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已经进入尾声,人称东京南极的八王子却依然不见春天的脚步。这里是酷寒之地,气温总比都心低三到五度,没那么容易吹起温暖的春风。
今天我一样顶著寒风到公司上班,跟美女秘书一起整理各式各样的资料。哈姆太郎被找去六本木问话了,我连课长的工作都得处理。
辞呈还躺在我的抽屉里沉睡,我没有交给人事部。
水沟老鼠以「关于权田课长离职后的接任人选」为主题传来一封邮件,还故意采用非常正式的商业格式,结果当然直接被我忽略。我可没打算接受从六本木空降来这里的人,所以哈姆太郎若走了,我会很伤脑筋。
就在工作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中心负责人室出现一名访客。来者正是就算被剥光衣服丢到南极也一脸淡然的男性•姚美月,昵称米奇。
「仙台中心的调查行动已经有了初步成果,因此我今天前来向中心负责人报告。」
各地的客服中心皆难逃关闭的命运,唯独仙台中心存活下来,其中一定有什么古怪。于是这位来自中国的巨人开始娓娓道来。
「中心负责人对天道政夫这号人物有印象吗?」
「没印象。不过从姓氏来推断,他该不会是挂单秃驴的亲戚吧?」
脑海中浮现出敌人之一,亦即天道崇专务的长相。他就跟小时候在绘本中看到的妖怪「挂单秃驴」一样,是个身材矮小且阴阳怪气的人物。
「没错,天道政夫是天道专务的哥哥,同时也是仙台选区的议员。」
渡良濑轻呼一声。
「我没记错的话,他之前在内阁担任过防卫大臣对吧?是政坛上的大人物呢。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是天道专务的哥哥。」
「是哦?」
我不怎么热衷政治,无法从这件事窥知事情全貌。
米奇状似愉快地观察我的反应,继续说:
「诚如秘书所言,天道政夫是连续当选超过十次的老资格政客。他虽然是国会议员,仍致力活化地方产业,专注于替自己的选区制造利益诱导的机会,促使许多企业前往仙台投资,其中也包括──」
这下我看出端倪了,于是抢先开口:
「也包括了仙台中心是吧?」
是的,米奇点点头。
「他似乎在后援会致词的时候公开宣称阿卡迪亚仙台中心的成立是他主动争取而来的。至于弟弟任职于阿卡迪亚高层一事,当然只字未提。」
「原来如此啊。如果仙台中心遭到废除,伟大的议员哥哥就脸上无光了。」
为了亲哥哥的利益,挂单秃驴便意图留下仙台中心。这无疑是利用公司的资源遂行一己私欲。
「渡良濑,有件事想拜托你。」
「是,请尽管吩咐。」
渡良濑的回应与其说是秘书,不如说更像女仆。
「请你协助米奇,将从多方角度分析仙台与其他中心的业绩,制成图表进行比较。我要证明独留仙台中心的决策根据薄弱,只是为了满足干部的私欲。」
「知道了,交给我吧!」
渡良濑立刻卷起袖子,开始以电脑进行相关作业。虽然比不上花恋,她打字的速度也快得吓人。果然是个值得仰赖的家伙。
米奇看著这样的渡良濑,露出半是感叹、半是傻眼的眼神,对我说:
「虽然秘书小姐现在充满斗志,只不过光靠这点攻击力还是太弱了。即使推翻仙台中心存留下来的正当性,也不构成中止裁员计画的理由。」
米奇说的没错。
我陷入了沉思,米奇附到我耳边窃窃私语:
「事实上我在调查期间听到一个传闻,不过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巧合。」
「怎样的传闻?」
「中心负责人知道花菱中央银行在十一年前发生的不当融资事件吗?」
当然知道,我点了点头。这件事跟剑野的父亲有关,称那次事件为这场战争的引爆点也不为过。
「当时银行是将不当融资的资金汇入某个知名政治家的帐户,最后对方的身分却被压了下来。部分周刊杂志以姓氏的缩写『T』来代表那位政治家。只是随著剑野先生自杀,那位政治家的真实身分从此石沉大海。然而,据说事件中的那个T先生,正是天道政夫。」
「……」
我一下子说不出任何话。
真的有这种事吗?这一切真的是那么讽刺的机缘吗?
「这件事是真的吗?」
「这似乎只是台面下流传的传言,没有任何证据。」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惊人的事实。
「剑野知道这件事吗?」
「这就难说了。如果连我都有所耳闻,他没有道理不知情。不过他如果真的知道这件事,他等于是跟逼死父亲的政治家之弟携手合作,这种事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米奇的回答模棱两可,不太像平常的他。
对于认识剑野本人的我而言,这种猜测也令我难以置信,无从判断真伪。
看来只能自行确认了……
「渡良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是!领命!」
这次的反应比起女仆,反而更像女忍者。我什么都还没说呢。
「能让我跟你的父亲见一面吗?」
这位女仆兼女忍者兼秘书兼后辈,睁大了细长的眼眸。
接著她紧握右拳,高高地朝向天空。在日光灯的映照之下,紧握的右拳微微颤抖。
「小、小、小……」
「小?」
「小绫绫大胜利────────!呀──真是太棒了────────!」
渡良濑维持坐姿腾空飞起,足足跳了数十公分。这家伙难道还会空中飘浮术?
「不不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喔!?你父亲在银行上班对吧?他应该很清楚当年那件事吧?所以我才想当面询问看看……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大胜利────────!!」
啊,这人已经没救了……
一旦跟恋爱扯上关系,知名女子大学毕业的菁英立刻变成废柴。恋爱果然会降低人的智商,这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在校园里谈恋爱也就罢了,办公室恋爱只会阻碍工作效率。
米奇耸耸宽阔的肩膀,窥探我脸上的表情。
「不过话说回来,中心负责人有遇上什么好事吗?」
「嗯?你说我?不是渡良濑?」
「嗯。你之前总是一副意志消沉的模样,今天看起来却特别神清气爽。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有露出那样的表情吗?我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
若真是如此,原因想必只有一个。
「一定是受到高中女生的启发。」
「……什么?」
米奇张著嘴巴不断眨眼。一脸凶相的大男人居然也会露出这种滑稽的表情,实在很难得。
不管怎样,反击的材料总算是有眉目了。
为了搜集更多的材料,我似乎有必要跟几个关键人物直接对决。
◆
我跟渡良濑的父亲约在京王线笹冢站附近的咖啡厅碰面,那里离她住的地方也比较近。
渡良濑原本也想来,被我婉转地拒绝了。毕竟到时候谈话间势必会提到我不想被部下知道的事情。探索剑野过去的同时,也会触及我自己的过去。
渡良濑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呢──我的内心多少有些不安。迄今为止我所接触到的「父亲」这种存在,全都是成天为女儿操烦的人物。高屋敷社长是出名的孙女控,万一渡良濑的父亲是个女儿控,那事情就麻烦了。如果他劈头就对我说「你居然玩弄我女儿的感情!」,我该怎么办才好?
「初次见面,你就是枪羽锐二吧?」
结果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名稳重的绅士。尽管长相跟渡良濑不太相似,真诚的气质倒是如出一辙。年纪大约五十五到六十岁之间,渡良濑应该是他年过三十才生下的孩子。
接著我们交换名片,稍微寒暄几句。他的名字是渡良瀬孝三,头衔是「大和屋银行本社检查部代理部长」。至于这到底是怎样的职位,我这个外行人当然无从得知。不过既然是代理部长,想必也是不小的职位了。
如今这位代理部长打量著我说道:
「你本人跟小女描述的形象有很大的差异呢。」
「这样啊……不知道令嫒说了些什么?」
「这就别提了吧。」
好一个四两拨千斤。
这时我们点的热咖啡送上来了。于是我隔著两杯咖啡袅袅上升的烟雾,直接面对部下的父亲。
「听说你今天想要打听剑野慎也的事?直到现在,我还是对他印象深刻。」
「您有跟他打过照面吗?」
「在汉萨的会议室见过几次。汉萨的主要银行虽然是花菱中央,不过跟我们也有业务往来。」
汉萨正是发生不当融资事件的那家公司。
那是二○○三年的事。当时剑野的父亲慎也是花菱中央银行新宿分行的分行长,新宿分行针对旅游开发集团「汉萨」的高尔夫球场开发案批准了七十五亿圆的融资。然而这笔融资金额远远超过高尔夫球场的担保价值,经过金融厅调查,证实这是「不当融资」。「汉萨」的经营者是某个知名政治家的亲戚,据说融资的七十五亿圆被挪用为选举资金,而且花菱中央是在知情的情况下批准融资案的。
身为分行长的慎也先生以当事人的身分接受检调机关调查。最后虽然因为证据不足而不予起诉,但慎也先生不久之后就自杀了。
事件发生当时,爱看※Wide Show的老爸是这么说的:(编注:日本特有的综合电视节目,主要讨论新闻及演艺圈趣事。)
『金额高达七十五亿的融资,不是分行长点头就可以的。一定有干部是幕后的藏镜人。他只是出来替上面的人顶罪而已。』
老爸的评论是否正确,如今答案就要揭晓了。
「剑野先生是位出色的银行员,发生那件事著实令人遗憾。」
渡良濑的父亲忆起往事,感慨良多。
「您知晓事件的全貌吗?」
结果我的正面攻击被渡良濑的父亲以笑容轻易化解。
「怎么可能?我看起来像是那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吗?真相依然不明,政治家T先生也还是现任国会议员。连续剧常见的『正义必胜』,是不会发生在现实世界的。」
原来如此,看来渡良濑的父亲是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
不过我可不能就这样打退堂鼓,否则今天就白跑一趟了。
「我所任职的阿卡迪亚,目前正暴露于花菱中央银行主导的裁员风暴之中。」
「嗯,我有从小女口中听说。」
「裁员计画的指挥官是剑野慎一监察人,也是剑野慎也的儿子。」
「这我也知道。」
「他和我是小学同学,小时候我也见过慎也先生。」
渡良濑的父亲睁大双眼。
「意思是你跟过去的朋友分处主导裁员以及被裁员的立场,正面对决吗?」
我用力点点头。
「我想要为这段从少年时代一直延续至今的恩怨做个了结,所以我希望知道事情的真相。无论是就我个人而言,或者是基于上班族的身分,我都希望替这件事划下句点。能不能请您告诉我事情的全貌呢?」
渡良濑的父亲闭上双眼,陷入沉思。他的咖啡还是摆在桌上,早已不再冒出白烟。
一段时间后,他才静静地开口:
「……那个人就是太善良了。」
以这句感伤的台词为引子,他开始讲述过去的事件。
◆
「枪羽先生,你知道花菱中央银行当初是怎么成立的吗?」
「嗯,是在我还小的时候,由花菱银行与东都中央银行合并之后的新行库吧?」
没错,渡良濑的父亲点了点头。
「双方虽然合并了,却还是存有派阀意识。据说内部分成花菱派与东都派,总是不断上演明争暗斗的戏码。」
「……是常有的事呢。」
外资企业阿卡迪亚JAPAN也不例外。在进军日本市场之际并购了亚细亚保险,结果原本的员工被称呼为「前亚」,处处受到冷落。本中心的哈姆太郎课长就是个中代表。
「汉萨的不当融资其实是旧花菱银行合并之前就一直持续进行的案子,只是正巧在合并之后被爆出来而已。以东都中央的立场而言,他们等于是无辜受到花菱牵连。因此这件事在双方的派阀斗争当中无疑是花菱派的致命弱点,花菱派的人马当然希望事件可以早日落幕。而他们所选定的活祭品,正是剑野慎也。」
为了在事件当中全身而退,花菱派决定让剑野的父亲扛下一切责任。
「为什么选定他为活祭品?」
渡良濑父亲的答案非常简洁。
「因为他是核准这笔不当融资的新宿分行的分行长。」
「不过他只是奉命行事吧?这种大有问题的融资,不是区区分行长可以决定的,应该是来自干部等级之人的指示吧?」
「正是如此。」
「所以应该受到谴责的人,理应是对慎也先生做出指示的干部。那个人到底是谁?」
渡良濑的父亲陷入了沉默。眼神四处游移,喃喃地说「谁知道呢……」。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脸上的表情显然希望我不要再问,也不要再逼他说了。
然而我并没有因为对方是部下的父亲就有所顾虑。
「当时做出指示的干部,该不会就是花菱中央银行现任副总裁藏持源藏吧?」
渡良濑的父亲讶异地注视著我。
「你怎么会提起这个名字!?……不,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因为只要这样想,很多事情都解释得通了。」
我说出一直在内心酝酿的推论。
「剑野虽然优秀,但他毕竟还很年轻。二十九岁的他之所以能有那么大的权力,就是因为有藏持副总裁在背后撑腰。副总裁为什么对这名年轻的行员青眼相加?恐怕是因为他父亲的关系吧。藏持难道不是因为对慎也先生有所亏欠,才会特别提拔他的儿子吗?」
渡良濑的父亲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看开的表情。
「听说慎也先生的自杀令藏持先生非常悔恨。接到讣闻之际,当时还是常务董事的藏持先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代表慎也先生并不是被迫扛起责任的?」
渡良濑的父亲点了点头。
「为了令花菱派不失其立场,慎也先生毅然背负一切罪名。听说这是藏持先生的请托,而他也接受了,然而舆论的压力却彻底将他压垮。媒体记者不断上门,妻儿成为摄影机捕捉的目标,这一切都令他再也无法忍受。断言他是软弱的人抑或失败者都很简单,只是我并不这么认为。」
那个人就是太善良了──
渡良濑的父亲重复一开始的那句话。
我默不作声地闭上眼。内心回想起当年──小学四年级的那一天,我和剑野为了揭发性骚扰导师的偏差行为而跟对方大打出手的时候,只有剑野的父亲对我们的愚勇表示赞赏。派头十足的西装、镜片之后的温柔眼神、以及亲口说出的那句话,至今仍历历在目──「我支持你们两人的行动」。
「渡良濑先生,一直请教您难以启齿的问题,真的很不好意思。」
即使听到我的致歉,渡良濑的父亲依然维持同样的表情。一双眼睛凝视虚空,彷佛陷入了沉思。
然而我还有一个问题必须请教他。
「最后还请容许我提出一个问题,这真的是最后的问题了。当时新闻媒体影射『知名政治家T先生』涉入其中,那个T是『天道』的开头字母吗?」
这一次,渡良濑的父亲脸上明显表露出敌意。微微蠕动的嘴型似乎想问我怎么会知道,但他完全没有发出声音。
「基于职业道德,想必您也不便明示。事实上当时的新闻媒体也并未指名道姓,不过我必须得到确实的证据。这么做不但是为了帮助职场的伙伴,也是为了拯救我的儿时好友。那个人,是不是叫做天道政夫?」
渡良濑的父亲频频摇头。
「我什么都不能说,毕竟我并不是当事者。」
「既然如此,请替我介绍当事者吧。」
「别开玩笑了,慎也先生早已不在人世。」
「不是的,慎也先生当时的头顶上司,不是还在花菱中央银行吗?」
渡良濑的父亲愕然地看著我。
「你要我帮你联系藏持副总裁预约会面?」
「令嫒说您在金融业界的人面甚广,难道不是吗?更何况银行之间也有联系管道,您应该找得到人才是。」
「就算连络上了,那位也不可能见你吧!?」
「是这样吗?如果告诉他『有人对十一年前的事件很感兴趣』,或许副总裁会想知道我要求会面的理由。也请您转告副总裁,说我有个朋友是出版业界人士。『成为银行裁员政策牺牲者的社畜,玉石倶焚的惊人爆料』──不觉得这会是一篇相当有趣的报导吗?与其让八卦杂志将虚实难辨的臆测写成莫名其妙的报导,我想应该是说出真相比较明智吧?」
这下子我完全成为邪恶的反派了。即便渡良濑对我有好感,她父亲也绝对会坚决反对我们交往吧。
「……看来我的女儿有个可怕的主管。你这种人……这种人……」
「也就是说,您答应了吗?」
「我只负责转达,无法保证对方会见你。」
这就是渡良濑的父亲给我的答覆。
「爸爸……?前辈……?」
我转头看向声音来源,身穿大衣的渡良瀬绫正站在咖啡厅的柜台前面,表情十分僵硬。想必她已经察觉主管跟父亲之间弥漫著险恶的气氛。
渡良濑的父亲叹了口气,解除紧绷的情绪。
「绫,我不是要你在家里等吗?」
「对不起,可是我很在意……」
「谈话已经结束了,回家吧。」
父亲毅然决然地从座位上站起,没有对困惑的女儿多做解释。他放了五百元的咖啡钱在桌上。我主动表示要付帐,但他不肯退让。
「对银行员而言,那桩事件等同不愿被他人碰触的旧伤。即使发生在其他银行也一样,弊案与银行即使想切割也切不断,两者只能共生。」
我向渡良濑父亲离去的背影深深鞠躬,而他并没有回头。
还站在原地的渡良濑似乎慌了手脚,交互看著父亲的背影与我的表情。
「前、前辈跟家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慎说出了失礼的话。非常抱歉,现在他或许会对我相当反感。」
「那、那怎么行!!家父跟前辈若感情不睦,那我……你……总之就是不行!」
我安抚情绪激动的秘书,同时决定展开下一步行动。
虽然对渡良濑的父亲有些抱歉,不过我内心的疑惑已经转为确信了。
因此我接下来要直接去见「当事者」。
◆
我跟藏持副总裁的会面,被安排在新宿某间大饭店的会议室。只是为了跟我会面,藏持副总裁还刻意准备了这种房间,实在让我讶异不已。根据渡良濑父亲的说法,那里似乎是花菱中央银行长期租用的会议室。而他还说出了这样的感想──「选择在公司外会面,多半是因为要说的是他不想被其他行员听到的话题吧」。
这里就像是隐身于大都会的原始森林。在寂静的会议室中,我与大型银行的第二把交椅正面相对。房间里面只有两个人。我原本以为他会带秘书前来,想不到竟然是一对一。看来「不想被听到」一说似乎不假。
「你叫做枪羽是吧?你想跟我说的是什么事?」
交换名片之后,藏持大方地开口。他的身材矮小,乍看之下相貌贫寒,唯独眼睛像凸眼金鱼一样咕溜溜地转。这是评定身价的眼神,彷佛正在衡量我这个人有几两重。
「渡良濑先生说你想打听十一年前的不当融资事件,不过那桩事件已经结案,如今我没什么话好说了。」
「不瞒您说,剑野慎一是我从小就认识的好友,我跟他的父亲慎也先生也有数面之缘。」
副总裁的脸颊微微抽搐,而我并没有看漏。
「哎呀哎呀,儿时好友分别是主导裁员这一方以及被裁员那一方吗?真是讽刺。不过这件事我也帮不上忙,事到如今也不可能让其他人负责阿卡迪亚的案子了。」
「我并没有期待您帮忙,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真相?」
「当时担任新宿分行长的剑野慎也──也就是剑野慎一的父亲……是被您逼死的。为了替旧花菱银行收拾残局,您将核准政治家T先生不当融资的罪名推到他头上,像蜥蜴一样断尾求生。是这样没错吧?」
副总裁的表情扭曲了起来,彷佛在强忍已经愈合的伤口又被剜开的痛楚。
不过他在下一刻便恢复了原先的模样,扭曲的表情只维持不到一秒。简直像当著我的面戴上面具一样,表情转换的速度快得惊人。
「当时确实有部分这样的报导,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调查结果是新宿分行犯了程序上的错误,结果被推崇拜金主义的无聊媒体渲染成不当融资,只是这样而已。你就是冲著当时的传闻来向我兴师问罪的吗?」
「传闻啊……」
我观察副总裁的脸。彷佛戴了厚重面具的表情,让我难以窥视他内心的想法。不过先前稍纵即逝的「扭曲」神情,或许就是攻陷副总裁的线索。
若藏持是个真正的恶人,那他应该绝不会让我看到他的表情变化。就算被他人批评、传言他将剑野的父亲当成弃子,他也会满不在乎地装傻到底才对。这是我在对决百目鬼的时候领悟的道理。百目鬼完全不认为性骚扰有错,即使他对渡良濑做出的行为遭到揭发,百目鬼依然不当一回事。这种人才是真正的恶人。
然而藏持并非如此。
看得出他仍受良心的苛责。
既然如此,就由我这个恶人从这个方向予以突破吧。
「但事实上就是您舍弃了他吧?您让他负起所谓程序疏失的责任,再予以惩戒解雇,难道不是吗?」
「怎么可能。有谁会舍弃那种人才?剑野慎也是非常优秀的银行员,等到风波平息之后,他理所当然会回来坐上适合他的职位。」
「但是他自杀了。」
听到我这么说,藏持双目低垂。
「那真的是意料之外的变故……谁都没想到他居然钻牛角尖到把自己逼上绝路。」
「您没有暗中希望他快点畏罪自杀吗?」
「不是这样。」
「如此一来,给予天道政夫的不当融资事件自然得以不了了之。在他背负著污名自杀时,您没有暗自叫好吗?──很好,死得好。是这样吧?」
「不是这样!」
藏持的怒吼回荡在会议室之中。
「剑野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他为了组织牺牲自己,为了捍卫我等花菱派的名誉,独自背负骂名。得知他的死讯,花菱派的所有行员都流下眼泪,为了他壮烈的牺牲感到惋惜,我当然也不例外。这十一年来,我没有一天忘却他的牺牲,正因如此,我特别提拔他的儿子慎一,慎一也好好的利用了机会。他利用我一路往上爬,甚至跨越了父亲之死的阴影。他是真正的菁英,他有一天必将担起未来日本的经济。你瞭解了吗?他跟你这种渺小的社畜所抱持的觉悟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冷眼看著愈说愈激动的藏持。他确实不是坏人,他具备为组织牺牲的信念与觉悟。不过也可以说,就是这样才令人不敢恭维。
「无论理由为何,没有任何人必须为了公司而死。你们用『壮烈』形容这种事,恰恰说明了这间公司大有问题。」
「你这家伙竟敢亵渎他令人尊敬的牺牲!」
副总裁变得愈激动,我的心就变得愈冷静。我们的价值观实在差太多了。这是世代差异吗?还是菁英与社畜的差距?我无从得知。
「看来我们注定合不来,副总裁。」
我静静地继续说:
「其实我今天来,不是要找您理论,而是为了确定一件事。」
「什么?」
「知名政治家T先生就是天道政夫,这点您并未否认。」
藏持睁大凸眼,张开了嘴。
「啊……慢、慢著!那是……」
「我故意将论点引到慎也先生的自杀是对是错,结果你上钩了。你顾著肯定自我的结果,就是忘记否认最重要的疑问。堂堂大型银行的副总裁,居然会掉进这么简单的陷阱里。」
藏持脸色发青,牙关喀啦喀啦作响。
「那、那又怎样!这根本不能证明什么!光凭这种薄弱的证据,你以为检察官就会采取行动吗!?」
「检察官?」
我刻意耸耸肩膀。
「我冀望的并非法律的制裁,而是保住自己和部下的饭碗,就是这么简单。」
毕竟我只是一个渺小的社畜──
补上这一句之后,我径自离开这片空间。
◆
上午在中心处理完例行事务之后,下午我便前往六本木接受法令遵循管理室长•螳螂男睽违许久的审问。
在长达一小时的审问期间,我们不断重复千篇一律的对话。「你跟JK发生关系了吧?」「并没有。」「快点承认。」「我不承认。」。吱吱喳喳吱吱喳喳,螳螂男不断说教,而我则是左耳进右耳出。
螳螂男有些招架不住,语气透露出疲惫。
「我真的对你的固执感到傻眼,竟然在这一个月来不断否认罪行。可以这么顽强我也是服了。」
「我没办法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情。」
螳螂男冷笑一声,用指尖推了推过大的眼镜。
「做个假设好了,就算因为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联合客服中心真的成立,让八王子中心免于遭到裁撤,也不代表你犯下不当行为的事实会凭空消失。你受到惩戒解雇是必然的结果,你明白吗?」
「……确实是这样没错。」
「所以你何必浪费时间?根本就是徒劳无功。」
事情确实如这只昆虫所说。
如果联合客服中心真的可以成立,就算被阿卡迪亚开除,我也可以改投环球社的怀抱。不过与未成年少女有染的罪名不会因此洗清,这点确实恼人。
说到底,现在的情况也不容我要求太多。
我的战斗似乎总是以败战收场。
被螳螂男百般凌虐后,我顺道拜访直属事业本部。
我在那里跟事业本部长室田先生与副部长八木沼先生针对下周的会议进行讨论。这两位是我屈指可数的战友。我们确认过彼此的意志,以保留住各地客服中心为目标,讨论可用于达成目标的材料。
会议结束时,室田先生叹了口气。
「枪羽,到头来还是只能靠你了。」
「反正我迟早会被公司开除,乾脆在最后豁出去放个盛大的烟火。」
八木沼副部长哈哈大笑。
「豁出去的人最可怕啊。让那个美国CEO深刻体验这个道理,似乎也满有意思的。」
他在说话的同时,轻抚发量剩不到一半的脑袋。
副部长在元老员工当中也是资历最长的那批人了,大家都称他为阿卡迪亚的活字典。即将届满退休年龄的他似乎基于某种原因抱持著看好戏的心态,不过这样也好,毕竟我实在不喜欢「肩负公司的未来战斗吧!枪男!」这种调调。我只为自己与伙伴而战,只能考虑到视野内半径数公尺的范围,这样就够了。
室田先生不像副部长那么乐观,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
「枪羽,实际情况到底如何?你估计大概有几分胜算?」
「这个嘛,大概是一•五%左右吧。」
「机率很低了啊。估算的根据又是什么?」
「这是偶像大师灰姑娘女孩的SSR稀有卡释出机率」──我本来想这样回答,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室田先生的表情真的很严肃,感觉要是乱开玩笑,好像会当场被他压制在地。顺道一提,雏菜大约课了一万日币就抽到美波和爱丽丝,这样一想,机会似乎没有想像中那么渺茫嘛……我的大脑是不是已经被社群手游入侵了……?
「我跟剑野监察人是旧识。他是个天才,我们这种平庸之辈不是他的对手。」
室田先生难掩内心的失望。
「那不就是○%吗?别开玩笑了!」
「所以我不会正面与他为敌。我的对手只有高屋敷社长以及夏川社长,我会将全副心力专注于游说两人,让联合客服中心得以成立。」
「说服得了他们吗?」
「我会尽力而为。后天是星期日,到时我预计前往拜访高屋敷社长的家。那应该是我最后的游说机会。」
八木沼副部长睁大双眼。
「那个老顽固邀请你到家中作客?社长私底下向来不跟公司的人往来,这件事很出名呢。」
室田先生也十分感叹似的频频点头。
「你到底对社长施了什么魔法?」
「这个嘛,其实有种种原因。」
我如此含糊以对。花恋的事情到底要保密到什么时候呢?考虑到她高中毕业的时间,那就是两年。真的很久,我都忍不住想大叫「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了。
「对了,其他中心的动向如何?」
「大部分员工都面临裁员,不过似乎有部分员工仍顽固地抵抗。福冈中心的物部营业课长甚至扬言『有本事就现在把我裁掉,让我在旺季来临之前离开公司。』多亏有他,福冈中心的裁员计画迟迟没有进展。」
「哦……物部先生吗?这样啊。」
物部的绰号是「豆芽菜」,我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他那张苍白细长的脸孔。他本来应该是个胆小懦弱的人,之前受到水沟老鼠职权骚扰的时候,他差点没哭著跪下来求饶。如今为了捍卫自己的职场,他也拚命地以行动抵抗了。
过去他曾经在会议中表明支持我的立场,然而我因为被冠上与未成年少女交往的嫌疑,背叛了他的期待。
「枪羽啊,就当作是为了地方中心的其他同仁,这场仗非赢不可。」
「是。」
我肩负了众多员工的命运。
虽然我不是为了大家牺牲奉献的英雄,至少这次我得卯足全力一拚才行。
◆
离开室田先生的办公室之后,我在走廊上移动,这时有张熟悉的面孔从对面迎上前来。原来是门协总务部长。他是社长的心腹,被公司的好事之徒称为「马屁精」。
低头致意之后,我本来打算就这样和他错身而过,结果他却停下脚步对我说话。
「你在社长面前鼓吹了很多余的事情。」
「啊?」
中等身材搭配大众脸,称不上英俊潇洒,也不算是丑八怪,总之就是没特色的外貌。我抬起头,看向量产型大叔──给我这种印象的门协。
「就是联合客服中心那件事。我原本以为那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实现,没想到最近看起来,社长真的开始认真考虑了。」
「您说这是多余的事情?」
没错,门协点点头。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如今罕见地露出不悦的神情。
「我不希望社长继续在产险事业搅和,更没必要因此而得罪CEO。这已经不是在做生意了。」
「您不是社长的心腹吗?听说两位还是表兄弟的关系。」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眼睁睁看著那个人自取灭亡。」
门协直视著我的双眼,口中说出令人震惊的事实。
「把花恋小姐和公司命令的事情告知剑野监察人以及天道专务的人,就是我。」
「…………」
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一直都很介意剑野说的「社长身边有间谍」这件事,没想到居然是门协部长。
「我向来注重组织的和谐。继续跟CEO与银行进行这种意气之争,对公司没有任何好处。」
「真是深藏不露的老狐狸。」
我语带讽刺。
「这一切都是为了贵道兄著想,毕竟他是我的大哥。」
我想这番话并无虚假。他这么做并不是出于权谋算计,而是真心替社长设想。
「枪羽老弟,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开除吗?社长说你的獠牙过于锐利,你是否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意?」
「谁知道,应该是社长太看得起我了吧。」
门协摇了摇头。
「你不会被组织影响,总是在组织中扮演特立独行的一匹狼。这实在很了不起,连我这个老头子都忍不住对你竖起大拇指……但你这样是活不久的。」
「人生的目的是『长命百岁』,那可真空虚啊。」
我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回应,但对方完全不捧场。
「追随强者、乖乖听话、不当出头鸟,这才是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手段。因为有些人是我们惹不起的,为什么你就是不懂这个道理?」
门协的语气愈来愈强烈。他很少这么激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种表情。
于是我静静地开口:
「即使您口中的强者,试图将我以及我的伙伴扫地出门?」
「…………」
「即使那些家伙把我的尊严踩在脚下,这样也必须对他们唯命是从?公司没有这种权利,不管是谁谁都没有。就算社畜没有自尊,我们也有灵魂。我已经失去了重要的东西,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原来如此,你意外地很顽固。」
门协叹了口气。
「那就祝你旗开得胜吧,让我看看你这个社畜到底有多少能耐。」
「我不知道结果会是如何,不过我会奋战到最后一刻。」
◆
从直属事业本部回到中心的路上,我在六本木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手机的铃声突然响起。渡良濑的来电。我就快回到公司了,到底有什么急事?
于是我摀住单边耳朵,隔绝街上的噪音之后才接起电话。渡良濑用焦急的语气告诉我:
『权田课长失踪了。』
◆
回到八王子之后,我立刻联系法令遵循管理室。
负责审问课长的是另一个螳螂男。
『权田从前天开始就无故缺席,并未前来接受调查。』
螳螂男B以讨人厌的语气说出讨人厌的话。
『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过去常常有人承受不了调查的压力,就直接办理离职手续不再出现了,我想他应该也是这种情况吧。真是的,早知如此,当初不要动手打人不就好了?你也好,权田也罢,八王子的人是不是都不长脑袋啊?』
我当作没听到,直接挂断电话。
「伤脑筋啊……」
我本来打算今天跟课长好好谈一谈的。
哈姆太郎再怎样也是营业课长,同时也是八王子中心的资深员工。身为对抗裁员政策的急先锋,我说什么都必须让课长打消辞职的念头,绝对不能眼睁睁地看课长败给螳螂男或是水沟老鼠。
我为此找来的「救援投手」接下来才要派上用场的说……
就在我陷入苦恼的时候,渡良濑开口:
「要不要打去课长家看看?」
「不行,万万不可。」
课长应该没让家人知道裁员的事情。擅自联系的话,只会引发家人的不安,让课长的苦心白费。
「而且课长八成也不在家。若现在这个时间他真的待在家里,反而会引起家人怀疑,他应该跟平常一样穿著西装、带著公事包出门上班了才对。」
「可是课长既不在六本木,又不在八王子……?」
一脸讶异的渡良濑应该不知道吧。
『裁员』两字开始流行,是在一九九○年代──也就是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当时广为流传的印象就是「穿著西装的大叔独自在公园寂寞地荡秋千」。被公司裁员的上班族不敢让家人知道真相,每天还是一如往常地出门上班,无处可去的他们只能窝在公园打发时间。那些人孤独的背影,象徵著裁员有多残酷。
即便已经进入二○一○年代尾声,类似的构图恐怕不会改变。
课长的情况又是如何呢?
目前正值寒冬,他应该不会待在室外,极有可能窝在咖啡厅之类的室内空间消磨时间。然而八王子很大,我们完全不知道该从何找起。
思索片刻之后,我对渡良濑做出新的指示。
「利用兼职人员的联络网,打听一下课长可能出现的地点。他们建立的LINE群组里应该也有离职员工才对。」
这项指示立刻化为行动。兼职人员二话不说,马上透过LINE或是邮件四处打听课长的下落。
一个小时之后,总算是掌握了有力的情报。
今天没班的大妈刻意拨了通电话进来。
『权权他一定在那里。』
『听说两个女儿还小的时候,他经常带她们到那里玩。他还说自己有时候会跑到那里发呆呢。』
我跟大妈道谢之后,立刻赶往那个地方。
那里是跟车站相隔了一段距离的购物中心。星期六日挤满了开车前来购物的人潮,平时客人稀稀落落。现在已经过了午餐时间,美食街更只有小猫两三只。
美食街的一角,哈姆太郎痩小的背影赫然出现在距离饮水机最近的座位上。
他点的是冰开水和薯条,这应该是最不花钱的点餐方式。也不知道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只剩一半的薯条早已冷掉变形了。
见到这一幕,任谁都会为他掬一把同情的泪水,认为他就是所谓的人生失败组吧。
他确实败下阵来。
然而比赛还没结束。
「课长,您跑到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课长吃了一惊。发现来人是我之后,尴尬地搔搔后脑。
「我打算等到女儿的成绩公布之后,再把我已经辞职的事情告诉家人,所以才会假装出门上班,跑到这里来打发时间。也顺便翻了翻求职情报志……哈哈……」
免费的徵才杂志就摊在桌上。
「既然闲著没事,要不要回来帮忙?」
我刻意维持开朗的语气。
「马上就要进入旺季,到时候可是会忙翻天的。课长应该也很清楚会有多忙吧?」
「我哪帮得上什么……再说我都已经提出辞呈了喔?」
「辞呈还收在我的抽屉里面。」
「什么?你还没交给人事部吗?」
「当然,因为课长如果离开了,我会很伤脑筋的。」
哈姆太郎以圆滚滚的眼睛直视著我,接著软弱地摇了摇头。
「够了,枪羽。我已经受够这家公司了。我累了,只想要休息一下,放过我好吗……?」
他就像个忧郁症患者,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
「这样啊。」
我喃喃自语。
「不管我说什么,课长都听不进去对吧?」
课长默默地将一根薯条送入口中。早已不再酥脆,软趴趴的薯条。
「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一直跟您处不好,以前也发生过好几次冲突。您总是忠实执行上头的命令,我则是以第一线工作人员的需求为优先,合不来也是很正常的。」
「嗯,真的是这样……」
「我无法说服课长回心转意,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我不会轻易放弃的。」
「我知道,毕竟我过去一直是你的主管。」
「如果我说不动您,只要拜托能打动您的人就好了。这就是我的想法。」
这时有道人影走向这张桌子。
「可以坐你旁边吗?权田老弟。」
对方是个身材魁梧、面容精悍的中年男子。灰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身穿运动衫和牛仔裤,外面再套上一件防寒风衣,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上班族,不过这个人之前也是阿卡迪亚的社员。
课长抬起头仰望对方,愣愣地说:
「汤上谷次长……」
「应该是前次长才对。」
他坐到课长旁边,将盛放薯条的托盘放在桌上。
汤上谷先生在银行的裁员计画正式推动之前就主动离职了。在他辞职之前,曾经在棒球赛中与我们八王子队有对决的机会,也因为那次缘分而认识。
那个时候他跟就读高中的女儿发生了沟通上的问题,刚好跟课长现在的处境类似,所以我才请他过来一趟。
「嗯,这里的薯条满好吃的。」
眼睁睁看著前任次长以粗短的手指捏起一根热腾腾的薯条,课长露出讶异的神情。
「你怎么会来这里?你应该已经离开阿卡迪亚了吧?」
「我辞职啦。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现在刚好是午休时间。」
「您在哪里高就?」
「我在朋友经营的运动用品店帮忙。薪水虽然不到过去的一半,但也挺有乐趣的。有时候还得充当学校棒球队那些小鬼头的人生导师,彷佛连我自己都回到了过去的少年时光。之后我还顺势加入了业余棒球队,不是以应酬为目的的那种公司球队喔。我们在这一带可是数一数二的强队,没有比赛的时候还是得接受严格的训练。对了,这阵子我也经常到打击练习场报到。现在的打击练习场真是太厉害了,居然由职棒选手的CG动画来投球呢。你知道这回事吗?」
「这……我对棒球不是很熟悉。」
前次长滔滔不绝地聊起自己的近况,课长完全无法招架。老实说连我都吓了一跳,毕竟他之前不太常说话,感觉起来就是很难相处的人。他辞掉工作之后,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汤上谷先生将一根又一根地将薯条送入口中,同时继续说下去:
「多亏人生稍微走下坡,我才发现许多不同的乐趣。连女儿都说我好像变年轻了呢。只要锲而不舍地继续投下去,三流投手也能闯出一片天。」
哈姆太郎眯起双眼。
「次长真是了不起啊……我也想在女儿面前展现出帅气的一面。」
「你可以的,只要在接下来让她看到就好了。」
「我跟您不一样,汤上谷次长。我在工作方面乏善可陈,运动神经奇差无比,又没什么嗜好。这阵子小女儿甚至完全不跟我说话了,我根本找不到表现的机会。我跟您是不一样的。」
课长显然什么都不知道。
次长以前曾经被自己的女儿叫「土下座老爹」。
只见汤上谷先生黝黑的脸上浮现一抹苦笑。
「成为上班族之后,任谁都帅气不起来,每天尽是露出难看的样子。」
「那我到底要对女儿展现什么?」
「展现出真实的自己啊。让女儿看看自己的父亲是如何在职场上努力求生存的,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出来。」
我在一旁插话:
「也就是让她看著自己的背影吗?」
「哦,王牌就是王牌!说得好啊!」
次长厚实的掌心朝著我的背后使劲一拍,力道大到我差点喘不过气。看来他说自己接受严苛训练一事应该是真的。
「对,只能让女儿看著自己的背影。这件事我也是跟枪羽老弟学来的。」
课长双目低垂,紧咬下唇。
「事到如今,我还有可以展现的背影吗……」
「当然有。现在那只水沟老鼠和天道不是把公司搞得乌烟瘴气吗?勇敢地站出来,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让那些狐假虎威的家伙大吃一惊吧。」
这真是再直接也不过的激励了,就跟次长的球路一样。
我也趁机敲起了边鼓。
「三月一日在六本木有一场会议。是CEO会亲自到场的营业会议,也就是所谓的最后决战。让我们并肩作战吧,课长。」
「可是……我已经……」
课长无力地摇了摇头,削痩的双肩微微颤抖。
要他马上做出决定,显然有些强人所难。
「我已经把该讲的事情告诉课长了,我相信您会来的。」
于是我们就此告别。准备走出美食街的时候我回头一看,课长还是维持著先前的姿势。
「枪羽,我说的那些话可以吗?」
「当然,帮了大忙。」
我向特地在上班时间抽空前来相助的前次长表示谢意。
「接下来就看课长自己了。他以前可是人称『西东京代理店之星』的人物,想必不会就这样玩完吧。」
是啊──汤上谷先生微微一笑。
一切端看课长的心意。
八王子的命运,与他的决定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