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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生命最美总在追梦之时 第5章

针对「裁员」一事进行各方面的检讨之后,归纳出一个结论。

没有人需要辞职。

这就是我这个中心负责人所做出的「决定」。

我绝对不是感情用事。事实上,我也会顾虑这种想法是否过于天真,因此这是我刻意单就数字进行检讨之后所得出的结论。

为了传达这项结论,我让主要干部到中心负责人室集合。渡良濑与敦史、预定受聘为本中心系统工程师的城尾、变更课长辞职之后的接任人选球球、以及本名是姚美月的米奇特命员一共五人。

我原本也想找哈姆太郎课长过来,可是他今天请病假。渡良濑接到课长本人的请假电话,好像是感冒的样子。据说他向来中气十足的高亢嗓音变得气若游丝,几乎难以辨识。大概是昨天那件事造成的后遗症吧。由于这次的计画非常需要课长的协助,因此我请渡良濑事后代为转达。

现在就先跟在场的其他人说明我的计画。

「——事情就是这样,因此我打算就即将在三月底到期的兼职人员雇用契约做出『全体续约』的决定。主动离职就没办法了,不过我绝对不会要求大家辞职。」

除了已经知道计画内容的渡良濑之外,其余四人无不露出惊讶的神情。

「我早就听说过你对总公司的裁员命令采取反抗的态度,没想到居然打出全体续约这张王牌。」

单边的嘴角微微上扬,米奇咧嘴而笑。只见他摸了摸光秃秃的后脑袋,感觉似乎挺舒服的。那种造型或许也不赖。以后发线若真的后移的话,我乾脆剃成光头吧。

这时敦史开口了。他站在距离米奇最远的角落。

「可是枪哥,财源的问题怎么办?」

「财源?」

「天道专务不是说要削减次年度的人事费用吗?我们该怎么以更少的费用维持现在的人员配置?」

球球也开口了,语气流露出明显的不安:

「该不会要调降每个人的时薪吧?这么做虽然比裁员好得多,但也会引起兼职人员不满。生活上有困难的同事说不定会主动离职。」

于是我摇了摇头。

「不会调降时薪,还是维持现行的水准。」

「……哦?」

米奇厚实的脸颊失去了笑意,瞳孔流露出好奇的眼神。

「那么,不足的三成财源该如何填补?」

「削减其他地方的费用。」

「到底有哪些地方的费用是可以削减的?固定开销不外乎是办公室的租金、水电瓦斯以及电话费之类的,这些都比人事费用更难削减。」

「一般人想要节省租金的时候,通常都会怎么做?」

我反问米奇,结果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最快的方式就是跟朋友共享资源。例如跟朋友住在一起,藉以节省房租的开销。同样一间房间,只要一半的租金就够了。」

「就是这么回事。」

于是我环视众人。

「我会在下次的营业会议提出跨界合作的企划,与环球金融保险公司一同成立联合客服中心。」

球球的嘴巴呈现倒八字形,久久无法合拢。

「……是我听错了吗?你刚刚是不是提到环球社?」

「你没听错,我说了。」

「环球社是指那个环球社吗?公司在市场上最大的竞争者,曾经在营业会议当中被指名为『敌人』的那个环球社?」

「难道还有第二个环球社不成?」

球球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只一次地摇了摇头。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

「因为没有前例!我从来没听过两家不同的保险公司成立共同的客服中心!」

「在直效行销的领域确实是这样没错,不过在面对面销售的情况下,不乏由单一窗口负责销售多家公司的保险产品的案例。大家应该在百货公司或是购物商城看过所谓的『保险先生』或是『保险谘商师』吧?我只是把那一套搬到客服中心罢了。」

花恋不经意的一句话触发了我的灵感,真的是一样米养百样JK。出淤泥而不染的少女纯真的发想,大大撼动了社畜僵化的思考。

然而十一年前的JK——也就是球球并不买帐。

「那是保险经纪的一种。由第三方代销保险产品,并不是保险公司之间直接合作吧?」

「没错,所以才会耗费许多不必要的成本。其实根本不必那么麻烦,保险公司之间直接合作不是更能节省开销吗?不必支付仲介费,水电瓦斯、电话费、甚至包括管理职在内的人事费用都可以大幅降低。第三方办得到的事情,当事人没道理办不到。」

球球双手抱胸,脸上的表情依然凝重。

「……还是不行。其他公司也就算了,环球社是绝对不可能的。」

「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跟环球社的竞争关系可不只限于日本而已。即使放眼全世界,环球社也是我们最大的敌人。这次不就是因为营业额被环球社比了下去,亚侃费尔CEO才会直接下达裁员命令吗?」

「球球,这里可是八王子,别以为所谓的环球社标准也适用于这种穷乡僻壤喔?」

身为八王子市民,球球瞬间露出「原来如此,有道理」的表情,不过她很快就再度摇头否定。

其他人的反应也跟球球差不多。

敦史沉吟一声之后,就此保持沉默。城尾也闭口不语,显然对这件事不抱希望。甚至连已经跟我取得默契的渡良濑,都因为三人的否定态度而略显不安。

唯独米奇的脸上露出一抹好奇的神情。

「你这个人可真是异想天开。」

「会吗?互相竞争的企业彼此合并,本来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更何况又只是客服中心而已。真要说的话,这只是单纯的业务合作,去除情感方面的因素,完全没有无法实现的理由。」

「这倒是,不过情感上的对立确实是一大问题。诚如藤井寺指导员所言,这两家公司是互相仇视的敌人,长久以来一直不断明争暗斗,这个点子几乎不可能付诸实行吧。」

「记得大概是在我高中的时候吧。当时市面上有两款号称国民RPG的游戏,分别由不同的公司推出。两款游戏都各自吸引了一批死忠的信徒,双方互相对立,背后的公司也处于敌对的关系。然而这两家公司却突然合并成一家公司,两款游戏也改由同一家公司发行。回想起自己在十六岁的时候所受到的冲击,阿卡迪亚与环球社之间的业务合作根本就不算什么。」

米奇点了点头,继续讨论下去:

「既然你提出电玩业界的案例,想必一定知道这件事。距今大约二十年前,有家老字号的玩具公司B社,与同样是老字号的电玩公司S社进行合并。表面上虽然是以对等的立场合并,然而从持股比例来看,实际上是电玩公司S社吸收了玩具公司B社。知道这件事之后,B社的社员大为反弹,甚至为了反对合并而举行连署,导致合并破局。」

不愧是曾经待过娱乐部门的人,米奇对这些事情可说是暸若指掌。

「嗯,我还记得。那是我小学四年级的事情。」

好巧不巧,那件事发生在我认识剑野那年——一九九七年。当时我不怎么看新闻,多亏剑野在一旁替我解说。「导致破局的原因虽然很多,不过根据老爸的说法,其实员工之所以反对,是基于被裁员的恐惧。」「S社采取的是美式企业特有的利益导向风格,内部盛传的说法是B社被吸收之后,原本的员工可能会被冷冻,甚至遭到裁员。」「正确的经营方针与是否能够掌握人心,完全是两码子事。」

我并没有忘记剑野当时说过的话。

所以我才认为这次的事件还是有几分胜算。

「合并破局的原因,在于并未取得当事人的信任。简而言之,就是B社的员工不信任S社的意思。可是我们的情况又是如何呢?举例来说好了,城尾,你会抗拒跟环球社的人一起工作吗?」

突然被我点名,城尾顿时大吃一惊,过长的头发也跟著微微晃动。

「其、其实并不会。我在公司才待了半年而已,对于两家公司的恩怨不是很清楚。」

我想也是,大家的反应应该都跟城尾一样。课长等级的管理职也就罢了,基层的工作人员没道理对环球社抱持敌意。

「敦史,你呢?」

「我自己是不会啦,以前也跟环球社的女孩子联谊过。」

明明已经有妻有子了,说起这种话来居然脸不红气不喘。信不信我跟夫人告状?

「渡良濑呢?」

「我无条件听从前辈决定。」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甚至从她绽放异彩的双眸之中感受到无条件的信任。认同我的做法固然值得高兴,总觉得她好像慢慢变成我的没问题先生——不对,小姐。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姑且问问全身充满反抗细胞的小太妹吧。

「球球,你觉得呢?你会不会讨厌环球社的人,或是不想跟他们共事?」

「……不会。」

「看吧。」

「我们是不会排斥啦,不过六本木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不是向来以打倒环球社为目标 吗?就算是高屋敷社长也不例外!」

「请社长下达命令就好了。」

「……什么?」

「只要日本法人的老大点头,其他干部也不敢多说什么。社长可是稳坐阿卡迪亚第三把交椅的人物,他向来以迅速果断的作风著称,相信一定有办法敉平内部的反对声浪,以及排除来自NY的压力。」(录入注:敉平读作mǐ píng,解释为安抚,安定;抚;理解。)

曾经的棒球少女倒抽一口冷气,凝视著我的双眼。

「……我是听说过枪羽你跟社长的关系匪浅,不过这真的办得到吗?你真的有把握说服社长?」

「至少社长应该会先听听看。」

球球点了点头,就此闭口不语。虽然她还是对我的方案抱持疑问,不过应该有看到一丝希望的心情才对。

把握住这个机会,来自大陆的巨人进行下一个议题。

「先假设你能成功说服高屋敷社长好了,接下来还有另一个问题吧?那就是接受求婚的另一方是否愿意点头。简而言之,就是『环球社魔女』的意愿。」

「夏川志织社长吗?」

那位女王是个才智兼备、聪明慧黠的绝世美女,向来桀骜不驯的米奇似乎也不敢忽视她的存在。

「你要如何说服那位女中豪杰?她才刚在上半年度成立立川客服中心,现在应该为了跟我们公司争夺市场,正准备发动全面战争。如今手中的魔杖即将挥下,那个魔女真的会收起武器,跟敌人握手言和吗?」

「不知道,不过我有把握。」

「……哦?」

「去年夏天执行BIGBANG•PROJECT的时候,曾经发生村田•米歇尔•大五郎被环球社挖角的事件。当时八王子遭逢前所未有的危机,不过这也代表环球社陷入了困境。」

「陷入困境?」

「就是环球社不惜用上那么激烈的手段,也要得到客服中心的人才以及技术。不过若跟我们进行业务合作,就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了。至少比为了抢占市场而杀得头破血流强多了,那个聪明的魔女应该会如此判断才对。只要屏除既定的观念以及过去的心结,这次的业务合作对双方而言都有好处。」

「原来如此,确实不无道理。」

米奇以充满磁性的低沉嗓音喃喃自语之后,用粗大的手臂环抱胸口。

「可是该怎么跟对方交涉?她可是个大忙人,光是取得预约就很不容易了吧?」

「我会试著邀她出来用餐,我们前阵子才一起吃过生蚝呢。」

两公尺高的巨人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不只是高屋敷社长,你跟夏川社长居然也有联系的管道!?」

「大家都说夏川社长是个魔女,其实她也是个普通人。跟大家一样会吃饭也会喝酒,也有自己的家庭……」

我想起身为人母的她忧心操烦的模样。

身为一个人的弱点……不,我不想称之为弱点。应该说她还是有身为一个人理应具备的「软肋」。

当然,谈生意的时候是另一回事,却也不代表完全没有沟通的空间。

所以先试著交涉看看吧。

事关这么多人的饭碗,总不能在还没尝试之前就先放弃。

「事情就是这样。渡良濑,请你负责制作提交给双方社长的资料……渡良濑?」

精明干练的秘书居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嘴里还不时碎碎念:

「……前辈居然跟夏川社长……那个业界知名的美女……到底是什么时候……」

「呃,渡良濑?」

「没问题,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制作出让夏川社长跪地求饶的资料。」

「不是跪地求饶,是让她点头的资料啦。」

我带著一抹不安,接著请求米奇的协助。

「顺利说服双方社长之后,我打算在下个月初举行的营业会议提出这项企划。到时候银行方面应该会要求我们出示客服中心的事业企划书,我希望在预期金流的部分呈现出精确的数字,这部分就拜托你了。」

米奇露齿而笑。

「交给我吧,我一定会交出让花菱中央的那些家伙就算在鸡蛋里面搅和,也挑不出骨头的数字。」

哎呀,这家伙还真可靠,就让我们一起向世人证明长相凶恶的人也很有用吧。

「还有城尾,请你开始著手规划联合客服中心的客户资料管理系统。到时候我希望双方使用同样的系统,这样不但可以节省成本,也有便利性这方面的优势。」

城尾点了点头。或许是我多心了,总觉得她的双眸闪闪发光。我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浑身充满干劲的城尾,系统工程师果然是她的天职。

我有一群杰出的部下。

这些麻烦的问题就交给他们吧。

接下来我要去执行非我不可的任务。

越级陈情,株连九族。

日本似乎曾经有过一段这样的时代。

太平盛世才刚降临不久的江户时代前期,为了拯救被藩主堀田正信课以重赋的领民,一位名叫佐仓惣五郎的人直接向当时的将军德川家纲陈情。当时家纲前往上野的宽永寺参拜,于是他挡在轿子前面,弹劾堀田的苛政。结果虽然减轻了领民的负担,惣五郎却因为「越级陈情唯一死罪」的规定,与妻子受磔而死,四个儿子也都被判处死刑。

虽然大部分的情节皆出于后人的创作,不过想要在这个国家「对老板表示意见」,自古以来都需要怀抱某种程度的觉悟。

如今已经是二〇一〇年代的尾声了,情况又是如何呢?

面对过低的薪资以及奖金缩水的问题,再加上难忍上级主管的职场霸凌,愤而向社长陈情——没有这种事情,至少我在阿卡迪亚从来没听过。公司针对职场霸凌设置了委员会,可以向委员会投诉,不过「替我加薪」的要求又要找谁比较好?社长吗?还是高级干部?自我意识较高的新创企业固然可以宣称「主管跟员工之间毫无隔阂,这就是我们的公司文化!」,遗憾的是敝公司并非如此。八王子与六本木之间隔著一道巨大的城墙,站在天守阁上面俯视众生的家伙,正是那个可恶的社长。

不过,幸好我跟社长之间有个可以直接沟通的「管道」。

因为我是社长孙女的男朋友。虽然是既不公平又悖德的管道,还是没有不好好利用的道理。再说一切的起源还不都要怪那个社长下达这种公私不分的公司命令,就让我将剩余价值发挥到极致吧。

预约倒是很快就完成了,明天下午两点在本社见面。社长每个月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不在日本,我的运气还算不错。不过只要以心爱的孙女为藉口,社长就算人在地球的另一边,应该也会立刻飞回来吧。

约定的两点一到,我就走进被许多个人收藏品所占据的社长室,结果六十岁左右的壮汉已经在里面等著了,他脸上依旧带著略显不悦的凝重神情。

「在这种紧张时期还特地跑来找我,想必跟裁员的事情有关吧?枪羽。」

所有的铺陈与寒暄都被省略。闲话家常之后再切入主题的谈判手法,绝对不会出现在这个人身上,太不直接了。虽然我忍不住想抱怨「这么急性子是要赶投胎喔」,不过这次倒是替我省下不少麻烦。

「这是我以八王子中心负责人的身分提出的企划。我打算与环球社的日本分公司进行业务合作,共同成立联合客服中心。」

社长对我开的第一枪毫无反应,白胡子之下的嘴角动也不动。

「与环球社共享设备与工作人员之后可以大幅降低成本,如此一来当然就没有裁员的必要。详细的日程以及数据,还请参照这份资料。」

我将一整叠资料递给社长。这份资料是联合客服中心的事业企划书,附带米奇所制作、未来五年之间的损益估算表。根据企划书的表定内容,米奇试算出在第三年就可以转亏为盈。当初我要求米奇从严估算,结果前景依然一片光明,相信对数字特别敏感的社长一定也能接受。

只是这个企划的硬伤不在经营与经济面上。

「……原来如此,确实是不错的点子。」

看完资料之后,社长抬起头来。

「阿卡迪亚提供客服中心的软体技术,环球社提供硬体设备,人员则由双方共有。排定轮值的班表,使用同一套教战守则,各自服务拨打自家电话进来的客户。若有哪一方电话发生状况,还可以互相支援。而且客服中心最大的沉病就是旺季与淡季的人力配置,这点在双方的协调之下,也比较可以进行弹性的调整……完全是百利而无一害。不少公司都将客服业务外包出去,没道理两家公司会做不起来。与其支付保险经纪公司或是外包厂商高额的手续费,这的确是不错的方案。」

没想到居然得到社长的盛赞。

然而他的眼神还是一样险恶且锐利。

「所谓的哥伦布立蛋,就是这么回事。即将执行的裁员完全失去了必要性,确实是了不起的企划。」

「……」

「前提是真的可以实现。」

终于来了。

于是我端正坐姿,挺起胸膛,正面接下社长的视线。

「社长的意思是,这是画大饼吗?」

「嗯,不可能实现。相信花菱中央银行的剑野应该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

听到剑野的名字,我不禁握紧双拳。

「原因还是出在两家公司多年来的恩怨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

欲言又止的社长别过脸去,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感觉似乎有点难以启齿。这副模样实在很不像这个将未经矫饰的言行当作武器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社长。

「请社长告诉我吧,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

「容我提醒社长,若再这样任由银行摆布,继续推动裁员的政策,产险事业的规模将会被迫大幅紧缩。NY总部的想法我管不著,不过这口气社长真的咽得下去吗?」

白胡子之下紧抿成一条线的嘴角微微颤抖。

看来室田先生说的没错,高屋敷社长对于产险事业抱持著特殊的情感。

「集团本身姑且不论,日本法人的重心是在产险事业,尤其是车辆保险。至少老夫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如此,现在更应该扭转局势。」

我探出上半身,继续展开游说:

「外资企业不能违抗总部的政策,这点可以理解,不过总部那些人也是结果论者。只要可以创造利益,还是有可能堵住他们的嘴。」

「即使要与不共戴天的仇敌携手合作?」

「如果可以创造利益,就不应该有所迟疑。所谓的只看结果不看过程,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请做出裁决吧,社长。」

社长就这样直盯著我,好一段时间都不说话。

最后,他才终于吐出一口长长的叹息,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浮现一抹忧色。

「……『不共戴天的仇敌』,不是只限于阿卡迪亚与环球社之间而已……」

耐人寻味的一句话。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问题并未得到回应,社长接下来说的话完全是另一件事。

「听说你跟夏川志织社长吃过饭?」

「嗯,什么啊,原来社长已经知道了。」

也罢,社长有顺风耳也不是第一天了。

「这次的合作案,你已经跟她提过了吗?」

「还没有,那是之后的事情。就顺序而言,应该先取得高屋敷社长您的同意。」

「有理……你这家伙说的话向来实在。」

说完之后,社长又叹了口气。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局势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在我的想像之中,社长应该会气得大骂「不要胡说八道!」「居然想跟竞争对手携手合作!」并狠狠地教训我一顿才对。虽然不至于像佐仓惣五郎那样被满门抄斩,但我早就有心理准备听训话或挨骂了。

然而,社长现在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简直像被勾起了昔日的伤痛……

「在你的眼中,她是什么模样?你觉得她是怎样的人?」

「我认为她是一位非常杰出的商务人士。关于这次的合作案,她应该会看在利益的份上表示赞同。」

「前半段老夫同意,后半段就未必了。」

黑色的真皮办公椅轻轻一转,社长满是苦涩及烦恼的侧脸映入眼帘。

「您跟夏川社长有私交吗?」

我试著提出已经被夏川社长否认的问题。

「有……不,应该说有过才对吧。」

「这是什么意思?」

「老夫不能再说下去了,老夫没那个资格。这次若由老夫向对方提案,十之八九会胎死腹中。」

我愈来愈搞不懂了,原来他们两人有这么深的因缘?社长的年纪都足以当夏川社长的父亲了,两人到底是怎么产生交集的?

「你先去询问夏川社长的意见吧,她绝对不会点头的。」

「好的。等到取得对方的同意之后,我再来请示社长。」

只见社长以严肃的神情点了点头,之后就保持沉默,不再开口。

离开办公室之后,我沿著走廊朝著电梯的方向前进,同时在内心思考。这样应该算突破第一关了吧?至少社长并不反对我跟夏川社长碰面,距离最后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可是社长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那副模样不像阿卡迪亚的社长,也不像是花恋的外公,表情完全不一样。那种悲中带忧的表情……没错,就像一个「罪人」。

环球社是总部设于英国的国际金融集团。目前的客户超过八千万人,集团营收高达九〇〇亿美元,寿险、产物保险、资产规划等等的金融服务触角遍布全球六十个国家。于二〇〇一年正式进军日本,并购大日本团体保险有限公司之后成立日本法人。之后以产物保险为事业主体,逐渐扩大势力,尤其是汽车保险部门的成长更是受到瞩目——

透过网路恶补上述的相关知识之后,我来到西新宿。

经常有人以「水泥丛林」来形容东京,不过我认为西新宿才是最符合这个形容的地方。办公大楼林立,完全没有「留白」的空间。六本木给人一种杂乱的感觉,西新宿则是整齐划一的无机质城市。同样是新宿,硬是跟歌舞伎町迥然而异。东京这座都市有很多不同的面貌,新宿更是个中代表。

环球社•日本的本社就位于西新宿。

我抬起头来,仰望丝毫不比阿卡迪亚本社逊色多少的巨大建筑物。四十三层的钢筋水泥直达天际,简直就是摩天大楼。※提到摩天大楼,就不能忘了忍者战队。记得在小学二年级的运动会上,我们曾经莫名其妙地跳了一段以摩天楼kids为背景音乐的大会舞,现在想起来还真怀念……我一边回忆著与今天的来访毫无关系的事,一边在一楼的柜台登记身分。拿到临时通行证之后,一名曾经有过数面之缘的青年出现了。(译注:〈忍者!摩天楼kids〉是特摄片《忍者战队》的片尾曲。)

「您好,枪羽指导员。不,应该是枪羽中心负责人才对。」

来者正是青山,他的脸上依然带著爽朗的笑容。乍看之下虽然是个如假包换的有为青年,但这家伙在BIGBANG•PROJECT的时候可是环球社送进阿卡迪亚的间谍。刻意弄错我的头衔,显然也是为了观察我的反应。

「这边请,我带您前往社长室。」

我跟在毕恭毕敬的青山身后,试著跟他探听消息。

「立川客服中心什么时候正式营运?」

「这个嘛,会是什么时候呢?好像迟迟没找到适任的中心负责人,大概是因为某人一直不肯点头的关系吧。」

结果反被他将了一军。

苦笑之余,我也还以颜色。

「太看得起我了,贵公司该不会是没有人才了吧?」

「比枪羽先生更优秀的人才,在保险业界可是相当少见。毕竟这个业界依然存在旧有的体制。」

「环球社是外资企业,难道也是如此?」

青山的侧脸露出一抹笑容。

「贵公司不也是外资吗?」

阿卡迪亚虽然是外资企业,却依然保有日本企业的传统体质。这跟阿卡迪亚进军日本的过程多少有点关系。外资保险公司挺进日本市场的时候,多半会并购日本国内的保险公司作为立足点。阿卡迪亚是如此,环球社也是这样。这种模式的弊病,就是难以根除并购对象跟不上时代的企业特质,只能选择概括承受。

老实说,我不是很清楚这方面的事情,毕竟那是早在我进公司之前的历史了。知道的大概都是哈姆太郎课长那一代的人物了吧。

走进电梯之后,青山按下四十三楼的按钮。电梯是玻璃帷幕的设计,可以将西新宿的「水泥丛林」尽收眼底。果然是不输给六本木的壮观景色,不过还是比高尾山差一点。

「我不认为跟不上时代就代表不好。」

青山打量著我,脸上的表情有些讶异。

「我还以为枪羽先生会感同身受呢,毕竟在某方面来说,您就像老旧体制之下的牺牲者。」

「或许吧。」

百目鬼的那件事正是如此。说起话来冠冕堂皇,私底下却是饭局、行贿、性招待样样都来,完全是传统日企的高级干部见不得光的那一套。由于这种模式可以创造出确实的成果,自然没有舍弃的道理。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也是外资企业特别重视的「能力主义」与「成果主义」逐渐流于形式的证据。

「就算是这样,也不应该将之全盘否定。既然要共事,也只能承认彼此的缺点,找出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法。」

「是这样吗?」

离开电梯之后,我们在走廊上移动,接著青山敲了敲位于转角的房门。

「社长,枪羽先生来了。」

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于是青山打开房门。

一提到社长室,我往往会联想起高屋敷社长的「小型博物馆」,不过魔女的办公室只能以毫无情调来形容。虽然设置了用来招待宾客也不至于太寒酸的沙发组,不过跟高屋敷社长豪奢气派的办公室比较起来,只能说除了朴素还是朴素。除了工作所需的物品之外没有其他的摆设,充分反映出主人不想引人注目的意志。

不过,空气中倒是弥漫著一股玫瑰的香气。

插著一朵白玫瑰的办公桌后方,美丽的魔女起身微笑。

「欢迎来到环球社,请坐。」

青山躬身行礼之后,旋即退出办公室。

于是我依言于沙发就座,夏川社长则坐在我的对面。纯白的套装扮相依然美艳动人。修长的双腿互相重叠,暴露在外的脚踝纤细精巧,令人不知道该看哪里好。很难想像她居然有个高中的女儿。

「你今天特地来访,想必是有什么好消息?」

她脸上堆起笑容,直视著我的眼神却格外犀利,摆明了是在试探我今天的来意。

「我个人的确认为这是个好消息。」

「怎么说?」

于是我再度提起先前跟高屋敷社长报告过的「联合客服中心」计画,同时将事业企划书交了出去。

夏川社长以飞快的速度翻阅企划书,令人不禁担心她到底有没有仔细看过。不过她追踪数字的眼神倒是相当认真。

「……金流的预测表做得非常好。同样的表格要是让日本人来做,不是刻意缩小规模,就是容易流于浮夸,这张表格确实令人耳目一新。『数字•事实•理论』之间毫无矛盾之处,完全无懈可击。枪羽先生,这是你做的吗?」

「当然不是,是我的部下做的。我最近找到一个可爱的新人。」

米奇果然厉害。能够得到夏川社长的认可,代表他确实是个人才。他果然只是长得凶。

「其他地方也整理得不错。」

「这也不是我的功劳,全都是秘书制作的。」

渡良濑也得到了嘉许,令我感到与有荣焉。现在的我就像以女儿为荣的父亲。

将从头到尾翻过一遍的企划书放在桌上之后,魔女点了点头。

「看来枪羽中心负责人的身边逐渐聚集了一批优秀的人才。杰出的部属往往会集结在杰出的领袖身边,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下子敝社可备受威胁了。」

「这不是威胁。若有机会携手合作,我方会提供所有客服中心的技术,相信这也是贵公司长久以来亟欲取得的资源。共享人才、系统与设备,可以创造出难以估算的利益,不知您意下如何?」

魔女长叹一声,重新调整跷脚的姿势。

现场陷入一片沉默。

那双棕色的大眼睛流露出复杂的情感,看起来似乎跟她在商场交易时完全不同。

「枪羽中心负责人,我想你应该误会了。」

「误会?」

「我是指阿卡迪亚与环球社的关系。这两家企业是在世界的舞台争夺霸权的宿敌,过去从未进行过业务合作。」

「夏川社长才误会了。」

「我?」

「我的企划指的是日本,不是世界。」

「……」

「恕我失礼,我认为社长似乎想转移论点。如果这个合作案没有好处,您大可明说,然而社长却刻意提出两家企业的关系,之后再加以否定,这不就代表您其实觉得这个合作案是有好处的?」

夏川社长再度陷入沉默。

再也没有比沉默的美人更赏心悦目的画面了。事实上她真的很美,不过在这种情况之下的沉默,压力还是比美貌更令人印象深刻。

「枪羽中心负责人,高屋敷社长在你心中是个怎样的人?」

「这不是我这种人可以妄加评论的。」

「我无法信任那个男人,更甚于不信任阿卡迪亚这家企业。」

乍听之下似乎只是无心之言,然而魔女的眼神却浮现出激烈的情感。愤怒、悲伤……或者是两者皆有,总之就是言语难以形容的某种情感。

「您果然认识高屋敷吧?」

「也不算认识,就只是在朋友的告别式见过一面。」

「告别式?」

她点点头,之后吐出一口悠悠的叹息。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读大学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位女性朋友——或许应该称之为挚友吧。她是个非常可爱、热情又充满魅力的人。如果我是含苞待放的玫瑰,她就是盛开的向日葵。我们参加同一个社团,大概有一半的男性社员都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

「哦……」

「至于另一半的男性社员,当然全都爱上了我。」

「……」

她是不是不喜欢输?

「在那些追求者当中,她选择了一个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男人。喜欢搬弄是非的人,无不怀疑她为什么会选择那个家伙,不过我倒是觉得她很有眼光。对方是个正直的人,而且对梦想怀抱热情。两人毕业之后就结婚了,还生下一个女儿。看在旁人的眼中,他们无疑是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除了一个隐忧之外。」

「隐忧?」

「男人并未放弃学生时代的梦想,一直朝著目标努力前进,结果遭到岳父——也就是她父亲的反对。她的父亲,就是高屋敷贵道。」

……嗯?

我好像在哪听过类似的故事。

「放弃无法实现的梦想,进入阿卡迪亚就职,成为自己的接班人——那个男人描绘著这样的未来。自己明明是靠著成果主义与能力主义爬上位,一路上不知道踢掉了多少人,实在自相矛盾。她的丈夫当然不肯接受,双方的关系一直都很不好。」

「那位仁兄的名字,该不会是『南里』吧?」

魔女睁大了那双细长的丹凤眼。

「是的,没错。你是从那个男人那里听来的吗?」

「……算是吧。」

我只能含糊点头,总不能挑明了说自己正在跟南里的女儿交往吧。

不过,原来如此啊……

仔细思考之后,一切都获得了合理的解释。花恋曾经说她跟真织一家人的感情都很好,我还以为是夏川家跟高屋敷家之间有所交流,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应该是夏川家跟花恋过世的双亲——亦即南里夫妻之间有交流才对。

「高屋敷贵道,那个男人直到最后一刻依然坚持己见,不愿认同南里夫妻。如今两夫妻已经在车祸中意外身亡,后悔也来不及了。无论是身为商务人士,或者是为人父母,我打从心底瞧不起那个男人。」

「……」

我终于明白高屋敷社长为什么会欲言又止了。

为什么他会罕见地表现出内心的迷惘,甚至是自己软弱的一面?是因为他知道夏川志织对自己恨之入骨、因为意识到自己是个罪人吧?

两家公司,不,应该是两人之间居然有这么深的过节,我真的是万万也没想到。

联合客服中心。

到头来只是画中的大饼吗……

「……可是,夏川社长。」

明知不可为,我还是试著反驳。

「单就商务面上的考量,我可以视为您对这个合作案抱持肯定的看法吗?」

「……嗯。」

「既然如此,那更不该公私不分吧,否则就跟试图培养自己的女婿当接班人的高屋敷一样,重蹈他的覆辙。个人认为您应该秉持外资企业的精神,做出最合理的判断才对。」

「不过在这里工作的终究是『人』。」

这次轮到我陷入沉默了。

「企业就像一个人。人与人之间都不能互相瞭解了,又怎能奢求由一群人所组成的企业可以办到?」

「……的确。」

我不得不点头称是。

「我知道我的说法很情绪化。」

夏川社长微微苦笑。

「我对枪羽锐二抱持著高度的肯定,然而若问我对你的信任是否足以掩盖对高屋敷贵道的不信任,答案是NO。简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

「……这样啊。」

这时,夏川社长的手机响了起来。检视萤幕之后,她微微皱起眉头。以眼神取得我的谅解之后,按下通话键。

「我是夏川,承蒙您的照顾……什么,真织?」

夏川社长脸色发白,握著手机的手格外用力。看来似乎是大小姐出了什么事。

既然当著我的面前跟对方通话,就算不想也会知道事情经过。对方是真织的班导,真织今天没去上学,于是导师特地打电话来确认。结果夏川社长并不知道爱女缺席,也就是说,真织无故旷课了。

通话结束之后,夏川社长叹了一声。脸色依旧难看,指尖甚至微微颤抖。魔女居然也会这么狼狈,著实令我难掩讶异。

「抱歉,枪羽先生,让你看笑话了。」

「没那回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魔女也是人母。女儿不去上学,内心一定无法保持冷静。继续讨论下去只会收到反效果。

不过话又说回来——

没去上学的真织,现在会在哪里呢?

从夏川社长的反应来判断,她应该没有乖乖待在家里。也就是说,她正在立川的街上游荡啰?

「……去看看好了。」

我站在电梯里面俯视新宿的街景,并喃喃自语。从这里搭中央线可以直达立川,说近也是满近的。不管怎样,总比在毫无成果的情况下逃回八王子强多了。

而且我个人并不讨厌真织。她拚了命地武装自己,却总是给人脆弱的印象。我对这样的她抱持一股莫名的亲切感。

也许我是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

我与剑野、花恋与真织之间的关系其实有个共同点,双方都是由「梦想」牵系起来的。

我和剑野或许已经太迟了,不过还是希望她们可以言归于好。

我离开环球社之后回到新宿车站,搭乘橘银双色的中央线。一路摇晃三〇分钟左右,在西东京的霸主——立川站下车。

从近几年才竣工的「北验票口」出站之后,支撑单轨高架铁路的粗大铁柱映入眼帘。这个地点不但设有架在JR铁路之上、贯穿立川站南北的行人天桥,还有从头上呼啸而过的多摩都市单轨列车,再加上从脚下通过的JR,整体结构相当不可思议。隔著高耸的围墙往西边望去,晴天的时候可以看到连绵不绝的八王子群山。刚好是夕阳西下、彩霞满天的时候,就•是•现•在!

我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找到了寻寻觅觅的JK。

这实在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然而,她身边却跟著多余的东西。

身穿御子神高中制服的少女背靠著透明围墙,不,应该是被压在围墙上才对,两名看来轻浮的年轻人正在搭讪她。这么说或许不是很厚道,不过立川站附近确实满乱的。她平常只在南侧出口附近的电子游乐场游荡,今天居然跑到这里了吗?

这种时候女孩子多半都会选择低头不语,结果她居然恶狠狠地瞪著对方。这家伙也太反骨了吧?不对,她应该只是拙于面对类似的情况。照理说像她这种级数的美少女,应该懂得如何应付搭讪才对啊。

至于那两个把妹仔又如何呢?其中一人显然慑于她的眼神,处于随时想脚底抹油的状态。另一个壁咚,不,围墙咚的家伙则提高了音量,卯起来继续攀谈。

看起来感觉就像「似乎搭讪了个难搞的女生,不过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像这种时候,只要替对方找台阶下就好了。

「她是跟我一起来的,放开她吧。」

我尽量以和善的语气介入其中,为的就是不让他们两个过于难堪,但……

「啊?没搞错吧,大叔!?关你屁事!!」

结果对方反而恼羞成怒。咦,好像搞错了什么……顺带一提,那个想落跑的家伙看到我出现之后更想落跑,低声对同伴说出这样的话:「惨了,小马,对方说不定是流氓。」啊,对哦。我天生就是这副长相,光是语气和善也没用……

既然如此,我就展现出「如同外貌」的行动吧。

「废话少说,立刻滚回去,小鬼!你们再继续纠缠下去,就别怪老子不客气!」

经过我的言语恫吓之后,两人显然害怕了。「走了啦,小马!去※麻西麻西吃麻西麻西拌饭啦!」「可恶,给我记住!」对方撂下制式化的狠话之后,就朝著南侧出口的方向快步离去。嗯,要把麻西麻西拌饭吃完啊。(译注:立川麻西麻西是日本的连锁拉面店。)

我望向平安脱险的公主,结果换来她面对把妹仔时一样锐利的视线。

「有谁拜托你帮忙解围吗?不要多管闲事啦,大叔!」

真不愧是众人公认一点都不可爱的夏川真织小姐。

我并不讨厌她这样的特质,总觉得她会让我想起过去的自己。

眼前的高中女生将围巾拨到后面之后径自离开,我连忙追了上去。单单这样看来,我实在没有立场谴责刚刚那两个把妹仔,我根本只是跟踪狂,更何况跟踪的对象是美得引人注目的高中女生。她英挺的站姿十分帅气,光是走在路上就足以吸引路人的眼光。我尽量不引起旁人侧目,不过看起来似乎早点放弃比较实际。

「你今天跷课了吧?」

抗拒一切的肩膀陡然一震。

一头长发宛如鞭子一般飞舞,她回过头来。

「你怎么知道?」

「我下午跟你母亲谈公事,结果就听到了。」

遗传自母亲的美丽脸庞出现明显的动摇。

大概是心情全都写在脸上让她感到很难堪吧,真织白皙的脸庞染上一抹红晕。露出这种表情,一下子突显出她稚气未脱的可爱。

「什么意思?妈妈为什么会知道?」

「好像是学校那边打电话过来的样子,那时我刚好在场。」

介于叹息与咂舌的声音,从JK的口中流泻而出。

「班导平常明明不会打电话的,为什么偏偏挑今天?」

「通常学生无故缺席的时候,不是都会联络家长吗?」

「我们学校比较特殊。」

曾经从花恋以及课长口中听到的这句话再度出现了。

对于我这个来自偏远地区的人而言,「东京的私立升学学校」实在令人无法理解。毕竟在我的家乡,私立高中向来是「考不上县立高中的人」念的学校。公立学校的榜首往往也是全县的榜首,每年大概都会有十到十五人考上东大。

听说她就读的御子神高中,每年都会产生三十到四十名东大的新鲜人。

或许学校的风气是只要会念书就好,跷课也没关系吧。

「妈妈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不过脸色很不好看。」

真织不安地皱起眉头,脸上露出这个年纪特有的心虚神情。

「什么意思?她昏倒了吗?」

「之后她又一如往常地继续工作,应该不碍事才对。不过你也别让她这么操心了。」

「这件事跟你无关吧?」

我被她以惊人的气势凶了一顿。就十几岁的少女而言,确实很有震撼力,不过对于每天都在电话中被客户臭骂的我而言,这实在不算什么。

「没错,与我无关,所以请让我不负责任地批评一下。既然是父母出的钱,你就应该乖乖地去上学。不想上学的话,就去工作吧。高中并不是义务教育,这样才合理。」

我知道自己的说法太过极端,不过理论上应该是正确的。

真织依旧恶狠狠地瞪著我,一段时间之后才叹了口气。

「我也很想休学啊,我早就不想去学校了,偏偏就是无法如愿。」

「是因为你的母亲吗?」

「她很注重学历,或许也是为了维持环球社社长的颜面吧。毕竟我就读御子神的事情似乎让她感到骄傲。」

「……原来如此,你一定很不好受。」

这点我是同情她的,受爱面子的父母摆布的孩子确实相当可怜。

「不过你为什么想休学?」

「因为我讨厌学校。」

真织恨恨地吐出这句话之后,露出痛苦的表情。感觉就像后悔自己说出那句话。

「……不对,我要更正说法。我确实很讨厌学校,不过原因出在我自己身上。我在御子神高中拿不到理想的成绩,跟不上其他同学脚步的感觉很悲惨,所以才想休学。」

我直盯著她的脸猛瞧。

「你可真是诚实。」

「诚实?我不但跷课,还给妈妈添麻烦,哪里诚实了?」

「你若不诚实,就不会刻意更正先前的说法,也不会在我这个无关痛痒的大叔面前显露出自己的弱点。这就代表你对自己很诚实。」

真织的表情有些扭曲,彷佛身体的某处疼痛不已。

「就算对妈妈或是大人说谎,我也不想欺骗自己。一旦欺骗自己,就代表一切都完了,我会变得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为了什么而活。」

她说出十足诚实——不,应该是十足纯真的字句。就是因为过于纯真,顿时让我的内心澎湃不已。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的我,挣扎了许久之后,做出最糟糕的选择。

「你有没有跟花恋谈过?」

话才刚出口,我就后悔了。

真织果然露出受伤的神情,黯然地低下头去。

这次轮到我更正说法,并向她道歉:

「……抱歉,我的神经太大条了,请忘了我刚刚说的话。」

好朋友就应该无话不谈、什么都可以商量,这是世人普遍的定义。

可是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也存在相反的案例。因为是好朋友才说不出口,不想或是不能显露出自己的弱点——也有人抱持这种想法。

前几天在阿卡迪亚的屋顶上,好朋友的一句「你已经放弃梦想了,真的很遗憾」,让我感觉到强烈的羞愧与动摇。他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纯粹只是说出内心的想法。即使现在已经成为敌人,他依然不会是那种挟著梦想攻击我的人。

就是因为明白,才更加难受。

其他事情就罢了。

其他人也就算了。

唯独这件事,不想被他特别放在心上。

真织好奇地打量著垂头丧气的我,之后说道:

「你道歉的理由还真奇怪。」

「……我是真的觉得不好意思。」

后悔的念头依然盘据在心中,自以为是的说教让我羞愧得抬不起头,深深体认到自己还是太嫩了。

「我还以为大人从不道歉呢,至少妈妈就是这样。不过你好像不太一样。」

「我这种社畜不能跟你母亲相提并论,大企业的老板是不能轻易道歉的。一旦承认自己做错事,有可能连跟自己无关的人都会蒙受损失。身上背负的责任愈重,愈是不能轻言道歉。」

「我不是很懂大人的世界。」

真织的表情少了一些敌意,说话的语气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夕阳在我们两个站著说话的期间落入地平线。群山的轮廓绽放出蓝白的冷光,今天的第一颗星星在夜空中眨眼。夜色笼罩立川,穿著制服的中学生以及高中生集中在北侧出口,格外引人注目。这些学生应该正准备去补习吧。每当他们从眼前经过,真织的视线就会到处游移,似乎有些坐立难安。看来换个地方比较妥当。

「好冷,要不要找个地方喝点什么?」

真织将双手插进口袋之后别过脸去。

「凭什么要我陪你?」

「刚刚我自以为是地说了一堆,为了表示歉意,就让我请你吃点什么吧。」

「哼,你真正的用意是什么?」

「如果可以从你口中套出夏川社长的弱点,那就太好了。」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真正的用意,不过我觉得这种说法说不定反而可以突破她的心防。

也不知道这一招是否奏效,只见真织耸耸肩膀,露出无奈的神情。

「好,就让我加入大人的卑鄙计画吧。我会把妈妈的事情告诉你的。」

于是我们朝著南侧出口移动,选择一家单轨列车站附近的咖啡店。

我点了热咖啡、她点了可可亚之后就座。如今她正拿著汤匙,高兴地挖著漂浮在可可亚表面厚厚一层的鲜奶油。看不出来她居然这么喜欢甜食。我本来想藉此揶揄她一下,考虑到结果可能很恐怖,最后还是算了。没必要摧毁好不容易才架好的友谊桥梁。

跟花恋交往之后虽然已经逐渐习惯了,不过跟高中女生一起喝咖啡的感觉还是让我浑身不自在。总觉得隔壁桌的客人以及女服务生一直在观察我们,是我想太多了吗?如果是八王子也就罢了,立川是个人潮汇聚的交通枢纽,应该没几个人有闲工夫注意其他人吧?

摆平鲜奶油之后,她故作镇定地喝了一口可可亚,结果在一瞬间皱起了眉头,彷佛喝到了什么又苦又涩的东西。不过她很快就将杯子放回碟子上,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居然觉得可可亚很苦,到底有多爱甜食啊?之前见面的时候,她碰也不碰摆在面前的可可亚,该不会是那家店的可可亚没放鲜奶油的关系吧?

「万一被花恋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会不会造成误会?」

「我完全没想到。」

如果渡良濑或是沙树也在场,或许真的会产生误会,不过见到我跟真织在一起的话,她应该会因为我们两个总算能和平相处而大感欣慰吧。

「也罢。如果你真的跟花恋分手,反而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

「那还用说吗?像花恋那样的女孩,为什么非得跟一个年近三十的社畜交往不可?双方的条件差太多了。」

这点倒是没有异议。

「所以你觉得全身晒成古铜色的帅哥大学生比较好?」

结果真织抬头看著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那种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那她到底跟怎样的人交往才OK?」

「我也不知道。」

真织乾脆地结束这个话题,端正了坐姿。

「还是谈谈妈妈吧,你想知道什么?我话说在前面,商场上的事情太复杂了,我搞不懂。」

我对她当然也没有这方面的期待。

「这个嘛……」

稍微思考之后,我想到南里夫妻。

高屋敷贵道与夏川志织之间的鸿沟,起因正是南里夫妻——亦即花恋的父母。

夏川志织视花恋的母亲为「挚友」,两人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听说两人是在大学时代认识的,当时真织还没出生。

仔细想想,我对「夏川社长」有某种程度的认识,对于「夏川志织」却是一无所知。我知道她身为竞争企业社长的一面,却完全不知道私底下的她是个怎样的人。

「那就请你告诉我夏川社长迄今的历史吧。她出生在怎样的家庭、如何长大成人。我希望就你所知的范围,听听夏川社长的足迹。」

于是真织点点头,开始娓娓道来。

我们家以前并不有钱。

现在虽然很有钱,不过并不是因为家世的关系。夏川家的嫡系好像确实是名门世家,不过我们是旁系中的旁系。爷爷和奶奶住在高幡不动的国宅,过著普通人的生活。

为什么后来有钱,是因为妈妈年纪轻轻就闯出一番事业。

至于妈妈的经历——嗯,这个部分你之后再自己查吧。不过就算搜寻,应该也找不到什么才对。她在工科大学毕业之后前往英国留学,从不知道哪间研究所毕业之后,待过某间跟人工智慧有关的研究机构,最后进入英国的阿卡迪亚任职……咦?你不知道吗?对啊,妈妈以前在阿卡迪亚上班。只是跟事业主体的保险部门毫无关系,隶属于当时才刚创立不久的网路服务部门。这个部分你也搜寻看看吧。以日语搜寻的话,应该会看到日本产经新闻。以英语搜寻,大概会出现很多WSJ的报导。

不过妈妈在阿卡迪亚遭受重挫,她本人也说这是她一生当中最大的挫折。

当时妈妈在「阿卡迪亚Web」没日没夜地工作。不是只有妈妈而已,公司里面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漆面斑驳的破旧公寓改装而成的办公室总是洋溢著热情与才气。听说伦敦的冬天比东京还冷,可是妈妈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五十名员工一起吃饭、一起在公司过夜,假日大家会去健行或是骑自行车。这点完全跟日本企业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或许她感觉就像在露营。

妈妈负责的项目是网路的广告系统。例如以「冬季 穿搭」为关键字进行搜寻,不是会出现时装的广告吗?这种广告系统在今天已经是理所当然的存在,然而二十年前还是程式设计师摸索的项目。每次听到这段往事,我就会感到格外雀跃,简直就是站在世界尖端的感觉。我很喜欢听妈妈描述当时的往事,只要试著想像当时的气氛,就会不由自主地羡慕起来,然后就觉得我所生活的这个时代实在是太无趣了。自从我出生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划时代的革新了。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二十九岁吧?老实说,我很羡慕你们那个世代,你应该亲身经历过网路的诞生,以及行动电话的普及吧?在我的这个时代,网路和手机已经变成理所当然的配备了。虽然还是有新的服务,却全都是既有项目的延伸,不觉得很无聊吗?

也罢,继续谈谈妈妈吧。

入社之后刚好过了一年又九个月,挫折终于来临了。当时有个与她同年纪的美国籍工程师进入阿卡迪亚,协助妈妈的工作,而且在短短的三个星期之内,那人完成了比妈妈花上一整年的时间所交出的成果更加出色的程式。

这个挫折的名字叫做乔治•亚侃费尔,也就是之后成为阿卡迪亚集团CEO的人。妈妈遇到他之后,经历了从小到大从未尝过的重挫。

然而最令妈妈感到难受的是,其他同事并未因此指责她。乔治的工作能力实在太强大了,即使连续三天未曾阖眼,也连个哈欠都不打,独自一人默默地撰写程式码。对了,那个人的绰号是「超人」。虽然简洁,却也找不到其他更贴切的形容了。他根本不是人。

没有人因为败在那种人的手下而指责妈妈。本来就是这样,大家都认为这不是妈妈的错,然而妈妈却因此感到很不是滋味。心高气傲的她并不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而是无法忍受自己被当成「输了也很正常」的人。

只不过接下来才是妈妈真正厉害的地方。

——听到这里,你是不是以为接下来的内容是「加倍努力之后让他刮目相看」?

其实我以前曾经跟花恋谈过这件事,当时她的反应就是这样。「加倍努力,认真学习,填补程式设计师的不足之后再超越他」。这的确很像花恋会说的话,只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妈妈她放弃了。

她承认自己不是程式设计师的人才。

败给乔治之后,妈妈从此不再涉足程式设计师的领域。只因为不是他的对手,就将自从大学时代以来不断学习、磨练并持续耕耘的道路断得一乾二净。我很明白这个决定有多了不起,甚至觉得妈妈很可怕。为什么她能够轻易舍弃一切?对照自己现在的情况,我更觉得妈妈很坚强。

当时阿卡迪亚Web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部门,经常人手不足,因此妈妈决定成为公司里面的「万事屋」。举凡市场调查、宣传活动、周末伺服器设置、电脑维修,甚至连楼层的打扫工作全都一手包办,真的什么都做。结果妈妈成为最瞭解阿卡迪亚Web人事情况的人,相关人力部署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杂事全都落在妈妈的身上,甚至连CEO都需要妈妈的协助。入社第三年的春天,妈妈被提拔为「产品经理」,负责所有跟阿卡迪亚Web有关的业务。喔,顺带一提,乔治在短短一年之内就被调到阿卡迪亚总部,参与整个集团共用的资料库建构工程。我对这个人所知的部分,就到此为止。

自从妈妈负责清查社内的所有营业项目,并且加以审核之后,就逐渐遭到孤立。妈妈坚信所有的判断都必须基于「调查」与「事实」,然而这个信念却造成公司内部的对立。妈妈希望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依照计画按部就班地执行,也对其他人做出同样的要求。若有人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就必须向妈妈提出合理的解释。一旦有人无法如期完成工作,或者是无法确保品质,妈妈就会像冷酷的机器直接将之切除,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当初妈妈连自己的程式设计师之路都无情斩断,切割他人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丝毫犹豫。于是妈妈得到了足以跟「超人」并驾齐驱的别名,那就是「魔女」。

当时妈妈有个男朋友。算是办公室恋爱,对方是日本籍的程式设计师,也是乔治的继任人选——那个人就是我的爸爸。听说他是个严守纪律、一丝不苟的典型日本人,不过我对他瞭解不多。毕竟我从未直接跟他见过面,他们两人在我出生之前就分手了。

虽然我不知道爸爸的为人如何,不过既然跟同为日本人的男性交往,代表妈妈还是对祖国抱持特殊的情感——这是外婆说的。同样曾经在美国住过一段时间的花恋也对此表示赞同,不过我不这么认为。妈妈不可能只是为了这种理由跟男人交往,夏川志织不可能谈这么「世俗」的恋爱。会这样想自己的妈妈,我是不是太冷酷了?还是正好相反,我根本就是个浪漫主义者呢?

不过我的判断是有根据的。

因为两人之所以分手,原因是出在妈妈开除了爸爸。

当初爸爸并未在期限内完成工作,结果遭到妈妈斥责——当然是就事论事,不针对个人。接著她还表示要解雇无法反驳的爸爸。听说当时妈妈肚子里面已经有我了,不过「魔女」是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结果妈妈毫不留情地开除爸爸,让腹中女儿的父亲成为失业人口。之后爸爸再也没有出现在妈妈的面前,妈妈好像也从未打听过爸爸的下落。反正两人还没正式登记,连离婚手续都省了。妈妈独自生下了我,成为未婚妈妈。

有时候我会闪过这样的念头。

说不定妈妈连自己的女儿都能舍弃。现在她只是对我还抱持著一丝希望罢了,等到我的表现跌破她预设的底线,说不定就会跟爸爸一样被拋弃了。我找不到妈妈不会这么做的理由。

开除爸爸的那件事让妈妈注定成为社内的孤鸟。老实说,妈妈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受影响,不过反对的声浪太大,工作起来自然绑手绑脚。这时猎人头公司找上门来,对方正是环球社保险集团。成功打入日本市场之后,环球社想要延揽日本籍的妈妈担任产险部门的负责人。据说妈妈当时也大吃一惊。来自敌对企业的挖角行动固然稀松平常,然而当时的妈妈完全是保险业的门外汉,为什么选上了她?

直接参与挖角行动的人事部长是这么说的。

「敝社已经有很多保险方面的专家了。」

「可是敝社欠缺洞悉那些专家的特质,并且调动指挥的人才。」

「敝社看上的是你挖掘人才,以及领导人才的技能。」

于是妈妈接受了邀约。

然后她成为环球社保险集团日本法人的产险部长,并回到故乡。当时我才一岁而已。

妈妈回到位于高幡不动的娘家之后,便请外公和外婆帮忙照顾我,自己则埋首于工作。当时妈妈每天都很晚才回家,我也会因为想念妈妈而大哭大闹……你那是什么表情?现在虽然不讨人喜欢,但我也有黏人的时候好吗?

妈妈有个大学时期就认识的好朋友。

那个好朋友已经结婚,并有个跟我同年的女儿。

放假的时候,妈妈总是会带我到她的朋友家玩,为平常疏于照顾的女儿创造一名「儿时玩伴」。

没错,她就是花恋。

南里花恋。

夏川真织默默地盯著几乎整杯没动的可可亚。

「要不要再加点什么饮料?」

「……也好。」

于是她向刚好经过的女服务生加点一杯可可亚。我不忘补上「鲜奶油多一点」,结果被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干嘛这样,你不是只吃鲜奶油吗?

叹了一口气之后,真织的脸上流露出自我解嘲的笑容。

「故事很长吧?是不是很无聊?」

「不,我觉得很有趣。」

明明是发生在遥远的异国,而且都已经是十六年前的往事了,然而好几个熟悉的名字穿插其间,还是替我带来既新鲜又讶异的感觉。我也因此而得知夏川志织与乔治•亚侃费尔之间出乎意料的关系。虽然我知道他是从阿卡迪亚的网路部门起家,经历多次史无前例的拔擢与晋升之后才成为整个集团的CEO,不过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跟日后的环球社日本法人社长有那么一段过去。

夏川社长被称为「魔女」的原委也很有意思。这么说或许对真织有点抱歉,不过连即将成为丈夫的人都可以大笔一挥直接砍掉,看来她也是个颇为辛辣的「成本杀手」。

不过整件事也不是「有趣」两字就可以轻易带过。

这个故事点出了名为公司的组织注定跟「解雇」脱不了关系的普遍现象。对于正面临裁员问题的我而言,更是感同身受。我的心情不禁感到无比复杂,不过真织的心情似乎比我更加复杂。

故事的最后,出现了她的名字。

南里花恋。

对我来说是年轻的女友,对真织而言则是年纪相仿的挚友。没错,挚友。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亲密。不过从真织脸上的表情看来,似乎不是偶像剧或是漫画经常出现的那种「纯粹惺惺相惜的关系」。

还是说所谓的「挚友」就是这么回事?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朋友,彼此之间都抱持著复杂的情感?就像我跟剑野一样?

「花恋跟我之间的关系有点复杂。」

真织的这句话印证了我的想像,她该不会懂读心术吧?

这时加点的可可亚也刚好送到。

见到堆得跟小山一样高的鲜奶油之后,真织的嘴角微微上扬,旋即继续未完的故事。

书本的殿堂。

我这么形容她的家。

花恋的家座落在八王子边陲地带的小山丘,紧临多摩市。这是不动产业者强力销售的大型建案,一整排都是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房屋。停放在院子里的汽车清一色都是小排气量的车款,甚至连晾在外面的衣物都颇为雷同。妈妈说并不是这里的人刻意模仿邻居,而是差不多的收入和类似的家庭结构所自然形成的现象。「日本就是这种流于刻板的标准化国家」,当时妈妈对只有五岁的我这么说。无论对方是幼稚园学童还是大学教授,妈妈向来不会改变她的说话方式。在职场上或许还会稍微伪装一下,但私底下的妈妈一直都是如此。

就算是面对挚友的女儿花恋,也依然是同样的语气。

「『夏川阿姨?』——不,我是夏川志织,叫我『志织小姐』就好。否则下次就不理你了喔,知道吗?南里花恋。」

花恋住的地方是随处可见的两层楼透天厝,不过里面的格局可相当有个性。首先,在玄关就设有书架,原本设置鞋柜的地方变成塞满文库本的书架。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造访她家的情景。才刚走进玄关,眼前的景象就让我惊讶得停下脚步,拉了拉妈妈的裙襬。

「这里是花恋的家吗?真的是人住的地方?」

「没错,在这个家,书比人还伟大呢。」

妈妈的说法虽然夸张了一点,却是实话实说。

走廊有书架,客厅有书架,阶梯下方有书架,真的有种除了书架还是书架的感觉。不管面对哪个方向,都可以看到文库本的书背。通常家里有这种旧书摊等级的藏书,每一本书的保存状况都不会太好,不过南里家不一样。每一本书都用石蜡纸包装起来,完全一尘不染。就算是我这个小孩子,也看得出扫除工作并不马虎。所以南里家几乎没有旧书摊特有的霉味,这也令过多的书架显得格外突兀。

住在书本殿堂的公主,就是南里花恋。

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跟她见面时所发生的事情。

「小真织的汉字怎么写?」

突然被问了这个问题,害我吓了一跳。第一次见面就问对方的名字怎么写,这种兴趣也太少见了吧?除非是很特殊的名字,否则五岁的小孩子不会这么问吧?果然是书本殿堂的公主,她根本就是住在文字的世界。

我把名字的写法告诉花恋之后,她笑著这么说:

「真诚直率,好棒的名字。」

「花恋是花朵的花,恋爱的恋!」

当时我只觉得她的名字好可爱,真令人羡慕。长相也不比名字逊色,花恋从小就是「美丽的花朵」。优美华丽、芬芳四溢、在四季如春的乐园盛开绽放的粉白鲜花。我吗?我不行,你不觉得「真织」给人一种古板过时的印象吗?如果花恋是一朵鲜花,我就是枯萎的芒草,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萌生出所谓的「自卑感」。居然有这般可爱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女孩子,住在我所不知道的世界。这件事对我造成莫大的冲击——以及憧憬。

花恋真的很喜欢看书,任何类型的书都来者不拒。虽然大部分都是小孩子的绘本或是漫画,但她有时也会抱著大人看的文库本或是硬皮书。光是阅读文字,对她来说就是一大乐趣。花恋总是把书本夹在腋下,说什么都不肯放手。每次我去找她玩,她一定会提起之前看过哪本书。花恋描述起书中的故事,就像在哼著歌曲。那应该是一种天赋吧?可以将书中的故事描述得那么生动的人,我只知道她和另一个人而已。

另一个人就是花恋的父亲——南里义则。

义则叔叔在日野市的小型工厂工作,同时也是家中庞大藏书的主人。他的身高超过一九〇公分,站直的话几乎要撞到天花板。在摆满书架的走廊上移动时,他总是得缩起身子,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却有种挺不直腰杆的感觉。看在我这个小孩子的眼里,他简直就是巨人。也因为身高异于常人的关系,他总是笑说自己可以拿到书架上的每一本书。

他的个性沉默寡言,我很少听到他开口说话,不过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义则叔叔总是笑著听我们说话,不过一旦提到书本,他就会变得特别多话。花恋问一个问题,总是会得到十倍的回答。我是听不太懂啦,不过花恋倒是听得双眼发亮。原来这样的人就是「父亲」。当时我是初次知晓,同时心里面觉得酸酸的。这时我才察觉自己也想要一个父亲,这是第二次的自卑。

花恋的母亲歌子小姐跟义则叔叔相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如果花恋是春天的郁金香,她的母亲就是亚热带的朱槿。她的反应很快,面对妈妈的毒舌总是可以立刻反将一军,老是听得我冷汗直流。

「歌子,住在这种地方不太好吧?万一发生地震怎么办?你会被书本活埋的。」

「这不是很好吗?刚好省下埋葬的工夫。而且以书本为墓碑,感觉还满不错的。」

「可是你后面的书架,全都是甜点食谱和减肥书籍呢。」

「唉呀,真的耶。看来发生地震的时候,得躲到哲学书的书架那边才行。」

两人嘴上虽然不饶人,感情其实很不错。因为妈妈会「哈哈哈」地大笑喔?跟公司的人通电话,甚至是与家人说话时,她都只会「呵呵呵」而已。原来大学时代的朋友可以发展出这样的友情。两人都是外貌出众的美女,有时候还会争论到底是谁在大学时期比较有异性缘,不过到最后话题总是会变成义则与歌子热恋时期的风花雪月。每当歌子小姐又开始讲这些时,妈妈就会高举双手表示投降,开始找我跟花恋一起去兜风。现在回想起来,妈妈当时的表情……

我已经好久没看到妈妈露出那种表情了。

歌子小姐大概是可以让妈妈彻底放松的好朋友吧。

在那种充满爱的环境之下长大,花恋受到大人们的疼爱,同时也无条件信任大人。到头来,人总是会喜欢信任、依赖自己的人,花恋受到喜爱也是很正常的。

我就不一样了。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不信任大人这种生物了——你也不例外,枪羽先生。大人会视场合改变态度对不对?我经常被带到妈妈的公司,那种大人已经见多了。在妈妈面前阿谀谄媚的课长,一回到自己的部门就对下属颐指气使,甚至大声咒骂。你是上班族,或许早已见怪不怪,不过老实说,那副模样真的很难看。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在妈妈面前鞠躬哈腰,说出「往后是女人的时代」的大叔,居然朝针对作业程序提出抱怨的女性下属大声喝斥,甚至说出「女人家懂什么」这种话。我不知道妈妈让我见识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过我一直以来都被教育成「厌恶大人的小孩」。

在幼稚园的时候,我绝不对大人敞开心房,总是在一旁冷眼观察。大人对小孩子这种态度也特别敏感,所以我受到排斥。幼稚园的保姆刻意忽视我的存在,向来好脾气的园长也只有在斥责我的时候,眼睛会变成倒三角形。甚至连打扫阿姨都对我没什么好感,你觉得我会做何感想?什么,花恋?她当然人缘超好。教科书的业者一个月只来一次,却连负责跑业务的大哥哥都很喜欢花恋,经常送巧克力给她。唯有这点让我好羡慕……

被大人捧在手掌心的花恋,以及被冷落的我。

像我们这种分处于光谱两端的儿时玩伴应该不多吧?光明面的花恋,黑暗面的我。白天与黑夜。

花恋从幼稚园时期,就经常说她「想成为写故事的人」。当时我们还没使用「梦想」这个字,是最纯真的时期。单纯「想要成为什么」,或者是「想要做些什么」。在梦想这种超级麻烦的概念还没出现之前,所抱持的纯粹心愿。

「花恋想要成为写故事的人,想要成为写很多书的人。」

「吶,花恋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妈妈和我经常被她问这个问题。

于是妈妈这么回答。

「一直写下去,总有一天会发生『某些事』的。」

对还没上学的孩子而言,这种人生哲理似乎有些过于高深,不过倒是很像妈妈的回答。

花恋皱著眉头表示「原来如此」之后,以天真烂漫的眼睛凝视著我。

「小真织,你以后想做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这是我的口头禅。当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或者是懒得回答的时候,就会以「不知道」三个字打发对方。这是我从小学到的技巧。只要念出这个三字咒语,大多数的人都会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从我的眼前离去。

然而花恋不一样。

她非但不曾离去,甚至双眼一亮,往前探出了上半身。

「小真织那么聪明,以后乾脆去念东大,变成伟大的人吧!」

当时我已经把九九乘法全部背起来了,常用汉字也难不倒我。其实是我在幼稚园没什么朋友,外婆又不忍心看到我被工作狂妈妈冷落一旁,才会亲自教导我。外婆以前是小学老师,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她。

东大是日本最好的大学。

这点连幼稚园的儿童也知道。

提到东京大学,或许有人会认为那不过就是一所学校罢了,不过在日本已经成了「品牌」与「权威」的象徵。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只要特别优秀、排名在最前面,自然会变成这样。

「东大可以理解,不过伟大的人是指什么?」

经我这么一问,花恋以指尖抵著下巴陷入沉思。她连这种小动作都特别可爱,完全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天皇陛下?」

「这个……应该不太可能……」

「那就总理大臣吧!」

面对这种天真无邪的回答,我简直无言以对。虽然我只是个幼稚园儿童,但也知道只有男人才能成为总理大臣。

不过在一旁聆听的妈妈却这么说:

「等你们长大之后,说不定日本也会出现女性的总理大臣呢。这在英国早就已经是既定事实了。」

我睨向妈妈,内心觉得她说了多余的话。花恋单纯到可以说很呆,一旦鼓吹她有这种可能性,她一定会立刻采取行动。

果然不出所料,双眼闪闪发光的她握住了我的手。

「那小真织就是日本的第一个啰!第一个!好厉害喔!」

「不要随便帮我决定。」

当时我虽然甩掉了花恋的手,一颗心却莫名其妙地跳得飞快,双颊也热热的。心跳加速、双腿发颤,我还记得自己甚至当场跺起脚来。

从日本第一流的大学毕业,成为日本第一伟大的人。

第一。

多么有魅力的话语。明明只是一种相对性质的排名,念起来却特别响亮。枪羽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吗?成为大人之后,是否就会明白?还是说成为大人之后,反而更搞不懂呢?

虽然不是出于这个原因,不过我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

升上小学之后,也不必花太多时间念书,光是听老师上课就大概理解了。考试总是满分。有一天班上同学问我到底要念多久的书,才能考出那么好的成绩。当时我真的吓了一跳,因为我升上小学之后,几乎没怎么念书。那时,我产生了小小的优越感——「难道我比其他人聪明?」「我的脑袋可能很特别。」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既幼稚又悲哀,不过当时的我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感觉太过瘾了。

我们的学年主任是个中年女人,她向来把我视为眼中钉,看到我的考试成绩后却睁大双眼说:「夏川同学真是个能干的孩子。」

透过念书来扭转旁人对我的负面印象,为我带来无上的快感。

相反地,花恋不太会念书,甚至得特地请家庭教师补习。上课的时候她总是想著书本的内容,经常不小心笑出来。意外的是她似乎并不擅长国文。汉字读写虽然特别优异,阅读测验却惨不忍睹。听说是因为她深陷于阅读测验的题目,完全无心作答的关系。歌子小姐也常常要花恋跟我看齐。

如果论成绩,我可以赢过花恋。

我开始产生这种想法,也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讶。我想要战胜花恋?我对她抱持著敌对意识?从小到大,我的身边总是少不了花恋,大家也认定我们是儿时玩伴、挚友这类的关系。可是我居然对她抱持竞争意识……我也许是个卑鄙小人。毕竟如果是花恋,她一定不会这样对我,因为她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

虽然抱持著这样的罪恶感,可是每当自己在考试中得到好成绩,我依然会感到喜悦。

于是我成为藉由第一名的成绩换取无上快感的学生,没考到第一名绝不罢休,每天都想著考卷什么时候会发回来。

只要会念书,眼神凶恶或是态度不好都不是问题。

小学六年级的亲师座谈,班导跟妈妈说「只要继续保持下去,要考上东大也不成问题」。又是东大,大人真的很喜欢东大呢。严格说来,他们不是喜欢「东大」,而是喜欢东大所代表的「权威」与「阶级」。

我固然喜欢得到好成绩,对于东京大学倒是没什么执著,完全没有。东大不是想要成为政府官员,或是想要进入大企业升上主管的人才去念的吗?理工科的部分我不是很清楚,至少文科给人这种印象。想要成为总理大臣的人,也会去念东大吗?

大人全都被权威和阶级绑架了。

甚至连我妈妈也不例外。虽然她并未要求我念东大,不过倒是经常把「会念书绝对不是坏事」「只要从小发现自己的兴趣,朝著那个方向努力,就不会跟妈妈一样受到挫折了」这些话挂在嘴边。看来输给乔治•亚侃费尔的那件事,迄今依然刺痛妈妈的心。

南里夫妻倒是跟其他的大人不太一样。

「我的父亲也是东大毕业的,却是个食古不化又毫无情趣的工作狂喔?所以我对东大没什么好印象耶。不过小真织成为总理大臣的话倒是很棒,到时候你要帮阿姨增加年金喔?」

「在学校的考试得到第一名,其实意义不大唷,反而是利用这份聪明才智以及学习能力去做些什么比较重要。总理大臣?很好啊,可以当成『梦想』。我很想见识一下真织会怎么治理这个国家呢。成为国会议员候选人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将神圣的一票投给你的。」

歌子和义则笑著这样回应。听到两人这么说,我开始觉得成为总理大臣似乎也不错。

如今,我再也见不到这对开明的夫妻了。

没错。

花恋应该跟你提过了吧?

南里夫妻在花恋七岁的时候车祸身亡。当时他们开车前往羽田机场,迎接花恋自纽约回国的外公,结果在首都高被卷入连环追撞的大型事故之中。所谓的外公——你应该知道吧?就是你那家公司的社长。保险公司的社长爱女以及女婿居然死于车祸,这真是一大讽刺。

在南里夫妻的告别式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妈妈流泪。平常就算不小心踢到桌角,也总是一派轻松地说「再优秀的人也无法控制小脚趾」的妈妈,在告别式的期间哭得十分凄惨,简直就像个孩子。失去了那么和善的叔叔和阿姨,照理说我应该也有悲伤的权利,结果妈妈害得我根本无暇沉浸于悲伤之中,只能在一旁扮演递手帕或是递面纸的角色。

花恋她没有哭喔。

突然失去双亲,一时之间无法接受现实——感觉起来也不是这样。大概是泪水哽在喉头流不出来吧,只见她的脸颊微微抽搐,又圆又大的眼睛也盈满水光,偏偏就是未曾流下泪珠。告别式期间,她一直在忍耐。见到她这副模样,在场的大人全都哭了。见到强忍泪水的孩子,大人反而哭了出来,这实在太滑稽了。「比任何人都有权利悲伤的花恋都没哭了,你们是在哭个什么?」——当时我真的忍不住想要大叫,只是没说出口而已。毕竟哭得最惨的是自己的妈妈。

另一个正在哭泣的人是高屋敷贵道,花恋的外公,歌子小姐的父亲。只见他厚实的肩膀微微抽动,静静地流下泪水,熊掌般的粗大手指深深陷入自己的大腿。偶而还会听到他咒骂「可恶」「可恨」的低沉嗓音。

在告别式结束之后,等待出殡的短暂时间——

那时刚上完厕所的我,听到二楼传来细微的声响。我好奇之余,沿著楼梯走上去一看,花恋正在义则叔叔的书房。书架放不下的书籍堆得满地都是,小小的四坪空间几乎没办法走路,花恋就瘫坐在地上,阅读手中的文库本。我已经忘了那本书名是什么,印象中是动画风格的封面。穿著水手服的少女露出自信的微笑,头上戴著蝴蝶结的发饰。之后我才知道那是所谓的轻小说。包括漫画在内,义则叔叔什么书都看,所以当时我并不会感到太惊讶。

一旦开始看书,花恋就会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彷佛张开看不见的结界似的,沉浸在书本的世界之中。然而此刻的花恋却心不在焉,手中虽然在翻页,一双大眼睛却注视著其他地方。总是充满活力的表情显得失魂落魄,宛如一副空壳。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呆呆地站在门边,注视著眼前的好朋友。

「人真的好容易就死了。」

过了好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花恋在跟我说话。即使有所意识,我也无法做出回应。面对才刚失去双亲的花恋,到底应该说些什么?我只是个小孩子,一个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好友、无能为力的孩子——直到现在也一样。

凝视著内页的花恋继续说:

「花恋被外公收留了。外公在纽约工作,所以花恋也要去那里生活。」

「……好远啊。」

我努力了好久,才终于说出这两个字。

「花恋喜欢『普通』。每天吃妈妈做的料理,听爸爸描述书中的故事。想睡的时候,爸爸就会带我回到床上,亲吻我的额头之后道声晚安。我喜欢这种普通的生活,只要普通就好了。普通就是普通,正因为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所以也不会消失不见。可是,现在却这么容易就消失了。」

直到现在,花恋才抬头看著我。

「花恋已经不再『普通』了,小真织……」

「……」

「所谓的死亡,就是会消失吧?为什么人会这么容易就消失了?还是这就是所谓的『普通』?」

花恋的眼神流露出一抹怒气。没错,花恋很难过,不过她更生气。为了双亲这么容易就被夺走,为了自己失去了「普通」而生气。对谁生气?对命运,或者说是身不由己的人生。她的心中存在著无法宣泄的怒气。

于是,我终于知道自己可以为现在的花恋做些什么了。

「没错,死了。」

我以十足冷酷的语气这么说。花恋睁大了双眼,咽了口唾液。

「人都难逃一死。不管是再怎么伟大、再怎么厉害、再怎么善良的人,最后都会死。大家都会像这样消失,大部分的人,都是一事无成地……」

「不喜欢。」

花恋的嗓音虽然微弱,语气却十分坚定。

「花恋……不喜欢这样。」

花恋的表情原本像具空壳、像没有生命的傀儡,如今总算稍微恢复了生命力。

「不喜欢的话,就写下来吧。」

「写下来?」

「花恋想成为写故事的人对吧?想成为小说家对吧?既然如此,你乾脆把爸爸和妈妈的故事写下来。不用现在写也没关系,你只要在未来成为知名的小说家,写下爸爸和妈妈的故事,他们的事不就可以永远留下来了吗?」

花恋阖上手中的文库本,站了起来。

「我懂了,南里花恋要成为写小说的人,要成为小说家。」

「说不定我会早你一步成为总理大臣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句话,我根本就不想当什么总理大臣。我大概是拚命地想安慰花恋、让花恋打起精神,或者是不愿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才勉强挤出这句话吧。

于是我握起小小的拳头,一拳打在花恋的肩膀上。

「看谁先实现梦想,来比比看吧。」

「花恋不会输的!」

「我也是。」

于是花恋朝著真正的梦想迈进。

我则面向假冒的梦想。

花恋顺利地接近梦想,我则跌跌撞撞面临无法前进的现况,不过这本来就很正常,因为冒牌货不可能会是本尊的对手。

升上高中之后,我更是深深体会到这一点。

服务生替我们注满了冷开水。

真织这才回过神来,闭口不语。她的脸上虽然露出后悔自己说太多话的表情,却也有几分如释重负。对她而言,这些事或许不吐不快。

只见她噘起嘴唇,似乎有些腼腆。

「从中间开始就一直在说我的事情,应该没什么帮助吧?」

「不会。」

这样反而更好。

目前夏川志织这个人最忧心的问题与事业无关,而是自己的独生爱女。透过女儿本人的描述,我对这点有了深刻的体认。诚如夏川社长所言,企业也是人所组成的,得知女儿出自复杂的家庭环境,理应有助于攻略夏川社长的行动。

……没错,攻略!

我真是个卑鄙的社畜。

正值青春期的十六岁高中女生吐露内心的烦恼,我居然只想到这些情报能否用于商业之中。自从成为中心负责人,我就满脑子都是类似的念头。指导员时期,甚至是基层员工时期,根本不必烦恼这些问题。

「你在最后说自己受到挫折,不过平常跷课之后你都在做些什么?有什么目的吗?」

为了不让她觉得自己受到斥责,我说话的时候格外小心。

结果真织的身体微微扭动,似乎有些难为情。

「……念书。」

「什么?」

「我在图书馆或是咖啡店……念书啦,不行吗?」

她语气虽然凶狠,却羞得满脸通红。

「御子神的课程向来跟考试内容无关,即使如此,学校却尽是能在模拟考得到高分的天才。虽然有点矛盾,不过为了追上那些人,我只好选择跷课念书。」

「……原来如此。」

为了念书而跷课。乍听之下似乎是矛盾的行动,不过我以前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例如在不必念书也能考高分的国文课,我会偷偷读不擅长的英文参考书,简单来说,就是在上课时做别的事。

不过真织跷课的理由似乎没那么简单。

从小到大从未在成绩方面落于人后的她,进入高中之后掉到所谓的「中段班」,想必给她带来重大的挫折。

虽然有程度上的差异,不过这跟她的母亲输给乔治•亚侃费尔之后自绝于程式设计师之路的做法,在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

夏川志织因此而开辟出一条全新的道路。

但她的女儿迄今仍无法摆脱过去的价值观。

「其实不必那么在乎高中的排名。反正只要考上心目中的理想学校就好,不如就专注于自己的成绩吧。」

然而真织并未接受我的提议。

只见她以凝重的表情注视桌面,之后才冷冷地开口:

「除非战胜,否则就是垃圾。」

「……」

最近我也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听到同样一句话。

「花恋已经在小说界崭露头角了,为什么只有我被拋下了?花恋一直往前走,我却一直在后退。我一定要赢得胜利,否则以后我就再也无法面对花恋了。」

我只能沉默不语。

实在是十分固执的发言。彷佛高耸的围墙就在眼前,完全没有他人介入的空间,刚认识不久、年近三十的社畜所说的话,又怎么能传达给她呢?对现在的真织而言,高中的成绩、与挚友之间的竞争,就是她的全部。

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说。

「我不知道是不是输了就会变垃圾,不过就算输了,人生也会继续下去。你母亲就是最好的例子。」

真织抬起头来,以茫然的眼神注视著我。

「枪羽先生,你也一样吗?」

「……算是吧。」

放弃写小说之后,我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只能过著随波逐流、载浮载沉的日子。不知何时漂流到名叫阿卡迪亚的小岛,在这里找到工作,认识了一群伙伴,之后又邂逅了花恋,造就出今天的我。

有剑野、沙树与梦想——

即使远远不及那个闪耀的年代,我今天依然活著。

「原来如此。」

真织发出短暂的叹息,之后又点了点头。

「虽然我不想变成那样,但我会牢记在心的。」

这时服务生再度前来加水。

我们已经待这么久了吗?我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居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带著未成年的少女在深夜的街头闲晃,恐怕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差不多该结束了,我送你到车站。」

「我用走的。」

「也对,你就住在立川嘛。」

距离新宿车程约三十分钟,回娘家高幡不动很近,去女儿学校也不远。对于夏川社长而言,立川显然是最适合的居家地点。

于是我拿著帐单,从座位上起身。

「那我送你回家。」

她穿上外套,同时摇了摇头。

「不用了,我从这里回去不用三分钟。」

她指的是立川当地的高层住商大楼,座落于立川过去的地标「第一百货公司」的遗址。底层是大型家电的量贩店,几乎跟立川车站连在一起。这么说来,她是在距离自家三十秒路程的地方被搭讪了吗……?这在八王子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立川果然不一样。

离开咖啡店之后,刺骨寒风顿时迎面袭来。街道上的霓虹灯亮得令人睁不开眼睛,却完全感受不到热度,只是更突显出寒冷而已。

「刚刚妈妈传LINE过来,说她今天会早点下班,要我等她回来。」

少女白色的吐息融化在一月底的冷空气之中。

「大概又要训话了吧……真不想见到她。」

「你的意思是不想回家吗?」

「不是……我也没其他地方可去。」

她的语气有些自暴自弃。

「被花恋听到的话,一定会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毕竟她再也见不到最爱的爸爸和妈妈了。」

「那家伙不会那样想的。」

花恋要是知道真织因为自己而抱持著罪恶感,她一定会立刻道歉。

不过没想到让花恋把成为小说家当作梦想的人,居然是真织……

我一直以为那是她自然而然产生的梦想,原来是真织当年的鼓励,才让花恋得以从失去双亲的悲痛重新振作起来,勇敢地往前走下去。

花恋视真织为「挚友」,处处挂念著她也事出有因。

夏川真织果然是个好孩子啊。

不过她本人不会为此洋洋得意。

「我觉得啊,花恋虽然失去双亲,却因此而得到某种『圣物』。」

「圣物?」

「为了逝去的双亲实现梦想的故事。这是个任谁都无法提出异议的凄美故事。如今故事已经逐渐接近完成。在身兼男朋友与指导者的枪羽锐二带领之下,似乎又加快了脚步。」

小时候的承诺就像是沉重的十字架,重重压在真织的身上。

「真正的天才,指的就是花恋这样的人。不是有没有才华的问题。所谓的天选之人,一定就是这么回事。」

「其实……」

我本来想否定她的说法,最后还是打消了主意。就算让现在的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也没什么意义。

「我有时候真的觉得花恋很可怕。朝著梦想贪婪前进的她,看在我的眼里就像是怪物一样,感觉真的很恐怖。」

「……」

「而将好朋友当成怪物的我…………真的很丑陋。」

一群喝得醉醺醺的上班族从居酒屋走了出来。脚步虚浮踉跄的他们眼看著就要撞上她,我拉著她的手避开那些人。真织尴尬地低下头去,就这样让我牵著。

于是我们走向远离人群的地点。

就在我正准备松手的时候,她的手指居然追了上来,与我十指相扣。

我下意识看向她,发现她也凝视著我。在有些冷淡的眼眸中流露出一抹纯真,长长的睫毛略微湿润,令人联想起雨中瑟缩发抖的弃猫。

「如果我不想回家,你会带我去其他地方吗?」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加速的心跳。像她这种等级的美少女当著自己的面前说出这种话,应该没几个男人能处之泰然吧。幸好我内心的动摇没有表现在脸上,才勉强保住了大人的颜面。

互相凝视了一段时间之后,她主动松手,同时戏谵地耸耸肩膀。

「骗你的啦,开个玩笑而已。你该不会当真了吧?」

「嗯,差一点。」

「笨——蛋。」她笑了。

转身的瞬间,她美丽的脸庞露出又哭又笑的神情。

她迈开脚步,围巾随之弹跳。

我只能看著她瘦小的背影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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