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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无法磨灭的景象 第3章

日复一日的忙碌,让我差点忘记现在已经是二月中旬了。

今天是我睽违许久得以休假的周日,同时也是最接近情人节的假日。

情人节。

对于小学时期的枪羽少年而言,这天只能用灾厄之日来形容。因为我不得不在这一天面对平时并不易见的「恋爱阶级差异」。眼_睁看著受欢迎的男生收到一大堆巧克力,然后拚命在内心以恶毒的言语咒骂对方。每年我都只能靠沙树的人情巧克力糊口。

剑野当然会收到许多巧克力。

这种时候有个受欢迎的男性朋友真的很痛苦,因为我总是会被其他女同学当成「转运站」。例如隔壁班有个我觉得还满可爱的村井同学,当她羞红了双颊表示「枪羽同学,我有话想跟你说……放学之后,可以来荡秋千那边找我吗?」,我也高高兴兴地赴约,结果她竟然说「拜托!请把这个交给剑野同学!」并把亲手制作的巧克力塞给了我。诸如此类的痛苦回忆不胜枚举,真是的!我真的很想说「去死吧!」!

如今成为社会人,情况依然没什么改变。

今年我在公司也没收到任何巧克力。情人节刚好碰到星期日的时候,大家通常都会在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六赠送巧克力,但我就是没收到。

顺带一提,去年我有收到沙树和雏菜给的巧克力,不知道今年的情况如何?自从去年底以来,我跟沙树一直处于冷战状态,也没去店里找她,应该不会收到她的巧克力吧。

不过只有一份巧克力应该跑不掉。

年龄差距十三岁的犯罪巧克力。

准备送巧克力给我的她,等一下就会出现在公寓门口了。可是──

「咦?出门?没这个计画耶。」

笑容可掬的老妹在早餐桌上公然宣布自己打算在难得的星期日窝在家中,哪里都不去。

「我也不会进房间喔?会一直待在客厅喔。就算当著我的面前做些色色的事情,我也不会回避喔。」

笑脸盈盈的天使。然而天使的瞳孔深处却流露出对亲生兄长的猜忌视线,彷佛夜间巡逻的警车一般闪烁不定。跟JK交往之后的半年以来,我已经失去了亲人的信任。

「不要胡说八道。就跟之前一样,只是个别指导而已。」

「是哦?夜晚的指导吗?」

「……」

这种笑话梗根本就是三十九──甚至是四十九岁的品味,连二十九岁的我都自叹弗如。十四岁的妹妹到底是从哪学来的?哥哥好难过。

不过这也没办法。

身心健全的男女独处一室,就算擦枪走火也不意外。事实上,我在这方面也有前科。

「……算了,随便你。」

「就这么办咧!」

爆出一句北陆方言后,雏菜不客气地占据沙发的正中央。在小手的移动范围之内,早已备妥了手机卡辣姆久筷子可乐PS摇杆电视遥控器等物品。现在用筷子吃洋芋片是很正常的吗?

「吶,雏,情人节就快到了。」

「所以咧?」

「这世界上有没有温柔的妹妹,愿意用甜甜的巧克力抚慰在职场上饱受摧残的哥哥呢?」

「啊?」雏菜发出怪声,原本直盯著手机萤幕的大眼睛,转而打量我。

「老哥不是挺受欢迎的吗?应该在公司收到不少巧克力吧?」

「不,完全没有,挂蛋。」

「不会吧?那个叫渡良濑的人呢?」

「也没有。敝公司已经废除了人情巧克力的制度。」

这好像是总务课与女性主管的代表讨论的结果,确实颇有外资企业的作风。只有这种时候才显得制度合理,真是无言。

在晨会上正式宣布这项决议的时候,渡良濑似乎大受打击。「我都把材料准备好了说……」,我依稀听到她垂头丧气地喃喃自语。几个去年任职的同事如今已经不会为此惊讶了,不过去年五月进入公司的城尾琉璃子则边说著「原来如此」边轻轻点头。她是在对哪件事恍然大悟?

「真拿你没办法~」雏菜在这么说的同时回到房间,接著把一个小小的纸袋丢给我。

「这是给可怜哥哥的恩惠。」

她露出天使般的微笑。真是的,果然早就准备好啦?人人都该有个好妹妹。

我兴冲冲地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看,赫然是五颗令人怀念的「※御缘」巧克力。做成五元铜板的形状,售价也是五元,是日本最便宜的巧克力。不妙,超怀念的啦,这个还有在卖喔?白兰地口味?现在还有这种口味啊。(译注:日文的「御缘」发音同五元。)

「白色情人节就看老哥的表现啰!五颗苹果就好!」

五颗苹果是我们兄妹之间的暗语,代表「五千元的iTunes礼物卡」。居然想以五元的巧克力换取五千元的回报,也太精明了吧?

我还没告诉这个精明的老妹自己被公司开除的事情。

一方面是不想让她担心,而且我也没打算坐以待毙,往后应该也没必要说吧。嗯,一定要这样才行。

基于同样的理由,我也没让花恋知道这件事。

她的情况又比雏菜更复杂。令我陷入与未成年少女不当交往疑云的对象,正是她的好朋友真织,此事难保不会让两人的友情出现裂痕。最近两人之间的相处不是很顺利,我不希望是自己破坏了她们的友情。我再也不想目睹儿时玩伴背道而驰的光景了。

就在我跟雏菜吃完五元巧克力时,花恋透过LINE传来讯息,我跟她说过要先确认附近没人再跟我联系。于是我也走到阳台,确认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影。像这样执行双重的「安全确认」,已经成为花恋来访的例行公事了。尤其前不久才发生偷拍事件,更是得比平常要提高警觉。

玄关的门铃响起。

身穿白色制服外套与粉红色大衣的高中女生站在门口恭敬行礼。

「你好,枪羽先生。今天又要麻烦你了。」

弯腰脱下鞋子的时候,花恋的一头黑发从双肩洒落。跟老妹截然不同的洗发精甜香,顿时跟早餐荷包蛋的香味交互融合。乾净的白色短袜踩到了只用扫地机器人随便打扫过的走廊上。虽然已是再熟悉不过的画面,这个瞬间依然令我心跳加速。纯洁无垢的存在,就这样闯入了即将迈入三十岁的男人充满生活感的空间。

「好久不见了,小雏~~!今天的伴手礼是巧克力香蕉派喔好痛!」

才刚进入客厅,花恋的侧腹立刻挨了一记重拳。这一拳用上了腰力,相当犀利。她到底是从哪学来的?

「出去。」

雏菜的口气彷佛机械语音。只见她在客厅的入口碰碰碰地左右跳动,摆明是要阻止花恋入侵。

花恋从拳头造成的伤害中重新振作,拿起手中的纸袋,在雏菜面前晃了晃。扑鼻而来的香气软化了雏菜恶鬼一般的表情,同时也停止了跳动。

「是派。小雏,这不是你的最爱吗?」

「不、不要叫我小雏!我没准许你这样叫我!」

嘴上虽然这么说,雏菜的身体却像钟摆一样,随著纸袋左右摇晃。唉,可怜哪。雏菜的大眼睛完全被纸袋吸引了。

对正值发育期的雏菜而言,花恋的美味甜点非常危险。即使理智严加抗拒,肚子依然会主动寻求甜点的慰藉。

「保温瓶里面泡好了热呼呼的阿萨姆红茶,跟派超级对味喔。让我们三个人一起享用吧。」

「站、站住!不准再接近了!」

「只有小雏的份,我特别加了两倍的香蕉喔。入口即化的香甜香蕉搭配浓郁的苦味巧克力,真是超skr……」

唔,出现了我听不懂的字汇。是JK语吗?

雏菜顿时像掉在地板上的鲜奶油一样瘫倒在地。「借一下厨房唷♪」花恋这么说道,并从雏菜的身边走了过去。经常在我们家上演的主权争夺战,最后跟平常一样,以花恋的胜利告终。

老妹的模样著实令人同情,于是我出声提议:

「花恋,今天的课程也让雏一起参加好吗?我觉得偶尔听听第三者的意见也不错。」

「当然OK!」

花恋早就把我们家杯子和盘子的收纳位置摸得一清二楚。只见她手脚俐落地准备茶点,同时不忘以开朗的语气回应。

最后我们三人一起享用堪称绝品的巧克力香蕉派。就在入口即化的甘甜口感让雏菜心情好转之时,我们也进入小说的写作指导。

这次她构思的新作品以「友情」为主题,于是我先从剧本大纲开始检视。

■剧本大纲

高中生A男有B男这个隶属棒球队的好友。

B男因为车祸住院,前进甲子园的梦想化为泡影,从此变得自暴自弃。

为了鼓励B男,A男向全班同学发起折千羽鹤祈福的活动。

之后他成功说服嫌麻烦的班上同学,完成了一千只纸鹤。

A男的友情让B男大为感动,终于重新振作起来。

嗯……

嗯,不坏。虽然绝对不算差,但未免太普通了。应该说没什么特别的卖点吗?还是欠缺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花恋老师在创作爱情故事时个人色彩总是太过鲜明,创作友情故事的时候却变得毫无个性。让我不禁觉得如果可以两个加起来除以二就正好了。

「雏,你觉得呢?」

我试著询问老妹──她正意犹未尽地舔著汤匙上剩下的巧克力。

于是雏菜吐出一口长气。

「……嗯,该怎么说呢?既视感?还是常见的套路?这种设定太普通了啦。」

跟我的看法大致相同。顺带一提,雏菜每个月都会看三十本以上的电子版漫画或轻小说,与此同时也不忘消耗手游的体力条,每天都过著忙碌的生活。

花恋叹了口气。

「我也觉得少了点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修改。」

「说起来,这个好友是怎样的角色?」

「他是个好人。」

「啊?就这样?」

「是的。温柔体贴,会为朋友著想的人。这样不行吗?」

「这也太普通了吧?主角或许还可以,但好友必须是更有个性、更有趣的角色才有意思啊?」

花恋沉吟片刻。

「更有个性的好友吗?所以具体来说我该怎么做?」

「直接拿身边的朋友来参考不就好了?」

雏菜的建议跟我先前的说法一致。

「这已经算是以学校的朋友为参考原型设定的人物了。不过学校的同学大多都是听话的乖宝宝,我写起来很容易变得人人都是优等生。」

「因为双祥本来就是充满优~等~生~的贵族学校嘛。你在校外没有其他朋友吗?」

「……是有一个,不过……」

花恋的视线突然停留在半空中,显得有些迷茫。

「她跟我个性完全相反,是个非常帅气的女生。正是因为她太帅气了,所以我没自信写好她。」

「是吗?既然身边就有参考范例,直接写下去就对了嘛。」

「打个比方好了,如果我打算以枪羽先生为参考原型创造一个角色,小雏你会怎么说?」

老妹先警告花恋「不准叫我小雏」,才说出自己的看法:

「不要闹了,你哪可能写得出老哥的帅气?」

「没错,这就对了。就是这个道理。」

啊──原来是这种感觉。雏菜很乾脆地同意她的说法。

不过我并不赞同这个论点。

正因为在现实中真的认识一个「帅气」的女生,反倒增加创作的难度,这部分还算不难理解。

然而真织真的只是个「帅气」的女生吗?

「除了写出好友帅气的部分之外,也试著描述脆弱的部分不就好了?这样应该可以创造出非常有个性的角色吧。」

花恋激动地摇了摇头。

「我无法想像真织脆弱的一面!」

「……这样啊。」

真织曾经以「耀眼」来形容花恋,看来两人对彼此的感觉是一样的。

即使是多年的挚友,也未必知晓对方的一切。

而我现在正深刻地体悟这个道理。因此我没有立场头头是道地提出建议,毕竟这不是旁人动动嘴巴就会改变的事。

不过──

我和阿剑或许已经回不去了,花恋和真织应该还来得及。

能不能制造什么机会,让两人修复彼此的关系呢……

最后,今天的课程就在言不及义的建议之中划下句点。

花恋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带著一个眼熟的手提纸袋。这个纸袋来自附近知名的高级甜点工坊。还没正式交往的时候,花恋就是将亲手制作的苹果派放在这个纸袋里送我的。

察觉到我的视线,花恋难为情地开口:

「这是真织的份。」

「刚刚的巧克力香蕉派吗?」

「没错,友情巧克力。」

原来如此,情人节也有这一层含意啊。

「等一下我要去她家,把香蕉派送给她。不知道她会收下吗……」

「那家伙很喜欢甜点,一定会很高兴吧?」

花恋惊讶地睁大双眼。

「没错。只要是甜的东西,真织都很喜欢!甜点简直就是她的第二生命!枪羽先生怎么会知道?」

「……嗯,多少看得出来。」

我用这句话含糊带过。

「今天的香蕉派又更美味了,她一定会喜欢的。」

花恋点点头。

「其实我早上也把亲情巧克力送给外公了。因为外公不喜欢甜食,我还特地选择苦味的巧克力。」

「是哦──社长一定很高兴吧?」

社长是个恋孙魔人,想必会高兴得飞上天。

没想到花恋却摇了摇头。

「外公最近一直没什么精神。收到巧克力的时候虽然很高兴,看起来却像是强颜欢笑。不知道是不是工作上出了什么问题呢?」

花恋异常敏锐,让我吓了一跳。

既然社长没说,当然也不能由我告诉她。于是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甜点无人能比,相信真织和社长一定都会打起精神的。」

「谢谢!」

虽然我的安慰方式很老套,花恋还是充满精神地点点头,道别回去了。

我站在阳台上目送她朝著车站快步前进的背影,雏菜似乎察觉了些什么,她主动询问:

「你们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社畜和JK,都有很多烦恼啊。」

我只能将事情复杂的经过用这个回答带过。

如同高屋敷社长所说,东西经济新闻的早报以大篇幅报导了这次的裁员计画。除了这家以外,其他报社也刊登了报导。

•大型产物保险阿卡迪亚 裁减兼职、正职30%人力

预定关闭各地客服中心(东西经济新闻)

•阿卡迪亚痛苦的决定 缩减产险事业?(雄日新闻)

•「无权拒绝」 非典型的『停止雇用』箭在弦上 阿卡迪亚(每朝新闻)

•『理想国』远去 阿卡迪亚裁撤产险部门(首都新闻)

有些报导站在全面性的角度,有些则是从经济面切入,各家报社的观点虽然不同,但内容都相去不远。

由于电视台的财经新闻也披露了这项讯息,客户的询问电话纷纷向八王子袭来。

「新闻报导是真的吗?」「那我现在的保单怎么办?」「你也会被开除吗?真是难为你了。」「你们打算撤出日本市场对吧!?就是这样我才觉得外资企业……」。其实这些不是客服中心应该处理的问题,不过我们没有其他得以对应的部门。到头来营业组还是全能救火队。

应付这些问题其实对业绩毫无帮助,不过身为客户难免会产生不安和疑问,也不可能置之不理。现场同仁的压力实在相当沉重。

裁撤正职员工共分为前期、中期与后期三个阶段。

前期裁撤的名单中包含了人称哈姆太郎的权田营业课长以及其他部门的三名课长。

「我要退出,我愿意接受公司的优退方案。」

变更组的优质熟男,小清水孝治课长穿著海军蓝的西装出现在中心负责人室,当著我的面前长叹一声。看起来微妙地有点做作,不过这对他来说只是正常发挥。小清水课长本来就是喜欢装模作样的大叔。

「……这样啊。」

在前几天的会议中,他被剑野狠狠地驳倒了。大概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打定主意了吧。因为小清水课长是个自尊心很高的人,既然公司说不需要他,他不会死皮赖脸地留下来。

「至于继任人选,我想推荐藤井寺。不知道枪羽老弟觉得如何?」

「是的,我也觉得非她不可。」

「对吧,毕竟她比我有人望多了。」

他自嘲地点点头之后,轻抚刻意染成黑色、梳得整整齐齐的西装头。

小清水课长跟我是老交情了。他曾经短暂担任过营业组的课长。给人的印象不好也不坏,是处于灰色地带的人物。由于不想得罪女性兼职人员,他采取的管理方式也比较宽松。

「您的下一份工作已经找好了吗?」

「大学的学长开了家公司,找我过去帮忙。公司虽然不大,不过充满了活力,而且人际关系单纯。年薪当然比不上这里,不过那里说不定比较适合我。」

乍听之下虽然有些强撑面子,不过多少也吐露出他真正的心声。小清水课长原本是亚细亚海上保险的社员,公司被阿卡迪亚并购的同时将他分派至此。想必他一直怀抱著有些苦涩的心情吧。

虽然有违裁员的方针,不过小清水课长手上还有工作必须交接,所以不可能立刻离职。经过一番讨论,决定让他待到四月底。

敲定相关细节之后,我们的话题转移到哈姆太郎的身上。

「权田老弟似乎不打算辞职,是你劝他留下来的吗?」

「不,这是权田课长自己的决定。女儿即将参加升学考试,权田课长似乎不希望让裁员的纷扰打乱家庭的步调。」

「的确很像他的作风。」

小清水课长和哈姆太郎是「前亚」的同事。尽管两人的交情印象中并不特别亲密,但他们应该还是有所谓的革命情感吧。

「枪羽老弟,事态演变至今,他迟早都会被公司开除。公司一旦知道他明明在前期裁撤名单却不愿意接受优退方案,一定会想办法把他逼走,到时候离职的条件只会愈来愈差。既然一定会受伤,趁早止血不是比较好?」

「您的意思是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说难听一点,就是这个意思。」

他的视线突然投向远方。

「权田老弟曾是亚细亚海上的王牌业务员。大家都称他为『西东京代理店之星』,甚至连待在调布代理店的我都听说过他的事迹。」

「这件事我也有耳闻。课长过去似乎非常优秀。」

「没错,他曾是个优秀的人才。不过小孩子出生之后,他就变了。」

「变了?」

小清水课长点点头。

「该怎么说才好呢?就像是缩进龟壳里吗……过去的他经常为了营业方针杠上地区代理,然而从孩子出生那时起,他变得无比顺从。比起努力工作、开创业绩,他更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成为『出头鸟』。亚细亚海上被阿卡迪亚并购之后,这种倾向也愈来愈明显。为了讨六本木欢心低声下气、阿谀奉承……或许他判断『前亚』的人只能靠这种方法生存下去吧。」

「一切都是为了两个女儿……是吗?」

哈姆太郎会那般近乎滑稽地谄媚高层,竟然有这一层理由,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许多人都对他的『变节』恶语相向,老实说,我也看不太下去……不过有妻有子的男人就是会这样,单身的你也许无法体会吧。」

「……」

「将自己的尊严拋在一旁,极尽谄媚之能事,结果却是被裁员(这样)。权田老弟的狗腿行径固然换来一场空,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真是的,所谓的上班族到底是什么?虽然我很不喜欢『社畜』这两个字,不过或许我们真的都只是被公司圈养在兽栏里面的奴隶也说不定。」

小清水课长在最后露出自我解嘲的笑容,径自离去。

凝视著桌上的电脑,我陷入了沉思。

我不断思考著权田公太郎这名上班族的大半人生。他的心境在小孩子出生后出现了怎样的变化?所谓的亲生女儿,真的是那么可爱的存在吗?

有了必须守护的对象后,菁英业务员化身为卖萌耍宝的仓鼠。

到了最后,对课长本人而言,这真的是一种幸福吗……?

「嗯……前辈,好像有一封邮件。」

渡良濑含蓄的提醒将我拉回现实事件。收到重要邮件的时候,电脑会发出提示音,如今桌上的喇叭正发出熟悉的声响。

打开邮件一看,寄来的是人事部转发过来的『中期优退名单』。前期优退都还没完成手续,动作未免也太快了吧。一定是剑野的杰作。他的工作模式向来是速战速决,完全没有凡人置喙的余地。

接著往下浏览名单之后,我的脸颊不禁微微抽搐。

渡良濑忧心忡忡地开口:

「邮件的内容很严重吗?」

「这封邮件是下一波裁员的名单。上面列了各部门的某些正式社员,里面有球球的名字。」

渡良濑脸色也变了。

「不会吧……连藤井寺小姐都被裁掉的话,变更组根本无法运作啊!而且客服中心明明就是几年之后才要正式关闭,如果这段时间没有变更组,他们打算让我们如何维持客服中心的营运?」

这的确是个问题。随著公司裁员,广告也跟著减少,客户来电数理应大幅降低,所以就算兼职人员的人数减少,也许还是应付得过来。可是如果少了课长或指导员,根本连最基本的体制都无法维持了。

名单之下夹带了一个名为「八王子中心全新体制」的附加档案,答案就在里面。

「裁掉球球之后,这里就是六本木那些家伙的天下了。」

「六本木?这是什么意思?」

「六本木那边被降职的人将被派到这里接管球球的职位。花菱中央在裁撤八王子中心的同时,也不忘替六本木扫除垃圾,真是令人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六本木的废物根本不可能在第一线的客服中心派上用场。更何况那些家伙平常就看不起客服中心,将之视为非正规工作。虽然很想推翻这次的任命,偏偏我已经不握有人事权了。

既然如此,我至少要表示抗议。虽说只是白费力气,但比什么都不做好多了。

于是我立即致电人事部,接起电话的是个年轻的男社员。知道是我之后,对方立刻说「请稍待片刻」,语气流露出明显有些紧张。

本以为电话会被转接给人事部的部长,没想到接起电话的人居然是那只水沟老鼠──根津财务部长。

『哈啰,变态小弟,有事吗?』

「为什么电话会被转接到财务部?我要找的是人事部。」

『反正你要讲的事八成跟裁员有关吧?裁员相关事宜由我全权处理,由我接听没有任何问题。』

啊,来这招喔。

强忍著内心不快,我提出质疑:

「这份名单里面有藤井寺球绪的名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枪羽。她以前在我手下时总是摆出一副反抗的态度,我只是藉机整肃罢了。』

「小清水课长离职之后,她将成为代理课长,位居变更组的要职。要是开除她,变更组势必将无法运作。」

『用不著担心,六本木总务部的吉田组长确定要外派到八王子中心了。』

总务部的吉田已经在组长的位子上窝了好几年,我不认为他在第一线派得上用场。

「恕我直言,吉田组长无法在现场发挥作用。」

『这就不是你应该担心的问题了,毕竟你已经被开除了嘛。』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握紧话筒。

「……你以为球球会乖乖辞职吗?」

『我会让她辞职的。』

水沟老鼠的语气充满了自信。

『那女人很容易冲动,只要稍加挑衅,很快就会对人动手。之前若不是你跳出来打圆场,她应该早就揍我了吧?如果被揍一拳就能将无能员工惩戒解雇,这笔生意不是挺划算的吗?你说是吧?』

「……」

『你被开除,藤井寺被开除,权田也被开除,大家都被开除。哇哈哈、哇哈哈哈哈哈!!』

留下刺耳的嘲笑声之后,根津部长径自结束通话。

我用力地将话筒摔回去,见到此状,渡良濑露出害怕的神情。让可爱的后辈受到惊吓虽然很不好意思,但现在的我已经没心力顾虑这点了。

「前辈,怎么了吗……?」

「抱歉,能帮我叫球球进来吗?」

我请球球暂时放下变更组的工作,到中心负责人室一趟。

顶著招牌长发现身于中心负责人室的球球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总是飞扬且随动作弹跳的头发,今天却显得死气沉沉。人称「活力十足的二十九岁儿童」的她向来是变更组的开心果,今天是怎么了?

问过之后,发现她上午请假。

该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

「这样啊,原来我也在裁员名单之中,真是意想不到……」

即使听我说明完情况,球球的反应还是很平静。是已经有所觉悟了吗?看起来也不像。

「水沟老鼠应该会故意挑衅你。听到了吗?到时候千万不要动怒喔。一旦对他做出什么事,可是会落得我这种下场的。」

「……」

「怎么了?今天你很反常。发生了什么事?」

犹豫片刻之后,球球这才开口:

「其实是我父亲的病情恶化了……今天上午进了医院。」

「你说什么?」

说到这个,之前在立川巧遇渡良濑与沙树的时候,她们有提过这件事。她们原本跟球球说好要三个人一起出游,结果球球的父亲突然病倒,最后只剩下她们两人。

球球的家庭就是他们父女相依为命。父亲经营一家小小的中华料理店,一手将球球养育成人。此外,她的父亲在高中时代还是棒球男儿,球球之所以如此热爱棒球,也是受父亲的影响。两人在当地的业余球队是知名的投捕父女档。

「好像是因为酒喝太多,导致肝功能异常。他虽然笑说自己是自作自受,但我还是想尽量拨时间去照顾他。」

「嗯,这样很好。」

球球抬起头看我,脸上的表情十分疲惫。

「对不起,没办法在你最困难的时刻尽一份心力。」

「我的事情不重要啦,毕竟我才是真正的自作自受。好好照顾父亲吧。必要的时候也可以丢下工作直接冲到医院,身为中心负责人的我允许你这么做。」

球球笑著道谢。以前的她总是像个调皮的小孩一样露出牙齿开怀大笑,今天却只是微微牵动嘴角。

情况很危险啊……

如今球球的精神状态变得很不稳定。一旦被水沟老鼠挑衅,她说不定会立刻动手。

即使如此,我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看著球球。

只能期待她发挥自制力了……

裁员的浪潮不只袭向正式社员,兼职人员也难逃一劫。

下个月起「停止雇用」的兼职人员共有十八人。这十八人都在跟人事部的面谈中获知「不再续聘」的消息,并被迫同意此事。

这十八人是用什么为基准挑选出来的?

检视相关名单之后,渡良濑的声音高了八度。

「这根本只看这半年以来的营业绩效吧?完全不考虑每个人的值勤型态以及年资,只是选出签约率最低的十八人而已!」

「就是这么回事。」

银行本来就只看数字──应该说那些人眼中只看得到数字。自然不会考量到「业绩虽然普通,但得以在就读大学的兼职人员遇到考试请假时,适时填补班表空缺的员工」这一类的机动人力到底有多重要。

美女秘书紧握双拳。

「裁员这种攸关社员人生的大事,居然这么草率地决定?根本不把第一线的员工放在眼里!」

我感慨地看著她,才不到一年的时间,刚踏出校门的菁英社员就染上了现场主义的气息。

「换个角度来看,这样其实也满公平的。若每个社员的个别情况都要列入考量,那根本没完没了,所以纯粹聚焦于数字的做法也算『常见』。」

「连前辈都说这种话!?」

「别生气。我只是说以经营者的立场而言,这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我只是第一线的小员工,既不是干部,也不是董事,我只要能够和大家一起愉快地工作就好了,所以我并不打算替他们的成果主义缓颊。当然,我无法接受这种做法。

但手中没有人事权的我也只能嘴上埋怨两句,然后默默地任凭银行摆布。

不再续聘的兼职人员当中,也包括了八王子中心最年长、人称「阿舟嫂」的女同事。大家之所以用某部国民动画的母亲角色之名称呼她,是因为她温柔的嗓音就像乡下老妈一样疗愈人心。她的签约率虽然不算高,处理客诉的能力却令人刮目相看。每当客户在电话另一头破口大骂,只要把电话转给阿舟嫂,两三下就可以让客户平静下来,这种情况屡见不鲜。

然而这种无法量化的功绩,不会被大银行放在眼里。

我无力阻止银行的蛮横。

现在的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向阿舟嫂以及其他人低头致歉。

「对不起,都怪我能力不足。」

阿舟嫂闻言,眨了眨宛如纯真少女的小眼睛。

「这不是枪羽先生的错啊。请不要跟我们道歉。」

「可是……」

「我已经解除了自己跟老公设于花菱中央银行的帐户,这是小虾米微弱的抵抗。」

阿舟嫂眼角的鱼尾纹微微舒缓,露出笑容。

接著她握紧我的手说:

「我们无论何时都是枪羽先生的战友。」

「……」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著眼前五十三岁的资深老前辈。阿舟嫂的脸上没有半点因裁员而产生的悲怆,平静的双眸只流露出对我的绝对信任。

「接下来我会久违地回归家庭,悠闲一阵子。不过要是遇上麻烦,还请务必通知我一声。如果是为了枪羽先生,就算需要丢下老公我也会赶回来的。」

我只能维持鞠躬的姿势,迟迟都无法抬头。这是为了八王子中心奉献十五年岁月的女性所说的话。她过去不但是我新人时期的指导者,还在我被客户臭骂一顿心情低落的时候,主动替我加油打气。

连这样的员工都保护不了,我算什么中心负责人?

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想出让她们回来的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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