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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不可视光 第十四页 小鹿过河

今天是成实第一次跷课。

文化祭结束的隔天,星期二。原本应该要将一切收拾完毕,正常地继续上课,而成实也必须穿着制服去上学才是。但她现在却在朝往同学家里的路上。披上从一年级开始穿的大衣,脖子上缠着时节过早的围巾。原本成实这种打扮的用意是不想太引人注意,却没有自觉到加快脚步却差点跌倒的走路方式反而更可疑,随时可能成为辅导对象。

两天前,成实对世界的看法改变了。因为她就在眼前见到了杀人场面。

在这之前,成实即使听见有人死去的事,就算那是同学死去的消息,顶多会感到悲伤,却感觉不到恐惧。顶多抱着「社会险恶」、「这个世间真可怕啊~」等事不关己的想法。不管是什么事件,都只像发生于电视里的事情。

但现在不同了。「杀人」对她而言成了一种现实。

这个世界,这个城镇,杀人者千真万确存在。

即然如此,与她擦身而过的人也可能是杀人者。身上或许藏匿着凶器。

与之偶遇的自己也可能成为杀害对象。

她变得会恐惧这种事。原先看来正常的街景,现在就像裱框脱落,随时会掉落的绘画一般扭曲。明明是踏在坚固的地面上,步伐却生硬不自然。一次又一次被行经的商店播放着广告用的广播吓得发抖。

为了不引起擦身而过的同学们注意,深深地,以仿佛要沉入地面的感觉迈步的成实,目的地是巢鸭的家。时时取出手机确认地图,朝着与国中相反方向走去。

昨晚,成实在结束文化祭的收拾工作后,打了电话给巢鸭。接听电话的是白羊,首先被这件事吓到,刚开始的几分钟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电话另一头的白羊也察觉到她的心情,静静地等候她心情平复。

接着经过「大小姐目前外出中」等对话后,过了一段时间成实又打了一通,这次换巢鸭本人接听。

巢鸭不像成实那样紧张,与平时没两样,语气听来像是什么也没在思考。

『喂喂,我是鸭鸭。』

『啊,巢鸭同……不对,呃,鸭仔。』

『就说我是鸭鸭了呀。』

『嗯,不对,那个不重要啦……呃,我有件事想要问你。』

『什么事?』

被说不重要,巢鸭的声音透露出不满。成实慌忙地说:

『是关于石……小石龙子的事情。』

成实当着石龙子的面时都直呼「你」。但是在本人不在的地方没办法如此称呼,直接称呼他的名字又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总会加个「小」。

跟把狗叫做「小狗狗」的感觉很像。

『石龙子同学怎么了?』

『鸭仔你……啊,原来不在你那里吗?……唔唔,这样就很难说明了。』

巢鸭保持沉默。总觉得她正在电话另一头露出微笑。

『啊~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说明才好,说来话长。』

『很长吗?那好麻烦,我不听了。』

『唔啊,多…多么典型的大小姐型角色啊,鸭仔。』

『嗯~……不然明天你来我家吧。我早上会在家,在那之前先把你想讲的事情整理一下。』

『咦?可是……明天,要上学……』

『再~见~』

巢鸭单方面结束话题,挂上。成实一时愣在原地,忘了把话筒挂回去。

虽然巢鸭要成实去她家,但这有问题。首先成实不知道巢鸭家的地址。再来就是要去见巢鸭就表示得跟她身边的白羊直接碰面。

这件事很恐怖,但继续维持这种不透明的状况也很恐怖。成实不知道仓科康一的死讯,因此还以为自己仍然被人追捕,一个人待在家里很可怕。在确认过整屋子的门窗都锁好后躲在屋里的模样,跟五十川石龙子可说无甚差异。结果还是一夜没睡,成实的眼珠子布满血丝。

看着镜子,心想:「跟他简直一个样嘛。」不由得笑了。

但石龙子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想开始什么?

总觉得巢鸭应该知道,但她是否肯老实回答就很难说了。

「……这里简直不像日本嘛。」

抵达巢鸭家的成实靠在大门上,半露苦笑地说出感想。巢鸭宅邸的豪华程度远超乎成实猜想,是一栋西欧建筑样式的庄严建筑。跟只在照片中见过的宫殿几乎没两样。庭院甚至比市立球场更宽广。虽然只看到宅邸正面,已像是来到异世界。

园丁正在用机器修剪草皮,轰轰响很吓人。连镇上地图都有特别注明「巢鸭宅邸」果然不是盖的。巨大的白色大门敞开,穿过时不由得缩着脖子小声说了句「打扰了……」才敢进入。园丁见到静不下心、左摇右晃走路的成实,走了过来。仅是被人接近就令成实心生胆怯。正值壮年的园丁停下机器,看了看成实的脸。

「请问你来这里有事吗?」

「那…那够(个)…那个,我…我叫鹿川成实。是巢鸭……大小姐的朋友。」

怎样也想不出她的名字叫什么,只好称呼她大小姐。

「好,请你等下。」

园丁回宅邸确认。成实被留在广大庭院的角落,心中不安。大腿内侧彼此磨蹭,用力抱住书包。望着整理周到的绿油油草皮随风摇曳的情景,心中的浑浊也逐渐变得清朗。

其实种种疑问也可以去询问前天认识的女性——蛞蝓。昨晚好几次想跑去她的公寓。而且她认识姊姊,更引起成实的兴趣。但蛞蝓千真万确是个杀人者。

更何况成实现在也已经无法一个人走夜路了。就连白天也不想外出的程度。

过了不久,一名穿着浴衣的女性与园丁一起从宅邸里现身。一见到那名女性,成实马上整个背打直。是白羊。园丁中途低头致意,逃似地离开白羊身边,回到工作岗位。白羊不在乎园丁,一直线来到成实面前。

「早安。」

表情与声音都很清爽。在这个季节甚至让人感觉到冰冷。

「早…早啊。」

成实僵硬地想起举起手回应,却不上不下地停在半空。白羊邀请她进宅邸里。宛如被警察带走的罪犯,成实弯腰驼背地走进宅邸之中。

在称为玄关貌似过于宽阔的门后空间并不存在着脱鞋的地方。

「大小姐……嗯——我想,她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了。」

白羊斟酌用词地说完,接着说:「请在此稍候。」请成实坐在红色沙发上。成实缩着脖子,整个人卷成一团坐在入口旁的红色沙发上,书包放在旁边。

孤零零地摆在空旷空间的沙发给人一种不协调感。瞥了一眼缩在沙发角落的成实,白羊将耳机取下。由于一直戴在头上,耳朵侧上有点发红。

「要喝点什么吗?像是茶水、果汁或者牛奶,我都可以为你准备。」

「啊,不必不必,别…别客气啦……啦啦……」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

说完,白羊离开现场。或许是针对成实胆怯态度的发言。不管是沉稳的态度或电话里的应对,都可以看出她是一位很体贴的人。

至少,貌似比巢鸭更容易沟通。

「她应该人很好吧……但是……」

踢断男人下巴,将之拖走的模样印象太深刻,难以磨灭。而且一想到当时白羊所做的「那件事」,到现在还是会感到头晕。

自从公寓的事件以来,成实一直没有办法摆脱内心中有某种东西残留的感觉。率先联想到的是石龙子所说的「超能力」。一旦意识起来,虽细小得如远处有水滴滴下,但似乎觉得一直能听见别人的说话声。这种感觉跟过去曾有过的感受类似,不知为何现在又重新回来,这更使得成实不安。

落单的成实担忧的观察巢鸭的府邸。

不只宽广,装潢也跟西洋的宫殿一样,大厅中心铺上十字状的厚重地毯,麦芽糖色的地板打磨得光可鉴人,中央通往二楼的楼梯装饰着金环与雕像。天花板上挂着无数的水晶灯,多到成实不禁喃喃说出:「究竟有几个啊……」盛大地衬托着天花板上的贵妇人画像。窗户是彩色镶嵌玻璃,两侧矗立起白垩柱子。对成实而言,这里一点也不像是个「家」。

楼梯前摆了一个巨大的笼子。成实探视内部,想知道养了什么。笼子非常大,配上成实对有钱人的印象,猜测是老虎或熊吧。但是里面空无一物,也许是放养?但看了四周,也没有类似的动物影子。

缩回伸长的脖子,成实重新坐正。早点结束和巢鸭的对话就能去学校。但自己还有心情上学吗?不禁垂下眼帘。学校的人数太多、太密集了。

换做是石龙子,也绝对不会去学校的吧。他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啊?

成实仰头看天花板的绘画,后悔地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切都是姊姊不好。」

将一切恨意抛向好几年没见过面的姊姊。

过了不久,巢鸭走下楼梯。正确而言,是被带下来的。

本人仍半梦半醒,在白羊引导下移动。头部夸张地摇动,最后差点跌落楼梯,被白羊背着下楼。

等到白羊让巢鸭用自己的脚站好,整理完凌乱的睡衣后,说:

「久等了。大小姐,您的朋友在这里喔。」

白羊扭动巢鸭的脖子,让她朝向成实的方向。此时巢鸭的眼才总算望着成实。

成实紧张地耸着肩,但巢鸭的视线焦点却没有对准她。

「呀呵~」

巢鸭边揉眼睛边打招呼。不管对方是谁都一样的招呼方式,态度明显表现出她根本没意识到成实。

相对于此,成实也「呀…呀呵~」僵硬地回应。

在旁望着两人的应酬,白羊抓着巢鸭的头,让她点头致意。

蛞蝓一大早心情就很糟。坐在床上,眉间挤出深深的皱纹。

昨晚的动摇已经恢复平静,现在的蛞蝓与平时没有两样。因此更对昨晚被人看见自己的弱点一事厌恶得不得了,别扭地把头转向一旁。

「麻衣小姐,你不吃早餐吗?」

猪狩友梨乃窥探室内。蛞蝓更是扭头朝向墙壁,不理不睬。猪狩友梨乃觉得蛞蝓孩子气的反抗很有趣,笑盈盈地接近她。

接着不由分说地硬是拉着蛞蝓的左手起身。蛞蝓虽想抵抗,因为体重压倒性轻得多,就这样被拖到客厅,坐上椅子。

桌上有猪狩友梨乃早上去超市买来的饭团。蛞蝓拿了其中一个。只靠左手不方便拆包装,所以最近很少吃这类饭团或三明治。蛞蝓默默地想拆开包装时,猪狩友梨乃从旁将之拿走。

「不必麻烦,我自己来。」但无视于蛞蝓的主张,猪狩友梨乃仍旧替她拆下包装,包上海苔,说:「好了,请享用吧。」还给蛞蝓。蛞蝓收下,「谢谢。」不带感情地道谢。啃着饭团的尖端,瞥了一眼昨天整理好的行李。

说是搬家,其实也只是想尽早离开这栋公寓,暂时预定先住在旅馆。只有这间房的家具整个消失不见的话会招人质疑,所以只最小限度地带走了必要的行李。至于金钱方面,在物色完公寓所有房间后搜出不少现金,足供暂时撑一段时间。虽说如此,将来还是很令人不安。

「如果能参加以人为对象的赌博,我大多都能赢喔。」

猪狩友梨乃擅自跟蛞蝓的心思对话。口中咀嚼的米饭变得苦涩。

「别这样,顶多会引来更多鸟事罢了。」

「哇,你是在替我担心吗?」

「并没有。」

蛞蝓心想:「我只是讨厌又被牵连罢了。」猪狩友梨乃不知为何像是见到令人莞尔的情景,噗哧地笑了。与蛞蝓相对照地变得心情很好。

蛞蝓预定暂住的旅馆位于巢鸭所在的城镇。新住处也打算在那寻找。为了更接近一步人生目的与宿愿,蛞蝓决定不怕危险,更接近那座小镇一步。昨天被通知这个决定时,猪狩友梨乃表情明显变的有些微妙。也许很讨厌留在老家附近吧。

『讨厌就别来。』

『坏心眼。』

面对猪狩友梨乃的简短回答,蛞蝓心想:「我才不想被你说这句话呢。」

迅速结束早餐,刷完牙,早早拎起包包赶着出门的蛞蝓被悠哉绑着头发的猪狩友梨乃出声叫住:

「这么早出发,也没办法去旅馆办checkin唷。」

「……啊,对喔」

蛞蝓放下包包,完全忘了这件事,不好意思地当场坐了下来。

「有可疑人物靠近我会通知,你先稍微休息一下吧。」

猪狩友梨乃来到蛞蝓身边,得意忘形地想摸她的头,被蛞蝓拨开。猪狩友梨乃说:「真冷淡。」走到盥洗室的镜子前面。

蛞蝓解开刘海上的发夹,整个人俯身向前。抱着竖起的单膝蹲坐,回想昨晚的事件。蛞蝓觉得昨晚大大地出丑了,有必要解释一番。

昨晚的事是……

「自然而然变得那样了。」

「我知道。」

由墙壁背后传来回应。在蛞蝓接着说下去前,被猪狩友梨乃抢先发言了。蛞蝓下巴放在膝盖上面,想:「多话的家伙。」

「跟麻衣小姐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有一件事我觉得很了不起。」

「才一件?」

蛞蝓自我解嘲地笑了,当然不是出自真心。

连一件也没有——这才是蛞蝓的真心话。

「你从来不会想,为什么是自己碰上这种事。」

绑好头发的猪狩友梨乃回来。

「有些人会在表面上装出毫无在意的模样,但连心中也不这么想的人真的很了不起。」

「……因为责任本来就只存在于自己的内在啊。」

蛞蝓认为,就算原因来自外在,对外追究责任是不对的。不管何种困境,不管多么绝望,都只能自己处理,对外抱怨没有任何意义。自己的事情自己负责,这对蛞蝓而言天经地义。所以自己的一切现况,都视为自我责任接受。在这种思维下,绝不停止对造成原因者的愤怒。

话又说回来,蛞蝓是名杀人者。她的行动夺走了他人的性命。能活到现在运气已经算很不错了。脑中浮现死去熟人的面孔,蛞蝓想起了其中一名经常挂在嘴边的论调:「我是为了获得幸福才做坏事。」

戴着遮住原本头发的假发,配上鲜红色的眼珠子,这副模样连我自己也觉得很怪。

简直是一脚踏入了漫画世界里了。其实不只外在,连内在也想伴随,干脆两只脚一起沉沦进去,但另一只脚还在抗拒。也许它担心会得香港脚吧。

替右眼的绷带换新,并调换位置。有特定角度和绑法看起来比较好看。

我已经完全习惯了早上洗脸时顺便绑绷带的行为,对于右眼不存在的事情,也逐渐不再感到不协调,甚至稍一不小心就会忘记。夺走我的眼睛的人是翠鸟,之后也跟他碰过好几次面,从来没对他吐露过怨言。事实上也的确没有恨意。

一方面是因为就算想报复也打不赢,所以我放弃了。虽然丢脸,却是事实。此外还有其他理由。因为我知道那是他的工作。拥有那么方便的眼睛与超能力的他,不会想要我的眼珠子。

那么,对翠鸟下令夺走我的眼珠的人物又是……

「……怎么想都是S小姐啊。」

此时我才发现,诸如巢鸭(Sugamo)、白鹭(Shirazaki)、白羊(Shiroyagi)、鹿川(Shikagawa),我认识的人名字很多都是以S开头。

我怀疑谁姑且卖个关子,说不定出人意料地是白羊小姐哩。呃,不可能。

「『教祖大人』,准备好了吗?」

从厕所门口探头的男人态度轻浮地问我。回答:「马上就去——」后,我轻拍脸颊。

我自早上就来中性之友会的本部,亦即我跟海龟产太郎被关进笼子里的那栋大楼。只不过这次我是搭上接送的车子,凭着自我的意志来到这里。

我现在在七楼的男厕里整理仪容。因照明过亮,令嘴边一带感觉燥热的干净厕所里没有其他所用者。这也难怪。听说几乎所有干部和成员都死了。这是那天我们逃出不到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情。

据说所有人都是耳孔流血而死。耳孔出血……声音……音波……我心中立刻浮现某名人物,如果她就是正确答案,巢鸭的地位究竟有多么稳固啊!

就这样,我在两个小时前从开车来我家拜访的男人口中得知,即使强占这个宗教团体也没多大甜头可尝。他的肤色黝黑,是个脸和肚子一样臃肿、长得很福相的中年男子,听说是仓科康一的秘书。

『我是仓科康一先生的……算是秘书吧。事务部分向来由我处理。现在仓科康一死了,我接下来只能倚靠你了。不用说,你当然会当教祖大人的吧?总不会说得天花乱坠却想逃跑吧?』

『当然。只不过你怎么这么快就倒戈啊?』

『因为我觉得你似乎是个有趣的人。不敢说我不会看走眼,但我从你身上感觉到与白鹭崛起时的相同气氛。是的,是一种异常可疑的印象。就算你没办法发展成跟她一样大规模,好歹能维持不错声势,让我过过好日子吧。我有这种预感与期待。』

总之,他夸了我一番后,就带我来本部。听说已经有些信徒来到本部等候我光临。在这当中应该也有想听究竟那场骚动是怎么回事的人。所信仰的对象突然从讲台上痛苦打滚,身旁却有打乱演讲的年轻人登场,造成混乱是一定的。该如何让混乱终结,让他们转而信仰我,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战斗。

身旁有个超能力者帮忙演出奇迹比较方便,但海龟今天有章鱼烧店的工作,所以回绝我了。我想她也多半不想再次接近危险吧,我无法强迫她。

更何况这种程度的难关如果无法以我个人之力闯过,今后想继续搞下去也很困难。只能靠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来应付。我拍了拍三次侧腹,默念:「别害怕,别害怕,别害怕。」

大人其实比小孩子想象的更愚昧。

这种事,看看我父母的模样不就知道了?

「……好。」

离开洗手台,走向走廊。秘书在厕所入口靠墙站着,看到我的模样,首先发出的感想是「唔哇~」表情和语气就任凭想象吧。

「你的眼睛变成鲜红色了耶,应该不是用变色片吧?」

「当然不是。要不然,你挑个颜色,我现在马上变化如何?」

我催促他挑个色彩。秘书犹豫了一下,最后选了「粉红色」。漫画中某些角色有着粉红色头发,但拥有粉红色眼睛的应该很少。心中想着这些事的我回应他的要求,眯上眼,手靠在眼皮上。默数两秒,去掉两层遮蔽,解放左眼。这次秘书的反应是「唔恶……」或许是很不习惯,俨然比想象更恶心。

「看起来就像能发射心形粉红光束啊。」

「真能发射就好了。」

我将眼睛调回茶色。亲眼见到切换的瞬间,秘书露出佩服的表情。但又接着说:

「但是,也『仅只如此』吧?」

「嗯。」

在车中已对秘书说明过我的能力。我不知道这个自称秘书的男人是否值得信任,但不对他开诚布公便遑论合作。而且他对我的异能的感想是:「至少比彻底无能的仓科康一好」,表示相当满意。他的性格似乎很率直。

嘲弄现在的我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任谁都好,能借助的帮忙就想借助。

我特别喜欢的是秘书的眉毛,或许没修整,混杂着好几根特别长的眉毛,就像是龙须一般。老实说很想拔拔看看。等事情告一段落后再求他吧。

「有多少人到场?啊,我是指抗议者以外。」

边由逃生梯登上楼,我问秘书。

「大约有十二个,在依然信仰仓科康一的信徒眼里看来,你毋宁是个憎恨的对象。在那场演讲中能吸引到这么多人数,已算是相当顺利。」

「这么说来也是。真希望早点有护卫啊。虽然目前没钱雇佣,也不知该雇谁。」

对我有兴趣,想听听我的主张的人有十二个。白鹭一开始也只有这么少的信徒吗?她最初能倚靠的,恐怕也只有自己的光之翼。

那家伙办得到的事情,我也……不,问题不在这里。

不管办不办得到,我都必须达成。

「就算今天能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过关,你今后有什么更有效的手段吗?」

「说有也是有的,只不过得靠你。」

「咦?我?」他那犹如黑饴的小黑眼珠眨个不停,被肥胖脸颊遮蔽的眼睛小归小,看起来还挺和善的。比起变色龙脸的仓科康一给人的印象好多了。

「有件事想请你调查,待会儿再跟你仔细说明。」

现在我脑中只有第一次演讲的事情。啊不,不是演讲,算是讲道说法吧。今后我必须创造出能受到大人们信仰、尊敬的人格。要让第三的人格在内部形成。像这样一一创造出面具之后,恐怕会开始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但也无须烦恼,因为每个都是自己的选择。

登上楼梯,赶往九楼的大厅。众人集聚之处是仓科康一召开紧急集会时使用的场所,秘书对我如此说明。所以说这些纯粹的信徒才特地来到这栋大楼吗?这里和白鹭的本部不同,位于乡下地方的深山里耶。

「………………………………」

「咦,怎么了?」

「不,我只是在想,这些人的孩子们或许正饿着肚子吧。」

听了我的回答,秘书更感到疑惑了。并不意外。

登上九楼,秘书为了推开大厅的大门。大厅里如秘书所说的,已有十二个大人等候我的到来。他们坐在准备好的两张长板凳上,视线一齐朝向我。

规规矩矩地空下一个间隔,每六人坐上一张板凳,形成两列。

首先的感想是很像学校的家长会。接着我注意到一般人在等候时总免不了闲聊,这里却没有人开口。感觉就像是怕引起涟漪,不敢把脸露出水面,只好坐在湖底缩着身子一般。不愧是训练有素啊,不由得感到佩服。这群大人们恐怕也参加过集训或是强化训练之类的活动吧。

「各位好,感谢各位今日为我而来。」

意识到给人的观感,我露出笑脸,走向大人们的正面。大厅跟公司的会议室一样呈狭长型,没有特别设置讲台,亦设有白板,更像是会议室了。我踩在铺了灰色地毯的地上,独自站立。

秘书则是留在设置于房间角落的白色内线用电话旁待命。

他知道没人注意他,便一脸贼笑地望着我,或许是想看我有什么本事。

我轻轻地深呼吸,努力不让笑脸停止。

好,开始吧。要开始了。

「首先我想问,各位之中有哪几位来参加过演讲会呢?」

全体一齐举手。这还不打紧,问题是大人不是通常都会有点害羞地要举不举吗?但这群人却像是同步连线了似地,全都笔直地举起右手。

「既然如此,各位想必早已认识我,但还是容我自我介绍一下吧,我的名字是五十川石龙子。」

石龙子,这个名字吸引了部分大人的注意。与白鹭不同,并不给人高洁的印象。早知道就该掰个假名,我痛恨自己昨天思虑太浅薄。

「这是父母赐给我的名字……是的,我也有双亲。就连全能的主在刚出生时也不是神啊。但是我必须先声明的是,我并不是神。这就是证据。」

我竖起缠了绷带的食指。炫耀般地摇了摇,接着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是我做菜时不小心被菜刀切到的伤口。缠的有些夸张,真是见笑了。但各位看,我受伤了。被刀子切到手指一样会痛,当然,我若死了也无法复活。」

我听说仓科康一当教祖时并不强调能力高强,而是尽力维持与教徒等高的视线;简单说,就是平民派的教祖。既然是被这种路线吸引的大人,一开始也是用这种态度来面对才是上策。等规模扩大后再来改变路线就好。

只要能得到信仰,不管怎么改变主义或主张也没问题。

会信仰这种宗教的家伙最喜欢的,其实是为了神明牺牲奉献的「自己」。

我和善地笑着,手搭在离我最近的、头发烫得超卷的欧巴桑肩膀上。欧巴桑被我拍肩,吓了一跳。看到我的脸,肩膀又颤动了一下。但是我还是笑容可掬地凝视她,她似乎不怎么讨厌如此。

这时我不得不感谢父母给了我一张还不赖的容貌。

「这张脸的伤疤,全是我自己无德所致。但是随着丧失与痛苦,我才学会了现在的生活方式。我相信,也因为有这些伤疤,我才能与诸位相遇。」

展露特技的笑容。让松弛的嘴角上扬,泪水湿润了眼眶。知道眼泪颜色会随着眼睛变化时,有段时期拼命练习假哭,之后就成了我的特技之一。我把背数学公式的时间都拿去做这种修炼,真是疯了。

「我身上有着许多伤疤。也因此,我才能感受到你们的痛苦。」

说完,眯起眼睛,烦恼要变化什么颜色,最后还是选择了最保险的红色。

于是我猛地睁开眼,欧巴桑第三次被吓到。

「就是为此,真神才会赐予我这只眼睛。」

被双亲断定为「恶魔之眼」的这只眼展露在众人面前,我在脑中也同时搭上效果音。我天天巴望着如果这是现实该有多好,遗憾的是连升级也办不到。

不只欧巴桑,其他人也明显打直腰杆,朝向正面。也许是比昨天更近距离看见眼球的变化,引来了一场小小的骚动。虽然规模远比起白鹭的光之翼来得小,也更不起眼。但他们似乎也理解了这的确属于超常现象之一。

我转头,坐上秘书不知何时准备好的椅子。椅子太硬,屁股坐得很痛。

寒暄时间结束,接着是提问时间。

「各位若有任何疑问,请尽管开口,我很乐意为大家解答。」

我考虑过坐姿,最后决定不翘二郎腿,改成正确坐姿。没有人突然会过来抓这么可疑的我。毕竟是对我有兴趣才来的家伙嘛。

「我有问题。」一名大人举手站立。是坐在后列的欧巴桑。明明年纪不小了,却穿了一件短裙展露大腿,皮肤白皙,对这点似乎很满意。

欧巴桑自我介绍后,在我说「请说」前便迫不及待地发问。

「你跟仓科康一先生是什么关系?或者该说,你们之间是否有关系?」

很合理的问题。但是我总不能谁说被他绑架又被整得死去活来吧?

仓科康一的遗体没被发现。多半……不,应该说,肯定被杀死了,但对一般人来说,并没有人握有他死亡的确切证据。既然如此,最好还是别提到他的生死比较好。

「对他判罪,是我被赋予的使命。我也很在意他在那之后,是否能自我反省过。但是,由他手指弯曲程度就知道……他的罪孽并不轻。想必很痛苦吧。」

留下一滴眼泪,表现出悲天悯人的模样。红色泪水很有冲击性,众人的视线集中于其上。

为了回避这个话题,我转移到指头扭曲的现象上。

「有人有勇气触碰我吗?若有人勇气可嘉,想看自己的罪恶以肉体损伤的形式显现的话,敬请上来吧。」

真的有人敢碰我,我反而伤脑筋。「你的心灵清净,所以平安没事」这句话得在有人当场手指折断才具有效果。不先表现一下反而只会引人怀疑。

幸好没有人想出面,顶多彼此互看,没人敢站出来。昨天仓科康一露出相当痛苦的表情,在众人心中烙印深刻印象,所以没人敢赌注。现在竟然会靠他撑过危机,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不可思议。

「如果没有,就换下一个问题吧。还有人有问题吗?」

万一拖太久,有人想不开跳出来就麻烦了,以不被感觉焦急的速度移往下个问题。于是又有个人举手了,一样是个欧巴桑。

正确说来在场十二名都没有男性。想靠平民派的视线获得信徒,果然主妇阶层是最理想的目标吗?很多老公瞧不起专职主妇的工作内容,在我的双亲仍然正常的时候,记得老爸也对老妈说过好几次:「你整天在家真轻松,真好命啊。」

这类不被认同的部分造成忧郁的主妇大有人在。是的,譬如我眼前的这群人。

「你的眼究竟是怎么回事?」

欧巴桑问我。我正经八百地问答:

「这是被赋予了神之睿智的真实之眼。」

维持满面笑容说完这句话难度以外地很高。多亏了日常生活中的训练啊。

「如同白鹭被赋予了神之翼,我也有相对应的『责任』。」

干脆趁此时说话能打动人心的话吧。我从椅子上站起。

暗自提醒自己别去抚摸坐的很痛的屁股,我又露出微笑。

「我无法拯救所有人。在这只眼睛见不到的地方,我所不认识的人要做我所不知情的事时,我是无能为力的。但是即便是如此无力的我,也会拼命拯救如各位这般为了我而来的人们。我相信,这就是神赐予我这只眼睛的意义。」

就像故事中的主角。主角为了宛城自己被赋予的责任而行动,他虽能拯救许多人,但如果是故事描述外的某处发生不幸,就算是主角也无从阻止。即使是近乎神的存在,也无法插手自己故事外的事情。

换做是人,换做是现实,就更不可能达成了。

「在场的各位是初始者,是适合掌握一切开始的人啊。」

人们总期望自己是「特别」的,而我现在就是让她们主动成为特别者。

为了把我拱上特别的地位。

仔细端详了所有人的脸后,我伸出右手,既像是对她们招手,亦像是在呼唤她们。

「从今天起,让我们一起拯救世界与我们自己吧。」

之后巢鸭又在沙发上躺平,直接睡着了。白羊拉了好几次脸颊,拍了好几次屁股,也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

「对不起,因为昨天大小姐玩电玩游戏玩得太晚。」白羊替巢鸭辩解。成实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含糊地点点头。看着懒散躺在沙发上的巢鸭,坐在旁边静静等候。这段期间成实一直注意着时间,原本不想去学校的她变得在乎起上学时间了。

等到又过了二、三小时,巢鸭才总算醒来了。成实在这段期间,一直坐在同一个位置上动也不动地等候,连她也差点打起瞌睡。巢鸭伸懒腰的声音唤回了她恍惚的意识。然而开始胎动的那个也失去觉醒的机会,再次沉入心灵底层,但成实自己并没发现。

「嗯~咿~咿~咿~咿~」

巢鸭扭动上半身跳舞,这时白羊走了过来,站在巢鸭身旁待命。巢鸭伸完懒腰,又接着扭动腰部,骨头吱吱嗄嗄响,接着,她才总算转头朝向成实。

「咦,是Narupi耶,你已经来了?」

「是『已经』过十点了,大小姐。」

白羊姑语带讽刺,但对巢鸭一点效果也没有,只嘟嚷了句「是喔……」揉揉眼睛。「你来这里有事吗?啊,你有话对我说嘛?有事要说……可以边吃饭边说吗?」

巢鸭隔着睡衣捏肚子问成实。成实还没有回答前,她先抬头望白羊。

「白羊,我要吃饭。」

「马上就准备好。」

白羊平淡的回答。巢鸭跳过沙发的靠背,站上地板,朝餐桌方向走去。似乎没打算等候成实回答。

「成实小姐,要不要一起用餐呢?虽然距离中餐还太早。」

「咦?啊,不…不用啦~不用客气,我在这里等就好……」只不过五分钟后,明明婉拒了的成实不知为何却缩着身体坐在餐桌椅上」

餐桌的尺寸极惊人,说能容纳整座教室也不意外,但这么宽广的餐桌上却空荡荡的,只在眼前摆了几盘小碟子。

巢鸭用手撕开烘烤过的丹麦面包送进嘴里。成实没动面包,而是小口小口喝着番茄汁,只觉得紧张得胃部缩成一团。

现在的成实与去探望石龙子时缠着巢鸭请吃钣的自己判若两人,坐在对面吃着面包的巢鸭依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跟前几天一起吃章鱼烧的时候一模一样,从表情完全看不出是美味或难吃。

仿佛对果汁或面包的味道毫不感兴趣似地。

「说吧,你想跟我说什么?」

用叉子插起沙拉的莴苣,巢鸭看着成实。成实缩着脖子,举目望着巢鸭,缓缓地道出话题:

「是关于……小石子的事。」

「嗯,石龙子同学怎么了?」咬了一口莴苣,发出沙沙的清脆声响。

「昨天,他突然做出很奇怪的事情。」「石龙子同学一向都很奇怪啊。」

对于巢鸭率直的石龙子评论,「呃,是没错,但是……」成实搔搔脸颊。在旁边守望两人的白羊对巢鸭耳语。巢鸭漠不关心地听着,「嗯嗯嗯嗯。」连点了好几次头。等白羊的脸一移开,立刻对成实开口:

「不然我们去问石龙子同学吧,问他为什么要戴奇怪的假发。」「咦,重点是哪个吗?」成实表示困惑。但从巢鸭的回答看来,相信白羊对她说明了昨天的事。瞥了眼白羊,她对成实轻点个头。一方面觉得受她帮忙了,但一想她昨天也在现场,成实的陪笑表情又僵硬起来。深切感到不管有多么危险,只要看不见,就无从应对。但是这样同时也感觉不恐怖。

「假发是还好,但那件服装真的很怪异啊。毎次看到都觉得很好笑。」「是…是这样吗……?」

成实对那套服装有着复杂心情。暑假时曾她碰到过身穿那种白袍子与白色假发的少年。当时只不假思索的认为那是某种角色扮演,但如今石龙子却以那种打扮登上讲台,也许他与那名少年有过接触了。

「知道石龙子同学在哪儿吗?正在那栋大楼里?」

「请稍等。」

白羊快步离开房间。巢鸭目送她的背影,开始加速把沙拉送进嘴里。成实也受到影响,跟着吃沙拉,食不知味地囫囵吞下。

巢鸭用餐完毕,跟在白羊背后离开房间。成实也留下完全没动过的面包,慌忙追赶两人。来到房间外,白羊站在大厅中央的楼梯旁等候。赤脚的巢鸭跶跶跶地跑向她,白羊又对她耳语。

「喔……那应该可以步行到达。」

「但是这样好吗?我没办法随身保护您喔。」

今天白羊接到巢鸭父亲的命令,要陪同他出门。通常这种情况,巢鸭父亲总会要求巢鸭尽量别外出,但巢鸭本人却满不在乎地说「别担心」。

「我会替你跟爸爸保密。」

为什么变成好像做坏事的是我——白羊皱起眉头,但随即又转念一想:「算了,这样也好。」

反正巢鸭死了的话,就换别的雇主。更何况白羊也无法想像这名少女被人杀死的样子。该担心的反而是……看了一眼巢鸭隔壁的少女.

她的眼神浮现怜悯。虽然跟她无关,白羊并没有幸灾乐祸的兴趣。

巢鸭说了声「我去换便服,等我」后就往房间去了。确认她已经离去后,白羊对成实开口。考虑到成实会害怕,保持距离,略提高声量地说:

「就当我鸡婆吧,我想提醒你一件事。」

「嗯…嗯嗯?」

成实生硬地回答。白羊犹豫了一下,思考该如何道出,接着说出:

「如果碰到白色少年,试着跟他讲通或许会放你一马;但是如果碰上的是白色女子,不要犹豫,我劝你立刻逃跑比较好。」

「……嗄?」

白色少年与白色女子。突然提起这种简直像是从鬼故事中冒出的人物,成实也不知该如何防范什么。虽猜得到白色少年是谁,成实实在不认为自己跟他有机会碰面。

白羊似乎也这么想,一副「真难描述」的表情。

「希望你一辈子都不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白羊故作神秘地避开具体描述的忠告,如果是过去的成实,或许会嘲笑她跟石龙子一样爱装模作样吧。但现在却为她带来恐怖的涟漪。

感受到这名毫不犹豫踩碎他人喉咙的浴衣女性与那名白色少年有着相同部份,两者有如深渊般的不寒而栗感,令成实不禁抱起自己的手。

蛞蝓说了声「走吧。」站起身的时候,时针刚指着十点过后。要去旅馆依然太早,但蛞蝓已再也不想留在房间里。

「简直想旅行前坐立不安的孩子啊。」

猪狩友梨乃取笑蛞蝓。蛞蝓反驳:

「我看你更静不下心来耶。」

「难得交到新朋友,很高兴啊。」

「是吗?恭喜你啊。」

连否定也嫌麻烦的蛞蝓随口应和,拎起装入行李的包包。猪狩友梨乃也放下阅读的书本,提起包包。猪狩友梨乃的行李不管包包本身或内容物都是从公寓搜刮来的。她的所有家当都被烧掉了,什么也不留。

两人离开房间,来到电梯前等候,蛞蝓打电话给附近的计程车行,叫了两台计程车,指定其他公寓。

「咦,为什么要分开搭车。」

一旁听者电话的猪狩友梨乃歪头表示疑问。猪狩友梨乃当然没必要特地发问,却故意问了,她只是想让蛞蝓自己说出口而已。

蛞蝓也知道她的目的,故意忽视她的问题,直接走进电梯。猪狩友梨乃在一旁笑嘻嘻地等着她回应。蛞蝓故意不看她,笔直地瞪着电梯门。

等电梯一抵达一楼,一直噤口不言的猪狩友梨乃按耐不住开口了:

「我说啊~一直微笑着也累,希望你早点回答啊。」

——谁管你累不累啊。

「跟你在一起很烦。」

「喔~因为跟麻衣小姐在一起可能会有危险,为了我着想才这么做吗?」

「是吗?原来如此。」

蛞蝓快步向前。踏在无人公寓地面的清脆脚步声传到了天花板上。

当然不可能在这个公寓里叫计程车。两人离开门口,走到附近的公寓。

外头风有点冷,但洒满宜人阳光。逐渐接近冬季的天空里任留着秋日余韵,青空色彩渐淡、渐高。鳞片状的云层散布在高空中,太阳时不时隐藏在云背后,遮蔽了光线。

带上从其他房间借来的太阳眼镜,蛞蝓抬头看天空。透过椭圆形薄镜片看太阳,令她想起了孩提时代。蛞蝓跟与其他同年代的女生不同,喜欢出外玩耍。某次夏天还因为太阳晒太多,脱了两次皮。蛞蝓在阳光中见到了那次情景。

太阳平等地照耀在过去的少女与现在的杀人者身上。

来到附近公寓前面,走道路旁等候计程车。两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各自站着,朝向道路左右方。

「成实应该现在在学校了。学生真好,好羡慕啊。」

猪狩友梨乃恐怕不说点什么就静不下心来。蛞蝓对这个感到很受不了。

「麻衣小姐以前参加过什么社团?」

「不知道,我记不得了。」

在蛞蝓一如往常的冷漠之中,潜藏着不同的反应。平常总是自然地敷衍,现在似乎隐藏着缩起身子的硬度。像是一道强烈拒绝碰触的墙壁。

「你似乎很讨厌谈过去的事。」

「……我讨厌我自己。」

蛞蝓明确说出口,猪狩友梨乃也不再多谈。

过了五分多钟,计程车来了。两台计程车纵向并列停下。同时呼叫两台公司的车子,等候人数弱很多也就罢了,结果却只有两个人。多半会被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我可以搭前面那辆吗?」

「随你高兴。」

猪狩友梨乃准备弯下腰,坐进后座时,中途回过头来。

「『蛞蝓』小姐,我有句话想告诉你。」

「什么?」听到她故意用这个名字称呼,蛞蝓难言惊讶地催促她说下去。

猪狩友梨乃对司机说声抱歉,接着说了较长的话。

「你或许很讨厌我……但我觉得,能遇到你真的很高兴。即使过去发生很多讨厌的事,我仍然如此认为。」

「………………………………………………喔,是吗。」

花了很长时间,蛞蝓显示的反应只有这么多。她无视猪狩友梨乃的苦笑,搭上后面的计程车。告知目的地的旅馆名称后,身体深陷地坐进后座后,蛞蝓叹口气。取下太阳眼镜,回想猪狩友梨乃的意见,心想:「的确如此。」如果没有失去左手,她恐怕没有机会跟猪狩友梨乃邂逅吧。

但是蛞蝓的恨意与痛苦并没有柔和到能老实接受这份奇妙的缘分。

行驶到一半,被其他车插队后又被红绿灯拦住,前面的计程车先走一步离开了。反正目的地都一样,没必要紧张;就算目的地不同也没必要追上。

她们两人本来就没有明确理由共同行动。

平时经过这条道路都是搭公车,如今改搭计程车又有不同感触。仅因看风景的高度不同,所见的事物也有所差异。仿佛走在自己不认识的城镇之中,百看不厌。蛞蝓安抚自己因被人追杀而感到焦躁的心境,努力使心情冷静下来。

行驶了二十分钟左右,由道路上的蓝色路牌得知已进入巢鸭住的城镇。见到风景变得繁荣起来,蛞蝓心想再过不久就要抵达旅馆。在通过红绿灯的上班族前面时,蛞蝓与一名人物视线相对了。

一名身穿作务农的老人脸上浮现不合年龄的挑衅微笑,直勾勾地瞪着蛞蝓。

接着……

车子毫无预警地转弯,蛞蝓侧头部撞上车窗。还没来得及对司机抱怨,就听到驾驶座传来哀号。蛞蝓手靠在副驾驶座上探视。

司机的食指彷佛要贴上手背般夸张地反翘起来。

就像纸受风吹翻起一样,手指毫无阻力地弯折了,见到手指有如云霄飞车丑陋扭曲的景象,蛞蝓不由地战栗。

食指。

她下意识脱出说出那个名字。

「蚯蚓……」

不只车内,连路上的行人也像是受到感染似地发出哀号。失控的计程车横冲直撞,撞到行人,碾过,拖着走。最后,疯狂计程车抵达之处是……

计程车猛然撞上大楼的一角的瞬间,火花在蛞蝓的视野中闪逝而过。

「哎呀,避免说得很具体这点你可真是高明啊。」

带我到最上层的仓科室(暂称)后,秘书赞美我的三寸不烂之舌,一边贼笑,不时还捧腹大笑,但我说的内容他似乎也有认真听进去。

「当然,把真话讲出来就完了,特别是关于这只眼睛的能力。」只消一句「能改变颜色」就道尽的眼睛根本吸引不了人,我坐上仓科用过的扶手椅。房间内有豪华黑檀桌,还有接待用的沙发。背后则装饰着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奖杯,跟我刻板印象中社长室可说一摸一样。

「以第一次的表现说来,你倒是挺熟练的,有特别练习过吗?」「不,没有。我只是参考了一下而已……参考某个讨厌鬼。」如果说这是经验,倒也算是吧。即便那记我想唾弃的恶梦。

对十二名大人演说完毕后,本日先行解散。我想她们还无法完全相信我,但反正本来就是些意志力薄弱的家伙。若非如此也不会执着于于这骗人的宗教。只要借用超能力者的力量表演一、二个奇迹,她们应该就会对我跪拜有加了。「对了,刚刚你说有件事要拜托我?」

懒散坐在沙发上的秘书朝着我说。我对他凸出的肚子苦笑,回答:

「我希望你去寻找人类始祖的子孙。」

「始祖?」秘书歪着头,但立刻懂了我的意思,「喔喔,喔喔。」连番点头。

「就是那个嘛?二千七百年前的……」

「对。我不知道始祖的直系子孙现今是否仍然存在,但你不觉得以这个当作号召来拉拢信徒在适合不过了?拥立始祖的子孙,大肆主张其血统的尊贵性应该能获得不少信仰吧?」人们最容易受到这类说词诱惑了。像是「所有一切的开始」,也就是所谓的「本家」、「始祖」、「初代」等等。不论是大人或小孩,对名牌货都缺乏抵抗力。

「就连白鹭也没有这种方式来增强信仰吧?」

「当然不会用啊,若是被那个人篡夺地位的话可就得不偿失了。」

「我想也是。但是我跟白鹭或仓科康一不同。」

我并不期望能站上顶点。我当前的目的是让白鹭的宗教团体瓦解,为了达成这点,不管其他另有多少位「王者」我都无所谓。

「只要达成目的,我愿意将这一切都让给你。」

「请容我拒绝吧,我这个人啊,一点也不想当主干,只想吸取甜美的树汁。」

秘书态度坚决地拒绝。他有明确的目标,这点我很喜欢。我也认为他是很适合这份工作的人。

既然秘书是这种人,我相信他会直率地回复我,便问了一件事。

「我只能改变眼睛颜色,你难道不认为我要当个欺诈师还不够格吗?」

「的确实有点太好高骛远了,看起来就像是随时会跌倒一般,在旁看着令人放不下心。」

我想也是。这个世界,目标与实力不符的话确实很难成功。

有些事只凭努力无法超越,也有些情况仅凭才能无法说明。

而且两者我都一点也不充足。

但我至少不是一无所有。那就是谁也不能改变的我的正义。

「总之,你拜托我的事我马上就去查。不能继续悠闲下去了,得赶紧筹措这栋大楼的维持费才行。」

钱吗,的确是很现实的问题。

「喔?有内线电话。」

室内电话响起。深深躺进沙发里的秘书像颗橡皮球一般弹了起来,扑向电话。我靠在椅子上,侧眼观望他的行动。

秘书与对方讲了几句后,遮着下方的话筒,转头向我:

「有个客人说想见你。」

「谁?」

「她自称是你的心灵之友。名字是巢鸭凉。」

「啊~……让她进来吧。跟她说直接来最上层就好。」

其实我自己想去迎接,但那副模样被其他人看到似乎也不妥当。等秘书等内线电话挂上,我请他先离开房间。

「可以请你先暂时离席吗?等结束后我会联络你。不想第一天就被人看见我的丑态。」

「嗄?呃,我不懂你的意思。」「别在意,她只是我的同学。」这么说虽不算骗人,但也全然没表达出巢鸭的本质。虽然还是摸不清楚我的意图,秘书听话离开了。接着,我趴在桌子上等候巢鸭光临。

我思考她来的目的,又过了三分钟,透过地板感觉到电梯上来的震动。自称是我的心灵之友的女人进入房间……是我不认识的人。

我左思右想,都不记得曾看过这个人。

「……谁?」

褐色短发配上华丽的黄色太阳眼镜,百褶裙上斜系着细腰带,到这边还算好。问题是夹克——或说外套更正确吧,她披着一件附兜帽的白色斗篷当外套,活像个电玩里的魔导师。显得非常格格不入。

过于轻浮,却又过于严肃。更重要的是,品味极差的太阳眼镜破坏了一切风格。

她的穿搭品味真的糟透了。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巢鸭。巢鸭的衣服裸露部分会更多。

这位大姊到底是谁啊?我一开始想到的是仓科康一的女儿。但是看到她嘴角拼命忍着笑意,我直觉应该不是。等她张开下流的嘴,发出声音的瞬间,我总算知道这女人是谁。

「嗨~废渣男。」

我不可能忘记这个好挖苦的声音与习惯于嘲弄人的态度。

她对我摇手招呼。

「白鹭……」

面对仇敌突然登场,当我茫然地想喊出名字的瞬间,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向我。接着顺势抬起脚踏在桌子上,抓住我的领子。简直就像……不,根本就是太妹嘛。

跟邻居家的章鱼烧大姊有得拼。

「不是叫你尊称我『大姊』吗?」

「还没讲完就被你勒住脖子,你也太急性子……等等,会死,会死!」

我拍拍白鹭的手表示投降。意外地她轻易就放开我,一脸贼笑地等着我改口,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白鹭大姊。」

「很好。」

整理因脚抬起而乱掉的裙子,白鹭点点头。我用手指擦掉清除印在桌子上的靴子痕迹后,抬头看白鹭。

「我不记得你何时变成我的心灵之友哩。再来,你什么时候改姓巢鸭了?」

「名人好辛苦喔,不能随便报出真名。」

边说边将太阳眼镜推起,浅棕色眼睛泛着笑意,高高在上地望着我。知道来客的真实身份后,总算能理解一身魔法师模样的理由。她的确很像会喜欢这种轻飘飘的衣服啊。

看到她头上戴着的褐色假发,我又想,她应该也很喜欢假发吧。只不过我也有戴。

「模仿翠鸟的打扮吗,真没品味。」

她指着我的服装嘲笑。要怎么说我,我都没打算反驳,但是我可不认为她有资格嘲笑我品位啊。白鹭重新背好挂在肩膀上的包包,环顾室内。

「只能建出这种程度大楼的家伙竟敢挑战我。」

「仓科康一吗?」

白鹭无视于我的发言,而是鼓动从背上长出的翅膀代替回答。

随之扬起的光之粒子与照明交融。

「翠鸟没一起来?」

「今天派他去做其他事,我一个人来。」

这次回答了。接着又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在墙壁上东摸摸西摸摸。真是静不下心的最终头目啊。

但是她说一个人来的?骗人的吧?太大意了吧,居然没带半个护卫。

我才不相信这家伙会不带随时等着截断的蜥蜴尾巴就外出。

「你来这里做什么?想来参观的话请洽一楼。」

「忙碌的我特地来看你,干嘛这么冷漠啊,废渣男。」

又没人拜托你来。「是是。」我随口敷衍,再次问她目的。

「这么忙碌的你特地跑到这个穷乡僻壤来,目的究竟是什么?」

故意语带讽刺地询问目的。当然了,这种程度的攻击对白鹭无法发生作用。

她手指抵在额头上的太阳眼镜,「啊,对了对了。」回头看我,说:

「待会跟我去约会吧。」

「……嗄啊?」

不由得想说:「我好歹也有选择对象的权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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