罪。」
「真的吗?」
海豚开心地望着我,甜甜地笑着。
那张笑脸,竟和她有那么点神似。
「当然,尽管买吧。」
海豚「哼哼」地用鼻子窃笑,走去饮料柜,我则趁机寻找卖保险套的柜位。
这是我人生初次买保险套。起初连生活药品放在哪都不知道,走来走去仔细观察,总算找到印象中的物品。
原来保险套是一盒一盒卖的,因为我只看过单片的包装,不禁讶异。有的上面印着蝴蝶图案,有的放了大象的照片,不知道这么时尚要干么。我把它们一盒一盒地拿起又放下,最后选了大包装的,走去柜台结帐。
毕竟位在车站前,便利商店排队人龙多,我沉住气慢慢排队,这时感觉背后有人戳我。回头一看,海豚抱着一堆物品站在后面。
「一盒就够了吗?」
她盯着我手中的盒子问。
「呃,你打算做几次啊?」
「不是啦,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呀。」
「哦,没差,先这样吧。」
她说的也满有道理,但我现在只想赶快带她回去独处。
「以后又发生相同的事情我可不管喔,阿千。啊,这个加买的果汁方便帮我一起结帐吗?食物的钱我自己出。」
海豚半带调戏,从自己的钱包抽出千圆钞票。我摇头拒收。
「不用,我付就好。」
「真的吗?」
「我是社会人士,放心。」
而且,接下来你等于是要被我用完即弃,付这么一点钱很应该吧。
「好高兴,谢谢你。那我先去门口等你喔。」
语毕,海豚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这时……
海豚不慎撞上站在后面的胖女士,手上拿的钱包就这样掉在地上。
因为她刚刚正想拿钱给我,钱包拉炼开着,零钱和各种卡片应声撒落一地。
哦,糟糕。我抱着手上的物品,蹲下来帮忙。
「哎呀,你没事吧?」
「对不起撞到您!谢谢!」
与海豚相撞的女士表达关心,弯腰一起帮忙捡。
海豚急忙道歉。
「没关系。来,拿去。」
「谢谢您!」
女士捡起几枚铜板,我也顺手捡起触手可及的卡片。T-POINT卡、蛋糕店的印章集点卡、拍贴、家电用品店的会员卡……
……嗯?
我注意到那张拍贴。
海豚还捡着地上的零钱。我趁她没注意,偷看那张拍贴照片。
刹那间,时间彷佛暂停了。
照片是她跟朋友一起拍的,身上还穿着制服。
我看过那套制服。不就是附近龟谷高中的制服吗?她还是高中生?
不,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年龄不是重点。
照片里的海豚头上,用可爱的字体写着「RUKA」。
RUKA。
因为名叫RUKA,所以绰号才叫海豚吗?
她叫RUKA。
「流花?」(注3)
注2:盂兰盆是日本八月中旬的重要祭祖连续假期。
注3:瑠花在拍贴上以平假名写自己的名字(RUKA),日文的海豚念作IRUKA。而东千寻过世女友流花的名字和瑠花同样念作RU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