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下来,会议累积的疲惫一直无法消除。
晚上九点多回到家后,我立刻倒在沙发上。虽然也想先洗个澡,身体却动都动不了。
今天的晚餐是雏菜准备的起司煎饺。虽然是冷冻食品,料理起来还是需要一点技术。如果由我来做,绝对做不出雪花状锅巴,不过雏菜可是驾轻就熟了。
也差不多该让老妹知道裁员的事情了。我不可能一直瞒著家人。BIGBANG•PROJECT那时,我也没有隐瞒。不管最后我落得什么下场,雏菜应该都不会弃我而去吧?我几乎就快要把话说出口了。
可是……
「……今天的煎饺真好吃。」
「好吃对吧?有※长翅膀呢!」(编注:冰花煎饺在日文里称为「羽根付き饺子」,意为带翅膀的煎饺。)
见到雏菜的双手像翅膀一样上下拍打,「不想把她牵扯进来」的意志顿时占了上风。我不想、也不能让雏菜触碰大人世界的黑暗面。「老哥正在跟过去的好朋友进行丑恶的社内斗争」──我该用什么表情说出这句话?我说不出口,我希望自己的妹妹和家人远离这样的世界。
感觉我多少可以体会课长内心的煎熬了。
我只有一个妹妹,课长还有妻子和两个女儿。三倍烦恼,三倍压力。根本说不出口……
「老哥,你还好吧?感觉你很没精神耶?」
「嗯,我有点累……」
雏菜放下筷子,从被丢在沙发旁边的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纸袋。里面装的是五块巧克力豆饼乾。大小不一,卖相不佳,一看就知道不是市售的商品。
「这是我今天在朋友家做的,送你!」
我不禁看看饼乾,又看看老妹。手工饼乾?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难不成她企图以饼乾换取苹果?
只见雏菜互对两手的食指,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不要一直看嘛,快点吃掉啦!形状真的很令人害羞……」
「形状?」
「你看,我没办法做得跟那个JK一样好。」
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很不像老妹,这下子我总算知道原因了。自己做的饼乾比不上花恋在情人节那时做的派,让她耿耿于怀。
「你也到了会做料理的年纪了啊……」
感慨之余,我咬了一口饼乾,接著就尝到微微的焦味,但我从来没吃过那么甜美的饼乾。
雏菜怯怯地问:
「味道怎样?有点烤焦就是了。」
「很好吃,一天的疲惫全都一扫而空啰。」
听到我发自内心的赞美,雏菜笑逐颜开。
「唉唷──我明年就要上高中了嘛!我也该学会做菜,支援在职场上奋斗的老哥了!」
「你高中也要念东京的学校?」
「那还用说。一旦习惯这里的生活,就无法回到日本海那一侧了!现在那里每天不是下雨就是下雪!自从来到东京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冬天也是会放晴的!」
雏菜的感慨,就跟我刚到东京的时候一样。哎,我想大家的感想应该都差不多啦。
之所以再次询问雏菜的志愿,主要是因为留在乡下的老爸动不动就要她回老家念高中。老爸在我面前就跟※海原雄山一样,对待雏菜却活像,※妙厨老爹。一直跟宝贝女儿分隔两地,老爸应该也很难过吧?嗯,我绝对不让雏菜回去。(译注:海原雄山,《美味大挑战》主角山冈士郎的父亲,跟主角的关系非常恶劣;《妙厨老爹》,温馨的家庭料理漫画。)
「前阵子学校做了升学意愿调查。」
「是哦,你决定好第一志愿了吗?」
雏菜双手抱胸,面色有些凝重。
「我以前觉得双祥的制服好好看,可是我不想成为那个大奶JK的学妹。」
「你在意的是这点喔……」
雏菜对花恋的竞争意识真的非常强烈。这种心情不是男人所能体会的。
「所以我在第一志愿的栏位填了御子神高中。」
我想都没想过会从老妹的口中听到这间学校的名字。
「你为什么会选御子神?」
「那好像是间很不一样的学校唷。上课采取学分制,听说就算跷课不会被骂!」
「这应该要看跷课的频率吧?……而且那里是升学主义挂帅的明星学校,你考得上吗?」
雏菜露齿而笑,对我竖起大拇指。「认真起来简单啦──」咦──你认真得起来吗?自从来到东京之后,你的成绩可是像溜滑梯般一路下探呢。
「怎么了?御子神不行吗?老哥反对吗?」
「是没有到反对啦,不过……」
不过光是从真织和课长那里听来的说法,就让我有些犹豫。
就在我思索著该怎么解释的时候,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声音是从挂在衣架上的外套传来的,看来我忘了把手机拿出来。
原本以为应该来不及接起来,结果铃声一直持续到我接起电话。萤幕显示名字是南里花恋。奇怪,今天并不是写作指导的日子,而且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十点了。
那部「友情小说」尚未完成。向来下笔如飞的她似乎陷入了苦战,或许是想找我讨论吧。
『对不起,这么晚还打给你。』
花恋致歉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急迫,跟平常不太一样。看来不是作品的问题。
「怎么回事?……你外公怎么了吗?」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高屋敷社长,今天在会议中发生的事情浮现于脑海。
不过花恋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真织她……』
「真织?」
花恋吸了吸鼻涕。
『她说……她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不想见到你?怎么了?你们吵架了吗?」
『她最后说她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我愈听愈迷糊。她说话的声音夹杂著呜咽,很难听清楚。完全不像平常活力十足、说起话来活泼开朗的她。让我感觉到事情真的很紧急。
「你先冷静一点,从头开始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感觉到电话另一端的她点了点头。
『今天,我从小学同学的口中听说了跟真织有关的传闻,说她最近经常在入夜的立川街头游荡。那个同学还劝我最好跟真织保持距离。可是我觉得他们一定误解真织了。她不是在玩,只是去咖啡厅之类的地方念书而已。我虽然这样解释,但对方不相信。真织从小就很容易被人误解。』
「嗯,我明白。」
真织会在外面念书念到深夜,这件事我曾经听她亲口说过。当时我虽然提醒她不要在外面游荡,不过她不想跟母亲打照面的想法也许更强烈吧。
『所以我立刻打电话给真织,告诉她这件事,可是她却说她不在意其他人怎么想,还说现在的自己确实是跷课的不良少女。』
真织倔强的表情浮现脑海。她的个性就是不会去澄清误会,甚至会乾脆扮演起被误解的「不良少女」角色。
『可是我不喜欢看到朋友一直被误会!结果却因此跟她起了争执……』
站在花恋的角度,她想必因为友情而想找出真相,然而对于现在的真织而言,这无疑是沉重的负担。花恋的温柔,对她来说太沉重了。
『在挂掉电话的时候,真织说「我不想见任何人,我不想见到任何认识我的人。」。』
所以她就说了这样的话。
但从花恋的角度来看,她完全不懂真织为什么会说出那些话。
『枪羽先生,花恋该怎么做?该说些什么?请告诉我,枪羽先生。我想瞭解真织的心,想稍微贴近她的心。』
「这……」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真话。想必真相一定会伤害到花恋吧。因此我欲言又止,试著搜寻其他的说词。然而不管怎么说,都会显得避重就轻,无法传达真实的情况。
看来只能直接说了。
就算会让花恋受到伤害,但这也是拯救真织的唯一办法。
「她一定觉得很沉重。」
即使隔著电话,我也可以感受到花恋僵住了。
「你的关心对真织来说太沉重了,因为她不想被你比下去。」
『不想被我比下去是什么意思?我们是朋友喔?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喔?』
「正因为是朋友。」
我加重了语气。
「正因为是朋友,她才不想被比下去。她不想被你看到脆弱的一面,不想被你看到她沮丧失意的一面……这就是她的想法。」
被偷拍的那一天,真织在深夜的咖啡厅告诉了我这些事。她在幼稚园认识花恋的时候,第一次感到自卑。看著秀气且人见人爱的花恋,真织产生了自己不如她的感觉。唯一让真织重拾自信的是学校成绩,她说过自己在读书方面胜过花恋。如今随著这份自尊瓦解,她无法再对等地与花恋相处。所谓的朋友,必须建立在对等的关系之上。
花恋不再开口,令人窒息的沉默降临于我们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除了告知真相之外,我什么也不能做。
随著沉默逐渐累积,懊悔的念头也开始侵蚀著我。或许我不应该告诉花恋这些事。真织一定也不希望这些事情被花恋知道才对。我该不会害她们两人彻底决裂吧?
一段时间之后,花恋突然开始喃喃自语。她轻声说了句「啊,对哦」。我还来不及问「什么?」,她就径自开口:
『……对哦,只要这样写就好了。』
花恋轻声说道。她不是在跟我说话,而是自言自语。这句话是浮现在她心海里的小气泡。
然而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背脊窜过一股战栗。
我意识到自己过去隐约察觉的猜测,如今变成了确信。
这家伙果然是个天才。
她生来就是要成为小说家,她是与我截然不同的生物。
我遇到事情,绝对不会有这一层发想。若身边的好朋友遭遇同样的情况,小说早就被我拋到脑后了。
而且我对这股战栗感并不陌生,甚至有些怀念。没错。在小学四年级与来自东京的转学生相遇时,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真织与花恋。
我和阿剑。
这种关系实在是……
『──枪羽先生?你怎么了吗?枪羽先生?』
花恋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不好意思,虽然有点离题,但有件事我一直放不下心。』
「放不下心?」
『刚刚跟真织通话的时候,她好像在外面的样子。背景听起来有点吵杂,我想她应该在立川车站附近。但都已经这个时间了……』
「嗯,确实很不妥。」
听完花恋所述的经过,今天显得有些意气用事的真织,似乎到现在还在外面念书。立川车站前面多的是24小时营业的店,我顿时想起新横滨当时在居酒屋提出的忠告。
「我知道了,我过去看看。」
『谢谢!』
我知道自己太过乐观,居然敢再度前往曾被水沟老鼠偷拍的立川。虽然水沟老鼠应该不会再跟踪我了,不过事情总有个万一……慢著,或许我可以将计就计。这不失为一个证明自己只是在「保护朋友的女儿」的大好机会。
结束通话后,我穿上外套。
我告诉雏菜自己要出门之后,老妹的眼睛顿时变成倒三角形。
「这么晚了还要出去约会?我会检举你喔因为这是犯罪行为。」
「亲生哥哥有前科你也不在乎吗?」
「我是说跟老妈打小报告。」
「……拜托您,唯独这件事请您别这么做。」
我以敬语向老妹求饶,又用三千元苹果卡收买她,这才跳上计程车。从这里到立川的车钱相当可观,但毕竟这么晚了,我未必赶得上单轨列车的末班车。
在计程车上时,我一直在思考花恋与真织的关系。到底该怎么做,才不会让她们重演我跟剑野的历史?
若想要拯救花恋,势必会让真织受到伤害。
想要解决这个矛盾的问题,就跟成立联合客服中心一样困难。
◆
我在立川车站的南侧出口下车。
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一路上几乎看不到准备回家的上班族,从事特种行业的人们跃升为街道的主角。
我进入24小时营业的速食店寻找真织的身影。虽然已经接近午夜,速食店依然很热闹。不过整间店面笼罩在若有似无的倦怠感之中,或许是因为里面全都是「不想回家的人」。实际上也不时会看到穿著制服的学生,他们啃著早已凉掉的汉堡、把玩手机、翻阅参考书。跟真织一样的学生还真的不少。
然而我没有找到最该找到的真织。
难道她不在南侧出口,是在北侧出口吗?还是会在KTV包厢里?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就无从找起了。还是说她已经回家了?我不知道真织的联络方式,无法确认她的行踪。要不要先试著联系花恋呢?
就在这时,我想起北侧出口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店。
乾脆到那里找找看吧。打定主意之后,我准备穿越车站。突然间,刺眼的红色霓虹灯映入眼帘,原来是电子游戏中心的招牌。真织看起来不像是会打电动的人,更何况都已经十一点多了,店家不会放学生进去的。不过凡事总有万一。
于是我搭乘手扶梯往下移动,朝游戏中心走去。
店门口停著几辆底盘很低的黑色厢型车,周围聚集了数名眼神凶恶的年轻人。这么冷的天气他们只穿一件短T,彷佛是身处盛夏、皮肤黝黑的海滩少年。而在黝黑皮肤的衬托下,他们的牙齿特别洁白,在夜色之中格外醒目。和我对上视线后,这些年轻人立刻皱起眉头摆出挑衅的姿势。「看屁看?」抱歉,年轻人,我不是在瞪你。这眼神是天生的。
就在我转过头迅速通过他们,准备进入店内的时候,尖锐的惨叫声传入耳中。我不禁停下脚步,望著声音传来的方向。声音是从赛马券贩售处旁更深处的小巷中传出来的。那里就像不夜城的死角,跟灯红酒绿的大马路截然不同。
「喂,站住,你去哪里?」
有个小哥好像说了些什么话,我假装没听见,迈开大步往前跑。我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那个惨叫声。这真的是最糟糕的事态发展了。我一边暗自祈祷是我多心,一边拔腿狂奔。不要闹了,就算跟JK交往,我也不是校园爱情故事的主角。从不良少年手中救出女主角之后在一起的剧情,早就离我很远了。
偏偏事情的发展还是难逃老掉牙的既定模式。
我看到真织被人从背后环抱起来。对方是个高头大马的壮汉。真织的身体腾空,双脚碰不到地面。见到真织双脚乱踢拚命挣扎的模样,围绕在旁边的三名男子发出一阵淫笑。其中一名男子蹲了下来,试图窥视真织的裙下风光。其他男子见状,乐得哈哈大笑。
「你们在做什么!」
我立刻冲上前。理智告诉我这是下下策,毕竟对方共有四人,应该马上报警才对。这里距离派出所并不远。或者我应该大声呼唤,寻求其他人的协助,这才是成熟的处理方式。然而我就是无法停下脚步。
真织的视线捕捉到我的身影,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继而彷佛不愿让我看见这一幕般再次低下头。
我准备乘势挥出去的拳头,被属于大人的理智阻止了。那四个人都露出阴沉的眼神瞪向我,表情十分不悦,像在玩洋娃娃时突然被打断的小孩子。他们看起来都大约二十岁左右,瞳孔混浊,双眼布满血丝,显然喝醉了。
「大叔,你谁啊?」
「我是她的……叔叔。因为时间太晚所以来接她。让她跟我回去。」
四名男子互望一眼,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直接对话果然不会得到回应。
不过真织没有错过这一瞬间的空隙。趁那个高头大马的壮汉微微放松力道时,真织用力踏向对方的脚板。壮汉发出惨叫往后一仰,真织便从他手中逃脱并使出一记下段踢。这一击令人瞬间清醒,这家伙真的怎样都不服输。
但这么做无助于改善局势。
「够了,住手!」
「这件事跟你无关吧!」
眼看真织又要踢出第二脚,我连忙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回来,结果变成我的右手臂环绕在她的腰间。「放、放开我!」真织拚命挣扎,我只好紧抱住她的腰。或许是察觉到我的用意,真织终于安静了下来。
「喔,好痛!痛死我了!」
被踢了一脚的男子摸摸自己的小腿,脸上露出轻浮的笑容。
「这下惨了,阿政。骨头搞不好断掉了,怎么办呢──」
「真假?不妙啊──这可是伤害事件呢。要是通报学校,这家伙会被退学吧。」
这跟水沟老鼠逼走课长的手法一样卑劣。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垃圾的思考模式大概都差不多。
他们的说话方式让我觉得有些熟悉。我仔细看男子的脸,赫然发现他们就是之前在立川搭讪真织的人。这时对方叫了一声,似乎也认出我了。
「阿政,这家伙就是那个时候的流氓啦。」
「这家伙才不是流氓吧,只是脸很可怕而已啦。」
可能是藉酒壮胆,也有可能是因为多了两个同伙,对方毫无惧意。另外两个人绕到我背后,打算阻断我和真织的退路。
「你们别误会。」
我将真织拉到身后,尽可能地以平静的语气说话。
「我没打算跟你们吵,我只是要带她回家而已。」
带头的「阿政」回过头,看著身后的伙伴哈哈大笑。
「听到没?这家伙是正义魔人耶!」
四人又是一阵讪笑。我们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无法沟通,他们从不正面回应我的话语,完全不把我当一回事。既然如此,只好用拳头来沟通了。只可惜那是少年漫画的世界。在我这种社畜所生存的世界,面对禽兽也要讲道理。
「我没打算吵架。」
我看著他们的眼睛又强调了一次。然而他们不让我说下去。其中一名男子从我身后冲上前,我连忙推开真织,正面承受男子的巨躯,但还是挡不住冲击,直接被撞翻在地,被站在那里的其他男人踹了几脚,还都瞄准肋骨。我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在地上翻滚。
「住手!」
真织大叫一声。我还以为她又陷入险境,不过四名男子都热衷于对我又踢又踹。鞋尖伴随著风切声深深踢向侧腹,我立刻呕出今天的晚餐。接下来又是一脚、两脚,我的全身上下都布满了他们的鞋印。
这时其中一人低声道:
「这家伙真的没打算反抗耶。」
嗯,没错,上班族不可以打架。我光是被指控与未成年少女有染就带来一堆麻烦,要是再惹出伤害事件,我就无颜面对其他同事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还手?」
真织大叫。我很想叫她快逃,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口腔弥漫著血腥味。我举起双手护住脸部,深怕明天没办法上班。这种时候居然还想到公司,我的社畜程度真是高到连自己都傻眼。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是想救真织吗?那应该报警才对。应该立刻拿出手机拨打110,然后使劲大吼大叫,吸引其他人的注意。时间虽然接近午夜,闹区那边应该还是会有人闻声而来。如果不想惹事,就应该这么做才对,这才是成熟大人的处理方式。既然如此,我到底在想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居然在这种地方跟几个小混混发生争执。
为什么呢?
这一定是因为我用这双手证明。
证明我也可以拯救其他人。
我无法阻止同事被裁员;我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课长被陷害。然而就算是这么没用的我,也可以拯救其他人,我只是想证明这点而已。
「够了!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真织悲痛的声音传入耳中。笨蛋,你为什么还在?不准说什么不值得,你不是还有一个宝物吗?你不是还有个愿意关心你的儿时玩伴吗?我、已经、没有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有人说了声「STOP♠」。
这不是那几个家伙的声音。
既轻佻又浮夸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耳熟。
踹在我身上的脚停下了动作。那几个忙著围殴我的人,站得直挺挺地看向声音的方向。「帝王!」其中一人用恐惧的语气吐出这两个字。帝王?
我慢慢地抬起头来,发现一名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站在我面前。在长到恼人的浏海之下,一双只能以轻浮形容的眼睛正俯视著我。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枪男♥」
那个人正是新横滨。八王子赫赫有名的不良社员,此刻身在在立川,而且身边理所当然地有女人相伴。只见他左手搭著金发时尚美女的肩膀,右手搂著黑发异国美女的纤腰,嘴上还刁著一根雪茄,活像是黑帮老大。
「为什么?」我想开口询问,却只吐出带血的唾液。新横滨蹲了下来,拿出手帕替我擦拭嘴角。
「他、他是帝王的朋友……吗?」
名叫阿政的男子战战兢兢地询问。新横滨没有回答,只朝著他挥了挥手。
「你们可以走了♦」
「咦?可是……」
「以后不准找他和这女孩的麻烦♠谁敢不听话,就直接大刑伺候♦」
「遵、遵命!」
四个人无不全身发抖,狼狈地逃离现场。
在新横滨的协助之下,我勉强站了起来。
「没想到我竟然被你所救……」
「我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
新横滨唰的一声,撩起过长的浏海。闭嘴。
我虽然对他被称为帝王的缘由很感兴趣,不过还是以后再问吧。
「既然你说你站在我这一边,那就答应我一件事。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你能不能别让公司的人知道?另外,希望你也别问这个女孩是谁。我知道这种要求很自私,可是……」
新横滨竖起大拇指,这是表示OK的信号,接著他轻轻挥手,带著两名美女消失在夜晚的街头。
真是的,那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新横滨离去之后,真织走上前来。纤长的睫毛闪烁著泪光,鼻子不断抽动,那应该不是因为天气寒冷的关系。
「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有可能骨折了。」
「不,不要紧,这只是皮肉伤的程度,贴几块药布就没事了。」
虽然我被尽情地又踢又踹,不过残留的痛感比想像中轻微,是因为醉鬼的力道有限吗?没伤到脸部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然而真织却不这么认为,她拉著我的衣角说:
「算我拜托你,去医院检查吧。我知道有个医生伯伯这种时间还在看诊。」
医生伯伯?未免太可爱了吧,我差点笑出来。不过我还想多活几年,所以没有消遣她。
「你先担心自己吧。再不快点回家,你母亲一定会很担心不是吗?」
「她已经跟我说今天很忙,会晚点回家了……你真的不去医院检查吗?」
真织一味地担心我的伤势,不过她自己也十分狼狈。衬衫最上面的两颗钮扣不翼而飞,外套上有好几个脚印。对方实在是太野蛮了。要是就这样让她回家,夏川社长一定会当场晕倒。
最重要的是,真织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她害怕从我口中听到「我送你回家」。
「……要去我家吗?虽然有点距离就是了。」
「你家?」
「我妹妹也在,没问题的。」
我到底是在说什么没问题,老实说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不过总比她顶著这副狼狈样回到家中好多了。如果她能穿雏菜的衣服,我还想让她换件衣服。
这时刚好有辆计程车经过,我高举右手拦下车。真织虽然看起来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一起坐上了车。计程车司机露出狐疑的眼神。这也难怪,毕竟衣衫不整的JK和眼神凶恶的大叔,任谁都会联想到犯罪事件。不过拜托你千万不要报警喔。
我在车内传LINE给花恋,告诉她真织一切平安,我准备先带她回我家休息。结果花恋很快就回覆:『我也要去!』我当然阻止她了,然而她却回覆『外婆答应让我过去了』。我继续劝阻她,她的下一个回应是『我目前在计程车上,大约三十分钟后抵达』。嗯……无论恋爱还是友情,她果然都勇往直前。
回到公寓后,前来应门的雏菜面露惊慌。
「老、老哥,你这副模样是怎么回事?衣服变得破破烂烂的耶!」
「我摔倒了。」
雏菜露出傻眼的模样。而她接著看见跟在我身后的真织后,脸上顿时写满怀疑。
「这人是谁?又是新的JK吗?」
亲爱的老妹,不要把你老哥形容成换JK如换衣的渣男好吗?
「她是花恋的朋友。她也一起跌倒了,所以我带她回来换套衣服。你可以找件合适的衣服借她吗?」
「你好……」真织尴尬地低头打招呼。
雏菜张大嘴交互看著我和真织,似乎在思索到底该从哪里开始吐槽。不过她最后还是没有吐槽,只丢下一句「运动服可以吧?」就转头回房间拿衣服了。
「进来吧,别客气。有点乱就是了。」
「打扰了。」真织以沙哑的嗓音这么说,将鞋子排整齐,踏入家中。她表情很僵硬,不知道是在紧张什么。我在客厅准备好坐垫,真织便端正严肃地跪坐于其上。
「别这么拘束,放轻松。」
听到我这么说,真织便低下头喃喃自语──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进异性的房间。这是什么校园恋爱喜剧的反应啊?连花恋第一次来我家都没有露出这种反应,真织真是纯情。
「你应该想洗个澡吧?去洗吧。」
「我不能那么麻烦你们啦。」
「都要换乾净的衣物了,要是脸还脏兮兮的,不就没意义了吗?」
真织感觉还是有些挣扎,但爱乾净的天性占了上风。她以细若蚊鸣的声音说了声谢谢,转身消失在浴室之中。
这时雏菜刚好从房间回到客厅。
「乾净的衣服直接放在浴室外面就好了吧?」
「嗯,麻烦了。」
将衣物放在浴室外面之后,雏菜再度回到客厅,并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盯著我的眼睛。
「老妈以前说过,老哥跟别人打架,都一定是有理由的。」
「……」
老妈都看透一切了。
「老妈还说你小学的时候也曾经跟坏心眼的老师大打出手,结果被打得惨兮兮,不过你告诉老妈,你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所以老妈跟我说,老哥只会为了朋友跟别人打架。」
我不禁回望老妹,彷佛从老妹的脸上看到老妈的影子。其实我一直没有说出当时的真相。那时候我和阿剑为了检举骚扰沙树的变态老师,后来还跟对方大打出手。我一直没告诉老爸老妈这件事,然而他们早就猜到了。
「……还是瞒不过你啊。」
我只能这么说。因为我找不到其他该说的话。
「可是啊,老哥!这样我会很担心!不要太乱来啦!!」
「嗯,抱歉,雏。」
我将老妹搂进怀里,摸摸她的头顶。心中一股暖意油然而生,彷佛洗净了我被丑恶的斗争伤得体无完肤的心。
真织用毛巾擦拭头发,同时走回客厅。雏菜的体育服还是有点小件,肚脐忽隐忽现,所以真织有些害羞地频频整理衣襬,感觉有些惹人怜爱。
雏菜虽然以略带敌意的眼神打量著真织,但她最后什么也没说,径自回到房间。
「对不起,让你被妹妹那样说。」
「不对喔,真织。这种时候不应该道歉,而是该称赞她是个好妹妹才对。」
真织微微一笑。洗了热水澡之后,她感觉也放松不少。
「她真的是个好妹妹,我也想要这样的妹妹呢。」
我请坐在沙发隔壁位子的真织喝汽水。只见她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叹了好长好长的一口气,彷佛一整天的疲劳都被糖分与碳酸分解了。
「今天补习班公布模拟考的成绩了……」
真织自语似地开口:
「我的全校排名又退步了。之前是三十四名,这次变成四十一名。这一个多月以来我明明念得很认真,结果名次还是退步了。都已经那么努力了,我到底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不管是谁,都会有努力得不到成果的时候。你才高一吧,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听起来也许很敷衍,不过这是我的真心话。回顾自己的考生生涯,高一的成绩真的只是参考。
但真织摇了摇头。
「花恋已经愈来愈接近梦想了吧?她之前还说她顺利入围新人赏的复赛呢。」
「……」
「花恋一定会丢下我,像这样不断前进吧……」
身为花恋的指导员,同时也是陪伴著她一路走过来的人,这句话我没办法听听就算了。
「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我从房间拿出笔电,画面上显示的是某个小说投稿的网站,接著我将笔电放在神情恍惚的真织面前。
「这是、什么?」
「花恋投稿的小说,这边是读者的感想。」
「……我不想看。」
「好了,你先看看再说。」
真织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看读者感想,不久之后,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眉头则紧皱在一起,双唇更是微微颤抖。
•超无聊www
•命名品味根本悲剧。
•明明是严肃的气氛,却穿插不必要的喜剧元素。
•笑点超怪──
•这应该是跑错棚了吧?删除参赛作品的标记如何?
•这是喜剧吗?看起来像是低级的闹剧。
真织目不转睛地盯著萤幕,用破碎的声音问道:
「这些、都是在说花恋吗?这是对花恋的作品写的回应?」
「没错,都是读者对作品的感想。」
啪嚓一声,廉价的滑鼠在她的手中发出哀号。
「这哪叫感想?根本只是谩骂!」
「将作品呈现给世人就是这么回事。读者说的话是否正确是另一回事,没有人可以阻拦读者发声。」
真织并不会因为看似合理的说教就感到释怀。只见她注视著萤幕,小巧的鼻孔微微张开,呼吸十分急促。看见自己的好友遭到恶意批评而气成这样,这份纯真著实令我羡慕。
「看到这些留言之后,你还觉得花恋一帆风顺吗?她看起来像不曾痛苦过吗?」
「……」
「如果你还是这么想,那话题就到这里为止。你尽管不断自怨自艾,任凭自己堕落吧。」
沉默笼罩客厅,令人窒息。
一声巨响突兀地传入耳中,真织开始以前额猛撞摆著笔电的矮桌。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响起,前额也随之变得通红。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瞬间失去思考能力──眼前有一节失控的火车头。真织就宛如猛然前进的野猪,反覆撞击桌面。
「别、别这样!住手!」
我连忙抓住真织的肩膀,却还是无法阻止她自伤。
「笨蛋笨蛋笨蛋!我真是个大笨蛋!」
「但你突然用头猛撞别人家的桌子,究竟是打算干嘛啊!」
即使我从身后一把抱住真织,她的颈子依然激烈地上下甩动。遗传自母亲的美丽脸庞布满泪痕与鼻水,令人不忍卒睹。
这时,门铃声响遍整间房子。两次、三次,声音异常急促。花恋赶到了。都已经这么晚了,却还用这种气势按门铃,你们两个果然有够像。
「真织!!」
花恋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玄关。一看到真织,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好像想说些什么,却被真织打断了。她整个人被真织紧紧抱住,根本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
凛然的美少女发出令人不敢恭维的声音。若花恋将这段台词写进小说,恐怕会让那个美少女角色的设定瞬间崩坏吧。然而眼前的人物并不是「角色」,而是为过去的行为感到懊悔的高中生。
「对不起、对不起喔,花恋,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考虑自己的事情。不但觉得自己很可怜、自甘堕落,还嫉妒自己的朋友。完全不知道花恋正在这么努力地战斗!!」
花恋抱住真织,沉默地摇了摇头。就算想要说话,也因为眼泪而无法成句,只能紧紧地拥抱好友。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骚动的雏菜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互相拥抱的两名JK令她看得目瞪口呆。
这实在无法三言两语说得清楚。
所以我这么回答:
「本该拥有的事物回归了正轨,就只是这样而已。」
◆
我再度叫了计程车,护送真织与花恋回家。
我之所以同行,主要是觉得自己必须向已经到家的夏川社长说明事情经过。真织已经用邮件大略说明了经过,社长的回覆却只有一句「当面谈」。根据真织的说法,简短的文字正是社长的愤怒值已达MAX的特徵。
计程车的车窗上映照出深夜的野猿街道,我把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交给真织。
那是已经呈现黄褐色的B5笔记本。每一页都写满了英文句型,四处以红色与蓝色麦克笔划出重点。
「这是我读高中的时候,从应届考上东大的好朋友那边抄来的笔记。我想里面的课程内容跟现在高中生上的应该有些不同,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真织大致浏览一遍之后,发出感叹的声音。
「内容非常容易理解耶。你那位好朋友一定很优秀吧?」
「嗯。跟他成为朋友,真的是我最大的骄傲……」
一切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来自东京的转学生脸上自信而内敛的笑容,彷佛无垢而纯净之物。跟他共同度过的那段时间,每一天都十分耀眼。
「你要把这个给我?」
「嗯,拿去用吧。我已经……不需要了。」
真织说了声谢谢。
花恋对我投以关怀的视线,我想她已经猜到笔记本的主人是谁了。不过她什么话也没说。计程车抵达真织的住处。我让花恋留在车上等,跟真织一起上楼。面无表情的夏川社长正站在家门口等待。她的脸毫无血色,注视著我的双眼流露出冰冷的气息,我感受到纯粹的恐惧。
「枪羽先生,是你带著我女儿四处游荡吗?」
「是,我很抱歉。」
夏川社长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所谓的当头棒喝,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如同居合斩高手一般的犀利手法,让我比起疼痛,更觉得感动。
「妈妈,不是这样!是枪羽先生救了我!」
真织连忙挡在我们中间。
向女儿问清楚经过之后,魔女被形容为宛如白蔷薇的美丽容颜浮现出困惑的神情。
「看来是我搞错了,真是非常抱歉。」
「不会,毕竟我让令嫒身陷险境也的确是事实。」
魔女再度看著我的脸。
「你不跟我讨恩情吗?」
「恩情?」
「照理来说,你大可利用这件事强迫我接受联合客服中心的提议,那些被称为企业菁英的男人都是这么做的。抓住对方的弱点,让事情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至少我所遇到的男人都是如此。」
我细细咀嚼她的话中含意。原来如此,这种手段确实很有效,不过这次情况不一样。真织迟早会要踏入社会、脱下制服成为大人,但至少在这之前,我不希望利用她,更不想把高中生卷入企业之间的抗争。
「……嗯,也有这种方法啊。」
我静静地开口:
「不过这么一来,我跟敌人就变成一丘之貉了。我之所以提出联合客服中心的企划,纯粹是相信这么做对彼此都有好处。我不想亲手毁掉这个大原则。」
夏川社长直视著我的双眼,一句话也不说。
于是我鞠了个躬,准备就此离去。才刚转身,我又想起了一件事。
「超人乔治还记得您呢。他还记得在伦敦的阿卡迪亚网路部门共事的女性工程师。」
魔女露出惊异的神色。
「他还记得我?怎么可能。」
「他也很吃惊喔。一听到您是日本环球社的社长后,脸上表情非常惊讶,而且还很感兴趣地听我说话。」
「……」
留下沉默不语的魔女,我这次真的离开了夏川公馆。
直到电梯门关闭为止,真织一直目送著我的视线令我印象深刻。
◆
我坐回计程车上,准备送花恋回家。
听完我跟夏川社长的对话之后,花恋如实地说出感想:
「妈妈说过志织小姐从以前就是设定目标之后,便会一心勇往直前的人,她到现在都没变呢。」
「是啊。」
想要打动魔女的心,光靠言语是不够的。我只能奋战到底。
「关于这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花恋双眼一亮,脸上的表情宛如在说:好开心可以被枪羽先生请托。
「嗯,请说!」
「这个星期天,我可以到你家拜访吗?」
花恋尖叫一声,计程车司机讶异地偷偷打量我们。他到底如何想像我们两人的关系?
「到、到到到花恋家拜访?为、为为为什么?」
「不行吗?」
「怎么会不行呢?」
花恋拚命摇头,发尾一次又一次地打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这完全不是深夜该有的亢奋情绪。
「我想在公司之外的地方,跟社长好好地谈一谈。另外……」
任凭立川的夜景从窗外飞逝而去,我静静地开口:
「我也想跟你的父母打声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