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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人即使受欢迎也没空 第4章

隔天星期一的早晨,肚子被咖哩撑得鼓鼓的。

昨天晚上雏回家之后,我跟她原本打算两边的咖哩都吃一点点就好,没想到两种咖哩都非常好吃,结果比平常多吃了一倍的量。

她的辣味番茄咖哩和沙树的荞麦面店风味甘甜咖哩实在很难分出高下。

让雏来评断的结果虽然是「……沙树的好吃。」,不过看盘子就知道了,她吃了两盘辣味番茄咖哩。嘴巴上说不要,舌头倒是很老实。那个JK光是攻略我还不够,攻略老妹的计画也密切进行中。

至于我家老妹,结果是跟一群女生出去玩。犯人还做出「想看看老哥嫉妒得发狂的模样」这种意义不明的供述。亏我都已经把面试和测验的题目想好了说,只好暂时束之高阁了。

不管怎样,又到了星期一早上。

社畜的一周即将展开。而且星期一一早还有百目鬼中心负责人的高意识朝会。唉啊啊……再加上胃胀气,更是让忧郁加倍。「今天一整天也要加油!」我试著站在客厅的穿衣镜前欺骗自己,心情还是无法好转。什么※NEW GAME嘛,应该是GAME OVER才对吧。(译注:得能正太郎的四格漫画《NEW GAME》,描述游戏公司新人的职场甘苦谈。)

站在玄关的雏打算早我一步出门,她翻好水手服的衣领,回过头看我。

「老哥,你该不会胖了吧?」

「啊?」

经她这么一说,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还真的累积了厚厚的一层。

「看吧,一定是胖了。下巴都变圆了啦。」

「就只是昨天吃太多而已吧?」

「你这阵子每个星期不都吃了很多她送的甜点吗?都是那个色情JK害的!」

上星期去咖啡厅的时候,也莫名其妙地点了蛋糕套餐。

「不过你每一样都没比我少吃,为什么没发胖?」

我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老妹。嗯,今天也很可爱。纤细的身材跟水手服搭配起来相当好看。为什么背上没长出一对翅膀呢?真正的天使也不过如此吧。

「因为我还年轻嘛。」

「…………」

说得也是,我的老妹。

不能将十四岁和二十九岁的新陈代谢混为一谈,这点我知道,是非常清楚没错……可是你这个家伙故意提起这点,还真的让我有种膝盖中箭的感觉。

雏上学之后,我重新打量镜中的自己,抓著下巴和肚子的肥肉又揉又捏。

「……以前就算吃了那么多东西,也不会发胖的说……」

这就是所谓的「中年发福」吗?——身体随著年龄增长逐渐衰老,基础代谢降低,容易累积赘肉的一种现象。明年我就三十岁,已经不年轻了。虽然在六本木总是被斥为「那个八王子的菜逼巴」,不过年轻人跟菜逼巴还是不一样啊……

中年发福的菜逼巴今天也要认真上班。

八点三十分抵达公司,准备迎接早班的工作人员。看了看指导员座位上的管理画面,百目鬼也进公司了,而且已经登入系统。这个人大概是工作狂吧。姑且不论我与他是否合得来,至少他是个杰出的商务人士,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座位,渡良濑的背包被丢在椅子上。

品学兼优的后辈比我早到公司固然不怎么稀奇,不过这种时候她应该都会在座位上才对。上厕所吗?喔对了,我也要去上厕所。

前往六楼厕所的途中,我隐约听到一阵对话声。

位于转角处的茶水间,有一男一女的身影。

两人没有开灯,在黑暗中窃窃私语。男的语调轻松,女的则是以严肃的口吻应话。

「就跟你说不必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不过是大家一起出去喝酒而已。」

「可、可是……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你迟早会被调回六本木吧?」

「是这样没错……」

「不管怎样,好好考虑吧。」

男子走出茶水间。

是百目鬼阵营的帅哥村上。

只见他边走边哼著歌,刚好跟准备进厕所的我碰个正著。

「早啊,枪男。今天也看你的啰!」

村上刻意提高音量跟我打招呼,拍拍我的肩膀,径自离去。

「——前辈?」

自阴暗的茶水间现身的人,正是渡良濑绫。

不管什么时候,就算是星期一早上依然站得直挺挺的后辈,如今却浮现忧郁的神情。右手掌中的白色手帕,更是被捏成了一团。

只见她凝视著我,似乎有话要说。抹上薄薄一层口红的双唇好几次都微微开启,却在没发出声音的情况下再度闭上。

没办法,只好请我的尿意暂时保持沉默了。

「换个地方说话。」

「……嗯!」

渡良濑闻言,顿时露出彷佛得到救赎的表情。于是我带她进入六楼的小会议室并锁门,这是为了避免被其他人听见……但其实这已经违反公司规定了。跟女性社员独处时,一定要打开房门。这是人事部发布「性骚扰防治分针」后施行的规定,不过这次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我坐在渡良濑的对面。

客服中心到哪都听得到电话声,不过现在不是营业时间,外头一片寂静。宁静的早晨与愁容满面的渡良濑十分相衬,虽然神情忧郁,却有如画之美。虽然不该这么说,不过我真的这么想。

「我稍微听见了你跟村上先生刚刚的对话。」

我主动切入主题,渡良濑的肩膀微微一晃。

「对话内容大致猜得到,是不是要你招待某个大人物?」

后辈稍微睁大了眼睛,看来应该是猜中了。

「前辈居然猜得到……真厉害。」

「毕竟这种事一点都不稀奇。」

其实我早就知道八成是这么回事,况且先前百目鬼说的那句话实在耐人寻味。

公司跟招待宾客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尤其保险业者更是如此。为了取得契约而招待大客户企业;为了在法规上便宜行事,招待政府相关部门;或是为了在企业评比中取得好成绩,招待负责评分的单位。类似的事情早就司空见惯。有时会不慎曝光闹上新闻,被视为严重的问题,不过那都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其中最严重的就是性招待。

为了取得合约而跟客户上床。

我们公司是外资企业,又以直属事业——也就是通信贩卖为主,所以「基本上」没有这种事情。自从性骚扰和职场霸凌成为社会问题之后,全体业界也进行了改革,如今为了取得合约而不惜如此牺牲的案例已经减少许多。

不过这并不代表完全没有。

即使未受公司逼迫,还是会有人为了提升业绩,甚至为了晋升或提高收入不惜这么做。若当事人认为这么做是为了生存,进而反问其他人有何不妥,还真的无法反驳。毕竟这是女性为了赢得职场斗争、为了存活下来的武器,没有人可以予以否定。

不过前提是当事人心甘情愿。

「村上先生说今天晚上要设宴款待『这种保险真厉害!』杂志的编辑长,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渡良濑口中的杂志会定期公布保险公司评比的结果,我们公司在汽车保险部门连续三年得到第一名。评比结果似乎颇有影响力,不少客户都是看到杂志后才打电话来的。

如今要招待那本杂志的编辑长,嗯,大概就是那回事吧。

「有两种可能性。第一个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跟有权有势的中年大叔喝酒,拍拍对方的马屁,再一起唱个卡啦OK。至于第二种意思,应该就是你想的那样。」

渡良濑的脸色瞬间惨白。

「不、不能拒绝吗!?」

「若是后者,当然要拒绝。赏对方一巴掌之后再逃回来,记得要大声呼救。」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理所当然的答案。凡事都有不能跨越的界线。这种情况应该优先将渡良濑视为一名女子,而不是公司的员工。

「不过若是前者,就应该尽快习惯。」

「…………」

我刻意以冰冷的语气这么说:

「渡良濑,当初你是以储备干部的身分进公司的,未来将会成为公司的主管。也就是说,你以后非得跟百目鬼或是村上那种人搏感情,类似的邀约往后会只增不减。」

有时也不得不跟讨厌的主管一起喝酒。

只要是上班族,这就是无法逃避的宿命。

「若还是无法接受,也是可以跟公司的职场霸凌暨性骚扰防治委员会申诉。」

「目前只是口头邀约而已,就已经构成性骚扰了吗?」

「只要你觉得受到骚扰就是。若只是口头邀约的程度,应该不会让村上受到处分,不过往后也不会有主管敢找你接待客户了。」

渡良濑将视线移动到大腿上,一句话也不说。

我知道她想听到什么答案。她希望我出面阻止,叫她不要去。这么做当然很简单。若只是为了应付当下的情况、只是为了不引起她的反感,这么做绝对是明智之举。

不过那也等于毁了她的未来。

百目鬼一定会对渡良濑的「反抗」怀恨在心,偏偏他又曾经宣称自己跟人事部次长的交情颇为深厚,天晓得日后会采取怎样的报复行动。而且人事部方面一定会对渡良濑留下负面印象——「把接待客户的指示视为性骚扰而胡闹的女性职员」。日本终究是以男性为主的社会。

渡良濑曾经说过,为了父母出人头地是她的梦想。

只要抱持著这个梦想,只要想继续在这家公司生存,这就是她迟早必须面对的问题。

漫长的沉默之后,年轻貌美的部下以嘶哑的嗓子开口说道:

「我去。」

「是吗?」

这是她做出的决定,我只能点点头。身为男性的我不管说再多,都难以从本质上理解身为女性的她所抱持的烦恼。

「总之千万要保护自己,不要被灌醉了。尽可能替其他人递纸巾或是勘酒,自己能不喝就不喝。还有记得顺便点绿茶,儿茶素好像会阻碍酒精吸收。」

我将过去从海量级前女友身上学来的知识传授给后辈。

「若对方要求性招待,就立刻跟我连络,时间再晚也没关系。我会立刻赶过去。」

「没关系,我会自己解决。」

留下一抹僵硬的微笑之后,渡良濑对我行了个礼,旋即离开会议室。

「……」

难以言喻的空虚以及无力感袭上心头,我不禁握紧了拳头。难道就没其他办法吗?例如透过社长的管道向百目鬼施压,或者是我这就去找百目鬼谈判——不行,这都不是好办法。这么做或许可以化解这次危机,不过渡良濑迟早会离开这个地方,迎向更美好的未来。如果连这种问题都无法独自面对是绝对不行的。

我就这样凝视著会议室被关上的白色门板,直到门外传来敲门的声响。

大妈走了进来。见到她宛如棉花糖般白皙丰腴的双颊浮现一抹阴影,我顿时有所领悟。

「消息已经传开了吗?」

「茶水间的隔音效果不怎么样,隔壁的女厕听得一清二楚。」

这就是盲点了。村上再怎么机伶,都不会想到女厕那边会出问题。

「你不阻止渡良濑小姐吗?」

「怎么阻止?渡良濑自己必须做出决定。」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语气流露出浓浓的苦涩。

大妈的语气也十分低落,不知道是同意我的说法,还是同情渡良濑的遭遇。

「对那孩子来说,这或许是第一个考验。」

「大妈觉得她能够顺利过关吗?」

然而我最信赖的兼职老大姊却摇了摇头。

「我哪知道啊?不过得知此事的女孩子当中,倒是有几个想要代替渡良濑小姐去接待客户呢。」

「…………」

理解大妈的话中含意之后,我的心情更糟了。

八王子中心多的是想要转正职的兼职人员。成为正职员工除了必须交出亮丽的业绩之外,还得通过正式员工的考试。考试一年举行两次,不过全国的地方中心每年顶多只有一、两个人考上,可说是竞争激烈的窄门。

若告诉她们只要接待客户就可以成为正式员工,她们应该会欣然赴约吧。说不定连更进一步的事情都愿意。

……这家公司已经烂到骨子里去了。

「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宛如理想国的公司。」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大妈的问题。

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应付现实世界的难题。

时间已经来到八点五十五分,一整天的工作即将展开。拜环球社之赐,打进来的电话虽然不多,还是有许多其他的工作等著我。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那样的余裕。

我们必须在此坚守岗位。

※ ※ ※

第二天,渡良濑向公司请假了。

她的母亲打电话过来表示渡良濑「身体不舒服,想要请病假」,我并没有听到她本人的声音。渡良濑的母亲以气质出众、又有点柔弱的声音频频向我致歉。

我传了LINE过去,目前没有回应。

虽然想质问百目鬼和村上,但他们今天不在公司,到六本木去了。其他调查组的成员,似乎都不知道招待客户的事情。

该不会发生最坏的情况吧?

我或许太小看百目鬼了。这是个轻微的言语骚扰也会形成一大问题的时代,原本以为百目鬼应该不敢乱来,难道他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渡良濑毕竟是才刚从大学毕业的新人,将渡良濑玩弄于股掌之间,对他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时间来到下午,就在我暗自斟酌要不要再发一次LINE或是电子邮件过去的时候,电脑的公司信箱收到一封邮件。既然是公司信箱,通常都会加上单位名称或是ID之类的资讯,变成一长串的网址,不过这个网址倒是异常简短。

因为这是高屋敷贵道社长发出的邮件。

——事关公司命令,立刻与我联系。

老实说他真的很烦人,偏偏社长的电子邮件又不能装作没看到。于是我请敦史帮我顾著现场,走进昨天才刚使用过的小会议室,开启了Skype。

『枪羽,有件事我要跟你问个清楚。』

死老头马上切入主题,没有客套也没有寒暄。萤幕中的表情既严峻又凝重,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花恋不太对劲,不是普通的意志消沉。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意志消沉……?」

不是才刚成功首次投稿吗?当时她还露出阳光般的笑容呢。

『星期天从你那里回来的时候她还很高兴,一副兴奋过头的模样。原本就很灿烂的笑容更加灿烂,说话的声音也很有精神,洗澡时甚至还哼起小调。可是星期一晚上开始,她的心情就跌落谷底,食不下咽,好像也没睡好。今天出门上学的时候甚至有气无力地拖著脚步。』

「才一个晚上就突然陷入沮丧?」

『没错,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试著揣摩她的心境。

就我的经验而言,第一次投稿之后兴奋应该会持续好一阵子,完成一部作品的解放感也会让这个世界看起来更是光明灿烂。由于心情大好,不但会大胆购入平常舍不得下手的高级泡面,也会到电子游乐场兑换一堆代币玩个痛快……嗯,大概只有我会这样吧,总之就是精神极端亢奋。约一个星期过后,就会转变成「能通过初赛吗?」的不安,可是现在才过三天而已。

……不,等一下。

不能以我的经验来思考。

毕竟她参加的是网路投稿的新人奖。意思就是参加新人奖的同时,也将作品投稿至那个网站,评审以外的一般读者当然也会看到。就制度面而言虽然不会影响审查的结果,不过一般读者还是有留下感想的可能性。这在我立志成为小说家的那段时期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抱歉,失陪一下。」

跟社长示意之后,我拿起手机叫出「女力」的投稿网站,开始检视她的作品下面的留言。

•超无聊www

「…………!」

我反射性地握紧手机,一不小心按到音量键,被调到MAX音量的确认音效顿时回响于冷冰冰的会议室。

明明不是自己的作品,明明被批评的人不是自己,强大的怒气却还是自心中涌现。若不是正在跟社长Skype,我还真的没有保持冷静的自信。手机应该会被我摔到地上了吧。

•命名品味根本悲剧。

•明明是严肃的气氛,却穿插不必要的喜剧元素。

•笑点超怪——

•这应该是跑错棚了吧?删除参赛作品的标记如何?

•这是喜剧吗?看起来像是低级的闹剧。

几乎都是负面的感想。

每一个感想都像子弹般贯穿胸膛,让我陷入肺部被打出两个洞的错觉,感到呼吸无比困难。连续短促地呼吸数次,我甚至听到了咻咻咻的哮喘声。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真是吵死人了。心跳声令我心烦意乱,恨不得直接把心脏挖出来捏成碎片。

『枪羽,怎么回事?你的脸色很难看喔。』

「……没什么。」

我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将胸中萌生的怒气压到肚子里。覆盖内心沸腾冒泡的激情,放上名为理智的重物,恢复原本的神情。

根本没必要生气。

无论对一部作品发表怎样的感想,都是读者的自由。

而且版面上的批评大致都在我的预料之中。以负面的角度诠释她的文字风格,自然会出现这种评语。

她恐怕看到了这些留言吧。

除了我之外,这是她第一次对他人公开自己的小说,不可能不在乎读者的反应。她一定握紧手机躲在被窝里,一次又一次地按下「重新整理」——而蜂拥而至的是连声批判,也难怪她无法保平冷静。光看她的胸部,总是会差点忘记她只是个尚未成熟的十五岁少女。

『看来你似乎知道原因出在哪里。说吧,枪羽。我有知道的权利。』

社长的眼神和语气都流露出不容我说NO的霸气。

于是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描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阴郁的表情顿时缓和了许多。

轻抚白色的胡须之后,社长开口了。

『也就是说……花恋没有写作天赋?』

「并非如此,她有这方面的天赋。」

『但她得到的都是批评吧?』

「就算这样,也不代表这个作品不有趣。」

社长静静地摇了摇头。

『我不懂文学。她的父亲醉心于其中,可是我对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毫无兴趣,向来只相信碰得到、摸得到的东西。』

社长的眼中并没有我,彷佛是在凝视著不在此地的某人。

『我会以实际的成绩判断花恋的小说有没有价值。』

「……初赛入选,是吧?」

『没错。』

真是顽固的老头子。不过就这件事而言其实还算正常。毕竟孙子或是孙女想要成为随时可能饿死的小说家,正常的大人都会摆出这种态度。

无论如何,现在我只担心她的状况。

「今天的工作结束之后,我会跟她联系。」

『嗯,交给你了。』

原本打算趁机报告百目鬼的性骚扰事件,老天却不留给我这点时间。社长那边的电话响起,我的手机也在口袋中催促我阅读邮件。

切断连线后检视手机画面,上面显示出千盼万盼的名字。来自渡良濑的讯息。

对不起,今天请假没到公司上班。

晚上可以拨出一点时间吗?几点都可以。

还没看完讯息,我就松了口气。渡良濑的心理状态已经稳定到可以发讯息给主管,也有主动找主管商量的冷静,令我放下了心。

紧接著,懊悔袭上了心头。

照这样看来,渡良濑似乎真的遭受了某种程度的性骚扰。身为她的上司,我必须负责。当初不应该只著眼渡良濑的梦想,应该要强行阻止她才对。我太天真了,每次碰到梦想两字就会变成这样!

无从宣泄的愤怒在胸中回绕,我握紧了拳头。右手在星期天弄出来的伤口虽然疼痛不已,不过我的拳头握得更紧了。我想藉由这样惩罚过于天真的自己。

……

…………

就让后悔到此为止吧。

就算气得跺脚,既改变不了任何事,也拯救不了任何人。咒骂自己之前,还有我应该关心的人,还有等著我安慰的人。

南里花恋和渡良濑绫,她们都是我重要的学生。

※ ※ ※

解决掉今天必须完成的工作,可以留待明天处理的工作全都先丢在一边,我打卡下班时,时间刚好过六点半。

我上一次在这个时间下班回家,是以年为单位那般遥远的事,甚至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行经客服心中附近的商店街,平常总是关著门的花店还在营业,感觉好像另一个世界。花店的营业时间是十点到十九点,社畜只看得到放下的铁卷门而已。

我快步通过笼罩在夕阳之下的商店街,在转角处弯进巷子里面。小小的邮局和自从去年夏天歇业之后就一直闲置的拉面店之间有个小小的空间,这里向来很少人经过。而且跟车道隔了一段距离,环境也很安静。刚进公司时,如果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我就会跑到这来沉淀心情。

拿出手机之后,我找出南里花恋的电话号码。

……慢著,在这之前。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再度检视那个投稿网站。感想又增加了不少,已经超过二十则了。今天是投稿后的第三天,这种数量应该算多了吧?

于是我大致浏览读者的感想。

•完全跟不上对话的节奏。

•严肃的桥段跟搞笑的桥段落差太大,不协调。

•居然在作品中加入RAP,简直瞧不起小说。

•谈情说爱的部分甜得差点让我吐出砂糖,不过我并不讨厌。

•文笔粗糙,是不是太顺著感觉写了?

•你没有写作的天赋啊。

•早知道就不看了,把我的时间还来。

还是以批评的意见居多……

其中虽然夹杂著少许正面的评价,却完全被毒辣的发言淹没。印象中这个网站的读者相对比较稳重,不过她的作品还是惹来了严厉的批判。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比毫无回响好多了。

网站中不乏无人发表感想、最后被埋没于文海的作品,或许有人肯看就应该感到庆幸了。

不过本人应该很难释怀吧。

第一次投稿更是如此,况且作者只是十五岁的稚嫩少女,被针对自己的作品而来的严厉批判所伤是很正常的事。虽然迟早会习惯,甚至逐渐痲痹,不过现在放著心伤不管,未必是好事。

通常在这种时候,作者只要把话说出来就好,找个人倾诉绝对不能对读者吐露的「辩解」。我当初不是这个意思、这里应该更怎样怎样……她需要一个默默倾听的人——听她倾吐说出来也于事无补、垂死挣扎的藉口。

然后最重要的,还要听她未来的打算。

下一部作品的内容。

只要有人期待下一部作品,就一定会重新振作。作家就是这种生物,即使是新手也一样。

电话拨通之后,大概响了三声才接起来。以前都响一声就接了的说。

『是我!』

不过她的语气还是跟平常一样精神抖擞。声音大到没必要的程度,远远传到空间之外。

『真稀奇,枪羽先生居然在这种时间打电话过来!花恋好高兴喔!』

「因为工作提前结束了。你现在在家吗?」

『嗯。才刚吃过晚饭,目前正在房间休息。』

表面上跟平常没什么不同。不,甚至比平常更有活力。

「怎么样?下一部作品的进度如何?再过两个星期就要截稿啰。」

我一这么问,她便突然噤声,电话另一头顿时陷入沉默。

『呃……嘿嘿,其实我偷懒了好几天。』

「这就怪了,南里老师不是得了不写作就会死的病吗?该不会投出第一部作品之后就燃烧殆尽了吧?」

『才、才不是呢!人家还有好多好多想写的故事!』

「那我就放心了。你接下来投稿『少女心』的作品是怎样的故事?」

她再度陷入沉默。

犹豫了好一段时间之后,她以我从未听过的微弱语气轻声开口:

『……到底该写怎样的故事,才能受到大家喜爱呢……』

彷佛迷失了方向的声音。

那句语带哀伤的话,不难窥见她受到的心灵创伤到底有多深。认为自己的作品很有趣、一定会受到大家喜爱的信念彻底遭到摧毁,她内心的痛苦也充分显露于形。

曾经,她想写的东西源源不绝,还表示要以自己觉得最有趣的东西一决胜负,如今的她却大大地动摇了。

「你看了读者感想,对不对?」

『……嗯。』

直捣核心之后,她的强颜欢笑顿时被打回原形。

『想要成为职业小说家,是不是得意识到读者的喜好,并且针对这点仔细考虑?是不是不能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写?可是我实在搞不懂,完全不知道具体来说到底该怎么写才是对的。自从星期一开始,花恋就一直思考怎样的风格才有趣,想了又想。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

不要理会那些批评。

无视那些不负责任的匿名留言。

或许我应该这样告诉她,说不定她在内心深处一直期待我这样告诉她。

可是我不会这样说。

绝对不说。

她的作品所带来的一切,都是属于她的收获。无论是赞美、谩骂、共鸣、无感、言之有物的评断、无的放矢的批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应该承受之物。

我这个指导员该做的,就是让她得到『第一次投稿』的经验,让她成功体验以作家的身分踏出第一步的过程,而与此同时,也给予她只有作家才能体验的痛苦与挫折。

初体验,以及接踵而来的挫折。

然后下一个阶段应该给予她的是——

「你只能继续创作。」

面对伤心欲绝的少女,我以近乎无情的口吻说:

「如果不知道怎么写才有趣,也只能埋头继续写。痛苦的话,就带著痛苦的心情写下去。写吧。」

『可是这样又会……』

「又会被修理是吧?但也比裹足不前强多了。既然是创作的过程出了差错,就只能藉由创作修正;在创作的过程受伤的话,只能藉由创作来疗愈。其他的方法都不行,恋爱、友情或是工作都无法疗伤止痛。你已经一脚踏进去了,就只能继续走下去。作家这种生物全都受到这样的诅咒。」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双脚突然抖了一下。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即使无法入围?』

「写吧。」

『这样枪羽先生会被外公骂的。』

「管他的,写吧。」

我一刀斩断了高中女生的犹豫与迷惑。

「距离下次的投稿截止日不到两个星期。先把你的失望放在一边,继续写就对了。失望的同时不忘写作,沮丧的时候一样要写作……我会替你收尸的。」

『…………』

沉默之后,感觉电话另一头的她接受了我的说法。

『看来还是得替自己说过的话负起责任啊。』

她稍微恢复精神的声音,流露出游走于挫折与决心的心情。

『我明白了,枪羽先生。我要继续写作。这个星期天以前,我会想办法把大纲写出来。』

「不,就直接写吧。」

『咦?可以吗?』

「已经没多少时间了,这次就试著不拟大纲直接写作吧。对你来说也不失为一种挑战。」

她已经失去信心了,草拟大纲只会收到反效果。到时候一定会觉得自己拟定的故事大纲一点都不有趣,在完全不是重点的小地方反覆挣扎,最后落得一事无成的下场。这也是我的经验谈。

『明白了。脑袋里刚好有个故事,我就直接写下来了!』

声音比刚刚有气势多了,大概是觉得拟定大纲很痛苦吧。毕竟她本来就是先行动再思考的类型。

『那我现在就开始写!』

「嗯,我等著。」

互道晚安之后,我挂断了电话。

她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我既不是灵能力者,也不是厉害的心理谘询师,不会使用凭一通电话就让伤心的JK重新振作的魔法。我能做的只有这样了。

「……我会一直等著你。」

对已经中断通话的手机再次呢喃之后,我才将手机收进口袋。

无论她再怎么傻、再怎么爱撒娇、再怎么麻烦,我也不会放弃这家伙。

因为她的作品真的很有趣。

虽然有不少瑕疵,还不够格当成商业作品正式出书。

不过真的很有趣……

※ ※ ※

现在时间将近晚上七点。在开始通话前,我正对面的选举海报连脸都看得清楚,如今海报已沉入黑暗之中。附近小学的草丛中传来的阵阵虫鸣,突然增强了许多。

该去完成「指导员」的另一项工作了。

透过电子邮件跟渡良濑约好见面的地方,是我常去的那家网咖附设的咖啡厅。

也是我遇见南里花恋的那家网咖。

选择这里的原因,主要是我从未在这家网咖遇过公司的人。光顾了那么多年都没遇到过,非常适合当成这次的谈话地点。总不能要我在上班日的晚上租车远游吧。

跟熟稔的店员打个招呼、完成登记手续之后,我就到饮料吧倒了杯咖啡。走进咖啡厅,渡良濑已经到了。

店里面没什么人,后辈独自坐在最里面一张座位,背影看起来简直像塑胶假人。了无生气、空虚、宛如空壳的人偶。

「渡良濑。」

我走了过去举起手来打个招呼,人偶顿时被注入了生命力,端正秀丽的脸庞浮现泫然欲泣的笑容。不知道为何,这一幕与她先前在电话中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后辈站了起来,在我就座之前弯下腰深深一鞠躬。

「对不起,给前辈添麻烦了。」

「别放在心上。反正今天的电话也不多。不过再这样下去,公司可能会倒闭就是了。」

朝著桌面瞥了一眼,渡良濑的面前没有饮料。

「要不要喝点什么?」

「啊……说得也是。这里是自助式的。」

「我去帮你拿吧,想喝什么?」

「不用不用,没关系!我不渴。」

声音比想像中有精神多了。如果是因为见到我才感到放心,代表我一脸凶恶的长相还是有用处的。

「那就吃点甜的吧。」

我将先前在柜台购买的Super BIG巧克力递给渡良濑。这是以又长又大又便宜为卖点的零食。之所以不挑森永小枝或是KitKat,主要是基于我个人任性。柜台也有卖※竹笋村,不过若渡良濑是香菇的支持者,恐怕会爆发一场大战。(译注:竹笋村和香菇山是明治食品推出的盒装巧克力,以类似红白对抗的广告手法引发话题。)

「好大的巧克力……啊,不过意外地轻耶。」

「对啊,上当了吧?不过这个还挺好吃的。」

渡良濑以笨拙的手法打开包装,才发现巧克力居然比自己的嘴巴还宽,顿时当场石化。

「怎么啦?」

「没、没什么。」

于是她打算剥成一口大小,指尖却沾到了巧克力,于是她再度石化。

「就大口咬吧,狠狠咬上一口!」

「知、知道了!」

于是豁出去的后辈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张大嘴巴,一口咬住超BIG的巧克力。啊姆、喀滋。巧克力伴随著清脆的声响消失在口中。

「嘴巴旁边沾到巧克力了。」

「明明呀哈呼西吼嘿哈吼喝~」

口中虽然发出意义不明的抗议,她的嘴巴却完全停不下来。才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巧克力就全部吃个精光了。

我递了一张餐巾纸给她,渡良濑难为情地擦拭嘴角。

「谢谢前辈的招待……」

「喜欢的话,下次可以自己去买。现在便利商店都买得到。」

「嗯,我会的。」

这种不著边际的对话并不是我的刻意安排。

当然我是多少是考虑到她的心情才买了巧克力,不过我并不期待巧克力能发挥缓和气氛的效果。或许不想面对正题的人反而是我。

所以还是渡良濑鼓起勇气跨出了第一步。

只见她稍微吸了口气,缓缓说出那句话:

「……中心负责人碰了我的身体……」

冰冷的紧张感笼罩全场,彷佛稍稍碰触就会黏附肌肤。

果然不出所料——这样的感觉与强烈的愤怒相互交织,自体内油然而生。不过再怎么生气也无济于事,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面对职场性骚扰的问题了。

于是我以经验值压下情感,冷静地开口:

「一定很不好受吧,你想谈谈吗?」

渡良濑无力地点点头。

「昨天下班之后,我们坐上公务车。村上先生坐在副驾驶座,我跟中心负责人坐在后座,负责开车的是我不认识的年长女性。我想应该是中心负责人的部属,当时看到有女性在场,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听得出她正刻意保持平淡而不带感情的语气。

然而那份伪装却在接下来的描述中彻底瓦解。

「之后车子开到八王子交流道附近的路口等红灯,那个时候,一路上都跟我闲话家常的中心负责人突然……突然把手伸进我的裙子里……」

低头俯视桌面的脸庞流下豆大的泪珠,滴在先前用来擦拭嘴角的餐巾纸上。

「他用猥亵的笑容说什么『搞什么啊,居然穿著内裤?』,还说『参加这种招待不穿内裤才是基本常识』、『这保』的编辑长就喜欢那种之类的话。我、我真的很害怕……怕得不得了,可是完全发不出声音,只能不断全身发抖。」

凉掉的咖啡表面泛起了阵阵涟漪。

好一段时间之后,我才意识到那是因为我正不自觉地抖脚。

「『又不是小孩子了』,坐在副驾驶座的村上先生这样嘲笑我,问我『你至少应该知道这次是去做什么的吧?』。然后中心负责人还说『难道你还是处女?』,结果村上先生和开车的女性全都笑了出来。当时我实在无法忍受——于是就打开车门逃走了。」

「干得好。」

我拿了一张新的餐巾纸递给后辈。

「逃跑也是一种勇气,干得好。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空间里传出擤鼻涕的声音。

「逃走的那一刻我听到从身后传来的话。我想应该是中心负责人的声音,他语带轻蔑地说我是『没用的女人』……或许最令我感到难受的,其实是这句话吧。」

渡良濑抬起头来,以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著我。

「被性骚扰让我感到很不堪、很不甘心,不过我内心更浮现了疑问。当初我不是因为身为社会人的能力受到肯定,才通过入社测验的吗?为什么会有人对我说出那种话呢?好像我的价值只在于身体似的。还是说中心负责人是对的?这就是我的价值所在?」

「当然不是。」

我静静地摇了摇头。

「有了你的协助,不知道在工作上帮了我以及八王子的其他同仁多少大忙,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谢谢。」

泪水从她狭长的美丽大眼再度涌现。

啜泣的声音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在静待部属停止哭泣的同时,我开始思考往后的对策。

百目鬼做的事无疑是性遭扰。虽然可以通报警察,但不是现行犯,难以提出证据。而且在场的人都是百目鬼的部属,没有其他目击者。一旦正式提告,进入漫长的诉讼程序,只会对渡良濑的未来留下一笔严重的伤害。

还是如同我先前所说,向公司的性骚扰防治委员会投诉呢?

这方法也会面临一场艰困的战役吧。性骚扰防治委员会的成员多半由人事部兼任,百目鬼又跟人事部关系良好。一个是人脉遍布各部门的中心负责人;一个是才刚进公司不久的女性新人,放到天秤上面衡量利弊得失之后,这家彻底腐败的公司会站在谁那边?答案应该很明显了。如果对方以「没有证据」为藉口相应不理,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可恶,昨天应该提醒渡良濑在身上放个录音笔才对。真的很气自己思虑不够周延。

不管采取何种方法,对后辈而言都是沉重的压力。

明明是控诉加害者的不当行为,为什么是被害者要承担压力?这就是性骚扰案件难以处理的地方,也是每晚哭著入眠的被害者总是永远存在的原因。

「对不起,前辈,我失态了。」

渡良濑口中吐露的声音恢复了几分冷静。

于是我直视她的双眼开口询问: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你打算向性骚扰防治委员会投诉吗?」

后辈轻轻地摇头。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知道这么做才是对的,应该光明正大地在法院或是委员会与之迎战。不过另一方面,我也知道这将会是一场漫长且艰苦的战争,也一定会影响到公司对我的评价,往后说不定就没希望升迁了。明知这么做无疑正中中心负责人下怀,不过我确实如此权衡过利弊得失了。」

渡良濑的分析相当精辟。

百目鬼为什么看上渡良濑绫?主因当然在于她颇有姿色,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她「容易下手」。渡良濑当初是以储备干部的身分被公司采用,目标是层层升迁,在这方面百目鬼可以助她一臂之力,这可以当作一种公平交易。若换成压根不想升迁的不良社员,这种交易也就无法成立了。

亟欲实现的梦想,有时也会成为沉重的伽锁。

拋弃梦想才能活得轻松、没有梦想就能活得自在。这点我早就有所领悟。这个世界虽然歌颂梦想与希望,然而事实绝非如此。人类不需要梦想或希望,那种东西非但与幸福无关,甚至有碍人们变得幸福。

所以我才必须问清楚。

询问渡良濑——是否有追求梦想的觉悟。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很不中听。」

如此告知之后,后辈顿时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

「若忍不下这口气,就投诉我对你性骚扰吧。到时候百目鬼也会被拖下水,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渡良濑眨了眨眼睛,于是我继续说下去:

「课长曾经提过,当初你想进入公司就职的动机。『想制作不分男女老少、任何人都可以安心购买的新时代保险商品』——这就是你的梦想吧?」

「是的,这也是我的大学研究主题。」

「那你得进入企画部。企画部是集公司菁英于一堂的明星部门,无论在地方中心或是六本木总社,都必须交出亮丽的成绩单才能进入其中。当然也需要人脉。若跟人事部高层的关系良好,实现梦想的可能性会大幅提升。」

渡良濑的表情僵硬了起来。

「所以——这件事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跟『这保』的编辑长上床,卖百目鬼一个人情。凭百目鬼在人事部的人脉,应该可以让你美梦成真。跟陌生人上床就可以实现梦想,这不是挺划算的吗?你浪费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

渡良濑涨红的双颊瞬间惨白。一旦真正激怒了她,大概就会变成这样吧。哭诉自己遭到性骚扰的新人,重拾「冷冻美人」的气场。

「听到我这番说词,觉得生气吗?」

「……是,非常生气。」

「你的怒气是怎么来的?」

渡良濑闻言,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察觉到我的弦外之音。

「因为前辈说『如果可以实现梦想,岂不是挺划算的吗』。可是划算与否应该是取决于我,不该由他人决定。」

「没错。」

真不愧是我的得意门生。

「渡良濑,还记得我在研修的时候说过『保险业务员的信条』是什么吗?」

「当然记得。」

后辈使劲点点头。

「『控管风险、赢得理赔』。我从未忘记。」

基本上就是——「保险」的存在意义是什么。

意外、疾病或是受伤之类的风险,发生的机率大概是多少。

万一真的发生了,应该支付的理赔金大概是多少。

为了因应风险的发生,应该设定多少保费。

保险业务员必须确实掌握上述资讯,提出最适合客户的保险方案。

人只要活著,风险就一定存在。没有人知道自己何时会生病、何时会出车祸、何时会死亡。保险是对抗无常命运的盾牌,将人类所无法违逆的不幸纳入控管的智慧。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好了,渡良濑绫。就一个保险业务员的角度,你会怎么看待这个案子?风险和理赔是否取得平衡?跟陌生男子上床的风险,与实现梦想的理赔,两者之间是否等价?是否划算?」

「不划算。」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想要爬上高位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为了自己的梦想,另一个是让父母亲以我为傲,藉以报答他们的恩情。所以我无法接受他们知道后会伤心流泪的方法。梦想只是得到幸福的手段。若选择牺牲幸福来实现梦想,那就失去原本的意义了!」

「击溃百目鬼。」

我直视著后辈恢复生气的脸孔。

「我们两个亲手击溃他!助我一臂之力吧,渡良濑!」

「——是!」

渡良濑的脸上绽放笑容。

雨过天晴之后,令人望之出神的美丽笑颜。

当然,现在开始才是真正辛苦的部分。百目鬼长于谋略,在公司内部的人脉更不是我所能相比的。光靠对付米歇尔之际的死命蛮干可奈何不了他,我们也必须用计。虽然很不愿意这么做,到时候还是得劳驾社长了。比如说将百目鬼在鳗鱼屋对社长的不满与抱怨泄露出去也行。

个资外泄的案子,说不定也可以派上用场。

百目鬼来到八王子已经过了一个月,调查行动却看不到进展。公司高层也差不多开始著急了,百目鬼在这当中难辞其咎。

若以这件事为表面上的藉口,私底下再打出性骚扰事件这张王牌,让社长藉此除去那个家伙的话,成功的可能性很高。

如此一来,渡良濑也不会受到伤害。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

「……那个,前辈?」

这时我突然发现后辈正凝视著我。

「现在或许不是时候,不过我有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什么问题?」

「前辈有梦想吗?」

————————

只见渡良濑连忙摇手,大概是误解我的沉默了吧。

「对、对不起,突然提起这个问题。因为刚刚谈到梦想,所以……」

「不不,我没有生气。」

这么说来。

之前也是在这里跟南里花恋聊到梦想的话题。

「应该说——我曾经有过梦想吧,学生时代立志成为小说家。」

「作家吗!?真厉害!」

「一点都不厉害。当时我跟父亲达成协议,若大学四年没有做出什么成绩,就要放弃这条路。我曾经一路闯到最后决赛,也很高兴看到参赛作品被刊登在网路上……然而最后也只有这样而已。」

「别这么说,已经很厉害了,真的很厉害。」

渡良濑凝视著我,声音充满了陶醉。

「所谓的最后决赛,就是距离职业作家只剩下最后一步的意思吧?真的很厉害。」

「…………」

沙树也好,这家伙也罢,实在是败给她们了。

这种小事就另她们投以崇拜的眼神,我只感到无奈。

「……嗯,我也觉得自己挺厉害的。」

渡良濑注视著我的双眼流露出更胜以往的光彩。

唉呀……

看样子似乎有必要在上班时再去大便一次。

渡良濑绫越过了高墙,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

南里花恋将如何度过难关呢?

相较于职场性骚扰,这件事或许会被视为微不足道的问题,看在大人的眼中更是无聊透顶。不过就是小说被批评罢了,这算得了什么?无聊、不值一晒的烦恼,是说出来只会惹来讪笑的小事。

可是我能体会。

也只有我能体会。

体会到——对于立志成为作家的十五岁少女而言,这面墙壁是如何高耸巨大。

※ ※ ※

第二天,渡良濑一如往常在早上八点半进公司。

她首先到指导员的座位跟我打了招呼,接著又分别前往课长室和敦史的座位,为昨天的请假致歉。就只是休息一天而已,其实根本不需要挨家挨户地表示歉意,渡良濑真是一丝不苟的人。像我这种随便的人,只要发烧到三十七点五度以上,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是先请假再说。以前担任系统工程师的朋友曾宣称不到三十九度的发烧都不叫发烧,不过我还是坚持请病假。万一把身体搞坏了,公司可是不会负责的。身戴奴隶的枷锁并不值得炫耀,为了保护自己,还是休息吧。

如今「发烧请假」的行为俨然成为怠惰、倦勤和恶德的代名词,这种风潮真是超法克。其中又以感冒药或止痛药的广告最具代表性,全都是「为了不要请假而吃药」的内容。服用药物的目的不在于「治疗」,而是优先考虑「不要请假」,最后甚至加上「为了无法休假的人准备的〇〇〇」这种广告标语,真的是无言……这绝对是错误观念。发烧是身体需要休息的讯号,我认为每个人都要有这样的认知!

毫无关连的埋怨暂时告一段落,开始行动吧。

我带著笔记型电脑躲进小会议室,开启Skype。通话对象当然是本公司的最高领导人。

响了三声之后就接通了,出现在萤幕中的面孔绝对可以当成「一脸不爽」的标准范本。白色眉毛下方的眼睛布满血丝,看得出对方应该睡眠不足。

『今天找我做什么?枪羽。』

语气也非常不爽——比起不爽,应该说感受不到平常的霸气。又跟她吵架了吗?能够让这个死老头露出这种表情,除了这个原因之外不作他想。

于是我表面上装作不知情,简单扼要地说明来意。

『——嗯,性骚扰确实是个问题。』

听取我针对整件事的报告之后,社长以故作郑重其事的声音说道,但总觉得他有点心不在焉。彷佛是为了审慎检视摆在面前的事实,刻意保持著一段距离。

行事慎重固然重要,这种慢条斯理的态度却令人焦急。

「若不对中心负责人的行为进行处置,难保其他女性职员不会受害。就营业指导员的立场而言,这是攸关团队士气的一大问题,不能置之不理。」

我试著从这个角度出招。

『这种问题必须先比对两造的说法。』

结果被社长轻松化解。社长对这件事的关心,还不到平常对孙女灌注的热情的万分之一。

……这就怪了。

百目鬼在鳗鱼屋的说词显然对高屋敷社长抱持著强烈的敌意。这个死老头对自身的安危向来敏感,不可能对百目鬼的敌意浑然不觉。

『就算真的有性骚扰的情事,最好也不要把事情闹大,否则对于那个叫做渡良濑的女性职员未来的发展没有好处。』

居然还威胁起渡良濑了,这根本就是在庇护百目鬼嘛。

稍微改变攻击方式好了。

「百目鬼来到八王子已经一个月有余,却迟迟未掌握泄漏客户个资的线索。这种只顾性骚扰却拿不出成绩的人,非但没受到惩戒,反而还继续留用,实在与社长平日的作风相去甚远。」

白胡子微微抽动,看来这招似乎有效。

『你不惜一切手段,也要扳倒百目鬼吗?』

「保护部属本来就是主管的工作吧。所以我捍卫渡良濑的权利,而百目鬼则侵犯了她的权利。孰是孰非应该很明显了。」

社长伸出右手把玩胡须,双眼凝视虚空,似乎陷入了沉思。大概正在算计公司内部的权力结构或是派系之间的利害关系吧,脸上的表情就像在破解错综复杂的益智问题。

一段时间之后,社长老鹰般的锐利双眼直视著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你说的没错。』

「谢谢社长。」

我在社长看不见的地方握紧拳头。

这下子把那个家伙拉下马的计画总算有了眉目。

『百目鬼将在本月十七日针对个资外泄的事件进行专案会报,我会在会议的最后提出这起事件。』

「我可以出席那场会议吗?」

『当然,你就直接跟他对决吧。』

很好!这么一来,渡良濑的性骚扰事件就有突破口了。

接下来是有关另一个学生的事情。不过说也奇怪,死老头平时总是劈头就问起自己的宝贝孙女,今天却连提都不提。

「昨天晚上我跟您的孙女通过电话。」

主动告知之后,社长顿时目露凶光。

『原来如此,果然是你干的好事。』

「这话怎么说?」

『昨天直到三更半夜,她的房间一直传出敲键盘的声音,这几天明明安静得很。你是不是灌了什么迷汤,说些甜言蜜语把她哄得团团转?』

我说的话绝对不是迷汤,而是残酷现实,不过这个死老头不会明白的。

话又说回来——他怎么一副嫌我多管闲事的口气?

其实我也不期待社长会感谢我,不过心爱的宝贝孙女重新打起精神,难得不觉得高兴吗?还是社长仍对她写小说的决定颇有意见……?

从社长过去说的话听来,她的父亲似乎是关键所在。

父亲,也就是社长的女婿。

据说南里花恋的父亲是个爱书成痴的人。

『无论如何,我的决定还是跟以前一样。如果她的天赋连初赛都闯不过,就立刻停止写作。并不是仗著自己年轻,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青春。你好歹也是社会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当然。」

这可是我切身的经验,死老头。

结果对话到此告一段落。社长要去接另一通电话,敦史也刚好传了LINE进来。

百目鬼天皇召见——速速前来中心负责人办公室。

我知道自己盯著手机萤幕的眼神变得严峻。

来得正好,我才想见见你呢。

※ ※ ※

我并未回到指导员的座位,而是直接从会议室前往中心负责人办公室。敲敲门之后走进办公室,百目鬼正忙著工作,似乎在依序处理收到的电子邮件。

「不好意思,枪羽。再等我五分钟好吗?」

我默默地点头,开始观察中心负责人的工作情况。键盘发出的声音十分流畅,几乎不曾中断。而且转换键的使用频率非常低,大概是让输入程式将常用的辞汇记忆起来了吧。从他很少使用滑鼠的这点看来,显然对于快捷键也十分熟悉。最重要的是他回信时几乎不曾停下来考虑,完全当机立断,宛如特战菁英般,化解电子邮件构成的枪林弹雨。

看来处理的都是没什么难度的邮件,三分钟就解决了。

「抱歉,让你久等了。上午接到的邮件一定会在中午以前回覆,这是我的习惯。」

擦拭时髦眼镜的同时,百目鬼如此表示,并以微微带著血丝的眼睛看著我。

「请你过来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跟个资泄漏的事件有关。」

「有什么进展吗?」

「嗯……目前没有确实的证据。跟我先前的预料有所出入,似乎是相当棘手的案件。」

百目鬼重新戴上眼镜,上半身往后靠向椅背,叹了一口长气。

「十七日那天我要到六本木进行专案报告,你也一起来吧。」

「知道了。」

百目鬼的秘密任务果然触了礁,情况对我方大为有利。

也稍微刺探他性骚扰的事吧。不过该从哪里开始呢?

「对了,渡良濑今天有没有上班?」

就在我暗自斟酌的时候,对方居然主动提起了。

仔细观察百目鬼的表情变化,我开口回答:

「……有的,她今天是早班。」

「哦,那就好!老实说我很担心她呢,毕竟她在前天的招待晚宴身体突然不适,中途就回家了。该不会是我的部下村上勉强她来的关系吧?——我心里一直有些过意不去。」

「原来如此,身体不适啊……」

我刻意语带暗示,直视著百目鬼镜片深处的眼睛。

百目鬼不是等闲之辈,当然察觉了我的意图。只见他露出从容不迫的微笑,宛如挺身面对嚣张挑战者的拳王。

「枪羽,你知道『清浊并包、善恶兼容』这句话吗?」

「如果是字典里的解释倒是知道。」

「字典?那可不行。这句话必须亲自实践才算真正理解。唯有实际遇到类似的情况,做出舍虚名就实利的决定,并且实际收获了成果,才有资格落实『清浊并包、善恶兼蓄』。而不是因为自己的能力不足,被迫走上歧途,才拿这句话当藉口……枪羽锐二,你应该明白吧?」

「不明白,完全不懂。」

老实回答之后,百目鬼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真的是稍纵即逝的一瞬间,不仔细观察还看不到。这代表他的内心有所动摇。

摇摇头之后,百目鬼漫不经心地开口:

「……没事了,回去工作吧。」

「是。」

就在我转身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百目鬼轻触立在办公桌上的相框。他的动作异常轻柔,跟他平常从头到脚洋溢著绝对自信的形象格格不入,顿时引起了我的好奇。

察觉到我的视线,百目鬼立刻放倒相框盖在桌上,露出难为情的模样。

「之前在鳗鱼屋的时候也跟你提过,照片里的人是跟分居的妻子住在一起的两个女儿。」

「……原来如此。」

「她们学习才艺似乎需要不少钱。我不常跟她们见面,想说至少在金钱方面支援一下,不过我也只是个领死薪水的上班族,帮助实在有限。」

没记错的话,好像是高一的双胞胎女儿。也就是跟她同年吗?

………………哼。

那又怎样?

想用这种廉价的手法博取我的同情吗?性骚扰的变态!

「告辞了。」

这次我真的离开中心负责人办公室,回到指导员的座位。

从睡眠模式中叫醒电脑、输入解除安全系统的密码之后,敦史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开口询问:

「枪哥,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什么事是指?」

「因为枪哥的表情好可怕……」

经敦史这么一提,我抬头环视四周,这才发现手边没有电话的工作人员全都将视线集中在我身上。大家的脸上都浮现好奇或是不安的神情,其中渡良濑更是哭丧著脸凝视著我,彷佛恨不得立刻冲上前来。

我连忙堆起笑容。

「怎么现在还说这种话?我又不是今天才长得一张坏人脸。」

「这、嗯,是没错啦。」

「……」

居然没有否定,枪男有点受伤呢。

搔搔后脑之后,敦史回到自己的座位。其他工作人员见状,亦重新展开各自的工作。渡良濑也坐回座位,恢复平常冷冻美人的表情,面对桌上的电脑。

我已经跟渡良濑说好了,在告发百目鬼恶行之前尽量不要跟我接触。

为了避免引起百目鬼和其麾下党羽的戒心,要小心再小心。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居然把自己跟百目鬼的暗中较劲的气氛带到工作现场,甚至让工作人员个个人心惶惶,实在有愧指导员之职。应该要在心中搭起架子,一码归一码地划清界线才行。

这在星期日的『工作』也同样说得通。

如今虽然发生比BIGBANG•PROJECT还要严重的大事,不过在她面前,我只能表现出小说指导者的一面。更何况现在也是她的关键时刻,必须以与平时无异的面貌支持她。

我并不是强装好人。

在小孩子的面前好好扮演大人的角色,本来就是二十九岁的职责。

※ ※ ※

高中生跟社畜最大的差别,在于岁月流逝的速度。

出了社会之后,一个星期总是在「啊——」一声中……不,应该是「!」当中结束。这是哪部格斗漫画啊?稍有不慎,也有可能在「!?」之中就结束。这是哪部不良少年漫画啊?

社畜的生活既忙碌又单调。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连好好吃个中餐的时间都没有。高中生一定有午休吧?光是这点,两者之间就有了巨大的鸿沟。再加上高中生年轻,经常会发生第一次体验的新鲜事,社畜则毫无新意,每天都是工作工作再工作。若将社畜的人生改编成游戏,「这个游戏有BUG,不管玩了多久,总是在无限循环日常模式」的抗议想必会排山倒海而来。玩到这种垃圾游戏,大家一定是以SKIP功能卯起来跳过剧情吧。因此光阴才会像※优莉叶•西格杜那一样快速流逝。(译注:轻小说《绝对双刃》的人物。)

根据枪羽研究所的调查,得出二十九岁的三天相当于高中生一个星期的结果。我将这种现象命名为「社畜相对论」,往后将在学术研讨会上正式发表。当然是※「T」开头的学术研讨会。(译注:意指日本的「と学会」,研讨伪科学、伪历史等等恶搞作品为主题,虽然加上「学会」两字,但并非正式被认可的学术组织。)

于是两个星期过去了。

十月进入中旬,八王子的芦苇在天寒地冻之前的徐徐凉风吹拂之下摇曳生姿,秋意正浓的十五日。今天正是「少女心网路娱乐大奖」的截稿日。

当初「女力网路小说大奖」的截稿日在九月底,时间比较宽裕。她在截稿前一周就已经完成了原稿,我还先阅读完毕,挑出不妥的地方斟酌修改,最后才正式投稿。

然而这次我却连原稿都还没看到。

现在已经是截稿日当天的上午了。

她完全没跟我联络。主动催促又怕她紧张,反而收到反效果,因此我也没跟她联系。看来她应该陷入了苦战,这点不必问也猜得到。

星期天的中午,我在弥漫著慵懒氛围的餐厅吸食早餐兼中餐的炒面(冷冻食品)之际提起这件事,结果雏菜只是「哼」了一声,鼻翼微微往两侧扩张。

「真是没出息,亏她的胸部那么大。」

我的老妹提出胸部大小跟有无出息应呈正比的崭新学说,改天发表于某学术研讨会吧。

「以前老哥不管被淘汰多少次都还是鼓起勇气继续写作,若只是因为区区一部作品遭到批评就心灰意冷,那样根本不可能成为职业小说家。」

「她的情况跟我那时候不一样。」

接连遭到淘汰的感觉确实很难受,不过直接面对来自读者的批评伤害也不亚于前者。这两种打击很难放在一起比较。

「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将平板电脑递给雏菜,让她见识被恶评填满的感想栏。刚开始雏菜是抱著「真好吃w」以及「这是惩罚!把胸部贴在老哥身上的天谴!」的心情阅读,结果眼神愈来愈严肃,最后甚至皱起眉头露出沉重的表情。雏跟皱的汉字有几分相似呢,不过这不重要。

「……这也太严厉了。不,根本就是口无遮拦。」

「对吧。」

雏将平板还给我,顺便把黏在我嘴唇上的海苔剥下来吃掉。

「被讲成这样,她是不是不想写了?」

「没那回事。」

我也将黏在老妹脸颊上的海苔拿下来放进口中,眼睛望向墙上的时钟。时间已经是中午的十二点五分,玄关的门铃却依然没有响起的迹象。

「她今天一定不会来了啦。」

雏也朝著时钟看了一眼。

「应该是写不出来,不好意思跟老哥联络吧。现在一定关闭手机的电源,裹著棉被躲在房间里,就这样退缩了。」

「没那回事。」

同样的问答重复两次之后,雏顿时拿起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拍,一脸快哭出来的模样。喂喂喂,别这样,我会忍不住把你搂在怀里的。

「老哥这么喜欢那个JK吗!?」

「没那回事。」

前几天虽然差点跨越最后的防线,不过那纯粹出于自身的欲望。男人可以跟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上床,这点雏应该无法理解,我也不希望让她发现老哥的这一面。

「那你为什么这么信任她?」

「谁知道,为什么呢?」

我试著扪心自问,却也找不出明确的答案。高中生青涩的热情是多么靠不住、又是多么善变,回顾自己高中时期的模样大概就知道了。

不过她投注于小说的热情是不一样的。

我觉得……不一样。

「与其说是信任她,不如说是我想相信她。」

「……是哦。」

雏重新拿起筷子吸食炒面,一副自讨没趣的模样。吃东西的时候要细嚼慢咽啦。你看,脸上又沾到海苔了。

就在我的指尖准备移动到雏的嘴边之际,客厅响起了久候多时的声音。

「一定是推销报纸的,不要理他。」

无视雏低气压的语气,我立刻朝著玄关飞奔而去。连穿上拖鞋都觉得麻烦,直接光著脚跑去开门。连避免被邻居撞见的程序,今天也省略了。

「你好,枪羽先生!」

站在门外的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南里花恋。她身上穿的不是制服,不知为何穿著学校运动服。运动服是以白色为底色,在衣领和袖口处搭配水蓝色的线条,相当有设计感。当然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穿紧身短裤了,就只是一般的运动短裤。

胸部左侧的校徽被丰满的半球,高高撑起宛如证明此人隶属于贵族学校双祥女中的大印。相较于穿著制服,此刻两颗飞弹的形状更是清晰可见。汗水让体育服呈现半透明的状态,红色全罩杯内衣成熟性感的花纹依稀浮现于高中指定的体育服表面,既悖德又刺激。自运动短裤延伸而出的白皙大腿反射出汗水的光泽,宛如随风飞舞的鳞粉般散播健康的性感气息。

若以这副扮相独自参加马拉松大赛,绝对会成为男性路人注目的焦点。希望不要造成车祸才好。

「对、对不起,我来晚了。总算赶在中午之前完成了!结果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用这副模样跟枪羽先生见面,实在很不好意思……」

「在家里穿著体育服吗?你可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耶。」

被我揶揄之后,她红通通的脸蛋又变得更红了。

「这、这样比较舒服,所以写作的时候……请、请不要再说了!」

轻轻接下她朝著我不断敲打的粉拳,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人来就好。还有……写完就好。」

她的五官顿时皱成一团,眼角泛起了阵阵泪光。不过鼻子抽了几下之后,旋即正色面对著我。

「可以现在就看稿子吗?麻烦帮我最后确认一下!」

她从背包拿出笔电,直接把整台电脑递给我。看来她连上传或是储存到USB随身碟的时间都没有。

「好,你先进来休息一下吧。」

我才刚回到客厅,雏菜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只见雏菜以不悦的神情抬起下巴,一双眼睛直盯著她。

我原本以为即将爆发一场大战,结果老妹只是直接从她身边走过,回到自己的房间。嘴巴闭得紧紧的,表情一副有话要说却又一言不发的样子。

「小雏,你好。」

无视于她有所顾忌的招呼,雏消失在房间中。

不过在她以背部关上房门的瞬间——

「…………………………………………………………………………………………不错嘛。」

几乎与之同时,房门用力关上。动作粗鲁,声音十分巨大。

啊,我的妹妹呀。

你以为那句话会被关门的声音盖过去吧,不过老哥听到了喔。虽然你因为面子问题不想被人听到,可是老哥还是听到你那几不可闻却温柔的细语了喔。

她似乎也听到了。

先前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从一双大眼中滑落脸颊。

「……枪羽先生!」

「嗯。」

「花恋现在真的、真的、真的好高兴……把稿子写完、真是太好了……」

话还没说完,她就双腿一软,踉跄了一下。我抱住她的肩膀撑住她,夹杂著洗发精与汗水、十几岁少女特有的体香扑鼻,令人涌上一股怀念感。

「趁我看稿子的时候,你在沙发上补个眠吧。看完之后我会叫醒你的。」

「……不好意思,那就请让我睡一下了。」

她通常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格外客气,如今却接受了我的提议,看来她是真的累了。于是她倒在沙发上闭起眼睛,三秒钟后就听到轻微的鼻息声。你也太好睡了吧?难道是※野比一族?(译注:意指漫画《哆啦A梦》的主角野比大雄,曾经创下最短时间进入睡眠状态的世界纪录(0.93秒)。)

我拿起雏平常使用的毛巾被,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那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

于是我启动她的电脑,打开原稿的资料夹。

上次是男性上班族跟高中女生的爱情故事,这次则是女性上班族和高中男生的爱情故事。

上次的作品以她的标准来说算是比较严肃的故事,这次则是放胆加入搞笑元素。故事简介如下。

超怕麻烦的高中男生•※面堂想到「不要呼吸不是很好吗?」,于是试著屏住呼吸,结果差点送了一条小命。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之后,认识了任职护士的怠美,结果对怠美一见钟情。然而怠美却是比面堂更怕麻烦的人,信奉的信条是「不谈恋爱不是很好吗?」,完全不把面堂当一回事。超怕麻烦男跟超超怕麻烦女的麻烦恋爱喜剧,閧幕!(编注:面堂与日文的「麻烦」同音。)

——说是这样说,可是我都已经读了一百页,却还迟迟看不到爱在哪里。而且男女主角都很怕麻烦,总是窝在房间里面,根本爱不起来。嗯——南里老师真是企图心十足,这种题材也能写到三百页。

读过之后令人感佩的地方,在于这是一部比前作更尖锐的作品。

被读者挑出那么多缺点之后,写出较为温和、甚至「符合SOP」的作品并不足为奇——如果她写出过分扼杀自我的作品,我早就打算直接退稿,毫不留情。

结果这种自由奔放的风格是怎么回事?

这家伙对小说的态度就跟谈恋爱一样超级主动,甚至比※幸福光晕更有攻击性。行为举止明明清纯优雅又沉稳,主动出击的时候,那种打死不退的态度反而令人感到神清气爽……不过被她当成目标的我也没资格这么说就是了。(编注:源自动画《幸福光晕~aggressive~》之名及其副标。)

花了大约两个小时一鼓作气看完之后,轻微的疲劳和深深的满足感让我叹了口气。

于是我望向穿著体育服、躺在沙发上坠入梦乡的JK喃喃自语。

「……不错嘛。」

二十九岁的社会人居然对比自己小十四岁的少女表示敬意,这或许是件怪异的事情,不过这是上了年纪之后才有的认知。厉害的人就是厉害,不行的人就是不行,跟年纪没有关系。在客服中心应付顾客的时候,经常遇到六、七十岁的奥客像小孩子一样无理取闹,令人忍不住想问他们这几十年的人生到底都学了什么。(录入注:“奥客”多指难以伺候的客人。)

她迟早也会长大。

我只希望到了那个时候,她不要失去这种绚烂耀眼的热情。

这是早已失去热情的我渺小的心愿。

于是在血泪交织的努力之下问世,并且顺利投稿至「少女心网路大奖」的作品立刻引爆话题。每次重新整理的时候,网站的感想栏总是写满了读者赞不绝口的好评,根本来不及仔细阅读。源源不绝地涌来代表最高评价的五颗星,甚至连「这已经是第一名的作品了吧?」的留言都看得到。虽然编辑才有评比的权利,不过这部作品已经获得如此高度的评价,应该不会在初赛就被刷下来。至少也有鼓励奖……不,就算拿下第一名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也就是说她已经轻松跨越高屋敷社长所设下的门槛。不愧是南里花恋。身为指导员,我也与有荣焉。原来胸部的尺寸跟文学才华成正比,下次一定要在研讨会上发表。哦耶!

……真以为是这样吗?

当然不可能。

区区两个星期的时间,不可能突然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旷世钜作。运用文字的功力无法在短时间之内提升,某天突然灵光一闪,偶然写出畅销大作了!——这样的好运不会轻易降临。这个世界没那么简单,小说也一样。

她的作品再度成为箭靶。

而且炮火比第一部作品更加猛烈。

•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

•明明是恋爱喜剧,却一点都不甜。零分。

•步调太慢了w

•前半段很无聊,后半段稍微好一点。

•主角什么都不做,看得我超级烦躁。

•用这种设定写恋爱喜剧是笨~~~蛋吗?

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跟上次一样吸引了许多读者留下感想吧。不管是好评还是负评,她的作品有一种让读者无法忽视的某种力量。作品本身的个性让大家无法忽略,忍不住瞧了几眼,又不由自主地发表自己的感想。她的文字就是有这种魔力。

说穿了,我自己就是这样。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约会结束之后,原本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结果看了她的作品之后忍不住想要说个两句,结果反而是我主动打电话给她。

这种神奇的吸引力是与生倶来的。该怎么说呢,算是魅力吗?……慢著,目前还言之过早,或许一切还说不准,不过她确实有著「某种特质」。我愈来愈坚信她真的有写小说的天赋。

然而这种不确定的观测结果,并无法进入大阿卡迪亚帝国的皇帝高屋敷贵道的法眼。

工作绩效是以看得见的成果论断。

套用在公司命令也说得通。

少女心大奖的截稿日第二天,女力大奖的官方网站公布了通过初赛的作品。六百二十一件参赛作品中,有一百九十八件作品通过初赛。

入围机率大约三分之一,而她的名字并不在上面。

初赛落选。

伴随著新作品引发的谩骂风暴,她接受了这个残酷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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