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刚和井熊同学在函馆站碰面,她就向我伸出手。
今天……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正确,井熊同学也身穿和昨天同样的运动夹克。也许她很喜欢这件。她的背后,背着可能是装有行李的背包。
我看向井熊同学伸过来的手,微微侧头。
“这是……什、什么意思?”
“手表。”
“啊,对了。”
我慌忙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井熊同学的手表。
“还给你。不过时间错了一些……”
洗澡时,我将手表和脱下来的衣物放在了一起。因为不能戴着泡澡,实在没有办法。虽然也试着调整过,但因为不清楚正确的时间,会有误差。井熊同学似乎有所预料,什么也没说地接过手表。
井熊同学将手表戴上,和我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了另一块手表,将它递给我。
“这个给你。”
“诶?”
我惊讶不已。
手表的设计很成熟。看上去比之前借给我的表还要贵。
顿时,我警戒心四起。面对用一根薯条的人情就要让我陪同去东京的井熊同学。如果接受了这块手表,真不知道会被要求做什么。
“赶紧拿过去。”
“这、这个,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哈?什么意思啊。”
“感觉,是不是又要我听你的话……”
井熊同学脸上露出怒意。
“谁会啊,蠢货。你要觉得我是那种人我就踹你了。”
“对,对不起。”
不想被踢,我老实地道歉。我都被自己的不堪一击吓到了。
我注意着不碰到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手表后。井熊同学“哼”了一声。
“没关系,反正是臭老哥的。本来打算把它弄坏扔到桌子上的,就给你吧。”
她好像和哥哥的关系很不好。虽然不清楚情况,但既然送给我那就收下吧。
“啊,对了。时间要对准才行……”
“对准?”
“嗯。我和井熊同学的手表可能有误差……”
我在洗澡时晚了些时间,她所掌握时间应该也不一样。所以先在这里,把手表调到同一时刻。
“对准到几点?”
“那就,九点半吧。”
“嗯。”井熊同学回应了一声。调整好手表,我也照做。
应该是要拔起这里……好了。搞定。
将时间调至九点半后,我们戴上手表。我估计,对准时间会是我们以后的日常。因为洗澡的时候会取下手表,所以每次都要对准一下。 虽然有些麻烦,但这也是为了不打乱生活的节奏。
……不过,手腕痒痒的。我本来就不怎么戴首饰之类的东西。如果实在不行就取下来放在口袋里吧。
我这么想着,忽然感觉到井熊同学的视线。
“怎、怎么了?”
“没,我只是在想真不适合你啊。”
“诶……”
就算你这么说……话说,这不是井熊同学你给我的吗?
但是,确实不适合。有种,手腕败给了手表的感觉。
我透过刘海的缝隙,装作无意间看向井熊同学的脸。
耳朵上有闪亮的耳饰。胸前能看见项链。她戴着很多首饰。在我看来,像是十几岁女生独有的武装。
“那么,出发吧。”
井熊同学大步流星地迈开步伐,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就这样,以东京为目的地的旅行开始了。
从函馆车站出发后,我们一路沿着海边前进。最初的目的地,是连接北海道和本州的青函隧道。
离车站越远,大厦和酒店的数量就越少,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大。道路的宽度、每家店铺的停车场面积都比东京大得多。与其说是切身感受到了北海道的广阔大地,不如说只是给人一种闲散的印象。到了郊外,这种印象更加强烈。道路上能看见明显的裂痕,零星会冒出一些看上去像是废墟一样的店铺。整座城市都弥漫着寂寥的气氛。也许只是因为时间停止了,才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对我而言,这种寂寥更能让我安心。
无声的世界也逐渐习惯了。周围安静的时候,内心的独白就会丰富起来。反而,我甚至觉得有些爽快。这种异常的安静,习惯后也会感到舒适。
说到安静。
井熊同学自出发后,几乎没有说过话。一开始是走在前面,现在变成默默地跟在我后面。不知道是为了保存体力,还是单纯地没有话题。我并没有感到特别尴尬。本身就不擅长说话的我,也没有必要勉强和她搞好关系。虽然还有些畏惧井熊同学,但比起修学旅行时的分组行动,还是轻松多了。
我边走边望向天空。
秋日的晴空宛如画在天花板上一样。星期二的上午十一点十四分,一切都没有改变。
简直就像进入了照片里一样。更准确地说,像是分辨率高得离谱的VR谷歌街景。果然,异常就在于完全感觉不到风啊。
幸好,时间停止在晴朗的时候。如果在下雨的时候停下的话……
“啊啊真是的!”
井熊同学突然叫道。
她在身后大叫,吓得我差点跳起来。连忙停下脚步回头。
“怎、怎怎、怎么了?”
“这安静搞得我快疯了!”
“诶诶……”
我还以为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件事。
“啊~~可恶。头好疼。真想把停止时间的家伙揪出来……揍他一顿。”
井熊同学狠狠地抱怨了一句,突然皱起眉头看向我。
“你怎么一点不受影响?”
“就算这么问我……因为没有杂音,我倒不如说觉得很安心……”
井熊同学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这也太怪了。这种情况下怎么能安心下来?你在逗我吗?”
“我、我没逗你,我说的是真的……”
“唉,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痛苦……太不讲理了。”
不讲理的是被迁怒的我才对吧,我不禁想到。
井熊同学夸张地叹了口气,再次迈开步伐。先不论所说的对错,她看起来真的很痛苦。我有些担心,走到她身旁。
“那个,你还好吗……?”
“说点什么。”
井熊同学的视线仍然固定在前方。
“太安静了我受不了,你来找点什么话题。”
“话题……”
这请求有点难度。说什么好呢?我和井熊同学之间的共同点太少了。……对了,共同点。
“井熊同学……不会是我的远方亲戚吧?”
“啊?你在说什么?”
“那个,我昨天想了一下。在这种状况下,好像只有我和井熊同学能够活动……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什么共同点或是联系之类的……”
“联系啊。”
井熊同学将手放在下巴上。
“我没听说过有亲戚在东京。”
“我也是,在北海道没有亲戚……那么。”
母亲的旧姓。家族成员。出生地。搬家的经历。
每个都没有关联,至少我和井熊同没有血缘关系。唔……我陷入沉思。
“电影的话倒是经常会有呢……其实有血缘关系之类的桥段。”
“你喜欢电影吗?”
“诶?那个,怎么说呢……我也没看过太多,不过问我喜不喜欢的话,应该是喜欢吧……井熊同学呢?”
“我一般。倒是不喜欢恐怖片。”
“诶。是害怕吗?”
“啊?才不是。再瞎说小心我宰了你。”
可怕!我明明只是出于兴趣问的,被抱有杀意也太过分了。
井熊同学踢飞脚边的石子。
“是小时候,父母让我看生化危机留下的心理阴影。我真的接受不了那种怪异的片子。话说就算没有那件事我也不理解啊,恐怖电影有什么好的?为什么要花宝贵的时间留下可怕的回忆。真蠢。”
“那个嘛……嗯……”
我略作思考。
“可能是因为,想要覆盖掉吧。”
“覆盖?”
“就像井熊同学会留下心理阴影一样。可怕的事物,会有很强的印象呢。所以,想要忘记讨厌的事情的时候,看一些特别恐怖的……也不仅限于恐怖,看些让人忧郁,或是不舒服的电影后,讨厌的心情就会被覆盖……所以,即使是非常恐怖,我也忍不住会看……”
最好的逃避现实方式,就是沉浸在故事中。不论是电影,漫画还是小说都可以。其中,让人心惊胆颤的恐怖片,无可救药的坏结局,或是给人心灵留下深深创伤的故事,有时也会帮助我们排解现实的痛苦。
不愉快的记忆只能用其他不愉快的记忆来填补。所以,才会在故事中寻求恐惧和苦痛。在我看来,这与自残所获得的安心感相近。
“不能理解。”
井熊同学斩钉截铁地说道。
“为什么要用恐怖的东西来覆盖?我觉得那还不如看看相声开开心心地更好。”
“相声……”
“或者看油管博主的视频也行。”
“嗯……”
我很想说“那不一样”,但又无法具体说明哪里不一样。
“我想忘记不愉快的事情的时候,就会听喜欢的歌曲。比起电影,音乐更值得信赖。可以在短时间内调整心情。”
“原,原来如此。”
“你有喜欢的歌手吗?”
“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
“那喜欢的类型呢?知道另类摇滚吗?”(注:alternative是摇滚音乐中的一种音乐类别,源于1980年代的地下独立音乐,并在1990年代到2000年代开始流行。)
“那个……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完全不听歌……”
“……这样啊。”
这句话中,失望的情绪明显地渗透出来。
价值观不合,我想。井熊同学也是同样的想法吧。旅途才刚刚开始,却让人担心起未来。
我们走到十字路口。即使是在这停止现象中,过人行横道时也会自然地加快脚步。
经过烤肉店时,一股诱人的肉香扑鼻而来。即使时间停止,也能闻到气味。考虑到气味本来就是细小的粒子,倒也没什么不自然。这只是把留在空气中的东西,吸进鼻腔里而已。可是,按照这个道理,光又如何呢?
抬头就能看到刺眼的太阳。但是,如果时间停止,光子的流动应该也会停止,那么世界应该被黑暗笼罩才对。为什么会这么明亮?不仅仅是太阳,照明的光也正常工作。是因为光不受停止现象的影响吗?
“其他。”
“诶?”
“我让你换个其他话题。什么都好赶紧说,不要一下子就沉默。”
“抱、抱歉。”
我似乎无法解释时间停止的机制。现在先想想怎么让井熊同学心情好点吧。从她的声音听来,已经是相当烦躁了。
不过,其他的话题。有什么合适的呢。就算去寻找共同点,也找不到像样的话题。
考虑良久,我决定先从能想到的地方开始提问。
“那个……你喜欢吃什么?”
“寿司。”
“那,喜欢的寿司类型呢。”
“海胆。”
“海胆……喜欢海胆的哪里呢?”
井熊同学以咄咄逼人的气势看向我。
“开什么玩笑啊蠢货!喜欢海胆的哪里?这算什么问题!你对话方式也太烂了!就算是小学生都比你话题更丰富!蠢货!”
她说个不停,声音大得刺耳。我当即道歉。
“对对对对不起!”
我还是第一次被这样不讲道理地骂。而且连续两次被骂蠢货。但我其实没有任何开玩笑的念头。说什么都好的话,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海胆的问题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
井熊同学“呼”地叹了口气。冷静下来后,冷冷地看着我。
“你没有朋友吧?”
“唔……”
“你是不是被欺负过?”
“唔唔……”
井熊同学的话毫不留情地刺在我的心头。完全说中。
“怪不得。第一次见到你就感觉浑身散发着阴郁的气息。像是在学校没有容身之处。”
刚才的话,狠狠地扎进我的内心深处。这和“蠢货”“阴暗”的辱骂声不同,有种心窝被殴打的痛苦残留在体内。我低下头,停下脚步。
井熊同学走了一会儿,停住回过头来。将体重靠在一条腿上,不满地抱起胳膊。
“怎么了?生气了吗?”
“……没有,我没生气。”
“又来了。你这样,明明一副有话要说的态度却不说话。看着真让人火大。”
一股热血涌上脑袋。我握紧拳头,抬起头。
“这、这么说的话,为什么要邀……邀请我啊。东京的话,一个人去不就好了吗?”
我很少生气,所以途中打了结巴。不用镜子也能知道自己脸红了。相对的,井熊同学依旧冷冷地看着我。
“理由? 那肯定是有个人一起比较方便啊。”
“而且”井熊同学说着,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你喜欢男人吧?”
“……诶?”
“你想摸的那个男生,是和你一个学校的吧。不过嘛其实你喜欢谁都无所谓。我想只要对女性不感兴趣的话,和你一起行动也没有什么危险。”
我花了些时间,才理解井熊同学的话。
我想要触摸的男生,大概是在说永井。井熊同学目睹了我想要触碰永井的举动,因此误以为我喜欢的不是女性而是男性。
“什、什么啊……”
我垂下肩膀。愤怒一下子不翼而飞,背包的肩带都快要松开了。
井熊同学愣了一下。
“诶?不是吗?”
“嗯,我并不喜欢男性。”
井熊同学哑然了,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骗人。那……那不行啊。”
虽然不清楚井熊同学说的“不行”是对什么而言,但她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压低了身子。
和初次见面时的反应一样。看来“喜欢男性”的误会解除后,我再次成了她警惕的对象。
真麻烦啊,我不禁想。已经同行了好几个小时,事到如今才做出这样的反应真让人头疼。没办法。虽然不太愿意,但还是说出来吧。这样至少,可以解除她的警戒。
“啊……那个,要说我喜欢女性的话,也不太对。其实——”
这时,讨厌的记忆复苏了。
无数只手。嘲笑。老师的笑容。体育课。腹痛。屋顶。
像是用黑色蜡笔胡乱涂写而出的,粗糙而杂乱的记忆。即使想忘记,也会在不经意间腐蚀内心。地狱般的初中生活,是从和老师商量病情开始的。
我用力咬着脸颊内侧。
现在,不一样了。
这里不是学校,对方既不是老师也不是同学。就算告诉井熊同学,对我也没有什么影响。而且,如果继续旅行下去,即便不说,总有一天也会暴露。
“我不能,接触别人。”
我下定决心说出口后,井熊同学惊讶地皱起眉头。
“并不是有什么洁癖。只是无法做到接触别人这件事。虫子之类的动物还可以……只有人,真的不行。所以,我不会伤害井熊同学的……至少不会有物理上的暴力。”
短促地叹了口气,我继续说道。
“就像井熊同学说的那样,我在学校没有容身之处。因为这个病的原因,没办法交到朋友……不过,也有单纯是我性格阴暗的可能。”
我不禁自嘲。
我迈开步伐。这下把话说清楚了。不被相信也没关系。如果井熊同学希望中断旅行或者单独行动,那到时候再说。原路折返也不太好,所以我姑且继续这样南下。
走了不到两、三秒后,有脚步声传来。
井熊同学小跑着拉近和我的距离,走到并肩的位置。然后,她瞟了我一眼,又将视线转向前方。
“……喜欢吃什么?”
“诶?”
“我是说告诉我你喜欢的食物。只有我一个人回答不公平吧?你也多说说关于自己的事。”
“嗯,嗯。”
看来她打算继续旅行。我因没有被拒绝,感到些许的安心。
“喜欢的食物……炸鸡块吧。”
“呜哇,超普通的选择。”
“就算你这么说……我的确很喜欢。”
“不过,我虽然也不讨厌吃。但硬要说的话更喜欢Zanggi吧。”
“Zanggi……有那种食物吗?”
“诶?!你不知道吗?”
“嗯,格斗游戏里的残机(Zangki)我倒是知道……”
“格斗游戏的残机是什么……?”
(译注:ザンギZanggi指北海道特色炸鸡块,与格斗游戏残机Zangki(剩余生命)读音类似。)
之后我边沿着海岸前进,边和井熊同学聊着毫无营养的话题。说累了就陷入沉默,然后在井熊同学的催促下再次开口。不断地重复着。
手表显示时间是晚上八点。因为时间停止,外面依然很亮。但我们已经累得连这些都不在乎了。我和井熊同学,近一个小时都没有开口说话。
虽然中途休息了几次,但几乎一直在走路。膝盖发出悲鸣,脚底磨出的水泡每踏出一步都在强调着它的存在。
即便想找个地方投宿,却没见到一间宾馆或是旅店。于是不知所措的我们停在路过的小商店。
“累、累死了。走不动了……”
井熊同学说出泄气的话。她坐在店门口的长椅上筋疲力尽。
我在店里翻找。里面的装潢和《樱桃小丸子》当中的粗点心店一样。一位满面皱纹的老奶奶端坐在收银台旁。商店里面竟然还设置有游戏机。拨撩着我的童心。如果时间在流动的话,我可能会玩。
我先拿起五百毫升的水和能量饼干,把钱放在收银台上。在自来水无法使用的当下,水十分珍贵。
走出店外,美丽的日本海尽收眼底。如果时间正常流逝的话,距离岸边已经近到可以听见潮水声。但我已经在风景只有海和山的道路上走了好几个小时,感动早已被消磨殆尽。
“我说,要怎么办啊?”
井熊同学问道。
我坐到长椅上,将水和饼干放进背包。
“最坏的打算,是住进别人家里……”
井熊同学面露难色。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我也想把它当作最后的手段。即使时间停止,在别人家里过夜还会有很大的抵触。姑且,也有在外面睡觉的选择,但不好好睡在床上的话,身体就会撑不住。而且这一带离海近导致气温很低,如果不盖好被子睡觉,恐怕会感冒。
“怎么办呢……井熊同学对这附近不了解吗?”
“不清楚啊。也就小时候,坐父母车路过这里……别以为我是北海道人,就会对北海道的地理很熟悉。”
“唔,嗯。抱歉……”
我深深地靠在长椅上。
向内陆望去,可以看到缓坡对面的民宅。再往前走,也许有能够过夜的场所。不一定非要住进宾馆或旅店。澡堂之类的就足够了。但是,一想到有白跑一趟的可能性,身体就像铅块一样沉重。
我久久不愿离开长椅。忽然看见坡上的电线杆,它的上方挂着一块小的标志牌。
左转一百米外——。
“啊。”
我发出了声音。
“怎么了?”
“我好像,找到能休息的地方了……”
“在哪里?!”
面对气势汹汹的井熊同学,我有些顾虑地回答。
“小学。”
那是栋两层楼高的小型校舍。
与其说是小学,外观更像是座大型公民馆。虽然从校门外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今天不是周末,现在应该还在上课。
“……真的要住这吗?”
井熊同学有些胆怯地向我问道。
“去保健室的话,里面有床能休息。我是这么想的……”
一旦来到学校门口就会踌躇不前。自不必说,学校是接受教育的场所,而不是住宿设施。这和擅自入住酒店是两码事。
井熊同学一脸为难地嘟囔了一声,然后迈步前进。
“不过,都到这里了,也只能进去了。”
“……是啊。”
我也往前走去,穿过校门。
从楼梯口进入校内。鞋柜里放着很多鞋子。走廊上虽然没有人,但好像确实有学生。
我们脱下鞋,来到走廊。因为有来宾用的拖鞋,所以我们借用了一下。
保健室的话,大概在一楼。校舍不大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总感觉,像是在做坏事。”
井熊同学喃喃道。看起来有些开心。
顺着走廊前进,不久便看到了『保健室』的牌子。走在前面的井熊同学慢慢推开保健室门。虽然发出声音也没有关系,但我能理解她的心情。
我跟着井熊同学走进保健室。幸好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房间里的两张床也空着。
井熊同学将行李放在地上,随后便扑倒在床上。
“啊~~~累死了……”
她四肢无力地伸展着,脸埋进枕头。随后像是没电了似的一动不动了。
我从背包取出水,毛巾和牙刷,前往走廊。
去位于里面的洗手间的途中,我经过教室旁边。牌子上写着『2年1班』。从窗户向内望去,大约有二十个孩子坐在里面,现在好像是数学课。
马上把视线移回前方。我对小学——或者说对学校本身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对于无法接触他人的自己来说,学校这个地方就像是野兽聚集的巨大牢笼。嘈杂,危险,让人无法放松。高中时虽然比以前要好些,但在教室里的窒息感还是没有消失。
我来到洗手间。
用塑料瓶里的水洗脸,刷牙。可以的话很想泡澡,但现在只能先忍一忍。
回到保健室后,井熊同学正坐在床上看着窗外。透过她的背后向外看去,几个穿着短袖的孩子们在踢足球。虽然每个人都静止了,但看得出都很有活力。
“好像……是体育课?”
我坐到床上,弹簧咯吱作响。井熊同学甩开拖鞋,转到这边盘腿坐在床上。
“什么叫好像啊。怎么看都是体育课吧。”
“可是,没有穿体操服。”
“体操服?”
井熊同学就像听到陌生的外来语似的眨了眨眼睛。然后“啊”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很无趣。
“因为北海道没有那种东西。”
“诶,真的?”
“我为什么要骗你啊。这里想穿什么穿什么。”
我还从来都不知道。受到了轻微的文化冲击。
“还有,也不背双肩书包。”
“是吗?”
“准确地说是从高年级开始。北海道天气寒冷衣服都很厚,一到冬天肩膀周围就会很紧。所以升到高年级后,就会背普通的帆布包或者轻便背包。”
“诶,真好啊。感觉很先进。”
“哼,哪里好了?我只是在说自己的东西要自己准备。北海道明明地方这么大,东西却很少。”
不过也要看住的地方了。井熊同学补充道。
函馆这座城市虽然不是那么乡下,但对她来说似乎不够。这种感觉,令我有些羡慕。
“说起来,北海道的体育课上会教滑雪吗?”
“啊—,札幌和旭川那边会有,我的学校没教过。”
“这样啊……”
“相对的会在校内建滑冰场。”
“诶?真的?!”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吃惊啊。”
“滑冰场要怎么建?”
“先用洒水车来洒水,时间久了就会结冰,反复几次就完成了。”
“诶~,真厉害呢。竟然能学校里面滑冰……”
我一时间无法想象。在我小学的时候,只是下雪大家都会兴奋个不停。
“滑冰啊……我还没滑过。”
“诶,真的?东京的人不滑冰吗?”
“不,我想普通人应该滑过吧。只是我没有而已……”
我有些后悔,这句话也许不该说出口。表现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让我有些羞耻。但井熊同学好像没怎么在意。
“真可惜啊。不能滑冰的冬天不就只剩下冷了吗?”
“是这样……吗?”
“不过,过几天去滑一下就好了吧。”
井熊同学打了个哈欠。
“好困……差不多该睡了。”
我看向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虽然离睡觉还早了点,但今天长途跋涉很疲惫。我也困了。
井熊同学从床上站起来。她抓住隔断的帘子,眯起眼睛看着我。
“要是敢偷看我可会揍你啊。”
“不会偷看的啦……”
帘子被啪的一声拉上。
我摘下手表塞进裤子口袋。因为不想时间产生偏差,所以睡觉时也不离身地带着。
我将外套挂在床的栏杆处,躺下身子。困意和疲劳马上从身体深处渗透出来。今天一天就走了三十公里。已经筋疲力尽了。脚和肩膀很痛。背包的行李,好像减少一些比较好。
虽然房间里的灯光有些刺眼,但不至于影响入睡。去关灯也很麻烦。而且一直开着也不会浪费电。……咦?房间里的灯,即使时间停止也能关掉吗?……算了,现在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
大人的背影。
男人的背影棱角分明。肩膀上落着白色头屑。每当他执笔在眼前的画布上疾驰时,肩胛骨就会隔着衣衫耸动。我蹲坐在地板上,望着他的背影差不多两个小时了。
他放下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被称为“翻盖机”的老旧型号。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他将手机放回口袋,身体转向这边。
他露出神经质的表情。脸颊消瘦,眼睛下面带着深深的黑眼圈。
他是我的叔父。暮彦舅舅。
“还有一个小时就有人来接你了。可以回去了,太好了呢。”
这里是暮彦舅舅的家。位于足立区的一间公寓。房间里充满了油画的气味。这种令人皱眉的化学气味,我却比较喜欢。
“我不想回去。”
我说道。
暮彦叔叔露骨地表现出不高兴的神色。
“别说这种任性的话。你今年多大了?”
“十岁……”
“那就是说一半是大人了,大人是不会撒娇的。”
“但在法律上我还是孩子哦。”
“小孩子不要拿法律来狡辩。”
“你说的话毫无逻辑啊。”
我叹了口气,将脸埋在膝盖当中。
“……回去的话,会被骂的。”
“所以说不要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幸好我在家……不过,你是怎么过来的?明明坐不了电车。”
“不知道……”
“不知道……算了,也无所谓。”
暮彦舅舅中止了对话,再次挥动画笔。
时间平静地流逝着。很快到了日落,夕阳从窗户射进来。房间里的空气渐渐染上蜜色。忽地,外面传来脚步声。踏上公寓的楼梯,啪嗒啪嗒地走在走廊上。随后,咔嚓一声,隔壁的房门打开了。大概是下班回来吧。已经过了六点。是孩子们回家的时间。
我抬起头,问暮彦舅舅。
“我还是回去比较好吗?”
“为什么这么不想回去?”
“因为爸爸妈妈为了我吵架了。”
“唉,真是不像样的父母。”
“暮彦舅舅是妈妈的弟弟吧?不能想想办法吗?”
“没办法。那家伙讨厌我。”
“……那么,我待在这里的话,他们应该会和好吧。”
“为什么会和好?倒不如说肯定会恶化吧。”
无论我说什么,都被随意地敷衍过去。忽然间,我对一切都感到厌烦。
“我哪里都不想去了。不管家里还是学校,都好麻烦……”
暮彦舅舅慢慢放下笔。转向这边。他憔悴的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似哀似笑。
“茅人。你和我一样啊。”
暮彦舅舅从椅子上下来。跪在地上,和我对视着。
“因为一样,所以我很清楚。麻烦?不对吧。你是在恐惧。既不是父母,也不是学校。而是更大的东西。”
“更大的东西……?”
“啊啊,没错。那是……”
叮咚,门铃声响起。很快,玄关便传来开门的声音。
“就先到这吧。”
暮彦舅舅轻声说后不久,房门被打开。透过门缝可以看到白皙纤细的手臂。即使房门被完全打开,也只能看见手臂。
或者说,只有手臂。
宛若一条白色的大蛇,长得惊人的手臂朝我伸来。我呆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手臂瞄准我后,如同咬噬般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
※
“~~~!”
我发出无声的惨叫,跳了起来。
我感到轻微的恐慌,看向自己的右腕。没有事。这是当然的。毕竟只是在做梦而已。
刚松了一口气,这次又“呜哇!”地正常发出声音。我被吓了一跳。
床边站着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运动衫。抬头一看,原来是井熊同学。她正瞪大眼睛俯视着我。
“那些话原来是真的啊。”
井熊同学有些佩服地说。
我隔着衣服按住暴走的心脏。别吓我啊。话说那些话是指什么?井熊同学为什么站在这里?不是有帘子隔着吗?我刚睡醒的大脑充斥着问号。
“你、你在做什么?”
“我只是想试试来着。”
“试试……?”
我不解地歪过头,只见井熊同学将右手举到胸前。袖子松开,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
瞬间,梦在脑中闪回。从门外伸出的手臂和井熊同学的手臂重叠在一起。
难道说。
“你、你擅自碰我了?”
“嗯,因为我想有可能是你编的。”
我脸色开始发白,意识似乎逐渐远去。但总算停住了。紧接着愤怒和失望纷涌而至。明明都和井熊同学说明过情况,但她还是做出了极其轻率的举动,我不由心中愤恨。
我走下床,直勾勾地盯着井熊同学。
“再有下次,我就不和你同行了。”
我用尽可能强硬的语气说后,井熊同学露出受打击的表情。
“也、也不用那么生气吧!”
“如果井熊同学在睡觉的时候……那个、身体被人乱摸的话会怎么想?”
“乱摸……”
井熊同学神色厌恶地抱住身体。
“我也是同样的反感。真的。如果不能保证的话,我就回去了。”
“回去?去哪里?”
“那是……”
我一时语塞。
要回去的地方。东京?还是说函馆?是哪里呢?虽然脱口而出的话语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我略微陷入思考。
“总、总之,不行就是不行!”
“我、我知道了。我不会再做了,你别生气嘛……”
井熊同学难为情地走出保健室。
我被强烈的自我厌恶所驱使,瘫坐在床上。十七岁的男生,被同龄女生稍微碰一下就乱了方寸。真是羞耻到想死。而且,站在相反的立场想想,我也没办法太过责怪井熊同学。毕竟不能接触别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相信的事情。如果我是在说谎,她可能会感到人身危险,无法安心入睡。
……算了,不论好坏,井熊同学有些粗神经。也许没必要那么操心。
有些头痛了。不该刚睡醒就胡思乱想的。我中断了反省。
我做好洗脸的准备,走向洗手间。
来到走廊,从窗户射进的阳光令眼睛深处隐隐作痛。现在几点了……啊,是十一点十四分来着。不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我取出一直放在口袋里的手表。指针指向六点。看样子睡了将近九个小时。虽然腿和肩膀还残留着疼痛,但疲劳基本消除了。保健室的床比宾馆睡起来更舒服。
即便如此,真是令人怀念的梦。也许是因为在小学留宿,所以梦见了小学的时候。
梦的最后。暮彦舅舅到底想说什么呢?
我和井熊同学在保健室吃了早餐。我吃着从小商店买来的能量饼干,而井熊同学则默默地吃着来源不明的甜面包。填饱肚子后,我们就离开了学校。
下了坡道,我们走在通往函馆的沿海大道上。
井熊同学伸展着身子,厌烦地看向道路前方。
“这条路,已经走腻了……”
“那换别的路?”
“诶,有吗?”
我打开放在大衣口袋里的道南地图。井熊同学凑了过来。她好像在尽量不碰我的身体,从稍远的地方伸直了身子往过探视。
“我看看,现在正走在松前路上……啊,内陆好像还有别的路。”
“微妙地绕远了啊。而且还是在山里。感觉会有虫子。”
“就算有也不会动哦。”
“不要到处挑刺!”
被骂了。再怎么说我也习惯了,所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井熊同学叹了口气。
“没办法,就忍着走现在的路吧。”
“再走二十公里左右,就有繁华点的街区了哦。”
“啊~好远啊。北海道就是地方大。”
井熊同学抱怨了几句老家,继续前进。我把地图折好放进口袋,跟在后面。
“话说——,我昨天才发现。”
正走着,井熊同学拖着长音说。我附和一句催促她的下文。
“洗衣服,要怎么办?”
“啊——……虽然不方便,但看来也只能手洗了。”
“那的确也不方便。但衣服晾不干啊。”
“诶?晾不干?”
“所——以——说——,就算去晾,也干不了啊。”
井熊同学说完,过了三秒左右,我终于理解了她的担忧。
“真、真的啊!怎么办……”
“所以才跟你商量啊。”
和上次我试图吃泡面一样。晾晒的衣服会受到停止现象的影响,即使等待再久也不会晾干。这是相当严重的问题。
“烘干机也不能用……吹风机也不行……啊,对了。要不架在晾衣竿之类的上面,用手拿着走?就像旗子一样。”
实际上用这个方法能否晾干也需要尝试。不过以几秒短暂的思考而言,我觉得是个好主意。
“才不要啊。内裤不就完全露出来了。”
马上被否决了。
“也、也是啊……嗯……”
确实,把内衣架在杆子上走路有些抵触。不过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呢?
我正苦思冥想时,井熊同学忽然放弃地说。
“干脆不洗算了。”
“诶。再怎么说也有点不卫生吧?”
“笨蛋。又不是说一直穿在身上。我是说边换衣服边赶路。”
“可是,衣服也总会换完的吧……”
“所以啊,要去准备新衣服。”
“你是说买新的衣服?”
“嗯,差不多那个意思吧。”
原来如此,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可以接受,但又察觉到了问题。
“特意买新衣服的话,钱很快就会花光吧……而且现在已经很少了。”
“这个嘛,你看,就先收下好了。”
“先收下……这,这可不行。你的意思是衣服穿完就扔掉吗?虽然食物生死攸关实在没办法,但连衣服也偷的话根本就是掠夺啊……”
“那你说怎么办?我才不想一直穿脏衣服。”
“唔~~~”
真是个难题。即使要按照井熊同学的想法去做。我也想坚持到最后一刻。不,必须坚持下去。虽说是异常事态,但如果不遵守最低限度的规则就会成为罪犯。井熊同学在这方面有点欠缺道德意识。果然我得想个办法。
我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方案。
“可以拿芳香剂来应付一下吗?”
“你觉得呢?”
“至少有点吧……”
井熊同学一副“你在胡扯”的表情。
算了,还有时间。不用着急慢慢想吧。
我和井熊同学围绕着衣服的问题,不停地讨论。
经过大半天的跑题和绕圈子。终于讨论出了一个解决方法。不,准确的说还没有解决。对井熊同学来说,大概称为『妥协方案』比较正确。
那么,所谓的方案。
首先,对脱下来的衣服,脖子和腋下等容易脏的地方进行局部清洗。污渍洗掉后,不去晾晒直接穿在身上。因为穿着的衣服不受停止现象的影响,所以赶路时就会干了。如果在意湿衣服,可以垫上毛巾或者穿厚衣服。
另外,毕竟内衣还是要全部洗的,可以夹在毛巾里想办法吊起来。只要挂在背包下面,或者后背的背带等不显眼的地方应该就没问题了……我想。
“诶,不行……”
被一脸严肃地否决后,关于内衣只好全听她的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刚讨论完衣服的事,我们找到一家小旅馆。外墙装饰着的温泉标志让人心潮澎湃。甚至旅馆前面还能看见便利店的招牌。
“哦!这很棒啊!”
井熊同学两眼放光地说。我点了点头。今天虽然没有昨天走得多,但也有一段距离。就先休息吧。
走进旅馆,可以看到里面有通往浴场的门帘。乍看上去与其说是旅馆,不如说更像是澡堂。客房似乎在二楼。因为是工作日的上午,几乎没有客人。
我和井熊同学将行李放在一楼的休息区。做好泡澡的准备后,马上掀开门帘分别前往男汤和女汤去了。时隔两日的泡澡令人心旷神怡。
在温泉享受了大约一个小时,我回到休息区。过了一会儿,井熊同学也回来了。她穿着之前在保健室见过的运动衫。看来是当作睡衣了。
“不能用吹风机真麻烦……”
井熊同学郁闷地用手捋了捋湿漉漉的刘海。光滑的额头有些热的发红。
“没办法。头发只能自然风干了。”
“这我知道。”
井熊同学正要捡起放在地板上的旅行包时,停下了动作。保持着半蹲,看向前台的方向。我顺着视线看去,有个四面玻璃的冰箱。她走近冰箱,得意洋洋地从中取出一瓶咖啡牛奶。啪地将它贴在脸颊上。
“啊~,靓夸滴很……”
声音听起来很舒服。
“方言?”
“啊?什么?”
“靓夸滴很是说……”
“啊啊……关东不这么说吗?是冷的意思。话说是什么都无所谓吧?干嘛对别人说的话挑刺。”
“对、对不起……”
我不是有意挑刺,但还是下意识道歉了。不过还是稍微反省了一下,总是在意别人说的方言也不太好。
井熊同学拧开瓶盖,大口喝起来。她的喉咙上下起伏,鬓角香汗淋淋。这豪迈的气势让我不由看得出神。
啵的一声,井熊同学将瓶子移开嘴边。
“哈啊,活过来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
“记得要付钱哦。”
“帮我付了。”
“诶诶,又来?”
井熊同学似乎把我当作了很好用的钱包。在路上买东西的时候,基本上她的那份都是我出的。我可能对她有些太放纵了。
“有什么关系嘛,就一点点。你也喝一瓶?”
“不,不行啊。钱已经不多了要省着花。”
“唉,又来了这副认真样。反正过不了多久就会身无分文,节约也没有意义。而且,不偶尔摄取些甜食的话,大脑会罢工的哦。”
说着,井熊同学又喝起咖啡牛奶。看起来实在是喝地津津有味,我不禁动摇起来。刚出浴的咖啡牛奶一定格外美味吧。
我轻易地输给了诱惑。
我将两人份的钱放在前台,从冰箱里拿出咖啡牛奶。瓶子冰凉的触感夺去手心的热度。我打开盖子喝了一口。冰冷的甘甜流入燥热的身体内。
这……这比想象的还要美味。甘甜浸透了疲惫的身体。
“喝了很赚吧?”
井熊同学露出胜利的笑容。我感受着内心的搔痒,又喝了一口咖啡牛奶。
今天是开始旅行的第三天。
虽然由于时间停止,第三天的说法并不准确。但出发后睡了两觉,所以就先把今天当作第三天。
我和井熊同学以青函隧道为目的地,继续沿着国道步行前进。
离开旅馆后过了两个小时,沿着海岸延伸的道路开始向内陆方向弯曲。我们走着走着逐渐远离了大海,在稻田间的乡间小路上不断前行。依靠着路牌和地图确认路线。
进入山路后天空开始转阴,气温骤然降低。虽然说转阴,但只是我们移动到了阴天下面,实际上天气并没有变化。
“说起来,青函隧道有多长呢。”
我边走边自言自语。因为井熊同学讨厌沉默,所以我在短时间内养成了想到什么就马上说出口的习惯。
“什么啊,你不知道吗?”
“嗯。我只知道那是日本最长的隧道……好像没法开车通过?”
“当然不行了。只有新干线能通过哦。你在东京上学,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吗?”
“这和东京没关系吧……”
总觉得井熊同学有将东京理想化的倾向。她似乎真的认为,东京的学生都是家境富裕上着高级的学校。我向她解释“东京也有穷人,也有乡下地区哦”后,她也只是用一句“好的好的”开玩笑般地敷衍过去。不知道什么意思。
“井熊同学知道吗?隧道的长度。”
“当然。道民都知道的。”
“真的吗?”
绝对是骗人的。
“大概有二十公里吧。”
“大概……井熊同学不也是不清楚吗?”
“学校又不教这个。”
好随便的回答。真亏她敢用这种一知半解的知识来秀优越……
不过从地图上看,应该符合井熊同学说的二十公里左右。根据出入口的位置,可能会再在延长一些。
“啊!”
井熊同学指向道路前方。
那里有个路标。我眯起眼睛,看到上面写着『青函隧道北玄关口』。
“诶?已经到了?”
我大吃一惊。我准以为还有一段路。井熊同学似乎也很意外。
总之先跟着路标走去。道路的尽头有座木制的小展望台。登上去后,能看到电车铁轨,以及它前方的隧道出入口。那里好像就是青函隧道的出入口。
“诶,原来是长这样啊……”
井熊同学说着泄气的感想。
我们返回来时的路,朝通往青函隧道的铁轨走去。
“……”
默默地走着。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青函隧道的出入口这么近,说明隧道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长。井熊同学大概也在想同样的事情,难得地安静下来。
考虑到隧道的全长,有必要准备周全。
我们决定顺路去一趟附近的车站。在那里上完厕所,尽可能把食物也准备好。
来到路边的车站,平房当中陈列着当地采摘的蔬菜。另外也有小吃和饮料等在贩卖,种类齐全还算充实。
我在一旁看着井熊同学走向点心区后,前去买新的水。随后在最里面的地方发现了插着宣传册和广告单的架子。我在宣传册的封面上看到『青函隧道』的字样后,像是被邀请一样走近那边。打开取到手的宣传册,上面写着青函隧道的简单介绍。看来青函隧道在这一带已经成了一个观光胜地。
“诶?!”
我看到某段记述,不由得大声喊道。
井熊同学惊讶地靠近我。
“喂,怎么了?”
“你、你看看这个手册。”
井熊同学拿起同样的宣传手册,看向内容。顿时吃惊地瞪圆了眼睛。
“诶!这前面也有温泉啊!”
“是右边的那一页哦。”
“右边?”
她不耐烦地把视线放回到宣传手册上,这次又短促地发出“啊”的一声。
“青函隧道竟然有五十三公里吗……?”
没错。正是那里。
准确的说是五十三・八五公里。这就是青函隧道的全长。比我们想象的距离要长两倍以上。
井熊同学算出的二十公里这个数字,恐怕是陆地两端的距离。而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实际上北海道和本州的隧道出入口,似乎都在相当靠近内陆的地方。
“五十三公里……要走多久?”
“我想想,前天走到距离大概有三十公里……两天左右?”
“真的吗?”
井熊同学战战兢兢。
在长达五十多公里的隧道里连续走两天。虽然不是没有通过的可能,但需要相当大的精力。
井熊同学陷入沉默。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
“……要不,别去了?”
并不是非要去东京不可。留在北海道也是一种选择。但井熊同学立刻说“我不要”。
“都走到这了怎么可能回去。只能穿过去了。”
“那厕所怎么办?隧道里有能上厕所的地方吗……”
“……忍着。”
“两天很难忍得住吧……”
井熊同学垂下头,再次陷入沉默。
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但井熊同学的决心似乎很坚定。从性格看来,她不会收回前言。
我稍加思考,把宣传手册折好放进口袋。
“我们一个小时前走的路上有个家居用品店。在那里先做好准备再出发吧。我听说最近有卖便携式厕所作为防灾用品……还有,需要个手电筒吧。”
井熊同学抬起头,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
我不像井熊同学一样执着于去东京。但是想要为她出一份力。即便只是被利用,被人所需要也不是什么坏事。
准备完成时,我们已满是疲劳和睡意。
当天我们留宿在家居用品店中。睡在店内露营区设置的帐篷里。虽然是新鲜的体验,但睡得并不舒服。
离开家居用品店后,我们再次前往青函隧道。沿着山路前进,在高架桥下停下脚步。头顶便是通往青函隧道的铁轨。我们沿着铁轨步行,寻找能够上去的地方。
走了几分钟后,我们在高架桥下发现搭着施工用的脚手架。运气不错。这里好像能够上去。很快,我们越过禁止入内的围栏,爬上脚手架。顶端便是金属梯,再往上爬,才能到达铁轨的地方。
“感觉走到天涯海角了。”
我感慨地喃喃道。
有种走在相当危险的桥上的感觉。虽然实际上是铁轨。如果时间在正常流逝,并且被车站工作人员看到的话,可不是一顿臭骂就能解决的问题。最糟糕情况下,被逮捕也有可能。
但时间没有停止的话,或许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站在这里。这样么一想,就有种奇特的感觉。
“看起来挺好走的嘛。”
井熊同学轻轻地跺了下脚。
下面铺有混凝土或者其他什么材料。有两条铁轨,用汽车来说就是双车道。但是,每条铁轨都铺设了三条轨道。因为运货车和新干线车轮的宽度不同,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规格。宣传手册上是这么写的。
朝铁轨前方望去,只见青函隧道的洞口就在那里。我和井熊同学从各自的背包里取出手电筒。这是在昨天留宿的家居用品店买到的。
井熊同学深吸一口气。似乎为了打起精神说了声“好”。
“出发。”
隧道当中一片漆黑。
我们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向前走去。我走在前头。铁轨之间的宽度很窄,如果不小心脚下,很容易就会被固定铁轨的螺栓绊倒。
隧道的内外温差并不大。只是空气略微潮湿。有种恐怖片的气氛。将光线上倾斜后,便能看到仿佛野兽眼睛一样的微小光点在等间隔地排列着。是墙上设置的圆形反射板反射出的手电筒光。
“走多远了?”
井熊同学问道。
在隧道里,即便是很小的声音也会发出惊人的巨大回响。不过,等一秒左右回声就会停止。这也是受到停止现象的影响吧。
“大概,还不到一公里哦。”
“诶,真的?我已经开始讨厌了……”
井熊同学嘴上说着抱怨的话,脚步却没有停下。虽然抱怨个不停,但似乎除了前进没有别的选择。
“没有什么有趣的话题吗?”
这种不讲道理的话,自打旅行开始已经听过五遍了。
“已经讲光了……”
“骗人吧。至今为止的话题都不有趣啊。”
“对我来说很有趣哦。”
“蝉的生态哪里有趣了?”
“能感受到生命的神秘之类的吧……比如说,虫子比起生物更像是机械这一点。”
“啊~好无聊好无聊。我不想听虫子的话题。什么都好,说点我从来没听过的吧。”
姑且,话题本身是有的。只是,那不是什么愉快的故事。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总比沉默要好,所以决定说出来。
“是关于隧道的事,以前的隧道工程,非常的艰苦。”
“嗯?”
“昭和时代的技术当然比现在要不成熟。经常发生事故,塌方、漏水,还有爆炸。工人的待遇也很差。当时很多人受到的待遇连奴隶都不如。”
井熊同学默默地听着。
“总而言之,那时劳动环境很差。有的地方除了干活,其他时间都把工人关在工棚里。隧道工程基本上都是在深山之类的环境,想必都是些无法地带吧。”
我渐入佳境。
“因为极端环境,身体跨掉的工人数不胜数。他们不但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反而被施暴,被强迫劳动……死掉的话,尸体会被埋在现场附近。也有可能被埋在隧道的墙壁当中。”
“喂!”
啊,糟了。声音蕴着怒意。不用看表情都知道她生气了。可能是我踩到了地雷。
“怎、怎么了?”
“的确,我是说了什么都好……但不是这种恶心人的话题。”
“唔,嗯。抱歉啊……”
“下次再这样,我就用手电筒揍你啊。”
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愤怒中,有着些许悲痛。看来对井熊同学而言,这种话题真的会令她感到痛苦。有种做了坏事的感觉。
“对不起……”
我道歉后,对话就此中断。
过了一会儿,井熊同学开口了:“那个……”
“你刚说隧道的墙壁里埋着尸体。这不是真的……对吧?”
“诶?啊……嗯,对的。”
其实是真的,但我判断现在还是这么回答比较好。
不清楚井熊同学是否接受了我的回答。但是,她从那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说起来,我记得她之前说过讨厌恐怖电影。虽然本人予以否认,但果然是不擅长恐怖故事。
“……”
在隧道中,哪怕是很小的声音也能听到。井熊同学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也许是感到害怕了。我越来越有罪恶感。
“那、那个……”
“怎么了?”
“词语接龙,要玩吗?”
为了赎罪,我只想到了这个能消除井熊同学恐惧的方法。
“接龙……你是小学生吗?”
井熊同学无语地说。确实,没有高中生会因为找不到话题就提议玩接龙游戏。我感到有些羞耻。
“算了,玩也行吧。”
“诶,真的?”
出乎意料的回答。不过比起思考话题还是接龙更轻松。对我而言也更好。
“为什么这么意外啊。没事,你不想玩的话……”
“不,我要玩哦。那就从接龙(しりとり)的『り』开始吧。苹果(りんご)。”
“终点(ゴール)。”
“电话留言(留守番电话)。”
“华夫饼(ワッフル)。”
“规则(ルール)。”
“卢布(ルーブル)。”
“ル……红宝石(ルビー)。”
“啤酒(ビール)。”
“又是ル……?ル……鲁邦三世(ルパン三世)。”
“以色列(イスラエル)。”
“……还是禁止用ル吧?”
大约过了五个小时后。
“黑白(モノクロ)。”
“落基山脉(ロッキー山脉)。”
“黑芝麻(黑ごま)。”
“双孢蘑菇(マッシュルーム)。”
“霸王餐(无銭饮食)。”
我们还在玩接龙。
话虽如此,但也不是一直玩到现在。中间穿插了几次闲聊和休息,当话题聊完时,就开始接龙。现在是第四次了。
说实话,接龙游戏开始十分钟左右我就厌倦了。即使这样还坚持在玩,是为了保持清醒。
一直在黑暗中行走,积攒的压力超乎想象。如果不找点事情来排解一下,感觉内心会被黑暗和沉默所压垮。
我们的体力也消耗不少。由于视野很差,走路时必须小心翼翼,比平常赶路更累人。因为走路姿势奇怪,脚底下长出新的水泡。
“—— 半环扁尾海蛇(エラブウミヘビ)。”
“ 长鳍金枪鱼寿司 (ビントロ)。”
“乐雅乐餐厅 (ロイヤルホスト)。”
“炒年糕(トッポギ)。”
“银座(银座)。”
“……”
沉默起来。相当长时间的思考,是认输了吗?
等了一会后,我听见鼻子吸气的声音。
“……呜……”
压抑低沉。
是呜咽声。
我动摇得几乎要摔倒。那个井熊同学,在哭泣——不,可能是我听错了。
“……呼……呜……嘶……”
的确是在哭泣。井熊同学快到极限了。
怎、怎么办?要怎么向她搭话?休息一下?还是应该装作没注意到?我不知道安慰别人的方法。尽管如此,我还是尽可能地在脑海内摸索自己能做的事情。
“以ザ开头的词,好像不多呢……”
总之为了打破沉默,我试着从脱轨的接龙着手。
“有、有什么呢……ザ、ザ……盲蛛目(ザトウムシ)之类的?你知道盲蛛目吗?虽然身体像是豆粒一样小,腿部细长。但看起来很可爱……啊、抱歉。你不喜欢虫子吧……”
完全没有反应。
我愈发焦虑。顾不上疲劳,全力运转大脑。
就在这时,眼前出现了光明。这不是比喻。隧道的尽头,有亮光照入。不是手电筒的反射,当然也不是出口。这么说来,那是……
“……海底车站?”
井熊同学用沙哑的声音喃喃道。
一定没错。我也看过手册,知道车站的存在。
我们快步走去,来到一个被灯光包围的场所。这里简直就像地铁站台一样。数小时不见的亮光照得人眼睛刺痛。
海底车站分别位于北海道和青森的海陆交界处。位于比海平面深一百多米的地方,据说这里曾经是电车的停靠站。这些都记载在宣传手册上。
“在这稍微休息一下吧。”
在明亮的场所,井熊同学或许能冷静下来。
我和井熊同学爬上月台,走进像是横道的通道,坐在地板上。我伸出脚,无所事事地揉着自己的大腿。渐渐地,眼睛习惯了光亮。
我若无其事地瞟了井熊同学一眼。
她坐在那里,把脸埋在膝盖中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虽然止住了呜咽,但不时传来轻微的啜泣声。感觉有些可怜。
我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
“差不多吃午饭吧……”
我不忍放着她不管一个人吃饭,自言自语地报告起自己的行动。
我从背包里拿出蜜瓜面包,撕开口袋咬了一口。总觉得索然无味。这么说来,我记得在什么书上读到过,如果一直呆在闭塞的空间里,感觉就会变得迟钝。
蜜瓜面包吃到一半时,井熊同学抬起了头。她瞄了一眼我的蜜瓜面包,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水果三明治,也开始吃饭。
我们一起吧嗒吧嗒地咀嚼着水果面包。
“你喜欢吃甜食吗?”
为了让气氛变得明朗些,我随便找了个话题。
“那又怎么样?”
井熊同学带着鼻音反问。似乎是喜欢吃甜食。
“水果三明治,比起午餐更像是甜点呢。”
“吃什么是我的自由吧。”
这倒是,说的没错。我也附和了一句“是啊”,但紧接着又说道;“啊,不过……”
“仔细想想,蜜瓜面包也有类似水果三明治的地方呢。也算是哈密瓜。”
“……”
无、无视……
与其找些莫名其妙的话题,现在还是让她自己待会儿比较好吗?我停止说话,默默地吃着蜜瓜面包。
咀嚼完最后一口,将矿泉水咽下喉咙。忽然,看到天花板上的粗大管线。延伸向通道的深处。是电线吗?还是有什么液体在里面流动?想到这,我感到了尿意。
我背起背包,站了起来。
“抱歉,我去下厕所……”
我顺着管道,往通道深处走去。
走一阵后,来到了宽阔的通道上。是有考虑人行的平坦道路。我照着墙壁,发现了一张地图。近前看去,嵌在墙壁当中的牌子上写着『纵断面图』的字样。
“我看看……”
从图上看来,现在所处的位置好像是一条叫做『作业坑』的通道。线路沿着铁路延伸,一直到青森的海底车站。
既然到达的地方相同的话,那就选舒适的道路更好。之后和井熊同学说一声吧。
在那之前得先上厕所。慎重起见,我确认了一下四周,然后从背包里拿出简易厕所。
休息了十分钟左右,我们再次出发。
作业坑比铁轨上好走得多。道路很宽,我和井熊同学并肩走着。 海水似乎从墙壁里渗出来了一些,地面像刚下过雨似的湿漉漉的。
海底车站在几年前,还是有名的观光资源。现在则作为隧道内发生异常情况时的避难路径。这也是宣传手册上记载的。实际上,走到这的一路上我看见好几辆自行车和折叠的轮椅靠在墙壁上。
“呜哇!”
突然,井熊同学发出一声悲鸣。
怎么了?我刚想道。
“哇啊!”
我也惊叫出声。
灯光的前方,有一个人。
但仔细一看,那只是一个人体模型。穿着工作服,抱着巨大的钢材。大概是再现了隧道工程的从业者吧。附近有着像是碎石机的重型机械模型。因为只照亮了脚下,所以先前没有注意到。
“啊~~真对心脏不好……”
井熊同学一边按着自己的胸口一边往前走。感觉像是来到了鬼屋,我走到前头。
通道渐渐地变成资料馆的氛围。展示着施工现场的立体模型,隧道开通时的纪念照片等。应该是海底车站还是观光景点时留下的痕迹吧。它们在黑暗的通道中,一直等待着不再出现的游客。让人感到哀愁。
“原来还有这种地方啊。井熊同学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我也是第一次来青函隧道。”
“诶?是吗?那你也是第一次离开北海道吗?”
“怎么可能啊……我真的会揍你哦。”
我马上道歉。不过她似乎恢复了能生气的程度,我感到略微放心。
“上了高中还没出过北海道的人可不多。去本州的人基本上都坐渡轮或是飞机。”
“这样啊……”
我接受了她的说法。
又走了一段路后,我们遇到了栅栏门。铁栅栏的前方也有一条长长的通道。细看后发现门上只是挂着简单的门闩,可以穿过去。
门扉上挂着一块『禁止无关人员入内』的牌子。
“喂,确定是走这边吗?”
“嗯。从这里一直走应该就到青森那边的海底车站了。”
“真的?”
井熊同学不安地问道。这也难免。在这种地方迷路的话会死的。所以我并不是在敷衍她。
“没问题哦。地图上也是这么说的。而且也确实是在沿着铁轨。”
井熊同学陷入沉默。在铁轨上行走十分辛苦。她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才会烦恼吧。
“……知道了。走吧。”
井熊同学选择了作业坑的通道。
“而且,就算走到死路了。也可以从和横道走到铁轨上。我觉得不用太担心。”
说着,我拉开门闩。随着响亮的金属声,门被轻易地打开了。我们继续前进。
两人的脚步声变得带着啪嗒啪嗒的水声。穿过门扉后,漏水的情况越来越多。用灯光照在天花板时,偶尔能看到像冰柱一样的石钟乳。与其说是隧道,更像是洞窟了。
从通道中间开始,路边挖有一条水沟。那那里积着一滩水——不,只是因为时间停止才显得这样。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水流在中途停住。看来下次就不用拿出简易厕所,在这边解决就行了……
“你没什么事吗?”
“诶?”
井熊同学的问题让我猝不及防。
“我是问你为什么能若无其事啊。明明在这么黑的路上走了好几个小时……”
她的语气中带着责备。或者是觉得我有点可怕。
“我也不是一点没事哦。脚很痛,还一直莫名地呼气困难……不过,这总比修学旅行要强。”
“什么意思?你的修学旅行是什么荒野求生吗?”
“只是普通的旅行哦。和同学一起观光,购物,吃饭。”
“那有什么不好的?”
我顿了一下,回答道。
“那个,我没有朋友。所以,该说是无法融入进去吧……只是我一个人的话还好,但那种必须要开心起来的气氛,我非常的不适应。”
“哦,这样啊。”
虽然是鼓起勇气的话题,但她的反应很平淡。
仔细想想,井熊同学很久以前就看穿了我没有朋友。对她而言,这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吧。
“我稍微的,能明白。”
井熊同学小声地说。
我苦笑着。
“嗯,也是呢。毕竟一看就性格阴沉……”
“啊?你想吵架吗?”
“诶?”
“嗯?”
井熊同学似乎意识到什么,短促地“啊”了一声。
“我说的明白,不是那个意思……那个,我想说的是,我也不擅长和大家一起炒热气氛。”
“啊,原来是这样。”
也就是说,有同感吗?
我感到意外。和我完全相反的井熊同学,居然也同样感到不适应。
“话说在前,可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哦。我的话,就像是孤狼一样。”
“诶,孤狼吗……好帅啊。”
“哼,反正你也是在心里瞧不起我吧。”
“没有哦。我也很向往那种感觉。一个人也能过得潇洒。很厉害啊。”
井熊同学沉默了一下,只是附和了一声“是吗”。
不过,我觉得井熊同学比起孤狼,更像是一只警戒心很强的猫。不亲近人,稍微不高兴就会毫不犹豫地咬过来这点尤其如此。
“你的名字,是叫麦野对吧?”
突然,井熊同学向我确认道。
我疑惑着点了点头。
“是啊。”
“麦野这个名字,念起来很顺口啊。”
“是、是吗?不是很普通吗……?”
“比起‘喂’来说,叫麦野更好念。所以……以后就这么叫你。”
井熊同学那带着逞强的声音,让我感到种沐浴在阳光下的温暖。
大概,井熊同学是和我不同形式的不擅长沟通。我有时觉得她那动不动就吵架的态度,或许只是单纯的笨拙表现。正因如此,这不自然的交好让我很开心。
“我也觉得叫麦野更顺口哦。”
“……嗯。”
井熊同学轻轻点头。
之后我们也尽量不间断地对话,边说边走。井熊同学似乎终于适应了黑暗,情绪稳定下来。但在体力方面,我们都顺利地疲惫起来。
进入隧道后,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
要是平时的话现在已经早都开始找床了。但这里别说床了,连个能躺的地方都没有。现在只能选择前进。
“……嗯。”
灯光照在了嵌在墙壁的铭牌上。
『18·0KM← →6·1KM』
这个牌子进入作业坑后看见过好几次。箭头分别指向北海道和青森。第一次看到的牌子写着『0KM← →24·1KM』。很容易就能理解,这是连接两个海底车站的距离。
也就是说,这里距离北海道的海底车站十八公里,离青森的海底车站还有六公里。隧道已经走到了后半段。
这时,我转头看向身后。
井熊同学走在我身后几米远的位置。一小时前还并肩走着,或许是因为疲劳,现在已经落后了。
由于拉了一段距离,我停下脚步等待井熊同学。
“哈啊、哈啊……”
脚步声中夹杂着粗重的呼吸声。看起来异常疲惫。
“没事吗?休息一下?”
“没事……不用。”
说着,她从我身边走过。
走路的姿势看起来很奇怪。不仅是累了,好像身体也不舒服。
“真的——”
不要紧吗?我正要继续说下来,忽然注意到了某件事情。难道说。
“井熊同学……要去厕所吗?”
顿时,井熊同学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看刚才的反应我似乎说中了。
井熊同学恐怕自进入隧道后一次都没有上过厕所。这样一来,忍到了极限也不奇怪。
我追上她走到一旁。
“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但强忍着对身体不好哦……”
“……变态。”
“不,不是啊。而且,你只要说我肯定会走开的……”
井熊同学也带着简易厕所。我见过她一脸嫌恶的塞进背包里。姑且也有在水沟解决的选择。
“唉……糟透了。”
井熊同学挠了挠头,转过身来。从正面直射的手电筒光让我眼前一花。
“在我说可以之前,把眼睛和耳朵捂住哦。要是有什么奇怪的动作,我就用手电筒打你。”
我点了点头。马上把手电筒放在地上,捂住耳朵。然后闭上眼睛。
几分钟后。
“好了。”
背包被轻轻地拉了一下,我意识到是井熊同学。
我放下双手睁开眼睛。井熊同学已经走在前面了。我也拾起手电筒,跟在她后面。路还很长。
进入隧道后过了十五个小时,我们终于抵达青森的海底车站。数小时不见的灯光再次照亮视野。漫长的作业坑也到此结束。接下来又要走铁轨了。虽然很痛苦,但这也说明出口快要到了。
我和井熊同学找到靠墙处的长椅坐下。这里的海底车站与北海的构造相似。可以看出几年前还是观光景点。
“今天睡在这里?”
我向坐姿看起来对腰不好的井熊同学问道。
“不留宿了。就这样走到出口。”
井熊同学盯着隧道墙壁,立刻回答。从她的声音中可以感受到强烈的意志。看来在我问出口前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那……意思是不睡觉了吗?”
“嗯。”
从这里到出口还有十公里。不睡觉一直走也不是不行。可是,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会不会有点辛苦……”
“肯定很辛苦。不过比起辛苦我更厌恶待在这里。”
井熊同学缩了下腰,紧靠在椅背上。
“这种地方,一秒都不想再待了。”
“……我知道了,那加把劲。”
随后我们休息了二十分钟左右,走上铁轨。
进入隧道后我学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在体力耗尽之前,脚会先迎来极限。不是疲劳,而是疼痛会迫使人停下脚步。……或者说是两者一起。总之都是一样的。
从很久前,膝盖就开始发出悲鸣。不只是膝盖。脚底、小腿、大腿都很痛。整条腿就像生锈的机器一样嘎吱作响。
困意也接近极限。双眼无精打采,好几次都差点摔倒。每当这时,我都会心惊胆颤地清醒过来。
我和井熊同学都默不作声地走着。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了。毫无疑问,今天是走的最远的一天。
“……”
我时不时会向后看。确认井熊同学还存活。消耗这么大,恐怕她在中途倒下我也不会注意到。
到目前为止,她都好好地跟在身后。虽然步伐看起来像丧尸一样。
我想,出口差不多快到了。或者说,如果不这样想就走不动了。与作业坑不同,铁轨上没有指示当前位置的牌子。所以到出口的距离只能靠感觉测量。
由于困意和疲劳,意识渐渐模糊。
回想起来,我常常做这样的噩梦。自己一直在黑暗洞穴里行走的梦。大多数时候都走不到出口,中途倒下。然后醒来。
我偶尔会想。果然,这一切都是场梦吧。进入青函隧道也好,在小学留宿也好,时间停止也好,全都是梦。骤然梦醒后,自己又要继续修学旅行。
我很害怕发生这种事。
时间停止的世界很不方便。不能用手机和电脑。以前能轻易做到的事,现在变得困难了。但只要时间还在停止,别说修学旅行,连学校都可以不去。这样就不会给学校的同学添麻烦。对于如同社会的不良品的我而言,停止现象并不全是坏事。
但是,井熊同学不同。
她正陷入痛苦。如果能让时间恢复,就算再怎么辛苦她也会在所不辞吧。否则就不会考虑徒步穿越青函隧道这种事了。和我消极的安心感相比,井熊同学想要前进的意志更重要,更珍贵。所以,我会否定这个现实。如果这是梦的话,我就有义务去结束它。
……即便如此,至少在到达东京之前,还是希望时间能够保持停止。虽然怎么也说不出口,但我不禁如此希望着。
“嗯。”
前方有星星般的微光。越靠近越大。那不是海底车站的灯光。而是椭圆形的白色柔光。
是出口。
“喂,快看!”
井熊同学好像也注意到了。声音里透着兴奋。
我们加快了步伐。做最后的冲刺。鞭笞着疲惫的身体。光芒扩散,已经不需要手电筒了。空气中的湿气渐渐散去,然后。
“出来了……!”
我和井熊同学,时隔整整一天再次见到蓝天。
仿佛从水面探出头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啊啊,空气真清新。有种放下沉重包袱的解放感。就连太阳的眩光,如今也倍感亲切。
出口处视野开阔。眺望远方,森林大海尽收眼底。海的方向稀稀落落地坐落着民宅。似乎离城市不远。
“真的好长啊……”
井熊同学仰望着天空,坐到地上。
我深呼吸,再次感受外界的空气。忽然间,看见远处的部分树木已染上红色。
说起来。因为之前在寒冷的北海道,所以我完全忘记了。
眼下正是深秋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