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中心接受裁撤。」
营业战略会议在苦涩的声音之中揭开序幕。
发言人是名古屋中心的营业课长,比哈姆太郎课长大上一岁。他的身材高大,体格相当结实,是个柔道三段的高手,据说直到现在,他在周六日还是会前往道场练习。
他是名古屋中心实质的领导人,在这次的裁员风波当中站上第一线。不过当然不可能是「主动」请缨,这点从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就看得出来。另外将所有的责任全都推给他的名古屋中心负责人据说正在国外出差,目前不在国内。
剑野的质问如箭一般射了过来。
「目前的进度如何?」
你在问什么进度?现场没有人胆敢这样询问。
柔道三段男躬起了厚实的背膀。
「正职社员当中,目前有八名愿意接受优退。」
「兼职人员呢?」
「下次更新契约的时候,预定减少三成人力。已经分别告知每一位当事人了。」
「好,可以了。」
剑野点点头,显然对柔道男的回答相当满意。
「贵中心似乎确实执行了我们所提出的计画。」
名古屋的课长紧咬下唇、低头不语,严肃的表情透著浓浓的挫败感。柔道强者面对大企业时也使不上力,只能落得被权力辗压的下场。
「接著是福冈中心,请回报进度。」
在剑野的主持之下,会议平淡地进行。气氛既寂静又平稳,很难想像这里是决战的战场。不过只要环视众人,就知道寂静之中隐藏著地雷。尤其是现场组更是紧张到令人不忍卒睹,大家周身飘荡著静待死刑执行的犯人特有的哀愁。
剑野所率领的银行组并排坐在会议室正前方,左手边是六本木组,右侧是我们这些现场组,可说是一如往常的配置。
六本木组平常总是气势凌人、不可一世,在银行面前顿时乖得跟小猫一样。听说是因为干部的薪资也要缩减两成。只见他们无不垂头丧气地看著桌面,聆听剑野说话。唯一能够老神在在的大概只有天道专务了。
高屋敷社长依然是老样子。
双手抱胸,闭目不语。宛如巨岩一般不动声色。他老人家刚好坐在我正对面,不过他只在进入会议室的时候看了我一眼,之后就假装不认识我了。
倒是有个人一直死盯著我。
六本木组最旁边的座位,人称水沟老鼠的根津财务部长油光满面的脸上,正露出一抹猥亵的奸笑。令人倒尽胃口的笑容。我一直避开他的视线,可是他依然死盯著我猛瞧,露出泛黄的牙齿,笑得十分诡异。旁边的人事部长虽然铁青著脸,但明显惧于水沟老鼠近乎发狂的举动,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到底在笑什么?
我虽然浑身不自在,但今天无暇理会那种小角色。
「——接著是大阪中心。」
福冈中心负责人就座之后,大阪中心负责人立刻起身。低声表示愿意接受裁撤之后,就像个受到斥责的孩子回答剑野的问题。
其他中心的裁员计画似乎进展得很顺利。
不过这是只看帐面数字的结论。例如方才名古屋的课长宣称「八名职员接受优退」的背后,代表的是八名失业者的哀歌。这绝非小事,说什么都不能忘记。
总之,仙台以外的三大中心,全都接受裁撤。
只剩我们八王子而已。
「接下来是八王子中心。」
坐在我隔壁的渡良濑全身一震。
再隔壁的哈姆太郎课长似乎太过紧张,发出「呼嘿」的怪声。
于是我站起身。
「八王子中心『反对』裁撤。」
低头不语的六本木组同时抬起头来,银行组眉头一皱,现场组则惊讶得张大嘴巴。
「先前我与所有同仁一一面谈,几乎所有人都想要留下来,继续在阿卡迪亚服务。大家都是珍贵的优秀员工,予以开除无疑是本公司的损失,因此我坚决反对裁员的指示。」
我清楚感受到保持在一定程度的室温急遽下降。无风无雨的气氛丕变,敌意与愤怒的巨浪朝著我直扑而来。
「若只会反对,小孩子也办得到。」
在山雨欲来的气氛之中,响起清晰沉著的嗓音。说话的人正是剑野。
「既然反对,那就必须提出替代方案。除了裁员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削减成本的方法?若不提出类似的替代方案,又怎能让人心服口服呢?你说是吧?枪羽中心负责人。」
六本木组闻言,顿时大声叫嚣了起来。对于只想讨好银行的那些家伙而言,我确实是个麻烦。不过彼此彼此啦。
「当然有替代方案。」
「……哦?」
剑野眯起双眼,探出上半身。动作虽然老练,此时此刻却略显做作,多少有点演戏的成分。
「到底是什么替代方案呢?」
「与环球社进行业务合作。」
无声以及无形的惊骇弥漫全场,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与环球社保险集团日本法人进行业务合作,共同成立联合客服中心。若能实现,势必可以创造出较以往更多的利益。」
发言的内容逐渐扩散出去,我想要表达的意思也逐渐渗透至因惊骇而处于虚脱状态的所有人心中。火花正沿著导火线,一点一滴地迫近炸弹。
「——这根本就不可能!!」
率先爆炸的是一名基层干部。名字记不得了,印象中他是「前亚」的成员之一,为了适应阿卡迪亚的生态,不惜日以继夜地拚命工作。他经常在业务会议拿出环球社的相关报表,以「绝对不能输给他们!」来激励第一线员工,是个相当热血的男人。
「环球社是我们的宿敌,我们不可能跟宿敌中的宿敌合作!」
附和的叫嚣声此起彼落。声音是来自六本木当中的「海外组」,亦即拥有外国籍的干部以及社员。他们在来日本以前,就一直与环球社为敌。
我吸了口气,挺起胸膛。
「为什么要这么主观?正所谓『昨日的敌人是今日的朋友』,这是商场的常态,一点都不足为奇。」
「客户会无所适从吧!跟竞争对手同处一个屋檐之下,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指的不是实体店面,而是客服中心喔。」
基层干部一下子陷入了沉默。他不愧是「前亚」的人,立刻就想到保险经纪公司。
「虽然同处于一个屋檐之下没错,不过部门当然是分开的。两家公司分别使用自己的电话号码,各自接受客户的来电。简而言之,客户那方还是维持先前的流程,并没有任何改变。请容我提醒大家,这个提案不会对客户造成任何不便。」
这是必须特别强调的重点。因为会对客户造成困扰的提案不应该存在,也不可能成功。
「会有技术外流的问题吧。」
从旁插话的人,正是银行组——坐在剑野身旁的中年男子。他的头衔跟剑野一样都是「审查员」,职权应该仅次于剑野。作风强硬,举手投足皆流露出银行员高人一等的傲慢,这点跟剑野大不相同。
傲慢男以原子笔的尾端指著我,同时提高了音量:
「阿卡迪亚长久以来一直保有自己的客服中心,这理应是少数可以胜过环球社的武器之一。透过这次的业务合作,多年累积起来的技术难道就没有被竞争对手窃取的可能吗?」
「这点倒是不必担心。技术不会外流的,因为我们会主动『提供』。」
「……什么?」
「透过这次的业务合作,我打算将经营客服中心的技术与知识提供给环球社。然后由我担任联合客服中心的中心负责人,负责管理以及指挥两家公司的职员,同时培育杰出的人才。」
原子笔从傲慢男的手中掉了下来。
「当然也不是我们单方面给予。环球社将全额负担往后三年的办公室租金,作为我方提供技术的交换条件。一切顺利的话,共享兼职人员,以及共通的客户资料管理系统也可以纳入讨论。既然是业务合作,利益均沾绝对是必要条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会议室掀起了一阵骚动。这代表空洞的梦想被赋予了具体的轮廓,成为可行提议并受到热烈讨论的证据。
我朝渡良濑使了个眼色,请她将资料发给在场的所有人。
「现在发下去的是这次的事业企划书,以及付诸实行之后的金流预测与损益估算表。经过我们的试算,得出不需裁员也能保有盈余的结果。若真的要进行业务合作,那可不能随便裁员。毕竟在教育环球社的员工方面,亟需目前在职的资深员工鼎力相助。所以非但不能裁员,反而还要雇用更多人力。」
银行的傲慢男从渡良濑的手中一把抢过资料,开始翻阅起来。不久之后,追踪数字的双眼浮现出理解以及挫败的神色。这可是米奇亲手制作的表格,花菱中央银行再怎么精明,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不可能……这……」
一直站著的基层干部软瘫在椅子上。
继基层干部之后,总务部的门协部长开口了。这段期间身为社长心腹的门协部长,经常代替保持沉默的社长在会议中发言。
「原来如此,确实不无好处。不过这毕竟是我们的一厢情愿,不知对方意向如何?」
「根据我所掌握的情报,环球社预定成立的立川客服中心早已敲定了地点,却一直找不到统筹营运的负责人。空有设备而没有人才,就像是未开光的神像,因此这个提案也对环球社十分有利。」
前几天我再度与环球社的青山接触,确认了目前的情况。环球社无疑也陷入了困境。
像是呻吟又像叹息的声音此起彼落。
我感受到清一色的反对声浪逐渐缓和了下来,不过还差了临门一脚,我还没获得众人绝对的信赖。在场所有人研读资料的视线之中,依然流露出一丝狐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门协部长频频点头,替大家说出内心的疑虑:
「不过两家公司的对立由来已久,难以化解,在国际间更是多有竞争,有这样的因果,感情上恐怕不易接受吧?」
「由来已久的对立?」
我尽可能以嘲讽的口吻提出反驳:
「国际市场的恩恩怨怨我管不著,我只知道这里是日本。阿卡迪亚于一九九〇年代打入日本市场,环球社则是二〇〇〇年代前期,彼此的对立称不上由来已久。双方在日本反而更能够互相合作,难道不是吗?」
「这是诡辩。」
门协部长静静地开口。只见他朝著社长瞥了一眼,确定社长的表情并没有出现变化。
「冠冕堂皇的说词就免了,我们是外资企业,也就是说,NY总部对我们有强烈的影响,不能违抗亚侃费尔CEO的指示。更何况这次的裁员计画,不正是CEO与银行的意思吗?」
剑野闻言,不禁微微苦笑。门协的说法也可以解释成将一切的责任都推到CEO以及配合CEO指示采取行动的银行身上。门协部长当然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好一只老狐狸,不愧是那个社长的心腹。
另一方面,水沟老鼠的脸上依然挂著诡异的冷笑。那家伙完全无视会议的风向,眼睛一直死盯著我,不时发出低级猥亵的笑声。身边的几个干部轻咳了好几声,水沟老鼠却完全没放在心上,继续在偌大的会议室展现宛如鬼怪的存在感。
这家企业完全是百鬼夜行。
在这种气氛之下,我还是坚持以直球决胜负。
「一切都唯NY是从——既然如此,我们还要日本法人做什么!」
门协老神在在的神情出现变化。脸上的表情倏地消失,戴上一层厚厚的假面具。
「既然只能成为NY的傀儡,一切都要听从亚侃费尔CEO的指示,那我们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我们不是日本分公司,而是日本法人,理应走自己的路吧。世界有世界的基准,日本也有日本的原则,难道不是吗?高屋敷社长!」
无视门协的存在,我直盯著门协身边的社长。他还是纹风不动,紧闭双眼不发一语。
「您真的要听从总部的指示,缩小产险部门吗?现在正值汽车保险的转换期,自动驾驶的技术将大幅改写汽车业界的势力消长。既然如此,我们难道不该主动出击吗?」
「这是空有愚勇的幻想哪。」
回应的人还是门协部长。
「现实问题就是我们绝大多数的资本都仰赖NY总部的挹注,一旦违背他们的意向,等于失去了后盾。在资金不足的情况下,企业该如何营运?到时候根本连业务合作都不用提了。」
「不,我们有后盾。」
「在哪里?」
我的视线落在会议室的正前方。
剑野领军的花菱中央银行军团。
「只要获得国内最大的银行支持就好了。」
「——开什么玩笑!」
门协想要放声大笑,结果却失败了。纵横商场数十年的经历在他的脸颊留下好几条皱纹,如今满是皱纹的脸颊僵硬无比,无法动弹。
我对剑野开口:
「这次的业务合作一旦成功,阿卡迪亚日本法人的业绩势必会往上提升,您不觉得这是一家值得再度融资的优质企业吗?」
「胡说八道!」
代替沉默的剑野站起来驳斥的人,正是他身旁的傲慢男。
「我从来没听过哪家外资企业会要求银行提供违逆总部的融资,再说,你们的担保在哪里!」
「没有担保品。勉强说起来,大概就是刚刚的事业企划书吧。」
面对气得面红耳赤的傲慢男,我静静地回答:
「没有不动产之类的担保品就不能借钱的话,那我们还要银行做什么?这种银行跟街上的当铺有什么两样?你们应该是就企业即将投入的事业进行评估,判断是否有融资的价值,这才是社会赋予你们的角色。如果刚刚发下去的企划书有明显的漏洞,那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否则请你们认真检讨可行性。」
傲慢男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
银行组已经听不到反对的声音了。无论赞成与否,至少他们知道我是认真的。
六本木这边也一样。讨论的内容已经完全脱离派系斗争以及明哲保身的次元。放眼全公司,只有一个人可以决定我的发言是对是错。
于是我对那个人开口:
「社长,请裁决。」
高屋敷社长缓缓张开眼睛,对我报以他人口中「宛如老鹰」的锐利视线。一般人可能会被这道视线所震慑,不过我早就习惯了。
「您不是对产险事业抱持著特殊的情感吗?您曾经立下这样的誓言——要藉由帮助车祸受害者的产险事业的成功,走出女儿和女婿死于车祸的悲痛。难道不是吗?」
门协的嘴角微微牵动,看起来像在说「你怎么会知道?」。当然,我并没有直接探听到真相,不过从真织的描述之中得知社长在南里夫妻的告别式上哀痛不已的模样,多少能够知晓迄今为止的原委。
社长的一双眼睛依然直盯著我,嘴角的白胡子纹风不动。
「这只不过是私情罢了。」
说话的人正是剑野,他终于开口了。
看来他也开始认真了,直盯著我的视线格外锐利。那不是面对老朋友的视线,而是充满敌意的眼神。
「如果刚才的话是事实,我打从心底同情高屋敷社长的遭遇。不过要银行因为同情而融资是不可能的,经营公司必须基于合理的判断,可不能光靠私情。」
「这并非私情,而是理念。」
我正面接下利刃般的视线。
「没有理念的企业就算一时兴旺,迟早也会步入衰败。高屋敷社长的理念非常崇高,透过理念的实践才奠定了今天的地位。相较于素未谋面的CEO,我选择相信社长,同时也认为社长的理念不应该被拋弃。」
剑野毫不退让。
「我不这么认为,我还是觉得这是社长的私情。」
「若是如此,两家公司之间的恩怨不也是私情吗?过去的争夺有什么合理的理由?难道憎恨环球社,互扯后腿的行为就是合理的吗?这种争执根本就是不把客户放在眼里的情侣吵架!」
剑野微微张口,却又立刻闭了起来。他找不到反驳的话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原谅我吧,老朋友。我要赢,非赢不可,否则我的伙伴将会失业。这也是我对她的承诺,我一定要赢。
「如果环球社是竞争对手,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么国内现存的产险三巨头,也是过去合并了无数竞争对手后所成立的企业,甚至连我们阿卡迪亚当初也是合并了亚细亚海上才成立的。无论是他们还是我们,都是基于合理的理由选择合并,才得以在惊涛骇浪的金融业界存活下来——花菱中央银行,你们也是这样吧?」
剑野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动摇了。
他身边的几个银行员也变了脸色,纷纷窥视老大的表情。
我刚刚碰触了他们的禁忌。
「贵行也是花菱银行与东京中央银行合并之后的新行库。当时我的年纪虽小,也透过新闻画面目睹了合并之际的混乱。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吧?一定付出了许多努力吧?我打从心底对当时苦斗的人员表示敬意。」
到最后,甚至有人选择了自我了断。
即使是现在,那个人依然深深烙印在剑野的脑海。
「正因如此,恳请你们理解敝公司的挑战。只要跟环球社携手合作,就可以让许多人免于失业。请不要夺走他们的工作与容身之处!」
会议室陷入寂静。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
与一开始的沉默截然不同的静谧笼罩全场。一言以蔽之,就是犹豫。在场所有人几乎都陷入了同样的情绪。
一开始就被认定不可行而遭到否定的提案,如今在他们的内心产生激烈的纠葛。
「我赞成枪羽中心负责人的提案。」
率先表示同意的是室田先生。
「至少他的提案并没有对本公司不利之处。这里所谓的『本公司』,当然是指阿卡迪亚日本法人。」
刻意强调这一点,就可以窥见室田先生内心真正的想法了。他身为公司的直效事业本部长,被NY总部横加干预的经验想必不计其数。相较于环球社,还是纽约那边比较可恨——会有这种想法也不足为奇。至于其他的干部或是部长等级的人,理论上应该也是一样的。
「老头子我也赞成。」
嘶哑著嗓子如此表示的人,竟然是八木沼副部长。原本以为他会顺著这波裁员退隐江湖,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赞成我的提议。
「本来我打算趁机退休,不过若要跟NY作对,情况就不一样了。就让我参上一脚吧,大家觉得怎样?」
八木沼副部长环视所有干部,脸上露出骇人的微笑。他可是人称阿卡迪亚腔棘鱼的长老级人物,每个人都要对他退让三分。只见众人不是心虚地低下头去,就是跟旁边的人面面相觑。
八木沼副部长站出来之后,现场也陆续传出附和的声音。「若真的可以实现,我也想调去立川」——这是福冈的豆芽菜课长说的。总是对六本木唯唯诺诺的现场组当中还是有人愿意鼓起勇气,这点著实令人欣慰。
银行员们无不垮著脸,静观局势的发展。
剑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紧闭双唇,一双眼睛直盯著我。承认失败了吗?不,他知道最后还是要由老大来裁决,所以才保持沉默。
「高屋敷社长,拜托您了!」
这是最后一道关卡,我不禁提高了音量。
「我已经跟夏川社长提过这个计画了,只要社长愿意点头,我将尽全力说服夏川社长。如果两位愿意各让一步,甚至尽释前嫌,就不会有任何人因此哭泣了!!」
漫长的沉默。
在众人屏息注目之下,白胡子之下的双唇缓缓开启。
「枪羽中心负责人。」
「是。」
「你把我捧上了天,只可惜我并没有那么伟大。」
高屋敷社长的眼睛并没有看著我。他的视线虽然落在我身上,却彷佛看著另一个人。就跟剑野的眼神一样,他们都思念著不在这里、而且往后再也见不到的人。
「到头来,老夫也跟在座的各位一样。」
「一样?」
「都是『社畜』。」
「——」
意料之外的台词,让我原本想要开口说话的双唇凝固了。
社畜。
过去下达我跟南里花恋交往的公司命令之际,社长拿来当成范例的辞汇。当时社长是这么说的。
『最近的流行语叫什么?……对了,『社畜』。年轻的上班族不都这样称呼自己吗?』
『这就是你们认为自己必须替公司做牛做马的证据。』
这句话让我感到背脊发凉,那应该是针对我们这些自称为「社畜」的上班族的强烈嘲讽。
然而社长刚刚却说自己也是「社畜」。
这是自虐吗?还是——
「老夫是社畜,上面的人所豢养的社畜,受到权力的规范。在场的全体干部都是如此。无论再怎么位高权重,也不得不服膺于更强大的权力。相信诸位银行员也是如此吧?即使在外面以大型银行的行员的身分趾高气扬,回到银行之后,还是得面对主管的压力。每个人都是社畜。」
大家都专注于社长的发言。
六本木组和现场组就不用说了,甚至连花菱中央银行的那些人,表情都流露出某种严肃的气息。讨论的内容意外偏离主题,我也完全插不上话,只能注视著社长的脸。
然而,更意外的发言却从白胡子之下冒了出来。
「唯一的例外就是你,枪羽锐二。」
「我?」
「以社畜的标准而言,你的獠牙太多,也太过锐利。」
说完之后,白胡子再度陷入沉默。
高屋敷社长所说的话,过去夏川社长也曾经说过。她说我长了「牙齿」。我一直觉得是夏川社长太高估我,不过不管这种说法是否正确,至少两个社长都做出同样的评断。
「我也有同感。」
喃喃自语的人,正是被夏川社长评为「他也有牙齿」的男人。
「锐二,你不应该放弃梦想。」
「……你说什么?」
我直视眼前的挚友。
我的梦想现在跟这件事无关。早已舍弃的过去,跟现在毫无关系。
眼前的老朋友明明是个冷静沉著的银行员,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提到那件事。
剑野直视著我,静静地继续说下去:
「要我说几次都行,你不应该放弃梦想,不应该成为社畜——也就是上班族。无论如何,你都无法舍弃獠牙。你不是心甘情愿接受豢养的那种人。我太瞭解你了。没错,比任何人都更瞭解。」
剑野的瞳孔浮现一抹哀怜。
不是敌意,也不是愤怒,而是哀怜。
「开什么玩笑!!」
我忍不住大吼一声。
「不管我是什么人,都跟现在没有关系。这才叫做所谓的私情。你打算翻旧帐来反驳我?剑野慎一这样的男人,居然会使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剑野完全不把我的反击当一回事。
他只是轻轻摇头,以沉稳的语气做出宣言:
「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吧,锐二。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一定也是沙树的期望。」
极其突然地,会议室后方的大门开启了。
一名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的身材瘦高,留著暗金色的油头,瞳孔是蓝色的。外表一看就知道是欧美人士,不过全身散发的气息相当怪异。置身于所有人皆西装革履的会议室之中,他却穿著白色的运动服搭配牛仔裤,一副休闲风的打扮。男人的嘴角浮现一抹轻浮的笑容,乍看之下完全是误闯进来的可疑人物。
可是——
椅子的声音接连响起,六本木的重要干部纷纷脸色大变地站了起来,无一例外。室田先生和门协部长也一样,甚至连高屋敷社长都从座位起身,朝著可疑的入侵者躬身行礼。
「……!?」
满腹狐疑的渡良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她也起身行礼。至于早就站起来的课长,额头已经贴在桌面上了。
只有我不一样。
只有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什么也不能做。
我的思考回路陷入麻痹。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诸如此类的疑问占据脑海,完全无法思考其他的事情。
我只能毫无防备地呆立原地。瘦高的男子来到我的面前之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近距离一看,那根本不是什么轻浮的笑容。蓝色的瞳孔流露出异常锐利的目光,足以洞悉人心——甚至将之一手掌握。
我知道这个人。
不过我并没有直接见过他。只有在阿卡迪亚的官方网站或是社内邮件看过他的照片,只有在夏川真织描述的往事当中,得知他的来历。
阿卡迪亚集团的首席执行长(CEO)。
乔治•亚侃费尔。
「How do you do?Mr.Yariba.」
他状似亲昵地揽著我的肩膀,并从牛仔裤口袋拿出手机,摆在我的面前。
萤幕中出现我跟另一个人。
二十九岁的社畜与身川御子神高中制服的高中女生,在入夜的立川紧依著行走——看起来像是这样的照片。乍看之下,照片中的男女主角似乎存在著不可告人的关系。
——呀哈!
怪异的笑声响彻了会议室。水沟老鼠就像气喘发作的患者般频频喘气,口水自嘴角流下,手指著我哈哈大笑。呀哈、呀哈、呀哈哈哈、呀哈哈哈哈……
亚侃费尔CEO再度拍了拍我的肩膀。
面露微笑的他竖起右手的大拇指,朝著自己的脖子轻轻一划。
然后当众宣布。
你被开除了
「You are fired(你被开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