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把登山包抱在胸前,就这样穿越了东京车站的剪票口。将钱包收进背包里头后,她一边戒备着四周,一边经由八重洲出口来到外头。
这城市比想象中还要来得朴实无华。
她原本以为人会更多,所到之处都林立着时髦的商店,可是出租车乘车处前方却只见像是公家机关的大楼。
在才刚满十三岁的她看来,东京这座城市印象中要有光鲜亮丽的店面,还有俊男美女穿着看似昂贵的衣服四处出没。不过实际上却尽是身穿西装、正经八百的中年大叔。穿着西装的上班族在札幌也多得是。
当然,她好歹也知道夸张的就只有城市规模而已,不过既然说是「东京车站」,感觉就是豪华到足以代表东京。
她更加绷紧了僵硬的脸,然后踏出一步。
「岛原同学——您是岛原糸同学吧?」
这时,上方传来声音。
「是、是的!」
她下意识地立定不动。
那里站着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男人身材高大,年约二十几岁,染了一头金发。除了他以外,其他还有四名黑西装男走向这里。
「我们来接您了。」
这么说完,最先开口的金发男行了一个礼。圆环处停着一辆同样是黑色的车子,想来是他们开来的吧。
「请、请问……」
糸按照事先被嘱咐的发问:
「你们是『弁庆机关』的人吗?」
「是的,没错。请多指教喔。」
金发男面露温柔的笑容伸出了手。
可是糸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手,一动也不动。
虽然刺在右手手背上的十字架刺青也很令人在意,但问题不在那里。
「……您怎么了吗?」
「那、那个。」
糸思考起来。
——怎么办?跟说好的暗号不一样。
而且那辆黑色车子也跟约定中的不同。
来东京时对方曾告知过暗号。这是为了分辨来者是真是假的,不过对方却没有告诉她如果真的遇上冒牌货该怎么办。
糸用力抱住登山包,看着手上有着十字架刺青的男人。
「请上车,详情车内再谈。」
男人搂着糸的肩膀,企图将她带进黑头车内。
「请……请放开我!」
她甩开了那只手。
刺青男注视自己的手,然后望向伙伴们。
「看来似乎被识破了。」
「是啊。」
其他黑衣男也点了点头,一步步朝糸逼近。
五个男人围成一圈包围少女的景象虽然诡异,但路上行人却谁也没注意到这边。
「谁来——」
糸试图呼救,可是在那之前,一名黑衣男碰到了她。
「不、不行!」
糸也挥开了那只手。
「不要碰我!」
「放心吧,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只要你乖乖听话。」
「不是这样的——」
糸以几乎要拧烂背包的力道抱紧它,扯开嗓子竭力大喊:
「对我做出过分的事情,会被诅咒喔!」
瞬间四周一片沉寂。
照常理来想,之后等着的应该是哄堂大笑吧。
被诅咒什么的,不可能有人会对这种蠢话信以为真。
「……喂。」
「啊啊……」
可是黑衣人们却退后一步,远远地观察起糸。
他们知道糸说的话不是在故弄玄虚。
——这些人知道我的事情。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想要诱拐我。
「没什么好顾忌的。我们也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了。」
这么说完,刺青男又伸出手。
他抱起了糸的身体。
「呀……!」
「只要把人塞进车里,之后好歹会有办法的。就算被诅咒了,那个人也会帮我们处理。」
「啊、啊啊,没错。」
其他黑衣人也开始帮忙把糸扛上车。虽然她胡乱挥舞双手双脚挣扎起来,但因为被三个人抬着的关系,她完全无法动弹。
「请放开我!」
糸悲痛的叫声也无人理会。
没想到一来东京就过上这种事情。
早知如此,当初留在北海道就好了——
不。
她已经别无选择了。
所以糸才会在这里。
——得自己想想办法才行。
「救命啊!」
就在糸嘶吼着大叫的时候……
「抱歉——我们来晚了。」
女性的声音虽然沙哑,却确实传进了耳中。
停在圆环的休旅车内走出了两名男女。两人都比糸稍微年长,看起来像是高中生或大学生。
他们身穿深灰色的制服,硬质的鞋子踩响了柏油路面。
「你比预计的早搭了一班车吧。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才耽误了找你的时机。请原谅我们。」
其中一位是声音的主人。她的身高几乎跟黑衣男们不相上下,是个身材好得有如模特儿的女性。淡褐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与其说是模特儿,看起来更像是国外的一线运动选手。
虽然称不上柔和,但那美丽的容颜却宛如冰雕般细致。东京的女性似乎不仰赖华服与化妆也同样光彩动人。
「——我说你们,先放开那家伙。」
然后是另一人。虽然他的脸长得既精悍又有威严,但却露出可怕的神情瞪着这里。就职务上来说,这或许也是莫可奈何的事情。不过那阴郁的态度甚至震慑了糸,让人很难正眼相对。
而且两人同样都有奇特的装备。
那就是左腰上挂着刀鞘——日本刀。
照常理来想,那不是个人能够携带至东京车站前的东西。
可是看到那个之后,糸的不安顿时转为安心。
这些人才是真正跟糸有约的对象。
「这些家伙——!」
黑衣人们马上做出判断。
他们松手丢下糸,从怀里掏出手枪。虽然突然被扔下也让糸感到意外,但他们带着手枪一事更叫人震惊。
糸猜不透黑衣人们的真实身分。
手枪这种武器根本不可能在日本看到。可是五把手枪确实正与大概才高中生年纪的两人所持的刀子对峙。
「请容我们逮捕各位。只要乖乖束手就擒,我们是不会动粗的。」
女性摸着刀柄发问。
从黑衣人们没有放下手枪看来,他们的回答已然不言可喻。
「——是吗?」
等了大约五秒后,女性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诉诸武力了。」
从他们到黑衣人们之间,距离约二十公尺左右。
然而这段距离一瞬间就消失了。
「什、什么!」
离她最近的黑衣人扣下扳机试图开枪。
可是子弹却没有射出去。
「呃——」
其中只有手指扣住的扳机喀哒地掉落地上。
糸也猜不透女性是如何砍下扳机的。
其他零件还留在扳机周围,而且对方手指也扣在原处。
可是女性却已经收刀回鞘了。
虽然完全看不清楚动作,但那大概是居合术之类的吧。
「可、可恶!」
爆裂声让糸下意识捂住耳朵。
另一名黑衣人开枪了。
然而子弹却没有射中任何人。
就在糸闭着眼睛屈起身体的时候——
「哇啊啊啊!」
鲜血四溅。
刀子刺进了刚才开枪的男人的大腿。将刀抽出来的是正面接近的女性剑士。
那么另一名男性呢——?
「喝!」
仿佛要解开糸的疑惑般,黑影从她头上飞越。
跃起约三公尺高的是握刀的男人。
宛如体重消失般,他轻盈地跳到半空中,朝后方企图逃进车里的男人脸上踢去。
「噗喔喔喔!」
在落下的速度及飞踢的威力下,黑衣人昏了过去。在他眼前着地后,男剑士又拔刀逼近其他黑衣人,其身段与快速的动作,恰似天狗。
「吓!」
趁着另外一人被这幕景象分散注意力的时候,女剑士打掉了他的手枪。
「死心吧,混账东西。」
男剑士刀锋指向最后剩下的金发黑衣人,恐吓着说。
「果、果然没错……!」
其余两名黑衣人以惨兮兮的声音叫道:
「这些家伙是『D武器』使……是『传承者』啊!」
D武器。
糸也知道那是指什么。
他们手握的那把日本刀。
照常理来想,人类不可能跳得到三公尺高。助跑跳高选手顶多也只能跳到两公尺。
然而那个D武器却将不可能化为可能。
「把手枪扔掉。」
「啧!」
被刀指着的男人硬是持枪相对。
「反正都要被抓了!不如同归于尽!」
「住手!我真的要砍下去啰!」
男剑士怒吼着说,然而……
「少啰唆!你也要一起陪葬!」
「这家伙……!」
于是男剑士也采取行动了。他打算以剑击落手枪,可是——
「喔哇!」
他好像绊到什么似地失去平衡。
刺青男整个人扑了过来,与男剑士纠缠着倒在地上。虽然两人同时倒地,但刺青男却抢先一步起身。
「混、混账,站住——好痛!」
不晓得是自知开枪也打不中,还是没有那个自信,总之刺青男拿手枪殴打剑士的脸,就这样逃走了。
「啊,喂!」
另一位女剑士忙着逮住其他黑衣人而没能出手。刺青男钻进始终发动着的黑头车,随即迅速逃离现场。
「给我站住!」
原本打算追赶的男人停下脚步。看来他的脚程似乎还是不敌车子的速度。
「是我。有条漏网之鱼逃了,快追。特征是一头金发,右手上有十字架刺青。车种和车牌号码是——」
女剑士对着耳挂式麦克风说。
仔细一看,剑士们的制服虽然朴素,却都配备着好几个像是电子仪器的东西。简直跟特殊部队没什么两样。
为倒地的黑衣人们上完手铐后,女剑士便转头望向糸。随着她逐渐接近这里,黑色的大眼与丰厚的嘴唇看得愈来愈清楚。真是让人看得入迷的美女。
「我再次向你致歉——对不起,让你遭遇可怕的事情。我们是『弁庆保全』的人。」
「啊——」
那是糸当初听说的暗号。
载着他们过来的休旅车上也印着相同公司名称的商标。
「岛原糸,我们来接你了。」
「……是。」
这回糸握住了伸向自己的手。
那只手白皙而美丽,不过内侧却很硬实,是握刀锻炼之人的手。
「我叫片剑莱拉,隶属于弁庆机关第三课。」
从名字听来,她应该是混血儿吧。那不像日本人的美貌也就说得通了。
「我、我是岛原糸,请多指教。」
糸重重地行礼。
一直紧抱着背包的掌心都冒汗了。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她才知道可怕的事情已经过去,因而感到安心,还差点哭了出来。
「然后那边那位是——」
莱拉的视线前方是放弃追车掉头回来的男人。
正当糸犹豫着该怎么打招呼才好时,他拿着的刀突然散发光芒。
「咦?」
蓝白色的光芒笼罩了整把刀,接着又变得更大。
不久,变大到足以包覆一个人的光芒凝聚起来后——
一位女性出现在那里。
刀子从他手里消失了。
取而代之现身的这位女性一脸佣懒的表情,缓缓地梳着长发。淡色的连身洋装衬得身型更加苗条。她的美不若莱拉那么艳丽,而是像辉夜姬或戴钵公主那样清纯凛然。
笼罩在光芒之中的她一摆荡起头发,灿烂耀眼的光粒子便随之洒落。看到那宛如妖精沐浴般的庄严姿态,糸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然而——
「白痴!为何那时不砍了那厮!」
这会儿她居然用长脚踹飞了男人。
「很痛耶,你这混账东西!说穿了,还不都是因为你摇摆不定,才让那家伙逃了!」
男人也迅速起身,责怪起原本是刀的女性。
「汝才在那边一直磨蹭呢!登场的时候装模作样,结果大摔一跤是怎么搞的!汝是喜剧演员吗!?」
「少啰唆!明明只会碍事,少大放厥词了!」
面对突然开始的争吵,糸不禁望向莱拉。
她也重重叹了口气,继续才刚说到一半的介绍。
「……那边那个笨蛋是我的部下若林练司,以及他的D武器『薄绿』。」
*
岛原糸,十三岁。
出生于北海道札幌市,之后直到十岁为止都在同市内生活。
自从父母意外身亡后,便寄居亲戚家。
此后十到十三岁期间三度迁居。该时期与D武器接触的可能性很高。
传来的报告大致归纳一下就是以上这段简历。虽然双亲身亡实属不幸,但幸好只是单纯的意外,毕竟牵扯到D武器而全家遭遇不幸的例子可多着了。
若林练司从报告中抬起头,隔着后座的车窗眺望窗外。
将打倒的黑衣人交给特别行动小队后,一行人乘车上了首都高速道路,然后沿着中央自动车道往西行驶。虽然在围墙的阻挡下看不见周围环境,但调布出口应该差不多要出现了。
不过往另一边看却是令人忍不住抱头的景象。
「如何,很可口吧?这是东京特产『小鸡馒头』。」
「是、是的,很好吃。」
练司跟薄绿包夹着糸坐在后座。糸低着头,不时斜眼偷瞄开心大啖鸟型馒头的薄绿。准备开车前,薄绿说等她五分钟,原来就是为了买这个吗?
糸穿着厚重的连帽外套搭配牛仔裤,打扮得很男孩子气。头发也很短,远远看可能会搞错性别。不过只要走近一瞧,那圆滚滚的大眼、长睫毛,以及清脆的声音便能证实她是个女孩。
即使糸是这般朴素的运动型国中女生,一旦跟叽哩呱啦地吃着小鸡馒头的薄绿并肩而坐,看起来倒也像是姐妹。
就在练司与这样的薄绿对上眼时——
「妾身可不会分给练司喔。」
「谁说想要了?够了,别害人家紧张啦。」
「怎么?汝还会紧张吗?」
薄绿亲昵地摸着糸的头。
「坐在吃着小鸡的怪物身边,任谁都会心惊胆战吧。」
「汝说怪物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刀怪!」
「请、请不要吵了!」
懂得察言观色的糸安抚左右两人。
意识到自己在少女面前失态,练司跟薄绿都闭上了嘴。
「那、那个。」
糸手拿着小鸡馒头,就这样突然发问:
「不好意思,刚才提到了薄绿小姐是怪物……」
「嗯,是怪物没错。」
薄绿手贴着胸膛回答。明明刚才她就因此对练司大发雷霆。
「汝也看到了吧?妾身是刀的妖怪。」
「像这家伙这种长年使用的武器,不管是好是坏都会拥有灵力。而灵力高到能够化身的武器,就是D武器了。」
练司就薄绿的话补充说明。
虽然不晓得他们事前提供给糸多少情报,但既然她见到薄绿还是如此惊讶的样子,想必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吧。
练司在有生以来首度看到D武器时也动摇了。
「你知道付丧神吗?就跟那个很接近。」
副驾驶座上的莱拉又补充说。大概是没有吃过小鸡馒头吧,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盯着手中小鸡馒头的脸。
付丧神为一种日本妖怪,是寄宿在老旧物体里的神。如果那个物体没被爱惜而蒙上灰尘的话,它就会火冒三丈地召集伙伴展开游行。即所谓的百鬼夜行。
「是*《平成狸合战》里出现的场景吗?」(编注:吉トカェ作室在一九九四年推出的电影。)
「啊啊,你说后半段出现的那个吗?就是那种东西。」
糸的比喻非常适切,理解得也很快。练司不禁感到佩服。
「只是D武器跟其他付丧神不同。它毕竟是武器,带有不少先人的遗志与怨念,所以拥有特殊的力量。」
「……是。」
糸望向薄绿。
只要很平常地坐着,薄绿就是位美丽的女性。这点练司也承认。不过就算再怎么巧妙地模仿人类的外型,她终究还是把刀。
「妾身过去曾是斩杀过数十名平家武士的名刀。怨念什么的妾身是没放在心上啦,不过刀锋保证锐利喔。」
「名刀……是指有名的刀吗?」
「正是。妾身过去的所有人乃源义朝的第九子——义经。」
「什么!?」
糸不自觉地松手放开小鸡馒头。练司立即伸手接住它。
「你、你说的义经是那个义经吗?」
「是啊,就是那个义经。」
练司一边回答,一边把小鸡馒头递给糸。
薄绿,据说那是平安时代源满仲请筑前国土山的铁匠锻造的名刀。他靠着这把刀立下了无数战功。
其灵力在约有千年的时光中经过仔细的淬炼,最终化为D武器。
「不过使用者无能的话就没意义了呢。」
「喂,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练司杠上了语带讥讽的薄绿。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方才的战斗也是。要是没有莱拉在,汝早就横尸现场了。有了妾身的能力,手枪什么的轻轻松松便能闪开,不过被击中可是必死无疑啊。」
「那是因为……!」
虽然练司想要反驳,但事实上的确是因为有莱拉在才能得救。
「刚才我说过了吧。要是你肯多配合一点,我也不会失败啊。」
「别说了,练司。很难看喔。」
副驾驶座上的莱拉终于也出声斥责了。
「无论如何,已经没有下次了。」
「下次?」
练司和薄绿都不明白莱拉的话是什么意思,同时反问。
「你知道这次任务的内容吧?」
「啊、啊啊。是这孩子的身体检查与护卫吧。」
「这就交给你们去做了。」
「咦!?」
练司从座位上向前探出身子。
「等等,莱拉。那是独立任务的意思吗?」
「不是完全独立。我和第三课也会支援。不过主要是靠你完成,练司。」
「…………」
练司看着自己的掌心,沉默不语。
独立任务——
这句话的负担十分沉重。
他得靠自己一个人,不,是得跟薄绿两人一起保护糸。任务失败的话不光是自己,甚至还攸关糸的性命。
而练司也知道自己实力不足以单独执行任务。不仅跟薄绿合作不来,经验也尚浅。年龄更是只有十六岁。
「让你执行独立任务的原因,主要是因为美其名为护卫,进行战斗的可能性却不高,护卫的目的仅是为了调查。」
莱拉说得没错。护卫这种事情,实战经验不多的练司也办得到。除了在战斗中保护糸之外,为了回避战斗而采取行动也是护卫的工作。
「至于另一个理由——我不说你也明白吧?」
「……是啊。」
练司叹着气回答。
这方面他也能理解。特地把住在北海道的糸叫来东京的原因也包含其中。
「事情就是这样啦。请多指教啰。」
练司温柔地摸着糸的头。
「请、请多指教。」
尽管紧张,糸还是回以淡淡的微笑。
「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无论什么都尽管问喔。」
「是!啊,那我可以先问个问题吗?」
「嗯?」
「为什么要约在东京车站碰头呢?」
「啊啊,那是因为……机场对武器限制很严。光是我们家保全公司的车开来,恐怕就会引来他人的戒备。」
如果照她说的直接开车到羽田机场接人,或许是不会发生东京车站那样的袭击。可是一旦消息走漏,这会儿可能就换机场过袭了。要是在机场上演枪战或全武行,说不定会发展成国际问题。
「所以说,对于让你遭遇危险,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啊,没关系的。反正你们也救了我。那个,我还有另一个问题想问。」
「什么问题?」
「莱拉小姐的D武器是……?」
「嗯?我的吗?」
还在盯着小鸡馒头的莱拉将视线转向旁边的驾驶座。
「就是他。」
黑色西装及黑色衬衫,油头发型的黑发配上黑色墨镜。全身黑的他打从刚才起就一直不动声色地开车。脸看起来大约三十几岁,五官端正,不过那反而消弭了特色。然而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危险气质,却有种仿佛能够混进任何地方的忍者风范。
「我们即将抵达目的地。」
以低沉的嗓音悄声嘀咕完这句像是汽车导航的话后,他继续贯彻着沉默。
*
他很粗心地没锁上自家的门。
「我回来了。」
粗鲁地这么说完,练司打开了门。由于时间已是傍晚,玄关亮起了灯。右手边是楼梯,左手边看得到通往客厅的走廊。更里面则是浴室。
「来,进来吧。虽然地方很小——先说好,我可不是在客气喔。父母都忙于工作,所以很少回家。」
练司从出生起就住在这个家。虽然五年前改建过,但还留有以前的样貌。
「打扰了!」
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后,糸便走进屋内。
「妾身回来啰。」
当薄绿也脱下鞋子,练司准备好拖鞋时,楼梯上传来有人下楼的声音。对方似乎用比走路还慢的速度,一步一步地用力踩着阶梯。
「啊~你们回来啦,」
一位声音听起来傻呼呼的女性出现了。
另一个原因大概是因为她才刚睡醒吧,她倚着墙慢吞吞地走下来。本以为她会就这样悠悠哉哉地来到这边。
「哇~」
没想到她竟然从楼梯上一跃而起,整个人朝这儿扑了过来。
「呜哇!」
不晓得是不是早就算准了,她直直扑向薄绿,紧抱着那纤细的身躯。把脸埋进单薄的胸膛后,她大力扭头晃动起烫过的头发。
「你回来啦~薄绿妹妹。」
「姐姐,妾、妾身回来了……若您能放手,妾身会很开心的。」
「嗯~」
连平常态度凛然的薄绿也慌乱地将她推开。仔细一看,她的睡衣外还罩着一件白衫。不过因为是老样子了,练司连骂人的力气也没有。可是好歹下面也穿条裤子吧。
不施脂粉的脸上有双下垂眼和泪痣,以及看似散漫的嘴。虽然本人声称那是自己最有魅力的地方,但练司可不这么想。
「你就是小糸吧~圆嘟嘟又小小只的,好像松鼠呢~」
放开薄绿后,这回她的目标转向了糸。
「好了好了,快请进~把这里当自个儿家喔~」
「这里也不是你家吧!」
练司对着想把糸带到客厅的她怒吼。
「对不起喔,还让你大老远跑来~」
「不、不会。」
糸也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穿上拖鞋。
「其实要我去北海道也可以啦,不过实在是太麻烦了~」
「你这女人竟然说得那么白!」
「那、那个,不好意思……」
糸交互看着她与练司的脸。
「怎么啦~想上厕所啊?」
「不对,是因为不晓得你是谁,正感到不知所措吧。」
「啊~这样啊。」
被练司指正之后,她似乎总算注意到了。
「我是大家的姐姐喔。」
「够了,你给我闭嘴!先去客厅准备茶点啦!」
「全部吃完啰。」
「什么!?」
一提到茶点的话题,薄绿也睁大眼睛瞪着杏。
「不准吃!说有客人来所以要我准备的人是你吧!」
不必特地确认,在东京车站买的「小鸡馒头」也早在车内全部吃光了。
「什么嘛~小练这个笨蛋~」
「你才是笨蛋吧!」
一拿起拖鞋扔去,她顿时像小动物似地迅速溜进客厅。先前那些缓慢的动作全是假象。
「……真受不了她。」
练司搔了搔头。被她的行动惹毛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请、请问,刚才那个人是?」
「那家伙叫大森山杏,是隶属于弁庆机关的博士。慎重起见我先讲清楚,什么姐姐的根本是骗人的。只有那家伙自己这么认为而已。」
自从搬进这个家以来,她不知为何自称是大家的「姐姐」。她的确是比练司年长,不过要当一千岁以上的薄绿的姐姐,也太勉强了吧。
「虽然跟刚才说的有所矛盾,但她无疑是天才。才二十岁却已是全日本最精通D武器研究的人。把糸叫来这里的也是那家伙。」
「小练,可以把鸡汁面分成四等份充当茶点吗~?」
客厅里传来天才傻呼呼的声音。
杏住进来后,练司的家起了很大的变化。她擅自委托电力设备公司,把没在用的其中一个房间改造成手术室的样子。
再者由于重要人物与D武器同住的关系,保全方面也强化了。台面上的企业弁庆保全设置了多到令人瞠目结舌的防范措施,每月的用电量也暴涨至五倍之多。当然,买单的是弁庆机关。
此外回过神来,她已经把街上或网络上发现的怪异商品给带进家里了。布偶等等还算讨喜,不过谁也没在用的人面存钱筒,是该拿它怎么办啊?
而这个杏的房间乍看之下就像学校的保健室。架上陈列着药瓶,还有像是钢管床的东西。然而连接着床的机械,都是外行人看了也不知作何用途的仪器,练司时常心想,就算那变形成机器人动起来也不奇怪。
「D武器这个称呼,全世界都在使用喔~」
现在的杏完全不见在客厅时散漫的德行。她拿笔型手电筒往坐在床上的糸瞳孔里照,并飞快地书写诊断资料。
「毕竟是逸闻或神话里出现的超级武器,拥有意志后幻化人形的东西嘛~世界各国也有像弁庆机关这样管理、搜集D武器的机关喔~」
「D武器数量有这么多吗?」
太阳穴贴着测量仪器的糸开口发问。
「光是日本就有三十个以上。全世界更是有数十倍之多。」
练司坐在钢管椅上回答。
「那些都能变成人吗?」
「基本上是。况且要是化身成怪物的姿态,会很引人注目。不管是要受弁庆机关管理也好,要追求自由也好,人类的外型还是最容易行动的。」
「妾身喜欢人类的模样。不仅能穿美丽的洋装,食物也很美味可口。」
同样坐在钢管椅上的薄绿答道。
身为能量体的D武器用餐进食,原本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不过按照杏的说法,无论是衣服还是食物,首要的意义在于将之「纳为自己的所有物」。虽然仍旧是在模仿人类的行为,但那对薄绿来说却很重要。
「来,小糸,舌头伸出来~」
「啊~」
杏也把手电筒探进舌头深处进行观察。这么做除了了解健康状况外还能查出什么呢?练司完全摸不着头绪。
等到杏的手电筒抽走闭上嘴巴后,糸又发问了:
「那个,D武器的『D』究竟是什么呢?」
「这点众说纷纭。在日本的正式名称是叫做『战术神器』,不过其他国家则是使用不同的称呼。比方说恶魔的武器(Diabolo Spada)、神圣的武器(Divine Weapon)、勇者(Deadnought)、破灭的武器(Dooms),据说就是取其简称。」
「不过也有例外就是了—像爱尔兰自古以来都称之为禁断之剑(Forbiden Sword)喔~」
包含杏的补充在内,有许多不吉利的名字,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强大到足以开创传奇的剑。
换言之,那也意味着这种武器夺去了为数众多的性命。
「与D武器缔结契约的人叫做『传承者』。想来应该是『转速武器逸闻之人』的意思吧。原则上每样D武器会有一位传承者。」
练司望向薄绿。
两人对上眼时,薄绿狠狠地瞪了回来。为什么只是四目交接就得被赏一记白眼不可呢?
「若是不缔结成为传承者的契约,D武器就无法发挥原本的力量。武器毕竟是武器,没有使用者在也只不过是区区的物体。」
「就~是~这样。小练,谢谢你的说明~」
填写完诊断数据后,坐在圆椅上的杏对糸微微一笑。
「所以说呢,你就是那个『传承者』喔~小糸。」
没错,那就是糸身在此处的理由。
也是为什么要接受弁庆机关的庇护,还被坏家伙给盯上的原因。
「我……」
糸在膝上十指交叠,然后低下了头。
「我真的不记得了。」
「连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可是我家仓库里又没有刀,我也不记得曾经订下什么奇怪的契约。」
「这样啊~」
杏干脆地停止追问。
「不过你应该在哪里缔结过契约才对喔。你知道自己跟平常人不一样吧~?」
「……是。」
这点糸承认。
练司看过的报告上也写着,据说十到十三岁的这三年间,糸的周围经常发生怪事。收养糸的亲戚,以及当时就读的小学里,有许多人因不明原因而受伤。而这也是导致糸在亲戚之间被踢来踢去的原因。
然而糸本人却没有缔结过契约的记忆。
「姐姐,这种例子多吗?」
提问的是薄绿。至少练司清楚记得自己跟薄绿缔结了契约。然后练司进入弁庆机关学习到形形色色的前例,不过关键的薄绿并不知道自己以外的契约方式。
「有啊~倒不如说这方面可能还比较多呢。」
「是什么样的例子?」
「D武器强行订下契约。不是有所谓被妖刀附身的事情吗?拥有强大怨念的D武器可是会操控宿主的喔~」
「有、有这回事吗……?」
糸害怕起来,可是练司却赞同地说:
「毕竟我们弁庆机关的工作就是杀掉这类棘手的传承者啊。」
「杀掉……!?」
听到更危险的词汇出现,糸大吃一惊。
不过现在必须狠下心说下去才行。
「弁庆机关是政府公认管理D武器的组织。视使用方式而定,这种武器甚至会造成不亚于核子武器的威胁,要是没有谁来管理就太危险了。若是将受妖刀支配的传承者置之不理,可能会危害到许多人。」
「所以才要杀掉吗……?」
「没错。因为契约是一辈子的,直到D武器或传承者命数已尽之前都会持续下去。」
「既然如此,破坏D武器不就好了——」
「……就方法上来说并非不可行,可是执行起来却相当困难。在人奋力挥舞着比枪还要强大的武器的状态下,大而脆弱的人类与小而带有魔力且又是金属制的D武器相比,任谁都会攻击前者吧。」
「怎么会……」
「因为攸关无关之人的性命,没有时间可以犹豫。」
说着说着,练司皱起了眉头。
虽然明白不该让同为传承者的糸感到不安,但他认为还是应该说出真相。
「我……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糸紧抱着自己的身体颤抖起来。
「努力不让事情演变成那样也是我的工作。既然现在糸并未持有D武器,我们也可以找到它加以封印。况且那也未必是不好的D武器。」
练司说这些话不是要安慰糸。
为了让糸掌握现状,他毫无隐瞒地说出一切。如果只说对自己有利的话,之后让她陷入恐慌也很麻烦。
「不过还是有可能发生最糟糕的情况。」
而且复述作战内容也有说服练司自己的用意在。
练司看着糸。
年仅十三岁的坚强少女。
「如果你被邪恶的D武器所迷惑——到时候我会斩了你。」
练司收到了这项命令。
需要最优先完成的工作不是保护糸,而是不让D武器失控。
糸注视练司的脸,再度低下了头。
「……是。」
然后轻声这么回答。
糸想必并没有释怀。但惟独这个事实——她处于这种状态的事实——得让她接受才行。
她可以哭,可以叫,也可以逃走。
只要能让她明白的话。
「……刚才也说过,我会努力不让事情演变成那样。毕竟这是我的工作。」
虽然赔罪的话已经挤到喉咙,但练司把它吞了回去。
自己也是怀着信念面对这份工作。
即使如此——当着别人的面认真要宣告杀人还是不太愉快。
「别担心,糸!」
「哇!」
薄绿迅速绕到糸背后抱紧她。
「那只是在吓汝啦!这家伙不可能杀得了糸!」
薄绿搔着糸的腋下,硬是想逼她笑。
「毕竟这男人可是至今没砍死过半个人的处男呢!连敌人都砍不了的男人,不可能杀死像糸这样可爱的女孩!」
「处……!」
不晓得是不是知道这个字眼的意义,糸脸红了起来。
「少啰唆!我也是有能够砍人的技术啊!」
练司也面红耳赤地反驳,可是……
「哼!汝只砍得了训练用的人偶不是吗!?训练的时候的确是马马虎虎啦,不过这样就打算以一介传承者自居吗?」
「喔喔,我就砍给你看!觉悟吧,糸!」
「咦!?」
突然有人预告要杀害自己,让糸动摇不已。
「我、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嗤之以鼻就行了!」
虽然薄绿开玩笑着说,但糸还是没笑。
「我肚子饿了,来吃饭吧~」
也不晓得有没有在看场合,杏把报告整理好后,便关掉机器的电源离开了房间。
*
姑且还是该说一下吧。
「……薄绿,刚才多亏了你。」
「什么事?」
「就是傍晚系做检查的时候。我说要杀糸之后,你帮我打了圆场吧。」
「哼哼,看脸就知道了。跟糸比起来,汝更紧张吧。」
「吵死了。」
练司趴在自己房间的桌上。
这里跟隔壁杏的房间一样都是四坪大,不过因为没有摆放多余的机器,看起来很宽敞。房间本身很简单朴素,只有书桌、小型电视,还有笔记本电脑和床而已。墙上仅挂着月历,连书架都没有。
吃完练司和薄绿做的晚餐后,大家轮流去洗澡。现在是糸在洗。顺带一提,料理的手艺是薄绿远比其他人高明得多。尽管是把刀,身为女子者就是理应擅炊事,这种精神让人不禁感佩起她活过来的那些时代。
等候自己入浴的期间,练司念起了书。尽管隶属于弁庆机关,平常他还是个高二生。若是怠怱学业,在机关内也会站不住脚。如果被逼着要补习的话,工作也没办法做了。
然而薄绿却来到房间里妨碍他念书。她喜欢带着漫画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这样的话,她大可以在自己房间里这么做,可是她却故意跑来打扰练司。
「那个,我洗好澡了。」
穿着睡衣的糸打开门。一听说她要在这里过夜,杏便去附近的百货公司买了这套睡衣回来。因为杏已经事先知道她的身高,所以买回来的尺寸似乎颇合身.那件睡衣非常适合她。
「那么你今天也累了吧。早点休息吧。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随便找个人讲,附近也有便利商店。」
练司指向窗外。步行三分钟以内的地方有便利商店和自动贩卖机。
「是。」
「还好吧?糸。今晚睡得着吗?」
长途旅行应该让糸筋疲力尽了,不过她的表情看起来并没有睡意。
「怎么办……我可能会睡不着。」
糸苦笑起来。
这也难怪。毕竟生活忽然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不只是环境,被认定为传承者的糸,今后恐怕无法再过普通的生活了。虽然不清楚要如何处置D武器,但她还是得活在弁庆机关的监视之下。
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说不定有可能丧命。
她不可能不害怕。
「…………」
「练司先生?」
「糸,你明天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咦?」
「把杏的检查结果送到本部后,等那边做出新的指示大概需要一天,所以明天很闲。而且又是星期六,学校也没上课。」
「是、是。」
突然被人这么一问,糸不知如何是好。
「喔,这主意好啊,练司!」
薄绿的脸也亮了起来。
「你都千里迢迢从北海道来东京了,机关会出钱,所以你不用客气。东京也是有很多观光胜地的喔?」
「可、可是,这样多不好意思。」
「觉得不好意思的是我们。毕竟你跟D武器缔结契约纯属意外,特地把你从远方叫来置于管理之下的也是弁庆机关。任性一点也不会遭到报应啦。」
这是练司的真心话。
虽然与强大的武器缔结了契约,但糸还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子。要她背负的尽是过于沉重的宿命。既然如此,最好也让她学会如何利用机关享乐。
如果碰巧能够找到跟D武器融洽相处的方式就更好了。这方面练司目前也在摸索当中。
——再加上也可以为恐吓她的事情赎罪。
「而且,那个,明天出门没问题吗?」
「怎么说?」
「在东京车站袭击我的那些人不会再来吗?」
练司不能断言不会出现。不过在受弁庆机关保护的现在,敌人冒险再犯的可能性可说是极低。
「我的任务是保护你不受那些家伙的危害。」
「……话说回来,那些人到底是谁呢?」
「那些家伙——自称『洛基』。」
「洛基?」
「刚才我说过吧。弁庆机关是管理D武器的组织,目的是防止有人恶意使用它。」
「是。」
「简而言之,那些家伙就是恶意使用D武器的人。」
他们基于特有的理念而行动,不只收集日本的D武器,范围甚至扩大到世界各地。如此一来,自然无法避免与弁庆机关发生冲突。
为了得到D武器,他们毫不迟疑地使用那份力量。为了得到D武器,无论牺牲再多也在所不惜,是个危险的集团。
「那种人找我有什么事呢?」
「这个嘛,大概是想拉拢你吧。因为传承者数量很少,若没有隶属于弁庆机关,会遇到来猎人头的人也不足为奇。」
「……在那里我会被怎么样呢?」
「这方面你最好别多想。毕竟他们可是比恐怖份子还要危险的集团。」
其实练司也无法想象。
如果洛基要让一无所知的糸听命行事,首先必须要获取糸的侰赖才行。用那种跟绑票没两样的方式拉拢,糸不可能愿意配合他们。
不过D武器的力量深不可测,未必不会有具备「洗脑」能力的剑存在。
「总之刚才我也说了,你不用担心。你已经受到弁庆机关的保护了。虽然是由我担任主要的护卫,但危急时弁庆机关会全体出动帮忙的。」
这是真的。实质上虽然是练司的独立任务,但背后也有许多人支持。
不管来的是谁,他都有自信能够保护糸。
「那么,那个,虽然我只在杂志上看过,不、不过去台场如何……」
「台场啊!妾身也有兴趣呢!」
薄绿比糸还要高兴。
「从这里搭电车过去大概要一小时啊……OK,我知道了。那么今天早点睡吧。明天可是要大玩特玩呢。」
「好、好的!晚安!」
糸行了一礼后,便退出房间。
远去的脚步声之所以听起来很雀跃,大概是因为开心的缘故吧。
「不过台场啊……有刚升国中的女生可以玩的地方吗?」
练司苦笑着打开笔记本电脑。他以台场为关键词搜寻,开始寻找热门的景点。
「喏,练司啊。」
当练司把一定程度的行程记住时,薄绿从背后伸手搭上他的肩膀。
「到了紧要关头,汝真的杀得了糸吗?」
她干脆地问了自己一直不去想的问题。
「……不杀不行。」
「那是身为弁庆机关成员的义务。汝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不,我能杀。我会杀的。要不然——我在弁庆机关就待不下去了。所谓传承者就是这种人吧?」
「那就好。」
薄绿以瞧不起人的语气说。
她一定知道。因为自己在实战中都拿着她战斗。就连手的一点颤抖,她肯定也感受到了。
「不需要掩饰汝的胆怯喔。九郎也是有过初次上阵的时候。会对杀人心生犹豫乃人之常情。」
所谓九郎是薄绿之前的持有者——义经的小名。
「……不杀就接近不了了。」
不是单纯的杀人。
如果不让身为传承者的自己变强,就无法找寻那家伙。
——那时候见到的光之枪。
练司只手掩面。
「关于D武器和传承者是什么东西,进入机关前我已经听得够多了。我是明白一切才加入的,再怎么样也做好了杀人的觉悟。」
好想变强追上那把枪。
不过在这同时,一旦面临杀人的场面,他的眼前无论如何都会闪过那幕景象。
她被爆炸吞噬的模样。
那是练司亲眼所见、最接近死亡的风景。
他无法抹除重要的回忆眨眼间烟消雾散的心情。
两年前的那幕景象,总是使练司的剑变钝。
「哼,不成熟的家伙。」
「你说什么……?」
「练司啊,汝是不是搞错了?不是杀人才会变强喔?」
被她这么一说,练司才恍然大悟。
「杀了人得到的只有杀人的经验。或许也是有染血愈多会愈强的D武器存在,不过妾身可不一样喔。」
「……没错。」
「虽然汝把觉悟挂在嘴边,但重要的就在这里。有人不抱信念一再反复杀戮,也有人怀着深深的觉悟不杀任何人。让人变强的正是这份觉悟。」
练司无话可说。
虽然外表是年轻女性,但她毕竟是义经的刀,与她并肩作战过的男人们,都有着比练司更深的觉悟。
「不过九郎不会为这点琐事烦恼。彼是为了更大的野心而动。」
「……是啊,跟义经相比,我根本是个小鬼头。」
「现在是这样没错。如果不甘心的话,就超越彼给妾身看看。」
「你说得倒简单。」
练司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
被平常总是让人火大的这把刀给激励了。
「不过也对。我也得变强才行。」
要不然薄绿的目的也无法实现。
练司振作精神,打算为明天做准备。
「啊啊,没错。变强吧。」
背后的音调变了。
不是薄绿那种凛然清澈的声音,而是粗野轻挑的声音。
置于肩头的手的温度也变了。
有如刀刃般冷飕飕的——
「变强,然后杀吧。尽情地杀,以此为乐吧。」
「……!」
练司回过头去。
站在那里的不是薄绿。
那是位红发的女性。体型比纤细的薄绿还要丰满,不过身高不高。有着宛如肉食性野兽般的柔韧体态,以及龇牙咧嘴的狰狞笑容。服装裸露度也很高,褐色的肌肤隐约可见。
「怎么啦?练司。刚才你不是说想要杀人的觉悟吗?很好啊。杀吧。把碍事的家伙全都杀光就行了。这样任务就结束了。大家也会很开心吧?啊哈哈哈哈哈!」
「……闭嘴。」
练司站起身子,瞇着眼睛。
薄绿不在房内。
这也是当然的。因为她也是薄绿。
「你口中的杀是刚才薄绿说过的『没有信念的杀戮』。哪怕真要杀谁,我也不会认同这种事情。」
「啊哈哈哈,白痴!杀人根本不需要理由!尤其被杀的一方全都一样!这你两年前就已经知道了吧,练司!」
「我叫你闭嘴,膝丸!!」
她——膝丸以轻笑回避足以撼动房间的怒气。
薄绿是交到源义经手里时获赐的刀铭。
「什么嘛,别这么冷淡嘛。就像对待薄绿那样,对人家更温柔一点啊。」
「是谁,又是何时对薄绿温柔了……!」
「哎呀,你没自觉啊?啊哈哈哈哈哈!」
膝丸以修长的手指抵着嘴唇笑了。
「果然是因为她跟以前的女人很像的关系吗?啊哈。」
「……!」
练司忍无可忍,一把抓起椅垫全力往膝丸的脸丢去。
「哇噗!」
一阵怪叫声响起后,椅垫从她脸上滑落下来。
「汝干什么呀……!」
眼前出现的是薄绿生气的脸。
膝丸似乎在绝妙的时间点躲回去了。
「……抱歉。」
「汝这个混蛋——!」
薄绿抓起椅垫,似乎打算反击。
「——虽然妾身是很想骂人,不过不对的是膝丸。」
薄绿放下椅垫。
在交到义经手中之前,其实这把刀曾数度更换主人,每次名字都有所变动。膝丸是其中最先被赋予的名字。
因为试刀时能轻易将罪人的膝盖一刀两断而得此名。
自此,她就记住了人血的味道。
作为D武器获得肉体之际,其他名字的意识也苏醒了。
所以这把刀里存在着复数的人格。
「抱歉,练司。」
「不——不是你的错。」
薄绿自己无法控制体内的其他人格。她们个个都很强悍,一有机会就会想要跑到外头来。
而练司跟这种背景复杂的D武器缔结了契约。就算撇除自己不够成熟这点好了,也因为其多重人格的缘故,与之合作起来相当困难。
到了这种地步,已经不是好恶或资质的问题了。即便是经验老道的教师,同时遇到四个原本个性就有毛病的女人,也是束手无策吧。更别说练司连薄绿一个人都应付不来了。
「啊,对了,练司。」
薄绿的外型突然变化。经过瞬间的发光后,脸、头发、衣服,还有体型都转换成膝丸的样子。
「干、干嘛,膝丸!」
「要去台场的话,现在正好有在卖期间限定的美味冰淇淋呢。带我去那里嘛。」
「吵死了!你给我退下!」
「是是是。那么晚安啦。」
身体再度发光后,又恢复成薄绿的模样。
「膝丸那家伙……!」
薄绿也忿忿不平,用力握紧了刚才扔下的椅垫。
「真受不了,居然不说一声就突然跑出来。」
「这点给练司添麻烦了。老是这样突然变化,想必应付起来很棘手吧。」
薄绿的表情交织着愤怒与哀伤。
「不,一点也不棘手喔。」
只要这种生活持续个半年,最终还是会习惯。不过薄绿本身也是个怪人。就算她变成四个人,应对上也不会有所改变。
「况且这又不是人类的多重人格。一旦人格改变,体格也会改变,所以很容易分辨。跟洗衣板的薄绿不同,膝丸胸部可大了——」
「用不着汝多管闲事!」
薄绿的拳头连同手中的椅垫深深陷进了练司的脸。
*
杂居大楼的三楼。置于其中一室的家具全都褪色了,与陈旧的建筑物十分相称。不过由于房间打扫得相当仔细,表面并没有蒙上灰尘。
然而如今地板上却散落着文件。大概是竭尽全力丢的关系吧,连文件夹跟烟灰缸都摔在地上。
「哈……可恶……!」
金发男手撑着地板,大口地灌着矿泉水。
喝到一半时,强烈的厌恶感袭来,于是他一把捏烂宝特瓶扔了出去。水洒在地毯上,加深了它的颜色。
溅到手上的水也沾到了十字架刺青。他甩掉水珠握紧拳头。
「看来你似乎大闹了一场呢。」
听到上方传来声音,刺青男抬起了头。
那是位身穿黑色紧身套装的女性。透过衣服可以清楚看见她身体的曲线。丰厚的嘴唇像是鄙视金发男似地噘了起来。
金发男会去东京车站是受了她的指示。虽然先前对方嘱咐过这工作不简单,但他却被破格的报酬给吸引了。
「剩下的只有你一个人吗?」
「……呜……没错……!其他人都被弁庆抓起来了!」
「你运气真好呢。」
她说得没错。能逃掉只能说是运气好。
像神话故事那么强的剑——虽然曾经这么听说过,但那跟实际上被砍完全是两回事。他亲身体会到,这世界上存在着远超乎人类想象的东西。
「D武器……!那武器到底是什么……!跟手枪对干竟然也不会输,这不可能!那种东西为什么会存在啊!」
「那是因为有人想要啊。」
女性用高跟鞋踩过地上散乱的文件,然后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
「好比现在的你——阿形。」
「……!?」
「哎呀,我说错了吗?」
他并没有否认。
「算了。对我来说,就算绑架失败也不成问题。」
「你说什么……!?」
刺青男——阿形满怀怒气地站起身子。
「我只是想确认岛原糸这女孩是否真的是传承者而已。如果她的D武器刚好现身解围就更好了,不过我并没有抱持着太大的期望。」
「所以……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为了能够随意舍弃才履用我们吗?」
「没错。不过,我认为这是份与金额相符的工作喔。」
「开什么玩笑!」
阿形的拳头在墙上打出了一个洞。
「没有D武器的我们根本形同蝼蚁啊!你们这些传承者可以像这样嘻皮笑脸的倒可好了!可是我们也有自尊心啊!」
「不喜欢被人看不起吗?」
「废话!」
阿形的手揪住了女性的衣襟。
女性的身体轻而易举地便悬在半空中。虽说她是传承者,但身体仍旧跟活生生的人类没什么两样。
她的D武器——如今不在这里。
不然如果她有意攻击,阿形此刻应该早就化为焦炭了才对。
明知如此,阿形还是对女性宣泄怒火。
「我也可以……只要有了D武器……像你们这些家伙……!」
「这可难讲。就算缔结了契约,也不是说马上就能杀敌呢。」
「没关系!我就做给你看!」
阿形直直地注视着她。
「拜托你——J,也让我拥有D武器吧……!」
「是吗?」
被唤作J的她扯下阿形揪着衣襟的手。被举起来的身体再度陷入沙发里后,她这么说道:
「那就跟狗一样卑贱地低下头吧。」
「什么……!」
阿形大吃一惊,从J的身边离开。
「你的自尊心非常高,同时对力量也有极深的欲望。这样的你,有办法为了力量向厌恶至极的女人低头吗?」
阿形明白了。
这个问题将改变自己今后的生活方式。
即使抛弃过往的一切,也想要力量吗——
J问的是这个。
「…………」
阿形将额头跟手贴在地上。
指甲深深陷进地毯里,手背上的十字架都扭曲了。
「我……!我想要力量……!求求你……请给我力量!」
「拥有D武器可是意味着再也无法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喔?」
「我早有觉悟!」
「……是吗?」
阿形与J四目交接。
「我们『秘密结社洛基』是为了崇高的目的而行动。无论拥有力量还是行使力量,终究都只是手段。」
「崇高的目的……?」
「听了就无法回头啰。」
说完这句话后,J开始对阿形讲述起来。
——内容很短,花不了五分钟的时间。
理由就是如此单纯又迫切。
听完J的话,阿形也深感同意。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你明白了吗?」
「是啊,我明白你们的目的了——不过……」
阿形深深地点了点头,然后睁开眼睛。
「那种事情无所谓。我只要能使用强大的力量就够了。要怎么使唤我随你去想。我才不管什么理念还是正义。」
阿形的眼睛熠熠生辉。
不过J却毫不动摇。
「……你要坚守这种立场也无妨。反正这种人也不是只有你而已。」
这么说完,她起身掏出手机。
「喂,是我。我有事要拜托你……请把四号D武器拿过来。可以的话尽快。嗯,没错。麻。烦了。」
结束通话后,J把手机收进口袋里。
她还没完成动作,窗户玻璃便已应声碎裂,猛烈的闪电穿透进来。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
闪电宛如一条带子般从窗户流向门边。虽然这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但墙壁却被烧焦,地上一部分文件也起火了。
「喔、喔哇,失火啦!」
阿形迅速站了起来,用宝特瓶内剩下的水灭火。
室内只留下焦臭味。
不知不觉间,J手里已握着一把剑。
「辛苦了——我确实收到了。」
是那道闪电送来的吗?
虽然眼前发生的事叫人难以置信,但阿形的认知已经改变了。D武器就是能使出这种难以置信的把戏。
「这就是……D武器。」
阿形看着那把剑。
跟日本刀不同,刀刃既宽又短。
是西洋的单手剑。
刻在刀身上的花纹洋溢着旧时代的风情,可是并没有浮夸的装饰。以RPG来比喻的话,看起来就像简便到可以在一开始的村落里买到的剑。
「请。」
J递过来的那把剑比想象中要轻,简直就跟玩具一样。不过剑柄是金子做的。尽管如此却又是这么地轻巧,真叫人难以置信。
「真的是这个吗?」
「嗯,没错。」
J大方地点了点头。
「这把剑名叫『提尔锋』,是古埃达神话里出现的剑。据说是斯瓦弗尔拉梅王命两名侏儒打造的。」
「侏儒?」
「就是矮人族。你没听说过吗?」
虽然不知道剑的名字,但阿形好歹也曾在游戏或电影里听过矮人族的名字。他们是擅于冶炼锻造的妖精,相传他们制造的武器带有魔力。所以才会那么轻啊。
「可是……被迫铸剑的矮人族们非常生气,于是他们在这把剑上施加了诅咒。」
「诅咒?」
「没错。能够许三次愿望,却也会让持有者与其近亲遭遇不幸的诅咒。」
提尔锋的持有人是代代相传,不过据说每次都死于不幸。首先是命矮人族铸剑的斯瓦弗尔拉梅王。他亲赴战场,靠着本身的力量立下许多战功。可是却被宿敌亚伦格林抢走了剑,最终落得遭自己的武器杀死的下场。
剑落入亚伦格林手中后,他的儿子也在因剑而起的决斗中丧命,之后剑的持有者与近亲也都因提尔锋而死。
这把D武器就是加诸了如此强大的诅咒。
「喔……」
阿形牢牢握住了提尔锋的剑柄。
「害怕诅咒哪砍得了人啊。没关系,我就跟这家伙缔结契约!」
阿形这么说完的那一刻,提尔锋的刀身瞬间发光。
「呜喔?」
他差点把剑摔到地上,但阿形的身体并没有发生变化。
不过他感觉到提尔锋起了变化。刚开始拿的时候只觉得是一般的剑,然而现在剑柄却与手融为一体。
他也能感受得到这把剑的重量与大小。
仿佛是剑变成身体的一部分般,他明白了使用方法。
这就是所谓的缔结契约吗?
与D武器——与世界最强的力量缔结契约。
『契约成立——来,说出汝的愿望吧。』
剑上响起老人的声音。
声音虽然微弱,却有如无所不知的贤者般沉着稳重。
「哼……」
阿形咧嘴一笑。
「我不要。既然知道会变不幸,谁还要许什么愿啊。还是怎么?不许愿你就砍不了人吗?」
『没这回事。老夫什么都砍。』
「那就没问题啦。不是常听说向恶魔许了三个愿望,最后被取走灵魂的事情吗?我才不会干出那种蠢事咧。」
『……哎呀哎呀,真是如此吗?』
「啊?」
『就老夫所知,从未有过一位传承者是不许愿的。汝迟早也会说出愿望。』
「哼,随你怎么说。」
阿形抚摸起提尔锋的刀身。
尽管脑袋已经明白以多重的力道推刀便砍得了人,阿形还是把刀刃抵在自己右手上。鲜血从被割破的手背滴落。十字架刺青上绽出红通通的裂痕。
「谢啦,J。这样我就不用再巴结任何人了。下次我要用D武器把那些家伙打趴。」
让提尔锋吸收鲜红的血液后,阿形也舔起了自己的血。
J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露出平静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