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投稿的第三部作品获得的回响,更胜于前两部作品。
投稿第二天留言就超过五十则,第三天则超过一百则。读者的评价两极……不,否定的意见似乎稍微多了一些?不过差距相当微妙。正面的意见也为数可观,并未出现前两部作品那种压倒性负评的局面。赞扬与贬抑的双方读者甚至在留言板上掀起骂战,情况明显跟过去截然不同。
光就评价好坏而言,还是有其他获得更高评价的作品。不过引起如此轩然大波的作品,应该就屈指可数了吧?
这么一来,阅读感想就变成一大乐事了。我好几次在抄写车价表期间滑手机,结果这个星期几乎没什么进度。反正也不会有人检查我的工作绩效,自然可以大肆偷懒。这部分真的要感谢百目鬼。
她似乎也因为读者的回响十分高兴,每天都透过LINE传送「这边被读者肯定,好高兴」或是「这个梗让他们哈哈大笑,感觉好幸福」这样的心声。
不过也不全都是好消息。
投稿第二部作品的少女心网路大奖公布初赛结果,她再度遭到淘汰。如此一来,果然只能把希望放在帕琪柠檬了。不奢求拿下大奖,至少——至少让她初赛入围吧。现在的我也只能如此祈祷。
不过百目鬼的那件事,可不能光是祈祷。
还有最终决战等著我。
帕琪柠檬投稿后第八天的星期一,我独自出现在六本木的人潮之中,准备接受睽违三个星期的讯问。这次特地在上个星期六先行预告,据说社长以及其他干部到时候也会出席,规模相当盛大。
看来百目鬼打算在今天做个了断。
不过我也一样,准备在今天跟他一决胜负。
胜负的关键,在于那项「证据」是否赶得上。那家伙似乎很忙,一直联络不上。到底能不能及时赶到呢?
我压抑内心的焦急,进入阿卡迪亚总公司的大楼。于柜台换取通行证之后,在警卫的护送——不,监视之下前往地下二楼的特别会议室。
进入会议室一看,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全都到齐了。
宽广辽阔的会议室仿照法庭的格局,高屋敷社长端坐在位置最高的审判长席次,其他干部自左右两侧一字排开,部长等级的主管则是坐在比较下面的位置。百目鬼占据检察官的席次,须藤是也哥以及帅哥村上则在他身后。
我依照惯例在正中央的被告席罚站。
部长和干部都把我视为犯人。在冰冷视线的暴雨之中,我挺起胸膛抬著头。
负责主持会议的门协轻咳一声。
「那么现在就开始讯问枪羽锐二。百目鬼先生,麻烦你了。」
百目鬼站了起来,先向社长深深一鞠躬。他的头实在是垂得太低了,多少有点刻意殷勤的讽刺感。百目鬼对社长的真实情感表露无遗。
「我们在这一个月的期间持续讯问枪羽,却迄今未能取得他的自白。事到如今,也不必再浪费时间了,就请各位今天直接做出『判决』吧。」
百目鬼的声音中气十足,现场无人反对。
「高屋敷社长,不知道您在这次的事件中打算如何处置枪羽?」
面对百目鬼的挑衅,社长保持沉默,甚至连嘴角的白胡须都文风不动。
「身为枪羽的顶头上司,我实在不忍心再见到他受到如此折磨。即使是再怎么严苛的处分,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请您做出裁决吧,社长。」
在座众人的视线集中在社长身上。
抓准社长的白胡须微微一颤、准备开口说话的当下,我立刻出声:
「各位,请等一下。」
我的声音比百目鬼更为洪亮、更为中气十足。一天到晚在客户来电中打滚的日子可不是白混的,我才不会在音量上落于下风。
「我想藉这个机会控告百目鬼中心负责人以及他的党羽。」
「控告?」
「是的,他犯下两项罪行。第一个是意图构陷于我之罪,另一个则是——泄漏客户个资的真凶之罪。」
法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慌了手脚的是也哥站了起来,村上冷笑著频频抖动双肩,百目鬼则看似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就叫自曝其短。被逼得走投无路之后,居然做出这种不实指控。人称八王子王牌的你堕落到这步田地,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他没有顺著我地挑衅,要与百目鬼辩论,还需要静待一段时间。
于是我从皮包拿出资料,亲自发给每一个与会人士。
我将隶属于本营业组的「某两个人」这半年来的后续处理时间作成图表,然后再跟我疑似窃取客户个资的登入纪录比对。
看到资料之后,百目鬼皱起眉头。
「枪羽,你没有指导员的权限,这些资料是从哪弄来的?」
「须藤先生在上上个星期六临时指派我接下指导员的工作,就是在那个时候。」
「……须藤,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被百目鬼锐利的视线瞪了一眼,是也哥顿时惨呼一声,整个人缩得小小的。冷眼旁观的村上露出一抹奸笑,这几个家伙没有一丁点团队意识啊。
我无视他们的内哄,回到座位继续说下去:
「请大家看看我所发下的资料。之前曾经向大家报告,部分登入纪录我本人完全没印象,结果在这些登入纪录发生的日期,『新横滨太郎』这名员工的后续处理时间出现异常缩短的现象。其他日子的平均时间明明是八分钟,唯独在我加班的时候缩短为三分钟以内,不觉得有些不太自然吗?」
百目鬼嘲讽地笑。
「这又如何?不过就是那天的工作刚好比较顺利,如此而已吧?」
「请各位再看看另一张图表,应该就会发现『梅野留菜』这位已经离职的女性兼职人员,后续处理时间则出现异常延长的情况。这种奇妙的颠倒现象只发生在我被怀疑窃取客户个资的日期,这真的只是偶然吗?」
「除了偶然之外,还能怎么解释?」
百目鬼拍了拍手中的资料,嘴角依然维持先前的讪笑。
「不,答案只有一个。你为了造就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加班的假象,故意削减新横滨的后续处理时间,移花接木到后续处理时间较短的梅野身上——我在加班的时候,新横滨也为了后续处理留在公司加班——这样就糟糕了,毕竟没有哪个傻瓜会在他人也在场的时候窃取客户个资。一定要捏造只有我留下来加班的假象,否则就会出现破绽,不是这样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独自留下来加班本来就是不争的事实。」
「是的,没错。」
我表现出肯定的态度,百目鬼顿时眯起镜片之后的双眼,一脸狐疑的模样。
「然而你却不这么认为。你只看到系统的后续处理时间,以为我跟新横滨两人同时留下来加班。而且从新横滨特后续处理时间过长这点判断,你认为他是『义务加班』,所以才产生削减新横滨后续处理时间的念头。由于公司并未将『义务加班』视为加班,因此这项资料在公司内部被当成可有可无的数据,只会留存在系统上而已。只要篡改这项资料,捏造我在当天的登入纪录——就可以制造出我为了窃取客户个资,独自加班的假象。」
现场起了一阵骚动,大家的视线集中在百目鬼身上。
百目鬼却丝毫不以为意,口中发出刺耳的大笑声。
「意思是我为了入罪于你,不惜大费周章做出这些事情?」
「在这两个月期间,只有为了调查个资外泄事件、独占系统登入权限的你可以这么做。其实你只是想篡改新横滨的后续处理时间,可是每个月的营业报告书是纸本资料,上面记录了小组合计的后续处理时间,可能会被人发现帐面数字不合。所以你将新横滨被削减的时间加在后续处理时间较短的梅野身上。除了你是泄漏个资的真凶之外,无法解释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面对我的控诉,百目鬼依然面色不改。
然而他的手下就不同了。村上失去了笑意,开始观察几个干部的脸色,是也哥更是面露狼狈地走来走去。
「新横滨的『义务加班』对你造成了莫大的困扰。后续处理时间这种可有可无的数据,成为你加罪于我的阻碍。你大概觉得这个『勤奋的员工』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没有加班费,为什么还要认真工作吧?」
「谁知道,一个小小的基层员工,我从未放在心上。」
「你应当要放在心上的。你该仔细观察『现场』的情况。若你对他平常的行事作风有所瞭解,就绝对不会以为他是个『勤奋的员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刻意摇头叹息,动作十分夸张。
「看来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新横滨从来不会义务加班,他只是在电话结束之后,立刻跑出去吃喝玩乐而已。系统上之所以留下后续处理的纪录,纯粹是他忘了登出。」
百目鬼睁大双眼,似乎大感意外。
「没想到是吧,中心负责人。没错,其实你处心积虑捏造的纪录,说穿了根本就是白忙一场。我打从一开始就是独自加班,完全没必要篡改纪录。可是你却缩短了新横滨后续处理的时间,这是为什么呢?不是很奇怪吗?我们营业组的同仁,没有任何人会认为新横滨是个『勤奋的员工』,其中当然也包括了我。唯一的例外——就是你这个对现场不屑一顾、只会拿SOP威压部属的家伙!」
现场再度起了一阵骚动,大家都对百目鬼报以怀疑的视线。
于是我乘胜追击,不过换了平静而沉重的语气:
「以绝对的SOP绑住现场的工作人员、逼迫大家服从命令的你居然栽在新横滨这种不良员工的手上,心里想必很不是滋味吧?」
不发一语的百目鬼正面接下来自众人的狐疑视线。
看在与会人士的眼中,枪羽显然占尽上风。
然而我内心却焦急得不已,一心盼望救命的女神尽快出现。还没好吗?怎么还没来?在女神降临之前,我得尽量拖延时间。
先前的演说似乎奏效,现场仍笼罩在议论纷纷的气氛之中。放眼阿卡迪亚漫长的社史,这种事想必前所未见吧。
只是他们不是为了「谁的说法才正确」而争论,而是在思考「把谁当成犯人对大家比较有好处」吧?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坐在最上面的那个人。
门协轻咳数声,试图控制场面。咳了第五次之后,现场终于安静下来。
「百目鬼先生,你对枪羽的说法有何辩解?」
「辩解啊——」
百目鬼闭上双眼,抬起头彷佛仰望著天花板。是也哥和其他的手下无不以忐忑不安的神情凝视著他们的老大。
在与会众人屏息注目之中,百目鬼开口了:
「确实是有点不好辩解。」
「意思是你承认枪羽的说词?」
「不——他的说词漏洞百出、无聊透顶、愚蠢至极!我的意思是,我很烦恼要从何开始反驳才好啊。」
百目鬼重新面向前方,脸上再度浮现自信的笑容。
「枪羽,你刚刚所提出的内容全都是间接证据,而且毫无事实依据。」
很好,果然来了。
那家伙精准命中我的「弱点」。
明知自己理亏,我还是加以反驳:
「间接证据吗?你又何尝不是如此?我登入系统的证据应该只存在于伺服器而已。」
百目鬼立刻攻破我的论点:
「这是诡辩,登入纪录跟后续处理时间是不一样的。趁著加班的时候登入客户资料库的行为『非比寻常』,而且这么做的人只有你,所以你才会遭到怀疑。然而后续处理时间并非如此,所有工作人员都有可能超时。应该重视哪项纪录,自是不言而喻。」
「……」
见到我无言以对,他又加强了攻击火力。
「你企图利用只是多种偶然同时发生的资料怪罪于我,但我篡改过任何数据——亦即你所谓『篡改之前的后续处理时间』的资料,理论上应该要有。然而这种资料并不存在!诚如你先前所言,每个月的营业报告书确实记录了小组合计的后续处理时间,然而除了系统以外,个人的后续处理时间都并未留下纪录!不是吗?」
虽然是敌人,百目鬼的反击的确高明。
百目鬼就是知道原始资料早就不存在了,才篡改了小梅和新横滨的后续处理时间。对于我所提出的资料一律以「无法解释」因应,还可以宣称一切都是偶发的巧合。
事实上百目鬼提出的证据也一样「无法解释」,然而他说的没错,客户个资的资料库是不会「偶然」被登入。他可以将一切归咎于偶然,我却不能这么做。若我无法主动提出「证据」,势必很难结束这场战争。
然而现在的我却没有这种能耐。
因此百目鬼依然一脸无畏的模样。
迄今为止,我完全跨不出他事先预料的范围。
「怎么啦,枪羽?刚刚的气势到哪去了?可以反驳的话,就尽管试试看啊。」
「…………」
视线跟百目鬼交锋的同时,我紧握著牛仔裤口袋中的手机。还是没消息,手机依然保持沉默。
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不行吗?赶不上吗?
「你倒是说话啊,枪羽!」
「……我确实是没有原始资料。」
「我就说嘛。」
百目鬼环视全场,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
「这代表后续处理时间就是这种可有可无的数据。电销人员的价值完全取决于契约数!其他数据没有讨论的必要!试图以这种资料为根据,指控我篡改纪录,更是无法饶恕的一大侮辱!」
百目鬼用手指著我。
「追根究柢,我为什么非要陷害你不可?我有憎恨你至此的理由吗?」
「……因为我拒绝加入你的阵营。」
「开什么玩笑!若只是因为拒绝加入就陷害无辜,那我岂不是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这种理由完全不构成动机。居然在没有确实的证据和动机的情况下冒然提出控诉,只能说你已经被逼急了,所以才失去理智!」
「…………」
无法反驳。
刚刚对我大为有利的局势,如今又再度倾向百目鬼。场内的骚动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轻声的叹息以及失望的咂舌声。门协正在跟社长咬耳朵,社长则是以老鹰般的锐利视线直盯著我。
回到主持人的位置之后,门协开口说话:
「看起来枪羽已无法辩解,因此我们就回到原先的议题。关于他的内部处分——」
就在这个时候。
敲门声响起,会议室的大门伴随著「打扰了!」的声音被打开。穿著套装的女子出现在门口。身材苗条,修长光泽亮丽的长发以发圈固定,垂在颈侧。微微上吊的眼角以及冷艳的外表就像黑猫一样美丽优雅,令在场男士的眼睛为之一亮。
然而最吸引我注意的地方,却是她的裙子。
自从发生那件事以来一直穿著裤装的她,终于换上了裙子。
他们应该无法体会吧。
在场的每一个人,应该都无法体会她的觉悟、决心及勇气。
伴随著微微晃动的裙襬,她迈开步伐。
每当裙襬摇晃的时候,白皙的小腿就若隐若现,吸引在场男士的目光。形状鲜明而紧实的臀部曲线,更是引来了意淫的视线。她应该也有所自觉吧。双颊泛起羞赧的绯红,眼角则浮现隐约泪光。
久违地再度穿上裙子,现身于只有男人的会议室,绝对需要超乎想像的勇气。
或许对她来说,美貌与姿色只会替自己带来灾难。被当成女人看待的结果,对保险业务员的工作只有扣分。
然而她——渡良濑绫依然选择穿上裙子。
堂堂正正地表现自我,没有任何妥协,选择挺身而出。
「百目鬼中心负责人必须构陷枪羽指导员的『动机』确实存在,我就是人证。」
「你搞什么!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百目鬼威吓意味十足的语气让她停下脚步,看得出她的膝盖正在微微颤抖。被百目鬼喝斥之后,性骚扰的记忆说不定又重新浮现脑海。
——不要认输!
察觉我的视线之后,渡良濑点了点头。
在高跟鞋的喀喀声之中,她来到我的身边。
「对不起,我来晚了,前辈。」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笑了笑,轻拍后辈的肩膀。
「嗯,真是千钧一发,得救了。」
渡良濑的猫眼溢出了泪水。我本来想把手帕递过去,结果她自己拿出面纸拭去泪水,还连带夸张地擤了个鼻涕。声音传遍全场,看得发愣的与会众人顿时变得沉默。
「可以吗?」
「嗯。」
渡良濑绽露笑意。刚刚的小插曲让她重新找回自己的步调。
于是后辈往前踏出一步,向与会人士诉求自己的主张。她跟我一样,每天都有接不完的电话,音量自是不在话下。而且音质格外动听,比我更容易引起场内的关注。
「十月二日,也就是枪羽指导员遭到指控的一个星期之前,百目鬼中心负责人伸手碰触我的下半身,对我做出性騒扰的行为。除此之外,他还要求我跟客户过夜。」
「不要胡说八道!女人给我滚下去!」
大声叫嚷的人正是村上。只见他一张脸涨得通红,跟河马一样张大了鼻孔。帅气潇洒的模样早已消失无踪,态度简直像个家暴男。这就是他只把女人视为道具的证据。
场内的反应无疑并不温暖。面对一个被性骚扰的女性,在场男性好奇的眼神在在刺伤了后辈,其中更是不乏笑得十分露骨的干部。就是这种被当成笑话的待遇,才会让无数女性选择忍气吞声。
然而渡良濑不再畏缩。
会惧怕这种事,就不是「冷冻美人」了。
「之后我找直属上司——也就是枪羽指导员商量性骚扰事件的因应对策,指导员建议我开始著手提出控诉的准备,结果这件事好像传入了中心负责人的耳中。过了一个星期,中心负责人反而控告指导员是客户个资外泄的犯人。要说这只是偶然,个人认为似乎有些牵强。」
渡良濑以挑衅的眼神环视在场的公司干部。没有人敢正面接下她的视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都以这样的表情注视百目鬼。
即使在这种情况之下,百目鬼依然面不改色。不,其实从我的位置可以清楚见到他握紧了拳头,不过至少表面上并未显现气急败坏的模样。
「性骚扰?不要胡说八道。你有什么证据?」
「没有,因为那天我直接回家了。」
百目鬼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正中下怀的表情。
「没错。那天我确实带著你一起去招待客户,可是你在途中表示身体不适,在见到客户之前就先行离去。」
「那是因为我感受到失身的危险,所以才藉故离开。我可不记得自己身体不适喔?」
「不要说谎,连『这保』的编辑长都很关心你呢。居然将编辑长的关心解读为失身的危险,这简直是天大的侮辱。八成是枪羽告诉你要这么说的吧?」
「前辈什么都没告诉我,这是我出于自由意志的指控。」
「那就是你的被害妄想了。想要反驳的话,就先拿出证据。」
……这家伙真是不得了。
居然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说起话振振有辞。要是换成我们家的哈姆课长,恐怕才听到性骚扰指控的「性」字,就口吐白沫、昏倒在地了。
不过刚刚百目鬼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
百目鬼表面上虽然还是自信满满的模样,突如其来的性骚扰指控想必还是让他内心有些动摇。他一定以为渡良濑会选择忍气吞声,没想到居然被反将一军,结果不小心说出不交代清楚也无伤大雅的关键字。从头到尾都以冷静的态度质问的渡良濑,表现确实可圈可点。
若百目鬼身边有优秀的心腹或是部属,或许还可以出言提醒,只可惜村上和是也哥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以茫然的表情坐视事情发展。如果小田原在场,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小田原起初以为自己获得百目鬼的赏识,对这次的工作燃起莫大的热情。只要运用得当,绝对不失为百目鬼的一大助力。
「百目鬼中心负责人,你刚刚提到了『这种保险真厉害!』的名字是吧?」
「没错,那又怎样?」
「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这种保险真厉害!』的编辑长曾经涉及企业之间的客户个资买卖吧?」
百目鬼的表情在剎那之间变得扭曲而狰拧。
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很快就恢复原先桀骜不驯的神情。应该只有一直用心观察百目鬼的人,才会从表情的变化察觉到他的惊慌。
「不清楚,今天才知道。」
「这就奇怪了,『这保』每一期的杂志都纳入收藏的人居然会不知道那件事?那本杂志的编辑长叫做猿渡吧?他曾经因为此事遭到警方逮捕,后来是因为证据不足才获得不起诉的处分。」
「完全没听过,这是哪来的资料?」
「我这里有五年前周刊报导的影本。」
我请渡良濑将将她带来的杂志影本发下去。这一期杂志是沙树透过编辑时代的人脉替我弄来的。
阅读报导之后,现场顿时起了一阵骚动。严格说来已经不是騒动,而是一片哗然了。「这篇报导是怎么回事?」的声音此起彼落。是也哥和村上等人面色如土,已经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了。
「先前中心负责人表示这是一连串的偶然凑在一起造成的结果,不过这也未免太巧了吧。偶然发现后续处理时间的不合理之处,偶然被有被害妄想的女性员工指控的性骚扰及性招待,性招待的对象又偶然有泄漏个资的前科。三种巧合同时发生的情况真的存在吗!?」
「没错,就只是这样。全都是巧合。」
「不要归咎于巧合,你能不能提出合理的解释呢?本公司连续三年荣获『这保』排名第一的殊荣,该杂志的编辑长难道也是出于偶然,才跟你交情匪浅吗?你跟对方之间存在著利益输送的关系。比起三种巧合同时发生的说法,不觉得这种解释更加合理吗?」
「不要再强词夺理了,枪羽!」
百目鬼还是继续辩解,说话的声音和握紧的拳头流露强大的愤怒。
「你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光是这样还是无法证明我就是犯人!这顶多只是我加罪于你的动机罢了!难道有动机就是犯人了吗?整件事的起源是篡改后续处理时间,既然没有确实的证据,就代表你的指控全都是假设!是你让我蒙受不白之冤、给我找麻烦。你搞清楚了吗!?怎样啊,枪羽!」
面色狰狞的百目鬼彷佛是一头威吓敌人的野兽。
他所表现的怒气让议场的空气为之冻结。为了稍稍缓和现场的气氛,我提高了音量。平静、优雅却义正词严,正好与敌人大相径庭。
「出示证据就好了吧?」
「什么?」
「只要出示篡改后续处理时间的证据就好了,对吧?」
百目鬼舔了舔嘴唇,右侧的嘴角微微上扬。
「没错,有这种东西就给我看看吧。不过我话说在前头,那个叫做什么新横滨的证词不予采纳。他跟那个女的一样都是你的部下,你大可命令他们说出你想要的证词。」
「不,没这个必要。」
我使了个眼色之后,渡良濑从包包里面拿出两样东西。一个是吉他的拨片,另一个是A4大小的奖状。
渡良濑就是为了跟物品的主人商借这两样东西,所以才会那么晚赶来。
百目鬼讶异地探出上半身,调整眼镜的位置。
「这是什么?拿出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你说的『证据』。」
我右手拿起拨片,左手拿起奖状,向注视著我的与会人士展示。大家都跟百目鬼一样面露诧异的神情,甚至连社长也歪著头,让我有些愉快。
为了让那个死老头也听见,我以最大的音量朗读奖状的内容:
「表扬。梅野留菜小姐,你在四月份的平均后续处理时间是一分十五秒,拿下小组第一的殊荣,因此特别颁发『后续处理努力奖』以资鼓励。平成二十八年五月三十日。营业组指导员,枪羽锐二。」
百目鬼张大了嘴巴。原本以为他会破口大骂,结果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
其他的与会人士多半也出现类似的反应,唯独曾经待过第一线的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门协部长也是其中之一,只见他眯起双眼,一副不胜怀念的模样。
没错。曾经待过第一线的人,应该都会想到这个点子。
该怎么激励工作人员的士气?该怎么让工作人员服从自己的领导?只要是曾经认真面对这些问题的人,想得到的办法大概都差不多。
「『后续处理努力奖』是我自行设置、自行表彰的奖项。后续处理不被公司纳入评鉴项目,也跟调整时薪或录取为正式员工无关,不过只要付出努力,我还是希望给予他们应有的回报。因此我本著这种想法,每个月都会公开表扬后续处理时间最短的工作人员。也就是说——梅野遭到篡改之后的后续处理时间,是不可能受到表扬的。」
百目鬼的身体微微摇晃,彷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推了一下。
他张开嘴巴,之后又闭上,然后又张开……最后甚至不听使换地微微颤抖。湿黏的汗水流过发黑的脸颊,反射出阵阵亮光。
「吉他的拨片又是怎么回事?」
询问的人正是社长。他的眼神十分平静,跟平常大不相同。
「这是奖品。贴上舍妹手绘的贴纸、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稀有珍品。」
雏菜很会画画,贴纸上画的是小梅的Q版肖像画。当初颁奖的时候,小梅也非常高兴。顺带一提,我还会颁发「桌面最整齐奖」、「休息室饮水机水瓶更换奖」等等其他奖项,这些都是另一个故事了。
把奖状和拨片还给渡良濑之后,我面对百目鬼。
「你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有这种东西吧?除了签约数之外,其他事情你全都不看在眼里,所以才会浑然不觉、毫不在乎地篡改后续处理的数据。即使员工留下来义务加班,你也丝毫不以为意。只要消除就好,只要作假就好,你心里面一定是这么想的吧?你不是什么优秀的主管,根本就是恶劣的黑心上司!」
百目鬼双手撑著讲台频频喘气,却并未低下头来。虽然呼吸异常急促,嘴角冒出白沫,他还是抬头挺胸怒视著我。
我当然也瞪了回去。
论眼神的凶恶度,我可不遑多让。大眼瞪小眼的游戏从未输过,看我用眼神杀死你。
「第一天来到八王子的时候,你曾经表示希望跟现场的工作人员学习,还说成为社长是你的梦想,往后将为了实现梦想跟大家一起打拚。像小梅这种认真的兼职人员在八王子多的是,只要一起工作,一定会有所察觉。结果你到底在现场看到了什么!」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咕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咕呣呣呣呣呣呣呣唔唔唔唔唔唔。
议场中传出被猎杀的猛兽临死的低吼。
百目鬼曾经吐露无数恶言恶语的口中流露出类似磨牙的呻吟。双腿微微颤抖,几乎无法站立,只能仰赖撑在讲台上的右手支撑身体。
「……那又怎样?嗯?枪男?」
可憎的声音伴随著野兽负伤的眼神流泻而出。
「这种东西、这种玩意算什么?嗯?我可是百目鬼,八王子的中心负责人。我说是巧合就是巧合。就凭那种无聊透顶的奖状,也想把我、把几十年以来为了阿卡迪亚尽心尽力的我拉下马吗?」
百目鬼的嘴角流下口水,彷佛醉鬼一般踩著踉跄的脚步来到会议室的正中央,朝干部的席次高声怒骂:
「你们说说话啊各位干部!也不想想过去我贡献了多少女人给你们,事到临头居然保持沉默?你们不也跟我一样,干下了数不清的骯脏事吗?啊啊?就是你!还有你!就是因为干尽了骯脏事,现在才能大摇大摆地坐在上面,否则根本你们不可能成为干部。不是吗?说话啊!」
没有一个干部正面接下百目鬼的视线。他们要不是假装浏览手中的资料,就是拿出手机或看看手表,摆明就是装傻到底。
百目鬼几乎快喷出血的视线越过在场的干部,直接锁定位居顶点保持沉默的男子。
「最可恨的人还是你,社长。为了让你的亲戚接任损害调查部的次长,我被流放关西,被迫跟妻子女儿分开独自赴任,埋下了日后离婚的导火线。这太没道理了吧?我为了你尽心尽力,也为了公司努力不懈,甚至不惜放弃家庭,最后连一对女儿的监护权都落入前妻之手。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这么努力……这么拚命……」
最后百目鬼双膝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双手撑住前倾的上半身之际,眼镜匡当一声掉了下来。
泪水滴落于躺在地上的镜片。
见到这一幕,社长依然不动声色。
这时四名警卫走进会议室,也不知道是谁找来的。警卫将是也哥以及村上这批百目鬼的手下带到其他的房间。他们乖乖地跟著警卫离去,彷佛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其中有两名警卫接近百目鬼。他们似乎预期会遭到反抗,分别从左右两侧架住百目鬼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
结果警卫的手被百目鬼激动地甩开了。
「不要碰我!」
百目鬼以衣袖拭去眼泪,捡起掉在地上的惯用眼镜,旋即猛然起身,伸手整理西装的衣领。
两名警卫慑于百目鬼的气势,往后退了一步。百目鬼看也不看一眼两人一眼,挺起胸膛朝著我走了过来。
我示意渡良濑退下,自己往前踏出一步。
与这两个月以来全力拚战的对手正面对峙。
「我被你将了一军,枪羽。没错,全都被你猜到了。」
镜片深处的眼睛浮现笑意,悲壮惨烈的笑意。
「没想到欲致你于死地的讯问会居然成为我的葬身之处,真是精彩的剧本,真是精彩的大逆转。别干什么保险业务员了,当个作家如何?嗯?」
「……」
「你可以当个大作家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后方接近的警卫拍了拍百目鬼的肩膀。他一脸不耐地甩掉警卫的手之后,独自朝著出口走去。
握住门把的时候,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眯起双眼,仰望坐在高处的高屋敷社长——视线应该不是落在高屋敷社长本人身上,而是社长的宝座吧。
之后又转头看著我。
眼神已经没有敌意了,镜片反射出纯然好奇的光芒。
「像你这种没有梦想的男人,是否能在这个腐败的组织存活下去,我就在地狱深处看个仔细吧,枪男。」
最后这句话是诅咒,抑或是那家伙独特的声援——
我还来不及确认,房门就被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