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街区北侧的高级住宅用地,林立着世家居住的古老宅邸。汽车停泊在其中尤为显眼的一户门前。
木制的寺院风格门扉,圆木打造的门柱。瓦顶土墙自大门向两侧延伸。是一幢纯和风的宅邸。
门扉庄严地打开。
汽车再次驱动,缓缓进入宅邸内部。
宅院内耸立着好几株枝叶繁茂的巨大古木,树龄估计有好几百年。长明灯断断续续地点亮树丛。
明明是距离车站不远的住宅用地,却有身处森林的感觉。
而一道石板路如同切裂这片森林一般向前延展。
「……好厉害。」
「嘛,对平民来说是连做梦都会觉得虚妄不逊的豪宅吧。」
啊哈哈,男子愉快地笑着。敦志感到一时语塞。
沿着石板路到达了一个广场,有大约二十位应该是佣人的男女出来迎接,恭敬地低头行礼。
汽车关闭了发动机。
黑衣的女性点头示意后,敦志走出车外。
一群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将依抬出车子,乘上了担架。尽管穿着有点奇怪,应该就是所谓的医护人员吧。
而且男子下车的时候,需要佣人搀扶他。
他拄着拐杖走路。看来双脚并不灵便。走起来虽然并无摇晃,但左脚是拖着走的。
——受伤了吗。还是身体本来就不好?
楼房也像旅馆一样大。宽得离谱的前门,看上去无限延伸的走廊。
拄着拐杖的男子先进去了。佣人帮他脱下鞋子,他便不瞧敦志他们一眼就走向房间深处。
熊背的司机,则以与其巨躯毫不相符的安静脚步声跟随而去。
依也被白衣工作人员抬进去了。
黑衣的女性也脱下皮靴。
「是敦志君吧?进来就行。」
「啊,哦……」
由于没穿鞋子,袜子已经全脏了。从公寓跳下来后就一直这样。内裤也没有穿……这就没必要说了。
「看来发生了很多事呢。要是在意的话,就把袜子脱掉吧。」
「好的。」
「当成自己家就行了,放松就好。」
「但是……」
「不如说,对我而言世界哪一个角落都跟自己家一样。」
——对我来说不可能吧!
敦志被领进的,是铺上十四片榻榻米的大客房。由于没有一件家具,相当宽敞。
连日光灯也没有。照明只有房间中央的烛台。烛火在风中摇曳,映在榻榻米上的影子也随着起舞。
别说是风雅,敦志只感觉到毛骨悚然。
在那个煞风景的房间里,敦志一个人一直等着。
贰
男子吸了一口烟管。
「我的名字叫鞍马雹一郎。是这一家的家主。」
敦志不习惯地正坐等待了一小时以上。正当双脚开始发痛时,他终于打开一门素色的隔扇现身了。
「脚发麻了么?」
「啊,没有。」
「是么。那早知道就再悠哉一点才来了。」
「什……」
敦志闭上了嘴。自己并没有抱怨久等的立场。而且还有很多要问和要交代的事情。
雹一郎含着烟管。一缕紫烟随着话语漏出。
「鞍马一家,世代以退魔作为职业。在关东有什么麻烦的事情,基本都是需要经过我家的。」
「真是厉害……」
「怎么说呢。至于说到关西的同僚,则是以京都为根据地。嘛,和各种大人物更有交情的,应该是这一边。」
要是敦志看不见幽灵,也没和依聊过的话,肯定不会相信的。现在的话,就会接纳「这样的世界也是存在的」这一想法。
雹一郎一边抽着烟一边继续说着。
「就因为这样的家世,而我又如此的体弱多病……更主要是,没有干劲。」
「哈……」
身体状况不说,干劲什么的作为理由实在不好说。
「于是,上代的家主,就为我准备了依,作为灵能力者。」
——准备?
敦志从雹一郎的用词察觉到了他们的关系。恐怕是指,依是上代的家主带进来的,但是将依当成物品的说法让人生厌。
「小依,和雹一郎先生,并不是家人吗?」
「户籍上是兄妹。因为是上代家主的养女。然后——她是我的未婚妻。」
「哈?」
敦志一时没能明白。
雹一郎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
「我们一直作为兄妹养育,经常也会忘记这点,不过立场上仍然如此。她是在我十一岁时被带进来的未婚妻。那时依应该是两岁吧?记得。」
敦志有种要摔倒的感觉。
视野咕噜咕噜地转动着。
「依肩负着两个职责……一是代替我作为退魔师而工作。将鞍马家的力量,向恶灵,向当权者,向同业者继续昭示。另一个工作,则是留下退魔师的血脉。她就是为此而养育的。」
「……未婚妻,么。」
毫无现实感的词语。头脑一片发白,思考也无法集中。
雹一郎咧开嘴角。
「依的职责需要强大的灵力。让她外出也是修行的一环……只是发生了点麻烦。」
「是什么?」
「是你哦,敦志君。依喜欢上你了。结果让她的生命和存在意义都陷入了危机。」
——小依喜欢我?是恋爱的意义么?因此而陷入生命危险?那是怎么回事?
「究竟……怎么……」
敦志混乱得语无伦次。
「不明白吗?还是,不想明白?嘛,哪边都无所谓。」
呼,雹一郎吐出一口紫烟,盖住了敦志的视线。
喘不过气来,应该不仅是烟的缘故。
「依拥有强大的灵力。但纵使如此,她也变得无法使用灵力,为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和我一起……被一个强力的恶灵袭击。只是没法祓除那个恶灵。」
「就是如此。」
之前的战斗,依突然神情恍惚。说到那件事情还是知道的。
「我和……小依的力量……有什么关系吗?」
雹一郎露出一副从心底感到没辙的表情。
「喂喂,你在说啥啊。不就是你对依说的吗?」
在别人面前表现得普通点吧
心脏有种被贯穿的感觉。
敦志回忆起她失去战斗力的一幕。确实正是附近有人露面的一刻。也就是,在别人面前!
「……她、她听从了我的话吗?」
「才不是听从这么轻巧的事情。你的话语刻入了依的心里。而且是一句,一句地呢。言语能让人获得力量,也能让人丧失所有。祝福与诅咒,从根本上是同类的。」
「诅咒……我的话?成为了咒术!?」【呪詛=呪術(magic),简单来说包括祈祷、占卜、巫医(精神及草药方面的治疗)、诅咒(这个才是通常说的呪い[のろい])、祓除。在这里译为咒术,诅咒只是其中的一种使用。伍章将二者混为一谈,已经修改】
「啊,就是这样。」
牛鬼说敦志「愚蠢透顶」,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为敦志而战的依,却正被敦志本人,施下了封印灵力的咒术。
「为、为什么……我的话会导致这个结果?难道是,这眼睛的缘故吗?」
「鬼眼么。确实威力强大。大多数退魔师的咒术,与之相比就跟小孩子玩耍一样。但是并非如此。听好了,敦志君——能将话语刻入人心的,是‘爱’。」
「爱……?」
「爱!依喜欢上了你。她爱上了你。无论说多少次都让人恼火。爱啊正是爱!」
雹一郎这样也还是反反复复「爱」这个字。
「正是所爱的对方的话语,才能铭刻在灵魂之中,对灵力产生巨大的影响不是么。依所爱的又不是鬼眼!即使鬼眼威力强大,也是没法给人施予咒术的。」
「什、什么啊,那种事情……我不明白啊。我这人明明一无是处……总是在乎班上同学的脸色,而说了过分的话。就这样还屡次被救……明明还让她哭了的!」
「啊啊,你就是最差劲的废柴混蛋。换我的话早就抛弃你一百次了。不如说,我会将你咒杀掉。现在能这样面对面谈话,连我都为自己的忍耐力而惊讶。真是的,依也是有够爱折腾呢。」
「呜……」
我明白的。只是,即使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也无法改变自己的无力。一股热流涌上眼角。视野随之扭曲了。
雹一郎鼻子嗤笑一声。
「哎呀哎呀,把你弄哭了吗?」
「才、才没哭!」
敦志咬紧牙关,使劲摇摇头。
雹一郎站了起来。他鼻子一哼声,甩下一句「没兴趣了」。
「说到底,初恋什么的就和麻疹差不多,我会抚慰她的。就为此才让她到外面去的。」
「那是,什么意思……?」
「悟性真差啊。你就是麻疹的预防疫苗哟。当她成为大人后,要是迷恋上了商业对手就麻烦了吧?有弱点的道具用起来不就不太灵便么。所以嘛,什么都得经历一下的。本来……就没想到她还在小学生的时候就迷上了一名高中生呢。」
他啊哈哈地笑着。
敦志感到肚里燃起一股怒气。
「你、你这家伙……竟然只把小依看成是道具么!?她是你的未婚妻吧……」
正当他要站起来时,却被雹一郎的视线射止了。
「有用的人就是道具,没有的人就是垃圾,不外乎两样。怎么了,要给我提意见么,明明只是一个眼睛潜力强大,却派不上用场的一般人?至少先学会自保再乱吠吧。依的伤势就是你的无知与无力的结果哦。」
「呜呜……」
沸腾的怒气并无消止。无法接受的情感如漩涡翻滚着。但是,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忘记吧。依跟你所处的世界是不同的。」
「这种事情!」
即使不说也知道。只是无法老实地接受而已。
「不要再在依的面前出现了……本该这么说的,也没有必要了呢。鞍马家不会帮助你的。你这张脸,我是最后一次看见了。」
「那是说……」
「这一次,因为你对依来说也不完全是陌生人,就将你顺便救回来,也将这边的情况交代了。但是没有下一次——这个世界还没温柔到,能让这种又没钱又无力又无人缘的家伙活下来。」
并不知道从牛鬼手上守护自己的方法。
前途变得一片黑暗。
但是,要是怨恨对方抛弃自己才更不合理。这还是可以理解的。雹一郎的做法是正常的,来救助自己的依才是特别的。
自己一直因她的温柔才能活下来。
敦志深深呼了一口气。
「你将小依当成道具的说法,我觉得是错的,我很讨厌。但是,你不帮助我的判断是理所当然的。」
「嗬,真意外呢。不去颜面尽失声泪俱下地乞求让自己活命,也不满口怨言地责怪我么?」
「被别人拒绝什么的……早就习惯了。」
敦志站起身,拉开通往走廊的隔扇。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前面是一个中庭。
暗夜之中,树木的枝叶在长明灯照射下,随风摇动。
突然想到。
「……我能为依做到的事情。除了消失之外,也还有一件吧。」
「能使依的工作变得轻松的话,有吧?」
「在左眼也被夺走之前……」
「虽然很愚蠢,不过这是最好的。」
叁
走出大门,本来聚集了这么多的佣人,却都彻底不见了。
只有一个人。倚墙抽着烟草的黑衣女性,向敦志投来了视线。
她的黑色夹克半脱到肩部,从衬衣的胸口毫不在意地袒露出了肌肤,这种打扮有点难以正视……
敦志微微低下了头。
他也被这个人救了一次。
「……说来,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呢?」
「唔,可不想告诉一脸死相的男孩子呢~」
「我露出这种表情了吗?只是想请教一下,救过自己的恩人的名字而已……」
她耸耸肩。
「我叫山田。叫菲欧娜就行了。」
「……毫无关系的爱称呢。」
「母亲是意大利人。我的原名叫菲欧莲蒂娜。」
「啊啊,是名字部分的简称啊,抱歉。」
「骗你的。只是帅而已。」
好像之前发生过类似的对话。
「……莫非,你和小依很熟吗?」
「是呀,一起出行的机会很多。她的格斗技也是我教的。不过,怎么知道的?」
「你们很像……说话的方式。还有习惯之类。」
她格格地笑起来。只希望这种笑法还是别传染给依比较好。
「总之,山田也好菲欧娜也好,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最多只会被斩一刀而已!」
名为自由的强制选择!?
「……就叫菲欧娜小姐吧。」
她又笑起来,之后叹了口气。
突然以严肃的神情盯住敦志。
「老大的决定是绝对的,所以我不会帮你。我是站在敦志君……或者说是站在小依的一边的。所以告诉你一件事。」
「是什么?」
菲欧娜左手夹住叼着的香烟,将脸紧凑上来。那双眼瞳浑浊却又如利刃般锐利。脸上的伤痕即使不愿意也映入了眼帘。
敦志不由屏住了气。
「敦志君的眼睛。究竟封印住它们的是谁。」
「哎,你知道吗!?」
「你还没注意到吗?」
「完全不知道。我是一头雾水……」
「一直咏唱着咒术,将这副眼睛的力量封印的人,你应该有头绪吧?」
「就说了,没有那种人。」
她呼出一口紫烟。与雹一郎的烟管不同种类的烟草的气味,萦绕在鼻子周围。
不知为何敦志的心跳加快了。
菲欧娜张开双唇。
「就是你自己。」
敦志一时语塞。
她是说,敦志自己封印了鬼眼的力量吗?
「……你、你在说什么呢。那种事情,我这样的人,不可能做到吧。」
「刻在你身上了哦——幽灵什么的才看不见。」
敦志全身僵直了。
是自己一直在念叨的话。
明明是一定要听的内容,却怎么也不想听。一股想塞住耳朵的冲动涌起。
「敦志君,讨厌自己吗?」
「那……」
胃里像塞了块石头般沉重。
「我不会原谅你的。」
菲欧娜揪住了他的衣襟。
「小依一直很珍视敦志君,要是敦志君不重视自己的话,我不会原谅你的。」
和雹一郎正好相反——语气可怕却又充满温情的声音。
退缩的想法,动摇了。
伍
直到穿过宅邸的正门时,走了相当一段距离。乘车时并没意识到有这么远的。
离开森林般的宅院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白。
明明没睡却感觉神清气爽。
再步行片刻就回到了认识的地方。
——说起来,就在这附近吧。
民居隔墙之间的狭窄参道,伫立在温暖的阳光中。里面就是和依一起去过的,祭祀着土地神的神社。
敦志自然地挪动了脚步。
要是直接回家,之后怎么办。要是去学校,那个巨大的妖怪会出现吗?不想给大家添麻烦。
干脆自己——这一想法刚刚产生,便想起菲欧娜的话而将其碾碎了。
敦志沿着铺满玉砂利的参道前进。毕竟只穿着袜子,偶尔会被尖石扎到脚。
青苔的味道,跟那天晚上一样。
敦志站在前殿前面。
在柔和的阳光中,神社看上去完全是另一座建筑物。注视着就让人心境平静。
本想参拜一下的,可惜钱包被会长抢走了,没有带着。
又考虑了各种事情。
会长平安无事吗?
要是和公园水池里一样的话,牛鬼逃跑时咒术就该解除了。现在应该回家睡觉了吧。
应该不会再操纵她了——对牛鬼来说没有必要了。那家伙已经抢到了鬼眼,即使有护身符也会被他看见。
护身符么。
结果,自己只剩下这个了。
敦志拉起系在脖子的细绳,将护身符从胸前抽出来。和纸做成的人偶呵呵地笑着。
尽管没有香钱了,敦志还是握紧护身符祈祷着。
「希望……能让小依从我这种人的话语里解放出来。」
希望能将咒术消除掉。
这一愿望不假思索就随口而出。并不是放弃了自己的安危什么的。
后悔的心情越来越强烈。
陆
已经彻底早上了,敦志和上班上学中的工薪族和学生们擦肩而过。
他们都以惊讶的神情看着敦志……
没办法。
夹克和裤子都伤痕累累。提包一个没带,而且连鞋都没穿。只穿着在砂石路弄脏的袜子。
虽然应该看不出来,其实连内裤也没穿。
终于回到公寓前了。
崩塌的建筑物与倒下的电线杆映入眼前。在黄色的围栏中,工作人员正开始清理现场。停电通知的牌子也竖起来了。
突然注意到公寓前面有谁站着。
她穿着高中部女子校服。
一瞬间想到可能是会长,但认真一看是另一个人。
淡红的头发扎往两边。她一看见敦志便一跃而起,发辫也活泼地跟着跳动。
她笑容满面地跑过来。
「早上好——!!」
「啊……美穗同学。」
「现在正要上学吗?呀——真巧。我恰好路过呢——难得有机会不如一起上学吧!?」
「诶?你不是站在公寓前面么……」
谁都会觉得是在等人吧。
难道是在等敦志?这样说来,之前好像告诉过她公寓的地址。
美穗抱住头,看来注意到哪里弄错了。
「先、先等一下,再来一次!应该说,怎么会从公寓的外面过来啊!?夜不归宿!?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变成这副样子!?」
「怎么说呢……」
「就像跳窗而逃,然后从屋顶摔下来的情夫一样哦!?」
「不,不是那样啦。」
虽说是夸大解释,也并没完全猜错,现在还是先否定为好。
敦志努力挤出笑容说「没发生什么需要担心的事啦……」,美穗还是摇摇头。
「当然会担心啊,穿成那样,还露出那种表情。」
「哈哈……看来我的表情非常糟糕呢。」
总是会被人这么说。
「没事吗?」
「啊啊。」
「要去吗,学校?」
「那个……」
夹克的袖子被捏紧了。
美穗以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怯怯地仰望着敦志。
「我是一个,什么都不了解的笨蛋,也许有许多事情都没有注意到……」
「美、美穗同学……?」
被湿润的双眼盯着,这种时候心跳不由就加快了。
「你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情境吗?」
「是在大讲堂吧。」
「嗯。身材高大,手足修长,觉得很帅哦。」
「哎、诶……是我吗!?」
「而且会好好听我说话……敦志君很温柔呢。所以一定,讨厌我这种轻浮的女孩子吧?」
「不,那个,说讨厌什么的……」
——这,难道就是,是那个吧?我,难道在听着不得了的内容?
美穗连耳根都染成了通红。
「只是有时,会觉得你和大家有点不同呢。」
「很、很奇怪吗……」
「感觉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是、吗?」
被美穗紧紧盯着,敦志也无法移开眼神了。
「敦志君,还、好吧?」
「嗯……」
「要去、学校吗?」
再次听见这句话,这次没法摇头拒绝了。被上涌的血气冲昏头脑了吗,不知道该怎样应对。
美穗扯了扯敦志的衣袖。
「这个样子上学不行吧。书包也应该在房间里?」
「大概……」
「去准备吧,我会帮忙的。」
「诶。」
「呐、呐,让我到你的房间也行吧?在外面等太无聊了。」
「啊……嗯。」
敦志被推着进了公寓。
乘上电梯后,偎依过来的身体传来的温度,让敦志的头脑一片混乱。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不觉到了四楼。
走出电梯,踏入走廊,步向自己的房间。
敦志注意到,贴着自己的美穗肩膀传来的颤抖。
「怎、怎么了?」
「啊哈哈……可能有点紧张了呢。进入小智之外的男生的房间,还是第一次呢。」
「这样啊……」
「觉得我是来玩的么?」【遊んでるとか思ってた?,虽然这句话很简单,不过没确定是什么意思】
「诶,不是!没有……那么想过。」
敦志打开了房门。
柒
房里响起了水声。
门内一侧便是淋浴间。在单薄的门扉对面,传来了淋浴的声音。
「咦?」
浴室门前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是水森学园高中部的女子校服。
还有黄色的缎带。
『噢噢,你回来了……?』
淋浴的水声停止了,里面传出有点含糊的女声。
难道是,敦志想起。
浴室门推开了。
会长探出脸来。
一头濡湿的长长黑发,流淌在圆润的香肩上。沾在柔滑的肌肤上的水珠微垂欲滴。
她露出少年式的爽朗笑容。
「哎呀——一醒来发现你已不在了,都早上了还不回来,我很担心哦?总不能连门也不锁就回家吧,一直在等你呢。」
视线略微从她的肩膀下降,可以隐隐约约看见的曲线,让人遐想掩藏起的膨起。呼之欲出的圆润曲线。
「裸身么!?」
「嗯。抱歉,先借用一下浴室。刚好身体的味道有点、呢……哈哈」
说着这个的会长脸颊染上一丝绯红。
——这个害羞点微妙地错位了吧!?
确实会长一直被操纵着,也许连洗澡的机会也没有吧。但是该害羞的不是这里吧。虽说看不见,但是也不用裸身和男生说话吧!
敦志感觉心脏快要不对劲了——还是说,自己才是有问题的一方?有点丧失自信了。
「啊啊,不,要使用浴室嘛……我完全不介意的……」
视线前方还落着被扯破的敦志的内衣。
——这是什么情况?
这不看起来就像会长留下过夜了么。而且还一直在等自己回来。不过也不算说错。
敦志察觉到来自背后充满杀气的视线。
冷汗直流。
「……不是这样的。」
「会长在敦志君的房间……会长在敦志君的房间……会长在敦志君的房间……会长在敦志君的房间……会长在敦志君的房间……」
瞳孔放大的美穗,反复嘟哝着同一句话。
有点可怕。
「啊哇哇,请不要误会虽说过夜和等我回来是事实但并不是美穗同学想象的那种让人难为情的关系我和会长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哦!?」
一口气说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
「嗯。你明白了吗!?」
「就为了让我看见这一幕,才将我带到房间的啊。」
「完全没在听——!?」
在敦志的惨叫结束之前,美穗已经飞膝一蹴!
「咕喔啊!?」
毫无准备动作的一击直接命中心窝,敦志身体几乎弯成了直角。
啪嗒跑开的脚步声。敦志忍痛抬起视线,只能看见已经冲向楼梯的美穗的背影。
「敦志君这个,笨蛋~~~~~~!!」
她的声音响彻了走廊。
会长少有地发出了不镇定的声音。
「抱、抱歉。似乎是我犯了什么重大失误?」
「不会……都是我的错。」
「不用追上去吗?」
「……也是呢。大概,还是会伤害到她的。就这样比较好。」
尽可能还是不要将美穗卷进来比较好。
冷静考虑一下,有可能不是会长而是牛鬼在等自己回来。带着美穗回来,简直是愚蠢的做法。
「我真是太没用了。」
「放心吧,比起连这种想法都不会有的人,已经可靠多了。先不说那个,现在比起讨论观念的话题,还是想先讨论点具体的问题。」
「……啊,好的。那样的话,你洗好之前,我在外面等着。」
「嗯,就这样。」
捌
会长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在敦志面前坐下。当然现在穿着校服,而不是裸身了。
「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什么问题?」
「我做了什么?花了很长时间寻找你的下落,最后终于到达你的家时,都可以朦朦胧胧地记得……」
「看来是的。」
「啊,说起来,有件事必须向你道歉。那、那条内裤……」
她红着脸道歉,敦志也难为情起来。
「……请忘掉吧。」
「抱歉。」
为了拭去两人间尴尬的气氛,敦志问起「还有其他记得的事情吗?」。
「呼嗯……自从看着你从阳台跳下后,记忆便中断了。不管如何都给你添麻烦了呢。」
「请不要在意。从阳台跳下是我自己擅自决定的。」
她只是受到牛鬼的操纵,并没有做错什么。
「为什么要跳下去呢?」
「呃、那、那是因为……想飞起来还是说……比起那个!会长,听说你从周五晚上就没有回家了。这样没问题吗!?」
「今天是周几?」
「周一……不,已经是周二了。」
她露出惊愕的神情,然后托着眉间小声说着。
「果然只能怀疑自己不正常了么……啧。」
「不,其实……」
本想说明真相的,但谈到幽灵的话题,要是她不相信就毫无意义了。还是改变话题吧。
「……和家里联系了吗?」
「还没。」
「学生会的各位也很担心,还是快点联系比较好哦。」
「没错。能借一下电话吗?」
「啊,不好意思……」
房间的角落,躺着一台已经成为废品的手机。
「这个不能用吗?」
「泡过水后已经坏掉了。」
敦志捡起掉在手机旁边的钱包。扔掉变成破布的内裤。虽然现在才收拾。
会长戳戳手机,说着「原来碰到水之后会坏掉啊」。看来机械白痴的传言是真的。
「总之还是先回家为好吧?」
「不。去学校吧。」
「不回家吗!?」
会长飒爽地站起来。
「记忆先不说,身体上并无问题。从学校打电话,既能联系到家里,也可以出勤。还能和学生会成员见面。各方面都更有效率。」
「哈……」
「还要照料屋顶的花坛呢。」
「真是忙碌呢。」
这个人一直都是全心全意地努力,并且认为这是理所当然而从不怀疑。
这样的她却忽然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哈呜~」
「会、会长!?」
她一头趴在地毯上,一动不动。
咕~一声响起。
是空腹的声音。
「……会长,吃过饭了吗?」
「说来……记得应该没有。」
「先吃饭吧。」
「不行。不可以迟到。」
「准时也很重要,但是要是在上课时倒下了,也会给大家添麻烦吧?」
「唔。也有道理。」
「我去准备点什么。」
「麻烦你了。」
敦志将之前买下的两个杯面泡好。会长以惊人的气势同时吃起了两份。
又响起了咕~的声音。
这次是敦志的肚子发出的。
两人都脸红了。
「难、难道,我连你的份也吃掉了吗。要是还有的话,让我来做好了。」
「啊——那就拜托了……哈哈。」
会长将水壶放上炉子。
火力的调节看来过头了,重来一次。
入学典礼当天帮过自己的学姐,现在站在自家的厨房里。在全校学生面前落落大方地进行演讲的人,在自家准备杯面。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在敦志发呆望着的期间,她保持背向敦志的姿势说着。
「吃完这个就出门了,先准备好吧。」
「我也要去吗?」
「竟然在我面前公然宣布翘课。你真是个问题学生啊。」
「啊,不,并非这样……我,已经不去学校了。不能去学校的。」
壶中的水开始沸腾了。
「……可以问一下理由吗?」
会长仍然背对着敦志。提问的语气冷静下来了,并不是责怪的口吻。不如说是在担心。
胸口一阵揪紧。
「要是我去学校的话,就会给大家带来麻烦的。」
「为什么?和大家关系不好?」
「大家都是很好的人。所以才不想将大家卷进来。」
「究竟是卷入到什么之中?」
会长关掉火。
水壶还咻咻地喷着蒸汽。
要全部说清楚吗?但是被幽灵盯上什么的,怎么说也不觉得会相信吧。
「……应该怎么说呢,总之,已经不想去学校了。」
会长沉默了。
让她生气了吗。
她的肩膀微微地颤抖起来。
「咕……呼、呼呼。」
「哎?」
「呼呼、呼呼呼……」
会长回头时,脸上已经再现出烂醉如泥的神情。那冷漠的笑容再次挂在脸上。
「为什么!?」
会长在房间四处张望。
「看来……只有、你、呢?」
「是牛鬼么。」
「还以为、鞍马、那群人、会来的……被抛弃、了么……还是说……」
「已经没有操纵她的必要了吧。快放了她!」
「可以……只要,你跟着、我来、呢。」
「我明白了。」
「呼呼……来吧。」
踩着晃晃悠悠的步子,会长走向了大门。
接着说。
「咕呼、呼呼呼……就这么、重视她、么。这个女人……明明、又不属于你。」
「对同伴相食的家伙来说,应该不会明白吧。」
「比自己生命还重要、么。」
「……这种时候,也是会有的。」
「你真是、愚蠢之徒、呢。」
「一般而已。」
只是被牛鬼以会长的容貌这样说,有点难以释怀而已。
拾
敦志被带到的地方,正是水森学园。
正门本来是关上也不奇怪的时间了,却像等候敦志一般敞开着。
如同假日一般静谧,连说教迟到学生的老师也看不见。
就跟入学典礼那天一样。
那时,会长帮助了自己。
现在,在身旁走着的她看上去如同另一个人。憔悴的脸,混浊的眼神,冷漠的笑容。
——想做点什么。即使不知道方法也好!
敦志不由想起了,在这种时候特别可靠的白发少女的身影。
穿过正门。
忽然似乎听见了一个声音。
在这里等着的话……觉得就还会见面的……
——小依!?
敦志慌忙四下张望。
不在。
不可能在的。只有一排翠绿鲜艳的樱树林立着。
还有被操纵的会长。
「咕呼……开始害怕了、么?」
她看着停下脚步的敦志——牛鬼嘶嘶发笑。
「才不是害怕。」
没有依的身影。
完全是幻听吧。
当然了。依身负重伤,现在应该在家里静养的。但是为什么呢,有种她就在身边的感觉。
回想起她以认真的神情仰望着自己的身影。
学长的眼睛拥有非常强大的力量。那就是——鬼眼哦。
强大的力量么。
敦志以谁都听不见的细小声音自言自语。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将这份力量封印住了。而且,连小依的力量也封印住了……对不起。」
在这种地方道歉毫无意义,敦志自嘲地耸耸肩。
有种依就在附近的,不可思议的感觉。明明只认识了她几天而已。
「不行呢,明明是别人的未婚妻……」
所谓的未婚妻,也就是还没有结婚吧,就算这样,对依的这份思念,也会让她难办吧。
——不对,人家本来就还是小学生啊。
思念也好被思念也好,都还没到那个的年龄吧。
都怪雹一郎说了各种有的没的,自己也莫名其妙意识起来了。明明还是命悬一线的局面。
敦志小跑追上默默走着的会长。
到达的目的地是大讲堂。
并不是平常学生使用的大型入口,而是从职员用的后门进去。
舞台侧翼的准备室,钢筋和混凝土都已经开始剥落,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冰冷、寂静而杂乱。
鸦雀无声。
前面有两条楼梯。
用铁管和铁板搭成的简陋的楼梯,两条都通往上方。
一条楼梯通往操作照明和音响的控制室,以及直通至大讲堂的屋顶。
另一条通往大讲堂的舞台。入学典礼时,会长在学生们面前演讲的地方。
会长开始踏上通往舞台的楼梯。
「……到那边去吗?」
「马上、就会明白了。」
敦志也踏上了舞台。
大讲堂里面一片漆黑。舞台和观众席都是。只能隐约看见泛着绿光的紧急出口指示灯。
会长走往舞台的中心。
敦志则留意起隐没在黑暗之中的观众席。眼睛习惯昏暗的环境后,察觉到观众席上有什么。
灯光亮起了。
「呜……」
在强光下不由眯起眼睛。
观众席被大量的学生们占满了。
从小学部到高中部,共计数千位学生。所有人脸上都浮现出与会长一样的,淡漠的冷笑。
敦志整个人僵住了。
不由得发出了惊慌的声音。
「呜、呜哇……呜哇……」
退后几步。
心脏有种要被掐碎的感觉。
舞台的中央,响起了咕噗的吹泡泡声。
「……总算、来了。」
「怎、怎么回事,这究竟……怎么回事!?」
裹着赤褐色外套的高大男子站在那里。并不是那个庞大异常的身躯,只是比敦志高一个头而已。
右眼放出了青白的光辉。
是鬼眼的光。
「咕噗、咕噗……我打算、让你看看、的。」
「炫耀到手的力量么?现在可以操纵这么多的人之类。」
「这是,阅兵式。」
「那是什么?」
「咕噗……让军队、整列,由司令、来检阅。」
是将大家整编成军队么。只是抓敦志的话太小题大做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
「咕、咕噗……这是战争!和鞍马的战争。只要我获得了力量,他们总会来祓除我的……那样的话,由这边、先做好准备才是上策……咕啵。」
「什么!?」
「你以为、让鞍马保护自己……咕噗……我就没法、夺走……另一只、鬼眼、么……咕噗、噗噗!」
牛鬼眯起眼睛。在喜欢的东西面前,似乎有舔舌头的习惯。
敦志后背冷汗如雨。
「先、先等一下!对了,不是说会放了会长么!?约好了吧。」
会长挨着牛鬼站在一旁。脸上还是那张虚伪的笑容。
牛鬼大笑起来。
「唔咕……会放了她的。在战争之后、吧。」
「你这家伙,别开玩笑了!」
「你的左眼我也收下了!!咯啵……那样的话,我就连鞍马也……甚至连沉眠之蛇也……!!」
情况危急了。
首先要通知依——不,即使不允许和她见面也好,至少能通知到鞍马的哪一位也好!
敦志转身飞跑。
回到了舞台侧翼。
只是,大讲堂的出入口都已经被堵上了。
脸上挂着冷笑的教师们已经等着了。他们发出嘻嘻,格格的笑声望着敦志。
背后传来牛鬼的怒吼。
「会让你逃、吗!!」
密集的脚步声从舞台一侧迫近。
在大讲堂的观众席上的学生们,现在已经成为牛鬼的军队了。
「该怎么办……该怎样做!?」
敦志砸了砸舌头,毫不犹豫地踹开扑到面前的教师。自己对运动还算擅长。
回想起在公寓被袭击的一幕,还是存在突破包围逃跑的可能性的。被操纵的人们缺乏平常的敏捷性。
敦志跑上了通往天花板的楼梯。
被操纵的人们也聚集在楼梯上,你推我拥而像骨牌般倒下。比起军队,更像是一群僵尸。
不管如何,等待着自己的,无疑是被抓住的黑暗未来。
就像爬梯子一样赶紧登上楼梯。
走出了屋顶。
拾壹
大讲堂的屋顶相当宽广。
看来连打棒球都可以。整体呈六角形,从中央向外侧缓缓倾斜。
趁追上来的人们在下面挤成一团,敦志关上了楼梯间的铁门。
不到片刻,门的另一侧传来了撞门的声音。
只是并没有转开门把的迹象。肯定是争先恐后地挤在门前,相互推拥挤压发出的声音。
——要是大家都没有受伤就好了。
如果牛鬼自己追上来的话,这种门一下就会被打开了。
总之在他们破坏掉或者打开门之前,先拖延一下时间。趁机从外侧下去的话,还有逃跑的机会。
必须逃出去,然后将牛鬼的事情告诉雹一郎。
虽然已经被鞍马家断绝了关系,但与依安危相系则另当别论。得想办法将这危机传达出去。
大讲堂外墙并没有楼梯,高度也轻松超过了十米。
不过,从屋上垂着『祝足球部进入全国大会!!』或者『春季学园祭在5月17日开展』等等的标语。
——沿着那个滑下去的话!
敦志冲向屋顶的外缘。攀着齐胸高的栅栏向下张望。
「什么!?」
下面,相当数量的学生们已经包围了大讲堂,仰望着这边。
他们在严阵以待。
要是顺着标语滑下,在踩到地面之前肯定会先被抓住的。
「这已经,没辙了吧……」
腿上的力气都泄掉了。
绷紧神经的紧张感也开始消失。
「……不行吗。」
敦志跌坐在地。
他翻起胸前的衣服,从里面掏出依做给他的护身符。珍惜地用双手包裹着护身符,紧紧握住。
再次想起了依。
「早知会变成这样,最初没有相遇就好了。要是没有遇到我的话,小依就不会被设下奇怪的咒术……要是没有……喜欢上、我这种人的话!」
他使劲甩了甩头。
「不……不对。不对的。小依的心情,和喜欢是不同的。这只是,那个叫雹一郎的人的一面之词。真是愚蠢的误会啊……只有我从本人口中听见的才是真的」
咣地,大讲堂摇晃着。
平时是会让人惊慌失措大喊大叫的摇晃吧,现在却有一种怎样都好的心境了。
「……小依很重视我的事情,而第一次的感谢,也是来自我的。仅此而已。」
制作护身符的那天,她自己这样说了。
能听见真挚的一句『谢谢』……我很高兴。
仅仅是偶然。是幸运。到此为止罢了。
「比起她的心情,还是很担心呢……给她,添麻烦了。」
就因为敦志的一句话,害得依在别人面前失去了灵能力。
「小依明明今后还得继续退魔师的工作的……因为我的错而不能再战斗什么的……」
不知不觉敦志就对着护身符,如同依就在身旁一样说起话来。无意中产生了这种感觉。
再一次,咣地,大讲堂摇晃着。
「……小依,和我说过希望我活下来……但是,我才更希望小依你能活下来。诅咒什么的都忘掉吧。拜托了——希望你在任何人面前都能挺起胸膛,坚持自己的信念!活下去!那个率直,而又温柔的你……我,我——」
最后的话语从敦志的口中说出来时,跟大讲堂的屋顶被压塌的轰鸣,恰好同时发生。
一头巨大的怪物,攀上了外墙。公牛的头部,蜘蛛的躯体,锋利如刃的脚。还有,青白色的右眼。
牛鬼滴落着唾液。上空传来了巨大而沙哑的嗓音。
「到此、为止、了……咕啵。」
「……看来是的。」
敦志站起来,抬头瞪着对方。
楼梯间的铁门被叽地打开了。
冷笑着的人们,从门内熙熙攘攘地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