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一定能治好这孩子的眼睛。」
母亲说出这句话时,我还背着小学生书包。
自我不再对人炫耀只能改变眼睛颜色的小小异能以来,已经过了二年。一开始只有母亲,不知经由什么途径被「感染」了救赎,父亲抱着怀疑态度,甚至与开口闭口都是神明与教团的事情的母亲保持疏远。
我觉得这样的母亲很可怕。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说话方式变了,开始对于父亲或别人单方面猛讲个不停,我觉得那种热情态度很异常。可是她对我却变得很少说话,在家中对神明祈祷的时间也变长了。
半年后,父亲加入了信仰的行列。捐献给教团的香油钱从来没少过,地位也愈来愈高,明明连自己工作的公司都没机会升迁。
仅仅一年,五十川家的景象就被重画了。
人所感觉的世界,全部都由自己以外的事物所构成。
与我的意志无关系地,世界被重画了。
过年之后,曾经有过一次硬是被带去参加教团的集会。神明讲道(只是单纯的新春谈话)时,他们强烈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现场。神明事先宣布过要在当天展现奇迹,父母的热情比起平常更添三成,变得更异常了。
我被拖去现场,手痛得不得了,就在那剌骨寒风中被带去会场。
在那里,我知道了一件事。
这个世界的大人们,人人渴望着奇迹。
集会场地夸张的装饰很醒目,站在讲台上受成千上万的大人们侍奉的那个人,还只是个国中生年纪的少女。
对我来说虽然算年长者,但是也顶多大我二、三岁。这名少女脸上挂着独特、不同于老熟的、彷彿来自异世界般的笑容,将双手如翅膀般张开。而她的背上也实际长了对放射神圣光辉的翅膀。足以完全包覆住那位娇小身躯的少女的巨大翅膀,甚至比少女自己更受到崇拜的视线所注视。我的眼睛也被翅膀所吸引。
少女宣告了些什么,夸张地挥舞双手,如同宣言一般,奇迹在讲台上发生了。
拍动翅膀在空中浮游只是小儿科,停住发射的子弹,展现瞬间移动,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少女在每次奇迹展现结束后,一定会张开光之翼让粒子飞舞。
每一次表演夸张的超常现象,大人们一定会欢声雷动,带着狂喜。
而我,也对这个比百货公司偶尔举办的魔术表演感到更兴奋。
眼睛受到这个「特别的世界」深深吸引。
但是——
对于被这些奇迹所煽动的大人们与父母所抱持的厌恶感,更凌驾了兴奋。因为少女所展现的奇迹,跟救赎世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嘛。
这家伙是骗子。想用奇迹朦骗人,让人心醉。
在这群集中于讲堂的家伙们之中,只有我一个人察觉这件事。
只有我一个人,对神明表现愤怒,不断抬头怒目而视。
父母原本牵着我的手早已放开,遥远,孤独。
我紧握起因眼前的奇迹而颤动的拳头。
克制着将染上愤怒的眼球。
无数次地,无数次地发誓:我绝对不原谅这女人。
「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一醒来,就听见有个声音对我说。睁到一半的眼皮很快又闭上,意识再次沉入到深邃处。脸庞灼热。虽感到不可思议,我还是入眠了。
「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又过了几天,我的意识总算清楚地恢复,跟声音来源面对面。
她坐在床边,凝望着我的脸。
「巢鸭。」
「鸭鸭。」
莫名其妙的回答。究竟想说「也许也许(注:「鸭子」与「也许」发音一样)」还是在说绰号呢?而且还面无表情。
这家伙不过是不加矫饰的通常表情看起来很柔和,所以才会给人好印象,如此罢了,实际上她的表情变化很少。级任老师虽然对于这么温柔的孩子怎么会变成不良少女感到诧异,但对我而言,这个肚子里不知装了什么鬼的女人被当成不良少女根本是理所当然。
只不过,在我不经意地低头时,见到了足以让我忽视这名充满谜团的探病来客的冲击。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手指,还在耶!」
被那个白发少年打飞的中指等,手指都接回去了。虽然像开司(注:福本伸行的漫画《赌博默示录》的主角伊藤开司)一样,手指根部有缝合的痕迹,但全部的手指都齐全了。仍然几乎完全动不了,但稍稍施力,就会微微跳动,有所反应,实在太赞啦。但是很怕太用力会使伤痕破裂,手指又掉下来。很可怕。
耳朵也被缝合了。至于被打飞的手臂肉只能等愈合,虽然被缠上了绷带。
「我紧急回收,请人帮忙黏回去的。」
由巢鸭的口吻听来,简直象是在说用黏着剂把塑胶模型的断裂零件黏回去的感觉。说不定医疗团队里也有这种类型的超能力者,靠着他们我才恢复如昔。
管他有什么内幕或奇迹介入,只要能复原我都没意见。在我眼里,巢鸭就象是个女神——只要事后别跟我索取治疗费就好。
这么说来,在我昏倒之前,好像有被身穿白衣的集团当成行李般运送的印象。
所以这里就是……
「这里是……啊,是医院嘛。」
说到一半,转头观察房内的我立刻里解了。不知谁放的花瓶里插着鲜花,周围的人们看起来也很不健康,安静得令人厌烦。
墙壁是浅浅的柠檬奶油色,很像公厕的墙壁,看了心情好不起来。右边则摆了一台八吋左右的电视,声音被关掉,播放着「笑一笑又何妨」(注:日本艺人塔摩利主持的长寿综艺节目)。
在我身边的是巢鸭,还有另一个人跟在她身边。只不过……
「……请问这位大姊姊是谁呢?」
站在巢鸭身边的,是个身穿樱花色调和服的女孩子。年纪大概比我们大个二、三岁。头上戴着与和服一点也不相配的红色耳机,似乎想专心聆听音乐而闭着眼睛。她手中拿着一个巨大的卡式收录音机,耳机就插在这上头。这个人是怎样?也太酷了吧?不知为何,我除了很酷以外,联想不到其他赞美。
稀奇古怪的打扮,即使说她是漫画的登场人物也不奇怪。该怎么说……超帅气的!
如此独特的自我主张,激烈地扣动了我身为中学生的心弦。
头发比妹妹头略长一点,跟她很相配,同时也让人感觉到大姊姊的气息。
……咦,怎么觉得很久以前也曾经看过她。
而且,外表跟那时相比,似乎也完全没有变化,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有姊姊喔?」
「没有啊,她是我的护卫小姐。出门在外很危险嘛。」
即使受到巢鸭介绍,护卫小姐也跟摆饰一样,纹风不动,没睁开眼。同病房的患者对我们感到退避三舍,同时又有所在意,这个人占了大半理由。吸引目光的不只是外表,容貌也与普通人有着一线之隔。这护卫怎么这么令人羡慕啊。给我。
讲真的,我的立场也变得一个人出门在外会有危险了。
「别看我这样,也招来不少人的怨恨呢。」
「是喔?不愧是不良少女。只不过,护卫吗……」
这个大姊姊,看起来并不怎么强壮啊。袖口露出的手腕很细瘦,像个画糖人一样,配上沉默的个性,虽释放出与一般人大为不同的灵气,但只要我身体状况恢复正常,似乎也能制伏她咧o
……我是指,假设她没有暗藏一、二个超能力的话。难保身边不会又有一个异能者。一想到此,我看我还是别问她的真实身分比较好。我绝对不想跟她扯上关系。
我再也不想有那么痛的回忆了,光回想就让身体发起抖来。
「只不过,护卫啊……也太厉害了吧。」
想不到该说什么,为了隐瞒发抖,我继续对话。
「因为我是有钱人。」
「喔,是吗……」
口头禅又冒出来了,记得小学时代她就经常讲这句话。那时内心曾觉得这家伙真讨厌,现在听起来反而有些温馨。
「她的名字是白羊小姐。」
护卫大姊姊此时总算对我轻轻点头。虽然眼睛还是一样闭着。
白羊?似乎很适合当邮差……呃,应该不会。吃掉信的是黑羊还是白羊呢?而且,她的名字也跟动物有关,给我不好的预感。想起了翠鸟跟水黾,感觉更可疑了,但是我也没有勇气问她认不认识这些人。
虽然还是很勉强,我抬起身体,大大地点头回礼。打招呼时间至此总算结束。
接下来,尽量别让白羊小姐进入视野之中。这么一来,只剩下巢鸭而已。
如果她所言不假的话,她可说是我的救命恩人,同时也是来探病的客人。我实在不该放着她不理。
虽然这些人为什么会在病房里,有很多可疑之处。
比起这个,有件更重要的事情。
彷彿久候多时,全身因欢喜而颤动,与刚才害怕得发抖截然不同。
「还活着。」
「是呀。」
「我……还活着啊。」
「很感动吗?」
「呃,聊起来的话,会让感动变得稀薄……先让我沉浸在这一刻里,好吗?」
听我说完,巢鸭乖巧地闭上嘴巴看电视。我简短地道谢之后,继续颤动。
窗玻璃没有破损,不健康地、悠哉地过活的人们,热闹的电视道面,与剌眼的阳光。那天晚上浓密的空气烟消云散,在我身上的,只有显得有些坚硬的床铺触感。
不管呼吸多少次,鼻子都没有呛人的血腥味。我融入了和平之屮。
我还活着。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流出鼻水,脸颊扭曲,溢出泪水。
但是一确认了自己的状态,鼻水化刻缩了回去。被小刀贯穿的右手耸动地綑扎上大量绷带,左手掌心被挖开的孔洞也骇人地缝补起来。镜子里受伤的脸部像个科学怪人一样有一堆缝合痕迹,没有受伤的地方也跟右眼与头部一样包着绷带,活像是B级电影的大杂烩。
即使如此,仍活着的事实让我舍弃了一切消极思考。
我已经由那一天夜里,一直纠缠我的「为什么是我」的诅咒中解放了。
「……好了,我感动完了。」
声音有点兴奋。巢鸭回头,淡淡地指出。
「你差点哭了吗?」
「怎么可能嘛。」
「你那时哭叫着『我不想死啊』所以救了你,我多管闲事了吗?」
原来她听到了这个。不好意思地搔着后脑勺,摆出臭脸回问:
「……那你认为呢?」
「谁知道呢?」
对思考似乎完全不抱兴趣的女生缓缓地摇头。
该说是很有巢鸭风格吗?包含被卷进那么大的事件里,却仍然面不改色这点。
……咦?记得她说要先离开,为什么会听见那个叫声呢?我的确有哭叫,但实际上应该没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吧?浑身是伤的人不可能发出多大声音。既然如此,巢鸭那时应该还在大楼里。谎称要先离开,却还留在大楼里的目的是什么?
这家伙真的太可疑啦。随便想都可以再多找到三、四个可疑部分。那时我忙着忍耐剧痛,只想着活命,所以头脑不灵光。
「石龙子同学,你怎么了?」
看到我突然闭上嘴,巢鸭歪着头。为了回避回答,我随口发问:
「呃~今天几日啊?觉得蝉鸣好吵。」
「八月四日。」
「……我睡了那么久吗?」
快经过二个星期了。我的脚一定很消痩吧。翻开棉被,露出一对痩巴巴跟大葱没两样的虚弱腿部。即使想动,也无法自由自在地行动。看来要恢复往昔的我,得花上相当长的时间。
「你醒了好几次,但又立刻睡着了。」
「是喔……咦,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每天都来吗?」
「是啊。」
巢鸭撩起侧边头发。她每天都来探病吗……唔,巢鸭有这么好心吗?虽然以前是说过喜欢我,但那是真的吗?
那次之后,因为我很不好意思,开始回避巢鸭,结果就不了了之。
……但是,巢鸭像这样来探病,出现在我面前,我突然觉的得。
也许,那个故事还没结束——
「你找我有事吗?」
我边说,突然想起了海岛的死状,眼泪与恶心感涌上来。
但是也顶多如此。海岛死了,没有造成我什么改变。
那时我陷入了愤怒与恐怖的漩涡,变得难以置信地感伤,但是那顶多是一时性的情感,风暴一过,不论什么都连根拔起,带走。
剩下的是对他死亡的疑问。为什么海岛会死在那栋大楼里?
他身上有外伤,所以我想他是被杀的。被杀手吗?还是被巢鸭?
我不相信巢鸭跟海岛的死没有关联。
「没事啊。因为我很闲,可是又没人陪我出门。」
「……你仍然没有朋友喔?」
「就是有,才会来这里呀。」
巢鸭的指尖碰了一下我的鼻子。冰冰凉凉的,差点跳了起来。
「听说你那两道脸伤都会留下疤痕。」
「不会吧,可惜了我的一张帅脸。」
为了不让她发现我的动摇,故意开玩笑地说。
「有伤疤比较帅气啊,就跟《烙印勇士》的凯兹一样。」
这比喻听起来还满愉快的。我摸摸脸,没缠上绷带的地方反而少……咦?明明就缠上了绷带,她怎么知道我帅不帅啊?还是说,整张脸真的跟凯兹一样满脸伤疤呢?连护卫小姐也在偷笑,害我愈来愈没自信了。但是算了,凯兹就凯兹吧,反正很帅气。
摸摸脸上,对着一坑一疤的事情觉得苦笑,接着发现绷带里并不存在某个应存在的东西。右眼失去了,空荡荡的,就像泄气的气球一样。
「喂,没有眼睛耶。」
我向巢鸭抱怨,但她只淡然回应:
「从一开始就没有啦。」
「……可恶,结果还是被抢了吗?」
明明打赢了,却不还我,那个白发少年也太卑鄙了吧。
虽说他本来就没跟我如此约定,但是照理说应该要还吧?早知道应该趁他昏倒的时候抢回来,但是那时我连手指头也没了,还是办不到。光想象到这件事,我又发抖了。再度确认手指。还在,确定还在。
但是,为什么那家伙要抢我的右眼啊?他自己不是也知道,我的眼睛只能变颜色吗?只有这种力量的眼睛,有人觉得有价值吗?漫画之中偶尔有眼珠子爱好者之类的人物登场,但现实中存在吗?
还有有个令人狂冒冷汗的可能性,说不定,眼珠子在激烈的互殴之中被压烂了。被压在身体底下,压得扁扁的……恶~
……等等,话说回来,万一那个白发少年也来参访我的话,该怎么办?
他之前似乎没来过病房,应该不用太担心吧?希望他自己知道,打架是双方都有错。如果真的来了,有些事我想问他。只不过我也怀疑是否能跟他正常对话,我看我多半会逃命吧。「跟鬼太郎一样,很帅气啊。」
「喔?变成凯兹鬼太郎吗?」
「贪吃太郎?」
「重音位置不对啦。」
被她这么唸起来,简直就像日本童话里的角色嘛。算了,姑且不论此事。
那名少年叫做翠鸟是吧……真羡慕啊,那家伙的能力。
跟我有如天壤之别。明明大干一场把他打倒了,我却产生不了自信。
一定是我了解到我并不「特别」的缘故。
跨越常识的人,并不是只有我而已。
在这个世界里,存在着超能力者。
PSI、心电感应、念力等等。
只要知道隐藏于日常背后的此一事实,那个叫白鹭的女人在集会中展现的奇迹也没什么好惊讶了。
那只是跟我或叫做翠鸟的白发少年一样,使用了超能力罢了。
由我们看来,一点也不特别。
「真不有趣,我还很憧憬呢。」
你来我往地施展超能力的,异能者的世界。
本来以为会有让人憧憬的剧本等着我,现实却只会帮人脸部画上一条纵线,变得像个阿修罗男爵(注:动画《无敌铁金刚》里登场的壌人角色,左半身是男,右半身是女)。扣除刻意扮演的翠鸟,每个杀手都只在沉默中杀人,绝不停顿,而是默默地动手,态度非常认真。他们真诚地进行工作。是的,那天晚上的事情只是件工作罢了。
杀手的世界里没有对话。不管是杀人的家伙跟被杀的家伙,都只会为了达成目的而拚着老命,展露出鬼气森然的人生态度。尚且不知工作为何物的国中生在那个世界里感到幻灭与震慑,暴露出可耻模样,认清了现实。得知了身为学生的自己活在多么优渥的环境里,幻想的所在是现实。
……但是——
即使如此,我也还是期望着。
期望重画这个质朴的世界。
我相信这个资格并非「只有我有」,而是「连我也有」。
能不能办得到令人担心,我为了抬起身体而奋斗,巢鸭伸手帮忙撑住我的背部。喉咙哽住,发出「咕姆」一声。我背对巢鸭,拒绝了她的好意。
「别这样,我会喜欢上你。」
「你是个多情种吗?」
「每个国中男生都是这样啦。」
我也说不出,因为对象是你这句话。亲吻的记忆,像嘴唇一样并没有褪色。
巢鸭立刻放开我,让我放心,果然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她。
然后,接下来我想要说很认真的画,所以不需要轻浮的气氛。
「国中女生也一样啊。因为我也喜欢石龙子同学嘛。」
「……咕姆。」
喉咙又哽住了,但高兴不起来,因为巢鸭的好感很可疑。
「这么说来,有个五官平坦的女生来探病好几次喔。」
「平坦……成实吗?」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巢鸭摇头。我的朋友中,平坦脸的女生只有她而已。
没想到那家伙竟然会来探病呢,果然对我很死心塌地嘛~
「她每次来都会说:『听说巢鸭同学是有钱人~』,然后把我拉到一楼的餐厅,叫我请
客。」
「对不起,我代替那个蠢货向你对不起。」
身为成实的朋友代表,我代为道歉。但巢鸭又缓缓摇头。
「不不,因为很愉快所以没关系。而且我也顺便听到许多关于石龙子同学的事。」
「我的?」
关于我,成实能聊什么?异能的事吗?不,应该不至于。她跟我约定过,绝不跟别人提这件事。没有证据显示她一定会遵守,但是我相信她。
这么一来,就很让人在意她到底说了什么,但我也不太敢问。
觉得心中好像存在着一个担忧万一多管闲事,又会惹来一场浩劫的自己。好奇心就像断掉的肌腱失去了弹性,从我的世界夺走光芒。
周围昏暗,我能看见的场所明显减少了。没错,这也是故意的。
胆怯的我缩成一团,低着头。
「巢鸭凉。」
「哇,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呀?」
巢鸭对我纯真微笑。她天真的表情并非演技,看起来也的确很可爱,令我害羞地搔搔脸颊。但,即使我认同这点,我依旧无法完全信任巢鸭。
巢鸭有太多可疑之处了。为什么那天晚上她会出现在那栋大楼里?如果她足跟海岛一起来的,白天曾看过他们一起行动,所以我能相信,但巢鸭却说是一个人。
如果巢鸭在说谎,那么,她就应该与海岛被杀的事有所关联;如果她没说谎,这就又回到第一个疑问:为什么她会在那栋大楼。关于这点,巢鸭不管是那天晚上或现在,都没发表过任何言论。不提及,也不否定,就像个骗子。
既然她什么也不回答我,我只好怀疑、推测。我猜,在楼梯转角见到的那两人组,应该是巢鸭与翠鸟吧。本来我猜另一个是海岛,但是这并不可能。因为我发现海岛时,他被剌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了。那么短的时间内,血不可能停止的。
巢鸭与海岛,这两个人具有某种联繋,对于这点我抱着确信。海岛死了,我只好怀疑巢鸭。别的不说,她那天携带着手枪,还开枪了,实在太可疑了,而且跟抢夺我眼珠子的翠鸟似乎也是熟人。
但是——
即使想问的事情多如牛毛,我的嘴依然动也不动。
因为我觉得很恐怖。
如果巢鸭找了翠鸟来呢?如果她还认识其他可怕的家伙呢?在我想追查出真实的瞬间,巢鸭很可能变得毫不留情。是的,她现在虽然是来探病,背后却带了个护卫就是个好例子。
白羊小姐是用来防范我的「护卫」。她一定是算到只要这么做,我便不敢开口,多半是如此吧。想太多?疑神疑鬼?怀疑救命恩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呢?
就像「踩地雷」这种游戏。必须看清哪里藏了地雷才行,可是——
现在的我,就连玩这种游戏都会踌躇。
「你叫我,接下来呢?」
巢鸭催促我说下去,我移开视线,说:
「……我只是在想,你的眼睛看起来有点像爬虫类。」
就是那种瞳孔偏纵长的眼睛,与那天晚上看腻了的,也怕腻了的眼珠子们如出一辙。
当中特别明显的,是她前些日子的眼,简直象是蜥蜴一般。
骨碌碌地,好像忙着寻找猎物般眼珠子转动个不停。
「是吗?明明名字是鸭子呢。」
「真的。」
彷彿长期忘了眨眼一般,眼睛自然流下一滴眼泪。
趁着巢鸭讶异地望着我的眼泪颜色,我又让身体躺回去。
瞇上眼睛。
泪水滋润了干燥的眼珠子,泪腺更松弛了。
巢鸭回去后,我用棉被盖头,像个胎儿一样缩起身体。
咬着被单,忍住声音哭泣。
眼泪溼润润地快将眼珠子融化。
还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能像这样沉醉于人生礼赞也只有短短三天时间。那天之后,巢鸭就不再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于三天后来了个黑发少年。他身上穿着病人服,瘀青肿胀的脸上裹着纱布。额头上夸张地包着绷带,遮蔽了左眼。
一开始我还不知道他是谁,等他边哼着歌,拉了一张折叠椅坐下,视线与我呈水平的瞬间,我顿悟了来访者的身分。
我昏倒了。
「喂喂,一看到别人的脸就昏倒吗?我很受伤耶。」
两小时后,得知自己竟然失去意识那么久,耻辱与恐惧又使我焦躁不已。
少年就是翠鸟。取下白色假发的话,印象为之一变,而他的脸又大部分被纱布与绷带遮掩,没看到眼睛根本认不出来。但是那双眼,即使是茶褐色状态,我也无法忘记,不可能忘记,恐惧感是永恒的。
我用棉被盖头,看不到翠鸟的脸,我不敢让皮肤直接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但即使是棉被,凭着他的异能也会被瞬间撕裂吧。我无处可逃,而大闹一场的力气也早已干涸,舌头从尖端到根部都在发抖,失去了机能。
「什…啥…啥咪…事你要找我啊。」
「没必要吓成这样吧?打赢我的人是你耶。」
翠鸟也因为脸部肿胀难以开口,声音闷闷的。听到他的说词,短时间眨眼与发抖停止了。翠鸟继续用不清楚的发音说:
「受伤是早就习惯了,但打输别人倒是第一次。」
输了,反过来说就是,赢了。我,赢了翠鸟?后脑勺摩擦到棉被。
「哎,毕竟我的工作是输了就等于死路一条,所以这种情况真的很少见啊。」
「喂喂,别那么大声说这个……」
翠鸟被感到可怕我是无所谓,但如果连我也被同房病人保持距离的话就很痛苦了。翠鸟不顾我的抗议,隔着棉被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同时引起我一阵恶寒与昏眩,我想扭动身体逃跑,翠鸟彷彿鸟啄的笑声在我头上响起。
「放心吧,我无法使用力量了。不是『不想用』,而是『不能川』。」
他故作神祕地说。即使在棉被里,我也感觉到翠鸟正露出苦笑。
「大概是因为干了件有点太勉强的事,害我现在变成一天只能使用四次异能。」
「嗄?」
「硬撑的话,也许可以使用五、六次,但四次跟灵丸(注:漫画《幽游白窨》中,主角浦饭幽助的必杀技)很像,我觉得比较帅气。所以我自我限制使用次数只有四次了。对了,你听过灵丸吗?对我们的世代来说算有点旧。」
呃,知道是知道,但是他说什么?四次?
「今天已经先消化掉四次了……唉,早知道就别因为被人奉承就逞强,害我的头一直很痛,脑中一直好像有什么东西躲着,就像塞了满满的虫子一样,很恶心啊。」
这名对我来说比大批虫子更恶心的杀手,正滔滔不绝地爆料。
但这是谎言,因为老实招出这些事情,对他而言并没有好处。
「从你没什么反应看来,你在怀疑我的话对吧?你认为我在撒谎吗?」
「当…当然的吧!」
我勉强答话,翠鸟又笑了。这次则是「呼…呼呼…呼……」地笑着,很像鸟鸣。
「原来如此,你果然是这么想的啊。」
「………………………………………」
这家伙讲话老是爱故作神祕。而且也的确具有吸引我注意的效果。
「靠着骗人来杀开活路的家伙,会变得深信怀疑才是唯一正途。」
翠鸟喃喃地说着彷彿格言的话语,接着又补充说明:
「就跟愚昧的小偷一样,一心只找着后门或暗道,却忘记能从大门进去。高明的小偷可是连玄关也会确认的喔。」
「……那个,你到底想说什么?」
快点说嘛,混蛋。但是喀叽喀叽作响的臼齿不让我说出口。
「我跟你们不一样,不会说谎的。因为我没有说谎的理由啊。」
——因为我拥有力量嘛。
翠鸟挑衅地撂下这句话。但这么廉价的话语并无法挑起我的斗志。
只不过他刚才一直讲「你们」,是复数形,这点倒令人在意。
他指的是我和谁呢?
我绝不是已相信了翠鸟,但对他的说词感到好奇。我掀开棉被。
不管如何继续躲在棉被里也没用,既然如此。
怕什么,就打起勇气来嘛。
但是勇气带来的结果,却是看见翠鸟正在吃我的早就凉掉的午餐。喂喂!
边用原本就鼓胀的脸颊咀嚼,边夹着炖鱼,一注意到我的视线,翠鸟放下筷子,擦擦嘴,端正座姿后,对我露出微笑。
「我在帮你试有没有毒。」
「这是医院的餐点耶。」
「我觉得你应该多警戒一点比较好喔。」
「咦,什么……」
在我要说出「意思」前,翠鸟又改变话题。
「话说回来,彼此的脸都很凄惨嘛。」
「……等等。」
拿起架子上的小镜子,凝视镜子中心的左眼,令眼睛染上深深的紫色。
别害怕,别害怕,别害怕。
自我催眠如此做有效果,这么一来,就能拖出另一个自己。
「………………………………………嗯,哈,啊。」
我按压胸口。眼睛好痛,似乎有什么也随着眼泪渗透出来。等到脸颊溼润,在脸的边缘凝成水滴时,我总算完成「切换」。接着,我朝翠鸟举起眼睛。
「你也是在这里住院吗?」
一直默默观察我的翠鸟也感觉到我的变化,摸摸下巴。
「喔?声音已经不抖了,刚才那是自我暗示吗?」
「与其说暗示,其实只是交换而已。」
「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也是。我自己也不怎么懂。」
对我来说,那象是种模糊的奇妙感觉。
被水黾撕裂了脸部时,我自己也被分成了两边。
一个是身为国中生的自己;另一个则是为了逃离疼痛,装作事不关己的自己。我脑中存在这两个我,装作事不关己的我躲了起来,顽固地拒绝现况。也就是说,是个茧居族。最近出面的都是这家伙,老实说,不管跟什么接触都很害怕。
但是国中生的我却不一样。基本上很爱耍帅,总之只在乎面子,就算曾有呕吐下跪求饶的经验,两秒钟就将之忘掉;甚至还想改变记忆,让这个过去变得不那么难堪一点。被撕裂前的我一直是这家伙出面。
但是现在,这个国中生的我却离我远远的。
因为他不肯认同什么事也办不到、装作事不关己的我,所以不想靠近。
但是如果让这家伙出面的话,就会为了耍帅而拚命。想尽办法把恐惧视为无物。简单说,就是身为石龙子的我,与身为史东德拉根秋德伦(笑)的我。
要把身为SDC的我拖出来,需要经过刚才那道手续。我只要宣称现在我将会丢脸,将会蒙上比死更凄惨的耻辱时,咽不下这口气的国中生的我就会站了出来,为了不让我继续丢脸而现身。装作事不关己的我,虽然打从心底觉得他只为了这种理由就跟恐怖战斗很好笑,却也抱着尊敬之意。对他半吊子的赞赏,国中生的我说:
——也许你觉得很单纯,但国中三年级的学生就是这样。
——爱死了漫画,如果有帅气的台词,也会突然模仿起来。
——这个年纪就是会麻痺也似地憧憬轻小说,热切期盼着这种世界。
——但却也觉得让人知道自己有所憧憬很丢脸,反而故意装得冷淡。
「一想到这么自我意识过剩的性格是我的祕招,就觉得好丢脸啊。」
不由得叹起气来。但若是不靠那家伙,我也没办法跟翠鸟对面。
「好吧,你找我干什么?我先说,我可不会对揍你的事道歉喔。」
「口气突然变得很凶呢。多么单纯的家伙啊,连自己都能简单朦骗。」
囉唆啦,不好意思喔——很想么说,但另一句话却先跑了出来。
「不,我想我还是应该道歉。对不起,我揍得太过火了。」
看到他上面的牙齿掉了三颗,连鼻子也被打烂的脸,使我萌生了小小的罪恶感。直到现在我才有所自觉自己干了这件事,胃部剌痛得想缩起来。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打架,却一点也没有胜利的欣喜。
「欸,别在意别在意。」翠鸟摇摇手,接着又自嘲也似地说;
「如果我现在还有上电视也许是个大问题,反正我现在又不靠脸吃饭。」
虽然我记得当时也没人特别捧他的容貌。啊不,这么说来,记得好像电视有提到超能力少年A的俊美脸庞掳获了主妇层。现在的翠鸟虽然脸被打肿了,基本上还是颇清秀,由纱布缝隙中露出的脸型很帅气。
「哎,总之这次真像一场灾难啊。」
像被害者之间相视苦笑的语气,彷彿在说他也是被连累的。每当肩膀动了一下,他黑亮的头发就柔顺地晃动。本想对他说:原本的头发比戴假发更惹眼。转念一想,为什么是我来说?
「有一部分是你造成的吧?」
「这里,这里。」指着我绷带下的右眼。「哈哈。」翠鸟笑了。呃,笑屁啊。
「但这件事你也有责任,劝你做事还是别太轻率。J
「感谢给我忠告,虽然我完全不知你指什么。你讲话有点臭屁耶,几岁了?」
「我?今年十七吧。」
原来比我大了两岁啊,我还以为自己在跟同学讲话呢。既然年纪比我大,讲话有点说教味也不奇怪。就像我对成实讲话也经常很臭屁一样……啊,她跟我同年。
「话说,你应该不是为了来闲聊才来找我吧?」
我怕我不提,他会一直兜圈子下去。翠鸟闭起原本打算继续闲扯的嘴巴,眼神游移。呃,怎么回事?
「其他理由吗?我想想。」
「没有吗?」
「不,我只是很少遇上工作现场碰面的人还活着的情况,所以想聊一下。」
口吻轻松地说着凄惨的事情。除了我以外,巢鸭不也是吗?
「………………………………………」
「………………………………………」
明明是自己说有事找我,翠鸟却沉默着,而且还……
「你倒也说说话嘛。」
他像个对难堪气氛感到恼羞成怒的女人,催促我开口。我一边想,跟这家伙交情好真的好吗?但也觉得既然不会被杀,那就随便啦。
「呃~好吧,刚才你说的『你们』除了我以外,还有指谁?」
一副「总算要问我这个了吗?」翠鸟眼睛闪烁光嘛,唔啊,这家伙的眼睛一闪动起来,不由得就会有所反应,不小心就确认起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被切离了。
不在乎我慌张的态度,翠鸟回答问题:
「我的雇主,她对世间的自称是『白鹭』。」
「不会吧!」
入院以来,我重复过多少次这种反应啊?真没想到会从翠鸟口中听见这个名字,虽然心里多少猜到,但也足以让我感到冲击了。
也许对我的反应感到愉快,翠鸟眼睛笑了起来。
「我请朋友调查过你的事情,我知道你讨厌教团。」
这句话之中有个地方让我不爽,我要求订正。
「我才不是讨厌,是憎恨得不得了。」
「所以也憎恨身为那女人的同伴的我囉?」
「……是这样没错。」
嘴上虽回答,心中却感到疑问。憎恨会从中心到末端,一个个传染下去吗?
我虽然厌恶那女人,但并不讨厌与之有关的巢鸭。谁该被当做敌人,谁该被认同,®.想我应先划分清楚这个界线。
所有人都恨的话,光是如此就会过于疲累而什么也办不到。
「啊,我先说,我想你还有很多想问的问题,但我不会全部回答喔。」
接着,他以「但是……」作为开场白,手抚着肿起的脸,微笑地说:
「因为你打赢我了。所以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不管什么问题都可以。」
我的视线集中在他竖起的食指上。
宛如在我眼前表演魔术,令我难以抗拒。
「……什么都行?」
「嗯。」
翠鸟像个小孩般点头,顺便又拿起我的茶,吸啜了一口。
「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当然,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住院太I)]]。」
翠鸟眼睛望向窗外。好几天没下雨,庭院在强烈的阳光照射卜,巧邰快枯萎了,气息奄奄的。蝉鸣也很吵,并不适合散步。
所以才来这里啊——他的眼神透露着这个讯息。
我不知道特地选我打发时间的理由,既然他说什么问题都行……
只不过被限制只能选一个问题的话,实花很令人烦恼。
想问的事有:他跟巢鸭的关系、眼珠子抢夺的理由、委托者的名字、他的超能力的真相、上电视时是否碰过大明星……好像掺杂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也可以增加到三个,但就只能回答比较无关紧要的事情了喔。」
「好像《七龙珠》喔。」
「当然像,因为我是抄袭的嘛。」
我看着一点也不会不好意思的翠鸟,思索一番后,我得到的答案是这个:
「那么,请回答我三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翠鸟僵住,接着环顾病房内的其他患者,没人有特别显著的反应,或者说,四个人当中有两人拉上帘子,默默地吃饭。
确认了这点,翠鸟笑了。
「真的?」
「没关系,反正要我只选一个我也选不出来,白白浪费时间而已。」
「你究竟该算优柔寡断还是果决啊。」
烦恼半天最后还是选错了的情形可说屡见不鲜,象是挑衣服或考试作答等等。因此,多一点次数反而比较轻松。
而多聊点天,提升这家伙对我的印象也是件好事。
「但是我很意外哩,我还以为你会问我右眼的事情。」
「我当然很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只不过就算知道了,也已经无济于事了。」
事到如今,就算移植眼睛也没办法恢复机能。而且万一满满可疑点的巢鸭就是真犯人,去逼问她,她也不会老实还我。跟她争执只会让人心情很糟糕,还不如干脆放弃右眼。
「你看得很开嘛。哎,不愧是舍身揍人的家伙。」
「那种事情我不想干第二次了,而且我也不想再跟你敌对了。」
「我也同感。」
翠鸟用喉咙「呼…呼呼…呼……」地发笑。噘着嘴的笑脸与其说是翠鸟,更像啄木鸟。这家伙为什么叫翠鸟呢?总不会是本名吧?
「首先,在无关紧要的范围内告诉我关于白鹭这女人的事情。」
「那女人是骗子。」
「这我知道。」
我立即回答,翠鸟露出苦笑。
「她最喜欢吃烧肉了。特别喜欢内脏类的食材。」
「唔唔,很难想象。」
「而且都要别人帮她烤。」
「道倒很容舄想象。」
「见微知著,那女人就是那种人啊。本人什么力量也没有,不,舌头跟脑袋很灵光,但其他就什么也不会。大概激像几野鲣鱼(注:日本国民漫画《サザエさん(蝾螺小姐)》中的角色,蝾螺小姐的弟弟,能言善道,但有时会因为得意忘形而引来家庭麻烦)的女性版吧。」
「………………………………………」
怎么觉得好像连我也能打赢啊。但是没有那么简单吧,对手是鲣鱼耶。
「无关紧要的部分大概只有这么多吧。」
「好像只听到烧肉的喜好而已耶。」
算了,也算是有点提示。是的,至少知道她什么力量也没有。
「接着,我想问你的超能力的祕密。」
「很遗憾,我怎么可能公开我的吃饭家伙的祕密呢?好了,剩最后一个。」
「喂喂,拒绝回答也要算一次喔?」
「废话,你考试时也不能确认过答案后再来修改吧?」
咕姆一声,喉咙哽住,我闭上嘴巴,因为我想就算反驳也没用吧。这么一来只剩下一次而已。应该只问一个答案就好,我开始后悔了。为了踏扁后悔的心情,我故意不停歇地接着问下一个问题。情急之下冒出的,就是这个。
「你对我的能力有什么看法?」
翠鸟很刻意地眨了好几次眼睛。
「什么意思?」
「就是『好厉害啊~』或『好逊啊~』等等感想啊。」
我问这个有什么用?虽然是我自己发问的,却令我感到疑问。我想被人夸奖吗?
想被号称「世界最强」的杀手认同吗?
虽然,的确是如此没错。
「没啥作用。」
直接而准确地,翠鸟淡然回答。不过他立刻又补充了一句「但是」。
翠鸟打直后仰的背,重新坐好。改为前倾姿势,托着腮帮子,以包扎着纱布的脸不怀好意地笑了,那是一张掺杂了柴郡猫般的可疑,与好奇心的笑脸。
他说了出口。
「但是,说不定这是最强的能力之一喔。」
「别开玩笑了。」
我立刻否定。那天晚上我被杀手们痛揍一顿耶,他想安慰我吗?
「不,我是认真的喔。在我们的世界里,被评为最强的条件,在于限制的松缓度。」
「限制?」
「例如说,即使需要某种程度的条件,但任何物体都能切开。『任何物体』这点就会受到高度评价。愈是运用方便、适应性高的异能,就愈好。」
就跟人一样啊——如此说完,翠鸟指着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不受到任何人限制,能凭着自己的意志任意改变成任何颜色,对吧?详细我不清楚,但这么自由的能力并不多见喔。因为你作用的对象是你自己。」
「………………………………………」
我惊讶地张大嘴,闭不起来。
第一次被人大夸特夸异能。
不,应该说……几乎从来没被人夸奖过。原本应该扮演鼓励我的角色的父母,自从开始沉迷教团之后,一次也没正眼瞧我。
因此,我忍不住在因泪水模糊的视野中,凝望起翠鸟来。
就象是想将什么烙印在心底一般。
「但是,没什么作用也是事实,只不过这就端看你如何运用了。」
翠鸟似乎想到了某人,又「呼…呼呼…呼……」很有特色地笑了起来。我联想到白鹭——教主大人。我猜,他应该是想到了她吧。
这么说来,那女人的异能也一样没啥作用。
跟我相比等于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既然如此。
「好了,我已经回答三个问题了。」
翠鸟站起身。虽然只得到两个答案,但是最后一个很重要。
我的恐怖、悔恨、不舍开始在我心中旋转起来,创造出全新的事物。那是一种生鲜的,对我而言崭新的,类似救赎的事物,正逐渐渗透到我的心中……
「出院之后,你要回学校吗?还是打算踏进『我们这边』?」
「……啊。」
象是看穿了甦醒之后,这三天来的烦恼,翠鸟问我这个问题,我一时答不出来。
翠鸟不等我回答,彷彿轻啄了一下就飞离的鸟儿。
「我觉得,不管你想选择哪边都好。总之,你的愿望达成了,再会吧。」
连最后这句台词也抄袭吗?翠鸟将椅子收好,没多说什么就离开了。
让人觉得,他真的只是来打发时间的。
就算是杀手,也是个人啊。他们会工作,也会玩。如同神明最爱吃烧肉一样,或许我太固执己见,反而使我的世界变得很狭隘。
「……无聊的答辩倒是给了我不少勇气。」
我拍拍胸口,将卡在喉咙里的疑惑吞入,一溜烟地沉入胃里。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出院后要做什么,而刚才也被问了同样问题。
虽然没能立刻回答。但是我心中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我所拥有的能力。
Repaint,以及巢鸭。
只要有巢鸭帮忙,想跟教团接触并非不可能。
只要肯花时间,跟神明见面也不是痴人说梦。
「此时逃跑的话,就不再跟故事有关系;前进的话,就能继续当主角。」
但是,或许这个故事的主角将会受到许多伤害。
当不成主角也没关系,我不想受伤。那天晚上,我在那栋大楼里的愿望是真心的。五十川石龙子现在也还是胆小鬼。不管多么受到称赞,我依旧无法相信翠鸟,仍然想用棉被蒙头躲起。但是,SDC却掀开了棉被。
对我抗议,别封闭了世界。
我听从他的声音,静静地掀开了棉被。
我拥有其他人所没有的异能。
既然如此,就对神明挑战吧。
靠着这个骗人的力量,这次我会让所有的人眼色为之一变。
因为,我拥有重画世界的资格。
两个月后。
伤势一直好不了,但约定的日子却来临了,只好勉强出院,但我的右眼仍包着绷带,手脚也跟木乃伊一样卷上好几圈,手也几乎动不了。
虽然右眼包着绷带看起来象是有隐情,比较帅气,就这么留着也好。还没装上义眼前就当成一种虚张声势吧。
这样的我,明明没打算继承海岛遗志,却成了个不良少年。
没去上学,却来到这个某某教的信仰中心地。
「这里,究竟有几十层啊?」
是吸了多少香油钱啊,那女人。光是看楼顶都让我脖子痠了。大楼表面反射阳光,很剌眼,隔壁却是螃蟹料理店,电动螃蟹的脚上下活动,看起来很滑稽。
哪像我家附近,法律限制禁止兴建三层楼以上的高度,最高的建筑物竟是小学。
「石龙子也愿意跟我们来,我们之前的努力总算有回报了。」
「嗯~是啊……」
母亲对于平日白天却没穿制服上学,而是跟着来此的儿子表示感动,我含糊回应,转开头。父母身为回忆教(注:出自摇滚歌手兼作家大槻ケンヂ的小说《新兴宗教オモイデ教(新兴宗教回忆教)》)……讲错,这个教团的干部,靠着他们的关系,总算能跟神明会面了。从仍在住院的两个月前开始申请,终于轮到我会面了。而且,这还是靠巢鸭鸭将原先预定几年后才能会面的顺序提前的成果。
开什么玩笑嘛。但是人脉社会万岁,连我这个一般人都能见到神明耶。
另外,我不抱希望地拜托巢鸭帮忙我对抗神明,她却爽快地答应了,让我很意外。听说她的父亲是教团的高层人士,但是她说:「那个归那个,这个归这个。」
巢鸭凉很可疑,可是没有她的帮忙,我等于失去了后盾。
不仅如此,我已经将巢鸭当成一个女生来看待,实在没办法讨厌她。
从小学四年级的那一天起,从被亲吻的那个瞬间起,她就在我心中有了一个特别地位。这么想来,也许巢鸭早就预见了几年后的未来,才会对我说「喜欢」吧。
国中生的我与凡事装作事不关己的我也针对巢鸭的事情,不断进行议论。
「你的眼睛一定会变好的,只要你期望如此,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
母亲的温柔笑容让我感到郁闷。摇动遗传自母亲的深棕色头发,低头。
该治疗的眼珠子早就不在我身上了。
双亲只来探过我一次病。但是,见到我的伤势,他们却只有这么一句话:「如果相信神明,就不至于受伤了。」明明我脸部被撕裂,到现在右手还不能动,住院中体验到的恐怖与压力害我差点胃穿孔,掉发也很严重。他们所具有的感想,却只有这一句话。
今天我总算下定决心来这里,他们对此感到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
哎呀,真是巧呢,我也高兴得不得了啊。
因为,我的故事总算要开始了。
母亲欢欣地拉着我,搭电梯走上最上层。如同俗话所言,伟人与烟与「那个」都喜欢高处。毕竟是教主大人,不让自己表现得与众不同一点不行嘛。看得见外头景色的透明电梯不断上升。
「……呜呜。」
对于自那晚上后有了惧高症的人来说,这是个难受的景象。额头以上的部分彷彿失去了血液,脚下觉得不安定,背靠在玻璃上。想到万一靠得太用力而使玻璃破裂,倒栽葱坠楼的情况,不由得头晕目眩。我改靠在电梯门上,闭着眼睛忍耐。
接着,到达高得连楼层显示也不见了的最上层,电梯门打开,眼前是一个宽广过头、两旁有一排柱子的大厅,最深处有着两扇大量使用金色装饰、品味奇差无比的大门,一名看似祕书的大叔在门旁待机。
等待时,母亲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摇晃我肩膀,告诫我千万不得失礼。
可惜,我早就准备好来失礼的。幸亏有钱人的住宅里到处都仃能常做镜子的物品,映出自己满是伤疤的脸,凝视左眼,大幅改变眼睛颜色,与镜中的我对看。
别害怕,别害怕,别害怕。
唱诵三次,将恐惧纳为己物。自我催眠这是控制恐惧的能力。
我就是办得到这点。欺骗自己,换上虚伪色彩。
这就是我的能力,Repaint的真正面貌。
祕书大叔打开浮夸的大门,请我们进入房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面八方有光线照射的、过度明亮的室内。
在光线聚集的中央,身上有一对比什么都更明亮的翅膀的少女对我微笑。她是神,是妖精,还是立于顶点的骗子?
是的,她就是我的敌人。
不被翅膀所震吓,我强势地走在地毯上。
别害怕,别害怕,别害怕。
坐在椅子上,把脚靠上长方形桌子,妄自尊大地后仰。
怕什么,就对神明祈祷吧。
「你好,神明,要不要跟我比划一场呢?你这混蛋。」
to be continued.
"Lizard King Ⅱ"coming so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