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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I 来自箱中。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四季回廊

修图:勤劳的小矮人

「大小姐。」

如同深海的黒暗中,有个声音像火花般迸了出来。

是说话声。

「我说大小姐啊。」

似曾相似的,年幼少女的声音。

声音像柠檬草的香气般清新沁人,却又隐约有点懒散的感觉。

「请赶快起来。要是再这样赖床下去,您的身体会……」

「散成一堆沙子喔?」

在对方说出总是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之前,我先抢着说出来。

「……您醒了吗?」

「嗯。等等,我的眼睛……」

「安静一点,慢慢来。眼皮要是破了,修理会很花时间。」

「嗯。」

睫毛一点一点地往上睁开,朦胧的景象涌进眼球的水晶体。

又过了好一会儿,焦点才终于对上。

「看得见我吗?视觉有发挥作用吗?」

「有的,艾玛·V。」

熟悉的面孔。

比黑色稍淡一点的蓝紫色头发修剪成略长的娃娃头发型,让人联想到尚未踏入社交界的贵族少年。仿佛陶瓷般的肌肤宛如沐浴于月光下似地苍白。

然而这个房间并不存在着能够导入月光的窗子。

四面都是墙壁,墙面像是用了灰泥一类的材质,看起来十分呆板。

欧芙洛希妮正横卧在其中一面墙壁上。如此形容或许有点奇怪,由于棺材是直立地靠在墙上,仰躺在棺材里的欧芙洛希妮自然只能以微微面朝斜上方的直立状态睡觉了。

「这里是?」

「不知道,不过可以确定不是史图迪翁家的房子。」

艾玛·V表情冷淡地搔搔头,像是围绕一圈白色花瓣的头巾随着她的动作摇动。那张北日耳曼民族特有的美丽脸孔隐约散发一丝不悦,看来是因为那对眼尾上扬的清澈双眼正半睁半闭的关系吧。

顶多只有十来岁的少女外貌,搭配上由墨色立领两件式洋装与围裙组合成的侍女工作服,散发出带有职业性质的奇妙威严。

「看起来像个地下室。」

「是坟墓吗?」

「没有这种乱七八糟的坟墓啦。」

说得也是,虽然这里看得出原本是个相当广阔的空间,不过因为堆积了太多杂七杂八的物品,现在看起来像是某个古老城堡里的仓库。

不,事实上这里非常有可能就是仓库。

排成一整列的木头架子上摆满盖着油纸和蜡纸的鸟类和哺乳类标本,还有各种矿石和展开翅膀的大群昆虫。装满福马林的玻璃瓶里头沉着人体器官与胎儿。还有许多和欧芙洛希妮的棺材一样,背靠墙壁伫立的骨骼标本、印刷机、东方风格的甲胄、造型奇特的房屋模型、链金术师和医师爱用的酒精灯与烧瓶、用绳子捆在一起的大量书籍、应该是赝品的维纳斯像和大卫像、可能是绘画的板状包裹以及木箱,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各式各样奇怪的用具。

除了欧芙洛希妮自己的棺材之外,这里还有另一个看起来很像棺材的长形木箱,也因为看到那个木箱,所以欧芙洛希妮才会误会这里是地下墓室之类的地方。躺在地上的那个箱子上头早已布满尘埃,如果里头真的装有遗体,对那位死者而言,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的待遇。想到这里,欧芙洛希妮心中涌起亲近感。

「站得起来吗?」

「嗯。」

欧芙洛希妮慎重地确认四肢的感觉,同时将上半身往前倾斜少许。

身体重心缓缓向前移动。

右脚自然地踏上地板,接着是左脚。

没有铺上地毯,光秃秃的地面传来冰冷的触感,因为欧芙洛希妮打着赤脚。

「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好像没问题。」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沉睡的关系,身上的肌肉有些紧绷,关节的动作也还很僵硬,然而活动起来倒是没有问题。鼓膜、鼻子、舌头也都还在。

「这样啊,没问题是吗?我倒是看到您的肚子开了一个大洞。」

「咦?……哎呀,真的。」

低头看自己的身体,欧芙洛希妮吓了一跳。

如同夜色一般漆黑的洋装胸扣被人解开,露出的上半身沿着中心线裂开,在胸口到肚脐处开了一道裂缝。

「难怪我总觉得凉飕飕的……」

由茶色硬纸板所做成的箱子堆积成山的另一边,有一面挂在墙上的镜子。欧芙洛希妮稍微伸展身体,让自己的身影映照在镜中。

已经陪伴自己两百年,熟悉无比的少女身影。与十四岁的时候分毫不差,上面布满疤痕的容颜。

欧芙洛希妮试着用手指轻抚眼睛下方的疤痕。就在她十四岁那一年,这一道道蜈蚣状的,手术疤痕刻上她的全身,欧芙洛希妮从众人称赞的美丽少女变成人们口中的怪物,这些疤痕就是转捩点。

令人有些讶异的是,自己的样子跟沉睡之前相比确实邋遢了不少。

一向绑得整整齐齐的金发散乱地披在肩膀上,首饰和发饰也全都不翼而飞。自己最中意的洋装上有好几处的折边已经脱线,丝质蝉翼纱的布料也褪色到像是廉价的苯胺染料,高价的爱尔兰针织蕾丝被虫子啃得像是蜘蛛网,就连裤袜和鞋子都不见了。

「好像刚从火场里逃出来。」

「好破烂的模样。」

艾玛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她一向这么口没遮拦。

「肚子状况怎么样?」

「缝线好像被割断了,是谁这么过分呢?」

这可是父亲——当然是温柔的第六位——仔细帮自己缝好的。

「里头怎么了?」

「里头?这么说来……没有了。」

「让我看看。」

欧芙洛希妮以翻找衣服口袋的动作把手伸进胸前的裂缝里,艾玛在一旁加以制止她时伸出自己的双手。

艾玛用力拉开躯体上的裂缝,探头往胸腔内看去,肋骨被拉得嘎吱作响。

「呀!不、不行,会坏掉。」

「会痛吗?」

「不会,可是……好害羞。」

「真对不起。很快就结束了,请忍耐一下。」

语毕的侍女很快地抽出双手并往后退开,表情看来相当失望。

「好像不见了。」

「是吧?真是的,太粗鲁了。」

「非常抱歉。」

严肃地道歉之后,又若无其事地补充一句:

「……不过原来大小姐的内侧长成那个样子,真是大饱眼福。」

「笨、笨蛋!」

欧芙洛希妮的脸变得像是烧红的木炭,害羞地低下头来。

以前只有父亲大人看过……

然而艾玛还是一脸平淡。她用手指支着额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这下麻烦了。没有那个东西,大小姐的身体没办法维持下去。」

「会死掉吗?」

「当然不会,您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这种事请你用比较隐晦的说法。」

「不过这是事实。」

「话是没错……可是我一直当自己是活着的。」

虽然早已习惯别人称呼自己为怪物或恶魔,但是被称为尸体,依旧令人难以忍受。年幼的侍女轻叹一口气:

「那就当作您还活着,应该说,您和普通人类一样活动。」

嗯、嗯。欧芙洛希妮满足地用力点头。

「失去那个东西,我想会对您的活动造成障碍。」

「会怎么样呢?」

「这个嘛,或许会变成一堆沙子,或者是腐烂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也有可能会有野猫野狗跑过来把无法动弹的大小姐吃个干净。」

「不要,我不要那样!」

「能够成为延续其他生物生命的粮食,这不是很棒的自然循环吗?」

「可是我不要丨

「我想也是。」

不理会快要哭出来的主人,艾玛·V冷淡地点点头。

「总之,眼前的第一要务是把东西拿回来。」

「是、是啊。虽然不知道是谁偷走的,但是只要去找……」

「不用花那么多工夫。」

「为什么?」

「因为我看过小偷的模样。」

「……啊?」

若无其事地说出冲击性的答案后,艾玛不理会目瞪口呆的欧芙洛希妮,踏着如同瑞士钟表一般准确的步伐在狭窄的室内移动,最后站上一座木制台座。

台座看起来像是用来放置美术品或标本之类的摆饰,上头的金漆已剥落不少,虽然早已失去原有的威风,不过还是可以看见上头美丽的叶状雕纹。

「我就待在这里。」

艾玛所站的位置在被欧芙洛希妮当成临时睡床的棺材正前方,由于中间隔着太多杂物,要清楚看到对面的状况并不容易。

「如您所知,我也和大小姐一样,从那时候开始就停止一切自律活动,以静物状态度过漫长的时间。我只有在大小姐的身体出现异常时才会醒来,可以说我就像是个防盗用的警铃。」

所以艾玛才会先一步醒来。

「那……你当时把小偷捉起来不就好了……」

「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我很弱。正面迎战小偷还要打倒对方,这种事我做不到。」

「…………」

听艾玛说得冠冕堂皇,欧芙洛希妮反而生气不起来。

「我只是个警铃,击退盗贼是其他人的工作。」

「这么说来,康拉特还有乔邦尼呢?马尔克、斐济南特、梅瑟迪丝呢?」

与艾玛同样由第四代父亲大人创造的仆人们,欧芙洛希妮一一喊出他们的名字,视线同时在四周游走。

钢铁一般强劲、暴雪一般锐利,又如老猫一般沉默寡言的护卫。他们总是守护着欧芙洛希妮,使她能够远离外界的人们。

可是他们全都不见踪影。

「这里只有我和大小姐。看来在沉睡的期间我们和他们失散了,也许是被卖去不同的地方吧。」

「啊,不要提那件事。」

一股强烈的虚脱感涌现,欧芙洛希妮把双手撑在一旁的木箱上,露出沮丧的神情。

老实说,她并不想回忆起这段记忆。

「的确,像个烫手山芋似地被父亲贱价贩卖抵债,这样的过去可以说是相当沉重。」

「就说了别提那件事。」

「都已经被人说成是怪物啦、背敎者啦、恶心的东西啦、布满缝线的抹布啦、被人们欺负到个性阴暗啦、身上有熏肉的味道等等。」

「哪有那么夸张……」

「结果还被唯一的监护人卖掉,难怪您会心情低落。」

「…………」

欧芙洛希妮难过地扶着脸颊,泪眼汪汪地盯着不停摇头的侍女。仔细想想,这个人只是想让我心情低落吧。

然而自己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恣意妄为的第七代史图迪翁男爵想到新大陆寻找一获千金的机会,为了筹措创业资金,把雨百年来一直当成「男爵家千金」的欧芙洛希妮和包括艾玛在内的「被创造的仆人」卖给金融商人,就像是买卖宝石或续画雕刻一样。

在那之前的六位父亲大人都非常温柔,同时也是优秀的学者或医生,每一代都以链金术权威的身分提升史图迪翁男爵的名声,可是最后一个当家却是个无可救药的年轻人。

他很有才能,所以第六位父亲大人才会把原本是弟子的他收为养子。

如果不是因为天生嗜赌这个缺点,他也不会散尽所有的土地和家财,当然更不会有移居美洲大陆投入某种奇怪事业的想法。

至于之后自己经历了什么过程,最后来到了什么人的手中,现在只能靠着想像弥补。不过事实就是如今这个密闭空间内,只有主人与侍女两个人。

「话说回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如同我先前说过的,我也不知道这个房间是在什么样的建筑,里的什么地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地方不是英国、普鲁士,或法国的领土。」

「不是英国也不是德国,那究竟是哪里?」

「是日本。」

「日本?那是哪里的国家?」

「从欧洲的角度来看,是在俄国的另一边,位于遥远东方的岛国。」

艾玛的右手伸向墙边的高大架子,手指在一个大型地球仪戳了一下。纸制的球体开始旋转,堆积其上的尘埃四散飞舞。然后纤细的手指再次放上直径三十公分的行星表面,停止高速的自转。

「就是这里。」

食指正好压在球面上的一串长条状列岛。

从未见过的文字上方以英文字母标示着「JAPAN」。

「哎呀,这么远……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稍微查了一下资料。」

艾玛从地上堆积如山的书本当中拾起一本交给主人。

这是一本相当薄的书,然而所用的纸张却非常髙级,看起来就像是豪华版的乐蓬马歇或哈洛德百货公司的商品型录,或是《Cabinet des modes》之类的流行杂志。封面带有光泽,摸起来滑溜溜的,更惊人的是上头印着大大的女性照片,而且还是彩色,鲜明程度完全不是那种把黑白照片拿去让师傅着色的东西可以比拟,看起来简直像是直接把人封进平面之中。

翻开内页,里头是许多同样漂亮的照片,以及用五颜六色的文字书写的说明文章,文章里偶而可见英文、法文和德文。照片拍摄的对象大多是东方人,但是白人与黑人也不少。此外还可以见到风景、建筑物,还有服饰和食品等各种题材。

「那似乎是国内旅游介绍书之类的东西。而且看来是定期发行,同样书名的书有好几十本。」

「虽然没听过日本这个国家,不过这里的文化好像很进步。」

装在天花板上的两根棒状光源把这个采光极差的房间照得像白昼一样明亮,自家大宅使用的油灯还有伦敦市区的瓦斯灯根本比不上,看来这个国家的科学一定十分发达。

「是的,但是不只这个国家,应该是整个世界都进步了。」

「什么意思?」

「看这里。」

艾玛翻开书本的最后一页。

上面写着应该是出版日期的阿拉伯数字。

2002、12、30——二〇〇二年十二月三十日?

「……这是伊斯兰历还是什么?」

「我有看到月历,用的是和西欧一样的公历。」

「也就是说,已经过了一百年以上……」

「看来是这样。这本杂志未必是今年的,我想多半是五年前左右的东西,现在并不是我,们刚睡着时的十九世纪,而是二十一世纪。」

「哎呀哎呀。」

就连身为青春之国(Tir na nòg)居民的欧芙洛希妮,此时也忍不住感到惊讶。原本以为自己的年纪不过两百岁再多一点,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超过三百岁了。

过了一百年之久,不管是流落到遥远的异国,衣服变得破破烂烂,还是被人割开肚子偷走重要的东西都是很合理的。

「嗯——真没办法。」

「请不要用一句没办法带过,那个东西对大小姐来说是不可缺少的喔?」

「对、对啊,得拿回来才行。」

「我们得加快动作,趁小偷还没逃得太远。」

「嗯,可是……」

「怎么了吗?」

「我怕外面的人类,他们总是想把我捉起来。」

「怎么可以这么懦弱,您可是不死的怪物。」

「……你应该是在鼓励我……吧?」

「当然,请拿出自信。只要大小姐出手,普通的人类跟制作香肠的材料没什么两样。」

「这个比喻真奇怪,嗯,可是也对,我得加油才行。」

「就是这股气势。」

嘴巴虽然这么说,艾玛的语气和表情却丝毫没有鼓舞的气息。她从斜背在肩上的大布包——着可爱的向日葵贴花——里头拿出针线。

「虽说兵贵神速,不过在那之前,大小姐请先坐在那里。」

「咦?」

「先把肚子上的洞修理好吧。原本应该是老爷或侍女长康斯坦丝的工作,不过这次就请忍耐一点让我来吧。」

「嗯。」

欧芙洛希妮乖乖地坐在书桌上,任由侍女开始动作。

「很快就结束了,在那之前请看这个学些东西吧。」

两本书就这么丢到欧芙洛希妮手上,一本是刚刚的杂志,另一本有着皮革封面的厚重书本。日英辞典(Japanese-English dictionary)……应该是指看不懂的话就自己查清楚的意思。

「读写的话,其实我比较擅长德文或法文的……」

「也有日德辞典跟日法辞典,您若是需要还有拉丁语、义大利语,以及西班牙语。」

「嗯,就这个吧。」

「那真是太好了。」

艾玛的小手拿着粗大的银针迅速地动作。

没有丝毫疼痛。早在三百年前,这种感觉就已经被欧芙洛希妮的肉体舍弃在威尼斯某间研究室的冰冷地板上。

在那个地板上一定还掉落了更多其他的东西。

血液、体温、人类不能或缺的各种内臓,还有露出笑容与出入道奇宫的人们打招呼、走过里奥托桥到市场买东西、星期天参加信众会、坐在贡多拉船上对着海风哼唱、在本国的别墅与朋友一起度过夏日时光的权利……这些再平常不过的生活。

三百年了……

「好,结束了。」

「咦?」

「缝好了,怎么了吗?」

「啊,谢谢。」

欧芙洛希妮一面道谢,一面准备扣上洋装的胸扣,不过却在半途停下动作。

「缝得有点随便。」

「因为我本来就很笨拙。」

在纤瘦的胸部到腹部之间,毫无血色的灰白皮肤上,坚固的风筝线像只乱爬的蚯蚓画过直线伤痕。理所当然的,正在把工具收进爱用包包里的艾玛丝毫没有过意不去的样子。

「那么就出发吧。」

「嗯、嗯。」

艾玛率先走向门口,抓住金属把手然后转动。

但是门纹风不动。

「好像上锁了。」

「该不会是这个吧。」

欧芙洛希妮伸手越过艾玛的肩膀,转动碗形门把上方的旋钮。

清脆的喀嚓声响起,门向外打开,艾玛顺势往前倒下。

就在侍女即将倒地时,欧芙洛希妮从后面用双手抱住她的腰,像抓起一只小猫似地轻轻帮她重新站好。

「小心点。」

「……真是抱歉。」

艾玛口中说着感谢的话,可是语气却显得有些不太服气,不知道是个性天生如此,还是在掩饰自己的害羞。娇小的她重新背好太大的肩背包,迈步向前走去。

外面是宽广的走廊。

这里的地板是类似石膏的材质,不过却宛如仔细打磨的石头一般光滑,把脚底的皮肤牢牢吸住。

「好暗呀。」

「是吗?」

「虽然跟大小姐没什么关系,但是我的眼睛感应不到红外线。」

艾玛从包包里拿出一个金属筒状物,朝着前方举起。

手指按下筒状物的突起,耀眼的光芒随即蒸发黑暗,在通道上挖出一片白。

「呀!」

「大小姐!」

吓了一跳的侍女回头看去,只见欧芙洛希妮像只猫头鹰一般飞舞,随即落在五公尺远的后方,四肢并用蹲在地面。

眼前是一片耀眼的白。

「怎、怎么了?艾玛,你做了什么?」

「请冷静下来,没事的,只是电灯。我从刚刚的仓库里拿出来的。光太强了是吗?真是抱歉。」

「这样呀……」

听过艾玛的解释,加上电灯的亮度稍微调低,欧芙洛希妮总算放心,从野兽般的姿势缓缓直起身子。

「视力还好吗?」

「嗯,没事,已经习惯了。」

通道不长,还不到可以称为回廊的程度。

筒状电灯制造的圆形视野中,可以看见像是出口的对开式铁门。

门是锁上的,但是从内侧开锁不需要钥匙。欧芙洛希妮伸手轻松地推开这扇涂着油漆的铁门。

「楼梯?」

「是楼梯。」

通往上一层的长长楼梯诉说两人此刻正身处地下的事实。

才刚走上楼梯,一股熟悉的气味便剌激欧芙洛希妮的鼻孔,那是土地、植物、夜风的湿气、昆虫尸体和湿润的木材等气味粒子。

百年不见的地上世界。

来到楼梯尽头,眼前不出所料是建筑物的一楼。

从墙壁油漆的斑驳程度和地板的磨损来看,这不是一栋新的建筑物。

舞.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位在建筑物的角落,楼梯转个别继续往二楼延伸。一楼部分是呈现コ字形的回廊,左侧墙壁静静伫立着哥德式的木门,柔和的月光从右侧的窗户射入,使得艾玛手上的人工照明立刻显得多余。

「看这个气氛不像是某个人的宅邸。」

此地让人联想起政府机关,或是牛津大学的宿舍。那些地方当然只在照片看过,但是这W种排除多余装饰的单调建筑风格,确实与那些建筑有些类似。

「我认为这里是所学校。」

「是吗?」

「根据这份资料,这里好像名叫做……菊花大学(Universitàs Kikka)。从校园内部有礼拜堂这点看来,也许是一所天主教学校。看这份地图,我们现在应该是在这里。」

摊开薄薄的大学导览——看来是给新生和外来访客看的——两人面面相觑。

「嗯……不行,看不懂。」

「我就知道这样,所以把日英辞典也拿来了。这栋建筑物是旧馆,也就是现在很少使用的旧校舍。」

除此之外还有从一号到八号的大小校舍散布在校园里,也有体育馆、图书馆等别馆。

其中艾玛最关心的是学生宿舍。

「虽然这所学校不是强制住校制,不过似乎还是有提供部分学生居住的建筑物,小偷所在的地方铁定是那里。」

「也就是说被偷走的东西也在那里?」

「没错,应该。」

「可是那里有人吧?」

「那是当然的。」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艾玛。」

「啥?」

欧芙洛希妮别过头去,故意不看侍女眉间的皱纹。

「我、我在这里等你,你去帮我拿过来,好吗?」

「说什么『好吗?』。」

艾玛用手梳弄自己的黑发,然后长长地叹口气:

「再重复一次,我很弱,就算面对徒手的人也未必打得过……相反的,大小姐可是人称屠狮者的大力士。」

「才没有人这样叫我。」

「不管对手有多少人,您只要一只手就能打垮他们。而且您又是不死之身,不管是弓箭火枪还是大炮都没什么好怕。简单地说,这里需要大小姐您的力量。」

「…………」

不管是从主仆关系还是从道义的观点来看,眼前的状况都有点令人难以接受,但是自己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看着艾玛那副年幼当中带有不可抗拒气势的坚毅美貌,欧芙洛希妮心里忍不住涌起这种感。

「……我明白了。」

欧芙洛希妮闭上双眼,调整自己的呼吸,然后咬着嘴唇抬起头来,红宝石般的双眼中透出决心。

人类太可怕了。

至今为止,自己受过数也数不清的袭击、被逐出住处、承受无数人的咒骂。

然而即便是只能不停逃窜的怪物,有时也必须振作自己的勇气。

「走吧,艾玛·V。」

「是的,大小姐。」

欧芙洛希妮威风凛凛地向前迈步,侍女恭敬地紧随在后。

深夜的无人校舍里,只有两人的行军。

当她们来到走廊中间的出入口时,欧芙洛希妮原本严肃的脚步突然停下。

「……夜已经深了,还是等到明天再说比较好吧?」

「大小姐。」

「你想想,对方说不定已经就寝了。」

「难道要让对手发现吗?而且大小姐在白天根本无法出门吧。」

「呜呜呜……我知道了。」

在艾玛如同严冬的视线与言语压迫之下,胆小的千金小姐像个耍赖的孩子似地把手伸向出入口的玻璃门。

夜晚的空气十分柔和。

此地的湿度比欧洲高,闷热的天气虽然使人难受,但是月光与虫鸣还是一同欢迎欧芙洛希妮。

「现在是夏天呢。」

「是的,日本位在北半球,八月当然是夏天。」

「这么说太没情调了。」

「在物理现象当中寻找神旨或灵感这种事,对诗人以外的人来说毫无意义。迷信会蒙蔽人的眼光和精神,使人对科学的恩惠产生无谓的反感。」

真不像是借由魔法师的技术诞生出来的怪物该说的话——欧芙洛希妮在心中叹了口气。

「……怎么了?」

「唔,没事。」

「与其沉浸在诗情画意的季节感里,大小姐,您应该对现在是夏天这件事抱有更多的危攀机感才对。」

「为什么?」

「因为会腐烂。」

「什么东西?」

「不就是大小姐嘛。」

欧芙洛希妮又停下脚步。

「……说得我好像是生肉一样。」

「您就是生肉没错。」

不理会主人混杂不安与不甘心的表情,侍女快步走在夜路上。

走在路灯下的背影看起来像个买完东西正要回家的孩子,斜背在肩上的大包包把娇小的身体压得微微向右倾斜。

过了一会儿,欧芙洛希妮也迈步追了上去。

「哎呀,应该不是这个方向吧?」

「嗯,我们稍微绕点路。」

走在如同佛贺公园散步道充满绿意的步道上,只见艾玛朝着与学生宿舍不同的方向转了过去。

目的地是一栋入口处有大片玻璃门的两层楼建筑物。从地图上的标示看来,这里似乎是图书馆。

「到图书馆做什么?我们不是在赶时间吗?」

「虽说用兵之道是巧迟不如拙速,却也要在熟知敌我双方状况的情况下。现在的我们对这个国家,还有这个时代实在太过陌生,虽然照理来说,我们一刻也不能耽搁……但是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做好万全的准备吧。」

「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我们来读些书吧。」

「读书……」

欧芙洛希妮可是从属神圣罗马帝国,血统纯正的领邦贵族之女,虽然生于女性不需要接受教育的时代,不过她接受过神学、历史、修辞、音乐,以及语学等各方面的教育。不仅仅是自己的母语德文,对于基督教世界的共通语言拉丁文的读写也是驾轻就熟。至于她曾经长期生活的勃艮第的法文、威尼斯的义大利文,以及英格兰的英文,也拥有能在与人对谈时听蒙:懂对方玩笑话的程度。

只是在极力避免与人接触,白天只能关在屋子里的生活中,她几乎没有遇过能够发挥语言长才的机会。

「大小姐,拜托您一件事。」

「什么事?」

「请在这里打个洞。」

艾玛敲敲整面玻璃墙靠近门把的部分开口。

「咦——这样玻璃会破掉。」

「就是要打破玻璃。」

「毁坏别人的东西是不好的,而且说不定会受伤。」

「所以才要拜托大小姐。我可不想要受伤。」

「…………」

「请不要摆出那种怨恨的表情,我也很不愿意让大小姐的身体暴露在危险之中。」

骗人,这番话绝对是在骗人。欧芙洛希妮如此断定,因为艾玛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不情愿的样子。

「然而照理来说,大小姐的肉体比我要坚固得多,臂力也很强,即使万一受了伤也不会痛。」

「其实你只是不想自己去做危险的事而已吧……」

「这么说也没错。」

毫无罪恶感的态度,虽然明知道她不讲道理,却又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压迫感。在说也说不通的困惑之中,欧芙洛希妮放弃反抗。

一边想着又被牵着鼻子走了,欧芙洛希妮重新面向玻璃门,同时高举右手。

「请等一下,用这个。」

「啊,好。」

欧芙洛希妮把艾玛递来的毛布铺在玻璃上,另外从门与地板的缝隙塞进报纸,作为防音之用。

以敲厚重木门的要领用力挥了一拳之后,透明的墙面开始龟裂,有如白色蜘蛛网的纹路开始扩散,剥落的碎片就这么掉落在地面的报纸上,即使如此,仍旧在黑夜中制造出相当剌耳的声响。

然而这阵声响在下个瞬间就遭到粉碎。

另外一种比之不知大上多少倍的猛烈声响如同雪崩从建筑物内部汹涌而来。

「什什什什么?怎么了?」

「好像是防盗装置。」

面对仿佛一百只狮子同时在金属板上猛抓的噪音洪流,艾玛仍然面不改色,打开门锁穿过入口。

「呃,还是快逃比较……等、等一下。」

「请不要慌张。」

微弱的照明把空旷的入口大厅照得像是曲终人散后的剧场舞台,只是所有深沉的气氛如今都被那个在空间里四处奔腾的警铃声撕裂。

艾玛向大厅的四周张望,然后朝一面墙壁慢慢地走过去。

她站在墙边,踮起脚尖举起一只手,在她头顶上方有个形状像是锅子、贴在墙上的红色警铃,那正是声音来源。

「……大小姐。」

艾玛踮起脚尖努力了一阵子,看来似乎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碰不到警铃,于是转头呼唤自己的主人:

「请毁了那个东西。」

「我也碰不到。」

「用这个。」

侍女指着一根绑着绳索的支柱,那是平时用来阻挡来访者进入的东西。

欧芙洛希妮拿起支柱,「嘿。」的一声,在空中划出一道轨迹。

厚重的冲击响起,图书馆内激烈振动的空气终于回复到原本沉静的状态。

过了一会儿,从水泥墙上剥落的警铃掉落在出入口附近的柜台上,原本勤劳的警报器如今面目全非,成了一团废铁。

「真不愧是大小姐,难怪能独自一人歼灭百人的圣殿骑士。还被当时的罗马教宗本笃十一世指名为恶魔的化身。」

「我才没有做过那种事……」

「可是至少杀了五、六十个人吧。」

「才、才没有。话说回来,那个时代我又还没有出生……」

艾玛没有理会欧芙洛希妮无力的反驳,而是鬼鬼祟祟地往大厅深处走去。要进入走廊似乎必须通过像是火车站收票口的栅栏,平常过来图书馆的人大概都要在那里接受检查吧。

「真是严格,跟伦敦的租书店完全不一样。」

「从整片玻璃的入口还有辽阔的大厅结构来看,这里实在不像是治安不好的样子,也许是在防范学生恶作剧或是贵重的书籍遭窃吧。」

毫不在意卷起的裙子和曝光的底裤,艾玛跨过栏杆,一跃站上另一侧的地毯。

长得比侍女高的欧芙洛希妮,没有花费多大的工夫就越过障碍物,紧跟在侍女身后。

阴暗的空间里飘散着浓郁的旧书气味。

一列列经过整理的书架默默地迎接两人的到来。

「书多得让人难以置信呢……」

「这里是图书馆(BIBLIOTHèQUE)书多是当然的。」

「可是竟然有这么多……这座建筑物里应该有好几十万本书吧……人们都说第四任父亲大人的书斋是领地内最大的,可是这里更大了好几百倍呢。」

放眼望去,排列得极其整齐的书架给人一种无限延伸的错觉,让人几乎要淹没在知识与纪录的大海中。

「可以推测是因为造纸工业和印刷技术发展,书本变得比过去更为廉价,最后普及到整个社会的关系。请看书架上,几乎没有皮革封面的书。」

「真的呢。」

「或许书本已经不再是借来阅读的东西,而是任何人都可以买来看,甚至是接近读完就丢的消耗品。租书店也许关门大吉了。」

「我还小的时候,书可是比一匹马还要贵的,有的地方甚至全村就只有一本圣经呢。」

「听上了年纪的人述说往事是很闷的。」

「上、上了年纪——?」

「请拿着这些。」

当欧芙洛希妮因为震惊而呆立于原地时,她的胸前被塞了五、六本书,那是艾玛穿梭在许多书架之间拿过来的。

艾玛继续浏览其他书架,收集的书迅速在欧芙洛希妮的双手上堆积起来。

「大小姐,您傻傻站在那里做什么?时间是很有限的。」

「咦?嗯……」

猛然回过神来,从稻草人变回人类(外表看来)的欧芙洛希妮,手中那座快要堆得比头还高的书塔随即坍塌。

「等、等一下,痛痛痛!」

坍塌下来的书本一本接着一本往头上砸,痛得艾玛蹲了下来。

目睹侍女的惨状,被某个异状夺去注意力的欧芙洛希妮这才回过神来:

「啊,对、对不起。」

「请不要突然放手。我的身体跟大小姐不一样,是很纤细的。」

「呃,痛痛快飞走……」

「哄小孩的话就免了,疼痛是不会自己飞走的。」

艾玛拨开在自己头上温柔地画圆的手,满脸通红地抬头望向主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对了,不好了,有人!」

「人?人类来了吗?」

「对,我听到了脚步声。」

一道白光照射过来,硬生生地打断主仆两人弯着身体进行的低声交谈。

跟先前艾玛在仓库找到的光源一样,那是携带式照明工具所发出、如同电灯一般的强烈光芒。

「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被发现了!

被人类发现了!

战栗仿佛电流瞬间传遍脊椎,金色的头发因为恐惧而倒竖。

「原来是两个小孩啊。不可以逃走喔,我叫警察来。」

虽然听不懂他说的话,但是从声音来判断,应该是名高龄男性。

令眼睛感到剌痛的强光后头,一道朦胧的人影毫无防备地走近。或许对方看到来者只是两名年轻少女之后,因为没有遇上窃盗犯或是学生们恶质的恶作剧而感到放心吧。

原本想像来者会是腰挂军刀的官兵,但是眼前这名老人平庸的服装——以绅士外出时的穿着来说实在邋遢得可以——让欧芙洛希妮的紧张稍微获得缓解。

不过这个人毕竟是百年来第一个碰见的、活生生的人类。

「那本书……你们想要偷书吗?若是要变卖,这里明明多得是电脑可以偷,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那本书?想要偷?要变卖?多得是电脑?」

艾玛急中生智,像只鹦鹉似地重复耳朵听到的日文字词。这样做不是因为理解老人话中的意义而反问,而是为了从对手的反应得到更多的情报。

「就是电脑啊,你们看,小学里也有吧?」

老人怀疑地抽动脸上的皱纹,用手指推了一下眼镜,然后伸手指向放在一旁桌上的白色盒子。

「电脑?」

「电脑。」

看着艾玛手指的方向,老人点点头,然后细小的指尖移向老人的脸。

「电脑?」

「不对,我不是电脑,我叫三宅啦,是这所大学的职员。」

「三宅啦?」

「三宅,『啦』是多余的。你是在耍我吗?还是你的脑袋……」

老人不耐烦地摸摸脸颊,然后表情突然变得僵硬:

「你们……不是日本人吗?那边那个孩子是金发……受伤了吗?仔细看还打赤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欧芙洛希妮敏锐地发现老人的脸色和声音依然带有强烈的警戒心,但是没有敌意,反而有种关心的感觉。

「看来好像不是坏人。」

「不,他是人类,这样下去他会找来卫兵,把我们交给军队之类的地方,不经审判就把我们处理。」

「也许我们可以跟他谈谈。」

「要谈也要语言相同才行……也罢,好歹是难得的情报来源,我也觉得就这么杀掉有点可惜。」

「什么杀不杀的。」

「要是被他逃走就不好了。请先把他捉起来,如果他抵抗的话,不得已只好把他的手脚折断,反正只要他还能开口就不是问题。」

「呃……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多半没在听吧——明知如此还是忍不住要问一下。这个侍女为什么总是想把事情闹大呢?欧芙洛希妮因为缺乏血色而称不上桃红的嘴唇吐出叹息。

就在心痛的千金小姐想要与对方和平交涉的同时,一只骨节嶙峋的手突然抓住她纤细的手臂。

「你们如果真的是外国人,那就更不是我可以处理的了。总之我得先叫警察过来,你们先到宿舍的管理室……」

老人的异国语言对欧芙洛希妮来说原本就是一连串无意义的声音,如今连这些声音也传不进她的耳里。

手臂感受到五根指头的压力,还有手掌的湿气与体温都让她极度害怕。

「请、请放开我!」

生理反应促使欧芙洛希妮用力甩动左手,一股奇妙的手感随之传来。」

「……哎呀?」

「咦?手?」

欧洲少女与东方老人的视线转向同样的东西。

一只抓住欧芙洛希妮的手,悬在空中的男性右手。

从肩膀连同骨头一起被扭断的手臂喷出大量的鲜血,将灰色的地毯染成一片暗红色。

「哇……哇!」

「呀,手、手、手还给你!」

满身鲜血的老人跪倒在地,欧芙洛希妮把他的手丢了过去。

题外话,一八〇〇年代的伦敦动物园曾经有一只叫做欧贝许的有名河马。

河马欧贝许曾经因为动物管理员的疏失差点逃出牢笼,所幸当时有人挡下了河马巨大身躯的冲撞,把它推回牢笼里。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和侍从康拉特一起夜游的史图迪翁男爵千金。

在超乎人类常识的力量加持下,手臂被丢向原本的主人。

骨骼破碎的声音清楚响起。

被自己的拳头击中脸部,老人的身体往后飞到阅览室的入口,脸孔朝上倒地。颈骨硬生生折断,脖子整整转了一圈。

残余的肌肉痉挛令直挺挺伸出的双脚踏起滑稽的步伐。

「啊……那个……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根本就是一击毙命。」

手电筒离开老人的手一边晃动一边滚落,一脸莫可奈何的艾玛把它捡起来。

「太过火了,大小姐。」

「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

「要是让他多活一会儿,一定可以从他口中得到贵重情报。」

艾玛一面抱怨,一面翻找呈现大字形的尸体身上的衣服。

「这个人带着很多钥匙,应该可以派上用场。这个好像是钱包。」

「艾玛·V,怎么可以做这种亵滨死者的事!」

「不必担心,普通的死者不会因为钱包被拿走就气得活过来咬人。而且自古以来搜刮战场上的尸体,就是骑士的习惯。」

把钥匙串和长方形皮夹收进自己的包包后,黑发少女来到方才与老人短暂对话中所提到的「电脑」前面。

「这个盒子好像是某种装置。」

「这里的按钮上写着英文字母,应该是打字机(TYPOGRAPHY)吧。」

那是独立于盒子之外的板状器具,按下之后什么反应也没有。

「该不会坏了吧?」

「我想动力也许是这个。」

当艾玛的食指按下一个标有POWER字样的按钮,那个盒子随即发出出类似小虫振动翅膀的嗡嗡声。

欧芙洛希妮吓得身体一缩,艾玛则是毫不动摇。

「好像动了。」

「是的……亮起来了!」

「亮起来了。」

「音乐!啊,有文字!」

「是英文。窗户(Windows)是什么意思啊?」

「呐,这个像是纸镇的盒子是……」

「嗯……大小姐,那个给我。」

欧芙洛希妮把一个老鼠大小的小盒子放在桌上滑来滑去,艾玛半强迫地把它抢了过来。她发现只要移动那个小盒子,画面上发光的小白点就会跟着移动。也许这是极其精巧的照片放映器之类的装置吧。

「我有点理解了,这个老鼠盒子是输入装置,而这边这个大盒子则是用来输出影像和声音。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装置。」

看来艾玛似乎对这个未知的器械产生超乎寻常的兴趣,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始挑战正式的操作。

当然,欧芙洛希妮同样对这个像是被施展魔法的盒子兴趣盎然。埃及厅那些令访客们赞叹的布景根本无法与此相比,不断变化的鲜明影像让欧芙洛希妮看得目不转睛。

「啊,这是伦敦呢,我记得这个街景。议事堂(BIG BEN)对面建了摩天轮啊……这里是巴黎的蒙马特?全都是我没看过的建筑物,香榭大道的凯旋门对面建了一座好大的铁塔。」

除了这类怀旧的乐趣之外,还有许多自己活了三百年却未曾见过的东西。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君士坦丁堡的蓝色清真寺、莫斯科的圣巴西尔大教堂、埃及的人面狮身像,以及其他许多都市,还有非洲的草原、南美的密林、亚洲的市场,欧芙洛希妮第一次认识到隐藏在黑白照片当中,属于这些景象的色彩。

此外,这个盒子还具备有音乐盒一般演奏音乐的功能,而且发出的还是如同妖精组成的乐团在现场演奏的优美声音。

然而比起这类娱乐性的资讯,艾玛更偏向让画面显示一些缺乏剌激的文字资讯,尤其是日本这个国家的情势、社会、历史以及文化等枯燥的叙述,这让欧芙洛希妮很快就觉得无聊。

「不要老是看那些都是字的东西,多看一些照片跟画嘛。」

「不行,只懂得追求快乐的事会变成笨蛋。」

「老是说这种坏心的话……既然你这么说,相信你已经轻轻松松地学会日文了吧?」

「是的,我先学了文法与基础的八千个单字。」

「骗人!」

「没有骗人。」

之所以不能直截了当地指责艾玛夸张其词,是因为她的手指不停动作,让电脑画面映出的影像接连不断地变化,而她那对散发贪欲的金色眼眸则以惊人的速度追踪画面上不断卷动的文字列,这样的姿态给人一种奇妙的说服力。

就像打字机在纸上印出文章,她的动作让人感觉艾玛正一丝不苟地将所有资讯透过眼睛写进脑内。

同样身为「被创造者」,比起过去曾是人类的欧芙洛希妮,原本就来自于无机物,未曾借助母体便得到形骸的艾玛或许更能够适应机械装置吧。

「报导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更新这点很让我惊讶。刚才还在报导一种名叫棒球的运动的比赛结果,现在则变成伤害事件的速报。」

「是这附近发生的事件呢。」

「您竟然看得出来啊?」

「毕竟我也不是笨蛋。」

艾玛停下手边的动作,像是有些刮目相看地挑起眉毛,欧芙洛希妮立刻趁机以严肃的表情挖苦:

「这几个字与传单上这所学校的地址一样,一看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只是乱猜的。」

「这叫推理。」

「无法掌握内容的资讯便无法利用。虽然与这所大学在同一个县,不过事件发生在另一个市,好像是这个国家特有的犯罪组织『暴力团(VIOLENCE CONNECTI0N)』所属的恶徒杀伤前来进行盘查的警察之后逃走的样子。」

「治安很差呢……」

「倒也不是这样。根据资料,这个国家的罪犯逮捕率好像是世界第一。」

「这样啊,太好了。」

「一点都不好。」

「嘿?」

「请仔细想想,我们与人类处于对立的位置,人类社会越安定、治安组织越优秀,对我们而言就越不利。」

在过去,史图迪翁男爵以魔道之术让早逝的独生女复活,因此遭到教廷排挤。之所以能够在不断逃跑的追捕过程中保持家族不致断绝,是因为有那些对历代男爵累积并传承下来的知识抱持热爱的庇护者们的存在。

庇护者或许是威尼斯的贸易商人,或许是法兰西国王,又或许是德意志的选帝侯。这些人的共通点是比起教廷的权威,即是所谓的基督教世界的伦理道德观念,他们更重视世俗的繁荣,也就是说他们都是现实主义者。虽然标榜现实主义的支配者对链金术或不老不死产生兴趣看起来很矛盾,不过这些东西确实都是当时最尖端的医疗与化学研究。

话虽如此,欧洲文化的根本仍然充满古罗马时代的审美观以及基督教的原罪意识。生存在社会上的每一个人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遭到唯一有可能代替神赦免人类的教会放逐、死后坠入地狱。这点无论是对在人世享尽荣华富贵的贵族与富豪,还是必须杀子食肉以求生存的穷苦农民来说都是一样的。

以如此强大的宗教压力为背景,教会在中世纪以后建立起全欧洲唯一稳定的巨大组织。国寒这种世俗的组织会随着时势的流转而不断重复统合与分裂的过程,相较之下,教会组织则是从头到尾都保持一贯的强韧。对于可能造成威胁的人,教会有能力跨越国境追捕。

身为区区一个偏僻领地的男爵,一旦被教会盯上便不可能接连几代都维持安稳的生活。幸运的是史图迪翁家的领地在德国,也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版图之内。

既不神圣,也非罗马,更非帝国,这是伏尔泰对神圣罗马帝国的评语。当时的神圣罗马帝国是已灭亡的西罗马帝国后裔所自称的「帝国」,虽然设有皇帝的地位,然而实际上只是以七选帝侯为首的大大小小数百个诸侯的松散集合体,并未被视为一个统一的国家。

再者由于皇帝只是由选帝侯合议选出的象征性职位,因此神圣罗马帝国没有类似邻国法兰西那样的绝对王权。就连天主教教会的地方管理阶层,相当于巨大组织外围分子的主教,在德国的地位也只是个单纯的世俗领主。七选帝侯的首领美因茨总主教就是其中的典型。事

实上一如义大利所经历的皇帝党与教宗党之间的抗争,神圣罗马帝国本身也背负着与同时掌匆控神圣与世俗的罗马教廷对决的历史,因此教会在德国地区的影响力远远不及教区内的其他国家。

无数的诸侯彼此竞逐,加上皇帝和构成议会的贵族与都市代表们之间的对立。有了这种双重对立构造形成的夹缝,以及基督教会组织影响力无法触及的空白区域,史图迪翁男爵与他的女儿才得以继续存在。

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这个国家里,是否也有那样的环境,那种能让异物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暗中潜伏的浑沌呢?

「在我看来这里是个和平的,高度统治而且资讯受到管理的社会。或许也因为是个岛国的关系,这个国家对外国人十分封闭。从统计数字来看,对移民及难民的接受前例在先进国家中算是极低的。」

「可是看起来倒是挺开放的,像这所大学也和欧洲很像。」

「也许是因为这里是天主教学校的关系吧。因为在战争中败给美利坚合众国,这个国家在文化上似乎是处于属国的地位。虽然是独立国家,却有美国的军队驻防,说起来也许算是个受保护国吧。」

「美国……」

「您在做什么,大小姐?」

像个幽灵摇晃身体,把手放在木架支撑体重的欧芙洛希妮抬起低下的头:

「我在忍耐。」

「是第七任老爷的事吗?您也差不多该重新振作了。」

美国这个地名与那段令人不想回顾的记忆有着切不断的连结。既然是令那位父亲大人决心要移居的地方,想必一定是个毫无原则的国家吧。

「美国人讲究功利,比起道德与宗教这些不实在的东西,他们更重视自己的利益,我想,这个国家应该也有同样的倾向。这里似乎是个无宗教的国家,我们应该不用担心像以前那样因为亵渎神而被问罪。只是从自然科学的观点来看,这里的人应该会对大小姐的身体抱持很舞的兴趣。」

「像法国皇帝那样?」

「是的,拿破仑·波拿巴不尊敬神,是个不受罗马教宗加冕就自封为皇帝的大枭雄。他追逐老爷和大小姐不是为了把你们送上宗教裁判所,而是从实际利益的角度追求史图迪翁家的秘密。」

从死者之国回到人世的少女身上的秘密如果能够解开,也许能为医疗技术带来革命性的发展,其影响可能大过对近代以前的医疗做出巨大贡献、被尊为医疗先进国家德国之祖的链金术大师帕拉塞尔苏斯。因为那可是能够驱逐死亡的技术。

「可是父亲大人也不对,竟然擅自把那个东西从法国带回来。」

欧芙洛希妮的手指隔着洋装轻抚胸口缝合病痕的动作,被艾玛对猫一般的金色眼睛看在眼里。

由希腊人创造,在埃及发现,而后运往法国,最后埋入德国少女体内的魔术精华,然而那个东西现在已不在原处。

「得赶快拿回来才行。」

「是的,要是没有那个,我会……」

「身体会变质吗?」

「不是,是肩膀会很僵硬。」

看着一边害羞发笑一边让肩关节发出嘎吱声响的欧芙洛希妮,艾玛原本严肃的表情瞬间放松:

「……那个东西不是治疗关节痛的药布或药膏。」

「可是有了那个东西,身体的状况真的很好~~应该说动作会变得更顺畅,还是下盘会变得更轻盈。」

欧芙洛希妮举起食指认真地主张那个东西的效用,但是艾玛连听都懒得听,视线回到电脑画面显示的图片。

那是彩色地图的部分范围。

看来图上的灰色是街区,水蓝色是河流,绿色则代表森林。眼前画面上大部分都被绿色占满,从等高线的数字来看,整个地方是个低海拔的山地。

除了沿着丘陵起伏蜿蜒蛇行的一条道路,以及道路旁的小河之外,灰色的区域只有小小的两块。

一块在山顶,从地图的比例尺来看,要说是城镇或村落实在太小。

「这里就是这所大学。」

「建筑在山上吗?」

「看来是这样。虽然从导览的地图看不出来,但是这所大学似乎位在相当偏僻的地方。」

「这里是?」

欧芙洛希妮的手指向另一处,与大学有段距离的灰色地点。

「那里应该只是普通的城镇。」

城镇正好位在山脚下,附近有铁路经过,地图上记载车站的名称,车站周围似乎形成小规模的宿驿或商圈。

与大学的直线距离大约四、五公里,算不上是很近的距离,而且两者之间的道路只有一条,是条左别右拐的山路。

「上下山应该很麻烦吧。」

「应该是为了避免每天上下山的麻烦,所以才有学生宿舍。不过大部分的学生应该都是每天通勤。」

「何必特地在这种山上兴建学校呢?」

「这点在这份大学导览里有解释。」

欧芙洛希妮试着打开递给自己的导览,但是她的眉毛和嘴巴很快扭曲僵硬。

「所以说……我看不懂。」

「这么说也是,是我的疏忽。」

怎么想她都是故意的,真是坏心眼的家伙。

「这所大学是由天主教系的法人所经营,因为这个地方曾经是切支丹的殉教地,所以选择在这里建校。」

「切支丹是什么?」

「这个国家对于基督徒的旧称。过去天主教曾经受到迫害,似乎有许多传教士与信徒因此遇害。这里应该就是当时的刑场之一。」

「所以校园里才有教会呀。」

「那间教会是在七十年前,这所大学设立之后才建立的,那个时候天主教早已经是合法的宗教。」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不过基督教也不是这里的国教,所以不管是教师还是学生还是职员,几乎没有人是天主教或东正教或新教的教徒。」

艾玛用不带感触的语气开口,然后再次看向地图:

「先别管历史背景,这所大学的地理条件对我们来说算是相当有利。」

考虑到大学与山脚下城镇的距离,此地几乎可说是陆地的孤岛。路上没有农村之类的地方,大学校园等于隔绝于周遭社会之外。

看来就算引起一些騒动,也不用担心警察或是看热闹的群众太快找上门。

虽然不清楚现在校园里有多少人类,但是从时刻来看,人数想必不会太多。而且根据大学导览的行事历,现在正好是暑假期间。

「如果我们做得干净俐落,说不定可以在不泄漏行踪的情况下杀光小偷。」

「不要说什么杀光的,好可怕。」

「那么就改成葬送在黑暗之中吧。」

「这样更像坏人吧……」

地图一下子消失,接着像是翻书似地切换两、三个画面之后,艾玛看了一下时间,然后关闭电源。

随着「噗滋。」的奇妙声响,画面被吸进一个小点,变回黑色的玻璃表面。

最后显示在画面上的东西是这所大学的内部资料,内容是住在学生宿舍里的人员名单。

K「虽然称不上充分,但是总算得到最低限度的情报。多亏这种机器让我们省下翻找书本的时间。」

「在我看来还是好像魔法盒。」

「只要学会基本的使用方法,这是个非常有用的系统,有机会我会好好教您。其中最好用的是名为搜寻的功能——大小姐,请稍微弯腰一下。」

从椅子上站起来的艾玛一边调整包包的背带一边轻轻招手。

「什么?」

「失礼了。」

依照要求别下腰的欧芙洛希妮与踮起脚尖的艾玛,两者的嘴唇紧贴在一起。

「…………!」

欧芙洛希妮愣了一下,四肢为之僵硬。她感觉到侵入口腔的少女舌尖分离出某样东西,滑进自己的喉咙里。

同一时间,侍女的身体迅速离开,退后半步同时曲膝坐倒在地,黑发随即被一阵强风撩起。

「呀啊!」

下一个瞬间,两只手伴随害羞的尖叫越过艾玛的头顶,强劲的手掌击中桌上的电脑,撞上墙壁的人造树脂外壳仿佛花瓣一般破碎,一阵爆炸令玻璃碎片飞散。

「……我的判断果然正确。」

看了一眼发出临僻火花的机器残骸,表情严肃的艾玛重新伸直膝盖。欧芙洛希妮满脸通红地询问:

「什、什么?你做了什么?」

「接吻。」

「确实是这样没错!」

「虽然方法有些粗鲁,但是请原谅我。我与大小姐的规格不同,照理说相容性应该不高,只要一定程度的资讯能移植过去就算赚到了。」

「什么意思?」

「顺利的话您很快就会知道。」

还是把自己当成小孩看待,这让欧芙洛希妮闷闷不乐。这个人一定觉得就算解释了自己也听不懂。

「艾玛·V,你这个人从以前就是这样。」

「什么意思?」

「不告诉你。」

看着欧芙洛希妮不高兴地转过头去,艾玛只是有些难以理解地皱眉,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感。她从以前就是这种人。

欧芙洛希妮靠坐在桌子上,视线随着艾玛的动作移动。

娇小的身体与抱有某种目的之人的直率举动十分搭配。来到出入口旁边,用手电筒照亮躺在那里的老人尸体,在一阵仔细观察还有沉思之后,她把侧背包放在地板上,开始松开围裙的带子。

当折叠整齐的纯白围裙放在包包上,艾玛的手指伸向墨色工作服的衣领后方的钩子时,欧芙洛希妮终于忍耐不住。

「你在脱衣服吗?」

「是的。剩下的制服只有这一件,要是破掉就麻烦了。」

「呃……你要洗澡?」

「不,我要用餐。」

「吃饭?」

欧芙洛希妮的颈子向右倾斜十三度,被长发遮住一半的脸把「脱光衣服吃饭?」这个疑问直截了当表现出来。

距今两百年前,第四任父亲大人运用令欧芙洛希妮原本死去的肉体重新活化的技术,成功以人工方式制造出类似生物的物体。身体虚弱,很快便死去的第一名侍女尤笛特,管家斐济南特、卫士康拉特与马尔克、女骑士梅瑟迪丝、侍女长康斯坦丝……在他们之中艾玛·V算是新人,不过也和欧芙洛希妮一起生活了百年以上。

由于彼此是贵族的主从关系,无论再怎么亲密,他们从来没有坐在同一张餐桌上用餐。尤其欧芙洛希妮本人没有生物学上的食欲,也没有必须摄取营养才能存活的肉体限制,因此对于其他人的饮食生活可以说是漠不关心。

虽然不清楚别人怎么样,但是一般人吃饭时会把衣服脱掉吗?就在欧芙洛希妮如此烦恼的同时,少女已经脱得一丝不挂。

「连、连内衣裤也要脱吗?」

「是的,您这样紧盯着我也没什么有趣的事。」

「我、我、我才没有紧盯着你!」

艾玛转过身背对发出变调声音的欧芙洛希妮,紧实的腰部到双腿的轮靡十分美丽。虽然纤细,但是带有少女特有质感,如同鱼一般光滑的裸体,以类似朝拜的姿势跪下。

让人联想到洁白瓷器的肌肤盖住老人丑陋的遗骸。

欧芙洛希妮的呼吸开始颤抖。

那是一幕超乎想像的「用餐」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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