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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七章 神明

石田武命 八月十五日 星期四 凌晨二点

忘了曾在哪本书里读到,蝉变得会在夜间鸣叫,是近年才开始的现象。

蝉的习性是在气温二十五度左右鸣叫。因为全球暖化的关系,现在夏季入夜后也持续着高温,导致蝉误以为是白昼。除此之外,随着文明的发达,路灯和光害增加了,应该也是蝉混乱的原因之一吧。

我家位在远离市区的郊外,附近是田间小径,夜晚也经常听见蝉鸣声。不只是蝉,繁殖期的青蛙也会加入合唱。那是雄蛙求偶的叫声。

我还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生小孩究竟哪里好玩?组织家庭有这么重要吗?拜托确定能养好小孩再生好不好!

不要那么自私!

我一面在内心咒骂,一面喀哩喀哩地咬着指甲。长度适中的指甲有利于拿取物品,大概是我最近太频繁地啃指甲,指尖变得又短又秃,拿东西时都觉得怪怪的。

沙!后方传来刺耳的脚步声。

「不要制造声响,走路轻一点。」

「抱、抱歉。」

我对着身后的高大黑影说。

他着一身黑衣,连背包都是黑的,里面准备了铁锤与行凶后替换用的衣服。

反观我,几乎啥也没带。

我打算事成之后自杀。之前虽然考虑过伪装成全家自杀,但偷窃被揍一事改变了我的想法。怪物的血缘必须由神连根斩除,我有义务见证这一幕。反正我的命很好解决,晚点再自杀就好。我会替直人叔叔顶下所有罪行,不会为他带来麻烦的。

因此,我只穿了平时的T恤和五分裤过来,彷佛回到自己家。之所以用「彷佛」来描述事实,是因为我早已不把这里当家。

整个暑假,我除了回来拿东西,其他时间几乎待在秘密基地。

想淋浴就拿打工钱去附近的网咖便宜解决,洗衣服就靠投币式洗衣机搞定,上厕所还不简单?去公共设施或超市借用就好。这是我用一年存下的打工钱,只须度过一个暑假实在太容易。老实说,我本来不打算再次踏入家门,不过,这是结束人生的必要程序。

我在玄关前干净的石头上脱下鞋子、收进背包,直人叔叔也比照办理。屋内不能留下脚印,否则会给直人叔叔带来嫌疑。

杀完他们之后,我还会仔细地打扫一遍,但若可以,最好现在就不要留下证据。我关掉手电筒,握住门把。

我用力深呼吸,吞下唾液,豁出去开门前,先回头看了直人叔叔。

「直人叔叔,我可以抱抱你吗?」

「咦?喔……」

直人叔叔未置可否,我也不追问,直接给他来个深深的拥抱。

好温暖。

「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神。谢谢,谢谢你。」

这是真心话。

直人叔叔是无预警来到我身边的神,他是正牌的神,向他许愿就会得救。原来奇迹真的会平等降临,连我这种人也会遇到。

直人叔叔默默无语,大概是紧张使然,感觉他的心跳速度加快了。我慢慢离开他,重新注视他的双眼,轻轻一笑。

「麻烦你了。」

我回过头,缓缓推开门。

我俩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前进。不用开灯我也知道房间的位置,相信直人叔叔也是。

他可是脏女人的偷情对象,在我家熟门熟路。

关上大门后,屋内陷入漆黑。

我牵着直人叔叔的手,一步步小心走着。待眼睛适应黑暗,眼前出现熟悉的景物。我穿过走廊,来到前方数来第二间的和室。

直人叔叔缓缓从背包拿出铁锤。这是我在器材行所能买到的最贵的锤子。我怕便宜货重击时会碎裂,或是威力不够。

这道拉门非常难开,不用力就打不开。没办法,只能稍微施力了。门如同呼应般发出「叽——」声,慢慢开启。

这里是混帐老头的房间。屋内安静到令人绷紧神经,连空气都传来贲张感。我开着门,与直人叔叔并肩站在门口。

麻烦你了。

我放开紧握的直人叔叔的手。

总算来到我盼望多时的这一刻。

直人叔叔一度转向我,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用一千零一个微笑回应。

父亲即将死去。他将被我们杀死。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死,我就自由了。虽然负责动手的不是我,我还是忍不住紧张,心脏疯狂跳动,彷佛快从嘴里跳出来。

我把手放在胸口,安抚心跳。别慌,我要牢牢记住这家伙临终的模样。

直人叔叔慢慢地、慢慢地对着沉睡中的混帐老头高举锤子。

对,下手吧、下手吧、下手吧!

我想看这男人血花四溅的模样。

想看这男人血肉模糊的脸孔。

但是,等了又等,直人叔叔都没有挥下锤子。怎么了?喂,快点做啊,就差一步了。把他敲烂!

「不行……」

啊?

直人叔叔如此低语,缓缓放下高举的锤子。我瞬间听不懂他的话语。

「我……我做不到。」

亢奋感一口气消退,在全身沸腾乱窜的血液倏地冷却下来。

什么?你说啥?你在跟我开玩笑?你、你都不用顾虑我的感受吗?我不是应该在今天得救吗?

神,你倒是开口解释一下啊。

「谁在那里……?」

突然,客厅传来脏女人的声音,冷静的心跳再次鼓噪。糟糕,她醒了!不能在这里被发现!

我转动脑袋思索对策时,直人叔叔悄然走到我身边,抓起我的手。

「我们快逃。」

喂,骗人的吧?但他强硬地拉着我的手,带我跑向玄关。

背后有灯光亮起,我们没时间回头,直接穿着袜子夺门而出。

狂奔至田埂时,我简直气到快炸开了,愤怒地甩掉直人叔叔的手。

直人叔叔对我大叫:

「你做什么?我们应该继续跑!」

他说着便想重新拉起我的手,我用更强的力道甩开他,向前踏步,揪住他的衣襟,用力一推。

我们往农田的方向倒去,压断了绿油油的稻子,咚地摔进泥巴坑。我拉扯他的衣服,强迫他抬起上半身,在近距离下恶狠狠地瞪着他。直人叔叔无力地垂下脖子,完全不抵抗。

「为什么不动手!」

爆发的怒意使我丹田用力地大吼。

「你知不知道状况?没有我替你顶罪,你女儿会变得孤苦伶仃!为什么不下手?」

我摇晃着他逼问。

直人叔叔任凭我摇晃质问,毫无抵抗地瞪着我,直到我的注意力被蛙鸣声拉走,他才终于出声道:

「抱歉……」

抱歉?你以为道歉就能了事?我要的不是道歉,而是结果啊。

我想看那对父母脑袋开花、脑浆四溢的模样啊。

我气到一手用力抓住他的衣服,另一手握拳、挥了出去。

手指发出哀鸣,感觉又热又烫。即便如此,我还是怒气难消,又朝他挥了一拳。

原来揍人是这种感觉啊,我好像稍微理解废物和混帐老头的心情了。

直人叔叔一样没抵抗,我一连打了他四拳,打到喷出鼻血才稍微冷静,重新用双手揪住他的衣服。

「为什么不杀了他们!只要挥下锤子,一定能置他于死地。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用比刚才更慢的速度,一个字、一个字颤抖地说,同时以额头撞击他的额头。

直人叔叔流下眼泪。大颗泪珠滴滴答答地落下,他连嘴巴都在发抖,缓缓地说:

「不行,我不能再加重罪业……你的父亲是我的上司,你的母亲是我的床伴,他们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人……」

「鬼扯!跟说好的不一样!」

「武命,你也是,收手吧,这么做没有人能得到幸福。无论是你……还是我。」

「你确定?你不怕自己的女儿被嘲笑是杀人犯的后代吗?你杀人的事情迟早会穿帮,无论他们再怎么放纵自己的儿子,也差不多该开始起疑了,被抓到只是早晚的问题喔?」

「没关系,被抓就被抓。在被收押之前,我会当好一个父亲。」

「啊?父亲?说得真好听,你知道自己是杀人犯吗?杀人犯怎么可能当好父亲?」

「我只想多陪伴自己的女儿,如果你想报警,可以再等一等吗?我希望等那孩子毕业。我现在还不能离开她……」

直人叔叔的嘴脸使我呆住。

卑鄙小人——这才是最适合他的代名词。临阵脱逃、违背约定,现在还想自私自利地争取时间?真卑鄙。给了我期待又泼我冷水,到底想怎样啊?

即使被无情背叛,我却无法回嘴。因为,那张坚定注视我的脸,是父亲的脸。

我放开他的衣服。他往后倒去,跌进泥坑,全身沾满泥巴。

我思考停滞,站了起来,踏着沉重的脚步爬出农田,在田间小径一直跑、一直跑,身上的泥巴沿途飞散到风中。

「对不起、对不起——」

遥远的后方传来直人叔叔的哭喊。

给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

我把秘密基地里所有可以摸到的东西都砸烂了。这段期间我完全静不下来,时不时地气愤大叫、撕裂书本、丢掷手电筒、踹倒小桌,还一度热到快抓狂,脱下T恤随手撕裂。

我真傻,期待越大失望越大。照史也是,上次认真找他谈,他一个不爽就把我放生。瑠花没兴趣跟我交往。我恨所有人!你们通通去死算了!全部去死一死啦!丧失感转变为憎恶的情绪,疯狂肆虐着。当我累到无法动弹,才发现自己赤裸着上身,躺在半毁的秘密基地旁。

世界上……并没有神。

我长大了。我又熬过一个暑假,逐渐长成对人生绝望的平庸大人,孤独地活着,孤独地死去。

「我不要!我不要!为什么只有我?为什么世界要把我丢下!没有人来帮助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我不是一直很努力吗?每天每天在人前装出笑脸,拼命地装没事,但只要他们活着的一天,我就不可能得到幸福!」

原生家庭的暴力和阴影,将如影随形地伴我一生。

每次受到暴力都会感到熟悉。

每次假笑都想大叫。

为了取悦家人而拼命假笑。

一辈子都感觉不到幸福。

谁快来接住我!

给我一个拥抱!

我好痛苦、好痛苦,为什么是我啊!

把我的心掏走,给我一个坚定的拥抱!

拜托!谁来帮帮我!救救我啊!

「不会有人来啦——!蠢蛋——!」

哈,笑死。这是全天下最烂的笑话。大家都忙着顾自己,为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将来燃烧殆尽。

既然这样,我就学学你们,当个自私自利的人啊。

回过神来,天空已泛白,我看见自己细瘦的身躯。手上、脚上到处破皮流血,应该是破坏东西时不小心刮到了。红色的太阳光使身体发热。

没有人会来救我,我只能靠自己了。

由我亲手杀掉我痛恨的家伙。

还剩两人。

不,正确来说是三人。

混帐老头、脏女人。

——还有我。

全都杀掉吧。

水原瑠花 八月十九日 星期一 晚上六点

我和后藤老师气氛凝重地坐在麦当劳,与店内热闹的气氛形成强烈对比。

三天前,老师打市话到我家,经由家事阿姨转达,得知老师有事找我,于是,我们今天约了在这里见面。

我对老师露出干笑。从见面起,我们就不停试探彼此,直觉告诉我,大事不妙了。

老师不会特地为了双方面谈,在暑假期间把学生叫出来,这种事通常会等开学再处理。

沉默流逝,后藤老师笑吟吟地闪避我的眼神。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呼」地吐气,闭上眼睛,吞下口水,重新抬头面对我。

后藤老师准备开口。

我先她一步说:

「你发现了,对吧?」

不用明说「那支影片」,笑容便从后藤老师的脸上消失。

看见她的表情,我就明白了。

我本来就觉得事情迟早会穿帮。

千寻已经帮我向网站申请删除影片,我也在几天后确认时,确定影片已经拿掉了。

「你怎么发现的?」

「二宫同学……」

「二宫?」

「二宫同学在他的个人社群帐号上传了色情影片。我自己有个人帐号,是用来跟感情比较好的老师私下联系的。那个,这件事有点难以启齿,我有用私人帐号偷看学生帐号的习惯,这么做是为了确保学生没有遇到紧急状况。是这样的,我也看过二宫同学的帐号。」

老师拿出智慧型手机,打开推特画面,给我看一个帐号。

帐号名称是二宫的简短拼音「nino」,自介栏明目张胆地放出二宫本人叼着菸的照片。

「这是二宫同学的帐号,他在这里上传了……上传了你的影片,还写出校名和你的本名。这件事还没太多人知道,但班上几个有加他的同学已经转推。我已经立刻传讯叫他删文,也按了检举钮,他没回我。我想这件事不久就会传开。」

二宫。

是吗……那家伙还是干了。

我为了救安西同学踢了他一脚,后来千寻又在咖啡厅朝他泼咖啡,想不到他用这种方式报复我。

二宫和可可是一伙的,两人都有影片档案并不奇怪。可是,这么做未免太超过了。

后藤老师关起手机萤幕,把手机放回口袋。我忍不住低下头,没有勇气看她。

「他还在影片的推文猜测,你和很多人做过一样的事情。你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做吗?」

不应该……

感觉心脏被刺了一针,心在流血。店内播放的轻快音乐在脑中嗡嗡作响,回音使思路变得更清楚。

来了……她终于跟我摊牌了。这一天终于来了。

还跟我说,不应该这样。

你懂什么?我是保护自己耶!你知道我寂寞得快死掉了吗?什么叫「不应该」?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

你要我怎么办啊!

「发生了这种事,我不能装作没看见,这件事必须报告校长。报告之前,我想先跟你一对一谈过。水原同学,老师问你,你是自愿的吗?」

我无言地望着后藤老师。她脸上挂着苦笑。

笑什么笑?

装得一脸慈悲,像是要来开导我,其实心里觉得我这种人很恶心吧?

她长得真有气质,一定从小就在众人的呵护疼爱下长大吧。有父爱、有母爱,有好多好多的爱。

你这种人到底懂什么啊?白痴。

啊,好久没有这种神经断裂的感觉了。

好寂寞、好寂寞。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对,我是自愿,不是被迫。」

「为什么要这样?总有原因吧?老师不会责怪你,告诉我吧。」

「原因?为什么一定要有原因?」

我乒乒乓乓地站起来,隔壁座位的男人吓到似地觑了我一眼。

「没有原因,我只是想做而已。」

「呃……水原同学,你先坐下。」

后藤老师对周遭点头致歉,抓住我的手想拉我坐下。我气得甩开她,她好像吓到了,还发出小声的尖叫声。

呀!就是这种叫法,真可爱,真狡猾啊。

「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到底哪里错了?我没给人添麻烦,没有造成任何人的困扰,到底哪里碍着你了?反正爸爸冷落我,眼里一直没有我,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正就算我死了,他也不会管我啦!我之前差点被人强暴,他还不是若无其事地照常生活!」

我掀起放着吃了一半的汉堡,以及完全没碰的薯条和饮料的托盘,用力砸向后藤老师。她显然没料到我会爆炸,吓到从椅子上跌下来。

「水原同学!」

我不理会她的呐喊,快步下楼梯,跑出去。

一冲出去,眼泪随之溃堤。我好久没哭了。积压已久的情绪不断涌现,我只是装作不在乎。其实我害怕得很,但是爸爸不肯听我商量。我好害怕。

不过,一切都结束了。

东千寻 八月十九日 星期一 晚上七点

我这是自欺欺人。

一度摆脱的生活窒息感又回来了。这股窒息感究竟从何而起?因为流花变成高中生,重新出现在我眼前吗?不。从我抛下故乡旧土,来到这座城市开始的吗?不。那么,是从流花丢下我,擅自死去那一刻开始的?

也不是。都错了。

是从亲生父母弃养我那一刻开始的。

我无法接受被弃养的事实,内心生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才想用尽各种方式,填补这股空虚匮乏感。

我会痴痴迷恋流花,不就是为了填补这股没有父母的失落吗?我借由依附流花,来让自己忘记痛苦。此时此刻,我依然在这么做。我始终没有忘。

我会察觉这点,是因为想起流花第一次从我的生命消失后,我度过的那一大段孤单寂寞的岁月。

没有朋友、搞不清楚状况、不知如何跟人说话。总是不明白别人想些什么、需要什么。

假日终日关在家打电动,足不出户。不学才艺,不和任何人游玩。

我其实很痛苦。对于必须独自承担而痛苦不已。

电铃响起,阻断了我的思考。

我从床上起身,走到玄关开门。来者是瑠花,眼睛肿肿的,妆都花掉了,看起来哭过。

「瑠花。」

「不要过来。」

不要过来——我内心一揪,从没想过会从瑠花口中听到这句话。

想要挡住我的手停在半空中,随后静静地放下。瑠花不肯看我。我稍微弯下腰,她的视线却溜掉了。

「怎么啦?」

「学校老师发现那支影片了。」

「影片?我请网站撤掉的影片?」

「有个讨厌我的同学备份了档案,传到推特上。我们没办法在一起了。」

瑠花的声音微微发着抖。

我想抱住一脸快哭的她,但她要我不要靠近,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我们班导已经看到影片了,她说要报告校长。事情一定会闹大,我们不要在一起比较好。」

「为什么?我们可以一起面对啊。」

「喂,你听不懂吗?我未成年,你是社会人士。我们接吻了,也做爱了。这段关系要是被发现,你会被逮捕喔。」

她终于凶巴巴地看我了。

「我们在这里分手吧。」

瑠花用手掌轻轻挡住我的胸口,掌心传来温度,纤细的手臂坚定地要我不要靠近。

我不想伤害她。我在向她告白那一刻便发过誓,从今以后要为她赴汤蹈火。可是,这样一来,我该如何帮助你呢?

瑠花揪住我的衣襟,像是叫我「快答应」。

「瑠花。」

「嗯?」

「你名字怎么写?」

大概是没料想到我会这样问,她吃惊地睁圆眼睛。

她低头沉思片刻,抬起头。这是相遇时我就问过的问题,但我想再听一遍。

「瑠璃的瑠,加上花,瑠花。」

「瑠花——」

我在脑中勾勒这两个字。

「是吗?很美的名字。」

我的手臂比她的手臂长,只要伸手,马上就能抓到她。

然而,我没有把手伸出去。

「我们分手吧。」我说。

她的眼睛变得湿润,放下抓住我的手,看着我流下眼泪。接着,她轻轻扬起嘴角。

「谢谢你。」

她颤抖着说完,关上门离开。

我呆滞地望着门板好一阵子才缓缓回神,叹气走回房间。

我放松力气,在床上躺下。

深呼吸、闭上眼睛思考。

纪惠子阿姨的话语重回脑海。

流花死了。没错,她已不在世界上。这个故事打从开头,流花就死了。死人不会说话,不会责备我,所以长年以来,我都利用了她。

把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没用怪到流花头上。因为这么想比较轻松。把自己的不如意怪罪到别人身上,日子多轻松啊。

像这样,我日复一日地把过错推给流花,进而对她产生了罪恶感。即使想要停止找借口、试图振作,罪恶感也会千方百计阻挠我。

总觉得若是忘了她、像个凡人一样过活,似乎就会对不起她。因为这样,我无法谈恋爱、不注重外貌、不敢交朋友。

结果就这么巧,瑠花出现了,简直就像流花再世。

故事挺浪漫的,不是吗?过度思念昔日恋人浑噩度日的主人公,有一天真的遇到了转世的恋人。

我任由故事发展,以此当作改变自我的契机。

因为瑠花在,我可以改头换面、可以积极向前。为了维持这个想法,我故意把瑠花当成流花。

事实上,我早已明白她们是不同的两个人。

啊,原来我的人生一直都投机取巧。

我连自由选择生存方式的勇气都没有吗?不把自己的动机、改变的契机丢给别人就会不知所措吗?

懦弱。对,我很懦弱。为了掩饰自己的没用,所以想要瑠花陪在我身边,结果因此深深伤了她的心。

「瑠花!」

我喊出她的名字,急急忙忙开门想要追上她,然而她已走远。从公寓二楼向下望,到处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我该怎么活下去?

水原瑠花 八月十九日 星期一 晚上八点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我踩着碎步快速走着,从千寻位在车站前的公寓走路回家。

虽然有公车刚好要从车站开往我家那边,但我今天有一股冲动想要用走的。

穿越车站附近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后,眼前出现一条长长的乡村小路,远方微微传来蝉鸣声。真卖力挥洒生命啊,明明一周后就会轻易地死去。

我反刍着后藤老师说过的内容,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已经结束了。

很快地,我做的事就会在全校传开,连闲杂人等都知道。不,那些有追踪二宫的人恐怕已经讨论得沸沸扬扬了。

说起来,这件事到底该如何解决呢?

二宫受到惩罚,我向大众谢罪「很抱歉,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犯」,可可的恶形恶状被抖出来,然后呢?谁来填补我心灵的空洞?表面上问题似乎解决了,但我的心情又要怎么办?

爸爸不可能辞掉工作多陪陪我,到头来,我还不是只能走回头路吗?

做什么都没用,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啊?

妈妈,全是你害的。

你要是活着,我就不会这么寂寞、这么痛苦,可以拥有平凡的小小幸福。都是因为你死了,我这一生才会受尽罪恶感折磨。

可是,我没有做坏事。我只是被你生下来,是你不够坚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没有伤害任何人,平时还有好好打扫、做家事啊。

心变得丑陋黑暗,不断向下沉沦。我在推卸责任。这就是我的本性吗?

我越想越生气,憎恨的情绪满溢而出。我只希望在我用憎恨填补心灵空洞前,能有一个人、出现一个人,愿意真正地爱我,愿意紧紧拥抱我。还是说,我直接离家出走算了?走去陌生的土地,死了算了。反正没有人在意我的死活。

尽管我身上没钱,但反正肚子饿了就去商店偷东西,想上厕所就去公厕上。洗澡嘛……总有办法解决。

待在这里没意义,这个地方容不下我。

我走了二十分钟左右,绕过一个杳无人迹的巷弄转角,街灯发出「滋滋、滋滋」的噪音不停闪烁,如同舞台灯光,交错着黑暗与光明。

闪烁之中,依稀可见有个人影蹲在那里。

那个人穿着短袖帽T和黑色五分裤,以男孩子来说,头发长了些,感觉没有好好洗头,远远看过去,头发结成条状黏在脸上。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躲回转角查看。被可可攻击的恐惧仍未消除。尽管时间还不到深夜,有人埋伏在偏僻的暗巷也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直觉告诉我:离他远一点。

他是什么人?

我躲在角落观察着。

人影盯着围墙上的野猫。是一只白猫。想逗它玩吗?

我想看得更清楚,微微探出身体,但须臾之间,路灯暗下,我没看见是怎么一回事。

当路灯再次亮起,人影已经抓住野猫了。

呃!什么?

我吓得差点尖叫。

人影迅速捏住猫的脖子,把它塞入身上带的背包。街头回响着猫的凄厉叫声,声音逐渐消失在背包中。人影拉紧背包袋口,关上夹扣,转动脖子东张西望。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他的脸。

「武命……?」

石田武命 八月十九日 星期一 晚上九点

我掐住疯狂挣扎的野猫的脖子,拿出那把反覆使用、血液凝结在上面的小刀抵住它。压制野猫的手被抓到流血了。可恶,野猫说不定会有什么传染病。啊,不过没差啦,反正杀完父母我就要去自杀。

对不起,你是无辜的,但是请当我的练习对象。我举起刀,猛力往下刺。手感太浅了。猫发出低吼,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尖叫。猫奋力扭动,我不小心松手,它马上迅速跳走。

不妙!

它明明中了一刀,速度还这么快,要是跑到镇上被人看到,发现是虐待动物就糟了,事情可能会闹大!绝对不行!

我判断必须立刻解决,并高高举起刀子。往上抬时,沾在刀面的血向前方飞溅。我豁出去,对准野猫掷出刀子,命中目标。

噢呜!

猫发出呕吐般的哀鸣,四周又回到鸦雀无声。我慢慢走过去。

丢出去的刀刺中了头部。

它的身体还在抽搐抖动,似乎还没死透,仍想挣扎逃走。不能再让它痛苦了。我抓住猫,把它按在地面,拔刀,朝它的颈部刺下去。

一刀、两刀、三刀。

我刺了无数刀,直到头与身体分家。

坦白说,捏熄生命火苗的感觉挺痛快的。

我决定要杀死自己的父母,并且订立接下来的计画。说是计画,其实也只是在脑中推演流程罢了。

我的最终目的是杀害父母后自戕。

因此,我不需要构思完全犯罪或是诡计那些的。动脑不是我的强项,我不可能自己想出什么诡计,只要拿刀猛刺就好,完成之后当场自杀。计画本身很简单,但我还是担心会出错。

这个担忧很正常,我没拿刀捅过人,身边也没认识杀人犯朋友可以请教,所以我有必要练习拿刀刺杀生物的手感。

我知道这是犯罪,但是为了达成目的,这是必要之恶。

于是,我用打工存的钱买了小动物来试刀。第一次用刀刺加卡利亚仓鼠时,我惊讶地发现肉比想像中硬。应该说肉吗?还是骨头呢?我以为仓鼠很小,一定很容易下刀,想不到比想像中困难,看来果然有练习的必要。我把尸体埋在山上,又去了一趟宠物店。

小白鼠、乌龟……我挑战的生物越来越大,逐渐习惯刺杀的手感。就在我杀了一万圆左右的天竺鼠时,那种感觉变成了快感,可以感觉到血液沸腾着。

我发自内心觉得痛快。

但是,我的存款没有多到可以无限挥霍,如果想要挑战更大的实验对象,就得花更多钱。我在宠物店挑不到体积大又便宜的动物,落寞地回到秘密基地时,不知是偶然抑或上天注定,有一只野猫盯着我瞧。

我认为这是命运。我真走运。于是,我立刻展开行动。

我马上抓起那只猫,带回秘密基地杀了它。等头和身体分家,数秒前看起来还是一只猫的物体不过是一团血肉。被刺一定很痛吧。对象有可能逃跑,或是挣扎抵抗。

我看着猫抓的伤口,虽然没再流蠠 ܒ�� ȆÖ p�0q � � �J � �Ϯq� (ή� X!0q � ¡�,但变成几条红线。看来得在对方反抗之前一刀毙命。

瞄准喉头、眼球、胯下和心脏应该有效,这些部位能造成重大伤害,尤其瞄准眼球特别有效。只要眼睛看不见就插翅难飞,也别想抵抗了。只是这个部位难度很高,要刺中并不容易,要特别留意。

我拎起猫的头和身体,扔在帐篷旁边。接着拿起摆在帐篷旁边的铁锹,去隔点距离的草丛挖掘松软的泥土。

尸体不埋好会腐烂发臭,还会长苍蝇。事到如此,我已不在意整洁问题,但必须确保最低限度的生活品质,环境也会对我造成影响,左右成败。

总觉得土铲起来变难了,使不上力气。对,我没有好好吃饭,可能没体力了。肉体正先我一步死亡。

不行,我还不能死在这里。

等一下吃个干粮面包补充体力吧。

手掌又湿又滑,布满汗水和猫的血水,我拼命抓紧铁锹,挖出一个大洞,接着走回帐篷边,抓起猫头。哦,触感真像颗球呢,单手就能抓起,跟棒球差不多,但我根本没打过棒球。

哈哈。我笑了,模仿起一点也不熟的投手动作。

「武命选手投出关键的一球!」

我替自己现场转播,右手掷出猫头,宛如把揉成一团的卫生纸丢进垃圾桶。猫头划出漂亮的弧线,掉进洞穴里。好耶!我扔出飞刀时也神准无比,说不定很有投球天分喔?都无所谓啦。

接着,抓起猫的尸身,走到洞口前,扔进去,再次拿起铁锹,把猫的尸体埋起来。

呼,爽快。我确认手机,今天是十九号,时间接近晚上十点。来睡觉吧。虽然有点早,但我累了。嘿咻!我直接在埋猫尸的位置前面躺下。土壤的触感真舒服。

这块土地下,埋着被我杀死的动物们。

我想起了被霸凌的日子。一天,我放学骑脚踏车回家,莫名其妙被学校的孩子王踢飞,没说原因就狂殴一顿。

是因为我常常傻笑,他看我不顺眼吗?答案已不可考,但我当时真的很弱小。

如今,我已经厉害到可以杀死这么多动物了。我变强了,我现在是为目标而战的厉害家伙。

再一下。只要再撑一下,我就能得到救赎了。

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想不到比猫还大又适合的动物,外面卖的狗随便一只都是八万圆起跳,我不能为了练习花掉八万圆,但是野狗并不好找。

怎么办?要直接去做掉父母吗?

要现在下手也可以,我已经相当熟悉刺杀生物的手感,应该差不多了?

不可能用真人来练习,看来只能练到这里了吗……

不,等等,还有一个超棒、超级适合的练习对象,不是吗?

我手撑地面,重新站起,抓起刀子和铁锹。手机已用手动式充电器充好电,可以充当手电筒。我穿越树林,拨开草丛,忍着树枝造成的刮伤步步前进。

走了五分钟左右,总算抵达那个地点。那一天,我和直人叔叔相遇的回忆之地。没错,就是这里,地面的土微微隆起。我咽下唾液,把铁锹戳进地面,喘了口气。

拿高贵的尸体练习不就好了?

简直适合到可笑的地步。因为,他可是我想杀的对象的儿子呢。当初是直人叔叔帮我做掉他,但其实我恨不得亲手制裁这个废物。

我拔起铁锹,使劲往隆起的土丘刺,再用脚踩下去,接着放倒铁锹,利用杠杆原理一口气翻起土壤。

刺入、翻起。刺入、翻起。我重复着铲土的动作,不知来到第几次,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腐臭。味道似乎从土壤中飘来,因为我把土翻得到处都是,树林里顿时充满了刺鼻臭味。

有些土呈现液状和泥状,我看不清楚,用手机一照,看见了衣服。是他穿的衣服。我停止挖土,用铲头拨开覆盖在尸体上的泥土。

散发出恶臭的那样东西,已经失去人类的形状。当时看到的尸体虽然丑陋,但至少还像是个人。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哈,太惨了吧。

尸体腐烂了,勉强黏在上面的肉呈现泥状,长了好多的蛆。

大概是脂肪融解的关系,他看起来变瘦了,头发也不见了。

并不是头发从头皮上脱落,而是整片头皮滑了下来。除此之外,还能微微看见变成深褐色的肉。

活该啦。

你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毛病?一天到晚惹事,总是拿别人出气,抽菸喝酒折磨自己的身体,你这样活得很开心吗?没办法回答了吧,因为你嘴巴的肉都剥落烂掉了啦。

我举刀刺向高贵的腹部,笑了出来。

不是平时那种假笑。

是发自内心的欢笑。

水原瑠花 八月十九日 星期一 晚上十点

眼前出现疯狂的景象。

我的脑袋一时之间无法负荷。

稍早,我察觉情况有异,武命的样子怪怪的,于是偷偷跟过来。

因此,我会目睹一切只是偶然。不,我希望只是偶然。

和我在同一个地方打工、读同一所高中的好朋友,竟然在飘着诡谲腐臭的树林,坐在一个坑洞里挥舞刀子。

洞里传来他的笑声。听到那个声音,使我寒毛直竖。

可可……和可可一样,那种露出黄色齿垢的咯咯笑声。就是那个声音。

整个空间被疯狂所支配。我再也受不了,决定冲出去。我不是要逃,而是冲向他所在的坑洞。

「快停下来!」

笑声戛然而止。

他向后仰起身体看我,慌张地装出笑脸。我从没看过他露出这么可怕的笑脸,双目圆睁,嘴角高到不能再高,还能看见牙龈。

这是第一次,我对武命产生了害怕的感觉。

「是水原啊。」

在加遽的恶臭之中,月光微微照亮他乌黑黏稠的手掌。

这不是土,而是人的尸体。近距离看实在太凄惨了。

那具尸体已不成人形,我差点要吐了出来。

心中涌现大量疑问。

这具尸体是谁埋在这里的?武命到底在做什么?这里怎么会有尸体?难道武命杀人了?

以及,这究竟是谁的尸体?

「水原,感觉好久没见到你了呢。」

武命没有藏起刀子,爬出洞穴朝我走来。我本能性地害怕,不禁向后退。

这不是我认识的武命。

「你这是做什么?」

「你确定要听吗?」

武命旋即把问题丢回来。

「我认为你别知道比较好。可以当作没这件事吗?」

「不行,我没办法装作没看见。武命,我好害怕,你到底在干么?这太诡异了。」

倏地,武命朝我加速冲来,用肮脏的双手揪住我的衣服。

但是,他的手没有施力。他只是轻轻把我拉过去,我俩脸部的距离近到彷佛可以亲吻。

武命和平时一样,笑着对我说:

「诡异?哪里诡异了?水原啊,你又多了解我?唉,你真的都状况外呢。你向来只关心自己,出事也想自己解决。你喜欢把自己当成全天下最可怜的悲剧女主角,所以才会到处跟男人乱搞吧。」

他一句一句慢慢开导我。

语气的确很温柔,但内容像是批评我。我哭了,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武命见了,变本加厉地说:

「还好意思哭?我常觉得啊,女孩子真卑鄙呢,动不动哭,以为哭了就能被原谅。怎么可能啊,别以为哭能了事。」

「对、对不起。」

「唉,抱歉,我不是对你发脾气。我不是说过吗?我喜欢你啊。你忘了我之前才向你告白吗?」

「我没有忘,我很高兴……可是,我不希望看见你做这种事。」

「水原啊,听到你这么说,我也很高兴!」

武命不容喘息地大声回应,接着突然一推。他这次有施力,我向后方倒去。

我跌在潮湿冰凉、发出恶臭的土地上。

「只是啊,光凭你是不够的。」

他把左手持的刀子换到之前抓我的右手,转身跳回坑洞里。我坐在地上,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有听见「咚!」的着地声。

接着,我目睹他双手高举刀子,刺向尸体。

武命一次又一次地刺着尸体,每次都会大叫。

「啊啊、啊啊!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简直宛如动画场景,咆哮逐渐转变为笑声,在山中回响。我害怕得双腿打颤。

好可怕。

我看不见洞里的尸体到底变成什么模样,只知道武命狂刺一阵后,一度仰头对着夜空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空气劈里劈里地震动。

癫狂。他的表情陷入癫狂。我听见武命发出「呼——呼——」的喘气声,没想到那个沉稳的武命会有如此疯狂的一面……

我则因为过度换气,发不出声音。

「水原。」

我震了一下,武命咧嘴笑着说:

「庙会那天,你不是向我坦露心事吗?说你晚上会去见网友。其实我更早之前就知道你状况不妙了。」

他在洞里抬起上半身注视我。我想起庙会那天发生的事,当时一股没来由的冲动,驱使我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而他却说,其实更早以前就知道我的秘密?我很想追问,但只能发出「呜、啊」的声音。

他继续说:

「水原,你差点被人强暴吧?啊——抱歉,我说话不经修饰,但如果类似情形不只一次,我指的是放暑假前发生的事情。你认识一个满脸痘痘的男人吧?那是我哥,石田高贵。」

石田高贵?

放暑假前发生的攻击事件只有一个,他说的是可可。

那个跟踪到我家想袭击我的男人,原来叫作高贵吗?整个暑假,他造成的阴影都笼罩着我,我不可能忘记。那家伙竟然是武命的哥哥?

怎么可能!

武命和可可一点也不像。那个人满脸痘痘,还有口臭。

啊,不对,若是现在,我能想到一个共同点。

野兽。

那忽然迸出的野兽表情,和他如出一辙。

我好不容易能发出声音,问出心中的疑惑。

「你为什么知道?」

「有人告诉我的。」

「你、你是听谁说的?」

「一个曾经是神的家伙啦!」

他生气地说完,再次举刀,缩回洞里刺尸体泄忿。

「他已经不是神了。」

「什么意思?」

「我啊,极度痛恨自己的家人,希望他们死。他们没一个爱我,都活在自己的世界,我一直希望他们消失。没有了这些人,我就能好好活着,就能享受人生的快乐了。正当我诅咒他们消失时,神碰巧出现了。」

武命脱下帽T,用衣服擦拭额头的汗,以及喷在手臂上像是血水的东西,再把衣服丢出洞外,刚好落在我旁边。

他的身体瘦成了皮包骨,一定都没有按时吃饭。这模样使他看起来更像怪物。

「神帮我杀掉高贵,我真的开心极了,要我把一切都奉献给他也无所谓。如此一来,我就不用被揍了,不需要每天战战兢兢的了!接着,我向神许了另一个愿望,请他一起杀掉我的父母,他答应我了。结果……结果、结果、结果!他竟然在下手前一刻背叛了我!突然说他害怕杀人!妈的、妈的妈的妈的!都去死吧!人终究是自私的!人最爱自己啦!平时根本不管别人的死活!可是,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温柔待我!温柔待我、和我变熟之后,狠狠地背叛我!他妈的混帐!」

这是发自内心的吼叫,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喉咙都吼破了。心脏激烈跳动,我按住自己的胸口。扑通!扑通!感觉心脏快从嘴里蹦出来了。

心悸的原因有一半来自于恐惧,恐惧眼前的疯狂景象。

另一半则来自不好的预感。

神——武命提到这样一号人物,这个人杀了可可。

武命鼻子喷气,激动得发出「呼——呼——」的喘息,继续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呼——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神!对,是神告诉我你的事情。可是,他已经不是神了,我把这件事说出来,他应该会很伤心吧,但我无所谓了。不,应该是高兴吧?水原,你一定能了解我的心情,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没人会来帮助我的哀伤,无人能依靠的匮乏感。你通通都懂,对吧?」

武命看着我,背靠着穴壁坐下来。

「不要再说了……」

我努力挤出声音对他说。

这是可可的尸体。最后看到可可的人是谁?

那个当我以为自己要被强暴,紧急出现救了我的人。

他也是我的神。

武命盯着颤抖的我,露齿一笑,说了出口:

「杀了高贵的人是你的爸爸,直人叔叔。水原直人。」

东千寻 八月十九日 星期一 晚上十一点

流花。

听得见吗?

好久没跟你说说话了。

这一个月来,我有事情想对你说。

我曾经爱过你。

你的笑脸、你的坚强、你的大胆,我曾经通通都好喜欢。

所以,当时我想跟你死在一起,并和你踏上了旅途。尽管最后只有你死了,但其实我很快就振作起来了喔。

当时我虽然是国中生,但已经是大人了。

其实,我有余力冷静地判断是非对错。其实,我也认为应该要忘了你比较好。可是啊,我刻意不选择遗忘。

其中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我曾经很爱很爱你,你的一颦一笑都让我眷恋不已。但还有真正的原因:只要依附着你,让自己活得痛苦,各方面来说都会比较轻松。

——我是内心怀抱阴影的人,没有朋友很正常,没有情人也很正常。今后就算一生孤独终老,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我的心里始终怀抱着忘不了昔日恋人的阴影。

我刻意选择不忘记你,只是想利用你来掩饰自己的懦弱。

这样很轻松。反正我的个性有问题,都是来自无可奈何的原因。

然后,我认识了一个叫作「瑠花」的女孩。

这一次,我假装把她当成你。原因说穿了,一样是为了自私的借口。

与瑠花相遇时,我总觉得是你以不同的身分回到了我的面前,彷佛时光倒转,我回到了可以自由自在的国中时代。

我一直好想回到过去。

因为我这一生错过了好多东西。我有很多东西想要吃吃看,也想打扮得光鲜亮丽,向喜欢的女孩子告白。

我以为自己错过了这些,通通都是无可奈何。但是,你变成了高中生,回到我的面前。

既然如此,我也能回到当初,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尽情打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我再也不需要压抑自我,认为自己个性阴沉是无可奈何。因为我回到了那个时候。

我给自己找了借口,用它来爱瑠花。

只要待在瑠花身边,就能回到当初,尽情做自己。

只要有瑠花在,我就有资格改变。

因为瑠花是你转世变成的!

是,其实我并没有对瑠花一见钟情。

我只是想要一个可以改变自我的契机。

可是,说来可耻,现在不是了。

和从前我爱你一样,我发现自己爱上瑠花了。

我现在好担心她的安危,正在拼命赶过去。

尽管我和她认识的时日并不长,但这份心情不会有错。

我想要跨越,想要向前推进。

痛苦的感觉不会消失,但我可以变得更坚强。

瑠花是我用来当作忘不了你的借口,严格说来,也是新的依附对象。

但是、但是!

我喜欢她。

她早已不是你的「替身」。

因为她也愿意相信我、愿意爱我。

『千寻,救命!』

我和瑠花谈完分手后,过了几个小时,手机突然响起,她打电话向我求救,我马上急着去见她。

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便利商店。

我没有进入店门,直接绕到便利商店后面。

发现她蹲伏在那里,任何人影接近她,都让她像只惊弓之鸟。但是,她一眼便认出我,露出安心的表情。

「瑠花!是我!」

我走过去想要抱住她,她先一步扑进我怀中,牢牢地抱住我。

她看起来没有受伤,但脸上的表情显然出事了。

感受到她柔软的触感,我松了一口气。

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啊,瑠花。

我也紧紧地回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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