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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生命最美总在追梦之时 第2章

周一上班前的早晨,肯定是让全日本的社畜们忧虑至极的时间带,而我有自信在其中是特别忧虑的。忧虑如果有偏差值的话,我应该有七十八吧。东京大学若有设立社畜学院,我要考上那里想必绰绰有余。

我边叹气边在客厅喝咖啡,穿著制服的雏菜则坐在我对面,边调整领巾的形状边喝牛奶。身为国二生的这家伙,从今天开始也要进入第三学期了。

「老哥,你好像没什么干劲耶?」

「因为是周一早上啊……说真的,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存在著周一早上啊?你不觉得周日晚上过后再接著周五早上会比较好吗?有谁会因此而困扰吗?」

可爱的妹妹面对语无伦次的哥哥,明显地皱起眉头。

「发生什么事了?应该说,今天会发生什么事吗?」

「之前说过了吧,我升上了八王子的中心负责人。而今天就是我身为中心负责人第一天上班的日子。」

「这不是应该高兴的事吗?老哥为什么会觉得忧郁?」

我叹了一口气代替回答。

「坦白讲,老哥我啊,不想出人头地。」

如果责任与业务会增加,我才不想升官呢,而且我对指导员这份工作也有感情。我本来打算一生都在客服第一线度过身为上班族的人生。我不想与魔王和龙之类的东西战斗,只想一直杀哥布林就好了。最近杀哥布林也比较受欢迎。

但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能顺著心意发展的事情总是很少。

然而才十四岁的妹妹似乎还不懂人生的玄妙……

「你这样说,听起来满奢侈的耶。」

因此否定了我的想法。

「是吗?」

「是啊。因为世界上不是有很多想出人头地却办不到的人吗?薪水不是也会增加吗?不是也能增加可爱妹妹的课金额度吗?然而你却说这种话,所以我才说你奢侈啊。」

「唔……」

我心想「才不会增加你的课金额度咧」,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妹妹讲得有道理。

我对于自身的处境感到迷惘。当上小说家后成为畅销作家,作品热卖而变成超级有钱人,用自己的钱做原创动画电影,不论在国内国外都大受欢迎,让全美流下热泪后漫步于红色地毯上——我曾经想像过这样的未来蓝图,但即使正值老是在想著丢脸妄想的国中时代,我也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在公司里出人头地」。实在很奇妙。

无论现实或妄想,都从未体验过的未知领域。

我在将要迈入三十岁的现在,即将踏足于此。

主旨:关于八王子客服中心的人事异动

自一月四日起,进行以下异动。

姓名:枪羽锐二

旧职名:营业组作业指导员

新职名:八王子客服中心负责人

又,该中心之人事更迭全交由新任中心负责人执行。

阿卡迪亚日本法人社长 高屋敷贵道

这封业务邮件已一齐发送给所有正职人员与兼职员工。

理所当然地,过去从未有过指导员升为中心负责人的前例。听说军人与警察殉职后会特别升迁两级,以这样的方式来计算,我得死三遍才行。难道我从前前前世就是社畜了吗?若拍成动画电影肯定爆红。

即使地位改变,也不代表我这个人会跟著改变。

就算把标签换掉,浊酒也不会变成纯米大吟酿。

我在上午八点便抵达公司,比平时还早了三十分钟。目的是为彻底清洁加湿型空气清净机。冬天马上就要到了。八王子有如东京的网走,冬天总是吹拂著刺骨寒风。这座客服中心座落的八王子南部算好了,北部还会更冷。东京下雪时,出动电视台的实况转播车,记者嚷著「请看!积了这么多雪!明明是在东京!」并公诸于全国的场景也是北部。哎,毕竟八王子很大嘛……由于南北的生活圈截然不同,不时会出现文化断绝的现象。听说北部居民抱持著强烈的自负,认为自己不是都民而是八王子市民。主张要合并町田、日野、多摩市,成为※政令指定都市的也是这群人。他们如此执著于多摩盟主宝座的精神显得可悲又惹人垂怜。不过呢,会冷的时候还是很冷。(译注:日本的政令指定都市较其他的市拥有更多地方自治权,这样的现象类似于过去的桃园县升格为直辖市。)

所以在这个季节,中心内的暖气会全力运转,如此一来,空气就十分乾燥。在客服中心里,湿度降低是很致命的。室内会成为病毒的温床,感冒一旦蔓延导致有人请假,班表就会东缺一个、西缺一个;肌肤与嘴唇的乾燥也会令女性员工变得烦躁。因此,保养加湿机乃是无法忽视的第一要务。

我在茶水间的水槽,用牙刷努力刷掉紧黏在滤网上的白色粉末。就在这时,有人从身后拍了我的肩膀。看起来就像高中生的娃娃脸同事笑咪咪地站在那里。是胡桃敦史(27)。

「枪哥,恭喜你升迁!」

「啊——」

我以很随便的口气回答了。牙刷难以伸进滤网的网格里,害我没空理会敦史。之后再从家里拿刷头更小的牙刷来吧。

另一方面,敦史握紧拳头,看起来情绪高涨。

「不对,不应该说升迁,而是大升迁!不过呢,我早就相信枪哥不用多久就会干出一番大事!而且居然还是从指导员升为中心负责人!我以前还觉得若没有抓住社长的小辫子,根本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呢!」

真敏锐。虽不中亦不远矣。

「从今以后,我一样是枪羽锐二最自负的后辈!还请你不要升官了就疏远我哦!庆祝枪哥升迁的餐会一定要办!」

敦史说完想说的话后就离开了。他虽然狂拍我马屁,却不会让人觉得讨厌,算是他的不可思议之处。

之后来上班的营业人员也轮流向我大加祝贺。有人想代替我清理加湿机,但我在网路上见识到百圆商店卖的柠檬酸有多神,已经成了它的俘虏,于是便拒绝了。这玩意超猛的,顽垢全都洗得一乾二净!

大家一直叫我中心负责人、中心负责人的,每被叫一次我都得在脑里进行转换,才会意识到「啊,是在叫我啊」。

不过,我都明白。

明白员工们这些奉承行为的背后,潜藏著什么动机。

虽然没有盛大发表,但『传闻』应该已经确实传开了。

当我把所有加湿机都洗到亮晶晶时,员工的赞颂与祝福也终于告了个段落。就像是算计好似的,让人联想到大型雪人的人影于这时现身了。「大妈」毒岛真真子小姐,她今天的肌肤一样雪白光滑又软软QQ。

「小锐,先向你说声恭喜。」

「谢谢。」

被身为兼职人员领班的大前辈这样一说,我也只能老实地向她低头致谢。大妈与其他员工不同,称呼我的方式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一点也令我高兴。

「之后会很困难呢。」

「船到桥头自然直,毕竟这里的员工我也很熟了。」

不过,大妈摇了摇肉肉的脸蛋。

「所以才困难啊。」

「你的意思是?」

「就是会『在人事命令与人情之间左右为难』。一旦当上中心负责人,就会被赋予人事权对吧?」

「……裁员的传闻果然传开了啊。」

大妈点了点头,她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阴沉。

「整顿些许人员也就算了,但没想到公司要裁撤整间八王子中心,我也吓了一跳。我在这里上班少说有二十年了,现在完全没有实感呢。」

「这件事还没定案喔。」

大妈圆圆的大眼又睁得更大了。

「难道你想抵抗权满天下的花菱中央银行吗?」

「我打算尽我所能。」

「就算不在这里工作,你也能跳槽到别的地方担任重要职务吧?如果因为抗拒裁员而被银行记黑名单,想跳槽也没办法了哦?」

「既然我当了中心负责人,这间八王子中心的人事就是由我来决定。我不打算对其他人唯命是从。」

「……你可别太冲动哦?」

大妈露出担心的表情。她一摆出这种表情,实在和乡下的老妈一模一样啊。

「一旦出人头地,阻力也会随之增加,绝对不会只有好事而已。以前对你很好的人也可能会突然敌视你,明白吗?」

「具体来说,是怎样一回事呢?」

大妈凑上前向我说起悄悄话:

「在营业组里,扣除一个人以外,大致上都没问题。因为这里的人都很明白小锐你是怎样的人。虽然刚进公司没多久的人可能会感到动摇,但我想只要好好说明,他们就会明白的……但是,其他的组就没那么简单了。」

「……的确是呢。」

在八王子工作的并非只有我们营业组。

像是负责进行更新保险契约与变更契约内容的变更组、负责收保费等工作的财务组、专门受理事故与支付理赔金的损害调查部等等,中心里同时存在著各种部门。

本来只是一介营业指导员的我,与他们之间的接点算不上多。可能也有人只知道我的名字而已。

如果有个一步登天的人突然向这些人表示「我是中心负责人」,他们会信任这个人吗?

就在这时,有个小小的人影从女厕走了出来。

她亮丽滑顺的乌黑秀发随著踏出的步伐晃动著。

身躯娇小到会让人误以为她是小学生。

不过她和我同样二十九岁,是变更组的指导员。

「枪羽,恭喜你升迁。」

藤井寺球绪一看到我,就没好气地如此说道。

「谢谢你,球球。之后也多指教了。」

球球从正面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那是在打量著什么的眼神,不是随时精神饱满又傻里傻气、人称「健康优良的二十九岁儿童」的球球会有的表情。至少我觉得那不是看著同期入社的同事的视线。

「公司好像会有大裁员呢,听说这间客服中心也预定会裁撤。」

「……嗯。」

传闻果然传开了。

对员工而言,这肯定是比我出人头地还重大得多的新闻。

「不过这件事还没正式决定,现在才要开始与企管顾问团协商。」

这一句话似乎进一步煽动了球球的不信任感。

「不要轻易说出这种让人抱持期待的话。如果真的要裁员,会有许多员工必须立刻开始找下一份工作,我们组也是!」

球球离开了,她的脚步声听起来带著浮躁。

我叹了一口气,看向身旁的大妈。

「原来如此,就是这么回事啊。」

「小球也很不好受。我认为她很想信任你这位同梯,但在变更组指导员的立场上,她必须优先保护部下。」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道理,我若是站在球球的立场,应该也会这么做。

「我在最为困难的时期,被推到了最困难的位子上呢。」

愈来愈觉得我根本不该接受什么升迁的。

还以为当上中心负责人后我就可以跟「社畜」说再见,但到头来,我还是被名为公司的锁链绑著。而握著这条锁链的人还命令我「去把你同伴的头砍下来」。

「没事的啦。」

大妈温柔地拍了我的背。

「至少我是站在小锐这边的。就算敌人增加,也不代表同伴会减少,你可别忘了这点哦。」

「我会记在心里的。谢谢你,大妈。」

我所尊敬的前辈笑了笑。她的笑容就像是缓缓膨胀起来的麻糬。

我在女厕前与大妈别过,把加湿机搬进营业组办公区,放回原本的位置。六台加湿机全部设置完毕后,已经是正式开始营业的五分钟前了。

就在我想在工作前洗个手而离开房间之际。

从感觉不到有人在的休息室里,传出了听起来像什么坚硬的东西互相摩擦的「咔叽、咔叽」声,类似冷到牙齿打颤的声音。但就算八王子是东京的永久冻土(Cocytus),室内也没冷到那种地步。我看向墙壁上的空调面板,上面显示室温保持在20度。

我为了寻找声音的来源而进入休息室。员工已经全部就位,所以这里没有人,但那摩擦声依然急促而有韵律地响著。莫非是骚灵现象(Rap声)?不是年轻人唱著YOYO的那个,而是指灵异现象。我曾经看过※学研漫画秘密丛书中《存在?不存在?的秘密》,那套丛书在小学图书馆里很受欢迎,总是很难借到呢。(译注:日本的学习研究社所出版,提供给儿童看的读物。书名一律是《XXX的秘密》。)

无论如何,声音的出处就在房间角落——纸杯式的自动贩卖机与饮水机之间的狭缝,有个幽灵……不对,有个个子矮小的中年男性蹲在那里。被迫永无止尽地后退的宽大额头;仔细观看会觉得很可爱的水汪汪眼睛;从毫不润泽的嘴唇稍微突出的门牙,正拚命地啃著当作点心的向日葵种子,而且还啃得不好。由于他抖得像全身都被寒气附身似的,门牙只是空虚地敲击著下排牙齿。

「权田课长,您怎么了?」

我最不敬爱的前上司,将布满血丝的眼球转向上方。仔细一瞧,他的眼里还带著些微泪水。

「……枪羽……」

他以一副快死掉的声音说道:

「枪羽……我,可以舔你的鞋子吗……」

「…………」

拜托你不要用快死掉的声音说出让人想死的话好不好?

总之我先蹲下来,让视线迎合哈姆太郎。

「为什么会是你当上中心负责人啊……」

他边说边对我穿旧的皮鞋投以热情的视线。不不,不要这样,我说真的。

「为什么都没人跟我说啊……这不是很奇怪吗……以顺序来看,应该是由我出人头地才对啊……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本来想说点什么,但还是打消了念头。不管我说什么,听起来都会像是讽刺。说到底,我不认为课长会期待我安慰他。

「银行计画的成本削减案,也是由你来执行对吧?你身为中心负责人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实行裁员对吧?」

「…………」

「你要开除我吗?枪羽。我以前都指使你做牛做马,你很憎恨我对吧?很痛恨我对吧?我要舔几次鞋子,你才肯原谅偶?」

喂,最后一句是怎样啊。好想抱紧他。新的大门要开启了啊。

我决定在和课长变成奇怪的关系之前,先说出真心话。

不是模棱两可的慰藉,也不是只将场面应付过去的鼓励,而是单纯的真相。

「是的。老实说,我讨厌课长。」

「…………」

「你不但把麻烦事和杂事全都推到我身上来,还把部下的功绩讲成自己的功劳向上禀报,你让我不愉快的次数数也数不清。坦白讲,我有好几次都差点真的发飙,可是我又不能揍你,只好晚上一个人边喝著酒,边喃喃骂著『课长这个王八蛋』。」

我一面说,一面确认著——确认自己的感情。

我,并没有打从心底憎恨这个人。

以米歇尔与百目鬼为例,我现在光是回想起他们的事都会愤怒,但对于课长,我却能够叹一口气说「真拿他没办法耶」就打发掉了。我对课长抱有对那两个人所没有的同伴意识与同族意识。

所以,我这样向他说:

「课长,重新来过吧。」

「别安慰我了……你就让我舔你的鞋子吧……」

「既然我已受命担任中心负责人,我打算将这座中心重新打造成待起来更加舒服的地方,希望您也能帮忙我整顿这里。我需要被誉为『亚细亚海上•西东京代理店之星』的权田公太郎的力量。」

这时,课长的眼里点亮了不同于以往的光芒。

「你知道我以前的事情哦。」

「我大致知道课长的履历。听说您还待在亚细亚海上时,业绩经常位居第一。由于阿卡迪亚吸收了亚细亚海上,您才变成客服中心的社员……恕我失礼,但是课长您比起以电话卖保险的客服中心,更喜欢与客户面对面行销的代理店业务不是吗?」

他没有回应。

「八王子中心负责人的工作不仅只在这间中心,也要负责与位于西东京各处的『前亚』代理店进行合作。我和您相反,只熟悉客服中心的业务。为了统领代理店,我希望您助我一臂之力。」

我晃动著课长的肩膀,顺便把他拉出这狭窄的细缝。课长像颗转蛋似地滚了出来。

课长依然坐在地板上,抚摸自己浮著油脂的脸颊。

「现在的我,还有那样的力量吗?」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我不会帮助课长重新振作,他也不可能会期望发生这种事。课长从过去的人生经历,理应明白要振作起来只能靠自己。

我低头说了声「告辞」后,就从课长面前离开。

「……没错,不试试看,就不会知道。」

我出声呢喃,像是在向自己确认。

不能只顾著管课长的事。在与银行和六本木对决之前,我得完全掌握这间中心才行。重新布署人事、分配预算、与代理店商议等等,必须做的事堆积如山。

BIGBANG•PROJECT。

客户资讯外泄疑云。

比起过去处理过的这两件工作,经营中心自然责任更重大,难度也更高。

「只有我一个人没办法啊……」

得聚集人才才行。

首先,我需要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辅助人手。需要一个能够代替本质上怕麻烦的我,一手包办细微的行程调整、资讯管理,以及其他细项业务的副官,或是秘书。

就我所知,能够受托负责这种工作的,就只有一个人。

我虽然升迁为中心负责人,但今天仍然「兼任指导员」。这种情况叫球员兼教练吗?听起来有点帅气。男孩子都会想要有个能够说出「由我代打!」的机会呢。

我想起了在小学三年级的年底,老爸带我去电影院看《ID4星际终结者》,片中的一幕——总统亲自开战斗机出击,这样的发展真是令人兴奋不已。不过我坐的地方不是驾驶舱,而是电话机前就是了。

「前辈,早安。」

我像平时一样处理完上午的指导员业务,在差不多要吃中饭时,晚班的渡良濑就来上班了。她今天的表情有些落寞,嘴边绽放的微笑浮现著寂寥的阴影。然而这位后辈的美貌,让她在露出这种表情时,更增添了几许魅力。渡良濑进公司也快一年了,已逐渐培养出成熟女性的忧虑感。

渡良濑将公事包放在座位上后,以有些紧张的步伐走向指导员座位。

「前辈……啊,不,中心负责人,在此正式向您祝贺。」

「叫我前辈就好了。」

「可是我已经不适合这样……」

「无所谓。我之前不就说过,我不喜欢被人以头衔称呼吗?」

渡良濑的脸上浮现了彷佛感到困扰,却又藏不住欣喜的笑容。

「那么,前辈。这次的人事命令真的让我吓了一跳。」

「我也是。我收到事前通知时,还怀疑社长是不是疯了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从前辈的能力与实绩来考量,我认为您担任中心负责人是很妥当的。只是一想到这样一来会在职场上与前辈分开,便感到遗憾。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要请前辈直接指导……」

渡良濑低下头,沉默了下来。

坐在附近一面工作、一面听著我们交谈的员工们,也露出了有些阴暗的脸色。由于过去八王子的中心负责人几乎都将办公室设于六本木,看来大家都以为我会成为那里的居民。

早点解开误会吧。

「我没有那个打算。」

「咦?」

「我不打算在六本木办公。八王子中心负责人怎么可以不在八王子呢?」

渡良濑睁圆了细长的眼睛。

「可、可是,依照惯例……」

「那个百目鬼不也是来这里上班了吗?我可不想每天都要到六本木通勤。还是说,你希望我成为六本木的居民?」

「不、不是!绝无此事!」

后辈慌张地将双手伸向胸前晃动。

听了这段交谈的员工也散发出松了一口气的氛围……感觉还不差呢。这是认同我是他们上司的证明。比起把我夸得天花乱坠,我更喜欢这样。

「不过呢,不会一切都和至今为止相同。我坐在这张指导员的座位上也只到今天,从明天开始,我要把座位设于中心负责人室。」

「……是。」

渡良濑又露出了寂寞的神色。她今天的表情很丰富呢。

「然后呢,我希望你也过来。」

「是……什么?」

「我想请渡良濑绫担任中心负责人直属的『秘书』,座位当然是在中心负责人室。你好不容易熟悉了营业组业务,对你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这是命令。你就当作是上班族的宿命,乖乖遵从吧。」

相貌姣好的后辈眨著一双大眼,呆呆地反应不过来。

奇妙的沉默流过我们之间。

在其他员工都停下手边动作看向我们的时候,渡良濑绫的肩膀微微地抖了一下。

「前辈的秘书,是吗?」

「嗯。」

「每天,和前辈,两人独处吗?」

「……嗯。」

原来如此,若将「中心负责人与秘书」以恋爱喜剧的方式诠释,就会变成这样啊……这真是个盲点。就算不是在校园里,只要有心,就可以制造恋爱喜剧。

渡良濑突然蹲了下来,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讨。」

「讨?」

渡良濑在聚力。

不断聚力、不断聚力之后,她像只蚱蜢般「蹦~」地跳了起来。

「讨厌啦,棒极了——!小绫绫大胜利————————!!」

……她真的这么干了……

一陷入恋爱喜剧就会变回国中生,这是渡良濑的坏毛病。

不过,这次时机实在不好。

在裁员风波之中,周遭的视线是冰冷的。在这座中心或许会消失的骚动里,应该会有人对于独自出头的渡良濑感到不快吧。

当然了,渡良濑并非迟钝的女人,她立刻感受到这样的视线,慌张地放低姿态并道歉:「我大声喧哗,真是对不起……」

周围的视线暂且就这样移开了。应该不至于有人记恨吧。

不过——唯独一位员工依然注视著渡良濑。

川嶋寺尚美。

这位女性的年龄为二十七岁,发型为后颈发际留得稍长的短发,右眼的泪痣别具特徵。她端整的五官轮廓可归类于美女的范畴,但有些男人或许会对她尖锐的眼神敬而远之。

川嶋寺的视线比以往更带刺,应该说「恢复到以前的状态」比较合适吧。回到她称呼渡良濑为「冷冻美人」的那段时期。

不过,这也是难免的。

她进公司到现在有多么努力,我都看在眼里。她为了成为正职社员而拚命努力至今,别人讨厌的工作也照做不误。而她长久以来的努力,将会因为这次的裁员全部付诸流水。

要如何应对川嶋寺这样的人才,正是交付给我的课题。

「渡良濑。」

「我在,有什么事吗!」

我决定立刻请新上任的美女秘书干活。

「除了接电话的人员之外,请你将所有员工于今天下午一点召集至三楼的大会议室。听好,是『所有』员工。」

闻一知十的才女边在记事本上做笔记边向我确认:

「我知道了,营业组以外的人员也要集合,对吧。」

「没错。」

我在表示同意时提高音量,让其他员工也听得到。

「不用区分组别,也不用区分正职与兼职。无关乎是课长还是指导员,将八王子中心的所有人聚于一堂。这就是我的第一份工作。」

渡良濑绫完美地执行了秘书的第一件任务。

午休完毕的下午一点过后,大会议室里已经挤满了一百人以上的员工。只留下最低限度的人员接听电话,其余目前出勤中的所有员工全都在这里。由于椅子和桌子都不够,很多人被迫靠著墙壁站著。

也就是说,这是异常情况。

这种情况至今为止从未有过。在我进公司的七年内,八王子从来没有召集所有小组一起开会过。

理由在于没有必要。

八王子的各个小组都是依照各组课长的指示独立行动。以我所在的营业组为例,业务上有所交流的顶多只有变更组,因此应该有很多员工从未见过财务组与损调部的职员。

最早到会议室坐在最前面的城尾琉璃子,被损调部的两个大叔夹在中间,看起来很不自在;站在窗边的敦史顾著与财务组的年轻女孩不知在聊什么;而营业组自傲的不良社员,正不停地拨浏海,被穿著怀古紧身裙的浓妆大姊们围绕。为什么只有你周围充满泡沫时期氛围啦。

会议室里的交谈声不绝于耳,但不知怎的,这些声音听起来既小声又低沉。大家的表情也绝非明朗之色,可以感受得到疑念与不安的阴影。这证明几乎所有人都悲观地看待众人被召集于此的理由。

——新中心负责人枪羽锐二要进行裁员。

要如何承受断头台落下的利刃,或是有没有方法能避免大难临头,大家谈论的想必都是这些事吧。

即使如此,二十几岁的员工表情还是带著生气,然而超过三十岁的员工们,身上飘散的则是悲壮感与徒劳感——他们不是没和任何人交谈、凝视著自己交错于桌上的手指,就是垂著肩膀不断叹气。

其中还可见各小组的指导员与课长。他们占住了座位的最前列,闷不坑声地双手盘胸,作为「一脸吃黄连」的范本并排在那里。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本来以为地位与自己相同或是更低的我突然出人头地,心中想必很不是滋味。也有人明显流露出不甘心的情绪瞪著我。

至于权田公太郎课长,则是一直低著头。他没有与任何人四目相对或交谈,化成了一尊地藏仓鼠。

变更组的指导员藤井寺球绪没有在这个集团之中。

她在仰慕她的变更组员工们围绕之下,坐在会议室的中央。

然而,她看我的眼神依旧充满敌意。虽然她本身是个性格开朗的人,但同时也是很照顾人的大姊头。她为了保护伙伴与部下,打算挺身而出与敌人奋战。

敌人!

所谓的敌人,没错,就是我。

他们都把我当成敌人了。

「前辈,请。」

我从渡良濑手上接过麦克风,走到台上。

尽是一片聊天声的会议室迅速地安静了下来。新任中心负责人会说什么话——注目的视线化成箭矢刺向了我。

我朝向正面,任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拿起麦克风。

「我是新任中心负责人枪羽锐二,之后也要受大家照顾了。」

营业组的成员之中响起了几许鼓掌声,但没有到笼罩全场的程度。这是因为其他小组予以无视的缘故。他们面对我的态度有明显的温度差。

就算我以中心负责人的立场发出某些指示,他们说不定也会阳奉阴违。如果变成这样,要办事就会变得极为困难,得早点让他们倾吐不信任与不满之处才行。

——既然如此,就直捣核心好了。

说出他们最想问的事情吧。

我本来就不善于讲麻烦的问候语,虽然在前几天有请花恋帮我想问候致辞(演讲稿),但我还是以自己的语言来说吧。

「——大家想问的,是关于裁员一事的真伪对吧。」

本来还残留著鼓掌余响的场内,于一瞬之间冻结了。刚才低著头的人也彷佛弹起来般,抬起头凝视著我。

我重新扫视众人一圈。

「传闻大致上是真的。阿卡迪亚日本公司计画在产物保险事业进行大规模裁员,而成为标靶的就是各地的客服中心,八王子中心也不例外。企管顾问团已经指出要渐渐缩小规模,目标于两~三年后裁撤。」

员工们的脸上浮现各种神色,灰心、失望、绝望、死心……没有任何人面露开朗之色,甚至有几位女性员工眼中泛泪。年龄愈高者,所受到的冲击与悲哀程度似乎就愈大,尤其是损调部的资深员工全都超过五十岁。其中人称「长老」的白发主任紧握手帕的手还不停颤抖著。

「我无法认同。」

如此发言并站起身的人,是球球。

「这次的决定未免过于独断而蛮横了。高层的作风平时就是如此,但这次特别严重。听好啰?我们直到上个月都还在招募新人哦,也有员工尚在实习中,难道就要立刻开除他们了吗!」

从球球上半身前倾、将握得紧紧的拳头顶在桌上的模样,一丁点都感受不到她平时小学生般天真烂漫的气息。我第一次看到球球这样的面貌。其他员工似乎也难掩讶异,像渡良濑就微微张著嘴巴僵住了。

不过,这对我而言是种救赎。

其他人无法理解,只有我能体会的救赎。

要是球球用敬语和我说话——「中心负责人,您这么做不会有些蛮横吗?」如果她以这样的口气质问我,我或许就会觉得受挫。如果同期入社的同事以对外人说话的口气向我这么说,我的心里某处说不定会产生裂痕。

但是,球球依旧使用向平辈说话的语气,而且还很凶悍。

这对于被推上非己所望之地位的我而言,比任何事情都值得高兴。

「哎呀,你冷静点,球球。你一生气就会露出牙龈哦。」

球球发出「嗯哪」声,并红著脸以双手遮住嘴巴。

「你啊,太急躁了。你也是,你也是,还有你也一样。这座中心全都是急惊风吗?就算八王子幅员宽广,也不用那么急吧。」

我依序指向变更组中眼泪直掉的年轻女性、财务组里摆出被绝望压垮的表情而垂头丧气的年轻人、咬牙切齿地瞪著我的损调部大叔,并如此说道。

「我只不过是告诉你们有这样的计画罢了。裁员尚在计画阶段,有谁说要实行了吗?已经有人被开除了吗?」

「你、你在说什么啊,枪羽……」

这次换球球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裁员是比六本木还高层的NY总部所决定的不是吗?我已经听说大型银行的能手会直接率领企管顾问团,那不就等同已经决定好了吗?」

「不,还没决定。」

「不要随口说说!你到底有什么凭据!?」

「你说凭据?」

我不禁笑了出来。

球球这家伙,什么时候会讲这种有些艰涩的词汇了?

我耸了耸肩,盯著我的同事。

「我不需那种东西,没有必要。」

「所以说,我问为什么啊!」

「因为我不同意。」

不只是球球,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我让自己的声音,慢慢响彻于这片奇妙的寂静之中。

「八王子客服中心的人事权,握于中心负责人的手上。而这个中心负责人对于裁员计画本身就不同意。」

球球咽了一口口水,那吞咽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清晰地响起。

「你是说你要违抗命令吗?对手可不只是六本木,还包括NY总部与银行哦。」

「别讲得那么难听嘛,我只是执行该有的职权罢了。」

每个人都想太多了。

出人头地有那么重要吗?

A有A的工作,B有B的工作。举例来说,营业指导员的工作就是处理客户的来电以提升业绩。我在这两年里,老老实实地做好了这份工作。

如今我成为中心负责人,也什么都不会改变。

无论何时,我都只是在自己能够触及的范围内,想方设法做好各种事情罢了。

球球没有继续说出第二句话,坐了下来。

我重新环视所有人。

「我不会叫你们放心,因为最后的结果也可能是高层开除不遵从命令的我,再拉个新的中心负责人过来。到时我也会和你们手牵手一起被开除。不过呢,至少裁员不会在我的名义之下执行。大家不可能立刻被解雇,我要先声明这点。」

要死就大家一起死——我没有加上这句话,因为这样听起来会像在开玩笑。

「所以我希望各位就和至今为止一样,一如既往地执行工作。不要慌张、不要吵闹,如果职场陷入混乱,就必定会影响客户。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还要请各位多多帮忙。」

我放下麦克风,并低下头。

带著温情的鼓掌声再度零星地响了起来。拍手的仍旧几乎是营业组,但鼓掌声听起来比一开始时大声几许,应该是我的天真所导致的错觉吧……

我观察每个人的表情,至少大家的脸上已不再有绝望的神色了。可能是我明确说出「不会被立刻开除」所产生的功效吧。

然而,若说到疑念与不安的神色是否也跟著消失——

「就算他那么说,但对手可是银行哦?」

从离开的成员们之中,传来了这样的低语。

「纵使现场人员再怎么抵抗,还不是一样束手无策。」

「让金主生气就完蛋了吧。」

「我们全都会被开除啦,就只有早晚的差别罢了。」

他们会这样抱怨也无可厚非。

像我这种一步登天的年轻小伙子,就算说要抵抗银行,他们也不可能会相信。想必没有一个人会觉得我有胜算。

我自己也一样。

对付米歇尔与百百目鬼时,我还说过更大胆的发言。

然而,这次的对手是「天才阿剑」。

我很清楚自己比不上他,可以的话,我其实很想认输。如果不是站在现在的立场,我应该会二话不说地这么做。

但是,现在我既然当上了中心负责人,我就不容许自己逃避。

身为中心负责人的第一天上班日结束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

今天我本来想早点下班,结果还是成了整个中心里留到最晚的人。像是代理店负责人、各种交易对象、往来业者等等,一下跟这个人打招呼,一下跟那个人打招呼,忙著忙著,时间很快就过了。当然,我并不是因为想做才做这些事,而是人事部向我说这是无法避免的礼仪与惯例,我才会照做。在讨论什么削减成本之前,削减这种多余的仪式不是有意义多了吗?

本中心负责人下班后所前往的地方,是位于车站的西侧,一间随处可见的大众居酒屋。

难得薪水增加,就去更高级的料亭——我是想这么说啦,但很不巧,我不晓得哪里有比这间店更美味的店家。不过我今天的目的并非料理与酒,是有话想与在那里工作的看板娘谈谈。

我在将近最后点餐时间十点半时穿过门帘。

「欢迎光临——」

对方虽然以开朗的笑容迎接我,但表情马上就变成臭脸,还别过头移开视线,躲到里面去了。打工的女大学生代替她接待我,问我「一位吗?」,我点了点头,在她带位之前,便走到吧台角落坐下。

我点了日本酒「而今」与糖醋西太公鱼,一个人慢慢地喝酒。店里今天也高朋满座,明明快关门了,却有八成的位子都被坐满。欢笑声与说话声此起彼落。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上班族正在与迈入老年的上司争论。这么做真的会让公司变好吗?我不这么认为,应该要多听听年轻人的声音。是没错啦,但我说你啊,我们年轻的时候还不是!我把这般老生常谈的争论当作背景音乐,以眼睛追踪看板娘的动向。

「……你看什么看啦?色狼。」

我的青梅竹马就像背后长了眼睛,回过头来瞪我。什么色狼,我只是看著你的背而已耶。当然啦,从热裤里露出的大腿,以及桃子形的大屁屁也尽收眼底就是了。

「我只是在想我们差不多该和好了。」

「不用吧?我打从一开始就没和你吵架啊?」

「……原来如此。」

她是这么想的啊。

看来对方还没有想要和解的意思。

那就不深入追究,先把应该告诉她的事情讲一讲吧。

「我上周遇到阿剑了。」

本来要躲进厨房的青梅竹马停下了脚步。

「他以花菱中央银行派遣过来的企管顾问的身分,来到我们公司。我身为八王子的中心负责人,必须对抗他的裁员计画。」

「中心负责人?」

「我升迁了。」

青梅竹马盯著我的脸好一会儿。

「……我也遇到阿剑了。是在十二月时,你来过店里之后的事。」

「我知道,阿剑直接跟我说了。」

一口短短的叹息从小小的嘴唇里吐了出来。

「这样啊,原来你知道。」

「你之所以会突然说出那种话,原因就出在这里对吧?」

这是我一直想问的事。

我在圣诞夜与花恋约会时,沙树现身了。她明确地表明反对我与花恋交往,还留下了一句意外的话。

『锐二,我无法接受你为了她放弃写小说。』

当时我不晓得该说什么,也无法理解沙树为何会那么想。但如果她在圣诞节前见过剑野,我便确定其中理由就在这里。没有人比他更能影响我与沙树之间的关系了。

「告诉我吧,你到底和阿剑说了什么?」

沙树摇了摇头。

「我不会说,也不能说。」

她的说法引人遐想,却又存在著坚定的意志。只要看见沙树的眼神,我便明白她不是随口说说,也不是在吊我胃口。

她怀抱著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沙树有事瞒著我——

「是哦,我知道了。」

我将想出声质问的情绪压抑下来。我很清楚青梅竹马的性格,至少她今晚不会跟我解释。

「吶,沙树,你觉得阿剑变得如何?」

「他没有变啊。」

这答覆实在令我意外。

「没有变?你真的这么想吗?」

「是的,他没有变,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没变。」

要求结帐的叫声从里头的榻榻米座位处传了出来,打工的女孩子以小跑步跑过去。其他座位的客人感觉也要离开了。闭店时间已近。

「剑野只是在追求梦想而已喔。无论是小学时,还是高中时,到了现在也是。一心一意、毫不分神地追求梦想。」

我喝光日式酒杯里的酒,问道:

「那家伙现在的梦想是什么?他想当银行员的梦想不是已经实现了吗?」

沙树没有回答。

我也结完帐,从座位站了起来。我喝的量明明和以往相同,今天却一点都没醉。只有脸颊发烫,脑袋却莫名冷静。

找钱给我的女大学生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她想问我与前辈店员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关店之后,说不定她就会去问沙树了。

我穿过门帘时,在最后又问一次:

「吶,沙树,你觉得我和阿剑相斗,我赢得了吗?」

青梅竹马微微歪了头。

「为什么需要相斗呢?你们明明是朋友。」

「……」

我就像出其不意地被打了一下,目不转睛地回望青梅竹马。

一点都没错。

为何需要与挚友相斗呢?

而且还是为了那种狗屎般的公司。

那群大佬们面对企管顾问团时的苍白脸色,以及那个老头社长苦闷的表情浮现于脑里。实在有够痛快,这是他们至今为止凌虐现场人员的处罚,不管是要裁员还是要怎样都无妨。

然而,许多伙伴却也会一同牺牲。

追求将来梦想的渡良濑、孩子还很小的敦史,还有以当上正职人员为目标而奋斗的川嶋寺、大妈、城尾这三人为首的多数兼职员工。顺便加上小女儿今年将要升学的权田课长也行。

多亏了这些人,我才得以走到现在。

我无法忘怀这个事实,要我舍弃这些人是不可能的。

「……因为我是大人啊。所以,就算对方是朋友也得相斗。」

沙树没有回话也没有反驳,回到厨房去了。

我走出店里,在充满冰冷夜气的寂静空气里走著。我听著皮鞋踏击在柏油路上的乾硬声响,同时将这些话讲给自己听。

大人,就是组织的一员。

我已经是大人了,所以为了组织,必须与朋友相斗。

所谓阻力,就是这么回事吧。

长大成人,就是这么回事吧。

「长大成人之后,我们三个人在东京重新聚首——啊。」

如果是这样,我才不想长大成人呢,阿剑……

立川是军事基地之镇。

在过去,世人都有这样的印象。事实上,我还在乡下上高中也抱持一样的印象;应该说除此之外,根本不晓得立川还有什么。我觉得大学很多的八王子市在当地学生的心中还比较有知名度。

但是到了现在,两者之间已产生显著的差异。

搭乘往北穿越多摩丘陵的多摩都市单轨电车二十分钟后,来到连接立川南站与JR立川站的人行天桥,在这里来来去去的人潮,可不是八王子站前比得上的。由于现在是平日的傍晚,回家的上班族与国高中生的人龙有如潺潺流动的大河。不管是巨大的户外电视墙,还是居酒屋,风月场所的霓虹灯与揽客员数量,都有种彷佛这里是新宿的氛围。无论怎么看都是如假包换的闹区。

我彷若在人流中游泳般,往北边出口走去。一到了出口,氛围便有些改变。这里是坐拥※伊势丹、高岛屋、LUMINE、BIC CAMERA的商业区域;还盖了许多补习班,也有著书香满溢的一面。若由我来说,则是可观赏爆音、极音放映的电影院「CINEMA ClTY」令人印象深刻。(译注:伊势丹是日本的连锁百货公司;LUMINE是大型购物商场;BIC CAMERA则是大型电器卖场。)

不过,我今晚不是为了看电影而来的。

我接受了某位美女——不,是「魔女」的邀请。

她指定的地点是可以品尝葡萄酒与牡蛎的店家,也就是所谓的生蚝酒吧。这是间有留著时髦胡子的调酒师在擦玻璃杯的店家。我不自觉呆站在店门前之际,带位员就走了出来,脸上浮现温和的笑容。

「请问是有订位的客人吗?」

「订位者的姓名是『夏川』,我们约好在这里见面。」

带位员带我进店里后,便看到一朵白蔷薇盛放于半包厢的桌位。那是位将鲜明的白色套装极其自然地穿在身上的美女,那头色素淡薄的褐发在柔和的照明下放出艳丽的光彩。

「欢迎你来,枪羽中心负责人。」

她——夏川志织以彷若将典雅两字化为形态的动作,向我打了招呼。她的葡萄酒杯还是空的,如果是为了等我到来,那实在诚惶诚恐。

我行了一礼后就座,店员便来询问要点什么饮料。我完全不懂葡萄酒,便点了与夏川社长一样的酒。

「您已经知道我当上中心负责人的事了啊。」

「在业界里蔚为传闻呢,你对于自己是怎样的存在,应该要多有一些认知。」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便喝了一口倒在玻璃杯里的酒——一种端丽的白酒。清爽的口感与鲜烈的白葡萄香在一瞬之间活化了味蕾,微微的甜味逐一在口腔里渲染开来。这是不懂葡萄酒的人也喝得出来的高档货色。

夏川社长微笑道「看来你还挺中意的」。

「这是皮利尼•蒙特拉谢产的二〇一二年分的白酒哦,你经常喝白酒吗?」

「不,我平时都喝日本酒。」

夏川社长回了一句「这样啊」后,自己也将玻璃杯移至嘴边。本来还以为她会开始谈起葡萄酒爱好者都很爱说的酒类知识,但她好像没有这个意思,她说出口的是别件事。

「你就任中心负责人后,似乎立刻制造了话题呢。听说你和花菱中央银行的『成本杀手』起了冲突。」

「成本杀手?」

「是剑野慎一的绰号。这本来是同银行的副总裁——藏持源藏的绰号,但现在似乎由这位部下继承了。他才将近三十岁就能这般出人头地,可以说是少见的特例吧。是个令人深感兴趣的男人。」

夏川社长的瞳孔缩小了。那样的眼神令人联想到仪态优美的肉食猛兽。这位人才收藏家的贪欲有口皆碑,她或许也将剑野纳入了猎捕的视野之中。

「话说回来,枪羽中心负责人。」

「可以请您别叫我中心负责人吗?我很不习惯别人以职称称呼我。」

「那可以叫你『锐二』吗?也请你叫我『志织』吧。」

「…………叫我中心负责人就好了。」

社长看著露出苦瓜脸的我,无声地笑了出来。

看来这个对手实在难以应付。

「阿卡迪亚要进行大规模裁员的风声也传到我这了,你的八王子中心好像也不例外。」

「我力有未逮,实在惭愧。」

「这不是你的责任啊,我听说这是NY总部的意图喔。『乔治已经舍弃了产物保险事业』——还出现少数这样的说法。看来他认为在这块版图上已经赢不了我们环球社,想在别的领域一较高下了。」

乔治是阿卡迪亚集团CEO的名字。

「想必高屋敷社长也很不痛快吧,因为他就只想将产险做为提升业绩的主要事业。」

「是这样吗?」

「是的,他有理由,有个非得执著于产险事业的个人理由。」

眼前美女的表情飘散出非比寻常的气息。从她的口气听起来,她好像知道些什么。

「您和高屋敷社长有个人的交友关系吗?」

我无法压抑好奇心,脱口问道。

夏川社长讲了「交友?」后耸耸肩,回看我的脸。

「不,我和他只会在业界的交流会与派对上见到面而已。为何这么问?」

「真是抱歉,因为我感觉两位像是旧识。」

夏川社长只是不悦地皱了一下眉头,没有回答。看来这两位社长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两碟生牡蛎拼盘送到了桌上。五种牡蛎分别附著标示产地的牌子,有北海道、宫城、兵库、广岛与爱尔兰。每一种的形状、大小、颜色皆有所不同。用于调味的有番茄辣酱、柚子醋、岩盐、柠檬汁,要用汤匙淋在牡蛎上食用。

店员向夏川社长问道:

「请问第三盘要如何处理呢?」

「就放在那边吧,我想她马上就会来了。」

店员点了点头,将牡蛎放在社长右边的空位上。

「还有人会来吗?」

「是的,我希望你务必与这个人见一面……我明明交待过她要遵守时间了。」

社长瞄了一眼小巧的银制手表,可以看得出来她有些焦躁。我稍微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位魔女会在他人面前这么直接地展现感情。我开始好奇对方是什么人,但是没有勇气询问。

我在北海道产的牡蛎——从叫做仙凤趾的地方捕获——上面洒了岩盐,放进嘴里。之所以第一个选它,是因为它是五种牡蛎中最多肉的,看起来很好吃……嗯嗯,真是浓厚。牡蛎由于营养丰富而被称为海中牛奶,而这个牡蛎简直就像刚挤出来的牛奶一样,层次非常深厚。

我以一饮而尽的气势把它吃个精光后,接下来吃宫城的女川产牡蛎。它是五种之中最小颗的,可是一含进口中……这是什么啊,好强烈的潮水香气!口中一瞬间就变成海洋了。这个我是沾番茄辣酱享用,适度的甜辣味与牡蛎的强烈盐味十分契合,这种味道令人想要来碗热腾腾的白饭。

呼啊……

我曾听说基于卫生的观点,从事护理师一类职业的人会被要求不能吃生牡蛎,幸好我是在客服中心工作……

夏川社长看著连接摆平两个牡蛎的我,眯细了眼睛。

「如何?在八王子很难找到能够吃到这么多种牡蛎的店家吧。」

「真是间好店呢,我第一次知道产地会让味道有这么大的差别。能够吃著不同的生牡蛎比较味道,实在奢侈。」

「立川有很多这样的店哦。」

我停下了伸向第三颗牡蛎的手。

「你有没有意愿放弃当八王子中心负责人,来当立川中心负责人?」

夏川社长的瞳孔释放出锐利的光彩。

也就是说,这才是会谈的主题吧。

「就如你所知,我们环球社将会在立川成立新的客服中心,为此,我一直在寻找精通直效事业实务的人。可是迟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人才。就在这时,发生了这桩裁员事件。所谓『时机已熟』正是指这样的状况吧。」

「…………」

「你知道百目鬼亘这号人物吧?」

听到意外的人名,让我收紧了嘴角。

「敝社的人事部已经接触过由于不当行为而从阿卡迪亚离职的百目鬼。当然了,我们的目的并不是挖角,而是为了更进一步得知枪羽锐二的情报,想听听直接与你交手过的人物怎么说。」

「……百目鬼说了什么?」

「他似乎破颜一笑,说『我劝你们算了吧』。他说——枪羽不是会一直居于他人之下的人物。他隐藏著尖牙。总有一天,不管是高屋敷社长还是环球社的魔女,都会被他的尖牙侵袭。」

夏川社长以陶醉的表情出说这段耸动的话,彷佛在玩赏著美丽的宝石。

「我认为『尖牙』是很美丽的。想要将美丽的事物置于身边,难道不好吗?」

「一般而言,并不是件坏事。」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枪羽中心负责人。」

面对脸上浮现热情的魔女,我无法立刻答覆,便将玻璃杯移至嘴边。接近常温的白酒更加凸显了酸味。这肯定是非常高级的葡萄酒,但对我而言,刺激过于强烈。

「对于从兼职转成正职的我而言,您的提议让我感到光荣。但我认为如此高的评价是我的伙伴所带来的。由于有八王子的员工在,我才得以打倒米歇尔与百目鬼这些强敌。光凭我一个人,什么事也做不了。这绝非谦虚。」

魔女没有表示肯定或否定。

「您刚才提到八王子的裁员案时,像是在描述既定的事实,但此事尚未实际施行。为了守护我的伙伴与居身之处,我打算全力抵抗。」

「你是说你要反抗花菱中央的成本杀手,对大型银行的主张唱反调?从经营者的角度来,这不是明智的选择。」

「由我的角度来看,就只是祸到临头,不得不自我防卫罢了。若要我任银行的主张左右,只能说恕难从命。我会为了我与伙伴们的职场而行动。」

我已经打算好要畅所欲言,但夏川志织看起来没有因此觉得反感,饶富兴味之色并未从她褐色的瞳孔中消失。

「我不会说这番话虚假,你为伙伴著想的心情是货真价实的,这种富有人情味的地方,也是你的魅力之一。但是要我来说的话……」

夏川社长依然拿著玻璃杯,将脸凑了过来。染上酒精而变得有些娇艳的脸颊逼近了我。

「你,是不是心存迷惘呢?」

这句话让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迷惘……迷惘什么?您为什么这么说?」

「这次的敌人——剑野慎一是你的昔日好友对吧?重视人情的你,能够认真起来与过往的朋友交手吗?」

我无意间叹了口气。

「您连这件事都知道了啊。」

「我是从贵公司与银行开会时,剑野自己说的话得知的。他这个人不会因为对手是昔日好友就手下留情,但是你又如何呢?」

这个问题,彷佛触碰到了我不想被探究、亟欲隐藏的心灵皱褶。

前几天沙树说过的话再度浮现。

『为什么需要相斗呢?你们明明是朋友。』

「……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是个社会人士,不会公私混淆。」

即使明白这是很烂的逃避手法,我也只能这样回答。

夏川志织想必也明白此事,小声地笑了出来。

「你有意外的可爱之处呢,我愈来愈想要你了。」

「…………」

「我也不认为今晚就能立刻让你点头,你和企管顾问团真枪实弹的对决才正要开始,不如就边观察战况边想想……你觉得如何?」

之后夏川社长稍微改变了口气。

「剑野慎一,他也拥有极为美丽的尖牙。那口尖牙已经咬碎了许许多多的企业人。三年前,某个上市企业的干部曾经顶撞过剑野推行的裁员计画。那个干部是花菱中央的外派人员,以前曾是剑野的上司,他会如此而为,大概是觉得不能被以前的部下小看吧。而剑野面对这位干部,所下达的决定是将他再度外派到马尼拉的来往公司,肃清反对自己的银行大前辈。」

我第一次听闻这件事,实在令人惊讶。

「说到三年前,剑野才入行五年左右吧?他在那时就有这么大的权力了?」

「就如我刚才所说,他的背后有副总裁藏持当靠山。到底是发生过什么事情,让新人行员能够取得副总裁的信任,还尚未有定论;不过能肯定的是剑野在工作时从未辜负过这份信任。揭发那位干部待在银行时经手的不当融资,并进言对他执行进一步处分的人,正是剑野本人。所以他才会被称为副总裁的智囊,而非『狐假虎威』。」

夏川社长所道出的这段往事,并没有损及留在我脑中的剑野少年的形象——二话不说就揭发了导师的不当行为与性骚扰的正义之士。这让我有点高兴。

也可以说,会这样想或许就代表我太天真了。

明明他现在已经将揭发的箭头指向了我。

「这算是我苦口婆心的忠告……就算你与他的尖牙不相上下,你还是难有胜算。不可以小看银行的权力,就算是我们环球社,若是对主要融资银行的意见置若罔闻,可就无法设立新中心了。」

「感谢您的忠告。」

我老实地道谢。我觉得这是有能经营者发自真心的忠告。

话题终于告一段落,总算有空吃第三颗牡蛎了。接著就吃爱尔兰产的吧,就这么办。远从北大西洋海上捕获的牡蛎会是怎样的滋味?

就在我拿起叉子时……

一位少女在店员的带领之下,现身于桌子旁。

穿著制服的少女。

是JK。

她将手插在针织毛衣的口袋里站著,不高兴地瞪著我。她那险恶的目光,让我将移至嘴边的叉子停了下来。

……哦。

有够正。

细长的眼睛、长得足以产生阴影的睫毛、亮丽的乌黑直发。整体的轮廓呈现流线形,令人联想到美观的小刀。海军蓝的针织毛衣配上灰色的裙子,这样的设计虽然平淡无味,但少女却能够穿得好看——或许应该说「穿得随意」才正确。领带有点松,针织毛衣比她本人的尺寸大号,裙子也很短。这副穿法感觉会被负责生活指导的老师纠正。

如果说花恋拥有太阳的光辉,她的美貌则像皎洁的月光。她与花恋的共同之处,在于其美貌都有个「芯」。以她而言,也可以用「棘刺」来形容。若被其美貌吸引而随便伸手过去,就会被刺伤——给人这种感觉的尖锐气息寄宿于她的视线里。不过也很容易想像得到会有许多男人认为「就是有刺才好」而对她伸出手。

夏川社长右边的眉毛微微挑了起来。

「真织,你为什么这么慢?」

被称呼为真织的少女不高兴地拨开长发。

「因为补习班很晚才下课。」

「今天应该是七点就下课了吧,你以为现在几点了?」

「……你很吵耶,又有什么关系。」

显然就是「青春期的孩子与母亲」会有的对话。

夏川社长以前说过自己有个就读高中的女儿,指的就是她吧。

听到美貌出众的母女说出这种世俗的对话,总觉得有点好笑。

「你笑什么笑啦,很恶心耶,大叔。」

她说话还真不客气。

不过,我并没有特别生气。被说恶心总比被说可怕来得好。

「你态度尊重一点,真织。」

夏川社长发出警告后,真织就粗鲁地拉开椅子坐下。她冷冷地向走过来的店员说了声「沛绿雅」。

「夏川真织,十六岁,高一。」

这句听起来像被刑警强迫自白的话语,似乎是她的自我介绍。

「我是枪羽锐二,多指教啰。」

「多指教?为什么?跟不认识的大叔?」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我没有多想就跟著自我介绍,但她被叫来这里的理由是什么呢?我从没听说过有人把自己的女儿叫到挖角人才的餐会来。

我为了寻求说明而将视线移至夏川社长身上,她的脸上露出了苦笑。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深意,我只是想说可以制造个让女儿增广见闻的机会。」

「增广见闻,是吗?」

「是的。我想告诉她在大人之中,也有像枪羽先生这样的人。」

夏川社长的说法很奇妙,她到底是把我想成怎样的大人啊?

真织以赌气的表情喝下一口矿泉水后,盯著母亲看。

「这个人是怎样的人?」

「他在妈妈的对手公司里工作。」

「嗯,那就是敌人嘛。」

「我正在和他交涉能不能叛投到我们这边来。」

真织再度将那带刺的视线投向我身上。

「我妈是这么说,但你和一般的大人如何不同?有什么不同?」

「你这么问,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觉得自己只是很普通的人。」

「普通的人才不会在仅仅二十九岁时,一步登天当上中心负责人呢。」

夏川社长一插嘴,真织的眼神就变得更加严峻。

「嗯,是有地位的人啊。肯定毕业于名校吧。」

「……」

这家伙在意的地方很奇怪呢。

也就是她对精英抱持批判的态度吗?

说到底,我可不是精英,被她这样看待感觉不是很好。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学,毕竟是那间首都八王子大学。」

真织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

「首都八王子大学,就是那间没什么特色又不起眼的大学?」

这家伙的反应还真直接耶,我不讨厌这样哦。

「没错。就是那间知名度低、不起眼到家、除了都民以外谁也没听过的首都八王子大学。就是那间明明名称有首都两字,却位于东京边缘到不能再边缘之处的首都八王子大学。就是那间在我的故乡里也有人以认真的表情问过『那间大学在哪啊?』的首都八王子大学。」

首都八王子大学若是位于东京以外的地方,倒也挺好笑的。不过东京迪士尼乐园也不在东京就是了……

我说完自己大学的坏话后,真织像在看珍奇异兽似地望著我。

「你的确是个怪人呢。」

「是吗?那你读哪间高中呢?」

我本来只是单纯地想把话题接下去而已。

但真织的表情却起了剧变。她以巧妙地混合了尴尬与严峻的神色直言道:

「我读哪里都无所谓吧。」

接著,母亲就回答了:

「她读私立御子神高中喔。」

夏川社长说出的,是一间有名的升学学校的名字。这所学校在升学领域之中偏差值也很高,每年都有近百人考上前帝大与医大。她若就读于那里,想必很会读书。

然而这件事被说出来后,真织的表情就变得非常不快,或许该说郁闷才对。她咬著嘴唇,视线斜斜落下。从那表情来看,她彷若将校名视为沉重的十字架。

真织连一口牡蛎拼盘都没吃,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已经介绍完了吧,我也不是很闲的。」

「等一下,你要去哪?」

「去咖啡店自习。」

「在这么晚的时间?你几点要回家?」

「最晚九点就会回去了啦,你很烦耶。」

真织没好气地留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她的走路方式就像模特儿般洗炼又帅气。虽然口出恶言,但优美的姿势还是藏不住她良好的家教。

夏川社长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真是对不起,请原谅小女的失礼。」

「不不,我不在意。」

由于我平常都在和花恋这位模范生往来而几乎忘记了,但那才是高中生本来的样子吧。是个讨厌双亲与大人的束缚,并且总是以超出必要的反应顶撞他们的年纪。我也还记得自己当时总是在反对、批评著某些事物。为何那时我会那么固执己见呢?现在回想起来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老实说,我有点管不动那孩子。」

「恕我失礼,请问您的先生呢?」

「我已经和他分开了。虽然我希望不是因为这件事……」

夏川社长再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表情已不再是率领大企业的干练女社长,只是一位苦恼的母亲。

「她的成绩最近似乎不太好,平时的行为举止也愈来愈差……」

「明明是御子神高中的学生……吗?」

我对那间学校的印象,是所有人都是带著书香气又认真的模范生。

「或许正因为她是御子神的学生吧。那孩子不管在小学还是国中,成绩总是第一名。但进了御子神后,在第一次考试里只得了全学年第十一名。」

「能在御子神拿到第十一名,我觉得已经十分优秀了。」

那间学校每年都有几十个人考上东大,与其他学校的第十一名差别可大了。

社长摇了摇头,美丽的秀发也随之晃动。

「那孩子不拿到第一名就不甘心,毕竟她是我的女儿。所以她后来非常努力,抱著夺回第一名的决心,用尽一切可用时间读书。然而,下一次的考试却落到第二十名。接著是第二十五名,然后是第三十四名……」

「是这么回事啊。」

过去一直保持著第一名的孩子,在升学后,成绩变得「普通」而受到挫折——这是经常听到的事。

我也曾经尝过这种滋味。

高中时代,我在整个学年的所有学生都要应考的某补习班模拟考中,唯独现代国语拿到了全校第一名。我的其他科目都很烂,唯有国语是从小学时就稍微有些自信的科目。但是那次我的国语成绩排在全国却是第七三〇七名。枪羽少年从「七三〇七」这个数字中感受到了现实。只是写错两题,就产生了让至少七千人挤进来的空隙。我明白了「全国水准就是这么回事」,之后对于国语成绩就不再抱持自我认同了。

就如这个例子所示,名次是有相对性的,会依据自身所属的集团不断改变,也会依据时代改变。若只是以当上「第一名」为目标也就算了,但若将名次作为自我认同的根据,迟早都会尝到心酸的结果。无论有多天才,还是多么知名的选手,终究都会衰退,没有任何人能够永远居于第一名。

然而,向高中生道出此事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这是一件年纪增长之后,才能领悟得到的事实。

与女朋友的朋友见面。

我认为这是世上最为人所忌的事件之一。

高中时代还不是这样的。由于和我交往的沙树是同学兼青梅竹马,因此简单来说,我们的感情受到公认。反正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就没必要再有所顾虑。

令我困扰的是大学时代。

事情发生在我要去和沙树的女子大学的社团成员喝酒,从地处边疆的八王子前往大都会御茶之水时。我本来以为既然是沙树的朋友,来的就应该不会是太夸张的女人,但抱著这种想法的我真是太蠢了。来的是分别把头发染成红色和紫色的女人。「我的男朋友年收入三千万发发发发————wwwwww」、「咱的闪光将来会当医生哦哦哦哦哦哦————咿wwww」。她们以怪鸟般的嗓音说著类似这样的事,但内容我不太记得了,我只清楚记得她们用啤酒杯喝了五杯啤酒,光吃炙烧猪脚就吃了四盘。

我一个劲地喝著乌龙茶,彻底化身一尊地藏。

当时总是有种她们在对我品头论足的感受,让我很不自在。

感觉她们是在观察我是否配得上沙树,或是拿我与自己的男朋友比较。我曾听说有很多女性将男朋友的长相、年收入与学历视为自己的身分地位,若照这标准来看,以当上作家为目标、眼神凶恶且就读无名大学的学生肯定是不及格的。

当我全身瘫软地坐在回程的京王线里时,沙树寄来的电子邮件这样写道:

『总觉得真是抱歉。』

不要道歉啦!?这样会让我显得更加凄惨吧!?——我当时虽然这样鬼叫,但仔细一想,那时沙树也才刚来东京不久,想必不太懂都会大学的「礼仪」。之后她就再也没叫过我去那类聚会了。

从这桩事件过后,到了约十年后的今天。

又要再度与「女朋友的朋友」见面的我穿著平时的便服,从家里走了出来。知道我要去做什么的雏菜向我说「穿更好一点的衣服去如何?」,但平时的便服就好了,平时的便服就好。就算装模作样,也只会被很Now的Young嘲笑而已,展现平时的自己是最好的。而且我昨天姑且去了美发沙龙——不是传统理发店,这样就很够了。

南里花恋,在今天迎来十六岁生日。

她很高兴我们之间的岁数差距缩短了一岁——事实上是永远不会缩短的,但沉浸于恋爱的爱情喜剧少女要这样想也无妨。她是个适合当作家的浪漫主义者。

而这样的她很贴心地说「把枪羽先生介绍给挚友就算是生日礼物」,但身为男朋友若什么也不送,面子也挂不住吧。圣诞节时我送了电子辞典给她,这次选了文库本。由于她要研究友情作品,我便挑了武者小路实笃的《友情》。书名明明写得这么直接,内容却是单恋的女人被挚友夺走这种欲望交织的故事。本作是冠绝日本文学史的名著,我也很喜欢这部作品,因此才会选中它,但在人家要把自己介绍给挚友的时候送这种礼物好像怪怪的……也罢,反正很好看。

我们约好会合的场所,又是在立川。

她的那位好朋友好像就住在那里。遇到熟人的可能性不高,因此没问题。

我熬过地狱般的周日出勤,于晚上六点来到指定的咖啡店,结果花恋还没来。服务生带我到里面的四人座,接著点了咖啡等她们过来。

那么……

花恋的挚友是吧。

来的会是怎样的人呢?

是与她同样就读双祥女子高中的学生吗?若是如此,很有可能是位大家闺秀。如果是个稳重又开朗的女生,感觉会比较好聊。

不对,花恋说过对方是她以前的童年玩伴,那就不一定就读同所高中了。如果性格与花恋相似,就是认真又品性端正的模范生,但童年玩伴之间也经常有个性相反的情况,看我和剑野的梦子就能明白了。

搞不好对方是个特立独行的太妹,或者是个喜欢嘻嘻哈哈(kyapikyapi),爱聊八卦的女生。嗯?现在已经没人在说嘻嘻哈哈(kyapikyapi)了吗……

那外表又会是怎样呢?既然是花恋的朋友,感觉可以期待是位水准很高的美少女,但花恋并不是会看长相挑朋友的人;说不定会意外地来个像是大妈型的女生,对我而言,这样倒也满好亲近的。

就在我这般进行心理准备时,「枪羽先生!」——这般开朗的声音就传到了耳里。花恋挥著手走了过来,她今天穿著粉红色的大衣,一样非常可爱。

花恋身后,跟著一位穿著海军蓝长版大衣的帅气女孩。她把手插在口袋里,走起路来傲气十足。随著空调摆动的美丽黑发吸引了店员与客人的视线。

那张紧闭著嘴唇,看起来不太高兴的脸孔,我曾经见过。

「哇咧。」

先发出这道声音的人,是我还是她呢?

「花恋的男朋友是大叔?真的假的?」

她——夏川真织挑起一边眉毛,抢先说出我想说的台词。

我内心想著「会有这么偶然的事吗?」,但仔细思考,就恍然大悟,其实先前已经有线索了。花恋曾说过两人「连同家人互有往来」,而夏川社长与高屋敷社长听起来是旧识。尽管夏川社长否定此事令我感到不解,不过应该有什么原因吧。

只是好死不死,居然是前几天才见过面的这位女孩……

「小真织,你认识枪羽先生吗?」

花恋搞不清楚状况,她的视线在好友与我之间游走。

「前几天我和夏川社长聚餐时,曾跟她讲过一点话。」

「夏川社长是指志织小姐吗?」

志织小姐这个称呼带著亲密感,看来她说家人也互有往来是真的。

「这个人被我妈挖角了呢。」

「欸欸!?枪羽先生,你要辞掉阿卡迪亚的工作了吗?」

「不不,我拒绝了。」

花恋说了声「什么嘛」,摸摸胸口松了口气。

她们两人脱掉大衣后就座。

花恋点了咖啡欧蕾,真织则点可可。两位女高中生与一位大叔组成了奇妙的一桌,前来点餐的店员发出的视线刺得我好痛。

「那么,就不用再重新介绍了吧……?」

花恋放低姿态,看著我们的脸色。

真织瞪著我看。

「介绍是不用了,但我想知道你们在一起的理由。为什么像花恋这样的女孩,会跟这种大叔交往?」

「咦?不行吗?」

花恋歪著头感到疑惑。既不是生气也不是愤怒,而是打从心底感到疑惑,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吗?」。会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相信对方绝对与自己相配。

不过,世间九十九%的人大概都会显露出与真织相同的反应吧,包括我自己在内。

身为例外一%的花恋害臊地扭著身子,开始说起我们认识的经过:

「我是在网咖认识枪羽先生的,在我硬是想把书拿下来书却掉下来时,是枪羽先生挺身保护了我。他还斥责我,用拳头敲我呢。」

「呼——嗯,体罚?真野蛮啊。」

「不是体罚啦,是爱的鞭策。对吧,枪羽先生?」

就算她露出笑脸徵求我的同意,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花恋正兴高采烈地左右晃动身体。能与他人谈论我、谈论恋爱话题,好像让她高兴得不得了。原来如此,看来这的确能够当作「生日礼物」。

「之后我开始经常和他说话,他也喜欢看书,我们很谈得来……然后我就告白了。其实我还被甩过一次呢。」

「被甩?拒绝花恋的告白?」

真织的目光变得尖锐,像是把小刀似的。

一般男人可能会因此而害怕,但你太天真啦,JK。对于形相凶恶的我而言,这样反而有亲近感呢。

夏川真织这个人还挺不错的嘛。

会因为朋友被甩而感到愤怒,就证明了她们的友情十分深厚。

在这险恶的气氛下。花恋慌张地接话:

「之后呢,呃,发生了很多事,然后我就请他当我的小说指导员。」

「小说的指导员?」

「嗯。小真织你也知道我在写小说吧?为了成为职业作家,我请枪羽先生看我的作品,拜托他给我建议。」

真织双手环胸,将视线垂至桌面。她的表情像是在思考著什么事。

「这种大叔的建议有用吗?」

「那当然了!多亏了枪羽先生,我投稿新人奖时入围初赛呢,而且是两次!」

就在这时,真织的表情起了急剧的变化。

真织细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盯著挚友高兴的脸瞧。她的表情与其说惊讶,更适合以「愕然」来形容。

她为了不让挚友发现自己的表情而拨起长发。从手的动作有些僵硬这点,也可窥见她的动摇。

「……这样啊,原来你有投稿新人奖呀,花恋。」

「嗯。在遇到枪羽先生之前,我都没有投稿的自信,但从去年秋天就开始持续投稿了。起初我连续两次在初赛被刷下来,但最近状况很不错。」

花恋以兴奋的语气说道。

仔细想想,不讲敬语的花恋还挺新鲜的。

她平常在学校就是这样子吗……我本来想像她是名低调的模范生,但或许意外地是班上的中心人物。

话说回来,真织的反应有点奇怪。

她似乎知道花恋以当上小说家为目标,但听到投稿结果后,好像有些动摇。是对于我担任指导员一事感到不快吗?

「我以前也曾经立志当上小说家,但在大学四年之中没能拿出成果,就放弃这个目标去就职了。」

真织又将锐利的目光刺向我身上。

「那就是败犬嘛。」

这家伙讲话真的很直接耶,我不讨厌哦。

花恋好像想说什么,不过我轻轻举起右手制止她。

「你说得没错,我是只败犬。」

「……」

「所以,花恋会代替我实现梦想,而我会负责指导她。我们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

真织闷不作声。

算不上和蔼的气氛缭绕于座位之间。我不晓得年长者在这时该说什么才好,也不知道真织为何不高兴,所以什么话都没办法说。

于是花恋代替靠不住的二十九岁开口了:

「小真织也有梦想哦,对不对?」

真织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别说了,那已经是以前的事了。」

「为什么?你比我顺利得多不是吗?你还考上了御子神呢。」

「我要是也读双祥就好了,御子神无趣得很。」

「为什么?读双祥绝对没办法考上东大的。那小真织的梦想……」

巨大的声响盖住了花恋的声音。

真织突然站起来,以双手拍向桌子。

店里变得一片寂静,只剩音乐在播放。店员与其他客人都在看著我们这边。只有我有闲工夫像这样观察周遭,真织站起来后,肩膀微微颤抖,而花恋则由于过于惊讶而化成一尊可爱的石像。

打破沉默的人,是真织。

「……抱歉,我想起我有事要办。」

「咦、咦?」

真织将根本没喝的可可的钱——五百日圆像用砸的放到桌上后,就准备离开。

「等、等等啦,小真织!花恋向你道歉!我多嘴了,真对不起!」

挚友的声音让真织轻轻地摇了摇头,形状姣好的嘴唇浮现出自嘲的笑容。

「不,花恋你没有任何错。错的人……是我。」

真织从肩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裹,上面系著形状有点难看的粉红色缎带。她以僵硬的动作把包裹交给花恋。

「生日快乐。」

「小真织……」

「抱歉,你难得生日。」

真织经过站在原地不动的花恋身旁,跨步走了出去。

接著她像是想起什么事般回过了头。

「你,是叫做枪羽锐二吗?」

「没错。」

「我要对你说一句话。我不想变成能够那么轻描淡写地承认自己是只败犬的大人。」

「……」

「我不认同花恋的男朋友是这样的人。」

她的长发随之飞扬。

我与花恋目送著她既飒爽却又有些寂寞的背影。

在其他客人再度开始聊天、店内恢复原先的气氛之前,我们都闭著嘴,像摆饰般坐在位子上。花恋以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注视著真织留下的可可;注视著空虚寂寥而逐渐变冷的杯子。

「是花恋不好……」

「哪里不好?」

「我太著急了。我希望枪羽先生和小真织能好好相处,就急忙找话题聊。但什么不讲,偏偏讲出了那种话……」

我隔著桌子抚摸花恋的头,她正在啜泣。

「『那种话』是指她的梦想吗?」

在我手掌下的花恋点了点头。

「小真织的梦想,是从东大毕业,并成为总理大臣。」

「……那还真是……」

我不知该表示什么意见才好。以女高中生怀抱的梦想而言,比当上作家另类得多了。不过,御子神说不定有许多这样志气很高的女学生。最好别把我这种货色的常识,套用在都会的超级升学学校的常识上。

「我们在小学时,互相发誓过要实现梦想。花恋要成为小说家,小真织则要当上总理大臣。可是,最近我们几乎都没谈过这类事情了……」

「她在学校好像过得不顺利。」

就算夏川社长没有告诉我,任何人从她的样子来看都能晓得。

「其实小真织从第二学期开始后,好像就一直没有去学校。朋友也说看过她在深夜里,一个人在这附近走著……」

立川车站到了晚上后治安就会变得很差,尤其是南边出口附近。至少女高中生踏足那里是很危险的。她那显眼的美貌可能会招来各种危机。

在升学学校成绩落后的模范生变成不良学生,是时而会听到的案例,也可以说是青春期受到挫折时的样板反应。不过像现在这样直接面对这种事情时,就不能只以一句「经常发生」来带过去。在我眼前的是为了朋友的挫折而烦恼的少女,若那样把事情切割得乾乾净净,留下的就只剩大人的傲慢了。

——我不想变成能够那么轻描淡写地承认自己是只败犬的大人。

那是真织对我发出的强烈讽刺,但同时不也是她伤害自己的话语吗?不就是对于逐渐接近那种大人的自己,所发出的无奈焦虑吗……

「她其实是个温柔的人。」

花恋小声地呢喃道。

在她手里的,是已经打开的礼物。

以有些笨拙的手法刺出「※KAREN」字样的毛线小包包,被她流下的眼泪沾湿了。(译注:即为「花恋」的罗马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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