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王子中心负责人的工作,并不只限于客服中心。
中心负责人还得跟都内各处的代理店进行协调。
我今天就是为了这项工作,在外面奔波了一整天。所到之处,大家见到我的反应几乎都是「你就是那个枪羽先生啊?」。看来那桩不当行为的传闻已经在代理店传开了。有些人流露出轻蔑的目光,也有人对我投以崇拜的视线。对于社会人而言,跟JK交往就是这么严重的事情。
四处走访的行程结束,在返回客服中心之前,我先绕到邻近客服中心的十层楼大厦。一楼设有便利商店,是平时拯救我们胃袋的熟悉之地,不过今天是我第一次进入大厦内部。
在柜台的室内对讲机输入房间号码之后,有些内敛却十分清晰的嗓音从对讲机另一端传来。跟平常在职场上的声音比较起来,似乎开朗了许多。同时那边也传出小孩子的说话声,应该是对方即将上小学的女儿吧。
搭乘电梯抵达八楼之后,我按下门铃,一名肤色白皙、脸上带著腼腆笑容的女子出现在门口。
「不好意思,城尾。我不请自来了。」
「没、没那回事。招待不周……」
她含糊回应,彷佛把话含在嘴里。
城尾琉璃子(27),营业组的兼职人员,以前曾是系统工程师。据说她非常优秀,不过因为她是单亲妈妈,因此转职到我们这个工作时间比较弹性的地方。之前发生让我被冤枉的客户个资外泄事件时,也是有赖她前一份工作的专业能力替我洗刷冤屈。
我委托她替我完成一份「工作」。
今天我就是为了询问进度而上门拜访。
至于为什么不在公司问,是因为工作内容必须对六本木保密。城尾也是利用自家的电脑进行作业。因为如果使用公司的电脑,难保不会被六本木察觉。而消息一旦曝光,我们就会被彻底击溃,所以我请她这阵子都在家工作。
「请进,虽然有点乱……」
客人用的拖鞋整齐地排在地上,走廊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乾乾净净,充分彰显出她的人格特质。她今天的服装是薄衬衫搭配碎花图案的波浪裙。不知为何,感觉比她平常上班的打扮更优雅。总是盖住眼睛的浏海也梳理整齐,给人一种清纯的印象。看来我没有看走眼,她果然是「愈磨愈亮」的璞玉……唯一的疑问,就是她为什么在自己家里那么用心打扮。
城尾带著我来到客厅。四坪左右的客厅内有一张两人座的珍珠色沙发,一个小女孩端坐其上。视线相交之后,小女孩微微一笑,大声跟我打招呼。
「我是城尾理彩子!今年六岁!欢迎来我家!」
「我是枪羽锐二,今年二十九岁。」
即使对方是小孩子也不能忘记打招呼,这向来是我的作风。
不过话说回来,这孩子真是可爱。白皙的肌肤显然遗传自母亲,不过相较于城尾温顺柔弱的外表,这孩子的表情则充满了活力。
在厨房准备茶点的城尾请我在沙发上就座。坐在理彩子的身边之后,她则一脸好奇地打量著我。即使跟我对上眼,她也笑咪咪的。她没说「这个叔叔好可怕!」然后开始大哭真是太好了。
「我才刚去幼稚园接她回来。」
「嗯,她就快要毕业了吧?」
「她被选为毕业生代表致词,大概是嗓门特别大的关系。」
「哦──那可真厉害。」
至于理彩子本人,则是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盯著我看。
「妈妈。」
「嗯?」
「这个人会变成理彩子的爸爸吗?」
「咦?」
「咦?」
刚刚的两声「咦?」,出自两个大人口中。
「理、理彩,不要说奇怪的话!会给枪羽先生添麻烦的!」
「会麻烦吗?枪羽先生。」
一双纯真的眼睛紧盯著我。伤脑筋,我对这种眼神最没抵抗力了。如果对方是狂妄自大的小屁孩,大可敲几下头让他们闭嘴,然而面对这种纯真无邪的眼神,实在是教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不会啦,没什么麻烦……」
「真的吗?枪羽先生!」
不,城尾,你别问得那么起劲好吗?
理彩子靠了过来,在我的耳边窃窃私语。
「跟你说喔,妈妈刚刚在化妆呢,而且比平常化得更久。」
「……是哦。」
「明明没要出门,真奇怪!」
「对呀──真奇怪──」
我强颜欢笑地回话。嗯,真是人小鬼大。
矮桌上面放著两个咖啡杯,以及一个装满柳橙汁的玻璃杯。桌子跟我家的款式一样,是附近购物中心所贩售的商品,城尾将之擦拭得十分乾净。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她忘了把摆在角落的瓶装七味粉收起来。她们今天中午应该是吃乌龙面吧。
理彩子一脸很感兴趣地看著分别坐在桌子两侧的大人,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就来进行家庭访问的级任导师。而且城尾的态度非常拘谨,连我也跟著紧张了起来。
我轻咳一声,主动拋出话题。
「所以说,系统建构的进度情况如何?」
「目前很顺利。」
语气虽然有所保留,二十七岁的前任系统工程师依然信心十足地回应。
「虽然如今还在规划阶段,不过我应该可以完成远比现在所用负担更小的系统。只是必须对现行系统进行一次重整……」
「这点不成问题,反正我们也必须换成跟环球社具兼容性的系统。」
城尾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我下个月应该就可以交出提案书了。」
我指派给她的工作,正是编写联合客服中心以后会用到的客户管理共享系统。既然要合并作业,若还是使用各自的系统,实在太没效率了。而且透过系统的共享,也可以降低双方的营运成本。
「不过联合客服中心现阶段尚未成立,就算做出这个系统,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没那回事,我会用你的提案书去游说『魔女』与『超人』。」
「魔女指的是环球社的夏川社长吧?那超人是谁?」
「就是我们的大老板。」
阿卡迪亚的CEO以前也是系统工程师,而且还被喻为天才。如果是他,理应会认同城尾建构的系统带来的实用性才对。
我们接著针对未来的走向进行讨论。就在咖啡差不多凉掉的时候,城尾突然叹了口气。
「说到这个,听说夏川社长也是单亲妈妈?」
「嗯,她有个念高中的女儿。」
理彩子早就在沙发上睡著了,大概是听腻这些大人才懂的话题了。她圆滚滚的肚子上盖了一条粉红色的毛巾被。
「我在网路上看过夏川社长的资历。像她那么厉害的人,应该无论是工作或家庭都能经营得很完美吧?」
「……是吗?」
魔女为女儿伤神的表情自我的脑海一闪而过。对了,真织已经可以去上学了吗?从那天之后我们就没有联络了。而且说起来,我根本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或是LINE。
「可是……我就没这种本事了。家里面有没有爸爸,果然还是差非常多……」
城尾的眼神有些灼热,瞳孔盈满水光。
话题转移到奇怪的方向,气氛也变得不太对劲。
「锐二先生……」
「是。」
城尾用十分真挚的表情出声叫我,害我不禁感到有些害怕。她突然直呼我的名字,这是我之前同意她这么叫的。
「我不是很会旁敲侧击……毕竟除了前夫之外,我也没有其他经验……所以我就有话直说了……如果可以的话,以后我们私底下也可以像这样见面吗?」
「……」
我直视城尾的双眼。她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更何况她也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所以我必须认真回答她。
「抱歉,我已经有交往的对象了。」
城尾看起来并没有非常受打击,感觉我的回答已经在她的预料之中。
「对方是渡良濑小姐吗?」
「不是,是跟公司无关的人。」
「你会跟那位女性结婚吗?」
「结婚?不,我还没想得那么远。」
城尾讶异地歪头。
「但以锐二先生的年纪而言,开始考虑成家立业也很正常……」
「啊……嗯,是这样没错。」
我之所以支吾其词,是因为城尾说的话非常正确。
我今年二十九,五月就满三十岁了。如果交了女友,「结婚」想必是前提条件之一。然而在我的未来蓝图之中,并没有跟花恋结婚的计画。其实不管对方是谁,我都无法想像自己跟别人结婚的样子。
理由虽然很多,但真要说起来,就是我觉得背负一个家庭很可怕。
我觉得要对自己以外的人的人生负责很可怕。
我没办法像哈姆太郎一样付出一切。我虽然也想那么做,但我办不到。
「我问你,城尾,你到底欣赏我哪一点?」
她似乎觉得我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只见城尾微微一愣,坦率地回答:
「不讨好上级,也不对权力屈服。这点没什么人办得到。」
「……」
不是这样的。
我之所以敢反抗管理高层,是因为我没有害怕失去的事物。
我的行为乍看之下似乎很帅气。就像电影或是电视剧的男主角一样,也许真的会让某些人向往。
然而这和真正的帅气并不一样。
城尾大概是将我的沉默当成犹豫,她再度开口:
「我……现在还是想继续喜欢锐二先生。当然,我在公司的时候会跟平常一样,这点我很清楚。所以能让擅自喜欢上你的我继续喜欢你吗?你可以答应我吗?」
「你这种问法,就算我说不行也没意义吧。」
「……呵呵,或许吧。」
城尾的嘴角浮现一抹浅笑。她说她在男女关系中不懂得旁敲侧击,事实上根本得心应手。光是这种不容男人说NO的技巧,就比渡良濑高明许多。
感觉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早点闪人比较好……
这时西装口袋中的手机刚好响起,是公司打来的。幸好,这下有脱身的藉口了。
结果我天真的想法,被渡良濑焦急的声音摧毁了。
『前辈,您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公司附近的便利商店,再几分钟就会回公司。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发、发生了暴力事件!』
「暴力事件?难道是──球球对水沟老鼠发怒了?」
之前的担忧成真了吗?在这种时间点,暴力事件非常糟糕。这不是球球一个人的事,而是整个八王子的存续问题。
然而渡良濑的回应却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不,不是的。受害者是根津部长没错,可是动手的人是──』
深吸一口气之后,她说出加害者的名字。
『权田课长。』
◆
我立刻赶回八王子中心。
案发现场──也就是大会议室里面共有七人。动手的哈姆太郎课长、被害人水沟老鼠部长及其属下,再加上渡良濑、敦史、大妈和球球。会议室的气氛异常沉重,甚至连轻咳一声都令人胆颤。
加害人与被害人的表情呈现明显对比。
动手的仓鼠窝在地上。只见他环抱双腿,一张脸埋入膝盖之间,动也不动。大妈蹲在他旁边,似乎正在说些什么,不过他毫无反应。
至于另一边──理应是被害人的水沟老鼠,正在嘿嘿奸笑。他以手帕摀著被揍了一拳的左脸颊,单薄的嘴唇猥亵地微微上扬。水沟老鼠的部下虽然为了照顾他而待在他身边,但谁都看得出来,他也因为主管散发出的诡异气息而双腿发软。
发现我赶到的渡良濑立刻迎上前来,她苍白的表情毫无血色。
「说明一下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
渡良濑看向一旁,视线落在垂头不语、呆立原地的球球身上。只见球球紧咬下唇,似乎正在压抑某种情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立刻给我说清楚。」
连我都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很尖锐。这时水沟老鼠摇摇晃晃地走近我。他的左脸颊虽然红肿,他却好像一点都不觉得痛,脸上甚至浮现喜色。
「没什么好说明的,权田揍了我,就是这样啦,变态小弟。」
「所以我问的是,他为什么动手?」
「我哪知道啊?」
发出刺耳的笑声之后,水沟老鼠以嘶哑的语气对哈姆课长扬声说道:
「这下子你也玩完啦,权田。我会把这件事呈报给人事部以及法令遵循管理室。我被打了这么重一拳,这下子你铁定会被惩戒解雇了。既然事情会变成这样,你当初要是接受优退方案就好了,你说是吧?」
哈姆太郎的身体一震,开始微微颤抖。那道瘦小的背影完全被畏怯所支配。不久之后,会议室响起一阵啜泣声。
我无视水沟老鼠,对他的部下说:
「保险起见,你还是带他去看个医生吧。公司后面有家医院,去那理处理一下。敦史,你帮他们带路。」
水沟老鼠露出冷笑,发自内心深处的邪恶笑容。
「喔──没错。我得去医院拿诊断证明呢。喔──好痛好痛。被揍的地方又开始痛了,说不定骨折了呢。如果真是这样,我还会索求精神赔偿喔!听到了没!权田!」
◆
在敦史与部下的陪同之下,水沟老鼠离开现场。
我慢慢走近课长。大妈看了我一眼后点了点头,默默地后退一步。
我蹲在课长身边,静静地开口:
「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我们去休息室吧。」
课长仍然动也不动地将脸埋在双膝之间。我轻拉课长的手臂,结果课长奋力地不断摇头。膝盖的地方出现了一大片水渍。
「都怪我不好。」
球球低声开口,她的眼角噙著泪水。我从未见过她露出这副模样。
「其实当时我已经打算修理那只水沟老鼠了。你明明劝我一定要冷静,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动手。结果权田课长代替我揍了他。」
「……等一下再说吧。」
现在收拾眼下状况才是当务之急。这段期间行经会议室门口的其他同事,无不露出讶异的神情,我不能让课长成为他人指指点点的对象。
在大妈的协助下,我半强迫地拖著课长到公司设置的休息室,再将几个主要职员都找来中心负责人室,试著厘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对照渡良濑与球球的说法,事情的经过大致如下。
◇
下午一点多左右,趁著我外出拜访代理店的空档,水沟老鼠出现在八王子中心。
当时各部门的课长以及指导员正在第二会议室开会。水沟老鼠闯了进来,以「公司里面出现了坐领乾薪却不做事的米虫」为题,发表了一场尖酸刻薄的演说。
而他这次的目标其实是球球。
她以冷静的态度提出反驳。
「我们正在开会,麻烦等会议结束,请您先出去。」
球球的要求很合理,水沟老鼠却用极其恶劣下流的手段反击。他拿出球球前几天为了住院的父亲临时请半天假这点大肆批评。
「藤井寺,听说你前几天迟到非常久才进公司是吧?在教训别人之前,先检讨一下自己的工作态度如何?像你这副德行,怎么能带领其他的兼职人员!」
「……那天是因为家父身体不适。」
听到双目低垂的球球如此表示,水沟老鼠骂人的声音瞬间提高八度。
「父亲身体不适?你想说他病危吗?应该不是吧!你们这些年轻人欠缺的就是牺牲奉献的精神。我们年轻的时候,可是每天都抱著无法赶回去见父母最后一面的觉悟拚命工作,结果你刚刚说什么?『父亲身体不适』?笑死人了,真是笑死人了。藤井寺啊,八王子中心的风气就是被你这种人败坏的,难怪你会被列入裁员名单!」
根据渡良濑的证词,当时她清楚听见球球太阳穴附近青筋爆裂的声音。
水沟老鼠继续发表嗜虐的演说,最后终于说出让球球失去理智的关键字串。
「真是,所谓的有其父必有其女。既然教育出你这种废渣,想必他也是个没啥路用的父亲吧!」
球球深吸了一口气,纤细的后背瞬间撑起。会议室响起运动鞋踩在地上的声音,球球高高举起手臂,彷佛是个准备将击球快传本垒的投手。眼看硬得跟石块一样的拳头就要落在高谈阔论的水沟老鼠脸上──
就在那瞬间,有一道瘦小的背影闯入两人之间。
球球的拳头被背影所阻,她的动作只能停留在半空中。
众人的惊呼声之中,小小的拳头从阴暗处窜了出来。力道虽然远不及球球,却不偏不倚地命中水沟老鼠的左脸。
现场传出细微的撞击声。
打人的跟被打的扭成一团,双双倒在地上。桌子横七竖八、资料散落一地。尖叫声与怒吼声此起彼落,会议室笼罩在异样的气氛之中。
「只有这种话,你再怎么样都不能说!!」
彷佛哭泣的嘶吼传进众人耳中。
一段时间之后,大家才意识到声音来自权田公太郎课长。
「不可以这样说别人的父亲!根津先生,唯有这件事绝对不能说!所谓的上班族也为人父母、为人子女,他们必须保护自己的家人!你绝对不可以这么说!」
◇
听完众人的报告之后,我有好一段时间都说不出话来。这件事到底该如何处理,老实说我真的毫无头绪。
哈姆太郎的惩处恐怕已经无法避免了,毕竟他殴打上级。这样一来甚至不用搬出我的事情,法令遵循管理室向来是强者的战友。
若真的被惩戒解雇,不管是退休金还是其他福利都没有了。正如水沟老鼠所言,还不如一开始就接受公司裁员。
课长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然而他还是无法控制对水沟老鼠的怒意。
「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中心负责人。」
球球严肃地说:
「都是我失去理智,才会害权田课长背负罪名。一开始打算修理根津部长的是我,权田课长只是想要阻止我而已。真要开除的话,也应该先开除我才对。请务必如实呈报六本木,拜托了!」
球球愤怒地探出上半身,于是我回望她的脸。
「冷静一点,藤井寺指导员。」
球球用鞋底使力踏著地板。
「这教我怎么冷静得下来!权田课长还有两个女儿吧!?课长比我更不能被公司开除!」
我暂时假装没听到球球的要求。
然后将话锋转移到焦急不安的渡良濑身上。
「我只是姑且问问,你有没有把这次根津部长羞辱球球的声音录下来?」
我的专属秘书这才倒抽一口气,以右手摀住张大的嘴巴。
「对、对不起!我没想到!」
「不不,没关系。」
若有明确的录音档作为根津职权骚扰的证据,多少对课长比较有利,不过这也没办法。渡良濑虽然优秀,但她还太年轻了,要她在仓促之间想到要录音也不太容易。
「我要写关于这次事件的报告书。渡良濑,还有藤井寺指导员,请详细写下根津部长职权骚扰的细节。」
两人以严肃的神情点了点头。
虽然下了命令,不过这可能没什么意义。除非握有职权骚扰的确实证据,否则对方很有可能不会采信加害人的意见。
在上班族的社会当中,「使用暴力」的后果就是这么沉重。
◆
事件发生后大约一个小时,课长出现在中心负责人室。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脸色十分灰败。看起来虽然很憔悴,表情却彷佛拨云见日一般,就像是想通了什么──或者是放弃了什么。
「对不起,给各位添麻烦了。」
课长在我和渡良瀬的面前躬身致歉,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做了一件无法原谅的事情。身为一个社会人,无论如何都不能使用暴力。对此我深感懊悔,痛切感受到一切责任都在我。」
简直是政治家在记者会上公开道歉的制式说词。
「课长,您当时为什么那么生气?」
我直接提出内心的疑问。
「您之前不是一直在忍耐吗?即使根津要您下跪,课长也咬牙忍过去了不是吗?为什么今天偏偏这么做了!」
我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没错,我生气了。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生气。
「请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是为了球球吗?」
课长伸出左手轻轻摸了摸右手。揍了对方的拳头应该也满痛的。
「……不是。不是为了藤井寺,而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自己?」
「见到为了生病的父亲不得不请假的藤井寺被百般羞辱,我一时之间把她跟自己重合了。我无法原谅根津部长这样侮辱一个孝顺父亲的女儿,毕竟家人是我最后的心灵支柱。」
课长低头俯视地面的某一处,没有与我对上眼。但我确信他已经有所觉悟了。
课长从西装内袋拿出一只信封。而那正是我所预想的东西。
辞呈。
「我已经很累了。」
课长摇了好几次头,这么对我说。
他递上白色的信封,并于今天第一次直视我的双眼。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我……就做到今天为止。」
我很想把辞呈撕成碎片,我不想从课长的口中听到这种话。
对我来说,他一直是个惹人厌的主管。对六本木极尽谄媚,却又对我万般严格,是个爱拍马屁的家伙。「喂,枪羽!快点给我做事!」「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进入公司之后,类似的喝斥我听了好几百遍。
这种人最后说出来的话却是「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说。
「我真的累了……」
课长又重复一次。我累了──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我该对一个疲惫不堪的人说些什么?「不要放弃」,还是「加油」?这种鼓励毫无意义,我只能选择默默接受。
「打扰了。」课长低头致意之后,转身离去。
他离开的背影,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渺小。
◆
结束所有的善后工作之后离开公司,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过去我曾经处理过各式各样的客诉案件,却不曾像今天这么疲惫。就算被客户痛骂保费太高,或者是因为用字遣词遭客户斥责,只要工作结束,我还是可以保持积极正向的心态。可是我今天离开公司的时候却一直低著头,肩头的重担压得我无法乐观起来。
我无论如何都想拯救课长。
我从各个角度斟酌报告书的文字。在渡良濑与球球的协助之下,我将当时的对话钜细靡遗地记录下来,尽可能地突显出水沟老鼠的职权骚扰。然而这些努力应该只会白忙一场吧。相较于我的报告书,法令遵循管理室想必会偏向相信身为被害者的水沟老鼠证言,更何况课长本人都已经提出辞呈了。
无计可施,走投无路。
就算知道自己的努力终究是徒劳,但我还是非做不可。这种无力的感觉,真的会磨耗人心。
中心负责人算什么啊。
八王子的王牌又如何?「能干的枪男」很了不起吗?
连一个同伴都救不了的人,到底又有什么价值……?
在寒冷的空气中,我踩出一道一道脚步声。如此行走于寒冬的夜晚,有种在冷冻库深处徘徊的感觉。我顶著壮观的冬季星空昂首阔步,渺小的我却不知道该不该回家。我实在不愿意让老妹见到我这副筋疲力竭的模样。
我面无表情地抵达公寓楼下的时候,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
她就跟上星期一样,宛如辟邪的石敢当般蹲在大楼门口。真是世界第一美少女石敢当。
「……晚安。」
少女──夏川真织微微点头,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抬起头,之后又低下头去,任凭一头长发掩住脸颊。
「哈啰,我们最近很常碰面呢。」
真织低著头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应该说是有点像笑的表情。
我们移动到附近的儿童公园,一路上彼此都没说话。我可以听见她的脚步声紧紧跟在我身后,听起来跟我刚刚的脚步一样沉重。
我们跟先前一样并肩坐在秋千上。
她握著生锈的铁炼,同时主动开口:
「抱歉,我食言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哑,那张侧脸浮现出不符合十六岁少女的悲痛神情。我沉默地静待她继续说话。
「我想去上学。所以我在早上七点半背起书包,穿上鞋子,准备走出家门,真的只差那么一点点。可是就在我穿上鞋子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站不起来,双腿完全使不上力。连我都不断问自己『为什么?』。然后我的膝盖开始颤抖。一想到要去上学,就一直抖个不停。因为我已经跟你约好了,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鼓励自己站起来,可是后来却全身都在发抖,彷佛得了什么怪病。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身体会变得这么沉重。等我察觉到的时候,妈妈已经站在我身边了,一向严厉的她竟然露出哀怜的表情对我说『不要勉强自己』。让我觉得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
我静静地聆听真织的长篇告白,同时暗自思考该对她说些什么。但就算绞尽脑汁,我都说不出任何鼓励真织的言语。
结果脱口而出的是丧气话。
「我也搞砸了……」
「你也是?」
真织看似意外地抬起头。
「嗯。我中了敌人的圈套,失去重要的伙伴。这已经不是联合客服中心的问题了,我甚至连凝聚公司内众人的心都办不到。你说的没错,我们只是在狭窄的世界里互争优越感,最后失败并落魄离去而已。我没有资格对你说教。」
「妈妈倒觉得你是非常有才能的人呢。」
「没这回事,我只是个社畜罢了。只是被主管和部下夹在中间,动辄得咎的上班族。令堂之所以会觉得我是个人才,都是因为我有一群伙伴的帮助。如今我却连这些伙伴都保护不了……」
真织的视线往斜下方看去,目不转睛地注视地面。只见她以鞋尖轻触地面的小石子,好一段时间后才露出尴尬的笑容。
「高中生和上班族的人生,真的都很不顺利耶。」
「就是说啊。」
我对她回以微笑的瞬间,紧绷的心情稍微缓解了一些。彷佛寒冬的夜里突然洒落一缕阳光。这般平静的气氛围绕著我和真织。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跟和花恋在一起时不一样,也跟与渡良濑以及沙树相处时有所不同。如果要以言语形容,大概就是同病相怜的感觉吧。
接下来我和真织开始互相倾吐彼此的遭遇。即使冷到必须对著冻僵的双手呵气、在冰冷的地面上踱步,我们依然不断向对方倾吐对事态毫无帮助的软弱言语。仔细想想,我好像没有可以展示出自己软弱一面的对象,长年以来都没有。学生时代其实是有的,有时候是沙树,有时候是剑野。但进入社会之后,我就失去了这样的对象。
话题终于说得差不多了。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真的太晚了。
「不妙,居然这么晚了,你又要被你妈妈训话了。」
「没关系啦,我会叫计程车回去。」
真织从秋千站起身,拍了拍裙子。脸上的表情比刚刚开朗了几分。
「你要马上回家喔。」
「……不要,我要到家附近的麦当劳念书。」
「笨蛋,你以为现在几点了?你不怕跟上次一样招惹到奇怪的人吗?」
真织皱起形状细致的眉头。
「那间麦当劳离我家只有两分钟的路程啦。就算真的被缠上,我只要马上跑回家就好。」
透过手机APP叫来的计程车在几分钟后出现了。
真织坐上后座,我趁机询问:
「花恋的巧克力香蕉派很好吃吧?」
真织露出腼腆的微笑。
「嗯,非常好吃……不过对我来说有点太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