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装饰着宏伟石造浮雕的大门,蛞蝓跑入二楼的观众席。由于演唱会尚未开始,加上会场乱成一团,观众席上空无一人。确认了这点后,蛞蝓松了一口气,疲惫地在出入口附近的座位坐下。
很快地,背后传来刚闭上的门被打开的声音,蛞蝓扭头过去确认。
进入者如同她的猜想,蛞蝓又转回前方,低下头。明明只要读了蛞蝓的心思,就不可能追上来,但那名人物——猪狩友梨乃却来蛞蝓身旁的座位坐着。
为什么来我身边?——蛞蝓抱着双重意义的疑问。
「首先,该从哪里说起好呢……」
边调整气喘吁吁的呼吸,猪狩友梨乃开口说道。蛞蝓把头侧向一旁,盯着她的眼睛瞧。现在目标已经近在咫尺,没必要思考任何对策,只需挥动小刀便能立刻解决对方。在逃离的途中小刀已经收起,附着在刀刃上的鲜血沾湿了衣服。
那种微温的血珠沿着皮肤滑落的感觉使她抖了一下,蛞蝓张开干燥的嘴唇。
「总而言之,你没事吧?」
「嗯。多亏了我的王子殿下。」
「总而言之,那是谁啊?」
「什么意思嘛?那个『总而言之』。」
见到不用这句话起头便不知如何开口的蛞蝓,猪狩友梨乃不禁笑着说:「你好奇怪。」但是就蛞蝓而言,她并没有在开玩笑。因为不管是跟猪狩友梨乃闲话家常还是确认平安,都只是「总而言之」罢了,还有「接下来」在等着她。
「总而言之,你的气色似乎还可以。」
但,就是没办法转移到那个「接下来」,蛞蝓随着话语一起原地踏步。
刚才的两人组似乎没立刻追上来。他们本来就不是来找蛞蝓的,很有可能放弃追击,转往原本目标了。他们的目标应该是一相遇就掐脖子的那名少年吧,蛞蝓想。
既然如此,蛞蝓所应专注的对象只剩一人。
「麻衣小姐,我很高兴你还活着。」
但这名对象却凝望着她,毫无防备地把脸凑近。只要将小刀插入她的嘴里,将喉咙割开,便能完成工作。想归想,就是无法实行的蛞蝓开口:
「勉强活下来了。」
不亲切、冷漠至极的回答。但猪狩友梨乃却一副「这才是麻衣小姐呀」的反应,笑吟吟地望着她。看到她的反应,蛞蝓觉得更无趣了,像是要躲进壳中地闭上嘴巴。
无关乎楼下的骚动,静谧的时光流逝。蛞蝓闭上的嘴突然震动扭曲起来,化成呵欠。她大大地深呼吸,觉得不是跟敌人,而是忙着跟瞌睡虫战斗的自己真是悠哉过头了。甚至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坏了。睡得太久,变成懒惰鬼了吗?
「………………………………」
沉默持续着。就算实际上只有几分钟,也觉得经过好久好久。虽是久违的重逢,蛞蝓却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这三个星期她都昏迷不醒。而且她也认为,即使这三周都跟她在一起,恐怕也无话可说吧。
「果然很帅气呢。」
「咦?什么?」
「当然是麻衣小姐呀。总是飒爽现身,帅气地拯救我。真的很像王子呢。」
「……总而言之,别叫我王子。」
别说是拯救,蛞蝓一开始打算将眼前人物全部杀死再绑架猪狩友梨乃。猪狩友梨乃原本也说过「杀了我吧」。然而不知不觉间,却成了她的「伙伴」。
这种感觉对蛞蝓而言,就只像是异物一般。
种种为何变成这般、变成那般的疑问束缚着她的头脑,不愉快到极点。
「这几天来,你在做什么?」
蛞蝓开口问了对方这三周来的动向。若说有能聊的话题,恐怕只有这个吧。
「很多啊,为了生活忙于赚钱。」
「喔。」
明明是自己发问的,她却不怎么关心。但更恼人的是,蛞蝓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猪狩友梨乃左顾右盼,观察音乐厅内部。
「没买票就进这里真的好吗?」
「没差吧。」
蛞蝓有气无力地回答。过了片刻,「啊……」猪狩友梨乃似乎想起了某事。
「忘记石龙子了。」
「石龙子……啊,那个少年?」
想起少年缠着绷带的模样,顺便也想起三周前遇见他的事。
「不知道他是否还平安。」
「难说,搞不好已经被杀了。」
蛞蝓没做多想地随口应和。听到她的回答,猪狩友梨乃表情悲壮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脸来。
「我去确认一下。」
说完,马上站起。蛞蝓的左眼眼皮悄悄地、但剧烈地跳动。
一瞬间很想说:你这家伙疯了吗?但随即又想:啊,就是因为很正常,才会这么说吧。
猪狩友梨乃察觉她的想法,正眼对着蛞蝓说:
「我不想弃他于不顾。」
「喔,是吗。」
蛞蝓佣懒而短促地回应。她深陷于椅子,凝视着舞台上。
明知不应该让她走,脑子却拒绝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猪狩友梨乃对蛞蝓行个礼,快步走向出入口。走到一半,回头。
恰如终于忍耐不住地质问蛞蝓:
「麻衣小姐,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果然还是被窥见内心想法了吗?蛞蝓的眼睛到此时才总算产生反应。刚才说要去救少年,恐怕只是离开的藉口吧?蛞蝓想起她曾说过,如果蛞蝓真要杀她,她就会先逃跑。
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默默离开,又要反问呢?
明知接近就会被察觉杀意,却还拯救了她的性命。
我究竟在干什么嘛。
「我是有此打算。」
回答得很冷漠,却一点也没有要站起的样子。猪狩友梨乃不知说什么好,嘴唇空虚地一张一合。一时之间,两人互望着彼此。最后猪狩友梨乃再度回到走廊。蛞蝓则以混浊的眼神目送后,叹了好几次气。
蛞蝓孤独地坐在观众席上,心情低落。寂静再度充斥于四周。无声、沉寂带来了不同于冬日气温的寒冷。若眯上眼也许会直接睡着吧。有预感自己会深深地、深深地睡着,甚至再也起不来。蛞蝓觉得疲惫不已,连思考也嫌麻烦。
就在此时,宁静被突然爆出的大音量演奏给打破了,蛞蝓吃了一惊,从座位上跳起。
寻找声音由哪儿发出。发型与服装极尽浮夸的人物陆续出现在舞台上。和装饰庄严肃穆的舞台全然不搭调的家伙们似乎不管观众席上是否有人都打算开始表演。连造价高昂的管风琴也毫无顾忌地乱摸一通。
「呜欸——」站在前头的红发男人开始测试麦克风。
「嗅耶嗅耶——」还对根本不存在的观众叫嚣,炒热场子。
「……好吵。」
蛞蝓揉揉眼,撑起爱困的身体。
就在此时。
受到声音吸引,一道人影冲了进来。用力打开一楼右侧的门,闯入内部的是刚刚在一楼引发骚动的矮小男。他左摇右晃、像是小跳步般的奔跑方式虽然奇特,但十分迅速地冲到了舞台上。大厅内光线阴暗,看不清楚,不过他的双手与衣服的袖子似乎比刚才更肮脏,沾着红色与黑色物体。见到这个,蛞蝓理解了两人组没有立刻追上来的理由。一楼出入口附近现在恐怕是一片凄惨吧。蛞蝓从座位上站起,抓着二楼的栏杆观察他的意图。
那男人也是杀手。虽不认识他,但从他的身体能力或气氛,蛞蝓理解了他与她是相同世界的分子。矮小男——蚱蜢的登场令乐团成员感到诧异。红发男子抓着麦克风大喊:「你想干嘛!」蚱蜢没有反应。
来到舞台前方时,蚱蜢猛然跳起。没有准备动作,他弯下膝盖,用力伸展之后,做出人类正常来讲不可能达成的跳跃,轻松越过了舞台和众人,在舞台后方着地。
包括跳跃方式,蚱蜢全身上下无不给蛞蝓「怪异」的印象。蚱蜢虽是个体,身体却不断地细细颤动,仿佛成群结队侵袭的虫子一般。
蚱蜢维持半蹲的姿势,扭转身体,朝成员之一突袭。
「哇啊——」
在后方弹奏钢琴的团员被他的手抓住。以仿佛拨开草丛或浓雾的动作,蚱蜢的双手抓住了成年男子的腰部与右手,用力折断。蚱蜢把脸凑近瘫软得仿佛一条象鼻的男人,接着,一口咬下。
蚱蜢捕食了男人。啃咬他的上臂,撕裂他的肌肉。听见男人的凄厉惨叫,蚱蜢向后仰,背部愉快地颤动个不停。见到这一幕,一旁的乐团成员均吓软了腿,动弹不得。只有红发男子当机立断,立刻跳下舞台。他抛下麦克风,头也不回地朝着观众席的出入口奔跑。
「挺行的嘛。」
蛞蝓并不觉得红发男胆小或无情,反而认为他很有胆识。如果是平常人早就吓得瘫痪了。蛞蝓佩服地想:敢在人前唱歌的家伙果然很有胆识啊。
蛞蝓打死也不想在人前唱歌。虽然能轻易杀人,却连这点也办不到,实在是很矛盾。蛞蝓也觉得自己很偏差。这段期间,蚱蜢狼吞虎咽地一一啃着团员的肉。他伸出舌头舔舐骨头与肌肉的缝隙,将体液吸得一滴不留。看到这边,就连蛞蝓也不禁皱眉。其他吓呆的乐团成员吐了出来,污秽了舞台上的华美装饰。
红发男打开门,一溜烟地由门缝钻出,成功逃亡。蚱蜢即使在用餐中,眼神也盯着他不放,但俨然不打算放弃舞台上的猎物,继续面无表情地大啖尸骨。
照这样看来,剩下的三人多半也会被吞吃入腹吧。这段时间内那家伙不会离开舞台。
这时不行动还要等到何时呢?蛞蝓吞下苦涩心情,做出判断。
若放任那种怪物在会场内乱跑,一旦猪狩友梨乃碰上他,极有可能被杀死。蛞蝓不屑将别人杀的当成自己的功劳。必须比他们更早找到猪狩友梨乃才行。
有了这个理由,自己总算肯动起来了。蛞蝓受不了地觉得自己真是个半吊子。
要行动就立刻行动。不行动的话就贯彻理由,到底在拖个什么劲儿嘛。
要杀害猪狩友梨乃。明明早就如此决定,却又救了她。刚刚没有立刻追上去,而现在不留在这里,又想追了。蛞蝓知道自己的行动彻底矛盾,缺乏一致性,但即使如此……
「你问我在做什么吗?……我在做正确的事啊。」
以这句仿佛在说服自己的话作为开场白,蛞蝓自问:
我的敌人是谁?
「嘿嘿,你看怎样?」
白鹭秀出掌上的物品,问成实感想如何。她由前几天带来的水果篮中取出苹果,在苹果皮上雕花,刻出蝴蝶形状。皮的部分成了红色的翅膀,看起来就像随时都会从苹果上振翅飞起似地。成实轻轻拍手赞叹。
『白鹭小姐的手好灵巧啊。』
「因为我以前练习过。妈……不,因为很闲。」
将差点说溜嘴的话塞回口中,不着痕迹地改口后,白鹭将苹果转了一圈。
「缺点是会让人舍不得吃。」
展示一番后,用小刀将蝴蝶与果肉的连接处切下,把独立的蝴蝶递给成实。望着停在掌心的蝴蝶,成实笑逐颜开。总觉得吃掉很可惜,又换个角度欣赏。
白鹭用手指夹着剩下的苹果的上下两端,端详果肉的部分。
削皮的地方已经开始氧化了。
「当我们品尝这颗美味的苹果时,这个世界的某处却有人饿死。」
连皮带肉咬了一口,白鹭眼望窗外说道。接着,她将窗帘打开。
成实在独处时一点也不想照到太阳,但跟白鹭在一起时对此却毫不抗拒。
因为成实被白鹭透明纤细的侧脸所深深吸引。
「这是多么寂寞,又多么可怕的事呀。但一想到自己以种种形式和这个世界产生联系时,我总是雀跃不已,甚至兴奋得喘不过气来呢。」
嘴上说着这些的白鹭,内心却因苹果芳香甜美而清脆的口感感到愉悦。
「这种时刻,总让我觉得人生很可爱。」
白鹭边做出捧着胸口的动作,意味深远地诉说。并将苹果一口吞下。
成实似乎也受到了感动,将苹果蝴蝶捧在手上。这也自然而然,她本人在无意识之中做出的反应。她心中反刍着白鹭的话:心灵沉浸在蓝天之下、无边无际的意象之中。明明刚才已经流过,泪水现在又从眼角渗了出来。
趁着成实视线没有朝向自己的片刻,继续皎着苹果的白鹭露出一丝无聊表情,就好像对口感松软的苹果般柔软的成实失去了兴趣一样。
对于白鹭来说,笼络只有让对方敞开心灵的过程有趣,接下来的处理只让人厌烦。
不消说,她刚才说的话半点意义也没有。里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哲学或寓意。
虽然多少含有白鹭的真心话,但她本人却觉得「那又如何?」
是的,这个世界有牺牲。
同时也有安详。但白鹭根本没有心情去好好审视两边。
白鹭站在能强迫四周为她牺牲的立场上,本来就不同情这些人。
但只要她说得头头是道,听者就会深受感动。只要高雅地罗列爱情、人道行为、关于这个世界,或是关于能撼动灵魂的事物,就能轻易地感动他人。比起谈话要领、谈吐或话题的选择,白鹭所拥有的「立场」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基于经验,白鹭深深理解人们很容易受到「印象」的影响。
因此白鹭一向很懂得妥善运用自己的光之翼。
成实似乎真的深深受到了感动,眼眶潮红。白鹭对她报以微笑,将真心话悄悄收进眼底,想着:
爱是多么方便的事物啊。
与少女一起冲进的是除了工作人员以外禁止进入的休息室。音乐厅周边有好几间休息室,我们进入的房间门口写着「七」。
一冲入房间,立刻把门关上。我找寻钥匙,但没找到能从内部上锁的装置。但反过来想,上了锁等于宣告里头有人,他们一定会全力破门而入吧。那两个怪物不是靠门锁就能阻挡的。
我虚脱地跪在地毯上。脖子上仍留有被掐住的感觉,无法甩开不具实体的幻觉。总不能把脑子挖出来改造吧?
一旦松懈下来,那种幻影又会来束缚我的颈子,使我呼吸困难,因此我小心地调整呼吸。感觉氧气无法传达到脑血管末梢,脑子似乎开始逐渐停摆了。
与其说痛苦,焦躁感更令人难受。
这问休息室跟刚才去过的那间没什么差别,不同之处只在于是否有使用过的痕迹而已。七号休息室距离入口很远,敌人应该不会立刻追来吧,可是一切都很难说。
只能想成现在还活着就很幸运了。
刚才等于是被这名娇小少女所救。趁势一起逃跑虽是好事,但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少女却浮现气定神闲的微笑,愉院地观赏休息室内部。她轻轻伸了个懒腰,甚至还有观赏房间的从容。
她那与娇弱外表不相称的体力,又令我的不妙预感加速。
「呃,有些事情想先问你……」
「说吧,什么事?」
「您是哪位啊?」
虽然暂时逃离危机,但我真的得救了吗?隐忧犹然存在。少女的手上仍握着那把奇怪形状的枪。能毫不踌躇对人开枪的家伙绝不可能正常。
对于我的疑惑不以为意,少女露出甜美笑容说道:
「我是今天演出的摇滚团体的粉丝啊。」
「你刚才拉着我的手就跑,我还以为我们认识呢。」
「因为稍早前在楼梯口撞到了嘛。」
少女贯彻什么不想多说的态度。在这情况下没提起的话,应该没打算自我介绍了。既然是不能轻易报上名号的家伙,肯定很不妙。我从她身上嗅到与过去认识的那些可怕家伙们的同样气息。但跟她能够沟通,更给人一种严重的不协调感。
我的呼吸总算平稳下来了,我从单膝跪地的姿势改为盘腿,抬起头看少女。
「不论你是谁,感谢你救了我。」
「那只是因为你的运气很好而已。」
少女的谈吐颇为独特,有点装模作样的感觉。
「我也有些事想问你,是否可以呢?」
不只谈吐方式,连问话的态度都特地装帅。为什么要按着帽子,用脚跟为轴华丽旋转啊?简直像是麦○·杰○逊的舞步嘛。
「可以是可以。」
「我看到你在那场骚动发生前从他们的休息室出来了。你跟他们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指螯虾团吧。她就只是为了确认这点,便甘冒着危险把我拉到这里来吗?动机与行动太不搭调了,应该不可能吧?
但这只是我的价值观,对她是否适用就很难说了。
「我来找他谈公事,跟他不是音乐关系的朋友。」
特地问这种事,或许真的是粉丝吧。少女有点遗憾地嘟着嘴,说:「原来是这样。」她想利用我跟乐团攀关系吗?说不定是死忠粉丝哩。没想到那个乐团居然还有人着迷啊。我很没礼貌地抱着此一感想。
说到这里,她一脸对我没兴趣的样子。照这样看来,不出几分钟,她就会离开这里了。从她从容的模样看来,应该不把那两人组当一回事。她的自信来源是那把手枪,还是手提箱里头的东西?
就算多半会被拒绝,在她离开前不试着拜托不行。
「就当成是上了贼船,一不做,二不休,请你再陪我一下好吗?说得白话一点就是……大姊姊,求求你保护我啊。」
我下跪向她恳求,要我五体投地也无妨。只要五体投地恳求保护就能保住一条小命的话,哪有不干的道理?问题是就算这么做,恐怕也没人肯答应。
「我想想……」就在少女兴趣缺缺地犹豫时,从远方——多半是舞台上传来「呜欸——」的高声歌唱。从这声音听来,应该是鹤舞佑太郎。
一听到歌声的瞬间,少女敏感地、仿佛昆虫竖起触角般猛然抬起脸来。身体仍然朝着门口,伸出手心表示拒绝,缓缓摇头说:
「很遗憾,我没这个空了。」
「唔,这样啊……」
少女似乎想去舞台那里。我本来也考虑跟着她走,但我有种不妙的预感,便决定放弃了。到处乱跑太醒目了,等于对那两人暴露自己行踪。
「不过这把枪可以奉送给你。」
说完,少女漫不经心地把手枪抛给我。我想接住却失败,手枪掉在地上。我吓了一跳,担心子弹……不对,应该是钉子会因为冲击而射出,赶紧退后一步,但似乎没问题。
我战战兢兢地、半弯腰地将之舍起。这把手枪果然跟一般的不太一样,仿佛融合了电钻的形状。而且拿在手上才发现它已经相当老旧,给人经年累月劣化的印象。说不定是少女的爱用品。但若是如此,不应该这么简单就出让吧?
「为什么你有这种东西?」
同时想问「为何拥有」与「为何携带」。少女一脸轻松,歪着头回答:
「我自己也不清楚呢。」
半眯着眼笑了。
「勉强要说的话,算是伟大意志的指引吧。」
用宗教风说词解释我也听不懂啦,又不是白鹭讲道。
「更明白地说,就是受到你的引力……」
「好了好了,我相信你就是了。只不过这东西我不能收,还是还你吧。」
我把枪归还回去。枪口朝向自己也很可怕,所以我将之朝向斜侧方递出。
「哎呀呀?」
可爱的少女维持着笑容,睁大双眼。唔哇,果然没在笑。
「我没有开枪的觉悟。就算带着这种东西也只会刺激对方。」
不是看开了,所以放弃抵抗,而是胆小鬼出于自我保护心态的选择。
少女一时低着头看我,嘴角缓缓扬起。
由她双唇的缝隙之中一瞬间露出了红色物体。似乎舔了一下嘴唇。
「这样啊……」
少女从我手中接过手枪,开始耍弄起来。看着她的反应,脑子好像被人泼了一桶冷水。
我有不妙的预感。过去碰过太多凄惨遭遇,我已能分辨出危险信号了。
但比我逃走更迅速地,脸上挂着笑容的少女已经用手枪对准了我。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我的肩膀就被枪口抵住。正确而言,不只抵住,还被开枪了,几秒后我才发现这个事实。
右边肩膀略为下方的手臂外侧被射穿。皮开肉绽,血流如注。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朝背后倒下,按住右臂大叫。光点又开始在眼前闪烁不停。
看着手臂开出血红色花朵,冷汗狂冒不停。仅是被钉子轻微掠过,肉就被削了一块下来。我痛得翻滚,额头抵着地面抱住右臂,直喊着:「好痛!好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要射我?
死定了,这女人果然脑子有问题啊。
少女在我眼前蹲下来,接着举起手枪。
我忘了害怕,反射性地望着枪口。少女看见我的反应,微微一笑。
接着,她把枪塞了过来。不是开枪,而是要交给我。
这家伙究竟在想什么嘛。
她握着我的手,把手枪塞到我的掌中,仿佛要将之捏碎般用力地要我握住,然后让我把枪口举到她的眉心位置。也就是说,少女瞄准了自己。
为什么我碰见的都是这种怪胎?
「快,不开枪的话会死唷,射吧射吧。」
少女疯狂地催促我。我咬牙忍耐右手的疼痛,出言反驳:
「开枪了也会死吧?」
「那样正好。我的兴趣就是把别人的信念捣得稀巴烂。」
没必要为了兴趣赔上性命吧?
握枪的手抖个不停。拜托别让我受伤的右手举枪啊。
被痛觉打断的思绪无法凝聚。嘴巴像是溺水一般开了又闭上,好困窘的状况。
但是,该选择哪边我倒是没有迷惘。
办不到的事就是办不到。
「我无法对人开枪。刚才也说过了,我真的办不到。」
「即使不开枪就会死也一样吗?」
面对这个被枪口对准的人反过来威胁我的奇妙状况,我没用地笑了。
「因为我不是杀人者啊。」
不是有句名言说:「别对人开枪,除非你自己有被开枪的觉悟」(注:出自雷蒙·钱德勒笔下的侦探「菲利普·马罗」口中)吗?我才没有什么觉悟咧。
我不是硬汉也不是侦探,既不温柔也不坚强。
连活着的资格也没有。
但这个世界却很过分,即使没有开枪的觉悟,往往还是会被别人开枪。
如同现在这样。
「难道你不怕死吗?」
「当然怕得要死!所以才杀不了人啊!」
这种问题还用问吗?我不禁大声吼叫。明知我强忍着泪水,这女人真讨厌。少女瞪着枪口,露出雪白的牙齿,愉快地笑了起来。
「你真的很窝囊耶。」
「正是如此没错,你有意见吗?」
「当然有。但念在你回答得很老实,这把枪还是送你吧。」
她松开强制让我持枪的手,语气变得柔和,但还是坚持要把枪送给我。
我本想继续反对,但少女柔性劝说我:
「没有必要让自己的选择变少。想活着的话,还是把枪留在身上吧。」
说完,温柔地重新让我握好枪枝。虽然只有态度软硬的差别,感受却大为不同
连我也差点接受了她的说法……美少女基本上真的很卑鄙啊。
「不管是否选择开枪,你都该将这把武器留在身边。」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活用的。」
虽说我并不认为我能活用。我才不相信那个突然掐住我脖子的家伙会怕这种玩意儿咧。
但如果继续拒绝的话,我怕少女又要对我开枪,只好放弃逞强了。
的确,即使不发射,也还是能当作威吓工具。我只想到可能会刺激对手,看来我思虑太浅薄了。反正那两人组本来就是来杀我的,管我抵不抵抗,他们还是照杀不误吧。
既然如此,手枪留在身边应该也无妨吧。难道说……
她对我开枪就只为了教我这个道理吗?这女人也太奇怪了吧……
少女站了起来,整理衣服乱掉的部分,接着对我伸出手来。真是个爱装模作样的家伙。
「报上名来吧。」
「我叫五十川石龙子。」
听到我乖乖地自我介绍,少女皱起眉头,问说:
「你就是五十川石龙子?」
「什么意思?」
听我反问,少女没有回答,而是以评估的视线打量我。
……这么说来,蚯蚓老爷子也曾经说过我很有名。
或许是因为曾经打倒过翠鸟吧。我能想到的理由只有这个。
「这是我的名片。」
少女手伸进和服袖子里,从中取出名片。名片上写着「乙姬」两字。原来是乙姬小姐啊。没写姓氏,不是艺名就是笔名吧。至少不是动物名,多少放心了点。但是既然对我的名字有反应,无疑是那个业界的人。
总算度过少女带来的危机。那么,接下来我该做的就是……
「对了,要打电话……这种时候不打就是笨蛋。」
我从通话纪录选择某个电话号码,拨打出去。看着休息室的门,我紧张地想:快接啊!
没人能保证危险何时会到来。
『喂喂~请问谁找?』
电话另一头传来气定神闲的回应。是辰野浅香的声音。
「是我,石龙子,五十川石龙子。」
『咦?啊~我想起来了,是教祖大人。有什么事吗?』
「十五分钟内派遣蜻蜓过来。请以最急件处理。我的小命快不保了。」
辰野浅香的悠然态度令我不太愉快,讲话速度自然也加快起来。我知道这件事跟她无关,但好歹也表现得更认真一点嘛。
『嗯嗯,地点在哪儿?』
「地点?地点是……公共设施的音乐厅……对。然后,我是在……」
这时我冷静思考。这种状况下我应该行动还是留在这里?得好好判断哪边比较安全才行。
展开行动的话,我能逃出音乐厅外吗?不,不可能。这个音乐厅面积算不上大,内部也没有复杂交错的走廊。想不与那两人碰面地逃出大门,恐怕太乐观了点。重点是假如我真的那么厉害能自己一个人离开的话,就没有必要打电话了。
就像遇难的时候,我们该行动还是留在原地呢?由于心生恐惧,人们往往会想要离开原地。虽然能忍耐恐怖感不见得能活下来。但我们不该忘记自己还有忍耐恐怖的选择。留在原地并非什么也不做,而是要跟恐怖感战斗。
「我现在人在音乐厅一楼的七号休息室,请尽快派人过来。」
因此,我决定不离开这里了。
『七号吗?七——号——好,我写在纸条上了,待会把纸条交给他。』
「麻烦务必准确在时间内抵达喔。啊,我忘了问,你那里离这边近吗?能赶上吗?」
『怎样,你行吗?喔,他说没问题。好,加油吧。』
辰野浅香从头到尾都是那副调调,通话到此结束。
「……心脏好痛。」
真不安。他真的赶得上吗?我能相信他吗?唉,除了抱着信任静心等候,我也没有其他对策。
同时,也只能期待「蜻蜓」的力量足以打破这个危机了。
本来也考虑要不要联络巢鸭,但叫她来这里或许会害她陷入危险。
更何况她也不会来的。
接下来,就是想个方法撑过这十五分钟了。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许是好选择,但这个房间里有能躲藏之处吗?
躲在化妆台底下应该不行。就连在小孩子的捉迷藏里也没有笨蛋会躲在那儿。
「这里怎样?」
乙姬抬起沙发,并对我招手。
「咦?」
「把这个……像这样的话……」
乙姬将沙发翻过来,接着打开手提箱,把手伸进里头。
「锵!……哎呀哎呀,拿错了。」
拿出来的是一只老旧的手电筒,上头的涂料都变色了。她将手电筒抛掉,又把手伸进去翻找。
……怎么不直接打开确认里头呢?。总觉得她的行动很奇妙,让人摸不着头绪。
「锵锵!喔,选中好东西了。」
她拿出一把大型小刀。刀刃很厚实,跟少女娇小的手掌相比,更是显得巨大。刀身或刃部有些地方扭曲了。也许是经年累月的变化吧。乙姬用小刀切开沙发底部,沿着轮廓将小刀绕一圈,将底下的皮革切除,指着内部对我笑。咦,什么意思?
「我要你躲进沙发里啦,快呀。」
「咦,啊,呃呃……这,会不会……」
受到催促,我靠近沙发。反正一时也想不到其他好方案,我躺在地上。被切开的沙发底部形成空洞,原来如此,躺下来的话的确能躲藏。
乙姬要从上方罩上沙发以前,对我说:「啊,这个也拿去。」将小刀抛给了我。
「咦,这不是你的吗?」
「送你吧。」
莫名其妙。我在盖上沙发,失去光明前,问了她一件我很在意的事。
「我好像在漫画里见过这种躲藏方法耶。」
「很有效吧?」
「是没错。」
但是把漫画与现实混同不太好吧?回顾过去的我,人生根本是错误的玫瑰色。小心翼翼抱着不会开花的玫瑰,却被荆棘刮得满手伤痕。
可是就算受了重伤,却又将受伤本身当作帅气……这就是从前的我。
光想起便满脸通红,很想死。仿佛想逃离这个羞耻一般,我静静地被黑暗所埋没。
从二楼观众席出走廊,想当然耳没见到猪狩友梨乃的身影。蛞蝓靠在门板浮雕上左顾右盼。她会往哪边?下楼了吗?
思忖了一会,想起二楼的走廊只有通往观众席,她在里头的话一定会看到,不在观众席的话肯定是去一楼了。冷静想想,她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个会场,为了逃跑她一定会下楼。
蛞蝓像是要咀嚼消化般缓慢思考。黯淡无种的双眼接受了钝重头脑所得出的结论,总算展开行动。她朝往楼下前进。挪动迟滞脚步,甚至无意快步行走。就算不急也不要紧,她原谅了自己的怠惰。
猪狩友梨乃能读心,如果有危险接近应该能感觉得到。
蛞蝓估计她不可能马上被抓到。只不过如果被两人同时追杀,逼近身边的话,就算能读心也没有用。但反正她们的目标不是猪狩友梨乃,所以应该没问题吧。话说回来,替她担心到这种地步也很奇怪。像是要催眠自己似地,蛞蝓不停思考。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平安无事地下了楼梯,走到一楼走廊,朝与出入口反方向的会场内侧走去为止。因为她判断猪狩友梨乃若能读取还留在会场内的人们的思考,不可能愚蠢地去出入口附近,所以选择走反方向
就当她转往走廊深处时,碰上从那个方向走来的人影。
是一名娇小少女。浴衣袖子宛如蝶翼飞舞。
「嗨,你不是刚刚那位危险人物吗?」
少女先开口招呼。蛞蝓在心中吐槽:你也半斤八两吧?
「唔……独臂的女人……你该不会是『蛞蝓』吧?」
少女眼睛眯细,问对方的身份。但她的视线并没有集中在蛞蝓右手上,反而是专心地观察着走廊墙壁或天花板。蛞蝓没跟着注意该处,对于少女知道她名字一事表现出反应。
「是又如何?要我替你签名吗?」
「不不~」少女夸张地摇手。高雅的笑容背后,隐然含有「谁想要啊,混蛋」的愤怒情绪。少女快速地说:
「我只是久闻您的大名,所以……」
少女故作神秘地停顿一下,接着嫣然微笑。
并指着蛞蝓头上。
「那位人物就交给您应付了,没问题吧?」
蛞蝓猛然回头看头上,从天花板上跃下的巨体也同时压在蛞蝓身上。虽然已注意到了,但是她穷于应付从上空来的攻击,毫无招架之力地被对手冲倒。幸好蛞蝓的体重很轻,重心也异于常人,整个人弹了开来。虽然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后撞上墙壁,但至少没被由上方展开攻击的女人抓住而能保持距离。结果说来,女人的偷袭算失败了。
少女趁着这段时间「唷——呵呵呵呵呵——」边大笑边扬长而去。蛞蝓不再管少女,而是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巨大女——蜘蛛身上。从天花板上跳下的蜘蛛单手单膝拄地爬起身,手指蠢动个不停。跟在大厅啃蚀乐团成员的蚱蜢一样,她的手沾满了人的体液或肉屑,一片腥一污。与外号不相称地,她那副巨体用膝盖着地的模样反而给人猛兽虎视眈眈盯上猎物时的印象。
既然对方闷不坑声袭击过来,想必不可能靠沟通免去一番战斗。蛞蝓立刻伸出左手应战,却觉得摆出的架式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虽然是自己的手,蛞蝓一开始还没发现什么地方出问题。
相对地,她的敌手蜘蛛却一副感到莫名其妙地愣着。
过了一会,蛞蝓才发现她摆出架式的左手上空空如也。
「咦?」
她握在左手里的小刀……消失了?
怎么可能。
蛞蝓脸色苍白,目瞪口呆,难掩动摇神色。
该不会是刚才注意力散漫,在路上掉落了吧?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地上。不不,再怎么样散漫也不可能连吃饭家伙掉了都没发现吧。蛞蝓由衷希望如此。但现实就是手中的刀子真的不翼而飞了。
也不像在刚才的袭击当中被女人夺走了。蜘蛛手上什么也没有,缓缓地靠近蛞蝓。
不是掉了,也没被夺走。用「消失」来形容再适合也不过了。
蛞蝓眼神游移,变得苍白的脸色迟迟无法恢复。
不管这个魔术究竟是怎么变的,总之现在事情麻烦了。
就连在与人厮杀时从不废话的蛞蝓,现在也不由得想大叫「暂停!」。实际上她也早已在脑中空虚地「暂停,暂停!」地喊个不停。
这次死定了吧。不知为何,蛞蝓仿佛事不关己地如此分析。蜘蛛毫不客气地快速走向她,明显是来杀她的。蛞蝓不断退后,但在这个没办法争取时间的现况下,蜘蛛的手已经逼近到能够触及她的范围内。
现在蛞蝓的武器只剩一个,透明的右手。毫不犹豫,蛞蝓立刻让右手「生长」到普通程度,靠着这只手将蜘蛛朝蛞蝓脸部伸长而来的右手拨掉。仿佛受到静电斥力影响,手被弹开了。在不知实情的蜘蛛眼里,只觉得是这种现象吧。她的眼中堆满了问号。趁着这个空档,蛞蝓大大往前踏出一步,准备绕到她的斜后方。她打算狠狠踹了她的膝盖后面一脚,抓着头发将 她压到地上后跨坐在她身上并痛揍她的鼻梁。目标是女人的右半部。因为她知道蜘蛛的右手被手枪击中过,下意识地如此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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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才刚绕到背后,蛞蝓正要抬起腿的同时,眼前却被黑暗所辽蔽,变得昏头转向,焦点茫然。还没感到疼痛前先感到混乱了。
因为蜘蛛背对着蛞蝓,没回头就直接还击。
从她的腋下生长出的「手臂」用力推开蛞蝓的额头。由于蛞蝓完全没料到这种情况,连退后都来不及便被直接命中。随着钝重的殴声,幽暗的火花在脑中迸裂。晃荡的脑浆撞上头盖骨,蛞蝓跌跌撞撞地退后两三步,她那依旧模糊不清的眼里见到了异样的景况。
从蜘蛛的身体当中,长出左右各三只、共有六只的手臂。
一瞬讶然,但蛞蝓立刻接受了现况,放下抚摸额头的手。
那是与超能力不同方向的异能。
这女人是怪物。
「唔喔喔喔喔喔喔!这是什么鬼嘛嘛嘛嘛!你又是谁啊啊啊啊啊……!」
由会场出入口处传来异常吵闹的声音。鬼叫的人多半是那个红发男吧。
蛞蝓视线专注在蜘蛛身上,心中如此判断。出入口附近的目击者恐怕全被眼前这名巨大女和那个矮小男杀光了。而刚刚那道声音,便是目睹此一惨状的惊叫。至于红发男所提到的「你」,表示那里还有另一个人,应该就是刚才跑往那个方向的和服少女吧。虽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蛞蝓并不清楚。
比起这个,眼前的问题更重要。蛞蝓决心使用右手。她仿佛要振奋精神般将袖子卷起,紧接着马上朝袭击而来的蜘蛛伸出右手,默念「伸长吧」。感觉到额头内侧的血脉贲张,痛得快迸开了。蛞蝓咬紧牙关忍耐,继续伸长。
不管对方有几只手,长度还是不变。
既然如此的话。蛞蝓集中散漫的意识,锁定目标。
——别以为只有你能长出手臂!
右手穿过蜘蛛伸长的手臂之间,在蜘蛛的手碰到蛞蝓之前,先猛然殴打了她的下巴。蜘蛛的脸夸张地歪向一边,膝盖也一起弯倒下去。
蜘蛛跪在地上,眼冒金星。虽然不怎么痛,但身体不由自主地对异常现象感到疑惑,使她停下脚步。勉强动起来的手臂想摸摸左手,这时碰到了蛞蝓的右手,一脸狐疑地摸摸这个透明物体。
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蛞蝓当机立断,选择了逃走。
奔跑,即使头痛欲裂,跟把手切断的痛苦相比已经好太多了。
在地上拖着全力伸长,无法缩回的右手奔跑,蛞蝓拼命忍耐着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如果不顾一切地滥用右手的话,或许能当场一口气解决她吧。但现在的蛞蝓没有那种觉悟。更重要的是,干掉那女人也不是蛞蝓的真正目的。
蜘蛛摸摸下巴,留在原地,脚像是生根般动也不动,反而是嘴巴动个不停。她嘀嘀咕咕地叨念。视线已经不再朝着蛞蝓,口中反覆地念着:
「杀害目标是石龙子。石龙子。石龙子。」
蜘蛛试着让自己亢奋的情绪冷静下来,想起自己真正目的。
蛞蝓头也不回地在走廊上奔跑,绕过转角,冲进了走廊深处的休息室里。
「话说回来,关于你的朋友……」
边撕着从水果篮中取出的香蕉的皮,白鹭问成实:
「他叫做石龙子嘛?你说他的父母是我成立的教团的信徒?」
白鹭虚情假意地说。成实乖巧地点点头。石龙子经常成为白鹭成实之间的话题人物。白鹭曾说有机会想跟他谈谈。她告诉成实,她愿意跟石龙子好好沟通,说不定能消除他的偏见。当然这完全是连篇谎言。白鹭感觉这番话本质上与当年的传教有点相似,多少也涌现了怀念之情。
吃完香蕉,把皮折叠好放进垃圾桶。垃圾桶里已经装了苹果皮、香蕉皮,以及装草莓的盒子。白鹭接着取出奇异果。
『白鹭小姐真的只吃蔬菜和水果耶。』
「因为要保持我的血液纯净呀。」
嘴上虽这么说,白鹭内心疑惑地想:糟糕,忘记以前是如何宣称的了。
「哎呀,我有电话,抱歉。」
将奇异果和汤匙交给成实,白鹭快步离开房间。实际上根本没有电话打来,她只是自己想打电话,藉故离开病房罢了。走廊上,巢鸭正抓着白羊浴衣袖子转来转去闹着玩。白羊依然眯着眼睛,抓着巢鸭的头推开,但被抓的巢鸭似乎不以为意。
「啊,结束了吗?」
白羊抓住巢鸭的身体与脖子,把她转到白鹭方向。
「还没。但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了,你们先回车上吧。」
「了~解~」
巢鸭又自动转回去,玩起相同的游戏。或许真的很闲吧。
侧眼看着这一幕,白鹭从清单中选择拨打对象,将手机贴在耳旁,对方立刻接听了。
「喂,是我。嗯,帮我调查一下。去查那个废渣男现在在哪儿。」
简短下完指令后立刻挂断电话,接着又回到房间。
「久等了。」
『没等到啊。』
听到成实的回答,白鹭换上和蔼可亲的笑容说:「说得也是。」
与成实接触时,白鹭尽可能维持介于教祖与私下中间的面相。白鹭总是顺应对方的愿望与需求来选择面具。
接过奇异果和汤匙,舀了一匙后,白鹭说道:
「虽然有点突然,待会你愿不愿意跟你那位朋友见个面呢?」
被迫到死胡同,受到杀手袭击。总觉得这种情景好像在哪儿看过,仔细一想,原来是我自己的经验。
难怪我遍寻创作物都找不着。
那时真的很痛苦。从那之后,我每天都跟呕吐物相处。
谁来救救我吧。
「………………………………」
现在的我跟那时又有何不同?好歹胃液还没爬上口腔。嗯,这是好事。接着,即使身陷绝望,性命危在旦夕,至少我还有一缕希望。这点很重要。
我现在的心情,是哪个姑且不说,就像是Z战士(译注:出自鸟山明的漫画《七龙珠》)里的弱角一样。快点来啊,蜻蜓。
只不过我无法判别待会进房的家伙究竟是蜻蜓还是危险两人组啊。早知道就先交代好,要他进房前发出某种信号就好了。现在打电话转达还来得及吗?不,蜻蜓已经出发了。或许还是能透过辰野浅香联络。但若因这点小事延误了他的抵达时刻,我会更困扰的。看来还是别做多余的事,静心等待才是上策。
「……十五,十六……」
好久。十五分钟竟是如此漫长。数着数着我都快昏倒了。听说老年人跟小孩子感受到的时间长度截然不同,这种差异与寿命有关。
现在的我感觉时间很漫长,也是因为濒临死亡的缘故吗?
呸呸呸,乌鸦嘴。我不可能死在这种地方,虽然没有根据。我的自信一向毫无来由。但就是因为没有理由,反而难以泯灭。
眼睛已经习惯了乌漆抹黑的环境,能看见沙发底部的轮廓。但也仅只如此。
什么都不做是件很痛苦的事。眼巴巴望着时间徒然荒废,却没有半点成果的感觉让人快疯了。若问我是否忍耐力强,当然不可能。对于典型现代小孩的我而言,到处逃亡反而还比较有救吧。虽说我在废弃大楼被卷入事端时,就是因为没有深思熟虑就乱跑,才变得那么凄惨。
沙发里很冷,完全没有御寒手段,只有脖子一带还算暖和,与其他部位的温度差害我打了好几次哆嗦。但不敢保证外头是否有人在看,我连翻身也不敢,只能继续默数时间。差不多还剩十分钟左右吧,前提是蜻蜓严守约定时间。
「…………!」
差点叫出声来,我连忙咬住嘴唇。
我听见开门声了。似乎有人打开休息室的门。一口气因紧张而后仰,脚差点抽筋,僵直的脖子痛到不行。我一声也不敢吭,小心别被发现沙发底下躲人地静止不动。感觉到来访者轻声踏着地毯走向这里。惨叫的泡沫噗噜噗噜地浮上心灵的水面,任由其破裂而叫出声音来的话,就枉费我的一番忍耐了。
喀咚,黑色背景晃动了。似乎有人碰了沙发。为什么是沙发?
坐在沙发上了?不对,沙发被摇晃好几次。似乎在踹着沙发。
由侧面传来不客气猛踢一顿的声音。会做出这种行动,肯定是在怀疑沙发里藏了什么吧。我脑中一片空白。百分之百被发现了。
一方面疑惑为何被发现了,另一方面「果然还是不行嘛」的绝望感也闪过脑中
诅咒自己为何思虑如此浅薄,同意了那个半开玩笑的提议。冷汗爬满了我的背上。
震动很快就停止了,但不代表我能就此放心。
沙发与地板之间生出缝隙,来访者打算抬起沙发。
啊啊,一切都完了。
光线射入,伴随恐怖烙印在我眼底。
倒数中的指针依然前进着,但恐怕就要停在这里了。
这不是觉悟,我只能抱着绝望接受现实,睁大双眼望向对方。
「啊。」
抬起沙发的,是那个独臂女杀手——蛞蝓。
我跟这个少年到底是多有缘啊?低头望着石龙子,蛞蝓困惑地想。
找不到猪狩友梨乃,跟怪物女打了一场,随便找了间休息室进入,发现沙发有点可疑,随便确认了一下,却和躲在其中的石龙子少年面对面。石龙子少年维持躺着的姿势僵住了。双手半吊子地摆出防御架式,但乍看之下也跟动物表示的姿势没两样。他的眼中透出畏怯光芒,但很快便又归复平静。为什么要躲在这种地方?
看到他的右手有新的伤口,脖子上也有瘀青,真亏他还真能活到现在。蛞蝓事不关己地感到佩服。
「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真巧啊。」
「的确。」
「你……」
「怎么了?」
「你是怎么……请问您是怎么发现的啊?」
话讲到一半突然客气起来,或许很怕触怒身为杀手的蛞蝓吧。
「血,流出来了。」
蛞蝓指着从沙发的缝隙流出,将地毯染红的血液。石龙子少年摸着右手的绷带,低头嘟囔:「超痛的。」他爬起身,觉得很糗地把头转向旁边。
「那混蛋一定早就发现了,却不告诉我。是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
石龙子少年对不在现场的某人抱怨。接着抬起头,露出苦闷表情说:
「先被你发现算运气好吗?」
「很难说。」
蛞蝓努努下巴,仿佛要推开石龙子少年仰望她的视线一般。这时她注意到少年握在手上的物品。他手上拿着枪。一瞬警戒起来,但由少年的性格判断他不可能进行攻击。连同三周前的事件,蛞蝓决定信任少年。
「那个借我一下。」
蛞蝓朝着手枪伸出手。石龙子少年有点犹豫,不肯乖乖把枪交出。
「放心吧,我不会射你。」
「……好吧。」
虽不确定他内心是怎么想的,总之石龙子少年将枪枝交给了蛞蝓。拿到手后,蛞蝓把枪口抵着右手与肩膀的交界,将枪口朝向身体正面,以不会射到身体的姿势,然后深吸一口气,抱着类似打针的黑暗心情,闭上了眼。
「你要……」
像是要打断石龙子少年的问话声般,蛞蝓闭着眼扣下扳机。
射出的钉子贯穿蛞蝓的右手。痛觉仿佛大爆炸一般在脑内四处迸射。那种宛如有人用指甲抠着脑髓的强烈刺激让蛞蝓痛得跪了下来。把枪抛开,恢复自由的左手抓住若即若离的透明右手。大部分都被钉子冲断了,但还是留下一点皮肉与身体相连。蛞蝓将剩余的部分强行撕断。超乎痛楚的厌恶感让蛞蝓的眼角渗出泪水。顾虑到身边的视线,蛞蝓强忍哀叫,取而代之的是趴在地上静静哭泣。
「好……总算……好痛。该死,痛死了……」
踩着地上的透明右手,蛞蝓忍耐痛苦。
在石龙子少年的眼里,蛞蝓这一连串行为只像在演独角戏。
沉默了半晌,等她冷静下来后,石龙子少年开口:
「没想到我在寻找的人主动来了。虽然巢鸭并不在这里。」
石龙子特地提起巢鸭,俨然担心如果没事先告知搞不好会被拷问。蛞蝓对「巢鸭」这个名字没有反应,只眯细了眼反问:
「你在找我?」
「你的朋友拜托我帮忙找你。」
如此说明的石龙子脸上笼上一层阴霾,但蛞蝓也差不了多少,表情不怎么愉快。
「你说的那个我的朋友在哪儿?」
「不知道。我刚刚看到她追在你背后,没碰见吗?」
蛞蝓抿着嘴。果然是在讲她。但个性别扭的蛞蝓不想老实承认,便说了谎。
「似乎是追上来了,但不知为何没碰到。我现在也在找她。」
「喔,原来是这样……」
少年讲得很含糊不清。无法确认他在想什么,但听起来像是在怀疑。
只不过对蛞蝓而言,也没有必要让他相信,反正这件事对她来讲一点也不有趣。
把枪丢回给石龙子少年后,她立刻动身,准备前往下个地方。
「看来她不在这里,我该走了。」
没有继续留在这儿的理由。但要转身离去时,蛞蝓被石龙子少年唤住。
正确地说,是被近乎连滚带爬地趴在地上的石龙子少年抓住脚踝。因为也没有急到非把他踹向一边不可的地步,蛞蝓停下脚步。
「慢着,我有事想拜托你……呃不,您。」
还没听内容就料想到他的目的,蛞蝓回头着他。
「干嘛?」
「待会有人会来接我,在那之前可以先留在我身边吗?」
受了伤、虚弱无力的少年的请托果然如同蛞蝓所想。
本来想说明自己的小刀不见了,但又觉得麻烦,干脆直接拒绝。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连同石龙子少年的请托与他的手一起踢开,蛞蝓掉头准备离开。在她背后的石龙子想靠卖弄恩情让她回头。
「你还欠我一份人情。」
「什么意思?」
蛞蝓没有停下。
「绷带……伤口……脖子……指头……停车场背后……」
石龙子少年坏心眼地念起了某些单字。
少年这种说话方式与态度,蛞蝓也曾在白鹭身上看过。
「嘿嘿,你一定想起来了吧?放心吧,你那点心眼我可是摸得很清楚。」
受到挑衅的蛞蝓回头,走到少年身边,用力拧住他的鼻头。
少年眼皮眨个不停,但似乎没有想到要举起右手上的手枪自卫。
「别得意忘形了。就算欠你人情,我大可不管这些把你宰了。我本来就很没人性。」
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似地,石龙子少年的脸颊和下巴附近鼓了起来。他拼命忍住将之吞下,眼神胆怯地回望蛞蝓。蛞蝓淡然而快速地警告他:
「国中生少用那种瞧不起人的语气跟大人说话,懂了吗?」
「对不起。」
少年举起双手,乖乖地用带着鼻音的声音道歉。或许是这个动作会让伤口疼痛吧,他蹙起眉头。
「……总之我赶时间,再见。」
像被人催促般站起,蛞蝓快步穿过少年身边。
接着不回头地离开休息室后,蛞蝓关上门,靠在上头叹气。
「欠你的人情我会还的,五十川小弟。」
她抬起头来,眼睛往侧边望去。
一脸疲惫地看着从音乐厅之中带着丑恶气味现身的男人「蚱蜢」。
巢鸭跳个不停。蹦蹦跳个不停。白羊撩起浏海,问她:
「有趣吗?」
「不怎么有趣。」
巢鸭静了下来。虽然白鹭要她们回车子,但她仍留在走廊。
「说有趣的事来听听嘛。」
巢鸭缠着白羊要她说笑。以巢鸭的要求而言还算体贴的。
「对了,那颗右眼的检查结果如何?」
她是指寄放在辰野浅香那里的五十川石龙子的右眼。之前送去她那里检查,现在又回到巢鸭身边。
同样身为超能力者的白羊对这个问题颇为关心。超能力从何而来,又存在于何处的事总令她感到好奇。
「啊,你说那个啊?小浅香说那只是一颗普通的眼睛,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这样啊?」
果然如此吗。虽然期待落空,白羊倒也不怎么讶异。
就算解剖白羊,估计也找不到什么「超能力囊」之类的器官吧。可是话又说回来,超能力究竟是怎样产生,又如何引发超常现象的呢?每当白羊眯着眼时,总是在想着这些事。当白羊留在巢鸭身边护卫,被她拖着东奔西跑时,摆出木然表情的她自然而然会思考起这类问题。
「我去上个厕所。啊,你去帮我买果汁吧。」
又准备开始跳起的巢鸭突然暂停,走向走廊深处的厕所。
看着她的背影,白羊搔搔头,喃喃地说:「为什么呢?」
不管是疼女儿的巢鸭爸爸,还是石龙子少年。
为什么男人们都拿这名少女没办法呢?
固执是愚者的罪恶,还是坚强意志的成果?
明明方才被人轻易发现,我现在又躲回沙发里头了。这世上因固执于特定方法而失败的例子到处都是,或许我也是其中之一吧。
但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选择?光是听到蛞蝓出去后休息室外传来的打斗声,我就吓软腿了。或许是两人组之一来了吧。我没勇气去外头确认,不清楚详细是如何。总之除了躲起来,我还能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是那个独臂女出去偶然碰上,还是感觉到袭击者的气息才为了我而出去。对她的认识不多,但我知道就算问她,她也不会老实回答。我现在该做的是认清事实,多亏有她,我才能稍稍远离危机。
但也仅只如此。我无法气定神闲地放松心情,因为存在我脑中的那根该死的指针正无情地以一定速度前进。我的性命将在这十五分钟内,于生与死之间徘徊多少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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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心脏难受,光是压力就能让我窒息死。
「………………………………」
那两人组,特别是勒住我的脖子的家伙对我并没有恨意吧。
如果他们是杀手,就表示有人恨不得想杀我。不禁思忖我是否做过会招来如此深沉怨恨的事。宗教活动几乎是才刚起步而已,会和我扯上关联的人很少,规模也不大,要找出恨我的人并不困难。
我率先想到的是跟仓科康一有关的人物……是他的家人吗?我没有确切证据,但八九不离十吧。在他的家人眼里,仓科康一等于是我下手的。即便我本人只是个连揍人也不敢的胆小鬼,但别人才不管这么多咧。直到此时我才深深体会了此一现实。
我正在干着可能被人恨之入骨的事情。
我妨碍到某人的人生,所以招致怨恨,甚至想排除我。
对于那名未曾谋面的家伙而书,我大错特错,是邪恶的化身。
当然,我跟白鹭比起来还远远不及。因为连我这么平凡的国中生都怨恨她啊。
为什么那家伙还能不发抖,步履稳健地站得好好的?
明明她也只拥有虚妄的力量,为什么能如此傲慢?
那家伙跟我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因为我没有立于万人之上的领导才能吗?
没这回事,不可能的,因为我拥有这只眼。
走廊上的吵闹平息后,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打开门了。
感觉胃部缩紧,胃液堵塞喉咙,仿佛在体内溺水了一般。
这次又是谁啊?蛞蝓回来了?不,不可能。她找我没事,也知道那两人组的目标是我,没必要特地接近危险。所以说,是找我有事的人啰?也就是说……是那两人组吗?
从脚步声判断起来,对方一直线朝我而来。为什么?我刚才已经把沙发拖到被血沾一污的地毯上盖住,伤口也用绷带包扎好了。为什么知道我在沙发底下?
不可能知道的,没道理嘛。明明什么根据也没有,我却总是如此期望。
即使往往事与愿违,也还是不懂得反省。
蚱蜢似乎还记得蛞蝓的脸。与她眼神相交的瞬间,蚱蜢脸上虽没有表情,眼珠子却愉快地转个不停。仿佛有操纵杆从后脑勺上露出,由别人操控般的独立动作。被蛞蝓砍伤的手臂上现在已沾满了血腥和肉片,看不出伤口在何处。
蚱蜢大步走近而来,但并不面对蛞蝓的方向。蛞蝓从他的眼神判断出目的地。由他的视线与鼻子所指方向看来,他想去的是比七号休息室更内侧的房间。仔细一想,蛞蝓也没有跟蚱蜢杠上的理由,假如他的目标不是七号休息室,就随他去吧,前提是对方一样也如此判断。蛞蝓静静地靠在门上,期望他就这样直接走过。
但是蚱蜢却以左右脚在地上弹跳般的奇妙走路方式,朝着蛞蝓笔直走来。在他接近到某种程度的瞬间,用力蹬地,右脚高高抬起,往蛞蝓的脸部加速踢出。蛞蝓一瞬蹲下身体,侧身闪过,头上随即传来一声轰响。
在这演奏庄严、丰饶且静谧的音乐的音乐厅走廊上,响起了绝不相配的吵人噪音。蚱蜢夸张地踢破了休息室的门,再度将高举的脚朝蛞蝓甩下。抬头见到仿佛要把门板劈成两半的锐利踢击袭来,蛞蝓的脚也同时有所行动。她猛然踢向蚱蜢当作立足点的脚。蚱蜢仿佛以贴在门上的右脚为中心翻筋斗般,整个身体在空中转了一圈。蚱蜢虽失去平衡,仍不以为意地张开手臂扑向蛞蝓。个子虽小,被他抓住却很难挣脱。就在蚱蜢抬起脸,张开利牙准备咬下蛞蝓脖子的那一刹那,有人出面阻止了,是刚才的巨大女——蜘蛛。她发出怪叫制止蚱蜢,蚱蜢背部仍震动个不停,但还是停下动作回头,用看不出感情的脸瞪着蜘蛛。走向他们两人的蜘蛛对蛞蝓的「右手」露出警戒的视线,用短促语句对蚱蜢说:
「这个,不是工作。」
「不是也好,一下就好。」
「不好,先那边。」
他们风格独特的对话令蛞蝓困惑,顺便若无其事地离开蚱蜢身边。蚱蜢跟蜘蛛互瞪了一会,最后两边都移开视线。蚱蜢虽有满腔不满,最后还是听从了蜘蛛的命令。
两人似乎对别的东西有反应,前往出口方向而去。说到出入口,刚才从那里传来凄厉叫喊。或许红发男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吧。蛞蝓大致能想像那是什么。那附近有「丰富的资源」可运用,或许是用那些尸骸筑起一道防壁了。光是想像就让人胆寒。也许用「肉墙」来形容最为贴切吧。如果有人试着破坏那个,他们就会优先处理那边。
那女人似乎还算有点思考能力——蛞蝓对奇妙的地方感到佩服。
此时,蛞蝓已忘了刚才被人不由分说地袭击的事了。
擦擦脖子被咬的地方,转头看走廊深处的房间。与七号房相同的门板上写着「八」,内部结构应该完全一样。蛞蝓想:那边的沙发底下该不会也躲了个人吧?她想像每间房里都躲了个人的情况。
简直就像墓室。
「不可能。」
蛞蝓想起了石龙子少年的事,一笑置之。躲在那种地方有何用?巴望着杀手会放弃寻找自己就离开吗?只不过那名少年或许已经找了救兵过来。一想到前来搭救者有可能是巢鸭,心情又开始浮躁。蛞蝓的心海就像碰上暴风雨一般,不安稳地摇晃起来。
「埋伏在出入口,将巢鸭……不对,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这个……可是先杀死巢鸭的话,就没有必要……可恶,小刀掉了……该怎么办?要怎么办?……啊啊……到底是怎样?」
按住又开始刺痛的头颅,混乱使得眼珠直打转。蛞蝓没办法替行动排出优先顺序,想达成所有目标让她陷入动弹不得的窘境。
不远处又传来脚步声。蛞蝓抬起脸,出自本能地离开原地。反正现在留在会场里的家伙全都不正常,跟他们扯上关系只会被卷入麻烦。蛞蝓对自己吐槽:怕麻烦的话,一开始别来不就好了?
沿着走廊前走,见到一道门。应该是通往音乐厅的出入口吧。推开这道不同于刚才离去时走出的门,走进音乐厅内部。沿走廊继续走的话就会回到会场入口。目的尚未达成,还不能回去。
大厅里变安静了。并不奇怪,蛞蝓一脸厌恶地抬起下巴朝舞台望去。舞台上到处是乐团成员的尸块和乐器碎片。尸块与血泊传来阵阵恶臭,让人极不舒服。不知道吃得如此肮脏是天生习性还是没时间所致,也许两找都有吧。但蛞蝓对尸体本身倒是没什么感觉。她心中所想的,就只有刚才在会场外杀死少年的事如果能跟这个事件搅在一起,变得不了了之的话就好了。
是从何时开始,自己即使看见尸体也没感觉了?总觉得每经一次杀人,只有表面维持原貌,内部的自己却一点一滴地被置换了。某一天,在杀了连长相也忘记的某人之后,蛞蝓觉得内部的自己已经过去的那名完全不同人。
既然如此,究竟还要杀死多少人,自己才能变成完全体呢?
蛞蝓横越舞台前方,问自己要去哪里?自己回答「不知道」后,茫然地停下脚步。一旦松懈下来,这副早已超越疲累,甚至感到虚脱的身体想必会整个人趴倒在地昏厥吧。光是维持呼吸就令她站不稳。只因为失去小刀,就变得如此虚浮吗?痛切想着这件事,由嘴里发出的感想却很简洁。
「好想睡。」
说完,蛞蝓靠到侧边的座位上。
欣赏着为舞台妆点出惨烈色彩的尸堆,伸长了脚,在最前排的座椅上坐下。
「我啊,有时……不,应该说不知不觉间总是在思考何谓真心爱着某人。」
其实一次也没想过。白鹭边说将奇异果皮丢进垃圾桶。
「爱分成很多形状。有的尖锐,有的凹陷。像棒球一样浑圆,能玩投接球的是恋爱。由于过于爱恋,反而磨耗彼此的是痴情。有些人不知对方的爱的形状便相遇了,结果害得彼此受伤,憎恨就是这样产生。也许石龙子跟我的相遇方式也是如此吧。没有机会沟通,就造成了伤害,真让人悲伤呀。」
要她讲相同的话第二次绝对讲不出来,她在说这些话时的心情,就跟在玄关赶走推销员时的对话一样。浅薄、权宜之计,这些词对于白鹭来说反而是种赞美。
「我希望让他了解我的爱的形状。所以说,成实,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跟你的朋友见面吗?」
所以说,究竟是什么意思嘛?明明是自己说出口的,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听到白鹭提起朋友的名字,成实似乎很认真地思考该怎么办。
眼见这些胡言乱语被世人接受,对白鹭而言是件愉快的事,但她也引以为戒。倘若身边伞是对自己的妄语深信不疑的人物,往往会连自己也相信了这些谎言。白鹭认为这是很危险的事情。
为了防止如此,必须时常与心灵坚强的正当人士接触。
会怀疑她、否定她的人才是正正当当的人,白鹭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她总是让翠鸟留在她身边,当作一种警惕。
发现眼前的沙发被人搬动时,我的心情就像是被人掀起棺盖的尸骸。
之所以能如此轻松,是因为掀开的人物对我来说没什么危险。
第二个来访者是猪狩友梨乃。她对我躲在沙发里毫不讶异。
理解了来访者一直线走向沙发的理由后,我放心了。我的心声想必很吵吧。
「这种情形就叫……弄假成真?」
「咦,什么意思?」
我爬起身来,坐着抬头看猪狩友梨乃。「没事。」她含糊地回答我。
「唉,麻衣小姐本来就不可能躲在这种地方。」
猪狩友梨乃貌似很失望。她也在寻找对方吗?
但是由她的发言我理解了一件事:仅靠心声无法区别对象。
每个人听起来都像同一种心声吗?
「啊不,真的碰上了也很伤脑筋吧。」
猪狩友梨乃快速地订正。与其说是读了我的心声,更像在自言自语。也许她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吧,毕竟那个独臂女是个杀手。
我就这样坐着,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微妙的沉默降临两人之间。老实说我目前并不需要她,但毕竟是一起来的,又不好意思说声「拜拜」就继续躲回沙发。然而现在并不是能悠然闲扯的时候,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你躲在这里是因为……原来如此,有人会来接你吗?」
猪狩友梨乃的读心能力真的很方便啊。只不过真有人来接我吗?
已经被发现两次了耶,不由得担心是否该继续留在这里。俗话说「第三次必中」,意思是前两次可能只是偶然,但如果三次都一样就是必然。那么我该怎么办?这么担心的话,跟猪狩友梨乃一起逃吗?但是被追杀的人是我,跟我一起行动反而危险。能读心的她不主动提议这么做,意思就是要我好自为之吧。
「……接送吗。」
我想起自己上幼稚园的事。那时的我对母亲来接我回去的事从未有过怀疑。
上小学后,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我的父母就连家长参观日也不来参加了。三方面谈(注:老师、学生、家长三方针对升学或就业等问题商讨)时被班导得知母亲是「那种人」,对我来说是一辈子的耻辱。就是有过这些往事,我才会捏造我的过去吧。我妄想自己是命运之子,是导引人类的先知。说穿了,我不过是想让自己能认同自己的处境罢了。
想认为降临于身上的不幸有其意义,如此罢了。
……离题了。好吧,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正常说来,继续留在这里恐怕有危险。
但是所谓的「正常」却不能尽信。
我以前就是依照常识行动,饱尝到苦果,现在才会如此犹豫。
以抛铜板为例,如果得到连续两次的结果是正面,接下来应该赌背面,还是相信第三次仍是正面?
虽然就我的情况说来,第三次仍是正面的话就糟了,但真的能掷出背面吗?第一次是由于我的粗心,第二次是由于超能力,倘若第三次又被发现的话,原因会是什么?如果是命中注定的话我会哭喔。
……像这样,虽然我烦恼了很多,但我很肯定只有自己的话是一定逃不掉的,因此我能选的道路只有一条。
老实地相信蜻蜓一定会来吧。就算只是电话的口头约定。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要加油喔。」
我什么都还没讲,她就懂了我的想法。方便是方便,但超没感觉的啊。
算了。在躲起来前,先把小刀收到别的地方好了。
那把小刀我原先是用随身携带的绷带将刃部捆起来,插在背后的腰带上。但躺着的话,刀柄会压迫到腰部,很不舒服。于是我抽出小刀,想换个位置。「啊。」猪狩友梨乃看到这个,立刻说:
「这不是麻衣小姐的小刀吗?」
「咦?」
那女人的小刀?是来这个休息室时掉的吗?……不可能。乙姬在蛞蝓来以前就送给我了。为什么会在乙姬身上?她们之间有什么交情吗?慢着,那女人不可能把自己的吃饭家伙随便送人。所以多半是乙姬偷走的吧。
猪狩友梨乃凝视小刀,搔了搔嘴,接着伸出手说:
「可以的话,那只小刀能让给我吗?」
「可以啊。」
威胁用的道具没必要带两个。我二话不说解开捆住刀刃的绷带,将小刀递给她。猪狩友梨乃确认过内部后,点点头说:「果然是。」这么一来也算物归原主了,可喜可贺……啊,不是原主。
但话又说回来,猪狩友梨乃刚刚是躲在哪里?
「我逃到比这边更内侧一点的房间里。因为出入口那边实在很难突破。」
猪狩友梨乃如此说明。很难突破是什么意思?有人看守吗?两人组之一有人经常驻守在那里的话,或许算是好事。
总比有两个人在会场乱逛更安全一点。只不过蜻蜓在出入口那边先被干掉的话就惨了
「会场内只有一条环绕着音乐厅外围的走廊。虽然能进音乐厅的门有好几道,但在大厅里很容易被发现。而留在走廊上也很容易碰到那两个危险人物,幸好刚才有人闹场,我才能避开他们。我是听到这里有人发出心声,所以才趁着两人组离开这附近来这个房间看看。」
「原来如此……真可惜,如果你早几分钟前过来,就能跟你想找的人相遇了。」
「……是啊。」
表情微妙,回答也心不在焉,搞不好其实不怎么想见她,但若是如此,她又何必寻找呢?
这两人的关系真难理解啊。虽然人际关系本来就很难懂。
在猪狩友梨乃的协助下,我又躲回沙发里。刚刚一直没说出口,我在盖上沙发前对她道歉:
「仔细一想,我实在很对不起你。」
「咦?什么意思?」
猪狩友梨乃低头看着我,装出疑惑的样子。明明早就听到心声了吧?
「因为我被迫杀,害你被卷入危险了。」
「啊,这么说来真的是呢。」
她还特地装出现在才发现的样子。让我觉得与人对话实在是件麻烦的事。
手指抵在下巴上,摆出有点烦恼的表情后,猪狩友梨乃露出笑容对我道别:
「但也是因为来这里才得以不被王子杀死而重逢,所以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
「喔……咦咦?」
不被杀?跟王子?重逢?完全听不懂嘛。在我仍一头雾水当中,黑暗再度笼上。她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呢?或许又要钻着心声的缝隙逃亡了吧。害她碰上危险是事实,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至少希望她能平安无事。
更何况,她也是我朋友的姊姊。
「……还剩七分钟左右吗?」
我是被命运选中的小孩、受神宠爱的存在、被世界的沉重压力压迫下由缝隙之中钻出的异能者、从原初之树上拔出圣剑的人、黑雪纷落的世界中唯一幸存的少年、在无尽反覆的时间里独一无二的命运挑战者、改写世界真理的男人。
我用过去创作的所有设定鼓舞自己,对抗黑暗。
就算是蒙到的也好,希望能至少说中一个啊。
感觉自己在下沉。肉体还能维持形状简直像奇迹。
蛞蝓整个人瘫在椅子上恍神。并非安详地,而是感觉虚脱淹到脖子附近,勉强还能呼吸而已。记忆的气泡啪叽啪叽迸裂,自我逐渐迷失。
她睁开迷糊的惺忪眼,抬头看着举起的左手。
一边喃喃自语整理现况,掰指头计算。
「首先,我想杀巢鸭。这是一。不可动摇的一。接着,白鹭答应帮我叫出巢鸭。这是二。作为交换条件,必须杀死那女人。三。小刀掉了。四。什么嘛,没想到这么简单。」
问题只卡在三和四。她以为有更多问题必须烦恼,结果结构意外地单纯。这四个问题是直线串连的,仅仅在中途卡住罢了。怎么看都觉得要实行的话,三最简单。
「我啊——是个杀手喔——就说是杀手了嘛!」
对还竖着的小指威吓。本以为还有个问题五,但怎样都想不出来,于是蛞蝓不再掰手指,把手放下。为了排解失去小刀的不安感,左手手指一张三口了好几次。某种意义上,最让人想不通的是四。蛞蝓完全想不出何时掉小刀的。再怎么笨也不可能干出这种事,但事实就是真的遗失了。
有多少年没带小刀在外行动了?一旦意识到这件事,不安感愈来愈强。第一次杀人时,镜子里映着无异于昨日的自己。一想到这个怎么看都很正常的自已却「杀过人」后,蛞蝓开始无法相信人了。
人们不管在内在隐藏了多少秘密,都能装得没事地活下去。
在蛞蝓眼里,每个人都像是戴着面具。
但帮他们戴上面具的并不是他们,而是蛞蝓自己。
而她本身也戴了面具。面子问题或别扭的个性塑造出她这副爱理不睬的模样。为了隐藏自己是个杀人者而产生的过度反应,将真心话封闭在内心深处。
这使得蛞蝓思考钝化,构成答案遍寻不着的其中一因。
但她也早有自觉,只是刻意视而不见罢了。
「………………………………」
面子问题此时先搁在一旁吧,否则永远不能解决问题。蛞蝓如此决定,缩回伸长的脚,重新坐好,低头扪心自问。
——假如猪狩友梨乃死了,我会有何感受?
跟看到眼前堆积如山的尸体一样毫无所感吗?还是会高兴或者气愤?对自己而言,怎样的感觉才是正确的?捏住又想说起「我对她没感觉……」的嘴巴,蛞蝓逼问自己的真心。蛞蝓知道自己并不讨厌猪狩友梨乃。此时,心灵又要装出「但也不喜欢,对她根本没感觉」的态度。像是要惩罚不老实的心情般,蛞蝓槌了胸口一记。
——我怎么会变成这种个性扭曲的大人啊。连对他人抱持好感都觉得害臊。
蛞蝓以前也交过朋友,跟那名朋友曾经是如此地要好。本以为这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在经历过一次次的杀人后早已磨灭,也许还残留了一丝丝在心底吧。
蛞蝓以为布满尘埃和脏污的那种心情早就在经历过种种事件后荡然无存了。
自己是杀人者,所以依循道德或一般人的正义来思考并没有意义。
必须做对自己而书正确的事。
但对自己而言,正义又是什么?
此一疑惑使得原本很单纯的自己淤塞了。
觉得喘不过气来,蛞蝓抬起脸。
头上有一张脸望着她。
蛞蝓呛到了。想出声音与想克制出声的心情相互打架,结果就是呼吸乱成一团。
是她熟悉的一张脸。那家伙夸张地弯腰窥探着蛞蝓。烦人的浏海在眼前摇晃。毕竟是曾经追杀过蛞蝓的人,被他如此接近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怪的是他明明也被蛞蝓杀死过一次,却对蛞蝓没什么戒心。
他向蛞蝓问问题。讲起话来轻声细语,速度又慢,很难掌握他到底想问什么。感觉像在问路,他问她是否有看到某位少年。听完,蛞蝓总算理解了,他就是那名少年龟缩在休息室的理由吗?
回答问题前,蛞蝓先反问他是从哪儿进来的。那家伙支支吾吾地说入口处人很多,不好闯入,所以他爬墙,打破二楼窗户进来了。说得倒简单,这个设施的二楼比一般建筑高了许多,他却能轻松爬上来。蛞蝓不由得对他的体能感到惊讶,并感叹自己居然曾杀死过这家伙。
「大概已经堆在那里头了吧。」
蛞蝓开玩笑地指着是尸体散乱的舞台上。听到回答,他乖巧地点头道谢,爬上舞台,捡拾散乱的手臂或内脏,开始排列。似乎想将尸体排列起来。他将一个一个的「零件」放在手里仔细审视。看见他的行动,蛞蝓又是一惊。
没想到他会去真的确认。其实从过去的言行看来,蛞蝓也隐约知道他就是「这种家伙」了。蛞蝓想起以前仲介工作给她的男人对他的肆无忌惮的评论。
蛞蝓并非真心想说谎骗他,不禁觉得有点内疚。
「啊,我搞错了。从那个门出去,那个少年就躲在隔壁的休息室里。记得是七号休息室。」
蛞蝓这次讲了真话。她用在舞台上也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大喊,回音比想像的更大声,不禁觉得有些丢脸。那家伙手里抓着男人的脖子尸块回头,又向她致谢,嘴里喃喃说着「七号……」,拿起手上的手提箱做确认后,点点头,接着用手帕把手擦干净,喀喀作响地朝蛞蝓指的门离开了。
能像他那样单纯的话,也许就不会烦恼了。
说不定人杀到最后,所成为的完全体就像他那样。
「如果是这样……我才不想变成完全体呢。」
蛞蝓再也不想让自我被置换了。
至少在杀死巢鸭之前。
蛞蝓眯上眼睛。
蛞蝓蹙着眉,陷入沉思。如果是平时的她根本不可能这么做。工作还在进行,却悠哉地思索。疲惫的大脑受到鞭策,发出哀鸣。
产生不了危机感,也听不见警告。貌似断绝了对四周的关心的蛞蝓,缩进壳的内侧。
感到喉咙与额叶蓄积了惊人热度,但蛞蝓还是忍耐着,不停不停地思考。
思考更根本的问题。
——我来这里做什么?
蛞蝓思考。
好好地,好好地,好~好地思考。
白鹭提议一起去见石龙子,对此,鹿川成实感到迷惘。
她现在之所以住院,起因就是石龙子。她想知道朋友现在在做什么,今后又何去何从,却没有人肯告诉她。
就连对她还算亲切的蛞蝓,也不肯告诉她关于姊姊的事。
肯回答她的人只有白鹭。白鹭回答了成实所问的一切问题。即使当下不清楚,她也会去调查,于下次探病时毫不隐瞒地解答。包括了成实最想知道的石龙子和姊姊的事。当初刚见面时,成实仍对白鹭抱着不信任感,但要不了多少时间,两人的隔阂便冰释了。在因情报不足而陷入混乱、身心俱疲的时候,这名体贴入微的大姊姊成了成实心灵的庇护所是极为自然的事。
白鹭说,五十川石龙子开始以新兴宗教的教祖身份展开活动,目的是妨碍他最憎恨的白鹭。为达此一目标,他和可疑的团体接触,连课也不去上,成天忙着欺骗大人。
而姊姊鹿川游里则拥有特别的力量——读心能力。因为这种力量遭到许多人利用,厌烦这一切的她正逃亡中。白鹭是鹿川游里的朋友,受她所托照顾妹妹。
这些话当中虽加入了许多对白鹭有利的解释,却也不见得彻底扭曲事实。成实尤其感到吃惊的是姊姊也拥有「异能」。光是自己的这种能力姊姊竟然也拥有的事实,已使得她百感交集。不仅如此,回想起突然听见路上擦身而过的人们的心声时的窒息感、舌头莫名奇妙断掉的恐怖回忆,更令她每当力量再度苏醒时,都会吓得直发抖。半夜力量突然觉醒时她求助的对象,比起无心照顾儿女的双亲,白鹭的比重变得愈来愈大。
但即使是她最僒赖的白鹭的提议,成实还是裹足不前。
与石龙子见面会令她脸上堆满阴霾的理由。
大半来自成实害怕知道石龙子对于失去舌头的她有何看法。
「毕竟他是成实的好朋友,我也想跟他建立起友谊呀。」
边用汤匙舀起橘子果冻,白鹭说谎不打草稿地陈述。成实看到白鹭将水果一个接一个送进口中,不禁有点莞尔,也许她肚子饿了吧。白鹭一定忙得没时间吃饭,却还肯抽空来探望成实,成实在心中怀着无限感激。
然而,实际上却是因为谈话很无聊,没事干的白鹭只好靠吃东西来打发时间。
「我已经征得医院许可了,你可以暂时外出,由我开车接送,所以放心吧。」
白鹭拿出汽车钥匙甩了一圈。原来她会开车吗?成实感到很意外。因为成实对白鹭的印象是雇请专属司机载送。实际上,白鹭平常也是如此。只不过这次情况特殊,她不希望被成实看见共乘在车子「后座」的人们。
看到成实犹疑不决,立刻掌握理由的白鹭一口气将果冻放进嘴里,尽情享受Q嫩口感后再吞下,将容器与汤匙抛入垃圾箱后,她抓起成实的手。成实交互看着白鹭和自己的手指。
白鹭的手雪白细致,宛如白瓷般优美,成实不禁看得出神了。
「如果他是你所说的那种孩子,他一定会担心你。不可能有你猜想的那种过分反应,用不着不安啊。」
对白鹭的手指看呆了的成实听到她这番话吓了一跳,猛然抬起头来。明明没有具体地说出口,不仅被白鹭看穿心情,还提出建议。跟白鹭说话时经常碰到这种事情。
成实不只怀疑过一两次。她想,白鹭或许也拥有读心能力吧。
连这种羞于说出口的心情,白鹭也能看穿,而且还温柔地提出建雷,这就是成实愈来愈倚赖白鹭的理由。白鹭也知道成实倚赖着她,彻底表现出慈爱的态度
「跟朋友见面是对心灵最好的药剂了,对你们彼此来说都是如此。」
明知这么做,怎么看对石龙子都是毒药,白鹭一派轻松地说着这些漂亮话来说服成实。白鹭将成实低垂的下巴用手指轻轻推起,将她整个人抱住。
白鹭张开翅膀,纯白色的光辉充塞成实的视野。
啊啊,啊啊,成实口中流泄出无言的感动。这道于三个星期前刚清醒时也包围着成实的光辉,有如铭印效应般刺激了成实的泪腺。
对于活用那对翅膀演出戏剧化效果,蒙骗无数大人的白鹭而言,这么做不过只是小菜一碟。她温柔地抱着成实,轻轻抚慰她颤抖不停的背。
「你想见石龙子吗?」
如果这次不点头,待会该用哪种手法来蒙骗呢?
脑中忙着思考种种诈欺手法的同时,唯有一项担忧让她的眼染上阴影。
那就是,待会能不能顺利行驶到目的地的问题。
感觉到成实的下巴在肩膀上点了几次,白鹭收起光之翼,离开她身边,拿面纸递给流泪的成实,从椅子站起。光之翼的残光在四周飘动。
「你先准备一下吧,我先在外面等你。」
有必要先去外头确认巢鸭们是否还在走廊上。白鹭离开病房前又拿了颗苹果。走到走廊,把门关上后,抛起苹果又接住,怜惜似地轻抚苹果红色光亮的表面后,一口将之咬下。
用力地连皮带肉地咬了一口后,她想起关于「废渣男」的事。
「拼命地苟延残喘吧,直到我满足为止。」
想像着他待会将显露的反应,白鹭发出坏心眼的高亢笑声。
这个会场内已经没有半个能沟通的家伙了,所以第三次千万别来啊。
不得不反省自己的危机意识太薄弱。如果能够撑过这次,我绝对要二十四小时雇用蜻蜓,让他随时保护我。自以为仍籍籍无名就不会有事的想法太天真了。
插图
「………………………………」
若能活下去的话,恐怕又会引来新的怨恨吧。随着教团势力增广,伤害也会扩大。虽然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么做只会散播不幸,但是当伤害波及自己时,我不由得怀疑起自己。
我自认选了正确的道路,但这是真的吗?
我所想做的事除了被我蒙骗的人以外,不会有其他人认同。所以我必须先认同自己,倘使我对此感到迷惘,终究无法追上白鹭。
但即便如此,不管是虚情假意还是违心之论,受到别人认同还是让人心情舒畅,也能给予人勇气和斗志。我一直缺乏着这些,也一直饥渴着这些。
我多么希望有人能来告诉这个害怕受到凄惨对待而躲在这种地方发抖的家伙,他的所作所为是对的啊。
如果有人能来告诉我:
然而,当我如此祈求、渴望着他人的赞同时。
却好像听见了我所不期望的他人进入房间的声音。
一步步踩在地毯上的震动,使我战栗。
别过来
别过来
别过来!
我边牙齿打颤,在心中拼命恳求,视野又开始朦胧起来。原本应该均等地溶于黑暗的空间有了偏移,位于空间中心处产生了皱摺,光之粒从中冒出。覆盖我的暗影被电灯的光辉驱赶得无影无形。
有人想挪动沙发。而且出自知道里头有人的确信。
将沙发踹飞的脚影垂直把我撕裂了。
在我眼前的是名轮廓异常巨大的女人。
「喔呼呜呜噫噫呼呼噫噫呜呜呼噫呼呼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和我同时大叫了起来,但叫声的含意正好相反。绝望与欢喜,欢喜与绝望。
她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害的?第三次还是掷出正面了,救救我啊!失败了,早知道就开溜了,救救我啊!眼冒金星,什么也看不见了,救救我啊!会被杀死会被杀死会被杀死救救我啊!
不管怎么思考,最后都会无视于思考过程变成求救。
巨大女长出六只手臂已经是芝麻蒜皮小事,在连对这件事惊讶的余力也没有的惊慌惨叫中,女人的脚朝我挥下,毫不客气地踩扁我的肚子。感觉到有如半边肉被砍下的剧痛,改变了我的惨叫类型。喷出的口水飞上半空又落在我的脸上。但继续惨叫下去肯定只会被杀,而且还会像那时一样饱尝痛苦!
或许因为受过的伤害太多,连「那时」是何时都忘了的程度。现在的我的思考已不会被「痛觉」占去一切,脑袋空间比以前稍大了点。我用脑子扩增的部分下了指令,手抓起手枪。
女人这时也注意到手枪的存在,在她想移开被我的枪口对准的脚部而将之举起的瞬间,我往旁边滚动,硬是解开她的束缚,接着从形成于女人修长双腿之间的宽广跨下穿越,连滚带爬地往前跑。像是在焦躁感中游泳般边跑边挥动双手,视野变狭隘了,耳根的脉动加速性地变快,耳道仿佛被充血鼓胀的肉堵塞一般,什么也听不到。
女人具黏滞感的声音像要覆盖在我身上一样,一瞬间就追上我。步伐和速度实在差太多了。就算只能稍微往前一点也好,我把整个脸往前伸出,龇牙裂嘴过头了,嘴角干燥皱裂。
女人追上我身旁,想抓住肩膀的瞬间,突然从视野中消失了。
怎…怎么了?不由得回头。一看,女人倒在地上。
她的脚貌似被某物绊到而跌倒。但地上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女人连防护动作都来不及准备,整张脸砸在地上。不,我现在没闲情逸致看下去,趁现在赶紧逃为妙。但是如果趁这个机会对她头部开一枪……说不定就能得救了?握住枪的手在发抖。
喉咙咕噜一声,我举起手枪。慢着,我是笨蛋吗?我立刻打消主意,转头逃跑。明知道自己开不了枪,干嘛耍帅啊。能多一步算一步,尽量争取距离和时间更有意义。我又挥舞双手,拼命朝向休息室入口奔跑。跑到一半还是很在意,回头一看,女人正砰砰敲打着地上,似乎在摸着某物做确认。是我眼睛的错觉吗?她的手好像没碰到地面,却仍有敲打声发出。算了,不管她了,让她自己玩自己的对我才有利。我扑到门上。
但由于冲力过猛,或者说头部莫名其妙地被迫加速,额头直接撞到门上。
我的后头部似乎被人狠狠地殴打了。感觉后脑勺被某个沉甸甸的东西敲到,额头火热刺痛,眼冒金星,两腿发软,我在脑子一片空白当中,回头一看。
女人依然在刚刚的位置上。她的手再怎么长也不可能殴打到我。难道她丢了什么打中我吗?但左顾右盼,就是没看见。我确实感觉到类似手臂的东西敲到我的头了,但身边连个鬼影子也没看见。那女人总不会发出气功打中我了吧?但从她抛投的姿势看起来应该不是。我想起刚才她莫名其妙摔倒的事,大致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她丢出某种透明物体打中我了,只能如此解释。方才女人就是被这个绊倒,满头雾水的她才会在地上摸找。而我也受到影响,不禁低头看了地上。女人趁着这个空档缩短距离。
仿佛要将之折断似地,女人伸出最长的右手抓住我的脖子,我发出惨叫,随即被摔到地上。肩胛骨与肩膀受到冲击,肌肉也被扯伤,宛如脱臼般从内部疼痛起来。接着我又被勒住脖子,发不出声音的我努力挣扎当中,女人跨坐到我的腹部。感觉女人为了不让我叫喊,似乎要殴打我的脸。肿起来就麻烦了,我用手挡住脸。保护脸部的手仿佛遭到强风吹袭的稻穗般弯曲,手肘被打得快骨折,整只手变得软趴趴的,疼痛随后一口气爆发出来。
合乎她怪物般外表的印象,腕力也强得吓人。我边哭边想用枪威胁,但手立刻被她抓住拧断。就像米饭稍硬的握寿司被捏碎的感觉,我的手臂也被捏得扁塌,手枪落在地上。女人将之舍起,抵住我的眉心。
会被发射,会被杀害。我就说吧,所以我才反对带这种东西啊。
「工作……工作。」
宛如在说服自己般,女人临时想起这件事般连说了两次。接着把枪抛到伸手拿不到的位置后,不知为何,她又开始敲地板,做出与刚才一样的动作,大概是在寻找刚刚抛过来的透明物体吧。她不断敲着地板确认场所。看样子那个透明物体似乎不是她的所有物,也不是她能感知得到的东西,但她似乎对之很有兴趣。但话又说回来,透明物体……我不清楚,或许是种超能力吧,总之是命运送给我的小小礼物。哪怕一秒也好,五秒也好,能延缓死亡的时间就够了。还有几分钟。只剩几分钟而已了。
听见有人在走廊全力奔驰的脚步声。以极快的速度从休息室前穿越而过。是这女人的伙伴吗?拜托,饶了我吧。其实我希望是蜻蜓,但穿越这里了,所以应该是别人。到底是谁啊,真是的。这个会场究竟有多少人,而又有谁是站在我这边的?
女人找到透明手臂,一副满足貌,又重新面向我。这女人的腰的转动范围未免太夸张,她的下半身一直正对着我,上半身却能近乎一百八十度朝向后方。
最上方的两只手用力抓住我的双手,剩下的四只手臂和手指蠢动不停。我现在才注意到她这副模样极为异常,但我已经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头脑像是放弃现实一般冷漠。只不过,这种事不关己的旁观态度也没维持多久,很快就被鲜明的痛觉所打破了。
右手被强制压到地上,还没来得及在乎肩膀的疼痛,就看到女人从怀中取出小刀。她的意图很明显,失去所有手指的恶梦又苏醒,我怕得说不出话来。牙齿叽叽喀喀响,仿佛在演奏某种打击乐器。躲进脑中的惨叫又像是从雨水渗透的大地逃出的蚯蚓般,一点一滴冒出来。小刀无情地朝手指根部处挥下,噫呀噫噫!
没听见自己的惨叫,说不定是太大声了,堵塞了耳道,反而什么也听不到。
手指被切到藕断丝连的程度。好不容易即将痊愈手指又受重伤了。但女人并不打算完全割下我的手。疼痛虽然也剧烈难档,但敏锐地意识到手指只剩一张皮连接的瞬间,更令我的手的汗毛耸立起来。稍微一动手指就会简单断裂的无助感,以及冷冽空气冰沁入骨的感觉令人涌起超乎寻常的恶心感。女人接着又开始切割第二关节。一样地只留下一层皮。每当刀刃划入指头时,腹中就有种火热的物体涌升而上,随着胃液吐出体外。见到我向上弓起的喉咙,女人愉悦地狠狠对之殴打,很快地,我就连惨叫也发不出来了。会死,会死————!眼皮像抽筋了似地左右跳个不停。没办法擦拭眼泪,视野被泪水掩没,变得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凄惨的伤口也好,这说不定是上苍赐给我的唯一慈悲。
跨坐在我身上的女人影子,对我宣告「夜晚」降临了。
我还能活几分钟?不,还能活几秒?看到若即若离的食指抽动了一下,又冒出眼泪。老天未免也太过分了。为什么老是让食指被欺负啊。好痛,好痛,好痛!被压住的肚子施不了力,惨叫化为虚弱的哼声,我像只绵羊咩咩叫,泪水哗啦哗啦地流下。
这女人一定不打算立刻杀死我吧。记得一开始碰见时她就如此宣告过。太好了,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们很快就要后悔了。拜托,让他们后悔吧。我向老天爷恳求,并胆颤心惊地看着女人。她握着沾满血污的小刀,手伸向我的脸。
脸……我的脸不能受伤。我肚子拼命施力,努力挣扎想爬起,但喉咙又被揍了一拳后又倒下了。连反弹也不被允许,感觉仿佛承受了所有冲击的上半身骨头全都散开,骨与骨之间生出缝隙来。被女人强压在地上,宛如被鬼压床一般,全然动弹不得。
也许是嫌我上半身不停挣扎很烦吧,女人改变小刀方向,朝肩膀刺入。喀,刀子碰到骨头停住,接着乱搅一通。每转个一圈,就觉得灵魂在肉体内外来去。已超越了痛觉,连活着本身都成了痛苦。意识清醒就只会带来痛苦罢了。
看我不再抵抗,女人拔出小刀,接着用她瘦长的手指抓住我的耳朵,将小刀戳进耳垂里。刀刃游走,耳道和里头的肉约一半被刮掉了。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我昏厥了。但是刀刃继续行进,又把我唤醒,让我在梦境和现实之间体验恶梦。我的舌头落出嘴外,一抖一抖地痉挛。
这女人接下来还缓缓地想把我的外耳切割下来。噫,这个……混蛋!脸侧面失去「某物」的感觉直接传递到脑中,我勉强扭头试着躲开,女人用空下的左手殴打我的胸口,骨头霹哩啪啦响。仿佛有金属液体在体内横冲直撞一般,冰冷刺骨的痛觉蹂躏着我的身体。「啊欸……欸欸……欸欸……」我没有意义地发出哀号。
「救命……饶我……请饶了我……」
好不容易用带血腥味的喉咙挤出声音求饶,我拼命地想拖延,只要女人肯停下动作跟我对话,多少能赚取一点时间就够了。女人停下手部动作,骨碌碌地转动眼睛瞪着我看。除此之外,什么反应也没有。沉默了短暂片刻后,她的眼与口又有所动作。
「工作,工作。」
接着一连两次用宛如要敲破额头的猛烈力道殴打我,并将弹跳的头颅硬是压在地上后,又开始割我的耳朵。咻噜咻噜地,要将耳壳整个从皮肤上撕下来。
噫咿…噫咿…噫咿咿噫噫…噫……拼命想逃跑的我,连脚趾头都蠢动了起来。
她究竟何时才要杀我?在被杀死前,我还要忍受这种痛苦多久?
耳朵被切砍,胸口、喉咙被痛殴,光是如此就令我疼痛得快发狂。
但在心中也有一把觉得「别闹了!」的怒火上升。
也许是因为没立刻被杀死,又同时受到好几处的剧烈疼痛刺激的缘故吧。
没有被「还不会死」与遥不可及的解放所惑,我得以贯彻自我意志。
我并非是为了被人这么对待而活着。这不是我所想得到的结局。
我还有「意义」存在。我的生命必定还有意义存在。
决不是渺小到会被这种混蛋所剥夺的程度。
因呼吸急促而呛到了,我咳个不停,胸腔仿佛整个被翻转过来般痛苦。
心跳加速使得肋骨刺痛不已。心中的时钟终于指向我所冀望的位置。
仿佛溺水一般,被填补口中的空气所压迫,头部不由得后仰。突然间,一切安静下来。
在这只存在于一瞬的静寂之中,脑子跨越了物理或常识,体认到恒久。
这个世界真的有神吗?
我从以前就不喜欢「神明」这玩意儿,当然现在也不喜欢。但如果真的没有货真价实的神来帮助我,我恐怕也活不下来吧。因此我问我自己。
神真的存在吗?
我想,现在的我愿意相信祂存在。
因为就连那个诈欺女都能成为绅明了。
在这个神明大放送的世界里,想当个货真价实的神一定不难,所以必然存在。
我一定会得救。我百分之百能得救。没道理会死。我绝对不能死在这种地方。我无法想像自己的死。脑中不存在着自己死亡的模样。不存在的东西,不管上哪儿都找不到。
经过一番自我暗示后,静寂消失了,全身上下又感觉到将行溃烂般的剧痛。
在指针抵达最后终点前。
我不假思索地、出自本能地大声喊叫,嘶喊出说不定会成为我最后遗言的话语。
由这句话并非单纯的求饶看来,我多少也算是有所「成长」了。
猪狩友梨乃经常回想自己的异能觉醒时的情形。
一开始她欣然接受,以为世界将从此变得更宽阔,但要不了多久她便发现,她的人际关系反而因而缩小了。要装出对方期望的反应或表情并不困难,然而一直做出并非发自内心的行为却令她痛苦不已。但猪狩友梨乃总不自觉地顺应他人的想法。就跟在考试中明明知道答案却故意不写总让人犹豫一样。
她曾向朋友商量过这件事。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也是她窥视过内心之后,判断能对那个人告白自己所拥有的超能力的对象。然而过了几天,风声却传开了。接着,来自过去未曾接触过的世界的家伙们一一现身,试着与她接触。
在这之后,猪狩友梨乃离开家里,一个人过活。她被很多人利用,踏上不正常的道路,一路逃避到现在。难以创造足以信赖的人际关系的她,不断反覆地利用别人,也被人利用。
正因为她很清楚读心能力者会受到怎样的对待,所以她不想将这项异能让给妹妹。现在只要她坚定意志就能掌握主导权,但哪天成实的力量增强的话,就很难说了。一想到具有这项能力的人被利用到最后的下场,她殷切期望妹妹不会走向这条路。
同时,她也认为只要自己一死,或许能力就会完全转移到妹妹身上吧。
被逼到墙角时的她,心中想到的事情就是这些。
在猪狩友梨乃的眼前,蜘蛛和蚱蜢团团将她围住。她被蚱蜢发现,蚱蜢呼唤蜘蛛过来,受到两人左右包夹的她无路可走,失去了退路。
刚刚她不怎么当心地离开了休息室,边思考自己该往哪里逃,结果就被发现了。她同时也在思考着蛞蝓的事,或许就是因此才会疏于戒备。一旦被找到,读心能力便完全无用武之地。被蚱蜢逮住,蚱蜢呼叫同伴,接着就是死路一条。
她没想过自己会碰上这种结局。自己竟然会因无关乎能力的理由命在旦夕。
一方面虽也觉得这就是人生,但她终究无法接受。因为如果一旦接受这种命运,等于否定了过去拼命存活的自己。
「跟你在一起的,在哪儿?」
蜘蛛制止蚱蜢,盘问猪狩友梨乃。受到无生物般的双眼威吓,猪狩友梨乃反问:
「我说的话,你们愿意放我一马吗?」
她知道跟他们交换条件没有意义,但还是先确认。能读取心声的她很清楚就算招出石龙子的所在,对方也不可能放她走。然而就算指责他们说谎又有何差别呢?既然如此,还不如乖乖听话,期待对方改变主意还比较有机会得救。就算那个机率其低无比,也强过完全放弃。她不讨厌五十川石龙子,也觉得对他有点愧疚,但如果要她将自己与石龙子的生命一起放上天秤衡量的话,答案再清楚也不过。
见到蜘蛛点头,猪狩友梨乃移开眼,说:
「他在七号休息室,躲在沙发底下。」
诚实招出少年的位置。正因猪狩友梨乃能干脆地割舍这类情感,才能在许多人的怨恨之中勉强幸存至今。但终究也只能活到今天了吗?猪狩友梨乃抱着放弃的心情想。
「我去,你顾这边。」
蜘蛛对蚱蜢做出指示。她指着猪狩友梨乃,要蚱蜢留着看守。仿佛等这句话很久似地,蚱蜢用力点头。反应虽大,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对方压根不信任她,两人组不打算一起离开现场。目送往背后的休息室奔去的蜘蛛,猪狩友梨乃叹了口气,想着如果留下的是那个女人就好了。
蜘蛛还算抱着把工作完成的念头,但蚱蜢这部分就很薄弱。这名矮小男子似乎对猪狩友梨乃很有兴趣,脑中充满了把她的四肢乱啃一通的丑恶妄想。被迫窥见如此令人作呕的思考,猪狩友梨乃脸部自然扭曲起来。一等蜘蛛从走廊上消失,蚱蜢立刻展开行动。
「这边马上就完。」
听见蚱蜢说出莫名奇妙的话,猪狩友梨乃陷入惊慌,明知没用,也还是出手了。她掏出藏在身上的小刀,于正面摆出架式,跨出一步,想刺杀对方的喉咙。既然眼前的敌人只有一个,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将之刺伤,她就能趁这个机会逃跑。对于不断逃命到现在的猪狩友梨乃而言,就算明知不可能奏效,也还是无法忍受任人宰割。
看见猪狩友梨乃挥出小刀,蚱蜢悠然将之拨开。手背虽被小刀割伤,蚱蜢却完全不在乎。
猪狩友梨乃仅存的唯一希望也同时被拨掉了。
猪狩友梨乃被蚱蜢抓住胸口,轻易地被一把推飞,撞上背后的门,跌进休息室里头。蚱蜢门也不关地大步踏进房间里,欣喜地拉近两人距离。被推飞的同时,手中的小刀也掉落在出入口附近,蚱蜢一脚将之踢到墙边。
猪狩友梨乃坐在地上,缓缓退后,但很快就碰上化妆台旁的墙壁,又被逼入死胡同了。蚱蜢不慌不忙地迫近她,在她眼前弯下腰,伸出右手。尖锐的手指扣住猪狩友梨乃的肩膀,仿佛要刺入骨头般狠狠地戳在肩膀上。一开始只觉得很痛,但手指的力道愈来愈大,最后真的贯穿了猪狩友梨乃的衣服和肌肉,碰触到骨头。
仿佛要将她的肩膀钉在墙上似地,蚱蜢的手指贯穿肉体,刺入墙壁。猪狩友梨乃瞠目结舌,不停地发抖,被甚至令她发不出声音来的冲击以及肩膀被人欢欣愉快地翻搅的感觉所耍弄。蚱蜢的手指每一搅动,痛楚的质感也随之变化,永远无法习惯这种痛苦。蚱蜢兴奋地享受她体内的感触,不厌其烦地蹂躏内部。不只血愈流愈多,伤口也随之扩大,美丽的肌肤被涂上丑陋的色彩,就好像地上冒出的血红色花朵被人胡乱摘采花瓣一样。
玩了一阵子后,蚱蜢大大地张开嘴,似乎打算「捕食」猪狩友梨乃了。这不是比喻,而是真的如字面所示。
感知到蚱蜢想啃食脑袋,用舌头刮取内部汁液的欲望,猪狩友梨乃的脸色铁青。就算要死,碰上这种最糟糕的死法依然令她无可忍耐。一想到自己即将在痛苦与耻辱之中结束生命,猪狩友梨乃潸然落泪。平时不管如何总能维持笑容,尽可能保持平常心的她,碰上了这种状况不由得失去了从容,显露出恐惧来。
来到这个地步,涌现了从未说出口的想法。
期望着那名无法打从心底相信的某人。
冀望着那名跨越了利害关系,唯一会对她伸出援手的某人。
求求你,快来吧。
泪水落在心灵的水面,画出涟漪。
不合理的现实张牙舞爪地逼近而来。
突然间,声音响起。
啪叩。
蚱蜢的头上发出了与现在状况极不相配的可笑声音。蚱蜢阖起准备一口咬下的嘴,身体维持不动,只有脖子转了过去。打中他的头的东西原来是面纸盒。
原本摆在休息室内桌上的面纸盒落在地上。
「什么嘛,早知道会打中,我就选更硬的东西了。」
心灵的涟漪不再扩散,映于水面上的是不管任何危机都会奔来的、有如童话故事中的「王子殿下」。
抛出面纸盒的是那名独臂杀手。
她的姿影仿佛一道光辉,射入了因惊恐畏惧而扭曲的猪狩友梨乃眼里。
面无表情的蛞蝓一副嫌麻烦的模样,嘟囔着:「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啊。」拾起地上小刀,摆出架式。
不同于沉着的表情,她呼吸急促,额上也淌着汗水。
接着,她任性地宣言:
「我还没决定要怎么处置她,你别想随便杀掉。」
怎样烦恼也得不到答案的蛞蝓所得出的最后结论就是这个。
听见她的话语,猪狩友梨乃凝固的眼神逐渐融化。
因恐惧而落下的泪水升温,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不确定蚱蜢是否领会了这句话的意思,他的身体喜孜孜地朝向蛞蝓,从猪狩友梨乃的肩膀上拔出手指。噗吱,异物由体内拔出的感觉又让猪狩友梨乃颤抖了一下,但解放感随即使得她长期因痛楚而僵直的上半身逐渐松弛下来。
一瞬的停驻也没有,蚱蜢体势前倾迫近而来,蛞蝓淡然挥出小刀。她双眼黯然无神,沾满了疲惫色彩,对于急速活动的蚱蜢也没有反应。
她的眼只看着在倒在墙边的猪狩友梨乃。
无视锐利的刀刃,蚱蜢挥出拳头将蛞蝓的攻击弹开。仅一击就让蛞蝓的身体失去平衡,蚱蜢的脚掌踹入她失去防备的腹部。像是被抛出的布偶一样,蛞蝓整个人飞了起来,猛烈地撞在墙壁上。背部传来剧痛,前后两面均受到严重伤害,两种痛苦在体内纠缠抗衡,冲上脑中。
猪狩友梨乃似乎在喊着什么,但蛞蝓无法听见。
被逼到墙角的蛞蝓,仿佛已然放弃一切似地微笑。
她想:我都快累死了,别让我跟这么有精神的家伙厮杀嘛。
对方有着远超乎常人的速度和跳跃力。两人之间的体能差距无论如何努力都难以弥补。
然而……但是……
紧抿着嘴的蛞蝓感觉到与自己的意志和血脉相通的「右手」存在。
栖宿于她身上的、诞生于憎恶与斗争的奇迹。
来自毁灭与真实的觉醒所带来的事物。
蛞蝓让不可视的右手,无声无息地潜行。
「呀呵——」
是巢鸭。她从厕所出来,两手高举,悠哉地向白鹭挥手。
看到她的瞬间,白鹭倒抽一口气。觉得脑中的血液仿佛流光了,啃了一半的苹果塞住喉咙,差点噎着。
极力不使动摇显露在表情上,白鹭快步抓住巢鸭的脖子,拖着嘴里「唔啊~」呻吟,却仍不想动脚走的巢鸭往走廊的转角离去。拜平日锻炼有功的健美腿部所赐,拖着一名女孩子走也毫不费力,速度亦无减缓。一直来到走廊转角处才把巢鸭放下。
大气不喘一下的白鹭焦躁地搔搔额头说:
「你这家伙真的让人没办法松懈啊。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
「人家只是去上厕所嘛。」
「白羊呢?」
询问她的保镳去处,「那里。」巢鸭指着白鹭的背后。一回头,一道白色人影就在该处。身穿白色浴衣的纤细女子出现在医院里,简直就像鬼故事的场景一般。白羊边调整耳机位置,冷静问说:「什么事?」
「怎么可以放她一个人呢?」
被白鹭责备,白羊不满地皱眉头。
俨然想说自己只是护卫,并不是监护人。
「因为她要我去买饮料。」
白羊将蓝色罐装饮料递给巢鸭。或许是握得太紧,罐身有些凹陷。
「总算来了。」巢鸭无视于凹陷,将拉环扯开,一口气喝下。白鹭拨弄着头发,眼睛望着白羊。白羊默默地承受她的视线,耸耸肩,似乎想说这名少女一向如此。接着,白鹭贴在墙壁上偷看走廊深处,成实貌似尚未离开病房。
「Narupi的能力真的这么方便吗?」
巢鸭呼了一口气后,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就连白鹭也难以习惯这名少女的独特步调。即使在对着别人说话时,她也像是自言自语。
在这名少女的眼里,名为「他人」的世界的轮廓线恐怕是暧昧不明的吧。
「把她留在身边难道不会发生问题吗?」
能轻易看破白鹭用谎言巩固而成的城墙的异能者,让这种人留在身边当然不可能带来好事。用不着巢鸭指出,白鹭也心知肚明。但白鹭却像在享受这种状况似地,嘴唇沉浸于愉悦之中,宛如泡水过度而浮肿般的嘴角扭曲起来。
「我没考虑过要如何活用她耶,单纯只是有趣所以才笼络她。」
白鹭想知道的就只有当前被她选为玩具的「废渣男」看到她会如何反应,如此而已。只因对这件事感到好奇,她才如此积极跟鹿川成实建立友谊。就算万一被读取心声而引发问题,立刻将她解决掉不就得了?
更何况鹿川成实已知道白鹭的本名。
这件事是绝对不可容许。
「可是石龙子同学是我的耶——」
巢鸭露出牵制的眼神,主张自己的所有权。在一旁听着对话的白羊很想吐槽「他也不是你的吧?」对于这名在他本人所不知情的地方被当成所有物的少年,白羊多多少少感到同情。虽然这件事也是向来如此。
「那种家伙我才不想要咧。」
白鹭冷笑回道。这是事实。她不需要跟自己很相似的家伙。
让那家伙成为伙伴,对白鹭又有何好处?
「那你为什么想捉弄他?因为他是你宿命的敌手?」
巢鸭举出明显受到动漫作品影响的用语来询问两人的关系。
确认了成实已经做好准备,离开房间,白鹭狞笑起来。
将吃了一半的苹果抛给白羊。
毫无前兆展开纯白之翼,令巢鸭短促地「哇!」惊叫一声。
「你说废渣男是我的敌手?说什么傻话,哈哈哈……」
「十五分钟!超过了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欸唔哇!」
喊叫途中脖子被抓住。女人一只手掐住我,舌头吐在外头缩不回来。
光是疼痛就几乎快令我昏厥,现在呼吸困难更是难受。
我看见白沫从舌尖喷出来。全身从头顶至脚趾都开始冰冷,但也因此其他部分的疼痛渐渐失去感觉。勉强相连的手指发起抖来,不由得担心会不会因此断掉了。
知道自己正被人以虽死不了但会痛苦得快死掉的程度勒住脖子。
下半身发起抖来。听见奇怪的声音,我好像看见眼前女人的手水平横移……欸?
想绞死我的手被撕裂,从我脖子上松脱。冲击由被打飞的手的指尖也传达到我的喉头,食指指甲在我脖子上刮出一条痕迹……手飞了?
听见震耳欲聋的巨响,以及慢了一拍才传来的手骨被击碎的声音。
从远方飞来的银色团块,连同女人的一只右手一起砸在墙壁上碎裂了。女人一开始似乎也不知道什么事发生、什么东西飞过来,面无表情地愣住,但很快地,大量鲜血从手臂断面喷出,把地板和我的脸喷得一片腥红。我抖了一下。
在我被腥臭味与覆盖眼前的红色所震吓当中,女人突然惨叫起来。捣着断面跪在我身旁的地上挣扎,跟我一样翻白眼、吐舌头地呼天抢地。这也难怪,手臂被扯断了啊。就算有六只,也不会少了一只却毫无所感吧。我也一样,就算手指有五根,光是少了一根就哭叫不停了。
即使女人痛得哇哇叫,攻击者也没有因而住手。当我想喊「没错,就是这样!」而抬起脸的瞬间,银色物体又再次朝我飞来。女人表情痛苦地紧急避开,从我身上跳走闪躲攻击。银色物体击中地板,插在上头……虽然是在这种危急情况下,而我眼前又有个长了许多手的怪物,但看见这种骇人情景还是让我惊讶万分。包括插在地上的那东西上贴着一张纸条这件事。
纸条上以潦草的笔迹写着「七号」。
飞来的银色物体原来是铝合金手提箱。边角插进地板,还在震动之中。
某种意义下,这个事实比超能力展现的奇迹更难以置信。
仿佛另一种方向性的异世界即将展开似地。
一道人影跟着手提箱冲过来。那名阻挡在我和女人之间的人物弯腰驼背,浏海遮蔽着脸,使人看不清表情。在地板的碎片飞舞当中,他睁大眼睛瞪视对方。
从恼人的浏海背后,放射出锐利视线。
我对这个人的模样有印象。
记得他自称是钤木,在文化祭那天看到他追杀蛞蝓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了。原来他就是「蜻蜓」啊。一瞬对于他为什么叫蜻蜓感到疑惑,说不定是因为挥舞银色手提箱的模样恰似蜻蜓展翅飞翔。
抓起被砸得稀巴烂的手提箱,两手下垂,挡在我的正面不动。失去手臂的女人,眼泪流个不停,但还是试图靠近蜻蜓。
蜻蜓动也不动,仿佛要守护我一般,满不在乎地容许对方接近。
女人向前走到能出手的距离的瞬间立刻展开攻击。她挥起剩余的其中一只右手。由于手臂的长度相差甚多,在这距离下蜻蜓即使伸出手来也攻击不到对方。但蜻蜓完全不动声色,以手提箱挡开袭向脸部的爪子。女人接着挥出左手,甚至双手同时攻击,都被蜻蜓轻易架开了。此时,女人感到困惑地皱起眉头,后退一步。
长了六只手的妖怪被留着长长浏海的蜻蜓所震慑。
蜻蜓就只是默默地、淡然处理着女人的攻击。
俨然看到女人出手后再来反应也一样来得及。
犹如套好招的武术表演一般,毫不拖泥带水地、正确地格档女人的招式。面对这名攻击完全无效的对手,女人恼火了,表情变得凶恶。她挥动右手,甩出某种东西。
她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却做出抛投的姿势。啊,她要丢那个透明的东西了。当我还在想「糟了」的瞬间,蜻蜓一脚踢出去。
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蜻蜓歪着头看对方。然而,即使不清楚那是什么,身体还是自然反应将之踢掉了。被一脚踹开的那玩意儿掉落地上,清楚地发出声音。
仅凭感觉就防住透明攻击的蜻蜓,女人和我不约而同地受到震惊。
什么嘛。什么跟什么嘛,这家伙……
简直超强的啊,这个自称铃木的人物。
安心感与轻松感掺杂在一起,眼泪随着笑声一起溢出。
「哈…哈…哈哈……」
多么可靠啊。
我成功忍耐十五分钟了。即使跟绝望搏斗,在痛苦中嚎啕大哭,也还是保住性命了。
想对女人夸耀我的胜利,但被喉咙的血腥味呛到,咳了出来。
该死的家伙,刚才把我凌虐得那么惨,现在轮到你了吧。
只不过啊……
管你是什么怪物,
「只要有爱与勇气……」
右手啊,动起来吧!
「那个废物算哪根葱啊!」
蜻蜓接下来的选择是压扁。
他轻松地逮到女人以极快速度挥来的左手,将之折断。并非顺应力学地将她的关节往反方向弯曲,而是将之压扁拧碎。咦,怎么回事?我甚至听见了骨头清脆的碎裂声。女人的脸部极端丑恶地纵向扭曲起来的瞬间,蜻蜓抓住了她的脸。
只用手指便轻松穿破她的脸颊和皮肉,反而让旁观者的我差点尖叫出来。嘴里头长出手指的模样超有冲击性的。手指不只是贯穿,还恶心地乱动,真不是令人作呕能形容。女人也因超乎想像的剧痛,眼珠子咕噜咕噜乱转一通。
即便如此,女人剩余的手也还是动了起来,想把蜻蜓的身体推开。位于左右两边较高位置的手臂摇摇晃晃地出手。为了躲开她的攻击,蜻蜓当机立断地用身体冲撞对方。
左右包夹而来的双手扑了个空,击中蜻蜓的部位是上臂,发挥不了多大威力。蜻蜓的冲撞力道强劲,赏了比自己更巨大的女人一记头锤,比起女人的惨叫,冲撞声和显示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更尖锐地响彻整个房间。
更可怕的是女人的身体遭到冲撞而飞走,他竟然用戳在脸颊上的手强行拉回来,女人的脸被撕得破破烂烂,仿佛用筷子掰开的御好烧一样。
蜻蜓的手抓住女人外露的额骨,由肩膀施加极大力气将之粉碎。额骨爆开,四分五裂,一部分飞往我这边。我实在提不起兴趣观察从我额上掠过的碎片。
接着,蜻蜓拿起手提箱朝仍在凄厉叫喊的女人挥舞。用左手将女人抛上半空后,蜻蜓的上半身转了半圈,仿佛上下半身是分开的一般,腰部与手臂关节灵活地扭转起来,一瞬间静止后,一口气解放出去。蜻蜓的银白色羽翼优雅地展开了。
手提箱直接命中了女人的脸部。
仿佛烟火在身旁爆开的巨响,由我耳际呼啸而过。
就跟敲不倒翁一样,女人的一半头颅被蜻蜓的一击斩掉,黏在墙壁上。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人类头颅的「内容物」。见到飞散的头部上附着绳索状的物体,而且还变得溃不成形,我忍不住呕吐了。原来我还没吐完啊。我浑身颤抖地弄脏了地板,不禁担心起牙齿,希望别被胃液腐蚀得破破烂烂啊。
要在别人面前登场,就得注意仪容。
蜻蜓抓起女人的尸体,观察仍在抽搐跳动的手一会,开始跟刚才一样将之挤扁。霹哩啪啦地,连同腰脚一起漂亮地折叠起来。
第一次见到折叠尸体的过程,我吓得直发抖。
比起长了六只手的妖怪女,这个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中性杀手更奇幻得多了。
说这家伙来自海洋与天空夹缝的世界我也相信。
他把手脚完全被压扁、再也不会痉挛的尸体细心地放在地上。接着他所采取的行动竟然是……哭泣。他站在尸体面前,静静地流下眼泪,似乎也不想擦拭,任由泪水流个不停,就这样继续行动。他打开手提箱,取出面纸,原地蹲了下来,开始将手指及指甲缝擦干净。似乎很在意手上的污秽。
他的行动或反应都乱七八糟、相互矛盾,但所达成的结果却是货真价实。
一想到万一这家伙不是「蜻蜓」的话实在太骇人了,我决定不去想像。反正就算不是也无计可施,我没其他人可求救了。
……总之,危机算是远离了……吧?一旦松懈下来,意识又开始模糊。
这种像是因紧张而被吊起的头脑被缓缓放下的感觉我并不讨厌。
……话又说回来,那个透明物体又是什么?如果没有那个,我恐怕撑不到时间到吧。
说不定神真的超眷顾我的哩。万一那个神真的是白鹭的话,我该怎么办啊。
「超……呃,得救了,谢谢。」
我拖着身体靠近他,表示感谢之意。无法爬起,嘴巴也痛得难以开口。
将手擦干净的蜻蜓勤快地将垃圾收回手提箱后,对我郑重行了个礼。
「我才要感谢你。」
「啥?」
「因为我……分不清哪边才是石龙子」
蜻蜓话说到这边就停了。慢着慢着,什么意思嘛?不禁头痛起来,想了一会才了解他想说什么。分不清哪边是石龙子的意思是?他不知道休息室里的女人(死者)和我,哪个才是委托人五十川石龙子吗?
怎么看都是被痛扁的家伙吧。欺负人的家伙会为了让人死得更凄惨而呼唤帮手吗?他以为是这种状况?还是单纯地……(以下省略)。
他说感谢我是指什么部分?我猜是那声惨叫。
假如我没喊叫的话,他也不敢贸然出手,说不定我就这样被折磨死了。等等,他会迷惘就表示,他在十五分钟前早就抵达这里了吗?
「啊,啊啊……」
真让人头痛。也许他只有打架很能干。
虽然有很多想抱怨,但多亏有他我才得救也是事实。重点是,现在不赶紧逃也不行了。
该联络秘书吗。不,等等。袭击者是两人组。另一个应该还留在会场内。呼唤秘书有危险。既然如此,呃呃,该怎么办呢?
全身上下没有不痛的地方,没办法集中在思考上。光是呼吸,背部震动,就觉得全身关节刺痛。很类似发烧引发关节炎的感觉。
「手指,该死……手指,还有其他地方都……好痛,好痛喔。」
想用手撑在地上起身却办不到。不管动身体任何地方,都因发烧和流血使得头部发冷。好冷。出血接触到冬天的冷空气,冰冷地夺走体温。
舌头麻痹,难以动弹。想请蜻蜓帮助,却说不出话来。
而蜻蜓则是呆呆地站着,以无助的表情低头看我,完全不想动的样子。他既不帮助也不舍弃,一丝自主能力也感觉不到。
该死,我得加油。这个场面我不先动起来就完了,我拼命地蠕动舌头和嘴唇。
「带我……去医院……好吗?你常去的……或着熟人开的……都好。」
当杀手的身上伤口应该少不了,很可能拥有专属的医生。蜻蜓被垂在眼前的长长浏海搔弄,似乎觉得很痒。抓了抓脸。嫌太长就去剪了浏海嘛。
「啊,有的。有个人……能帮你治疗……」
怕一开始说明起来的话会讲不停,我立刻打断他。
「那就……介绍那个人给我吧……」
「呃……应该说……她会治疗,但……」
语意含糊不清。在这种危急时刻别引起我的不安啊,拜托。
但我也没余裕要他带我去一般医院。万一被信徒们看见这副模样就糟了。我已是不能轻松地在外头吃汉堡的身份了。
「那么,就替我引路……不,背我吧,我动不了了。」
下完指令后,我的眼前模糊起来
在完全失去意识前,我担心起那只美国螯虾的安危。
蚱蜢的双手袭来的瞬间,蛞蝓配合他的攻击抛出小刀。
望着粗厚的刀刃朝着自己眉心飞来,蚱蜢反射性地后仰。蚱蜢的头部不自然地往右斜方扭动,闪开投掷。无视于人体构造激烈地向后倾斜的头部,带着反作用力往前弹回来。
夸耀胜利的蚱蜢露出獠牙,跟蛞蝓撞上了。
是冲撞。
不是袭击。因为动作之中并没有蚱蜢的意志介入余地。
蛞蝓将脖子往一旁躲开,冷眼旁观着砸在墙壁上的蚱蜢头部。蚱蜢想怪叫,但因为脖子无法正常转动,连呻吟也有困难。
被蚱蜢躲开的小刀,如今竟插在蚱蜢脖子后面。更无法理解的是,小刀还自行要挖下脖子肉似地转动起来,深深地陷进肉里。骨头与血管被剜取,小刀粗鲁地演奏着歪斜嘈杂的噪音。蛞蝓自我解嘲地想:自己老是在听这种音乐啊。
蚱蜢完全无法理解自己发生了什么事,眼珠激烈地左右转动。视野之中只见到他的目标的嘴露出笑容,吐出鲜血。
虽然没必要特别跟敌人解说,在蛞蝓看来,这只是个简单到极点的小把戏。
她只是用不可视的右手抓住抛出的小刀,朝自己伸长刺下罢了。
反应再怎么迅速的对象,只要看不见,就无法闪避。右手从脖子拔出小刀,将之抛还给蛞蝓后,又立刻朝向蚱蜢的头部伸出。伸长的手臂抓住蚱蜢的脸部。才刚感觉被解放,马上受到意料外的冲击,蚱蜢的脖子发出哀号。莫名其妙的冲击令他目瞪口呆,额骨响起碎裂声,脸部扭曲变形。
右手发出的力道远比蛞蝓原本的力量更强大得多。每次增大力量,蛞蝓就大口喘气,视野也朦胧起来。觉得自己的活力似乎被右手无边无际地吸走了。这种现象令蛞蝓联想到有寄生植物的根部深入自己的身上吸取养分的意象。
即便如此,蛞蝓还是不放开右手。渐渐地,体型奇特的蚱蜢被抬起。右手手指陷入了有裂痕的额骨之中,碎裂范围愈来愈大。不论蚱蜢怎么挣扎,也无法使脸挣脱那只手的擒抓。
右手的动力来源是负面情感。感到憎恶的蛞蝓一无所惧。
憎恨之情要多少有多少,不论随时随地都能发出。
蚱蜢被抓上半空后,蛞蝓用左手重新持握小刀。一刀刺入蚱蜢挣扎挥动的手上。她瞄准了蚱蜢的腕部,精准地刺进里头。
被血溅到脸上的蛞蝓用小刀在他手臂之中游走。
腕骨一半被割断后,改朝腰部一闪。被削落的肉片纷纷掉下,血液随着刀子的轨道喷出。毫不在乎喷血的蛞蝓进一步地蹂躏蚱蜢。
蛞蝓切割、串刺、搅动蚱蜢的身体。仿佛要将吊起的鮟鱇鱼大卸八块般,蛞蝓毫不留情地解体蚱蜢。从旁看来像是在漫无章法地乱砍一通,这也难怪,因为蛞蝓的视野已经开始朦胧不清了。右手每一使力,头痛和虚脱就愈严重,视觉不安定也随之增加。
也因此,蛞蝓无法正确地瞄准要害,只能蒙混过关般一一撕裂蚱蜢的身体。但是不论肉体怎么喷冒鲜血,心脏怎么被贯穿,蚱蜢的挣扎依然强劲。蛞蝓边感到佩服地放下左手,握力已达极限,小刀掉落到地上。
蛞蝓一脸受不了地默默看着手脚仍不停上下乱甩痛苦挣扎的蚱蜢。
虽不知他的名字是什么,或许改名蟑螂比较好吧。
只不过,就算改名,也只能去阴间用了。
她的瞳孔收缩,怒目瞪视着过去同僚的幻影。
那名嘲笑蛞蝓只是个无能者的超能力者。
蛞蝓咧着嘴笑了。
——顶多只是只怪物,少瞧不起「超能力者」!
左手帮忙支撑着右手,深呼吸一回,蛞蝓默念。
脑中迸发出某个词语。
伸长吧!仿佛要在脑中刻下血书一般强力地默念。
宛如以这个意志作为泉源的喷水池,右手动了起来。
抓住蚱蜢的右手不断伸长。将蚱蜢高举到天花板附近时,全力往下挥。随此,蚱蜢急速降落,被砸到地上。蛞蝓右手中的蚱蜢头部扭曲变成倒三角形,深陷入地板,脖子也完全断掉了。接着又在这种状态被倒吊起,血从全身滴答流出。仅靠一张皮膜连接的腋下一带和手掌在剧烈运动中断裂,在休息室墙壁与化妆台上留下血色印记。
一旁的猪狩友梨乃只能目瞪口呆,茫然地从头到尾望着这副情景。
意识愈来愈朦胧的蛞蝓将蚱蜢摔在地上好几次,最后再度命令手臂伸长。这次并非垂直,而是朝着横向延伸。精神集中于往前延伸的意念上。
蛞蝓咬牙切齿地忍耐痛苦,看起来就像一名狂人,但眼神却闪闪发亮。
再也无法抵抗的蚱蜢被砸到休息室的墙壁上。
接着,在右手的压缩下,蚱蜢的头部被挤压得溃烂碎裂。
几乎要将墙壁撞出洞穴的冲击,混杂着种种器官和骨头碎裂的声音,汇聚成了足以使耳膜破裂的巨大声响。猪狩友梨乃忍不住捣住耳朵。
确认了蚱蜢头部被粉碎,再也没有动作后,蛞蝓两腿一软,倒在地上。眼珠子转个不停,两眼无神,仿佛喝醉酒的感觉。心跳极快,呕吐感停止不了。快炸裂般的头痛扩展开来,连手上的脉搏与骨头也随之共鸣般刺痛起来,令蛞蝓瞪大双眼。难以忍受这种剧痛,眼前一片黑暗。
另一方面,虽然肩膀也受到重伤,猪狩友梨乃按着伤口连忙爬起。她走向蛞蝓,但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似地停下脚步,退后一步,低头望着蛞蝓。
感觉到嘴角正在淌血,蛞蝓又像是被灌注生命气息般抬起脸来。
似乎失神了好几秒。剧烈消耗的体力令蛞蝓咂咂嘴。虽然不可视与凶猛的臂力,以及能改变距离的特性效果惊人,但代价却极为巨大。蛞蝓抱着觉悟,将小刀贴在右手之上,咬紧牙关一刀砍下。
不管做几次,失丧仍是失丧,那是无法妥协,也无法平息的愤怒。
在猪狩友梨乃眼里,蛞蝓像是将小刀在空无一物的空间中挥下,接着又莫名其妙地在地上痛苦打滚。但表情随即变得凝重,似乎察觉了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
砍断右手的蛞蝓,带着满脸泪水与鼻涕不擦,站起身来。
浑身是伤的她将刀刃上满是缺口的刀尖指向猪狩友梨乃。由于疲劳和受伤之故,握着刀子的手一直颤抖,刀尖摇摆不定。虽然膝盖好像随时会发软,蛞蝓仿佛要让透明的血流光似地屹立着。
对她而言,与怪物的遭遇不过是障碍之一。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战斗。
考上驾照后,白鹭其实一次也没开车过。
去年她趁着宗教活动空档,变装化名去驾训班上课,并取得了驾照。起初她只是没做多想地觉得如果学会开车的话,紧急情况下就能不必借助他人之力逃难。但学成之后一直没有派上用场的机会,今天是第一次上路。
来医院的路上当然是由司机接送,但总不能让鹿川成实见到后座的家伙们,不得已的白鹭只好亲自坐上驾驶座。白鹭想,后座的那群人,尤其是理解状况的翠鸟想必很不安吧。如果是因为车祸害这些一流杀手命丧黄泉的话,可就笑不出来了。
驾驶中,感觉到来自副驾驶座的视线,白鹭转头。成实摊开笔记本,指着上头,白鹭想阅读而分神了。转头回到前方时,差点跟前面等待红绿灯的车子冲撞,肩膀僵硬高耸,死命抓住方向盘,紧急踩下煞车。
好不容易在撞上前停了下来。如果没系上安全带的话,老早一头撞上方向盘了吧。重新整个滑向前的身体恢复原本坐姿,装出温柔表情询问成实:「没事吧?」
成实也一样趴向前,勉强点点头。她挪动臀部,把脚伸展向前,手抚着胸口。见到她的表情与之前相比,变得多少神采奕奕了点,白鹭眯细了眼。
白鹭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浏海,大大地叹了口气。
「驾驶中还是别说话好了,真危险呢。」
眼睛望着前方,白鹭语带轻松地说。成实也低着头轻声笑了。
只不过白鹭内心其实还「噫呀~噫呀~」地鬼叫不停,脸颊一带仍不停颤抖。
「平常工作很忙,没什么机会开车。」
『好辛苦。』
「没你辛苦啦……你应该有很多话想说吧?」
白鹭问成实,眼角余光确认了成实微微点头的模样。
「想必是吧,毕竟是去见朋友呀。」
说着,白鹭眼中似乎有某种锐利的东西聚集而来。
对于白鹭而言,没有比「朋友」这个词更灿烂响亮的了。
正因为过去的她曾拥有过许多朋友,更令她有此感想。
听见这个词语,成实脸上蒙上阴影,意志消沈地低着头。
车子再度发进,白鹭和蔼可亲地告诉成实。
成实并没有发现她的嘴唇与脸颊正不怀好意地扭曲着。
「好,我们到了。你的朋友就在这里。」
意识断断续续的,只记得被背起搬运。对了,蜻蜓似乎是跑步来会场。看过他远在怪物之上的体能,我并不讶异,但对于被搬运的伤患而言,被背着跑真是痛得难以忍耐。之所以失去意识,跟他不细心的搬运也有关系。
我们从二楼的窗户逃离音乐厅。虽然是很不适合当作出口的地方,但也只剩那里能走了。在上楼梯前去大门口看过,那里被肉墙挡住了。在那场骚动之中,四周的人们被悉数杀光,尸体被胡乱地连接起来,当作封锁出入口的路障。看见那副有如将嘴巴大大地张开时所显露的粉红色物体,我忍不住又吐了。发现肉墙上有被撕裂的痕迹,或许有人从这里成功逃离了吧。
由于我造访这个音乐厅,害得许多人死亡了。
刚才疲于奔命,没意识到这个事实,现在如同误点的班车冲击着我的心灵。
我被带到一栋住商混合大楼当中一间有如医院的房间里。那是个被淡绿色墙壁环绕的昏暗房间,一具骨骼标本迎接我。接着过来的是位金发白袍的美丽大姊。由蜻蜓对她客气的模样,大致能猜想到她的身份。
望着被安放在床上的我,她嘻嘻一笑。
「你就是『辰野浅香』?」
「是呀~你就是新教祖啰?比我猜想的还年轻很多耶。」
互相凝望对方一会儿,两人均不约而同地贼笑起来,彼此的脸皮似乎都很厚啊。
重新郑重地自我介绍后,彼此总算知道对方的名字写法。
原来写成「辰野浅香」吗。
「我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老师或教授,再不然绞肉博士也行。」
「好吧,医生(注:日语中医生和老师都是同一个字),请先帮我治疗吧。」
我挪动快断掉的手指拜托她。手稍微动了一下,全身就痛得不得了。
「哎呀哎呀。」辰野浅香脸上挂着笑容,戳戳我的指尖。比静电电到更强烈的刺激害我打直腰杆,也因此全身又叽嘎作响,差点嚎啕大哭起来。
「请别开玩笑啊,医师大人。」
「啥?我不是医师喔。」
辰野浅香连忙摇手否定。蜻蜓说她能帮人治疗,我还以为是医生哩。我转头看带我来的蜻蜓,他正在斟茶进茶杯里。感觉到我的视线,露出疑惑表情,眼睛眨个不停。我摇头表示没事。
「不过你可以放心。漫画中向来是无照医师的医术比较高超。」
「问题是这里是现实欸。」
话虽如此,我也只能信任她了。现在还去找其他医生的话,手指肯定接不回去了。
辰野浅香拿出种种医疗器具。虽然她否定,但设备看起来倒也挺齐全嘛。
「好惨啊,这张脸刚刚肯定饱受对方蹂躏吧?」
被她兜圈子嘲弄我的相貌了。明明从伤口状况也能判断新旧吧?
我自认这次尽可能没让脸部受伤了,毕竟将来不靠这张脸宣教不行啊。
「抱歉喔,我是个丑男。」
辰野浅香想用手撕掉我的绷带,我摇头甩开。唉,的确是很惨。
在信徒面前现身时还能用化妆来掩饰脸上伤疤。
用绷带包住的右眼或许还能带来神秘感。但疤痕只会有损超然的气氛。
「没想到你跟那两个家伙为敌还能活下来呢。」
辰野浅香检视我手指以外的伤口时如此说道。请别毫不客气地乱摸伤口好吗。
「那两个家伙?说得你好像跟他们很熟似的。」
「他们两个其实是从我这边出去的喔,哇哈哈。」
辰野浅香天真地笑了。哇哈哈个屁。这个大人的言行简直跟小孩没两样。
基于经验可知,这种大人基本上都很危险。
「那是你改造出来的吗?怎么看都是失败品。」
她该不会想说「没有牺牲就没有科学发展」吧?
就算退个一百步,认同这种看法。但至少别放任那种怪物乱跑啊。
「不不——我才不做『那种事』呢。」
语带玄机的否定。接着顺便帮我擦干指头上的血一污,进行止血。
唔啊啊啊,我咬紧牙齿忍耐痛苦,辰野浅香继续说:
「那两个是品味更糟的家伙们培养出来的。这个世上有很多笨蛋肯对我们这些小老百姓难以想像的实验或设施投下财力。一旦让笨蛋掌钱,为了实现无止尽膨胀的欲望,他们就会想出很多下流点子……虽说那种研究本身是还挺有梦想的啦。」
我跟这位大姊算不算小老百姓姑且不论,由她嘴上叨叨絮絮地批评,表情却没什么厌恶感看来,口吻像是在客观地评论同行,态度令人感觉不到善恶的温度。
由气氛看来,这女人应该不是医生,而是个研究者吧。
「对了,要不要介绍你可以便宜购买那种东西的管道?」
「不必了。我没有自信驾驭那种类型的家伙。」
话说回来,记得最初碰到时是两人组,另一个去哪儿了?如果还活着就麻烦了。我不知道是谁委托他们杀我,是否肯就此打退堂鼓就很难说了。不想个对策不行。
「话说,弊事务所的蜻蜓表现得如何啊——?啊,治疗费改天会跟你请款喔。」
后半段我想装熟跟她拗个不了了之,所以只回答前半。
「太完美了,时间刚刚好。」
刚刚好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房间等时间到。
正常而言或许会一笑置之吧,但考虑到蜻蜓的性格,实在不无可能。他本人则好像想跟与自己无关的话题保持距离一般,坐在房间角落喝热茶。
不过我隐约感觉到视线。也许是因为提到了他的名字吧。
「既然能够赢过他们,表示他的实力还不差。」
辰野浅香满意地对于蜻蜓的成果点点头……原来还没测试过吗?
虽然免费试用的我没资格说别人,但没有先确认就直接派上用场也太过分了吧。我的心脏凉了半截。
「捡到好东西了。以老人家的遗产来说真是超棒的。」
「老人家?」
我一脸疑惑。在辰野浅香打算回答而张口的瞬间,房间的门被推开。
没有敲门,也没有招呼,脚步声直接踏入房间,然后停下。
我疑惑地抬起头,见到了令我心脏紧缩的画面。
「这……」
映入眼帘的两道人影都足以使我震惊万分。
为什么?疑问贴在眼角上,随着左右张望的眼球滚动。
一直恼人地吵个不停,搅乱了我的脑子。
「哎呀?你没联络说要来吧?」
治疗的动作停止,辰野浅香回头,语气轻松地打招呼。
但我却没那个悠闲心情。
从门口进房间的两个人当中,一个是最终头目,
另一个,则是朋友A。
鹿川成实……就站在白鹭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