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与渡良濑以及敦史讨论往后的对策。
为了避免遭到裁员,成立联合客服中心是首要之务,因此必须确保从提案到正式签约的过程完美无缺,这一点都不容易。花菱中央银行的那些菁英想必会睁大眼睛,故意鸡蛋里挑骨头。如今我受到和未成年少女有染的指控,两边社长的关系又十分险恶,如果连计画本身都有瑕疵的话,那就真的不用玩了。
由于今天颇有彻夜加班的可能性,因此我先回家拿替换的衣服。
结果在大楼的门口巧遇才刚放学的妹妹枪羽雏菜。
雏菜被三个男学生团团围住。
分别是皮肤黝黑的阳光运动男、白白胖胖的福气君、以及身形削瘦的眼镜仔。类型虽然不同,不过光看他们色眯眯的表情就知道,三个人都煞到雏菜了(老人用语)。
哦哦哦……
老妹真不简单,挺有身价的嘛。其实雏菜的条件不错,受欢迎也是很正常的,然而亲眼目睹这一幕,心里还是有些落寞。总觉得妹妹好像离自己愈来愈远了。
不过雏菜都已经中学二年级了,就算有男朋友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身为哥哥,还是以宽大的胸怀祝福妹妹的恋情吧。
这件事暂且不提。面临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做啊?
继续往前走的话,一定会在入口碰个正著。
总不好假装没看见,还是稍微打个招呼吧。既然要打招呼,当然希望在对方心中留下好印象。至少要让「雏菜的哥哥人真的很好,好羡慕喔!」这类的对话出现在明天的校园之中。
于是我立刻付诸实行。
「你们这些死小孩给我过来!!」
我露出今年最灿烂的笑容,以最温和的语气跟他们说话。三人无不感动得全身颤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准打我妹妹的主意,死小孩!!下面的毛都还没长齐就想学别人把妹,你们还早了一亿年!!通通给我过来!报出每个人的姓名与身高体重擅长科目未来志向!想要把我家雏菜?先通过我的审查再说!」
我怀抱著邀请他们「要不要上楼喝杯茶?」的心情出声,结果他们全都跳了起来,双脚少说离地好几公分。「对、对不起咿咿咿!」──接著只留下近乎哀号的道歉,旋即溜得不见踪影。真是的,现在的中学生也太客气了吧?
「老哥,你怎么了啊……」
雏菜睁大双眼,仰头看著我。
「都是你讲话这么大声,把大家吓跑了。」
「会吗?那只是很普通的口气吧。」
「咦──我觉得听起来就像负伤野兽的低吼声耶……」
看来我们之间存在著认知的差异。
只见老妹以体贴的视线看著我。
「老哥,你看起来很累喔,要不要回家休息?」
「嗯、嗯……」
原本以为雏菜会埋怨我为什么要把那三个人吓跑,结果她的眼神却异常温柔。居然被一个中学女生安慰,太奇怪了,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也是。上一次在这种时间点回家,大概已经是久到以年为单位的事情了。虽然之后还得赶回公司,现在就暂时让我拋开一切吧。
雏菜拿出茶包泡了两杯红茶,打开之前买的零食。
「刚刚我在楼下遇见沙树啰。」
在呼呼地吹凉红茶的同时,雏菜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
「她好像很担心老哥。问老哥『有没有好好吃饭?』。我告诉她你最近很忙,几乎都吃冷冻食品的时候,她一直皱著眉头。」
「……是、是哦?」
听闻大吵一架的前女友居然做出这种意想不到的举动,让我大为动摇。为了不让老妹察觉脸上的表情,我连忙啜饮一口热茶。尽管嘴唇感受到灼热的刺痛,我还是忍耐著慢慢喝下。
「顺带一提,她还要我别把遇到她的事情告诉你。」
「……你这不是都说出来了吗?」
「当然要说啰,我很担心你们呢。」
雏菜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凑了过来,以手肘顶了顶我的侧腰。
「吶,老哥跟沙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说看吧,我不会生气的。」
为什么我得担心这件事会惹你生气啊?想是这么想,我还是坦白了。
「其实我跟她这阵子一直在吵架……」
雏菜叹了口气,一副无力的模样。
「我想也是。吵架的原因是那个大奶JK吗?」
「……嗯,差不多吧……」
雏菜夸张地耸了耸肩膀,一副「哎呀哎呀~真拿你没办法」的模样。嗯──为什么摆出这种老练的表情?该不会她真的在跟那三个之中的某人交往吧?既然如此,看来得安排个人面试和测验才行……
「沙树是不可能讨厌老哥的。你要快点跟她和好喔?反正这件事一定是老哥不对。」
听到她这种自顾自下了结论的说法,我顿时一阵不爽。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是我的错?」
「绝对是这样啊!这一切都要都怪老哥太受欢迎了!看到老哥跟青春洋溢、年纪比自己小的JK交往,前女友当然会不开心!」
「……」
说真的,我完全没想到这个问题。
该怎么说呢?我其实也没打算故意让她看到啊。
「你公司那个叫做渡良濑的人也对老哥有意思吧?你这不是很抢手嘛!就算只是前女友,沙树心里也不会好过的。」
「是这样吗?」
「不如说,老哥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大概是因为我在青春期一点都不受欢迎的关系吧。」
现在的我或许算受欢迎,但我还是没有实感。
原因显然是出于我中学及高中时期不受欢迎的关系。在多愁善感的青春期乏人问津、没有异性缘的人,大概一生都不会对「受欢迎」产生实感。即便当初的确跟沙树交往过,不过那感觉上比较像是延续了我俩的孽缘……
超抢手的中学女生大概无法体会这种感觉吧。
「也罢,总之你们快点和好吧,沙树内心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雏菜做出总结。
「……好好好。」
「回答一次就够了!」
「好……」
雏菜这阵子变得愈来愈像老妈了,真是受不了……
其实不用雏菜说,我也认为有必要找沙树见面谈谈。
我的确想跟她和好,不过我更关心剑野的事,想问的事多到数不清。沙树多半很清楚那个秘密──剑野出现巨大转变的理由。之前问沙树这件事时,被她岔开了话题。
或许那个秘密,藏有打破如今僵局的关键。
◆
第二天的上午九点,我在新宿站下车。为了晋见「环球社的魔女」,我一大早就搭乘京王线来到此地。
夏川社长没有计较我这么临时的预约,爽快地允诺见面。也许她是在等我主动联络,相信她已经知道我被公司开除的事了。
既然如此,事情就好办了。我打算毫无隐瞒地说出一切真相。
在柜台登记身分、领取ID卡之后,身穿蓝色西装的年轻帅哥迎上前来。对方正是在BIGBANG•PROJECT跟我有些瓜葛的青山。
「我听说啰枪羽先生,你好像被开除了?」
搭乘电梯前往最高层途中,青山刻意提起这件事,嘴角还浮现一抹恶作剧小鬼似的微笑。
「这件事还没定案。」
「是哦。不过这是个好机会,过来我们这边嘛,我们这边对你而言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是吗?具体来说是怎样?」
「请你直接问我们的老大吧,我想对你绝对有好处。」
离开电梯之后,青山带著我在安静的走廊上移动,最后抵达社长室。这间办公室依然朴素低调,完全没有华而不实的名贵画作或是雕刻。办公室的主人已经够华丽了,因此大概也没必要刻意透过艺术来提升身价吧。
「我就觉得你会来,枪羽中心负责人。」
青山退出办公室之后,办公室的主人邀请我于沙发就座。于是我隔著一张厚实沉重的桧木桌,与身穿纯白套装的华丽魔女正面相对。
「您已经知道我被开除了吧?」
只能以白蔷薇形容的白皙美丽脸庞,浮现出一抹微笑。
「事情已经传开啰,大家都说有个男人被那位『超人乔治』亲口开除。看来你的名声又在业界提升了不少呢。」
「被开除之后反而成为知名人物,实在让我心情有点复杂。」
夏川社长再度微微一笑,接著露出严肃的表情。
「枪羽先生,传闻中跟你一起在立川街头游荡的高中女生,该不会是我们家真织吧?」
看来她甚至掌握了我被开除的原因。
「是的,正是如此。」
「果然……是这样啊。」
她轻轻按住太阳穴。平时的夏川社长是个坚毅不拔、举止优雅且泰然自若的女强人,然而一提到独生爱女,就会显露出为人母者忧心操烦的一面。
「与令嫒交往的指控当然并非事实。我当初只是在街上巧遇令嫒,顺道送她回家罢了。」
夏川社长低头不语,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接著她突然又抬起头来。
「你有打算乾脆让这件事变成『事实』吗?」
「啊?」
「你若不嫌弃我们家真织骄矜顽劣,那小女就麻烦你了。只要有监护人的许可,至少不违反东京都所制定的自治条例,你被开除的原因也便无法成立。只是条件是你必须以结婚为前提与她交往。」
「……」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一直看著眼前的「监护人」。
魔女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开玩笑的啦」……真的是开玩笑吗?至少她的语气和表情都挺认真的。
「也罢。发生这次的事件之后,你应该也对那个号称『理想国』的黑心企业死心了吧?」
涂有红色唇蜜的嘴角讽刺地微微上扬。就算是这样的动作,看起来也赏心悦目。
这时敲门声传来,青山再度进入办公室。原本以为是要端茶进来,结果他手中拿著一只银色的铝制手提箱。
青山看似吃力地摆到桌上的手提箱里,装的是一捆捆令人眼花撩乱的钞票。这幅光景过去我只在电视剧里看过。三千万……不,应该有五千万吧?眼前的景象太不真实,我甚至觉得那或许是玩具钞票。不过魔女再怎么特立独行,想来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玩起大富翁。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你的签约金。」
魔女的语气一派轻松。
「敝公司采用年薪制。假设你的年薪以一千五百万来计算,大约是年薪三倍的签约金应该相当合理。你觉得不够吗?」
「不……」
声音卡在喉咙深处,我完全说不出话。
「当初米歇尔的签约金是两千五百万。考虑到这金额是他的两倍这点,应该不算太多吧?毕竟他跟你之间的差距可不只两倍而已。」
我一连眨了好几次眼,注视著眼前白花花的钞票。完全被吸住了目光。堆积如山的成捆钞票就是这么震撼、这么有说服力。这些钱相当于多少价值的苹果卡?不对,五千万就是五千万,已经足够将这一带便利商店的苹果卡搜刮一空了。
「签约金大可直接汇入帐户,为什么刻意搬出现金?」
「这是表演嘛。或许你会觉得徒具形式,不过这也代表了我对你的重视程度。」
夏川社长探出上半身,一股蔷薇的花香扑鼻而来。
「你一开始的职称会是立川客服中心的中心负责人,预定三年之后进入经营团队(董事会),统筹管理产物保险的相关事宜。」
青山吹了声口哨。进入经营团队意味著成为干部。即使是奉行实力主义的外资企业,三十岁初头的干部也是相当罕见的特例。
「携手合作吧,枪羽锐二。对阿卡迪亚和高屋敷──将你身为社会人的名誉踩在脚下的他们──展开复仇吧!」
面对夏川社长热切的视线,我陷入了沉思。
这么大一笔钱确实很有吸引力。我并没有特别贪财,不过钱这种东西从来不嫌多。有了这笔钱,不但可以让明年上高中的老妹过好日子,还可以买她想要的书或蓝光光碟。我们也可以搬到更好的大楼,挥别都市计画失败的八王子,搬到日益繁荣的立川。
可是……
「虽然您刚刚提到复仇,可是我并没有因为这次的事件憎恨高屋敷。他固然是个惹人厌的死老头,但我不觉得他该为这次的事件负责。」
「……」
「真正痛恨高屋敷的人,应该是您吧?夏川社长。」
夏川志织微微睁大了双眼,激动的火焰在瞳孔深处静静闪烁。
「在立川巧遇令嫒时,我得知了南里夫妻发生的意外让两位反目成仇的往事。我问过高屋敷这件事,时至今日,他看起来还是很痛苦,后悔自己跟南里义则未化解冲突就经历死别。」
「那个男人没有资格说后悔!」
青山因她激烈的言词微微往后一缩。即使是身为夏川志织心腹的他,大概也没见过社长如此毫不掩饰情绪的一面吧。
「歌子……我最好的朋友不知道因为那个男人有多伤心,而且……我无法原谅高屋敷,说什么都不行。」
她的表情挂上了名为拒绝的屏障。再怎么游说她都听不进去,我这个外人所言就更不用说了。即使她认同我经营客服中心的能力,也不代表我已经赢得她的真心信赖。记得她曾经说过,「我相信枪羽锐二,然而我对你的信任不足以盖过对高屋敷的不信任」。
「非常抱歉,我太多事了。」
我低头致歉,并转移话题。
「我不打算坐以待毙,我一定会让乔治•亚侃费尔以及花菱中央银行付出代价。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需要您的协助。请容我再次询问,不知您是否愿意接受联合客服中心的提案?」
夏川志织摇了摇头。
「我的回答跟之前一样,我不可能跟高屋敷贵道合作。」
「在得到您的首肯之前,我还是会继续前来打扰的。」
夏川志织没有回应,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她的视线已经转移到位于后方的落地窗。俯视著西新宿的繁华街道,魔女心中挂念的是已逝的友人,抑或是独生爱女真织?
看似无懈可击的她,也有不为人知的苦恼和纠葛。
高屋敷社长亦是如此。
相信剑野也是一样。
◆
从西新宿回到八王子之后,我开始处理例行的工作。
原本以为今天也会被叫到法令遵循管理室,结果并未接到电话。看来调查是采取不定期、不规则的模式。
根据室田先生所提供的消息,这似乎是螳螂男的惯用手法。不让猎物事先做好心理准备,藉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找过去的不安,达到消磨其精神的效果。跟爱整人的老师举行临时抽考没两样。这么说来,那个小学时期被戏称为「酱汁」的老师也特别喜欢临时抽考或是服仪检查呢。而枪羽少年我,正是这些大人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幸亏今天不需要接受调查,例行工作进展顺利。
目前我的职称还是「中心负责人」。原以为会比照之前客户个资外泄时被百目鬼诬陷的模式,先把我交付人事部看管、送进隔离小房间,没想到上头居然指示我继续执行日常业务。
听说公司高层中也有人主张应该立刻将我免职,不过听室田先生说,此事被高屋敷社长压下来了。原因似乎是「中心负责人的业务过于复杂,难以找到替代的人选」,不过这应该只是藉口。真正的原因是社长最后的温情?还是他想趁我还没被正式开除,彻底榨乾我的利用价值?不管怎样,除了必须接受调查的日子之外,我还是可以一如往常地到八王子上班。
只不过我的人事权被剥夺了。
这似乎是出自剑野的要求。
大概是不想让我阻挠他的裁员计画吧。
◆
整个上午我都在批示堆积如山的公文,这时敲门声突然传入耳中。印象中今天并没有面会的预约,不过我大概猜得到来访者的身分。
来者留著小平头,身穿黑西装,活像是漫画中的贴身保镖。他的身材异常高大,前去应门的渡良濑甚至得让脖子呈九十度后仰才能与他说话。即使隔著一层衣物,充分锻炼的大胸肌依然清晰可见。厚实的脸颊浮现一抹自信的微笑。
来访者的名字是姚美月。
他是取得MBA学位,深谙企业经营的专家,为了弥补我贫弱的数字观念,特地将这男人请来八王子。据说他因为直言不讳的个性遭到排挤,之前一直在各部门之间辗转流浪。
碍于他容易让同事感到害怕的外表,我依据美月名字的日文念法,替他取了「米奇」这个绰号。听到这个绰号的瞬间,他的表情实在堪称杰作,可惜没拍照留念。
「听说你被开除了,中心负责人。」
米奇跳过寒暄与客套,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听得出看好戏的味道。
「想要把竞争对手拉下来,制造子虚乌有的丑闻绝对是最快的方法。这种手法在政坛见多了,不过在商场上有时也行得通。恕我直言,这次只能说中心负责人太大意了。」
「嗯。被摆了一道,输得一塌糊涂。」
他说的没错,所以我只能高举双手表示投降。
「话虽如此,你看起来似乎不怎么懊恼嘛。」
「我很懊恼喔。懊恼得不得了,因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继续工作了。」
米奇有些勉强地耸起宽厚的肩膀,摇了摇头。
「听说你又拒绝了环球社魔女的挖角?」
「咦?」渡良濑闻言,顿时惊呼一声。
米奇瞥了她一眼,视线再度落回我身上。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眼神流露出锐利的光芒。
「你为什么拒绝?魔女甚至还提到日后要让你成为干部,不是吗?」
「你的消息可真是灵通。」
几小时前发生的事都能知道,他该不会是顺风耳吧?米奇的耳朵确实比较大就是了。
「既然连我都有所耳闻,代表这并不只是夏川社长内心的秘密,而是其他干部都知暁的事实。也就是说,她对你提起的话题便是如此具体而现实。你不惜推掉这个机会也要继续待在阿卡迪亚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我老实地回答。这位来自广大陆地的壮汉瞬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这种表情是怎样啦?没有就是没有啦!
「我没有非得待在这里不可的理由,但也不想就这样一味挨打。就算真要离职,也要先把这笔帐算清楚再说。」
「也就是说,即使是在这般近乎绝望的情况下,你依然觉得自己有胜算?」
「嗯,算是吧。」
明知这种回答听起来不太可靠,我还是抬起头来,看著自己的属下。
「关于这件事,我想请你这个特命员帮个忙。」
「请说。」
「在产险部门裁撤的计画当中,唯独仙台客服中心得以置身事外,我总觉得事情并不单纯。可以请你打听一下相关的情报吗?」
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大有问题。
为什么是关闭八王子、大阪、名古屋以及福冈中心,只保留仙台中心呢?
之前在直属事业本部的会议中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得到的回答是「仙台的兼职人事费用比较低」;然而事后调查发现,仙台与福冈的平均时薪其实是差不多的。结果却是关闭福冈,保留仙台,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天才阿剑」不可能苟且行事,背后绝对有某种理由。
「这种刺探敌情的任务正是所谓的特命员发挥所长的地方,请交给我处理吧。」
恭敬行礼之后,米奇转身离去。
即将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
「啊,说到这个,我记得主张裁员的天道专务是仙台人。」
「……哦?」
这件事是我初次耳闻。
「嗯,不过『因为出身于仙台而力保仙台中心』──我想应该不会是那么单纯的理由。」
「也是。」
就算「挂单秃驴」真的是因为地缘关系而这么做,剑野也不可能点头。保留仙台中心一事,理应对天道跟银行都有好处。
米奇离开之后,渡良濑发出疑问。
「就算仙台中心在台面下有什么内幕,这点会成为我们扭转局势的关键吗?」
「谁知道呢?」
老实说我并没有抱太大的期待。
不过正所谓万丈高堤崩于蚁穴,就算是再怎么细微的地方,也有可能成为反败为胜的关键。
希望虽然不大,尝试一赌也不是坏事。
既然是天才与庸才之间的决斗,期待「奇迹」的出现又有何不可?
◆
有别于公司内部丑恶的战争,第一线的现场也进入「战争」状态。
二月已经过了一半,要求保单试算的电话日渐增加,汽车产险的旺季即将来临。明明是一年之中最赚钱的时候,却在这时说要裁撤部门,真不知道这家公司在搞什么。对打算切割产险事业的CEO而言,汽车产险真的可有可无吗?
那位亚侃费尔CEO,目前似乎还待在日本。想必他一定是忙著拜会政治家或是大企业的VIP,寻找赚钱机会吧──我本来这么以为,结果今天他居然跑到秋叶原大肆采购。听说我们老板好像对日本动漫没有抵抗力。感觉我跟他私底下应该很合得来,真可惜。「哦?枪羽老弟也是※神谷奈绪的制作人吗?喜欢奈绪的孩子不会变坏!收回开除的命令!」──这种遇上并非钓鱼狂人,而是奈绪狂人的剧情会不会在现实中上演呢?并不会。(译注:手游《偶像大师 灰姑娘女孩》的傲娇型女角。)
仔细想想,我甚至连乔治•亚侃费尔的处世风格都不知道。
若有机会跟他稍微聊一聊,或许可以找到什么突破口……
傍晚六时许,在客户来电的频率稍稍和缓的时候,我跟哈姆太郎课长讨论起下个月的班表。多亏有渡良濑事先准备,会议差不多二十分钟就结束了,课长从头到尾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课长,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嗯啊?没、没什么。」
我试著出声关心,居然得到这种反应。在我的注视之下,课长圆滚滚的大眼睛转啊转的,看起来相当可爱。有些中年大叔的眼睛不知道在可爱什么,现在的课长就是这样。而且居然还发出「嗯啊?」的声音,实在太可爱了。可爱得毫无意义。
课长的长辈机就放在桌面,上面挂著粉红色的哈姆太郎吊饰。从我第一次见到课长──也就是八年多前──以来,课长都一直用这个吊饰,想必一定是女儿送的礼物。
可爱的迷你吊饰如今正在微微抖动──课长一直有抖脚的习惯。只见他刻意回避我的视线,脸上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卯起来在桌面下抖脚。
摆明了就是「心不在焉」的模样。
大概是在担心即将面临高中会考的女儿吧。
不过我很在意课长始终不肯正视我的双眼这点。若真的是为了家人烦心,照理说没必要摆出这副隐瞒的态度。
也有可能是课长已经对我死心了。
说不定是因为我对与他女儿年纪相仿的少女出手,课长不再对我抱任何希望,准备投靠银行阵营了。如果想要继续留在这间公司,这才是聪明的做法。
渡良濑似乎有些在意课长的反应。在我们等待电梯以便返回中心负责人室之际,她主动开口:
「权田课长之所以看起来不太对劲,会跟那个不实的指控有关吗?」
「或许吧。公事方面暂且不提,我可没自信在私底下也能得到课长的信赖。毕竟我还有『枪男』之称。」
我试著以轻松的语气这么说,女秘书却重重地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这就代表课长也有可能与我们为敌吧?是不是应该采取什么对策?」
「所谓的对策是指?」
「嗯……对课长动之以情,说服他不要背弃我们之类的。」
「没用的。因为付课长薪水的不是我,而是阿卡迪亚。」
课长只是想当个普通的上班族,只是想当个保护家人的父亲。没人可以苛责他。
「如果真的被课长背叛,就代表我没有人望,也只能这样了。」
我一派轻松地耸耸肩,渡良濑却露出复杂的表情。
「……请前辈一定要小心谨慎。若前辈不在了,我……」
这种黯然神伤的语气不禁让我心跳加速。渡良濑低垂的双眼流露出成熟的女人味,是高中女生不会展露的表情。刚进公司的时候,她明明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学毕业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性感妩媚了?
电梯已经到了,我却迟迟无法迈开脚步。
「抱歉,你先上去吧。我走楼梯。」
「咦?」
「感觉我最近有点发福,想说要偶尔运动一下。」
「……原来如此,那请前辈加油喔。」
渡良濑留下一抹落寞的微笑,消失在电梯门的另一侧。
慢著慢著,这也太明显了吧……
我刻意闪避渡良濑的示好,相信她应该也有所察觉。我们毕竟不是活在校园青春爱情喜剧的世界,不可能靠著主角与生倶来的迟钝逃避问题。过于迟钝的人,可无法在严酷的社畜生活中幸存。
也许我有必要尽快向渡良濑说出真相。
不过不是现在,这个时机点再糟糕不过了。
目前我正背负与未成年少女有染的嫌疑,若坦承自己真的正在跟JK交往,事情会变得如何?不是被叫萝莉控就能解决的,所有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唉,大人跟高中女生的交往真的很要命……
◆
发生立川那件事之后,我开始留意自己是不是被他人跟踪。
有时会在从公司回家的路上突然转头,或者是明明没什么事,却故意走进便利商店,藉以观察附近的情况。
类似的行为持续了三天左右,结果似乎白忙一场,我完全没有受到跟踪的迹象。或许达成目的的水沟老鼠已经一吐怨气,不再跟踪我了吧。
晚上九点多。我回到家,一名意想不到的访客正等待著我。
昏暗的灯光之中,身穿御子神高中制服的少女正蹲在大楼门口,活像是辟邪用的※石敢当。她就在寒气逼人的夜空之下,动也不动地凝视著冰冷的水泥地。(编注:一块写著「石敢当」的长方形大石,放在路冲等地辟邪,金门可见。)
发现我走近之后,少女立刻起身。
她口中吐出白色的雾气,直直盯著我。
夏川真织。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凑上前来。一头秀发飘散出薄荷的香气。
「妈妈都告诉我了。」
遗传自魔女的细长双眼燃烧著熊熊怒火。
「拍下照片的那个叫什么的部长住在哪里?我要去海扁他一顿。」
这家伙真的会动手。真是个暴力JK。
「明天我会去你的公司,我要说出真相。这么一来,就可以洗刷你的冤情了吧?嗯?」
「好了,你先冷静一点。」
「这教我怎么冷静得下来!!」
她突然提高的音量让我吃了一惊。那彷佛是发自全身的吶喊,而不是单单从喉咙发出的声音。
「你因为我的关系被公司开除了吧?为什么你还能这么冷静?你可以揍我啊,快揍我吧!」
「先换个地方再说。」
仗恃年轻恣意妄为固然是高中女生的特权,身为一个大人,我还是得顾虑周遭邻居的目光。我尤其不希望老妹撞见,否则她大概会产生「老哥又对新的JK出手了!?」这种不必要的怀疑。比起被公司发现,老妹的怀疑更让我受伤。
于是我带著她移动到附近的儿童公园。小小的公园只有生锈的秋千以及长椅各一,地面到处堆积著厚厚的落叶。每天早上我都会行经这个公园前往公司上班,从未见过有人整理环境。
我们并肩坐在寒酸公园的秋千上。也许这种地方意外适合被开除的社畜和跷课的JK。
暂且不提我这个历经风霜的大叔,JK是很美的。寒冷空气中,月光显得格外冷澈,沐于那毫无阻碍的光线下,黑发的每一条发丝都闪闪发光。我有些愣愣地看著这张如梦似幻的美丽侧脸。
「……为什么……」
低头俯视地面的她嘶哑著嗓子缓缓开口。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明明不想造成你的困扰,为什么会发生这种……」
一头长发遮住脸颊,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不过可以看见紧握生锈铁炼的白皙手指正在微微颤抖。
对著拱成半圆形的双手呼了口白雾之后,我拣选词汇开口:
「我并不觉得你造成我的困扰,应该是我害你惹上麻烦才对。晚上九点过后就时间点来说太危险了,我不应该带著高中女生闲晃。没注意到这一点是我不对,抱歉。」
真织激动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责怪我?把责任推到我身上,不是比较没压力吗?」
「我没资格责怪你,说不定我反而应该感谢你。幸亏那张照片先流出,我跟花恋的关系才没被公司发现。」
如果根津一直尾随我,或许就会拍到我跟花恋在一起的照片。即使公司的人不认识夏川社长的女儿,也总有几个人认得出高屋敷社长的孙女。若真如此,花恋势必也会受到伤害。拜我跟真织在那之前遭到「误解」所赐,才得以避免发生最坏的情况。
然而真织无法接受这种说法,依然以毫不退让的眼神注视著我。
「这样我心里过意不去,我一定要做些什么表示歉意。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事情,请尽管开口……」
「尽管开口,是吧?」
听到如此貌美的高中女生说出这种话,又有几个二十九岁的男人抗拒得了诱惑呢?若没有花恋的存在,现在的情况铁定不妙。本来想提醒她这种说法很危险,不过想想她一定会恼羞成怒,还是算了吧。
「……这个嘛,大概就是别让花恋知道这件事吧。我不想让她操无谓的心。」
「这不用你特别提醒,我本来就不会告诉花恋。还是你觉得我会告诉她?别太小看我了好吗?」
夏川家的大小姐面色不悦地撅起嘴唇,真是个难搞的家伙。
拿定主意之后,我转身面向真织。
「那就让我碎念一下吧。」
「碎念?」
「我是中年大叔,最喜欢碎碎念了。尤其喜欢以高高在上的态度教训你这种青春期的高中生。我超想像这样挟著人生经验的优势,以老前辈的角度来教训他人啦!」
表现方式虽然夸张了点,我的心里却不是完全没有类似的念头。第一次跟花恋见面的时候,我就曾经臭骂她一顿,甚至还赏了她一记铁拳。或许中年大叔就是具备了对年轻人说教的本能和欲望吧。
她先是露出傻眼的神情,接著才放弃抵抗似地点了点头。
「好、好啦……你要碎念什么?」
「先说结论,我觉得你应该去上学。」
「……又是这件事?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无视她一脸不耐,我继续碎念:
「如果是被霸凌或是受到体罚的学生,就没必要勉强去学校。因为他们只要远离那些讨厌鬼就好了。可是你不是这样吧?」
「……」
夏川真织不想上学的原因,在于她无法成为御子神高中的第一名。简而言之,她不能忍受自己在名为学校的世界被归类为「失败者」。
然而学校只是个狭隘的世界。
「你真的非赢不可吗?若可以实现自己立下的目标,又何必拘泥于学校的排名?」
「……」
「或许你的成绩在御子神高中并不算出色,不过对你而言最重要的应该是考上理想的大学、朝著自己的目标迈进吧?为什么要拘泥于那个狭隘世界中的排名呢?」
就在这时,真织抬起头来。
她正对著我的眼睛静静开口:
「拘泥于狭隘世界中的排名,应该是你们大人才对吧?」
冷洌的寒冬之中,她的声音格外响亮。
「课长也好,部长也罢,又是干部又是社长的。能不能升职、哪一家公司比较大、股价如何、年薪多少,你们大人不也很在乎这些吗?出了公司也不断计较输赢、追求胜利,这不就代表世界上的人全都无法逃离『排名』的魔掌?」
「……」
无法反驳。
真织从小就经常跟在母亲身边,见识环球社不为人知的黑暗面,她一直很仔细地观察大人的世界,自然不会被我的场面话蒙骗。她充分掌握了这个社会的本质。
我们这些大人正在做的事情,就是争夺所谓的优越感。对内争权夺利,对外则是极尽所能地抹黑、阻碍竞争对手。捏造不实的丑闻、抓住对手的弱点,卯起来往死里打。就像我所提出的业务合作,根本无法实现。
这种大人的碎念,又有什么说服力可言?
没有打动人心的只言片语,什么都无法留下。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我也只能这么做了。
不是用嘴巴说。
而是身体力行。
「既然如此,我会试著反抗。」
「反抗?」
「目前我手边的工作中,有一项正是促成阿卡迪亚与环球社共同成立联合客服中心。两家企业是国际上知名的竞争对手,几十年以来一直将对方视为敌人。终结这场战争──我不会说自己要做的是这么伟大的事,我只是觉得双方必须在日本市场上视情况携手合作。如果可以成功,我的同伴们就不会失业了。」
真织微微歪头,看起来就像是个孩子。
「你的意思是若你成功了,那我也要去上学吗?」
我听到她太过直接的反应,我忍不住微微苦笑。
「不不不,这不是那种『考出好成绩就买游戏软体给你』的交换条件,纯粹是『资格』的问题。」
「资格?」
「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到底有没有资格对一个高中女生一副很了不起地说教。至于要不要回去上学,就等见证我的表现之后你再自行决定吧。」
身为一无是处的社畜,我能说的也只有这样了。
真织皱起眉头打量著我,沉默不语的她似乎正在咀嚼我的话中含意。一段时间之后,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啦。我也会努力看看。」
「嗯。」
「努力让自己可以去学校……」
真织抬头仰望寒冬夜空的眼神,似乎没什么自信。
我也抬起头来。
由庞大猎户座所支配的星空,就跟我和剑野在高中三年级的圣诞夜所仰望的夜空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