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访动画或漫画设定为故事发生舞台的地点,这种行为称之为「朝圣」。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是在哪一部作品啊?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基本上对我这种来自乡下地方的人来说,住在东京就已经算是一种「朝圣」了。看得到以前在连续剧经常看到的风景,像新宿涉谷池袋,还有※座银或是木六本;也看得到在动画中常轻易遭到破坏的东京铁塔及都政府。(编注:座银(ザギン)和木六本(ギロツボン)是泡沫经济时期人们对银座和六本木的称呼。)
顺带一提,以前还在老家的时候,我也常常在新闻中看到八王子站前。每次东京下雪,电视台一定会在那里实况转播。当时边说「原来东京也有会积那么多雪的地方啊?」边吃著昆布腌生鱼的枪羽少年啊,你未来就是住在这里喔。※舍弃一切希望吧。(译注:「汝、一切の希望を舍てよ」,出自动画《SIN七大罪》第九话的标题,也是但丁《神曲》中铭刻地狱之门的文字。)
基于上述理由,我虽然喜欢动画,却对朝圣没什么兴趣。直到大二那年的秋天,沙树跟我说的一句话:「好想去这部电影的故事舞台看一看喔。」
这部电影指的是《新世纪福音战士新剧场版:序》,也是我跟儿时玩伴——已经疏远到两个月才见一次面——一起看的最后一部电影。至于箱根的「朝圣之旅」,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旅行。记得当初在回程的电车中,我们还许下「希望完结篇也一起去看」这种彼此都知道不可能实现的承诺。
之后我们就分手了,承诺果然没能实现,不过就算真的继续交往下去,应该也撑不了多久。只是都已经过了二〇一五年,没想到完结篇至今都还没确定上映时间……不过我一个人去看的《正宗哥吉拉》倒是挺好看的,所以也没关系啦。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沙树并没有对朝圣表现过特别浓厚的兴趣。大概是为了替我们两人从高中时代就一直延续至今的感情做出了断,想要某种仪式的关系吧。沙树虽然大而化之,对于这种地方却有她的坚持。当初我就是喜欢沙树这点——不过分手之后才察觉这件事,似乎也为时已晚。
先将往事搁在一边吧。
这次我准备带著老妹和她前往箱根汤本。除了部分观光及朝圣的行程外,我也想悠哉悠哉地泡泡饭店的温泉,放松一下。其中固然有治疗她受创的心灵以及讨好雏的目的,不过其实我也想好好充个电,藉由箱根新鲜的空气和温泉净化我被性騒扰、泄漏个资以及讯问这些俗事纠缠的身心。
上次跟沙树过来的时候是透过电话预约,这次则是利用网路轻松搞定。我跟她还是舅舅与外甥女的设定。未成年人需要监护人同意才能入住,因此非这样不可。幸好还有雏在场,应该不会引起柜台人员的怀疑吧。
我们舍弃平常搭的京王线,利用小田急线从多摩中心站移动到新百合之丘站,然后再换乘小田急浪漫特快。浪漫特快果然不负其名,车厢的装潢非常豪奢,大量使用木料的内装营造出温暖的气氛。每个座位前方都有车内贩售的商品清单,令人更有外出旅行的氛围。箱根汤本位于神奈川县,其实距离并不远,不过只要像这样营造出有别于日常生活的气氛,自然有出远门的感觉。
与当年还是穷学生的自己不一样,我这次以社会人的力量订了包厢席。包厢席是四人座的独立空间,而且对外设有屏风,最适合这种另有隐情的旅行。就算稍微吵闹了些,也不会引起他人注意。
我跟平常一样选择牛仔裤、衬衫和外套的搭配,形象没什么特别的改变,两位小公主可就十分精心打扮了。她穿著灰色的针织衫搭配酒红色短裙,鞋子是高跟长靴,看起来比平常更成熟。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跟她互别苗头,雏菜选择了米色的高领上衣配紧身长裙,酝酿出大人的氛围。飘逸的长发上戴了一顶白色的贝雷帽,看起来十分可爱。这家伙只要认真起来,也是很会打扮的嘛。身为哥哥的我不禁感到赞叹。
我跟雏坐在一起,她坐在我们的对面。三人一边欣赏自窗外飞逝而过的老街景致,一边享受浪漫特快有名的脆皮闪电泡芙,就是奶油特别香醇的那一款。而且还切成一口大小,在车厢里享用也很方便。
「今天真的很不好意思,还勉强两位带我出来。」
她惶恐不已,双手并拢放在大腿上,整个人缩得小小的。感觉她今天已经说了五次左右的对不起,道歉太多次了。每当她低下头的时候,宛如核子弹头的隆起物就会向下发射。为了世界和平,我希望她别这样。
不过看到我身旁彷佛河豚似地鼓起脸颊别过头、心情坏到最高点的雏大人,真的不惶恐也难。
我已经将她的情形跟雏解释过了,结果雏的反应非常冷淡,一副「是哦——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的模样。原本以为她会发出「不准跟过来!色情JK!」这样的怒吼,看来雏也以自己的方式逐渐接受了她。
不过就算是这样,雏也不会立刻敞开心胸与她化敌为友,这就是女人难搞的地方。我调停过无数女性兼职人员之间的纠纷,深知女人跟女人之间的恩怨纠葛比男人更不易化解,而且感情总是跑在理智前面。男性的嫉妒会转为强烈的对抗意识,进而跟对方一较高下或是大扯后腿——通常以这种比较简单明瞭的形式表现;然而女人就不会表现出来了。例如「咦,XXX小姐很漂亮呢——!」「跟我们都不一样耶——!」,女人总是以裹著赞美外衣的荆棘攻击对方,若无其事地将对方排除在群体之外。跟对方保持距离、站在远处大肆嘲讽,或者是暗中散布谣言。
一旦造就出被排挤的「边缘人」,除了会影响工作效率,职场的气氛也会变得乌烟瘴气。想要根绝这种问题并非易事,说实在话,这搞不好是指导员最吃力的工作。有时甚至会遇到一大群人跑来找我谈判,要求「请不要把跟某某人的班表跟我们排在一起」。真是够了……拒绝同台演出?你们是哪来的大牌女艺人吗?
若只是学生,或许还好一点,顶多只是体育课的体操分组找不到搭档,或者是会在校外教学的分组落单而已,不会对整个组织的运作造成影响。
不过换成上班族,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工作必须注重团队合作,否则就麻烦了。无论是是把边缘人代换为孤傲,自以为遗世独立,或是大搞小圈圈之后以女王自居,这些行为都只能存在于青春时期,工作可不是儿戏。
糟糕,一个不小心就开始埋怨了。
至于她们两个的情况又如何呢?
「小雏,渴了吗?要不要喝麦茶?」
「…………」
雏默默接过她递过来的水壶杯盖,咕嘟咕嘟地一口喝个精光,然后将杯盖用力放在木头桌面上。过程中看也不看她一眼。
「……枪、枪羽先生呢?」
「嗯,谢谢。」
她倒给我的麦茶味道非常浓,而且冰冰凉凉的,刚好可以用来洗涤享用泡芙之后又甜又腻的味觉。从这种小地方就看得出来她的家事技能非常高,应该是那位外祖母一手调教出来的吧。
或许就是这点引起雏的不快。她应该没有那种打算,却还是不小心展现出雏所没有的高度女子力,所以……也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至于另一边,她无疑很想跟雏培养感情。
如同几个星期之前的那句「不错嘛」,两人的距离确实正在逐渐缩短,现在就只差最后的临门一脚——让两人化敌为友的契机而已。如果两人有共同的兴趣,说不定就聊开了。
还是在不要误踩地雷的前提之下,稍微多管闲事一下好了。
「以前我跟朋友一起去过箱根汤本。不是有部动画叫做新世纪福音战士吗?当时我们想去看看那部动画的故事舞台。」
「那就是所谓的朝圣吧?」
她加入话题,雏的视线却还是望向窗外。电车差不多快要抵达海老名了。之前的街景比较像是关东近郊的气氛,不过从小田原开始,就弥漫著浓浓的旅游风情。
「不过你应该没看过EVA吧?新剧场版第一部是在二〇〇七年公开的,当时你应该才六岁。」
「是的。听说是一部非常了不起的作品,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观赏。」
「一定要看,庵野秀明导演的作品都很有意思。例如《勇往直前》或是《海底两万哩》。虽然是老作品了,不过我在高中时代全都租来看了一遍。」
「庵野导演的作品,我只看过一部耶。」
是哦?女孩子嘛,八成是『男女跷跷板』吧。
「欸——印象中好像叫《归来的奥〇曼》。」
「为什么啊!?」
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这个JK真的令人跌破眼镜。幸好当初订的是包厢席。若是普通席的话,一定会造成其他乘客莫大的困扰。
「你不是二〇〇一年出生的吗!?今年是高中一年级吧!?庵野的作品当中唯一看过的居然是《归来的奥〇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可是独立制片时代的特摄片耶,当时连我都还没出生!」
「外公他有录影带,Beta版的。」
「录影带?Beta版?」
这个出生于二十一世纪的高中女生又语出惊人了,这教我怎么能不从椅子上摔下来?提到BETA,我只会想到※光线级的大眼睛而已。(译注:此处的BETA意指BeingsoftheExtraTerrestrialoriginwhichisAdversaryofhumanrace,中文为「与人类敌对之地球外起源种」,《勇往直前》中的宇宙怪兽就是一例。)
这时我突然听到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跟她一起望著声音的方向,这才注意到雏虽然还是臭著一张脸,双颊却微微抽搐。
察觉到我们的视线之后,雏连忙背对著我们。不过从轻飘飘的秀发露出来的耳垂,却红得跟枫叶一样。
「……老哥自己不也把很多录影带留在老家。」
「嗯,都是小学的时候拿来录宝〇梦的。」
※闪光事件那一集也完整保存下来了,当然是用VHS。(译注:意指日本于一九九七年12月16日播出的宝可梦第38集『电脑战士3D龙』,画面出现大量耀眼的红蓝闪光,共有685名幼童出现头晕、恶心甚至昏迷的症状,紧急送医,史称「3D龙事件」。之后3D龙遭到封杀,第38集也永久禁播。)
「我知道,老哥收藏的老动画我也看了不少。所以……我不会输给你的。」
雏说完之后还撅起了嘴巴,看来似乎在我也搞不清楚的领域点燃了对抗意识。这个话题得到反效果了吗?
不过她似乎认为这是天赐良机。
「小雏,要不要跟我一决胜负?」
「怎样的胜负?」
「怀念大作战。」
出、出现了!
南里花恋的超级必杀技,曾经把我杀得片甲不留。
「等一下我会说出很多怀旧的老东西,只要大叫『超怀念的啦——!』就算输了。」
「这还用比吗?我可是比你年轻好——几岁呢?」
好——几岁?不过就两年而已吧。
「可以啊,我就陪你玩一玩。如果我赢了,你就从箱根汤本直接搭车回家。」
「明白了,不过我想不会发生那种事的。」
两人的口气都一派轻松。雏还是平常那种懒洋洋的姿势,她的脸上也一直挂著微笑,似乎刻意营造出「这不过只是个游戏」的气氛。然而雏将左手一直把玩的手机放在窗台上,她也并拢了膝盖面向前方。现场明显散发著「虽然只是游戏,却不是儿戏」的氛围,女人果然是难搞的生物。
「那就开始了。」
只见她站了起来,一边唱歌一边跳舞。高举右手之后放下,然后双手在胸前交叉,身体左右摆动……感觉好像幼稚园的律动体操,还满可爱的。
「想——清楚喔——♪钱——很难赚喔~♪」
……啊——好像有这个电视广告。
这是某大型人寿保险公司的广告歌曲。好像有打扮成天使的几个孩子跳著可爱的舞蹈,当时还是个知性美女的矢田亚希子在后面弹钢琴。印象中应该是二〇〇五年左右推出的广告吧?对我来说不算怀念,感觉上像「最近」的事情……不过仔细一算,已经是十年前了啊。上了年纪之后,十年前也变成「最近」了吗……
至于老妹的反应,只见她微微动了动下巴,似乎有些动容。
「我在幼稚园的时候跳过这支舞。老师说『小雏跳得最好』,所以把我排在最前面,老爸用超可怕的气势拍了一大堆照片,超级丢脸的——」
真的假的?我完全不知道。下次回老家的时候,一定要叫老爸拿出来看看。
雏哼了一声,以挑衅意味十足的眼神看著她,同时将手臂环抱胸前。
「怀念是怀念啦,不过还不到大叫的地步。」
「当然,这只是开胃小菜而已。」
她毫不气馁。当初跟我一决胜负的时候,过程也是这样。
「下一题要来啰!」
只见她打开大型波士顿包,取出月牙型的红色纸糊道具。这应该是自制的吧,而且还是临时赶工的产物。著色的地方看得出不均匀的痕迹,形状也有点歪斜。她在跟我一决胜负的时候自制电流急急棒,这次的工程又比上次更浩大了。
我家老妹似乎被吓到了。只见她探出上半身,战战竞竞地伸出手碰了碰纸糊道具。
「这是自己做的吗?特地为了这种时候制作的吗?」
「是的,所以我昨天晚上没睡好。」
「老哥,你快看!这里有个神经病」
面对雏的指控,身为哥哥的我事到如今已经没必要点头称是了。这家伙确实是神经病界的天才。
只见她拿起自制的纸糊道具,直接套在自己头上。说是帽子似乎太大了些,不过这副模样让我产生某种既视感。
「鳕——鱼子——♪鳕——鱼子——♪」
又是加上手势动作的广告歌曲。嗯,有有有,这个我有印象。这是鳕鱼子义大利面的电视广告歌曲,头戴鳕鱼子道具的两个女孩子边唱边跳。就年代而言,应该在「钱很难赚」之前?不对,还是之后?都是大概十年前的广告,记不太清楚了。
只见老妹头低低的,肩膀一直颤抖。接著摀住耳朵拚命摇头,彷佛不想听到鳕鱼子鳕鱼子的歌声。
「一、一点都不怀念……」
看来似乎命中要害。说起来,鳕鱼子义大利面是雏的最爱,家里的冰箱总是塞满了鳕鱼子义大利面的冷冻包,随时都有得吃。
「以前跟老妈到附近的大阪屋买东西的时候,我在义大利面的卖场前面唱这首歌,暗示老妈晚餐想吃鳕鱼子义大利面,结果被骂了什么的——我才没做过这种事。那、那已经是幼稚园的事了,早就过了追溯期限!」
没人问这个 这里没有人 问这个(作者不详)
看来雏似乎被勾起了孩提时代的心灵创伤,不过,这个广告对我来说也是最近的事情……雏上幼稚园的时候……原来如此……总觉得我好像也受到了伤害,被卷入流弹攻击而中枪了。
不过今天一直展开广告歌曲攻势呢,南里小姐。
摘下鳕鱼子道具之后,她乘胜追击。
「下一题!这次也是电视广告!」
「放马过来吧——!」
雏抬起头来,摆出迎战的态势。「游戏」的姿势已经被丢得老远,此时此刻的雏异常认真。
于是她又载歌载舞起来。只见她配合歌曲的旋律扭动手腕,身体左右摇晃的同时,手臂也跟著像波浪一样上下摆动,最后再面向前方嫣然一笑。真的好可爱啊!我忍不住这么觉得。
「呼喵呼喵 呼喵呼喵 呼喵呼喵♪」
……咦?
这个广告我知道,应该比前两个广告更出名才对,那种柔软的口香糖我也常吃。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我大四那年颇为流行的玩意儿……根本就是最近的事嘛,一点都不怀念。
然而雏的反应却相当戏剧化。只见她缓缓站了起来,大叫一声「错了!」,当场跳起跟她一样的舞步。大概是发挥了长久以来利用手机的音乐游戏培养出来的节奏感,跳起来甚至比她更俐落。
「根本跳错了!这里不是转动手腕,而是要这样才对!到这里才是转动手腕!而且手部动作也要跟猫咪一样!你这样根本不对!」
「那是佐藤健的版本吧?」
「才不是呢!这是佐佐木希的最一开始的版本,不是※良太郎的啦!啊啊!良太郎!真是超怀念的啦——讨厌!」(译注:佐藤健在2007年播出的《假面骑士电王》中饰演的角色野上良太郎。)
结果两人展开热烈的讨论。话题从佐藤健转移到电王,之后又换成※KIVA和Decade。雏虽然不经意地说出了「超怀念」,不过胜负似乎已经不重要了。两人毕竟只差两岁,兴趣又都宅味十足,应该相当聊得来吧。结果我完全被冷落在一旁……不过电王不是最近播出的吗?我知道是九年前的事啦,不过一点也没有怀念的感觉。真要说怀念,应该是※空我或是鄂门,最多最多勉强算龙骑吧?喂……(译注:以下皆指每年一部的假面骑士系列,KIVA为2008年播出;Decade为2009年播出;空我为2000年作品;鄂门为2001年;龙骑则是2002年。)
「…………」
没人听我说 这里没人 听我说(作者•我)
世代的鸿沟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浮现,我该不会是这趟旅程当中最格格不入的一个吧?……不必怀疑,就是我了……
浪漫特快一路奔驰,载著争吵不断却又感情和睦的JC和JK,以及大叹夕阳无限好的二十九岁大叔,最后抵达了终点站箱根汤本。一般的通勤乘客几乎在小田原站之前就下车了,这里只看得到背著后背包的登山客,以及手持旅游导览的外国游客。站区周边铺开一整排贩卖名产的店家,来自箱根山上的凉风徐徐拂过,竖立在门口的旗帜顿时被吹得纷飞飘扬。汤本向来被誉为「箱根的玄关」,果然颇有观光胜地的风情。
大为兴奋的雏下车之后一直跳来跳去,彷佛确认著踩在月台上的感觉。
「呜哇,旅行耶!超有旅行的感觉!」
「三个人一起跟电车拍张合照吧!」
「这是一定要的,拍吧拍吧!」
于是我们三人将脸凑在一起,以白色的流线型电车为背景拍了一张照片。完全是女孩子的风格,中年大叔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不管怎样,只要她打起精神就好。
只要能够暂时忘却自己的作品受到的批评,只要在这一瞬间忘却电脑和手机被没收之后无法写作的懊恼,我特地带她来此也就值得了。
「老哥,旅馆在哪里?是怎样的旅馆?」
「那家旅馆很有名,经常有新人在那里举办婚礼。大厅还装饰著婚纱喔。」
「想看,一定要看!快走吧!」
于是老妹拉著我的手,她从背后推著我,三人就这样离开车站。穿越两旁都是名产店的国道1号线(名字虽然气派,却只有两车道)、越过沿著山边蜿蜒而来的潺潺流水之上的桥梁,即将进入赏枫期的小山丘顿时立于眼前。白色的大型建筑物,从苍劲茂密的树林之中探出头来。
抬起头望著山头,雏惊呼一声:
「旅馆是那一栋吗?还要爬那么高喔?」
雏的反应跟当年的沙树一模一样,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放心,旅馆设有直达的电梯。」
搭乘设于小溪旁边的电梯,隔著一层玻璃欣赏群山的美景,耳中听到的是马达卷动缆线的声音。电梯门开启之后,旅馆的玄关大厅就呈现在眼前。
大厅同时也并设为结婚典礼的会场,展示了好几尊穿著婚纱的假人。趁著两名少女拚命拍照的时候,我到柜台办理入住。原本以为会被问到跟她的关系,我绷紧了神经严阵以待,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不过也是啦,应该不会有男人带著自己的亲妹妹跟未成年少女发生不轨行为吧。
我跟雏的房间是五一一号,她住在隔壁的五一二号房。两间都是双人房,她一个人睡一间。这样费用虽然比较高,不过社长夫人说房间相连,她也比较放心,因此特别为我们如此安排,有钱人真是慷慨。另外从房间的窗户可以远眺奔驰于山脚下的浪漫特快和箱根登山铁道。海景房的视野固然不错,不过铁道的景色也不亚于其。
将行李放在房间之后,我们再度来到商店街四处闲逛。团子馒头乾货鱼板最中饼,要不然就是钥匙圈人偶装饰品,日本全国各地的观光胜地大概都卖同样的东西。其中光是馒头店就有两家,而且还紧密相邻。嗯,就算是以密集展店战略为人所知的某数字超商,也不会将两家店开在一起。虽然各自标榜「元祖」以及「本家」,试图做出市场区隔,然而这样反而根本不知道差别在哪。说到底,为什么要分成元祖和本家?开发出馒头的元祖和本家感情不睦,所以分家了吗?还都在箱根开店,这岂不是战争吗?要以口味决胜负吗?这是较量哪一家的馒头抓得住客人的骨肉相残。脑中构思这些剧情的同时,我依序试吃了两家的馒头。嗯…………吃不出有什么差别,感想只有「我吃了红豆馅啊——」而已。
这种彻底放松的感觉,正是旅行的醍醐味。
旅行不是日常生活,些许的不合理也是可以接受的。不管是自动贩卖机的饮料要价二〇〇圆,或者只是在铝质名牌刻上「箱根」两字就要卖五〇〇圆的钥匙圈都没关系,毕竟这些都是营造非日常氛围的舞台装置。不过我不会买就是了。
最重要的是,就算跟她走在一起也不会招来异样的眼光,这点著实令人感激。
我们在商店街跟无数的观光客擦身而过,虽然不乏被她的外貌吸引的人,却几乎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平常被人以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的时候,我总是会在心中默念「她是外甥女、她是外甥女」,如今终于没必要这么做了,真是令人感到神清气爽。
至于她嘛,则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还是笑嘻嘻地走在我的旁边。不过她并没有挽著我的手,大概是顾虑雏在场吧。
雏菜正在跟头发是紫色的霜淇淋店老婆婆店主说话,让婆婆给自己试吃各种口味的霜淇淋。老妹似乎发动了「魅惑•对老年人特别有效」的特殊技能。记得在她还小的时候,经常跑到附近的杂货店要麸果子或是梅子果酱吃呢。
她眯起双眼凝视著雏,开口说话:
「好开心喔。」
「……是啊。」
她的感想过于简单扼要,我停顿片刻之后才做出回应。
「我真的很开心。」
再度强调一次之后,她补上了原因。
「可以跟雏变成好朋友,又跟枪羽先生过夜,我幸福到也许会死掉呢。」
她所说的话应该没有半点虚假吧。毫无疑问地,她打从心底感到幸福。白皙透明、宛如搪瓷的脸上浮现的微笑没有造作的成分,这点我看得出来。
不过却与某个画面重叠在一起。
累积了一点人生经验、已经不再纯真的二十九岁大叔,将两个画面重叠在一起了。
真开心呢,锐二。
九年前,儿时玩伴也在这个地方跟我说过这句话。
儿时玩伴也跟今天的她笑得一样灿烂。当时并肩而行的我与她看起来确实快乐得不得了,我还记得她在秋风之中飞扬舞动的美丽马尾。
两人都知道,往后不会再一起散步了,所以尽可能地享受那段时光。
——真开心呢,锐二。
——嗯,很开心啊。
平常两人绝对不会说的空虚对话,在我们之间一再重播。二〇〇七年的秋天,我才刚满二十岁,正是充满希望的未来已经近在明日的时候,正是误以为长大之后就可以得到什么的时候,正是相信持续写作必然可以实现梦想的时候。
之后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如今我又旧地重游。
耳中听到的是同样的话语。
「……嗯,很开心啊。」
二〇一六年的我所做出的回应,还是跟那时一样。
梦想被夺走的她、工作被夺走的我。从残酷的现实之中逃脱的我们所能做的,不就只有忘掉一切、享受当下吗?
就跟二〇〇七年的时候一样。
其实我没有大叫「好怀念——」的资格。
那是历经许多苦难后有所成长,将所有的一切留在过去的大人所说的话。
跟当时比较起来,我完全没有改变。
什么也没得到,只是不断地失去。
「……可是,枪羽先生。」
任由视线飘向远方,现在的她缓缓开口。
微笑已经自她的容颜消失。
我不禁微微屏息。
有别于二〇〇七年的全新发展。当时儿时玩伴并没有这么说,她一次也没有露出这么苦涩的表情。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她已经完全放弃了。
然而二〇一六年的她并非如此。
我还是很不甘心——
◇
「不甘心是很正常的好吗?」
朝著手机大吼一声之后,你立刻挂上电话。
二〇〇七年的春天,第八次在初赛被淘汰的你对女朋友「干嘛那么消沉啊,真不像你」的安慰产生反感,结果乱发了一顿脾气。
安静无声的破旧公寓之中,你躺在充满湿气的地铺上,对自己产生莫名的厌恶。明知说话不中听的女朋友其实是关心自己,结果自己居然把脾气发在她的身上,这件事也让你产生深深的罪恶感。天花板歪歪斜斜的木纹,愈看愈像自己的脸。联想起乱发脾气的自己狰狞扭曲的嘴脸,你不禁别过了脸。
你本来想立刻打电话过去道歉,最后终究没有这么做。有时间道歉,还不如拿来写作。跟她道歉之后,一定会就这样依赖著她。每次跟她相拥,自己就会变得愈来愈软弱,这点你心里非常清楚。
于是你打开朋友以便宜价格转卖给你的中古笔记型电脑,硬碟顿时发出滋滋滋的巨大噪音。光是开机就要花三分多钟,但也没有办法。作业系统还是WindowsMe。买不起高价的Word,只能用记事本写作。投稿的时候不是利用大学的电脑,就是找家中有Word和印表机的朋友,千拜托万拜托,只求他借你一用。
不过你最近也很少跟那个朋友来往了。
之前曾经把作品拿给那个朋友鉴定,结果遭到恶毒的批评,从那时候起,就不太想跟他见面。
当初明明是你要求他有话直说,不需顾忌的。
明明是你说怎样的批评都行,尽管放马过来的。
「……哈哈。」
电脑尚未启动完毕,萤幕一片黑暗。凝视著自己映照在萤幕上的脸孔,你露出自嘲的笑容,不禁嘲笑起理想中的大学生活跟现实之间的落差。念高中的时候,你向社团的同学发表自己写的小说,结果获得不错的评价,于是就开始志得意满。以为投稿一定会成功,或者是突然成为职业作家,被世人吹捧为降临文坛的天才……当时脑中浮现出这种漫画般的幻想。
而在现实生活中,是初赛落选的风暴。
初赛淘汰的是不符小说的格式、字句不够通顺的作品——这是你从网路上的匿名留言板看到的说法。看到这个留言的瞬间,深不见底的绝望袭上心头。自己的作品完全不值得讨论吗?真的这么糟吗?——不知道。于是你愈来愈不安。既然人都在东京了,不如直接把稿子拿去出版社,请专业的编辑鉴定一下吧。你不是没有这么想过,却无法鼓起勇气。万一编辑说「你没有写作的天赋,趁早放弃吧」,那该怎么办?于是你心生怯意,到头来还是无法实际行动。
今年你已经二十岁了。
可是你完全没有成为大人的感觉,唯有年纪徒然增加。
在你的认知中,所谓的大人是指「实现梦想的人」。虽然是被真正的「大人」听到会为之喷饭的定义,你却深信不疑。
电脑好不容易才开机完毕,你却迟迟无法敲下键盘,只能凝视著空白的记事本,任凭不安在脑海中闪过。就算写了再多作品,结果还不是一样?是不是一开始就出了差错?应该去买教导如何写小说的书来看吗?还是去上写作的专门学校?可是你没有钱。如果去打工的话,就没时间写小说了。转来转去、转来转去,你的思绪一直在同一个地方转来转去,彷佛哪里也去不了的旋转木马。你骑的是一匹玩具马。
明明以成为小说家为目标,最近却完全不看小说。一再落榜的经验让你愈来愈不想逛书店。看到标示著「新人奖得奖作品!」「期待的新人登场!」的新书,情绪就会陷入低潮,结果就自然而然地对书店敬而远之了。你已经被彻底打败了,恐怕连你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脆弱。
面对空白的画面喃喃片刻之后,你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文库本。外封早就已经取下,内封斑驳、内页也微微泛黄,显然被翻阅了无数次。
这部作品就是促使你想要写小说的契机,从高中时代开始不知道已经反覆阅读过多少次了。如今你开始将书中的内容抄写在稿纸上。这应该算是小说修行的一环,或者说是逃避现实的方法,每次写不出东西的时候,你总是会这么做。至于为什么选择手写,主要是因为写作的教学书籍告诉你这样比较有效。
这种毫无根据的情报,你毫不怀疑地相信了。
努力必有收获的信仰支配了你。「梦想必将实现」、「有付出必有回报」。从小到大,在各式各样的小说灌溉之下,一次又一次反覆烙印在脑海中的「诅咒」牢牢地将你捆绑起来。相信你多少也应该有点感觉,却假装没看见,所以你永远不知道让自己如此焦虑的不安与绝望到底从何而来。
抄写的字迹愈来愈粗。
笔尖的压力逐渐增强,笔心啪嚓一声断成两截。碎片飞进了左眼,泪水伴随著尖锐的痛楚落了下来。文库本的印刷文字变得模糊难辨。你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抄写什么了,却又不敢停笔,只能继续写下去。
于是你一个人独自书写著,彷佛是在逃避什么。
「我只能继续写下去!绝对不能放弃!」
泪流满面的你大吼著。
却不知道那正是诅咒的话语。
◇
我在半夜醒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木纹天花板,而是贴著纯白壁纸的天花板。这是※陌生的天花板。脑海中之所以浮现这个老梗,是因为这里是箱根的关系吗?(译注:「陌生的天花板」是动画《新世纪福音战士》第二话的标题,已是约定俗成的「陌生之地」的代名词。)
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看时钟,半夜一点。邻床的雏菜正紧抱著超大的枕头,发出可爱的鼾声。虽然已经进入十月,今天却满热的,因此厚重的棉被已经被雏菜踢到床下。
从商店街的名产店回来、在饭店的餐厅用过晚餐之后,我就跟要去泡温泉的两人分开,直接回到房间。喝了冰箱的日本酒之后心情大好,接下来的事几乎没有记忆。应该是直接在床上躺平了。自从附属人事部之后,工作量明明就大幅减少,我怎么还会累成这样?
于是我下了床,替雏重新盖好棉被,然后坐在窗边的沙发上。
窗帘是拉开的,透过宽敞的窗户,可以看到箱根汤本的车站。虽然是难得的电车景致,可惜这种时间没有电车在路上跑。皎洁的明月照亮夜空,微微发光的铁路在夜色中就像一条流动的河。
当我意识到那道光束一路延续到东京的时候,顿时萌生不想回家的念头。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起床上班,忍受公司高层愚蠢的讯问,还得跟利欲薰心的黑心主管对抗。一想到回去后,就只有这种日子在等著我,就厌烦到了极点。到头来,我是不是只是本著渺小的尊严,发起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如果我赢了,又有谁会因此得利?就算让百目鬼卷铺盖走人,也无法改变阿卡迪亚彻底腐败的体质,到时候还是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百目鬼。
乾脆辞职算了。
反正他们也希望我离开公司,不如就如他们所愿主动请辞吧。
当然我不会就这样递辞呈。我要在讯问会上揭发百目鬼的性骚扰,乾脆连社长的公司命令也一起抖出来,畅所欲言地说个痛快再辞职。直到看见百目鬼那张自信的面孔以及社长一脸大便的表情被愤怒染红后,再把辞呈丢在他们的脸上……呵呵,愉快愉快。光是想像就觉得很兴奋。
至于新工作,去环球社似乎不错。
夏川社长说不定能体谅我的立场。而且将性骚扰以及泄漏个资的情报透露给那个魔女社长,可以成为逼阿卡迪亚走上绝路的材料。转投竞争对手的阵营上演复仇战的戏码,似乎也挺不错的。先假装卷著尾巴逃走,之后再展开猛烈的逆袭。与其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讯问上,这么做才是明智之举。
……怎样?这样不是很好吗?
为什么要毫无意义地死撑?是因为讨厌承认输给别人吗?就只是为了这种孩子气的理由?真是蠢毙了。那个时候不是已经不再这么做了吗?舍虚就实吧,能够如此决断的,才是真正的大人。
如此一来,我才能卸下肩头的重担。
出门旅行果然是正确的决定。景色和空气变了,想法也会跟著改变。看来陌生的天花板让我的思绪换了个方向。
这时有道细微的声响传入耳中。又尖又细、有点嘶哑的声音。原本以为是风声而直接无视,不过窗外的树叶却动也不动。那这个声音是怎么回事?不是从外面传来的吗?雏的鼾声也不是这样。
发现声音来自正面墙壁的瞬间,我立刻察觉了声音真正的来源。
那是她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的。
我听到疑似尖叫的声音,她该不会用旅馆的付费频道看恐怖片吧?……不对,没有人的尖叫声会像这样断断续续。若真如此,那就没有别的答案了。
于是我小心不吵醒雏,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来到走廊。
毕竟时间真的不早了,我心里多少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轻轻地敲了敲门。
「……是我,你还没睡吗?」
接下来是持续了一分钟以上的空白,害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不过房门最后还是轻轻打开了。从开启的门缝之中,我看到她卸妆之后依然白皙的面孔。
不过她的双眼布满血丝。
她果然在哭。
「枪羽先生……」
「我听到声音了,睡不著吗?」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她歉疚地垂下头,于是我主动开口:
「稍微聊聊吧。」
「……嗯。」
微微露出微笑后,她把房门打开,跟我说了声「请进」。
……咦?
不是啦,我是打算到一楼大厅说话的,房间里?这样不太妥当吧?
不过仔细一想,大半夜的跟JK在饭店大厅谈论严肃的话题,看起来也不太妙。柜台的后场应该有待命中的旅馆员工,我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结果我还是接受邀请进入了房间,女孩子特有的清爽甜香顿时扑鼻而来。不过才待几小时而已,怎么会这么香?她的身体会自动分泌特殊的费洛蒙吗?
她身上穿著一件式的睡衣。珍珠粉的丝质布料在房间的间接照明中依然闪耀著高贵典雅的光泽,圆领周边的小花刺绣更是彰显出楚楚可怜的气质,跟先前的体育服截然不同。不过体育服也有独特的风情啦。
她坐在双人小床上,我则选择坐在窗边的沙发。夜空中的月亮已经通过子午线,皎洁的月光沿著窗户洒落,她的脸孔在微暗之中浮现。
「最近这个时间都在写作,所以睡不著。」
「嗯,截稿前的赶工嘛。」
就算写作再怎么神速,她白天的时候也要上学,只能牺牲睡眠时间创作。当年我是个不良大学生,可以为了写作而跷课,高中生可就不能这么做了。
她注视著我投射在地毯上的影子,缓缓开口:
「不写小说的话,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手机不在身边,也没办法上网……不过现在还是别上网比较好,只会让自己心情低落而已。」
官网不是也有正面的感想吗?
我本来打算这么说,想想还是算了。回想起当年的自己,我很清楚这种说法是安慰不了人的。
「可是一旦开始写起小说,已经遗忘的不安又会再度浮现。没有人觉得花恋的小说有趣,全都是负面的回应。听说写作的人不可以被网路上的意见左右情绪,不过初赛落选就是因为这样吧?就跟留言板上的留言一样,代表我真的不行吧?」
「我不觉得。」
凝视著低头俯视地板的她,我继续说下去:
「你的小说确实缺乏雕琢,却有他人没有的风格。我认为你的作品是只有你才写得出来的小说。目前虽然在初赛的时候就被刷掉,但只要坚持下去的话,你的写作天赋一定会开花结果的。」
「天赋。」
她抬起头来,双眼比先前更红了。
「外公说半吊子的天赋比没有天赋还糟糕。以前外公也对爸爸说过同样的话。当时我还小,不过记得很清楚。爸爸和外公总是为了这件事吵架……说是吵架,但爸爸通常只有被外公指著鼻子痛骂的份……」
这跟她的外祖母在电话中的描述相符。
高屋敷贵道只相信看得到、摸得到的东西,无法原谅以虚无缥渺的梦想为目标的女婿。
「花恋一直不认同这句话。一个人到底有多少天赋,应该要实际尝试之后才能断定……可是最后却是这种结果,或许我真的做不到吧。第一次落选之后,外公说可以靠写作吃饭的只有跑在最前面的一小群天才。除非具备第一部作品就受大家认同的天赋,否则是不可能的。凡夫俗子就算得以侥幸出书,往后的日子也会尽是痛苦。」
「这是谎言,社长在骗你。」
明知自己有点意气用事,我还是忍不住出言反驳:
「世界上多得是第一部作品没没无闻,结果第二部、第三部作品大红大紫的作家。甚至还有因为作品卖不好而销声匿迹,一段时间后重新复出,结果成为畅销作家的案例。更何况现在网路发达,机会比以前增加许多,我想社长应该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吧?你也好,你的父亲也好,你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可是,前提也要写得下去才行吧?」
她以痛苦的语气吐露而出的这句话,宛如铅块一般沉没在微暗的夜色之中。
「网路上的读者都说我的作品很糟糕,说我的作品无法让任何人快乐,甚至说出『看不下去,别再写小说了』这种话!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坚持下去吗?不可能的。花恋已经……撑不下去了……」
豆大的泪珠自赤红的双眼溢出,沿著脸颊滑落。在月光的映照之下闪闪发光的泪珠宛如水晶般剔透,无比美丽,也格外哀伤。
「我真的不想放弃。我非常喜欢写作,也非常喜欢小说,所以一点都不想放弃。可是写出来的作品不有趣,我又能怎么办?就算我可以将写作当成兴趣,可是要我成为职业小说家,就真的……」
「…………」
面对这个苦恼、受伤、意志消沉的十五岁少女,我应该说些什么?
若是个成熟的大人,也许会以成熟的方法鼓励她——透过本身的经验所归结的成功法则,开出适合她的处方签。
然而二十九岁的我所选择的说词——说穿了就是「差劲至极」。
「我不想听这些。」
「……咦?」
「撑不下去、想要放弃,我不想从你的口中听到这种话。」
我只是将个人的情感、将不带任何体恤的任性一股脑扔过去。
「你知道吗?你是我的希望。我所放弃的梦想要由你来实现,正因如此,我才会接下指导员的工作。你忘记我当初拒绝你的时候,自己说的话了吗?是你把我这个已经转投读者身分的人重新拉回写作的世界,所以你必须实现我未完成的梦想,这么做也是为了死于意外的令尊。」
我种下诅咒。
将裹著名为梦想的美丽糖衣、骨子里却恶毒阴险的诅咒施加在十五岁少女的身上。
而且——没有丝毫的犹豫。
因为我喜欢这家伙的作品。
想要继续看。
一直看下去。
这家伙确实有天赋。我相信她不是什么半吊子,而有著出类拔萃的惊人天赋。
我说什么都不能让她就这样放弃。
「好残酷的说法。」
她微微勾起嘴角,接著又摇了摇头。
「可是我没有自信,我一定会在中途遭受挫折,从此一蹶不振。花恋无法成为枪羽先生的希望,无法成为枪羽先生的梦想。花恋很想为最喜欢的枪羽先生和爸爸实现梦想,可是真的没办法啊……」
「…………」
不行吗?
诅咒也无法动摇她的心。
仔细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连我这个受诅咒驱动的人都倾颓于挫折了。想要以诅咒推著她前进,只会陷入无限的回圈。
我该怎么办?
该如何让她重新振作?
该如何才能看到她更多的作品?
时间在双方陷入沉默、连视线都不曾交会的情况下缓缓流逝。为了确认时间,我伸手寻找放在口袋里的手机,这才想起手机被我忘在房间里面……结果指尖碰到了一个小小的硬物。
拿出来一看,是USB随身碟。
年代久远,印刷在外壳上的商标已模糊难辨的随身碟。
一个月前沙树归还给我的「失物」。
我向来不相信缘分,此时却有种冥冥之中天注定的感觉。
「拿去看看吧。」
我将随身碟递给她。
「里面放了我大四那年写的小说,是我最有自信的作品。我希望你看一看。」
这依然出于个人的感情。
不是为了帮助她重新振作起来,纯粹是因为我想这么做。
即使她在此面临挫折,我还是想将我的遗产,不,残骸托付给她。
「可是我现在没有电脑。」
「跟柜台说一声应该借得到。看一下吧,你可以把它当作我这个指导员最后的任务。」
她脸上消沉的表情稍微恢复了生气,又变成了平常的南里花恋——那个总是对各种事物感到好奇的青春期少女。
「……嗯,我想看,请让我看。」
「谢谢。」
于是我马上拨了通电话到旅馆的柜台。时间已是深夜,电话大概响了一分多钟才终于接通。一脸刚睡醒的服务生将一台又厚又重的旧式笔记型电脑送了过来。
趁著她在阅读的时候,我先回到房间。听著雏可爱的鼾声,打开了冰箱。酒已经喝够多了。于是我将瓶装矿泉水倒入纸杯喝了几口。
口乾舌燥。
纸杯的水面微微摇晃。
……紧张吗?
平常虽然以指导员的身分自居,然而这还是头一次让她阅读我的作品。说不定会换来「什么啊,也没什么了不起嘛」的批评。如果她觉得很无趣、如果她觉得不知所云、如果她觉得根本称不上小说……好可怕,我怕得不得了。上次如此感到害怕,应该是高中时代第一次让沙树看自己写的小说那时吧。
为了分散注意力,我打开电视。同时按下消音键,以免吵醒可爱的睡美人。现在正是播放深夜动画的时间,是我已经录下来却没时间看的节目。我呆呆地凝视著※内裤……不对,凝视著几名勇敢的少女跟敌人展开无声的空战。虽然听不到台词和背景音乐,不过还是可以从脸上的表情感受到她们坚定的决心。真是一部好作品,我也好想以文字塑造出这种角色。(编注:指动画《强袭魔女》,里面的魔女们都以内裤或泳装之姿在空中战斗。)
播放片尾曲及下集预告之后,接下来是电视购物的节目。看到艺人为了标榜去除霉根的强效清洁剂做出夸张的反应,飞扬的心情顿时冷却下来。就在我准备关闭电视的时候——隔著墙壁的声音传入耳中。
又是她的哭声。
这次我不会听错,很明显就是哭声。而且是像个小孩一样号啕大哭,不禁令人担心会不会吵醒雏或为其他房间的客人带来困扰。难道是看了我的作品之后太过感动……才怪,那不是会让人哭得那么凄惨的作品。基本上那是被当时的我视为王道、现在的我则认为平凡无奇的异能战斗作品。就算她真的、真的被感动好了,也不可能会大哭吧?
于是我敲了敲她的房门,结果房门才刚打开,她就立刻冲进我的怀中,贴在我的胸前呜咽啜泣。这不是小孩子,根本就是婴儿了。
「喂,怎么回事?喂!」
我将穿著睡衣的身体推房间,摇了摇她的肩膀,结果她还是哭个不停。我的T恤被泪水沾湿,紧贴著胸口。
「你为什么哭了啊?喂!」
我又用力摇晃她的肩膀,同时开口询问,她这才终于抬起头来。
「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啊?」
完全不能理解。
因为很好看所以哭了?一般来说应该会笑吧?我想写的是娱乐作品,不是文学作品欸。我希望读者看了心情爽快,希望他们看了哈哈大笑。看了我的作品后泪流满面,我完全高兴不起来。如果是为了替我保住面子不惜假哭,那更是不能原谅。
不过她的眼泪看起来应该是发自内心的。
双眼红肿、鼻水直流,可爱的脸蛋完全变了个模样,实在有些凄惨。
「这么有趣的作品居然没得奖!居然无法出书!居然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被埋葬在随身碟里!实在太令人难过了!天底下怎么会发生这么令人难过的事情!」
「…………」
……不行,果然还是无法理解。JK的思考逻辑……不,南里花恋的思考逻辑简直是外星人,二十九岁社畜的大脑完全无法理解。明明很有趣,却无法出书,所以才悲从中来?不不不。就是因为作品不好看,所以才无法出书。
不过这部作品的确只差一步。
最终评选,也就是正式成为职业小说家的最后一哩路。
「之前不是说过我曾经入围最终评选吗?就是这部作品。所以也没什么好难过的。虽然无法作为小说家出道,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这是我穷究的一切所完成的杰作,我没有遗憾了。」
沙树不是说了吗?
『你当初已经闯到最后一关,就只差临门一脚而已,真的很了不起。』
渡良濑不也这么说吗?
『所谓的最后决赛,就是距离职业作家只剩下最后一步的意思吧?真的很厉害。』
所以我心满意足了。
没什么好遗憾的!
「请不要欺骗自己!!」
南里花恋大叫一声。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她,对我砸出有别于沙树和渡良濑的话。
「在最终评选的时候被刷掉,才是最不甘心的结果吧!」
我感到自己被揍了一拳。
她的这句话成为强劲的冲击,撼动了我的身体。不,实际上并没有撼动,我的两只脚还是稳稳地踩在地上。是眼角渗出的细微泪水,令周遭的景物彷佛在摇晃。
……啊,这次我终于理解了。
二十九岁社畜早已生锈的灰色脑细胞也可以顺利理解。
她点出了再简单也不过的事实。
只要稍微思考,任谁都可以明白。单纯至极、简直理所当然的逻辑。
连一个高中女生都看得出来的事实,我却一直假装没看见。明明是个大人,却完全无法理解——不,应该是不去理解,也不想理解。
因为一旦认清事实,不是会很不甘心吗?
不是会悔恨、不甘、遗憾到难以入眠吗?
每天加班已经很累了,而且明天一大早还要开会,睡不著可是很麻烦的。不甘心的感觉若在处理客诉时突然涌上心头怎么办?在没达到业绩被主管碎碎念的时候,突然产生想写小说的冲动怎么办?替兼职人员调解纠纷的时候,突然想到可以取得天下的好点子怎么办?
我只能放弃。
我只能遗忘。
梦想破灭之后所留下的唯一武器,就是遗忘。
然而若连这种武器都被夺走。
不,应该是已经被夺走的话……
「谢谢。」
我的双手环绕至她的背后,将她拥在怀中。
憎恨到无以复加、多年来一直隐藏著,连儿时玩伴和后辈都被我蒙在鼓里的欺瞒暴露在她眼前,这份强烈憎恨,让我爱得不可自拔。对方尚未成年也好,可能触犯淫行条例也罢,那些都无所谓。长久以来被我遗忘的感觉——怜爱,如今再度涌上心头,拥抱她的力道加重了少许。
「谢谢你,花恋。谢谢你瞭解我……」
她耸耸鼻子,抽噎了好几次,小巧的脸蛋在我的胸前磨蹭,湿热的泪水温暖了我刺痛的心。于是我也轻抚她在月光映照之下闪烁著光芒的长发。她对我付出,我亦有所回报,这种感觉真是幸福又充满喜悦。
她的手臂同样环到我的背上,加深了彼此的拥抱。轻柔光滑的丝质睡衣拂过我穿著短袖的手臂,触感非常舒服。睡衣与牛仔裤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最后终于紧贴在一起。
卷翘的长睫毛因为决心而微微颤动,她抬起了头。
并在闭上双眼的同时挺直了腰杆。
我也微微弯下身躯,回应她的勇气。
「…………」
「…………」
我的经验虽然称不上丰富的程度,但表现应该还算可以。
「枪羽先生,我好喜欢你。」
湿润的双唇轻吐的字句,是已经听得不想再听的告白,然而今晚我却觉得新鲜。男人真是现实的生物——我只能自我解嘲。
现在……
在理智飞到九霄云外之前,还是重拾指导员的身分吧。
「既然你可以体会我的懊悔,就别再提起放弃两个字。」
「…………」
「你还没达到我当年的那一步,还没有跟我同样如此懊悔的资格。这不是能不能成为职业作家的问题,而是在此之前更重要的问题。体会到我内心懊悔的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吧?」
「……枪羽先生好狡猾……」
她撅起嘴唇,闹起了别扭。没错,我当然知道这个论点相当卑鄙,这只是为了让你不再说出放弃的强词夺理,这些我都承认。
不过你无法拒绝。
如此喜欢我的你,根本无法拒绝,你无法践踏我的梦想、我的尊严。
在高中女生坠入爱河时趁虚而入,吃乾抹净的邪恶大人。
这就是我。
「可是我回家之后也没电脑用,该怎么办?」
「回程的时候买一台给你,不要小看大人的经济能力。」
「被外公发现的话,搞不好又会被没收耶。」
「这点我会找个时间跟社长谈一谈。有时间担心这种事情,还不如去写作。距离帕琪柠檬的截稿日,只剩下一个星期了吧?」
她的脸上浮现出类似笑容,又有些困惑的神情。
「枪羽先生的嘴巴真厉害。」
「这你刚刚不就知道了?」
我只是稍微捉弄她一下,她就羞红了脸蛋,只差头顶没冒出热气而已。这里是温泉胜地没错,不过你也煮太熟了吧。
「我知道了,花恋会加油的……所以……」
面红耳赤的她再度闭上双眼。
「拜托,再一次……」
这是我唯一的门生许的愿望,我当然会替她实现。于是,她接受了人生第二次的特别授课。
……已经不能回头了。
既然要求她「不要放弃」,我也只能如此而为。不能只出一张嘴,而是要以实际的行动以身作则,否则实在有愧指导员的职守。
唉,明明跳槽到环球社比较有利,也比较明智,正常的大人一定都会这么做的说。
只可惜枪羽锐二一点都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