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下一节课与午休起,我决定眼睛一直追着巢鸭跑。
我想亲眼看看她是不是真的遭到霸凌了。巢鸭——这名身上穿着的衣服质地价格明显高于身边同学的女生,正一个人吃着营养午餐。刚才体育课时,巢鸭也没跟别人一起行动,即使到了自由活动时间,她也只是孤零零地站在游泳池角落。我实在看不出来,她这么做有什么乐趣呢?我谎称身体不舒服,坐在椅子上,交互看着巢鸭与其他女生,发现有某个小团体对她释放出歹毒眼神,我想那几个女生应该就是藏走巢鸭泳装的犯人吧。
另外,我也发现只有在看巢鸭时我才会小鹿乱撞,其他女生一点感觉也没有。不过这件事一点也不重要。
我小心不被察觉地以那群女生为中心来观察,发现她们时常露出一点坏心眼的微笑。每当巢鸭把营养午餐的汤舀进口中时,这些笑容就会产生。
或许汤里被加进什么了,但即使发现这件事,我还是烦恼着是否要站起。用筷子喀喀作响地捅着餐具底部,内心犹豫徬徨。虽然她方才刚说过不需要帮忙,但总觉得我不该坐视不管。以前从未意识到这件事,一旦知道了,世界就被刷上了新色彩。
一些小小讯息,大大改变了教室情景的颜色。
既然我有这么一对了不起的眼珠子,实在不应该坐视不管。
我站起身。我的座位是由后方算来第二个,巢鸭则坐在我右斜侧四个座位前,正好是教室的正中间。我穿过桌子,行经她的座位,不停下脚步,低声向巢鸭忠告:
「汤里好像被放了什么,别喝比较好。」
巢鸭抬头看我,我不管她,走到走廊,朝着位于走廊尽头的厕所而去,走到厕所前面,又掉头走回教室,沿着原路走回座位。
中途瞥了一眼巢鸭的桌子,我讶异地张大了嘴。
「啊。」
汤碗空荡荡的,而且也不像被倒掉。
「你看,我喝完了喔。」
巢鸭端起汤碗,炫耀也似地让我看底部。彷彿想强调喝掉的事实,还用舌头舔了舔下嘴唇。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反正喝进肚子都一样。我的肚子从婴儿时期就很强健喔。」
巢鸭表情不改地说,接着朝恶作剧的女生们望了一眼。宛如逃命的小蜘蛛,那群女生纷纷转头。巢鸭没有继续看她们,改望着我。
「石龙子同学以为我是弱女子吗?」
「嗄?」
「但是我很坚强喔。因为我是有钱人。」
与刚才一样,巢鸭强调「有钱」的这句话,听起来的确强而有力。
舌头上依然保有强势,巢鸭「嗯~」故作神祕地开口。
「干什么啦。」
「我刚刚才想到,石龙子同学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嗄?」
我手摆在巢鸭桌上,整个人往前倒。坐在附近同学也停止闲聊,我的皮肤感觉到众人的视线正集中在我们身上。巢鸭也静静地凝望着我的眼。
就像在等候我的回答。咦,回答?我该回答吗?不,不特别。
「不,不特别……」
不小心说出口了。听到这句话,巢鸭依然动也不动地继续望着我,说:
「是喔?真可惜,我喜欢石龙子同学呢。」
「什……么?」
声音拉得老高。被人大方地表白,眼前景色凝固起来,血液似乎也跟着凝固了。
因为血液集中在脸上的关系,脸颊与嘴唇觉得肿胀。
周围同学的调侃似乎变得很遥远,全副意识集中在巢鸭身上。
巢鸭不管是问「喜欢我吗?」时,还是说「真可惜」时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而现在,依然是那张平稳的木然表情。
「不是骗你的喔。」
再次坚定地说了之后,巢鸭又故作神祕地补上相似话语。
——我没有说谎喔。
「咦,呃,怎么了?」
海岛听见异常声响而跳了起来,眼神涣散的巢鸭也抬头望天花板。海岛趴在地上爬行,楼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破坏的声音让他竖起耳朵。声音有点距离,所以不怎么鲜明,难以判别是什么被破坏了,有可能是玻璃,也可能是桌子。
海岛与巢鸭现在人在废弃大楼三楼的某个房间。几乎与石龙子开始时常泡在这间大楼同一时期,他们也象是随之进入一般,开始运用这栋大楼。
等声音停止,海岛压低身子走向房间入口。两人所在的房间里铺着有猫脚印图案的地毯,是巢鸭基于个人兴趣没征得同意就铺的。位于走廊尽头的厕所对面的,是巢鸭使用的房间。
「似乎还有别人在……大楼拆除工程?不可能吧。」
海岛站在门口,回头看着巢鸭,不期待回应地自言自语。巢鸭坐在窗户边,一副嫌开口说话很麻烦的表情保持缄默,表情也淡然没有变化。
「嗯……」
海岛回到房间中央,盘腿坐下,歪起头来。他那颗鲜黄色的头部一歪,更给人彷彿随时会掉出一堆花粉的印象。当然,什么也没掉出来,只象是树枝弯曲晃动罢了。
海岛试着回想这栋大楼的构造。思考进入大楼的人会经由哪个路线;思考要离开大楼,利用哪个楼梯、哪条走廊最好。但实际上,海岛今天是第一次来这栋大楼。以前也曾跟巢鸭一起深夜游荡过,但受她邀请来此,今晚是头一遭,因此除了位于入口最短距离的楼梯以外,什么想不到。
「啧!」尖锐地咂嘴一声,海岛用力搔了搔黄色头发。
——欸,麻烦死了。
对海岛而言,只要对方有此打算,要干架一场也在所不辞。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他早就离开房间,强硬地逃离了。但是问题是巢鸭也在身边,这令他感到很苦恼。身边带着女生打起架来很麻烦,可以的话最好能回避打架就逃走,但期待巢鸭有这般体力似乎又过于苛刻了。
当海岛「嗯~嗯~」刻意地表现出烦恼模样时,巢鸭总算有所行动了。她缓慢站起,拍拍裙子。海岛瞇细了眼望着她,但内心想:「别来找我说话。」因为巢鸭的发言老是让人摸不着头绪,很无厘头。
但海岛的祈祷落空了,巢鸭走向他,说:
「你有带武器吗?」
「嗄?」
巢鸭突然确认起这件事,令海岛发愣地半张着嘴。她接着说:
「例如小刀之类。有的话比较放心。」
与淡然述说的危险内容相反,她的表情很安稳。也许是习惯了巢鸭的这种态度,海岛的回答也很平淡。
「呃,有是有。」
海岛若无其事地取出了折叠小刀,但马上又收回去。
「我想还不至于需要用到这个吧,大概。」
或许是没什么自信,海岛的声音没什么朝气。
「而且,对人动刀舞剑的,很累耶。」
「很累?你不是很有体力吗?」
「不,我是说这里。」
海岛敲敲太阳穴,看巢鸭柔和的表情没有变化,不禁苦笑。
「得动刀子的话,脑子会紧张得收缩起来,不带着觉悟不行,很辛苦的。对我来说用揍的、踢的轻松多了。差别就象是国内旅行跟国外旅行一样大吧。虽说我还没出过国啦……」
「是吗。」
语气平板。至少在海岛的耳朵里听起来如此。她一直是如此,很乏味。
巢鸭这女人值得夸奖的地方只有外表,但海岛迷上的就是这一点。
所以海岛又自顾自地说个不停,顺便又站f起来。好不容易被邀来这里,还没跟巢鸭有什么亲密接触,就碰上这场骚动,让海岛觉得很不爽快。
「能够不犹豫地对人挥刀的家伙,根本就不足人嘛。」
「不是人的话,似乎会很辛苦。」
巢鸭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海岛无视她,有一半象是在自言自语。
「那种人恐怕不是脑中的螺丝松了,而是螺丝直接插在脑子上了吧?根本是冷酷的机械嘛,那种家伙。」
似乎具体地联想到某个人物,海岛咒骂也似地说,接着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鼻头,探头到走廊上确认状况。
三楼走廊上没有明显的变化。走廊上的厕所静悄悄地,楼梯附近也没有动静。没有大胆行动的人影,占去听觉大半的,就只有海岛自己的呼吸。赶紧趁现在一走了之,应该没有问题吧——海岛做出此一结论,脸立刻缩回,一转头,脸色皙白的巢鸭闷不吭声地站在身边,吓得他一边后仰一边发抖,就这样直接上了走廊。
巢鸭凉。
表情虽然依然温和,却好像戴着面具,看不见生物般的反应。
这女人的脑内究竟插着几根螺丝呢?
海岛彷彿事到如今才察觉这件事一般,开始觉得巢鸭很恶心,并扪心自问:
我究竟是迷恋上这女人的哪张脸啊?
被挥下的小刀砍中左眼的同时,我发出一连串的惨叫声。
只不过惨叫是针对被凶器进逼眼前的恐惧,而不是由伤口或疼痛而来。伤口与疼痛的来临,则是在眼珠子彷彿吐血一般在我泼洒出大片红色的瞬间,替原本已在惨叫的喉咙,更添加了进一步的哀号。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啊噫啊噫噫噫咿咿噫噫噫噫噫噫噫咿咿臆!噫噫……噫呜咿咿咿咿!」
手按着脸的左侧,打起滚来。好痛!好痛!好痛!彷彿脸的中心被画了一道纵线,右半边与左半边所体验的世界变得不一样了。「好痛!好痛!」喷出的血液像蛆一样在皮肤上爬行,啪嚓啪嚓滴落的声音象是大颗雨在屋顶上弹跳一般,在脸与地板之间不绝于耳地响起。咬紧的牙齿似乎崩落,像小石子在嘴里滚来滚去。「好痛喔!好痛,好痛-叽啊!咕咿!」
彷彿连喉矓也要喷出鲜血一般呼喊着痛苦,但立刻被中断了。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哪怕只有一点距离也好,我拚命地爬向入口,但小刀男的阴影遮蔽了我。他的脚踩扁了我的身体,接着踢飞了我的下巴,让我闭嘴。被踢的冲击又撕裂了伤口,肉与肉咕滋咕滋地发出摩擦声,令痛苦加倍成长。但现在的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男子手里还拿着割伤我脸部的小刀。这个小刀男同样也在脖子夸张地裹上一条破旧窗帘,衣服上也沾着血,不同的是这些血大多来自于对手。
布连嘴巴也蒙住了,难以窥知表情。
「……」
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只能让喉咙深处一开一闭地鼓动空气。
小刀男毫不客气地挥动小刀,会死,会死,会死!
不由得瞇起眼睛,抱住头。
脑中里象是黑色碎片碎成好几重,如噪声般流窜。
在黑暗中,一道横向闪光划过,带来尖锐痛楚。
剧痛有如贴纸一般被贴上了鼻子,我睁开用力紧闭的眼皮,捣着鼻子向后倒下。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我发出惊叫,眼泪也汨汨流出。发现自己这次还有余裕惊叫,摸摸鼻尖,多出了一条比刚才浅的伤痕。
横向挥动的小刀虽把我鼻子上方肉削掉一块,距离致命伤还很远。只不过感觉就像一阵热风吹过般,脸上燥热,黏滞的血滴由皮下滴落。
滴流的血液被鼻孔吸进,替紊乱至极的呼吸更增添困难。
牙齿喀喀作响,全身发颤,但我举头时,眼前又发生另一场搏斗。
或许早就瞄准了小刀男露出破绽的时机,刚才怎么看都像垂死的浴血男跳了起来,扑向小刀男,简直像个被设定为小刀男一靠近就会自动反应的机器。不带着一丝怪声与气势,就只是平淡地趁其不备袭击。
手指断掉的男人似乎也偷藏武器,用双手握紧小刀,摆在腰际。他右手手指两根,左手手指三根,动员了剩下的所有手指,不合常规地握着小刀,毫不犹豫地配上冲剌的力量,将之剌入小刀男的身体。小刀男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浴血男,反应显得很迟钝,但快要被剌到的瞬间,也还是凭着实时反应蹬地后退,但终究无法完全闪避,仍然被小刀剌中身体。配上彷彿投石命中的闷声,小刀男被撞飞了。说真的太赞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值得给予赞赏。
可惜,由于握力不够,小刀似乎没剌得很深入,无法造成致命伤。即便如此,也还是让小刀男痛苦不堪,虽勉强抬起上半身,已经没办法立刻袭击过来。
但剌人的那一方也似乎用尽力气,当场膝盖触地,多处伤口的出血令他很难受。
一确认有如风暴的这一连串行动告一段落,两人都因为负伤而无法行动自如,我立刻用手撑起身体跑起来。即使光跑步就让我的脸痛得快四分五裂,我还是想尽早逃离这群砍人不眨眼的家伙。
但是,他们当然不可能轻易放我离开。
「带……我走!」
浴血男扑向我,两只手指用力得象是要把我捏碎般,深深地缠住我的身体。惊惧之余我对他使出肘击,但男人的身体彷彿塞了铁板般坚固,动也不动。
彷彿被血液化成的人形袭击背部,猛烈的臭味覆盖了我。
手指的断面隔着衬衫在我背后磨蹭,惊悚得让人差点失禁。
没有时间犹豫,灵机一动想到某个策谋,把男人的手挂到肩膀上,采用能完全遮蔽我背部的方式快步离去。脚底沾上了我跟男人的血,湿湿滑滑的,很不好走。男人没有多余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体重大半压在我身上,说实在太重了,好几次都想抛下不管,但我相信这家伙一定有派上用场的瞬间,继续前进。
象是竞走般快速走向入口,走到一半,还没听到脚步声就先感觉到有人追过来的气息,我咬紧牙关,将眼睛变为红色,朝背后瞪视。
动物的威吓行为——脑中带着这种印象,强大而夸张地表现出来。动作迅速利落,且刻意无意义地大幅度挥动肢体。可惜我没从容到能说耍帅台词。与其说没有时间,其实是因为舌头颤抖。
所以拚命地装出可怕表情,让对方误会我正要使出「异能」。
这时,我特别盯着小刀男的脖子。虽然我不知作用是什么,但是我背上的浴血男也一样用围巾遮住脖子,必定有其用意。
我一回头,已经站了起来的小刀男立即察觉我的右眼变化,他停下动作,露骨地显示警戒。瞪着他脖子的行动似乎也产生效用,小刀男甚至显得有些恐惧,用多余的布料遮住脸,将手中小刀抛出。果然,被我料中了!
因为是用丢的,所以没什么劲道,小刀只浅浅剌中浴血男的背后而被弹开。肉盾马上发挥了作用。虽然浴血男的呻吟声虽然变得更凄厉了,既然能发出声音,表示至少还活着吧。
很想回收掉落地上的小刀,但还是先逃命要紧。就算勉强捡来,我也不敢拿来剌人,正面战斗也打不赢小刀男。如果说他的凶器只有一把的话,那倒是另当别论,但是他的手上还有另一把刀子,所以现在还是放弃为上。
小刀男的遮脸应该是误认或误解了什么的行动,刚才虚张声势发挥了充分效果。趁着他还没解开误会,我的异能的浅薄底牌还没亮相以前,我赶紧奔上走廊,毫不犹豫左转,跑向楼梯。大楼内的构造在第一次来访时就观察过一遍,几乎可说了如指掌,我甚至还为了在警察来巡逻时方便逃跑,做了张地图,但是现在没时间拿出来确认了。
快速穿越被淡淡的月光照亮的走廊,踏上通往二楼的阶梯。此时,我受到胃与肺好像会被推挤上来的冲击,被脚下的段差变长,差点令整个人翻转过来般的错觉所震吓。
二楼楼梯的转角上,有人。
有两个人。被纯粹黑暗包围的这对人影难以确认脸庞与性别,特别是由右侧那名个子娇小的人物身上,我感受到强烈视线。
是刚才那家伙的伙伴!脑中闪过这个可能性,使我转身就走,但也不可能回到小刀男身边,我的逃避处只剩下通往四楼的楼梯。「欸嘻……欸嘻……欸嘻……」似乎听见某种恶心笑声,但仔细一听,那是我因呼吸困难而显得疏落的哭声•,是每踏出一步就洒了满地血水与泪水与鼻水的,出尽洋相的我。
刚才对小刀男做的虚张声势,只有在夜间昏暗大楼里才能成立。
如果在白天,看到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虚伪马上就会被识破。
我有重画世界的资格与力量。
在哪里?
结果我又回到了四楼,距离一楼出口更遥远,步履也变得更加沉重,一回到最初使用的房间后,马上就趴倒了。如果能够就这样进入梦乡,直到状况结束,早上到来,我真的别无所求。
倒在我旁边的男人呼吸很虚弱,而我的呼吸则好像在呼应疼痛般剧烈,挟带着炽热气息。彷彿配合起男人的呼吸,我的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暴露出脆弱的一面。
溢出的是眼泪,牢骚,与后悔。
为什么我得碰上这种窘境。
想起了老师心不在焉地倡导「要减少夜间外出喔」的模样。
这真的是至理名言啊,老师,拜托你更大声地强调嘛。
我趴在地上,拖着身体靠近窗边,指甲勾着墙壁当做支撑站起来。
睁大眼睛,甚至会让眼球剌痛般地瞪着眼前的夜空。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啊。」
我……比地球上的任何人都更……
得想办法让头脑思考,脑子需要氧气。
所以不能停止呼吸。
思考,要思考。而且要行动,行动才能活下来。
用力扯下紧抓不放的窗帘,挂钩被我扯断了好几根,将窗帘撕开,当做绷带。虽然在保健体育课里学过包扎方法,实践起来却很难。顶多只能将左眼包起来,綑绑成头巾风格。本想绑紧一点,却压迫到伤口,又流了不少血。这让我觉得很难过,右眼潸潸流出泪水。
没想到竟有这么一天,我会如此想回那个家里。
男人似乎失去了意识,我做什么都没有反应……既然如此,就算放着他不管,应该也不会追上来吧?更何况,我会被攻击怎么想都是他害的,都是因为这男人出现在这栋大楼里,才会引来这些鸟事。
该死,运气也太衰了吧。但我没有时间悲叹我的不幸。
「……可恶。」
所以说,我该为了得救,一个人逃出去吗?即使那个小刀男正在楼下埋伏?即使还另有两个怪人?我自己逃?不行,这办不到的。别恐惧得昏头了,要冷静。
这个男人能毫不犹豫地剌人,跟那个小刀男是同类,所以我得拉拢他成为同伙。在离开这里之前,要保持合作态度。既然我自己没有自信施行暴力,那就倚靠他人,即使是这个彷彿随时会断气的、缺了指头的男人。
「请问没事吧?你的身体……」
我搀扶男人起身,凝视他的脸部,确认是否还有意识。男人眼神涣散,是否看得到我实在很可疑。我一边对他表现关心,边用剩余的窗帘止血,顺便简单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可惜的是他身上已经没有凶器。小刀插在那个男人身上,就算回楼下想必也无法回收了。既然如此,得找些代替武器才行。这栋大楼之中,有个能毫无所感地切砍别人脸部的家伙,我需要自卫用的武器。我放下男人,走上走廊。
可恶!可恶!每走一步就咒骂一声。伤口的疼痛别说趋缓,反而更严重了。伤口彷彿在沙滩跌倒时的擦伤,不停发疼、发热,因为用来包扎的窗帘材质太粗糙了才会这样。采用材质这么粗糙的窗帘,难怪这家公司会倒。
一边是对状况感到有趣,彷彿事不关己地研讨解决方案,另一边则对于作为现实的脸部伤痛感到畏惧,脑中彷彿共存着两个自己,吵得要死,令我快发疯了。不,如果感觉到两个自我,就表示已经发疯了吧。说不定切换成另一个人格,就能发挥出真正的异能——之类的情况应该不可能发生吧?
过去曾经拥有某种异能,却因为某个事件而丧失了——等等的设定,我以前也很沉迷在这种妄想之中。但遗憾的是,我在过去丧失的只有家人与自信。对能力的自信也产生了动摇。不管怎么自我催眠,我终究难以掩饰对无能的自卑感。
就如同不管怎么重新粉刷,油漆永远会剥落一样。
「这个世界仍在对我细语,要我活下去……呃,应该有吧?」
连最擅长的胡言乱语也不灵光了。即使想用手机呼叫警察,我身上也没那种东西。如果我父母不是那副德性,我一定会随身携带,早就向他们求援了。
幸亏,在二楼楼梯转角碰上的家伙们并没有立刻追上来。不知道他们是小刀男的同伴,还是完全无关的人们?我无从确认起,就只能对楼下战战兢兢。
为了排遣恐惧心,我由散落于走廊的玻璃片中,找了片形状适中的玻璃。我挑选纵长的碎片,用捏的方式拿起。用力握的话我的手也会被割伤,但紧急状况下毕竟还是能当做武器。虽然我早就被卷入事件之中,还受了伤,早就是紧急状况了。
「竟敢……」
逐渐升高的愤怒化为热度,令头脑沸腾。痛得哇哇叫的纵向伤口与令人啜泣的横向伤口交错,彷彿在捣麻糈般耍弄我的脸,每抽痛一次,左眼就流出眼泪。
把我的……我的……左眼……
那家伙,竟敢……
「我要……杀了你!」
我避开玻璃,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跺脚。
反射在玻璃上的眼珠子色彩乱七八糟地不停变化。
但是,即使差点使臼齿断裂般地咬牙死撑,仍无法止住喉咙与声音的颤抖。
海岛他们一踏上二楼的楼梯转角,立刻被一道惨叫声袭击耳朵。
楼上似乎有男人惨叫。不同于垂死之际的叫喊,漫长地持续着,就象是从装满了惨叫的软膏中挤出一堆,刮下,整片涂抹上一般。海岛停下脚步,伸长了脖子回望楼梯。
这是一道黏滞而粗野的吼叫声,连海岛也不禁背脊发起寒颤来。
这栋大楼该不会也被当做游乐园的鬼屋使用吧?
海岛无聊地胡思乱想,又摇头否定,不可能是那么悠哉的事件。这么可怕的哀号,很少有个人能独自发出来。也就是说,必定有其他引发这种叫声的事物。
「咿呀啊啊啊,噫唔咿咿咿。」
巢鸭大略听取了惨叫内容,将之复诵出来。海岛则显得有些焦急,黏滞的汗水沾湿了额头
到太阳穴一带的皮肤,沉重地压在眼皮上。
「这情况看来实在很不妙啊。」
身为不良少年的海岛,尽可能想避免警察介入而被辅导的情况,但是现在恐怕别无选择了。根据多次听过惨叫声的经验,海岛如此判断。
海岛与巢鸭两人身上都带了手机,却没有使用的打算,也许是夜间游荡这种行为让他们忘了警察的存在。
不久,惨叫声停止。咦?死了吗?死了吗——海岛半是好奇,半是紧张地抬头看上面的楼层,随即听到脚步声,摆出应战姿势。
赶忙奔跑过来的,是个以月光为背景的少年。
刚踏上楼梯的瞬间,貌似少年的人影停下脚步。
少年扛着像一团肉块般的男人,少年自己的衬衫左肩也染上了鲜血,脸上沾上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溅出的血液,鲜红的液体沿着额头流到下巴,滴落地面。
彷彿与血相呼应一般。
他的眼珠子血红灼灼,彷彿放射着光芒。
凶恶地,骇人地。
海岛被他超现实色彩的眼珠子所慑服,全身竖起了一种不同于恐怖感的鸡皮疙瘩。
而巢鸭原本晦暗老实的眼里也栖宿了月光。
她的嘴唇一开一闭地,说着某种无声的话语。
由动作看来,少年似乎发现了海岛他们,他瞟了一眼巢鸭,立刻掉头转往楼上而去。头部一动起来,眼珠子彷彿留下一道红色轨迹。月光就像聚光灯,打在少年离去的楼梯上方。
「情况也太骚然不安了吧?你看到了吗,刚才那个。」
海岛征求巢鸭的意见。「嗯。」巢鸭点点头,接着说:「浑身浴血呢。」
「刚才那声惨叫不是被背的,就是背人的家伙发出的。」
但是,总觉得不可能是红眼少年发出的。因为他带有一种异类般的气氛,非常帅气。虽然这完全不足以成为根据。
如果惨叫真的是来自少年,会让海岛感到幻灭。
「只不过,人类怎么可能有红眼睛啊?」
他用了变色片吗?
明明应该早点逃离,海岛却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思考。此时,巢鸭扯扯他的袖子,低头思索的海岛抬起头来。
「要上去看看吗?」
巢鸭难得自我主张地提议,令海岛感到动摇。
「咦?为啥?」
「我对那个红眼睛的人有兴趣。」
巢鸭不顾状况的悠哉好奇心使得海岛摆出苦瓜脸,明白回绝:
「不,我想我们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不如说,我很想回去了。」
「是吗,那我们就回去吧。」
巢鸭没继续坚持己见,爽快地同意了。虽然有点意外,但对海岛而言这样轻松多了。至于巢鸭感到兴趣的理由,等逃到能确保平安之处后再来问吧。
如此领会之后,海岛领头准备由转角朝楼下走去。
恰恰好,跟正准备登上转角处的女人面对面了。
「……………………………………」
女人愣住,海岛也惊讶地动弹不得。
一碰面的瞬间,两人无不屏气,彼此的距离近到向前走一步就会跟对方鼻子互碰。女人似乎是压低身子,蹑手蹑脚地走上来的。是个不重视打扮的女人。一见到女人闭起原本大大张开的嘴巴的瞬间,海岛也绷紧了神经。
比女人动手更快地,海岛的脚更早一步踢出去。虽然脖子突然抽筋也似地向右,视野陷入混乱,但脚还是靠着经验自然而然地伸出,全力踹飞了女人胸口。被踢了一脚的女人紧急抓住扶手,防止自己滚落楼梯。但由于踢击的力道过猛,后脑勺依旧陡然撞上右侧墙壁。虽回避了摔落,却因为头部受到冲击,意识变得朦胧,女人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不定。
在这种状况下,绝对不需要对于这种会出现在这栋废弃大楼的家伙客气。虽然吓了一跳。成功先给予痛击的海岛抽筋也似地笑起来,接着又毫不踌躇地进行第二次、第三次踢击。一阵闷响。这种每踢一下就会传来的、彷彿会扭伤脚踝般的厚重感,对海岛而言可说是种很熟悉的触感。
只踢一下,很可能单纯只会惹怒对方,海岛早就学乖了。他用脚尖朝着喉头与心窝猛戳,女人的脖子至下巴上缠着绷带,但海岛才不管这些。每一次踢击,就让女人翻白眼。她痛苦挣扎,手脚撞上了阶梯。
考虑到万一真的把她踢下楼的话也许会死,那就成了杀人犯了,所以只有抓住扶手的手没有攻击。如果已经有所顾虑却还是摔死的话,那也只好放弃。
但是,在看见从女人手中掉落的武器时,海岛立刻收起胜利笑容。原本拿在女人右手的是一把手枪,受到攻击而掉落楼梯,发出一声沉重的声响,充分让人相信是真货。
光是跟拿刀子的对手战斗就足以使人退缩,一见到更没有机会碰上的凶器出现眼前,瞬间让海岛的脑子陷入一片空白。脑子侧边变得冰冷而僵硬,但随即恢复,海岛拾起手枪,拉着巢鸭的手一口气爬上楼梯,回到三楼,奔驰在走廊上。由于方才浑身浴血的少年印象太强烈,自然而然地回避了四楼。
「这栋大楼是怎么回事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海岛而言已超乎理解。
在走廊上奔跑的中途边窥探房间,没见到人影,但适应黑暗的眼里见到有一张大型桌子倒着,以及房间角落的墙壁与地板被类似血泊的液体染脏。
海岛回头,听到登上楼梯的脚步声。那女人恢复,要来追赶他们了。她恢复的速度快得异常,令人胆寒,而女人明明被抢走了手枪,却不知退缩立刻追上来的想法也令海岛十分恐惧。
海岛想起紧握在手上的手枪,灵机一动朝背后发射。扳机很重,后座力很强,海岛夸张地屁股落地翻滚。臀骨与腰部重重摔了一下,但时间宝贵,海岛立刻站起。由于是用单手开枪,右手痛得快骨折了。
但也换得相对的成果,枪声迫使逼近的脚步声中断了。
拉起巢鸭嫌枪声很吵而捣住耳朵的手继续跑,一路跑过笔直的走廊,来到尽头的房间。位于茶水间隔壁的这间房间似乎是器材室,里头被装在纸箱里的沾满灰尘的展示品与不知用途的器材所盘据。
霉味很重,又很狭窄的房间里闷热异常,到处是蚊虫飞舞声,若是平常绝对不想进来这里,但现在的两人没得选择。
由内侧将房间上锁,此时海岛总算无力地放开巢鸭的手。
不仅手,膝盖似乎也失去力气,当场瘫坐了下来。
从开枪以来,右手一直感到麻痺,耳朵也因为枪声嗡嗡响个不停。
「……喂喂喂。」
还真是正牌的手枪咧,而且海岛还开枪了。
海岛的手指颤动个不停,忍不住想抛下手枪,左手抓着右手手腕支撑住。
汗水化成不愉快的热度垄罩着手心,彷彿继续触摸下去,将会令手掌焦烂。
「我说,你为什么要逃呢?」
在旁边的巢鸭手趴在地上,背部上下激烈地喘息,开口问海岛。
「为什么要逃?什么意思?」
「你不是抢到枪了吗?拿来威胁她不就好了?」
「……对喔!你真聪明。」
海岛用手枪握柄击掌。他完全没想到这点。
「下次碰上时就这么做。」
「是吗?你高兴就好。」
也许是对被迫跑步一事感到不满,气喘吁吁的巢鸭语气显得略嫌粗暴。
「不是我爱说,总觉得会拿手枪的家伙很危险嘛。况且她也不见得只有一把手枪。对方敢射击,我可不敢啊。要我对人开枪,实在办不到。」
微微举起手枪,沉甸甸的触感更促使海岛下定决心。
「我决定报警了。」
语气尽可能开朗地,海岛对着巢鸭说。巢鸭似乎深呼吸失败,边咳嗽个不停,边点点头。
「说得也是,就这么做吧。」
她的语气还是一样平板而可疑,但在这种时刻依然发挥了效果。
只需接受辅导就能得救,已经算是很优渥的选项了。
「……应该不只被辅导吧?我还开了枪呢。」
一边叨叨絮絮地释放不安情绪,海岛取出手机,手指游移不定地按下「110」,没有自信能明白说明地点,这又让海岛感到一阵胃痛。
「……啊,喂喂,是警察吗?是警察没错吧?」
生平第一次打电话给警察,紧张的情绪令海岛声音变得尖高。
总觉得眨眼间就会被小刀男袭击,我难以摆脱这种想象,仅仅是坐着,呼吸却紊乱急促,抓着衣服胸口,彷彿在忍耐气喘发作一般。
逃进这里后,又过了几分钟,尚未有人闯进这个四楼的房间,但没有任何保证今后也不会有人闯进,光是紧张与厌恶感使我快流下眼泪。
我抱着头,边推测敌人数目。
在楼梯见到的双人组是谁?
「有多少人在这栋大楼里,目的是什么?」
或许同房间里的另一名男子握有这些答案。只不过他现在已经失去了意识。他身上受了随时死去也不奇怪的重伤,我这名小小国中生实在无能为力。真希望至少能从他口中问出敌人数目啊。
一边等待男人的意识恢复,我摊开手绘地图,再次确认大楼的房间配置。周围放了几片边边没有破掉的部分被我折掉的玻璃片,准备好随时可以丢出。就算不能射中要害,好歹能当做牵制。如果能捡到破玻璃是比较轻松,但这里是四楼,窗户自然是被人从内侧打破的,因此我也无法捡到掉落窗外的玻璃。
玻璃是谁打破的?是刚才的男人吗?如果是如此,又是为了什么?我完全搞不懂。
该不会是为了对我威胁吧?这是不可能的。
「……痛痛……好痛啊……」
伤口又发疼了。就像有一条细长的水蛭贴在脸上,伤口产生独立的动作,左眼擅自蠕动起来,同时剧痛也从上而下,由下往上地来回往返。
照这样下去,实在不可能长期抗战,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了。觉得自己随时会因哭喊过头而动不了。
要在灰心丧志之前逃离出去。
「太厉害了吧……为什么不会气馁啊?」
轻小说的主角即使身受重伤,仍会挺身而出。那么痛应该早就气馁了吧?哪像我,仅仅脸部被人划上两刀就哭得淅沥哗啦,一心一意只想逃跑。那些家伙们究竟是抱着怎样的觉悟才能当上主角呢?
跟地图大眼瞪小眼,摸索最佳的逃走途径。这栋综合大楼的一楼设有入口与服务台,构造有所不同,但二楼以上的各层楼基本构造都很相似,没什么特色。一出电梯或楼梯,旁边就有条细长走廊,走廊两侧有几间房间,类似公寓的结构,总共只有四楼而已。窗户位于右手边,但由于附近也都是大楼,视野并不辽阔,因此大楼内侧被目击的可能性并不高。
只不过来到四楼的话,视野也多少变得宽阔起来,夜景一览无遗。虽然是这几个月来看烦的景色,恰好有阵风吹入,令人高兴。刚才在地上打滚时,呕吐物沾上了榇衫背部,异臭源源不绝地覆盖着我,多亏这阵风中和了臭气。
伤口的剌痛逐渐趋缓了。走廊尽头的厕所旁有个逃生梯。要登上四楼时,我总是由这里上来。考虑到即使这里荒芜无人,从大街方面大大方方地进出还是有可能会留下不好传言,我选择如此。
因此,经由这个逃生梯,由后门离开恐怕是最理想的途径……或者说,我平时就都是这么做的。
「……………………………………」
回头看男人,迷惘着自己是否把这家伙抛在这里,尽早从逃生梯离开。
万一有人埋伏在逃生梯的话该怎么办?不,一一怀疑的话什么事也办不成。但人们总是舍近求远,无法信任太过单纯的途径,转而追求更严苛的道路。
人类随着成长,开始会对1+1的解答沉思良久。当然,任谁都知道答案。但就算知道。人们还是会揣测起出题者的用意是否如此。
进而对这唯一的答案产生怀疑。
在楼梯上碰见的那两人知道我登上四楼。那么,小刀男呢?
如果他警戒我右眼的虚张声势,没有立刻追上来的话,自然不可能直接看见我的行动。照常理推测,要逃的话会跑向二楼,所以说,小刀男应该不会马上追来。
这多少也争取了一点时间,我想应该不会立刻遭到他的袭击。
希望楼梯碰到的那两人组能帮忙解决小刀男,只不过这很难说,不太可能那么顺利吧……话说回来,这也脱离重点了。
我才不管他们变得怎样,重点是我该怎么做,才对。
倒不如说,我打从一开始就跟他们没有关系嘛。为什么我必须被卷入这种事件之中啊。只可惜,就算我如此抗议,小刀男也不会放过我。
因为他刚刚才不由分说地割伤了我的脸部嘛,这种家伙绝对不可能肯跟我静下心来谈判。我只能靠虚张声势来活用我的眼睛,但这太困难了。
「喂……」
「嗯?」
「喂……喂喂……」
原本低着头的男人开始有如腹语术般不动嘴巴,叨叨絮絮地发出声音,对我招手。或许是连抬起靠在墙壁的身体也很辛苦,姿势没有变化。
将地图塞进口袋,快步走到他身边。
「你恢复意识了吗。」
我本来已经觉得他没救而放弃了,俨然他的顽强程度更胜常人。不,甚至该说跳脱人类范畴。我没有医学上的知识,无法做出专门判断,但受了这么多出血与伤口,却还能活着,这真的可能吗?或者说只是外表看来如此,实际伤势并不严重呢?
「……我要……」
颚骨似乎断裂了,男人的话模糊难辨。他举起的手指数目令我又感到一阵晕眩,边摇摇头保持意识,边回答自己刚才的疑问。他的伤势肯定没那么严重。
不管看几次,依然无法接受他手指的断面,差点又呕出胃液了。
此外,男人并没有对我解下他脖子上的围巾一事抗议,我实在猜不到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小刀男脖子上也围了类似的东西,想必具有安全防护上的效果,我就是这么猜想,所以跟他借用了。虽然热得要死,必定有其用意。
「我有多得数不清的问题想问你。」
我手捣嘴巴,声音模糊地发问。男人象是想回避这个问题般,用颤抖的中指指着我的右眼。面对他的疑惑,我才想起现在眼珠子的状想。
「啊,我忘了解除了吗?」
我故作神祕地胡扯,瞇上眼睛,恢复成茶褐色后,又装模作样地睁开眼睛。
跟这男人绝不可能一辈子同一战线,不能被他看见我异能的「底牌」……不,只要跟我相对,任谁都看得见底牌,我只是拚命地不让人察觉那就是底牌罢了。
「别担心,我不会对你使用异能。」
只要有必要,骗人也在所不辞。男人这时嘴巴蠕动,看起来象是在笑,也许他多少恢复了点体力,只不过来日恐怕不长了。
「我不保证会跟你同一阵线,我们也不知道彼此身分,但为了活下去,我愿意跟你合作。我想活命,你自己也一样吧?」
这名濒临死亡,连自力行走都有困难的男子除了仰赖我的帮助,别无他法。我对趁火打劫的自己感到愧疚,但为了自己能活命,我才管不了耻辱呢。
另一方面,也包含了因为这名男子我才会被划伤脸部的恼羞成怒因素。
「为了合作顺利,我想请你告诉我,刚才那名小刀男是怎样的人物?」
可别想说:「我不知道那家伙是何方神圣」喔,因为怎么想我都没有惹来攻击的理由,而这男人受到重伤,没道理不知缘由。
男人挪动眼睛,确认丑陋地包扎在伤口上的窗帘,瞇上眼睛,犹豫半晌后,嫌麻烦地张开嘴咕哝一声:
「煞……手……」
「煞手……?杀手吗?」
象是在同意,男人点点头。竟然是杀手,杀手这种职业真的存在喔?
不过,管他是杀手还是杀人犯,这种挥舞小刀的家伙都很危险,没什么差别。
「水……黾……」
「水黾?」
突然冒出动物名称,让我感到困惑。水黾又怎么了?
「跟你……一样……」
「一样?」
我变得只会重复对方说词。他意料之外的发言,令理解不足的我语汇变少了。
但在我反问这是什么意思之前,状况再次有如地震般动摇起来。
有人轻快地奔上楼梯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在大楼里震荡。
这阵回响也有如通知火灾的钟声般在我心中大肆响彻。
我的视线从男人身上转往走廊方向。
怎么回事?这阵未免大胆过头的无脑脚步声是怎样?由声音的间隔听来,象是一次跨了两阶,轻松得彷彿在爬学校楼梯一般。说不定只是鞋子尺寸很大,但却又掺杂了脚跟踏地的喀啵
喀破声,这是怎样?怎么回事?
声音听起来很轻盈,也许是女人。是小刀男的同伙吗?究竟这么无脑的声音是怎么一回事
嘛!
抓起玻璃片的瞬间,彷彿被凹成「ㄑ」字形的心脏对我哭诉剧痛。紧张过头,感觉呼吸困难,从胸口到背上彷彿有痛觉的根部盘桓。膝盖触地,全身缩成一团,强忍泪水。
没想到我会变得这么丢脸。身为异能者,坠入这个非日常的世界里,结果只能弓起背部恐惧。在杀手的世界里,我只能当一只乌龟。接着,最后就……
不,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我不会在这里了结一生。
虽然没根据,但我只是个国中生,而且还是个孩子,肯定不要紧的,肯定。
比起这些,应付登上四楼的家伙比较重要。我伸长了手,打直身体。
脚步声早已登上四楼,不加掩饰地在走廊上奔跑。
喀啵喀啵的强烈自我主张。
走廊是笔直的一条线,就算现在想逃,也一定会被对方发现,既然如此,就只好迎击了。男人似乎也下定决心,用双手的「五根手指」握着玻璃片。
老实说,真要直接干架的话,我完全不构成战力,能仰赖的只有这名男子。
……只不过。
朝向这里而来家伙若不是过分充满自信,就是脑袋空空如也的白痴。
难道说,真有这种白痴误闯这栋大楼吗?
「假片(日本)的经查(警察)真可靠捏~!啊,如果要模仿外国人讲话,应该改说波利斯(police)才对吗?」
「嗯。」
「车站前就有个派出所,要不了几分钟警察就会赶到。前阵子站前有人打架,他们一下子就赶到现场,有好几个家伙被抓了呢。」
「真的吗?」
「真的真的。唉~真的得救了。这种安心感,不由得想大叫『公权力万岁』咧。哇哈哈,说这种意见,算不合格的不良学生吧。我啊……如果能够平安度过这个暑假的话,一定要洗心革面,好好作人哩……才怪!已经太迟啦!」
「那么,我先出去一下喔。」
「啥?」
半躺卧地靠在门上的海岛因过度动摇而起身。原本将问题全抛给警察,因如释重负而显得轻佻的语气一转,变得莫名其妙。
「喂,你……想干啥?白痴,你是白痴吗?这时出去真的会变白痴喔。」
巢鸭手搭在门上,用视线示意海岛退后,「嗯。」点点头。就算被同意,也只让海岛感觉很困扰。
「要出去是啥意思?说要出去,究竟是啥意思啊?」
「有个东西我想看看。」
「想看的东西?是啥?别这样,先等警察来嘛。真的会死,现在出去太危险了。」
「不要紧的,一下下就好。」
真的搞不清楚巢鸭在想什么。巢鸭轻轻踢了一脚海岛腋下,让他离开门前,不稍加停顿地随即打开门,走上在幽冥月光照射下,显得昏暗的走廊,巢鸭轻轻向海岛挥手,啪哒啪哒地跑掉了。丝毫没有折返的意思。
「……那女人,以前有那么白痴吗?」
从窄小的门缝中哑口无言地目送少女的背影,海岛一个人歪头困惑。
在海岛眼里,巢鸭凉是个「怕麻烦」少女。
当然,这并不是指跟巢鸭扯上关系会很麻烦,虽然这点也是事实,但海岛的意思并不是这个。他认为,构成巢鸭性格的基本成分是「不做多想」。
她极度地嫌思考麻烦,彻底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不仅不迷惘,一切行动都很肤浅。甚至连自己的欲望也没有把握清楚,总是不做多想地行动。海岛今晚会来这里,主要也是被她肤浅的动机害的。
那家伙就是这样的女人。
「果然是个白痴,嗯。」
如今重新审视起来,巢鸭显然是个缺乏知性的女人,因此,跟着这般巢鸭行动可说非常愚蠢。海岛认为,待在这里乖乖等警察到来绝对明智得多了。但是,他心中的答案却有了变化。
此时如果不追上去,就失去迷恋她容貌的意义了。
性格一点也不重要,就是因为迷上外貌,才会被引诱来这里。
「况且第一学期的期末考,她的分数比我好哩。这表示我更白痴嘛。」-
——好吧,就这么决定啦~!
海岛也跟着冲出走廊。手上少了一份沉甸甸的触感,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带手枪出来,也许是讲电话时随手抛着了。本想折返取回,又怕跟丢了巢鸭,海岛便放弃了,心想:「就算带在身上,我也不敢对人开枪吧。」
一边警戒外围,左右探视,没见到刚才被他猛踹一顿的女人姿影。为了排遣恐怖感,海岛在走廊上蹦蹦跳跳地奔跑,影子随之夸张舞动。巢鸭的背影已离他有段距离。
——哪里是一下下嘛,真是的。
海岛边跑边猜巢鸭想看的东西……是刚才在楼梯上见到的少年吗?
既然如此,她的目的地应该是四楼——就在海岛举起眼睛,望向走廊天花板的那一瞬间。
就在打算穿越房间前的刹那,一道人影跃了出来,攻击海岛。
一方面也由于警察即将到来的松懈感,截然没料到会受到攻击的海岛狠狠地被撞飞,着地时也来不及做保护动作,侧面被冲撞的痛楚,加上猛然撞上墙壁的双重打击,令他彷彿呼吸逆流了似地嘴巴与喉咙填满了空气。
夸张地乱摇头部一通,在混乱之中抬起眼睛望向走廊深处。
巢鸭的背影已栖入夜色之中,消失无踪。
这名女子被称作「蛞蝓」,这是她在业界之中的别名,但本人对此十分不满。
理由有三:
第一,这个名字是为了配合别名「青蛙」的异能者而取的(注:古时候的日本人认为青蛙怕蛇,蛇怕蛞蝓,蛞蝓怕青蛙,三者相互克制)。
第二,另一名伙伴「蛇」却不合乎别名,对她摆出一副上司脸孔。
最后则是……
基本上,她最讨厌蛞蝓这种生物了。
别说要直接触摸,就连蜗牛也能让她吓得仓皇逃走。
倒不如说,会喜欢这种生物的家伙只有喜三太(注:指动画《忍者乱太郎》中的山村喜三太)吧?以上就是她的主张。
女子现在躲在大楼一楼的阴暗处。她被同伴「蛇」呼唤来此地,却碰上了意料之外的状况,陷入无法行动的窘境。
目前在一楼之中,有好几名人影进出。为了闪躲这些人影,她躲在楼梯背后清洁人员用的清扫用具的收纳处,拖把前端的异臭让她浑身不对劲。
景色昏暗,难以判断人影身分,但可以确定他们十分慌忙。一群人聚集在一楼豪华的柱子背后,似乎抱着什么,由形状看来象是人。那名瘫软倒地的人物被当成加工切块的牛肉般被搬走。说是救助,更近乎搬运货物,受到很随便的对待。
或许他们真的很急吧,但对蛞蝓而言,这群人就只是希望赶紧从一楼消失最好,无关紧要的外人罢了。
突然间,蛞蝓觉得有点呼吸困难。她摸摸喉咙,调整呼吸。
「……………………………………」
青蛙与蛇、蛞蝓这三人组这次被赋予的工作,是把水黾这名男子解决掉。水黾在业界之中是个有名的「异能者」,上头并没有说明他被盯上的理由。反正这种事情在杀手业界中也是司空见惯,管他是否有名或能干,基本上没有杀手能长期活跃还能平安无事的,水黾不过只是其中之一罢了——以上就是领队青蛙的说词。青蛙对自己成为别名由来的异能感到若干自卑,所以很讨厌水黾。
不,应该说,青蛙对自己以外的所有异能都很厌恶。
虽然括蝓跟蛇一点也不想听这么傲慢的家伙抱怨,但两人都不敢顶嘴。他们没有立场做这种事。青蛙也知道这点,态度才会如此桀骜不逊。
蛇与蛞蝓都没有超能力,拥有的人只有青蛙。
在这个业界,超能力者无一例外地能获得良好待遇。青蛙戏称:「比国产松茸更稀有」的这句话令蛞蝓留下了深刻印象。实际上,在蛞蝓所知的范围,异能者只有青蛙、水黾,与另一名。其他的异能者并不会主动告诉别人自己拥有何种能力。他们紧闭上嘴,严守祕密。对依循杀手界常识过活的人们来说,能力就像作弊一样。会引发愧疚感的吃饭工具没有道理暴露给别人知道,更重要的是,很可能招来周围的妒忌。
这在他们之中可谓理所当然。
某教团的教主把「光之翼」暴露在外来获得支持,说是例外中的例外亦不为过。蛞蝓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何种异能,也许那所代表的是一种异能者的顶点。蛞蝓如此评论这位教团的少女。
异能者就是拥有如此绝对的力量。至少,由蛞蝓这种人看来是如此。
听蛇所言,青蛙又专断独行了,而刚才也接获楼上发生一阵騒动的报告,或许是莽撞的青蛙已经跟水黾开打起来了。
青蛙的异能虽不亮眼,却相当有用,但因为过度自信与莽撞,不只一、二次引来受伤的结果。即便如此,青蛙也还是不想倚靠同伴。因为音蛙丝毫不信任蛞蝓与蛇,顶多把他们当成吸尘器或洗衣机程度的便利工具。
实际上,两人也的确因为青蛙的能力才得以延命活到现在,对此并非没有感到恩情,但青蛙日常的恶劣态度也足以与之抵销了
蛞蝓拧了拧大腿内侧,力图维持心灵平衡,又回想起蛇的话。他说,今天水黾潜伏的这栋大楼里,有几名与工作无关的异物混了进来。这么说来,刚才那群人怎么看都像一般民众,对于杀手而言只象是路旁的小石子。虽说往往也会发生被小石子绊倒的情况。
「你的工作是清除垃圾吧!在搞什么东西啊,你这拖拉鬼。」
包括蛇的责骂声也在脑中二播放出来。如果老实报告今晚的行动,更会被蛇骂做无能吧。光想到如此就令她叹气,心窝一带剌痛。由蛞蝓看来,蛇与青蛙都同样令人厌恶。只不过对蛇的情感更象是同类相斥。
「……所以。」
蛞蝓在黑暗中舔了舔嘴唇,下了一个决心。
——我不帮忙猎杀水黾。
——反而是要帮助水黾,我今晚就是为此才来这里的。
——只要能得到水黾帮忙,杀死青蛙跟蛇又有何困难?
蛞蝓在内心里偷偷策谋的这场叛变,拉拢异能者作为伙伴是必要不可缺的一环。在难以确知对手是否具有异能的杀手业界中,这次的任务可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追捕的对象保证是个异能者,而且要与之接触也只有今晚。
此一汇聚了多重偶然的奇迹之夜,蛞蝓认为这是命运要她反叛。
如果水黾能顺利干掉青蛙当然是最好,但是现实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蛇曾摆着一张苦瓜脸,分析这场战斗是对青蛙有利。既然如此,还是得主动投靠孤立无援的水黾才行。虽然她并不清楚这么做能使战况好转到什么地步。
只是,今晚蛇的一句话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蛞蝓最不能原谅的,就是有人骂她无能。
就在她彷彿想使不满爆发而站起的瞬间。
理应空无一人的一楼大厅里,一道人影来临。
一名彷彿拒绝黑夜的纯白少年,由外头走了进来。
就像推开门帘一般,他「推了一把」入口的玻璃,悠悠然地现身了。
被推开的玻璃板象是被切割开来,倒在地板上,碎片飞败。
玻璃就像不合时节的雪,妆点了少年身边。彷彿要没玻璃板碎裂的巨响一般,少年为一楼带来寂静,又再次消失于黑夜之中。
「呜~嗡~呜~嗡~」
少年戏谑地用嘴巴模仿起警车的蜂呜器。在黑暗中也能清楚看出他的服装、发色都是白1色。染上纯白的少年像指挥棒般挥动手电简的淡淡灯光,走在一楼中央,接着站在柱子之间,立刻又掉头走向楼梯。蛞蝓慌忙缩起身体,但是少年看破一切地说:
「似乎有人在那边哩……不不,一定是我想太多了。」
少年刻意装傻,语气装模作样。但不同于语气,声音却像嘴里塞了东西一般含糊不清,似乎不方便说话。
「哎,自言自语,自言自语。」又重复了一遍之后,少年散步似地朝蛞蝓方向走去。
「呃~对了,我叫做翠鸟,躲在那里的人是谁啊?」
语气平稳,不合乎现场气氛地开始自我介绍的少年,令蛞蝓讶异得哑口无言。
少年自称的名字,可说蛞蝓身处的业界中的常识之一。听到这个名字没有反应的话,最好怀疑自己记忆是否被人操作了。
有名到能被如此揶揄的杀手悠哉地走过来了。
不管是青蛙、蛇,还是水黾都远远不如这名宛若活神话的少年。
少年符合其一袭白色装扮,是名奇迹的体现者。
为什么这么厉害的家伙会出现在这里?
脚步声逐渐接近楼梯背后。蛞蝓抱着头,感到混乱。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会被杀,会死。跟他眼睛相对的话,即使毫无理由也会被杀死。
也考虑过对他开枪,但距离太遥远了;可是大胆靠近的话,又会被反击。
左摇右晃,不安分地徘徊的手电筒的圆形光芒照亮了蛞蝓眼前的墙壁。
蛞蝓撝着嘴巴,依然无法掩住惊叫,而且她也逃不了了。溢出的惊叫一直残留在嘴边,不停压迫着蛞蝓。不知道他是不是本尊,也许是想假借传说威名的冒牌货。但既然知道这个名字,肯定是与蛞蝓同业界的人士。
万一他真的是本尊的话……
颤栗的想象使得她脑子陷入一片空白,白光闪耀不停。异常明亮的光芒不安分地在眼前闪动,更煽动了蛞蝓的不安。如果翠鸟的性格真的如同传闻一般……
被这道光照到的瞬间,蛞蝓就确实会被处理掉。
在被号称最强「异能者」的少年「翠鸟」看见的那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