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念旧c、YUMIKA、五月鲤
校对:念旧c、次凝
图源:小村雏
真尴尬。真想死啊。
我边走边这么想。内心激烈。
和东京比起来,函馆的空气弥漫着紧张。一走到建筑物的阴影里,就会感受到一种肌肤被冷膜包裹般的寒意。寒冷得根本不像是十月下旬。尽管如此,我的腋下依旧渗出汗水。手汗也很夸张。而原因就在于这异常强烈的不自在感。
四个男生在我前方并肩走着。他们占着人行道的大部分宽度,兴高采烈地聊着天。各自穿着大衣或是羽绒服,里面是和我同一学校的制服。他们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是这次修学旅行的组员。然而,我已经一言不发将近三十分钟了。
最初,我还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附和几句。但渐渐地我感到空虚,从后退一步变成落后大概两米左右,现在连当个听众也放弃了。
除我以外的四人在学校里是关系很好的团体。午休时也能常看见他们四个聚在一起吃饭。而我从没有加入过他们,甚至连对话也基本没有过。而像这样一起行动,还是第一次。即便不情愿我也会意识到,自己在他们其中就是个异类。
我痛切地感受到,自己果然不应该来。
“麦野也这么觉得吧?”
“诶?”
我抬起固定在斜下方的视线。走在前面的一名男生朝这边回过头来。是同班的永井。
我慌忙拉近和永井他们的距离。
“啊……不,不好意思。刚才在说什么?”
“哈哈,说什么不好意思。不用这么见外哦。”
永井发出爽朗的笑声,带着其他组员也笑了起来。虽然不是令人厌恶的感觉,但脸不由得发热。
“我们在说难得来北海道果然还是冬天来更好吧。为什么会是秋天啊?都看不见雪。麦野也想要看雪景吧?”
“不,也没那么…… ”
“真的?是比较怕冷吗?”
“还,还行吧。”
“是吗,还行啊。”
永井好像有些困扰地笑了笑。
我似乎,让他有些顾虑了。
永井是个好人。修学旅行分组时我被剩下的时候也是这样。当被老师拜托道“能不能把麦野加到你们组”的时候,他欣然地接受了。其他的组员也没有提出异议。班上的同学们对我真的相当照顾,和中学时完全不同。
只是,被温柔对待,有时也会令人感到乏累。
前方一名穿西装的男性朝这边走来,永井他们让开道路。随着接近函馆车站,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我原本以为北海道的人都比较耐寒,但路上的行人都和我们穿的一样厚。
“我说永井,吃完午饭去函馆的Animate转转吧?”(注:Animate,日本一家售卖动漫相关产品的连锁店)
其他组员对永井说道。
“诶——,都来北海道了还要去吗?”
“应该会有地方特色的东西吧?”
“会有吗。话说函馆的Animate在哪?”
“五棱郭的对面。”
“那看完五棱郭就顺路去看看吧。”
永井看向这边。
“麦野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啊,不。没有特别想去的。”
“这样啊。”
简短的回应。
我顿时觉得很抱歉。或许即使没有想去的地方,也应该选个合适的景点比较好。他好不容易把话题抛给我,应该努力活跃下气氛才行。目前,我只是这个组里的累赘。
我很不擅长和别人说话。即便如此,也应该说点什么。
我边走边思考话题。将意识集中在身体内侧后,我突然开始在意起外界的声音。汽车的声音。谈话的声音。乌鸦的叫声。有轨电车通过的声音。风声。被风吹起的落叶在人行道发出沙沙的滑动声。
上午十一点的函馆充满了嘈杂的声音。每种都是微弱的声音。但一旦意识到以后,思考的资源就会被处理这些杂音所占用。像是有只小螳螂在脑袋里搅动。
思考杂乱无序。
我焦躁地摆弄着自己的刘海。长到眼睛的刘海,每动一下就会在睫毛尖上晃来晃去。虽然看着很烦人,但因为我害怕理发,只好一直留着。
在朝着车站的方向前进时,遇到了红灯。我们停下脚步,等待信号灯变绿。
“麦野。”
永井朝着这边说。会是什么呢?我正想着。
“修学旅行,真亏你能参加呢。”
他继续说道。
思绪顿时烟消云散,从头顶开始血色全无。
永井的话语在我脑内回响。修学旅行,他觉得真亏我能来啊。
“啊、那个……哈哈哈……”
我说不出话来,仅从口出漏出干笑。
永井惊讶地皱起眉头。似乎很想问我为什么笑。但没过多久,他脸上就变得净是“糟了”的表情。
“不是,我刚才没有不好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不怎么来学校,却有勇气参加修学旅行。换做是我应该做不到吧……那个,如果让你误会了抱歉啊?”
完全算不上打圆场。倒不如说这话更刺人肺腑。但我知道永井没有恶意,甚至我也有同样的想法。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在巴士和飞机上,甚至到了函馆这里后,也无数次这么想过。
“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要道歉?”
其他组员看着我和永井。另一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空气略微有些紧张。
这可不好。发言内容姑且不论,永井是为了照顾我才向我搭话的。所以这里应该由我来掩护。在信号灯变绿之前,迅速结束掉这个话题。
“那个……”我开口。
“刚才,永井完全没有错。只是……说法稍微有些容易引起误会。总之,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完,我稍稍松了口气。稍微说几句话就精疲力竭了。
永井露出安心的表情。其他三人的脸色也舒缓下来,好像在说原来没事啊。太好了。正是我期待的反应。
“嗯,永井有时候就是这样呢。偶尔会说比较没心没肺的话。”
“确实,说话不过脑子啊。”
“麦野也不要顾虑什么,有话直说哦,永井对谁都不会介意的。”
三人笑了起来。“你们几个啊。”永井有些无语,但也不是很生气地轻轻戳了下其中一名组员。被戳的人说着“喂,别啊!”一边扭动身体。笑声增至四声。一副简直就像朋友这个概念被可视化一样的光景。
他们关系真的很好啊,我坦率地感动着。但这种感动,就像是看到和睦的企鹅群一样,是一种遥远世界的存在所带来的感动。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加入永井他们圈子里的样子。这又令我感到莫名的悲伤。
曾经无数次自问的想法再次浮现。
我到底,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呢——。
“真是的,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而且,我和麦野是朋友啊。”
永井“嘭”地将手放在我肩上。
就在这时。
我用双手推开永井。
永井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空气凝固。
头顶的信号灯发出『嘟-,嘟-』的提示音。行人从我身边走过。其中有几个人讶异地瞥了一眼这边,然后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去。
“好痛……”
永井呻吟道。
一名组员瞪向我。
“喂,你干什么啊!”
这时我才回过神来。
同时,强烈的后悔和罪恶感袭来。搞砸了!大脑变得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事情。只剩下残留于双手和肩上的鲜活触感,在牵引着意识。
永井接过其他组员的手站起来,看着我抱歉地笑了。
“抱歉,我有点太自来熟了。我有些不擅长把握距离感……以后会注意的。”
“啊、不是……那个、我。”
想说的话有很多。我想好好道歉,说明情况,想要告诉永井我对他没有敌意。但是,我没能说出口。破碎的词句在喉咙里纠缠着,声音噎住了。
就在我说不出话的时候,永井说了声“走吧”,领着其他组员穿过了斑马线。
组里的一人还在瞪着我。但他很快转向前方,用带刺的声音说:“那家伙什么意思啊?”。那刺像一根粗钉子,重重地扎进我身体的正中央。
信号灯闪烁着。我闭上嘴,再次拉开两米左右的距离,跟在他们后面。
从记事起,我就过着电流急急棒一般的人生。
(译注:电流急急棒,一种游戏。在该游戏中,玩家必须操控一个金属指示物,使其通过一段迷宫,一旦该指示物触碰到迷宫的墙壁,游戏就会以失败告终。)
无法接受。被人碰触。
没有理由。就像听到刮黑板的声音,铁的摩擦声会感到不快一样。从本能上,从生理上,我做不到。我不能靠近人群拥挤的地方,也不能去美容院。都十七岁了,还得靠母亲帮着剪头发。光是活着就感到羞耻。
班主任用“一生只有一次”的说法,说服了我参加修学旅行。搞错了。这样的经历,一生都没有才好。要是修学旅行能中止就好了。
不,不对。
只要我没有来就好了。
“……对不起。”
我边走边对着永井的背影道歉。但是,这句话无法传递到任何地方。我当然是没有用能被听见的音量说出口。这只不过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恶感而做出的狡猾努力。我没有直接道歉的勇气。
和人交往。很可怕。
突然,我眼睛深处热了起来。我抚着眉间,抬头望向天空。这时,有飞机进入视野。在蔚蓝的天空上,画着白线直行。
忽然间,我想到干脆回去吧。如果和老师说身体不舒服,或许就能回东京了。不,不可能。回程的机票肯定已经订好了,大概只会让我呆在酒店等待吧。即便如此,也比现在要好。就算这样继续参加小组活动,也只会让气氛更差。既然如此,干脆装病离开这里……
啊,又开始满脑子都是逃避。
这样可不行。老师也说过吧。“一味地逃避是无济于事的。”所以才来修学旅行的不是吗?
我轻轻摇头,看向前方。
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将感情盖住,把自己和空气同化熬过去。修学旅行才刚刚开始。之后还要去登别、札幌和小樽呢,在这种地方就气馁可不行。总之,我只能忍耐。
如此,下定决心后。
寂静————响起。
我停下脚步。
“诶?”
我被自己的音量之大吓了一跳。
……不。不是声音太大了。
是周围太安静了。
一切。
一切都停止了。
不管是永井他们,还是其他行人,还是车辆都仿佛时间静止一般,凝固住了。而且,安静得令人难以置信。刚才还充斥在城市当中的喧嚣,全都消失了。
“诶,怎……怎么回事?”
自言自语的声音清楚地令我吃惊。不只是说话声,呼吸的声音,身体活动时衣服摩擦的声音,运动鞋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这种异常的寂静,使得就连平时听不到的细微声音也显得格外突出。
这是,什么情况?发生了什么?惊吓作战?还是说遇到了叫快闪族什么的。是被卷入了谁的惊喜活动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该说是规模太大,还是太过投入了呢……我想,这已经超出了靠人的努力就能做到的范围。
“那……那个。”
我鼓起勇气向站在前面的永井搭话。这次的音量十分清楚。但别提永井了,我根本就没有听到任何人作出回应。
我越过永井,站到他的正面。
仿佛是在看一个精致的人体模型。永井停滞在谈笑的途中。仔细一看,他的笑容似乎有些阴沉。想到原因或许就在我,胸口便传来阵阵痛楚。
这次我战战兢兢地在永井眼前挥了挥手。但是,眼球没有活动的迹象。完全没有反应。
无意间,我看见永井右腕上的手表。仔细看去,连秒针都停止了计时。时间停止在十一点十四分三十六秒。并不是什么比喻,时间停止了。
我环顾四周,想要寻找活动的物体。但是,一切都停止了。马路中央的有轨电车,店门口的电子广告牌,甚至,连云都——。
“哇。”
一只张开翅膀的乌鸦,固定在半空中。
甚至在那天空中,原本在直线前进的飞机也同样静止不动。那无视物理法则的光景,让我目瞪口呆。
……梦?
我是在做梦吗?
我试着捏了捏脸颊。从没想过自己会用这种古典的方法。而且,就像在许多虚构作品当中一样,这个行为毫无意义,什么都没有发生。
“啊,对、对了。”
我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下按钮后,画面转到主页。看来除了自己以外还有能动的东西……或者说找到能证明这点的东西后,我稍微松了口气。可是,明明在市中心,却没有信号。如果连不上网络就没有用处。
我抱着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态继续操作。可即使这样也没反应,我试着稍微改变下位置。然而依旧没有收到信号。我只好放弃,将手机放回口袋。
“嗡——”我感觉到一阵轻微的耳鸣。
太过安静,反而显得很吵。我不禁这么想到。无论何时,日常生活中总有声音。无论是深夜还是清晨,总有或大或小的声音在某处响起。而这些声音,除了我发出的之外,全部消失了。这是一种无声环境下的嘈杂。大概和船员在陆地上会感受到摇晃是一个意思吧。我虽然喜欢安静,但在这种状况下,实在是无法平静下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正当我不知所措时,远处传来了声音。
我吓了一跳,侧耳倾听。
————有人在吗?
人的声音。
女性的声音。
“有……有的!”
我竭力大声地回答着。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是车站的方向。我一边躲避人群一边在沿着人行道前进。寂静的街道上,自己的脚步声嗒嗒地回响。
途中,遇到红灯。我反射性的停下脚步。但马上便意识到恐怕没有变绿的可能,于是便又跑了起来。右边车道有辆车停在斑马线上,为了防止突然启动被撞到,我从车后面绕过去。
函馆车站映入眼帘。嵌在车站墙壁上的巨大时钟和永井的手表一样,指向着十一点十四分。站前的开阔广场稀稀疏疏有几道人影,除了一个人之外,全员都静止不动。
没错,是一个人。
那里有一个女孩在不安地环顾四周。
她在动!
我内心叫道。原来被踢出时间流动的,不止我一个人。我放下心来,将步伐渐渐放缓往过靠近,这时那个女孩注意到了我。
她转身时,膝盖上方的百褶裙微微摇晃。年纪似乎与我相仿。身披着一件带风帽的运动夹克。虽然头发染成了金色,但头顶的部分长出黑发,有种不良少女的感觉。是我在学校没见过的类型。
她一看到我,就露出警戒的神色。下意识地放低姿势,两手从腰部离开像是在防备。因为她浑身散发着“不要靠近”的气场,所以我在离她三、四米的距离停下了脚步。
“你这家伙是谁啊?”
女孩问道。声音透露着威吓感。而且,冲着初次见面的人称呼“你这家伙”的强硬态度让我有些畏缩。
“啊……我、我叫麦野茅人。”
自我介绍后,女孩讶异地盯着我的打扮。她的眼神很凶恶。散发出熬夜过后般的紧张气氛。
“本地人?”
“不,我是从东京来……修学旅行的。”
“哼嗯。”
她警戒着我的同时眼神四处环顾。没有看过来径直问道。
“这个,是什么?”
“什、什么?”
“我问你为什么停住了。”
“不知道……?我也、不太清楚。”
“……嘁。”
一声咂舌。
太过露骨的态度令我大受冲击。虽然明白这种情况下她很难保持冷静。但还是有些受打击。
她继续四下张望。我没有搭话的勇气,于是再次观察她的样子。
仔细一看,运动夹克下面还穿着制服,应该是当地学校的。虽然是很常见的制式西装,但没有系领带或是蝴蝶结。从发梢间露出的耳朵上,能够看见耳钉。
我顿时紧张起来。自己很难应付这种张扬的人。要是性格还差就更难办了。恐怕对她来说,和我这样的人平时也不怎么打交道吧。如果不是遇到这种事情,根本不会有所交集。
于是,我产生了一个单纯的疑问。
为什么只有我和她,能够在这个世界里活动呢?
还是说,还有其他的人只是不在附近而已?
“喂,别盯着我看。”
她注意到我的视线,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慌忙地低下头道歉:“对,对不起。”
随后她走过来,盯着我的脸。
“我说,你几岁?”
“十、十七岁。”
“同龄啊。我还以为是初中生。”
“初中生……”
我受到了和咂舌同程度的打击。她是觉得我的长相很幼稚吗?也可能是我太过畏缩的缘故。既然是同龄人,那就不用敬语了吧。
虽然有些胆怯,但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她。
“那、那个……”
“干什么?”
语气中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这让我深感棘手。
“那个,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有些不自信地问后,她踌躇了一下,
“我叫井熊,井熊光。”
她不耐烦地报出姓名。
“井熊……同学是函馆本地人吗?”
“是啊,那又怎样?”
“我在想,函馆是不是经常发生这种事?”
“这种事?”
“比如时间停止,之类的。”
井熊同学的眼神又凌厉了起来。
“你在耍我吗?要是像电车一样天天停谁受得了!”
“也、也是啊。对不起……”
我低头道歉。吓死人了。虽然内心觉得也没必要这么生气吧。但我没有还嘴的勇气。
井熊同学撩起刘海,深深地叹了口气。
“话说,你就没有点头绪吗?安静得我都头疼了……”
“没有啊。我正走在街上,突然大家都不动了……井熊同学呢?”
“那种事情,我也不知道啊。”
井熊同学虽一直语气凶恶,但刚才的话语听起来却有些软弱。或许,她那强硬的态度正是不安的表现。
“咦?”
忽然,我注意到一件事。
“井熊同学是……本地人对吧?”
“我不是说过了吗?”
“不,我在想今天是周内,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今天是星期二。我因为修学旅行所以不在学校,但井熊同学不同。如果学校停课应该不会穿校服,即便是在上下学途中,考虑到现在的时间也不太自然。这样的话,是翘课吗?
“……跟你没关系。”
冷淡的回答。我感觉自己在短时间里被相当讨厌了。希望这不是我的错,而是我们相性不合。
“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这次井熊同学向我问道。
我烦恼了几秒,说了句“总之”后,继续说道:
“我想,只有找出时间停止的原因了……”
“怎么找?”
“这个……还没有想好。”
“……真没用。”
过分的发言。
井熊同学突然转身离去。
“你、你要去哪?”
“我去找其他人。你就随便吧。”
“诶?但、但是……”
在这种异常情况下最好不要单独行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而且,我还想和井熊同学共享一些信息。
但是,我没能挽留住她。井熊同学似乎注意到我想说些什么,但她没有理会,径直朝街道深处走去。很快背影便消失在视野里。脚步声也渐渐远去,周围再次陷入异常的寂静。
只要有心,我可以强行把她叫回来。之所以没这么做,还是因为难以消除对井熊同学的抵触。我不觉得自己能够和她顺利地相处下去。
我呆呆地站在函馆车站前。
这样一来,也只能单独行动了。不过也倒是更轻松一些。
“怎么办呢……”
虽然说过要找出时间停止的原因。但问题是“怎么做?”。我不知道该从何开始调查。这个时间停止的现象——姑且称为停止现象,出现的太过突然,也没有任何前兆。简直就像上帝按下了世界的停止键一般。亦或是被关进了一个巨大的立体模型当中,一切都凝固住了。
——就像是,被关起来了一样。
察觉到某种违和感的本质后,我的神经紧绷在肌肤上。
……果然。没有风。连一丝微风都没有。只是现在风停了吗?不。即使是没有风的日子,在外面不会连空气的流动都感觉不到,很奇怪。大概这就是,我觉得自己被关起来了的原因吧。
无论怎么想,这都是很不科学,或者说异常的状况。这种事,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
那么,奇怪的是我吗?
比如说,因为逃避现实而产生幻觉之类的。虽然是相当讨厌的推论,但好像很有可能。我记得,有种精神疾病就叫做『爱丽丝梦游仙境症』。那是种会把身边的物体看得忽大忽小,对时间的感觉变得异常的疾病。我虽然认为那个症状并不会有“时间停止的感觉”,但目前来看,这和我所陷入的状况有相通的部分。只是,如果这是我的幻觉,那个不良少女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件事还留有疑问……
“嗯……”
不行了,搞不懂。
我正觉得想不通时,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说起来,午饭还没有吃。
吃完饭再想对策也不迟。我沿着道路前进。
因为是午饭时间,大部分的餐厅都在营业。但是因为没有人动,进店也没办法点单。我边走边考虑要在哪里吃饭。
“哇!”
差点一脚踢到路上的鸽子。
好危险。幸亏我注意到了。鸽子在地上走着走着,就像摆设一样静止了。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差点把鸽子踢飞。
一般情况下,鸽子会主动逃走。不过现在这样,似乎有必要由我来避让。学到了新鲜的体验。今后走路要注意脚下。
“……”
我蹲在鸽子面前。
大概是羽毛丰满的缘故,函馆的鸽子胖墩墩的。我不经意间用食指摸了摸鸽子的脖子。很柔软。鸽子纹丝不动,却能让我感受到微弱的生命温暖。
——明明是动物的话,就没问题啊。
我站起身,用衣服擦了擦抚摸鸽子的食指,继续前进。
走了一会儿,发现了一家可以店内用餐的便利店。
我推开手动门进入店内。里面开着暖气。看来即使时间停止,还是有温差存在。
从里面的饮料区拿了茶,又从架子上拿了泡面后,我走向收银台。将钱放在静止在打哈欠瞬间的店员面前,顺便取了副一次性筷子。然后走到用餐区。
翘课的时候,我经常在便利店消磨时间。因为便利店的店员对客人毫不关心这点很合我意。也有一段时间曾泡在图书馆里,但被管理员搭话之后就不再去了。我不想被别人干涉。
我打开泡面盖,站在烧水壶面前。按下热水按钮准备接水。
“咦?”
没有热水出来。看了眼刻度,热水已经补充过了。觉得奇怪的同时我再次按下按钮,结果还是一样。
我试着打开壶盖。蒸汽从里面膨胀起来——然后就那样停留在空中。
虽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事,但我亲眼目睹了非常不可思议的现象。
“好奇怪……”
我下意识地,将手指伸进像云一样停留的蒸汽当中,
“好烫!!”
手马上缩回去了。感觉差点就被烫伤了……姑且,水是烧开的。
我将水壶倾斜,直接向泡面碗往里面倒水。虽然稍微倒出一些,但物理法则只做了最低限度的工作。我合上泡面和水壶的盖子,坐在椅子上。光是倒热水就费了一番功夫。
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主页。时间显示为十二点二十五分。如果时间在正常流逝的话,这应该是正确的时间吧。然而店里的时钟还停在十一点十四分。目前我还是找不出活动·停止的规律。吃完饭后,就去调查一下这个世界吧。
我玩着手机等待三分钟。由于连不上网,只是随便点开又关闭了几个应用。这时,我的目光停留在通话记录的“暮彦舅舅”的名字上。这是两周前的记录。
暮彦舅舅是我的叔父。他在这通电话的三天后去世了。死因是急性心脏衰竭。享年三十九岁。年纪轻轻便离开了人世,却很少有人为他感到悲伤。因为他性格孤僻导致朋友很少,连亲戚们都相当疏远。
——暮彦最后说话的对象,可能就是茅人呢。
没来由地,我想起母亲在葬礼上说过的话。
我和暮彦舅舅最后的对话。
那个时候,我们说了什么来着……
『真是愚蠢至极。』
暮彦舅舅总是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
两周前的那天也是如此。在深夜一点左右打来电话,突然开始冲着我发牢骚。这是常有的事。我记得,那天好像是参加了画家们的聚会,比平时更加闹腾。
『都是一群蠢货。买下那些家伙作品的都是俗人。那些人到死都不会注意到,真正明白本质的人正用轻蔑的眼神看着他们。真是可悲。』
“哦。”
『说到底只是底层的艺术家,每个家伙的人性都卑鄙无耻。一扯到八卦话题就瞪大眼睛兴致勃勃的样子真是看得人反胃。简直就像聚集在尸体上的黑鳟群。这群画师界的入侵物种,赶紧灭绝掉吧。』
“是吗……”
暮彦叔叔对任何事物都抱有愤怒。从政治、电影、演艺、天气、海外的名人到自己家的邻居,他都毫不留情地恶言相向。大部分都是内容空洞的批评。虽然不会给别人带来伤害,但被人讨厌也在所难免。
只是。
『喂。你只会说些没带脑子的回应吗?至少给我装出点感兴趣的样子。不然以后长大会吃苦的。』
“我很困啊……差不多该睡觉了。明天还要上学……”
『哼。高中根本没有必要去。又不是义务教育。还不如在房间里看电影更有意义。多接触一点名作。所以说现在的年轻人啊……』
我并不讨厌暮彦舅舅。
在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会生气的这点上,暮彦舅舅是无比平等的。而且,即使暮彦舅舅有着画家的优秀身份,但他仍是个无药可救的人类,这也让我感到安心。虽然是出于某种轻视的情感,但我从暮彦舅舅身上看到了对未来的希望。心想,这样的大人也能活下去啊。
不过最后他还是死了。
『话说,你想上学吗?』
“诶?”
『我在问你想不想上学。』
话筒的另一头传来“咕嘟”的吞咽声。大概是在喝酒吧。这也是常有的事。
“那当然了……不能不去学校吧。毕竟,家里人都为我支付了学费。而且,我也只有现在能享受高中生活……”
『我是在问你的意愿。』
“就算你问我意愿……”
我无法下定决心,陷入了沉默。
『哼,还是这样没有骨气。你太沉默寡言了。不多发表自己的意见就会被周围人利用。知道吗?现在这个时代,国家和社会体系早都变成会吃掉那些落后者的怪物了。要对抗它们,只有靠行动和发言。』
“……我差不多能睡了吧?”
『不行。』
“已经一点了啊。”
『啊啊,真是烦人。不要被时间囚禁。那只不过是幻想罢了。过去也好未来也好,都只是幻想。我们只是,在看着一副名为命运的,难以观摩全景的巨幅画卷而已。』
暮彦舅舅完全醉了。
之后他又扯了些像是梦话的闲谈。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我放弃了第二天去学校。一直没挂电话并不是出于温柔,只是为了找个借口。虽然嘴上说不出口,但我还是不想去学校。
之后的电话内容已经记不清了。我困得要命,而暮彦舅舅说的话也支离破碎,几乎都当作了耳旁风。
除了最后一个。
『琥珀的世界。』
暮彦舅舅说道。虽然前文已经记忆模糊,但那一句话却清晰地留在了回忆当中。
“琥珀?”
『没错。粘稠树叶凝固而成的东西。将小生物困在里面后固化的树液,几万年来一直完好地保存着。我大概,目睹过这个世界变成琥珀的样子。而且,是在时间的外侧。』
“那是新作品的构想?”
『可恶,连你也怀疑我啊。不,我明白的。反正这是荒唐的事情。不过,我应该知道。应该体验过。那感觉,绝对不是因药物和酒精而变冷的大脑所产生的妄想。那个,实在是……太真实了。』
“那个是什么?我完全听不懂什么意思啊……”
『很快了。很快,我就能找到规律了。我有预感,下次一定能留下可信的证据。你总有一天能听懂我说的意思。不,会体会的。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茅人的话,一定……』
沉默。
“暮彦舅舅?”
『……呼噜。』
睡着了。我挂断电话。把头埋进枕头里。
三天后暮彦舅舅去世了。好像是路人发现暮彦舅舅倒在车站前叫的救护车。但是,听说心脏早就停止了跳动。
守夜时我看到暮彦叔叔的脸,比上次见到他时显得更老了。眉间刻着深深的皱纹,似乎在死后,他也在控诉着对世界的愤怒和活着的痛苦。
“琥珀的世界……”
我喃喃自语。
总觉得这是某种暗示。『琥珀的世界』。『时间的外侧』。这是偶然吗?总觉得,和我所处的现状有某种关联。而且,『那个』到底是指什么呢?早知道会这样,就该好好听他说了。
暮彦舅舅住的公寓在东京。到了那里,我也许就能明白这句意义深长的话的真正意思。不过,在有轨电车静止的当下,恐怕其他交通工具也都停了。前往东京可能并不容易。而且,就算找到暮彦舅舅的房间,也不意味着有解决办法……
“嗯……”
要怎么办呢?
我抱着胳膊陷入苦思,突然想起泡面的存在。
糟了。完全忘记了。面都泡软了吧。
我打开面碗的盖子。小声地说“我开动了”后,将筷子伸进碗里。
“……嗯?”
面条很硬。
好奇怪。毫无疑问已经过了三分钟以上。为什么还没泡好?水太凉了?不,应该不是,我这么想着摸了下面碗,发现确实是热的。那为什么……
“啊!”
难道说,是泡面的时间停止了?因为时间没有前进,所以无论等多久都泡不好……
怎、怎么会这样。这个世界连碗泡面都吃不了吗?不过我也不喜欢泡面倒是无所谓。问题在于,现在连倒热水做饭都没办法做到。这样一来,这世界中能吃的东西就非常有限了。说不定我只能吃已经做好的食品,或者蔬菜、水果等可以生吃的食物。
会让人感到十分不自由的,或许不仅仅是吃饭。在物理法则无法正常发挥作用的当下,一些在平常看来理所当然能够做到的事情,可能也会难如登天。
还验证一下比较好。
最优先的是收集信息。首先要掌握这个世界的规律。之后再找出停止现象的原因也不迟。
今后的方针决定下来了。
离开便利店五个小时后。手机没电了。
正在海边一家特产店的我,中断了验证,前往今天预定住宿的酒店。我记得带队的老师说过,我装着包括充电器在内的日用品的行李,和其他学生的行李一起从机场直接送到了酒店。
本应该染成朱红的天空,依然保持着清澈的蔚蓝。已经不需要确认时间了,就停止在十一时十四分。不管过了多长时间外面都没有变暗,这让人有些不舒服。如果没有运转的时钟,体内的时钟也会变得不正常。
说起来,以前借的DVD当中,有一部以白夜的乡村小镇为背景的电影。来到日不落小镇的主角,因为不习惯的环境和工作的压力患上了失眠症,变得疲惫不堪。
我不想变成那样。虽然不知道这种停止现象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但我必须要维持对时间的感觉。为此,要给手机充电,掌握好时间。
到达目的地的酒店,我走进其中。
我记得托运的行李会放在衣帽间保管。衣帽间的位置……应该在柜台后面吧。
“抱歉打扰了……”
我对着笑容已经凝固住的服务生说了一句后,便走进柜台的后方。继续往里走,果然不出所料,里面存放着大量的行李。没花多少时间我就找到了自己的背包。
我来到大厅,从背包里取出充电器的数据线。
“插座在……”
我四下张望,在大厅一角发现了简单的工作区。走进后看到电源还在工作,于是立刻为手机进行充电。
……然而,无论等多久都没有充进去。
在预料当中。不过,还是很失落。
“果然不行吗?”
通过在停止的世界里反复验证,我明白了一些事情。
首先,大多数机器——应该说『自动运作』的都不能使用。自动门必须用手撬开,ATM机按下也没反应,电梯不会动,把手放在传感器下也不出水。实在不方便。最让人头疼的是上厕所。即使拉下把手也只是一瞬间会发出“哗啦”的声音,水几乎不会流动。所以基本上每个地方只能使用一次。如果不冲的话倒是可以重复使用。
手机无法充电大概是因为线路上的电流停止了吧。即使插上插座也不会有电流过来,所以无法充电。
我把手机和充电器塞进口袋,走出酒店。背包就放在大厅里。暂时打算以这家酒店为据点,围绕函馆调查停止现象。
一边走在人行道上,一边在脑海中复习至今为止的验证结果。
无法使用『自动的东西』,不过,也有例外。比如手机、平板电脑、百元打火机等。这些内置电池或燃料,而且尺寸方便携带的东西是可以使用的。这也包括生物。有一次,我将树丛里的蜘蛛放在手掌上后,它竟然动了起来。我吓了一跳,把它扔到地上后,它就像刚发现时一样停止了。
捡起来一看,又开始活动。似乎只在于尺寸的不同,无论是生物还是机械都没有区别。
能动的东西和不能动的东西的区别。
感觉,逐渐掌握了规则。
“嗯?”
人行道上丢有空罐。再往前几米就是垃圾桶。
我稍微鼓起些志愿者精神,顺手将空罐捡起,进行已经重复了很多次的实验。
往前走了几步,我停下来。然后将空罐子朝着垃圾桶投掷。
离开手的空罐画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即将投篮命中——就在这时,空罐突然在空中停住了。
“嗯,果然是这样。”
我拿起固定在空中的空罐,这次总算是扔进了垃圾桶。
气场,用这个来形容最为贴切。
这只是假说——而且是相当感性的想法,我身上缠绕着『能在停止的世界活动的气场』。它看不见,摸不着。但是,能将其他事物卷入其中。所以手机和平板电脑能够正常工作,扔出去的空罐才会停止。只要是能装在身上的机器,稍微大一点也能够活动。
还有许多不明确的地方。但如果花时间和精力的话,大概能渐渐地搞清楚。
就这样继续验证吧。我还有其他想要尝试的实验。不过在那之前,要先准备好时钟……
沙。
“!”
刚刚好像有什么声音。
鞋底和地面摩擦的声音。我停下脚步。人行道上虽然有人,但没有在活动的。
“有,有人在吗?”
没有回答。
不像是错觉。我听得很清楚。在这个没有风的世界里,除了我以外还有活动的人。说不定,在车站遇到的那个女生——井熊同学就在附近。想到这,我试着问了声“井熊同学?”。但结果还是一样。声音融化在虚空当中。
顿时,我打了个寒颤。
在如无机物一般一切静止的世界当中,我感到了冷意。冰冷得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不用说,现在是异常状况。因为发生了时间停止这种难以置信的现象,所以再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就像恐怖游戏那样,被未知的生物追赶都有可能。就算不是未知生物,哪怕被别人袭击也是很可怕的事情。如果我受伤了,连救护车都叫不来。时间停止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也不清楚。
恐惧感和危机感同时涌上心头。
不能再悠哉下去了。话虽如此,该怎么办才好……
为了尽可能地排解心中焦躁,我迈开步子。也有想要远离发出声音的地方的想法。我一边走,一边思考从停止的世界中脱离的方法。
沿着小路走着,前方出现了熟悉的背影。
“那是……”
并排的四个男生。
是永井他们。和我同组的人。看来我是无意识间走回了时间开始静止的地方。从那之后才过了几个小时,他们的身影却让我感到无比怀念。
我绕到永井面前,凝视着他。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试试,却一直拖到现在。
在停止的世界里接触别人或怎么样呢?
我咽了一口唾沫。
接触别人。光是想想就觉得要出荨麻疹了。我真希望这是最后的手段。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试试,因为感觉这个举动会有很大的意义。没有特别的根据,只是凭直觉如此想到。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轻轻伸展四肢,做好心理准备。
“……好。”
我下定决心。
我慢慢地把手伸向永井……啊,要碰哪里比较好呢?肩膀附近比较保险吧。不过比起衣服,我觉得直接接触皮肤会更好。和良药苦口同理,越是自己难以接受的事情可能会越有效果。我的直觉从刚才就一直在耳边低语:“还是去碰皮肤比较好”。
决定了,就去接触下皮肤。虽然我非常抗拒,但如果衣服没有效果的话,还是要试试皮肤的。永井裸露在外的皮肤的只有脸和手。脸的难度太高了,所以我选择了手部。
我蹲在原地,再次伸出手。心脏怦怦直跳。没事的,我对自己说。这种程度比起体检时差远了。
唰地,腋下冷汗直冒。
“啊……”
如果我刚一碰,永井就动了怎么办?从在的位置来看,要是永井动起来大概会撞到我。
好险。还好在最后关头注意到了。
我走到永井的身后。这次,一定要碰到。
“没事的……没事的……”
这次一定能成。手在颤抖,我缓缓地伸过去。
指尖,碰到了永井的手。
“!”
在那瞬间,我立刻缩回手。飞速离开了永井。
一秒、两秒过后,永井没有变化。还是僵在原地。
“唉……”
疲惫一股脑地涌现出来。刚才毫无意义,只是耗空了我的精神。我到底,在做什么呢?说到底,仅仅是接触别人根本不可能解决这种世界性的现象吧。我真像个傻瓜一样。
如今冷静下来才明白。或许,我之前是抱有别的期待。是与停止现象无关的,个人的,小小的期待。
永井现在没有呼吸,估计心脏也没在跳动。虽然没有死,但也很难说是活着。正如字面意思,只是停止了。我下意识地,期待起自己或许能接触这种状态下的人。甚至觉得或许能帮我克服病症,但是不行。在接触的瞬间,我全身的细胞都表现出拒绝的反应。
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微微抬头仰望天空。
我的病肯定是一辈子都治不好了。我并不难过。只是,有种莫名的不安。因为这种病,今后我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罪……这种事情,现在烦恼也无济于事。
我调正好情绪。现在,集中精力处理当下的状况吧。
“喂。”
“唔啊?!”
心脏差点从嘴里飞了出来。
我连忙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身后站着一位金发女孩。是井熊同学。她一副不爽的样子,双手插进夹克口袋,凛然地站在那里。
“吓死我了……井、井熊同学?”
我完全没注意到她。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井熊同学向我走来,一脸不爽地抱着胳膊。
“怎么?我不能在这吗?”
“没、没有那回事。只是突然被搭话有点……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监视你啊。”
我愣了一下。井熊同学之前应该说过她要去找其他的人。
“为什么?”
“那当然是怕你做什么奇怪的事啊。”
“奇怪的事情?”
“就是……别、别让我说出来啊蠢货。”
莫名其妙被骂了。奇怪的事……是觉得我会做出犯罪行为吗?这么一想,井熊同学或许比外表看上去要有正义感。
井熊同学“啧”了一声,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不过,看来应该不用担心你了。”
“是、是吗?”
是被信任了?还是不信任?从刚才开始我就无法理解井熊同学的意图。而且,井熊同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监视我的?周围这么安静,我应该能察觉到动静才是……啊。
“难道说,那时的声音是井熊同学的?”
“什么时候啊?”
“就是我问,有人在吗的时候……”
“哦。是我。”
井熊同学一脸淡然地承认了。我顿时感到浑身无力。
“你完全可以回应一声……”
“因为我不想跑出来。”
“诶诶……”
这个人,怎么回事?求你别在奇怪的地方固执起来啊。话说从函馆车站见面后已经过很久了。她是这期间一直跟着我吗……?说不定,她也害怕自己一个人。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啊,对了。你知道现在的时间吗?”
“时间?”
井熊同学卷起袖子。纤细白皙的手腕上露出一块手表。
“刚刚过六点。”
“六点……”
我还以为才五点左右。糟了。已经渐渐失去对时间的感觉了。
“你为什么关注这种奇怪的事。时间都停止了还有什么确认的必要吗?”
“这个……不知道时间的话我就没法冷静下来。”
“真神经质。”
唔。这点我无法否定。
“比起这个,你知道什么了吗?我看你好像做了各种各样的实验。”
“嗯,差不多。这个世界的法则……之类的东西。我渐渐能明白了……大概。”
“说得毫无底气啊。”
井熊同学不满地说完,看了看四周,又将视线投向我。
“一直站着太累了。找个地方坐。”
“啊,嗯。”
井熊同学迈开步伐。又要分开行动了吗?我一边想着一边盯着她的背影,突然,井熊同学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发什么呆呢。你跟上来啊。”
“啊,好的。”
原来我可以跟上去吗?
我按照吩咐,跟在井熊同学后面。我们默默无言地走着。
不过,她是经历了怎么样的心境转换呢?我还以为她一定是讨厌我。大概井熊同学也明白共享信息的重要性了吧。然后才无可奈何地和我进行联络。
井熊同学走进路边的一家餐饮店。我正想跟进去,但一瞬间停下了脚步。
使用了大量鲜艳黄色的华丽装潢。残留着昭和时代的痕迹。还有那高高挂起的小丑标志。这里是幸运小丑。以函馆为据点的本地汉堡连锁店。我在《日本妙国民》上见到过。据说在当地比麦当劳更受欢迎……(译注:日本妙国民(秘密的县民SHOW),是日本电视网播出的综艺节目。介绍日本各都道府县民不同的秘密风俗习惯。)
店内装潢和店外同样个性鲜明。虽然布局和普通的快餐店没有太大区别,但显得杂乱拥挤,信息量很大。墙上挂满了海报和画。而且人还很多。
井熊同学推开静止的碍事人群,朝里面的坐席走去。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生怕碰到别人。灵巧地扭动身体朝里面走去,在井熊同学的对面坐下。
我叹了口气。光是在店内移动就神疲力竭。人流即使不动,造成的拥挤也很麻烦。
“咦?”
桌子上放着芝士薯条和奶昔模样的饮料。我正想这好像是别人的位置,就看见井熊同学若无其事地把薯条放进嘴里。咀嚼着咽了下去后,用吸管喝开奶昔。
井熊同学松开吸管,舒缓脸颊。
“……真甜。”
“那个,是怎么回事?”
“嗯?别人给我的。”
“谁?”
“那边的人。”
我顺着井熊同学用下巴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拿着托盘的中年女性静止在那里。托盘上放着一个汉堡包。不会吧?
“这、这是偷的?”
“别说的那么难听啊。我只是让她分了我一点。”
“不,我觉得这和偷没有区别……”
是什么时候偷过来的?手脚真不干净。我还以为她是个有正义感的人,看来这个评价有必要修改一下。
井熊同学往后靠在椅背上,一副将错就错的样子反问道。
“才不是吧。我又买不了,只能抢了。”
“就算这样,也能把钱留下……”
“那没钱了要怎么办?你是打算抓鸽子吃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过,井熊同学说的也不无道理。如果停止现象一直持续下去,还这样付钱的话,身上的钱迟早会花光。不过,我认为在还有钱的时候,至少在形式上把钱留下来也是正确的。还有吃鸽子从法律上讲可能不太好。
正当我犹豫要不要提醒她时,肚子突然传来阵阵饥饿感。回想起来,在便利店我也没吃成泡面。从早上开始就什么都没吃了。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井熊同学皱起眉头。
“什么啊。你有话就直说。”
“啊,不……我只是肚子饿了……”
“饿了?时间停止后你什么都没吃吗?”
“嗯,是的。”
“哼哼。”
井熊同学的眼中,似乎闪烁起嗜虐的光芒。她把刚才吃的薯条连同盒子一起向我递来。
“你可以吃这个哦。”
“诶,但这是别人的……”
“哎呀赶紧吃吧。”
她到底是哪来的立场说这话呢……
不过,虽说是偷来的东西,但面对井熊同学的好意我还是不敢怠慢。目前为止,她是除了我之外唯一能行动的人。我想尽量和她保持良好的关系。而且看样子她也没打算把薯条还给原本的客人,那就先就收下吧。
“那,我不客气了……”
我犹犹豫豫地取出一根薯条。像是刚做好的一样温热。不对,不是像是,它的确是刚做好的。因为时间停止,饭菜不会变凉或是腐烂。
我将薯条放进嘴里,芝士的粘稠和肉的鲜美在口中扩散开来。芝士的下面淋着肉酱。久违的进食使我感到这薯条出乎意料地好吃。
井熊同学看着我,得意地笑起来。
“好了,你是共犯了。接下来要听我的。”
她的嘴角露出虎牙。
原来她是这样笑的啊,我心想。原本不良少女的印象深刻,这时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令我有些恍惚。这样一看,该说是与年龄相符,还是比印象中要年幼……等下。
“共、共犯?还让我听你的……为、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吃了我的薯条啊。话说你反应好慢。”
“不,我想那不是井熊同学的薯条……而且一根薯条的代价也太沉重了吧?”
“那就只听一根薯条份的话吧。”
我不知道一根薯条具体是多大的份量。不过再反驳又会惹她生气,只好勉强答应了。
“好吧,一根份的话……”
“OK,不要爽约哦。”
井熊同学将薯条盒放回自己身前,继续吃起来。……诶。就只给我一根……?
“说回正事。这个世界的法则是什么?”
“啊,那是……”
虽然还有些不甘,但现在先继续话题吧。
我把在这个世界进行的验证结果详细地告诉她。
“气场吗。”
井熊同学舔了舔沾上盐的手指,重复着我的话。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这种感觉。不过就没有更新鲜的情报吗?”
“我想想……比如离开手的东西大概一秒后会停止?”
“我不是说那种细节的事情,而是秘诀那样的,比如驾车或者连上网络方法。”
“唔,好像没什么很有用的……而且我认为车和网络应该都用不了哦。说到底没有驾照的话也没法开车吧。”
“唉,真没用。”
井熊同学又咬住吸管。奶昔好像快要见底,杯子发出嗞嗞的声音。
“那个,井熊同学那边怎么样?有找到其他能动的人吗?”
“没有啊。大家都停住了。我试过从楼顶往下看,没有在活动的东西。除了你。”
“这样啊……”
井熊同学不也没有什么收获吗?我很想这么说,不过没有说出口的勇气。
“所以,到现在也不清楚时间停止的原因吗?”
“啊,关于那件事……”
“什么?你明白什么了?”
井熊同学猛地探出身子,眼神里充满期待。真是个感情容易外露的人。
我正打算把暮彦舅舅的事情告诉她——但各种悬念在脑海内盘旋,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抱歉,没什么。”
“说!”
“是。”
我说出了暮彦舅舅的事情。
他去世前给我打过电话,留下了意味深长的话语。暮彦舅舅住在东京。如果去舅舅家的话,也许会知道些什么。我将这些大致地说明了一下后,井熊同学惊讶地眯起了眼睛。
“如果起因是你舅舅的话,为什么连我也被牵连进来?”
“我不知道啊……而且,我也不确定这就是舅舅造成的。”
“但是,听起来相当有嫌疑啊。”
唔,我一时语塞。
井熊同学的怀疑不无道理。我虽然觉得这种停止现象并不是靠个人的力量就能引起的。但也没法一口否定这与暮彦舅舅有关。
话虽如此。暮彦舅舅的话就像是不知道连向哪里的蜘蛛丝。就算顺着蛛丝寻根究底,在尽头等待着的恐怕也是虚无。我不想让她抱有太渺茫的希望。所以起初才不愿说这事。
“东京,东京吗……”
井熊同学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起来。
我刚想在陷入僵局之前改变话题,就听见井熊同学果断地说道“好,决定了。”
“去东京。”
“诶?!”
如此跨维度的决断让我大吃一惊。
“怎、怎么去?”
“那当然是步行了,毕竟电车和公交车都没法用。”
“会很辛苦哦……骑自行车都要花上好几天。”
“自行车?啊啊,你还没试过啊。”
“诶?什么?”
“自行车没法骑哦。也不是不能骑,但是踏板太重了比走路要累三倍。”
“是吗?!”
我才知道……不过仔细想想,就能理解了。大概是惯性的法则失效了的原因。因为不在气场的范围,所以轮胎无法持续转动。这样一来,移动方式果然只剩下步行了。
“那就更困难了啊……而且,就算费尽千辛万苦赶到东京,也可能一无所获。”
“待在这里不也是一样的吗?说不定时间停止只发生在北海道呢。”
“要是那样的话,可以等待救援……”
“在去东京的路上,说不定能遇到其他能动的人吧。”
“但是……”
“你怎么这么畏首畏尾的。我说去那就去!”
真固执。对井熊同学而言,去东京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从北海道走到东京要花多长时间呢?一个月左右?话说能徒步穿越大海吗?……啊,有青函隧道来着。因为时间停止了,应该可以走过去。至于吃饭和住宿,最坏的情况下没有钱也能解决。
咦?没想到竟然没有什么问题?时间也不用担心,只要有毅力的话也许能走到。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勉强阻止的必要吧。
“……我知道了。那就,那个,请注意安全。”
“说什么呢?你也要一起哦。”
“唔诶?!”
出乎意料的发言,又让我震惊不已。
“为、为什么我也要去?”
“怎么?你有什么不满吗?”
“不,也不是不满……你一个人去不就行了吗?”
“我一个人不认识路。话说,你吃了我的薯条吧?那就听我的话。”
“再怎么说一根薯条的代价也太大了……我觉得……”
我说着说着担心起『会又惹她生气』,声音逐渐失去了自信。但出乎意料的是,井熊同学显得有些不安。
“那、那你说怎么办?一直留在北海道吗?那样的话,绝对会束手无策的。”
“这……”
我的内心动摇了。
如果一直没有进展,我迟早也得去东京。我没有一直留在旅行地北海道的打算。而且,我家也在东京。如果只是早回去和晚回去的区别,和井熊同学同行或许也不错。
但是,如果和她同行的话,就意味着要一起行动很长时间。这点令人不安。我能受得了她蛮横的脾气吗?
我偷偷看了一眼井熊同学。
井熊同学一脸认真地等着我的回答。神色有些不安,仿佛已经走投无路。
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自在。如果拒绝井熊同学的邀请,总觉得她有点可怜。
我不再坚持。
“……我也去哦。去东京。”
话音刚落,井熊同学一扫脸上阴霾,神情明亮起来。
“真是的,一开始就该这么说嘛!纠结太久了!”
“对、对不起。”
“那要尽早做好准备了。”
她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多云转晴。怎么说呢,让人觉得她只是单纯地想去东京。
“你也赶紧准备。明天就出发了。”
“嗯。……诶?明天?太早了吧?”
“好事赶早不赶晚吧。”
井熊同学将食物垃圾整理好,放到归还垃圾处。
“明天九点在函馆站集合。不要迟到哦。”
说完,她扔下垃圾就要离开。
事情进展的太快。这下,从明天起我就要和井熊同学一起前往东京。说实话,我完全没有实感。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
……嗯?从明天开始?
“等、等一下。”
井熊同学已经走出店门。我慌忙追过去。闪避着人群朝出口移动,刚出店门时,井熊同学回过头来。
“怎么了?”
“我不清楚时间……那个,『明天』是什么时候?”
“啊?”
问题显得相当愚蠢。但我想表达的意思没有错。在这个世界当中『明天』位于哪里,我并不清楚。
井熊同学一脸“这家伙在说什么”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似乎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不耐烦地挠了挠脖子。
“你的手机呢?”
“没电了。”
“那手表。”
“没有……”
“啧。”
故意的大声啧舌,这很伤人我希望她别这样。
井熊同学不耐烦地摘下手表,朝这边扔来。我赶紧做好接住手表的准备,然而手表在空中停了下来。我有些不好意思,拿起停止的手表。
“这个借给你,别弄坏了哦。”
“唔,嗯。井熊同学知道时间吗?”
“我的手机还有电。为了你我得使用宝贵的电量了,你可要感谢我啊。”
“好、好的……非常感谢。”
“那就明天九点啊。迟到的话我真的会踢你。”
最后井熊同学又说了句令人不安的话,转身离去。
我看着井熊同学借给我的手表,没想到款式很有女孩子气。粉色的腕带很可爱。确认下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如果时间正常流逝的话,外面早就是晚上了。天空一直明亮导致时间的感觉变得错乱。磨磨蹭蹭的话一不小心就是第二天了。还是尽快准备吧。
不过,在那之前。
“得先吃点东西……”
肚子饿到极限了。
为了填饱肚子,我前往附近的超市。这次一定得买个便当。
吃完这顿迟来的晚餐后,我前往寄存行李的酒店。今天打算住在那家酒店。因为还没有办理入住所以算是擅自留宿,但至少已经付过钱了。
我进入酒店,在大厅取回自己的行李。因为不能用电梯,所以从应急楼梯走上去。到了二楼,客房正在清扫,所以大部分的房门都敞开着。
我随便看了几处房间,找到一间刚打扫完的。于是决定借用这里。
“接下来……”
旅行的准备……不过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可做的。原本我就是来北海道修学旅行的。不管是准备还是什么,本来就是在旅行。根本想不出其他需要的东西。既然没法用手机,那就只能用纸质地图。待会儿去一趟书店好了。
我坐在床上,叹了口气。
“……真想冲澡啊。”
出了不少汗,也积累了不少疲劳。但现在别说淋雨了,连自来水都没有。只能忍耐了吗?
“不,等一下。”
我站起身,打开放在桌上的入住手册。找到楼层地图,在顶层有『大浴场』的字样。
没办法淋浴。不过,浴池的话可以。
我抱着换洗衣物和浴巾走出房间。目的地是大浴场。冲上楼梯,来到顶层。
穿过男汤的门帘,脱掉袜子,走进浴场。
浴池里放有热水。完美,我得意洋洋地把右手伸进热水里。
“唔,有点温啊……”
可能是上午十一点不是使用时间吧。之前要是认真看过手册就好了。但这温度也不是不能洗澡。到东京之前不知道还能泡几次澡,就算有点温也忍着吧。
我返回更衣室脱下衣服,再次回到浴场。从洗漱用品存放处拿出沐浴露和洗发水,顺便把脸盆拿到浴池旁边。然后用脸盆接起热水浇在头上。
“呼,真痛快。”
热水随着重力从身上流下,但是因为流不进排水口,只能堆积在脚下。虽然脚周围有点不舒服,但身体完全可以洗。
仔细地洗了洗身体和头发后,我泡在浴池当中。
“哇,好奇怪的感觉……”
怎么形容呢……热水很硬。水中的阻力比平时要大,导致行动变得不便。但这并没有让我感到不适。由于身体很稳定,泡起来反而更舒服了。
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回顾今天的事。
在学校我基本不说话,在家里也只有晚饭的时候会和父母交流。如果声带疼的话,我明天就几乎说不出话了吧。要休息一下嗓子。毕竟明天肯定要和井熊同学说很多话。
“要是能搞好关系就好了……”
正是因为在这样的状况下,自言自语才会变多。
我将鼻头都浸在热水里,咕嘟咕嘟地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