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
克里欧和昨天一样出门散步。也和昨天一样,走往镇上人潮的反方向。
昨天还是三个人一起散步,但是今天却只剩下一个人。
克里欧深刻地感到仅过了一天,情况就有了剧烈的变化。
克里欧和昨天一样走到那条小巷,也和昨天一样没有任何特别的理由。
克里欧边走边想着说不定雷利亚会在这里。
「小兄弟,如何啊?你读了那本『书』吧?」
有个声音叫住了克里欧,他停下脚步回头一看。
是之前那位『书』商。克里欧心想他应该被武装司书带走,不过因为那位武装司书死了,所以又开始卖起了『书』。虽然事发才经过短短一天,不过克里欧也不太在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书』商好像是为了索取猫色公主的『书』钱而来,克里欧觉得他还满缠人的。
就在克里欧准备离开的瞬间,他的双眼被其中一样商品吸引住。
「那是什么?」
克里欧指着某本『书』问道。『书』商便回答:
「咦?当然是『书』的缺页啊……小兄弟,你要买吗?」
克里欧认得那本『书』的柔和乳白色,颜色就和之前猫色公主的『书』一模一样。几乎所有的『书』都是介于白色、灰色、土黄色之间,然而这本书就像牛奶般白皙。
克里欧一边想着,一边伸出了手。
当手指触摸到『书』的瞬间,眼前的世界又再次地为之一变。
「……是那个女孩。」
克里欧并未听见自己的喃喃自语。
「……会有点痛,好孩子就要忍耐喔。」
这是最初听见的声音。克里欧马上认出那是猫色公主的声音。
「……好痛……」
「我现在要涂药啰。」
猫色公主在一间用朽木建造而成的小屋里。
有一位小孩睡在麦草中。那个看似贫困的小男孩有着一张淡茶色的脸孔,满头没有修剪的头发里长满虱子,用麦草编成的衣服上也布满了跳蚤。
小屋内一片昏暗,只有猫色公主身旁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亮,周围则是散发着鲸鱼油的气味。
窗外一片夜色,然而小屋内却没有人有闲情逸致去欣赏美丽的星光。男孩痛苦地发出喘息声,他的身旁除了猫色公主以外别无他人。
「……我好想喝水。好痛苦……」
小孩一说完,喉咙就像是被烧焦似地一直咳嗽,猫色公主则赶紧取下留在小孩手腕上的剃刀。
猫色公主白色的手套上沾满了泥土和鲜血,只有手背上还留有些许的白色。
她的洋装也变得肮脏不堪。原本纯白的洋装裙摆已经和抹布没有两样,胸前的蕾丝被变黑的血弄脏,背后的羽毛装饰也掉了大半。简直就像是穿洋装打扫烟囱过后的模样,全身非常肮脏。那头美丽的猫色头发用草绳绑了起来并垂在背后。
「不能喝水喔,你的肚子不能再吃东西了。乖宝宝就要再忍耐一下子喔。」
「……嗯。」
男孩瘦弱的手腕上有一道约二公分左右的割伤。猫色公主脱掉手套并露出了美丽而纤长的手指。
「会有点痒,但不可以去抓喔。」
猫色公主手中拿着一罐小瓶子。她用手指沾了一点里头的红色液体,并将其涂在男孩的伤口上。
「……这样就好了。未来一天内不管多么痛苦都不可以喝水,好吗?答应姊姊喔。」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再次激烈地咳嗽。
「……虽然很难受,不过你要忍耐。求求你,再忍一下就好了。」
猫色公主紧紧地抱住男孩的身体并对他说:
「对不起、对不起。」
「……姊姊,谢谢妳。」
男子躺在猫色公主的胸中说道:
「不过,姊姊妳是谁啊?」
猫色公主没有回答并放下了男孩,男孩则是直盯着猫色公主。
男孩一停止咳嗽,猫色公主就离开了小屋。这里似乎是个乡下的农村,绵延不绝的山丘对面只凄凉地盖了一座拥有尖塔的小教堂。
男孩待的小屋则孤伶伶地位在山丘的另一端。
在这静谧的深夜,猫色公主头上披着黑色外套低身奔跑,她彷佛要躲避民舍林立的乡村中心似地进入了森林。她并没有提灯,但她在漆黑的森林中跑步的步伐却与白天没有两样。
当她进入森林,经过一棵树的瞬间……。
「……您要去哪里?」
有人如此开口说话。猫色公王猛然回头并看见了一名男子。
他的年纪大约四十岁且非常肥胖。身上披着有金色刺绣的奢华黑斗篷,头上戴着小丑帽,是位打扮古怪的男子。
克里欧吓了一跳。因为直到前一刻她通过之前,完全没有任何人待在那里。
「怀札夫……」
「这不是公主殿下吗?洋装上的灰尘真多呢。」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监视我的?」
猫色公主以充满敌意的声音如此说道。
克里欧还是首次听到她这样的语气。不论在刚才、或是在第一本『书』里,她的声音向来都充满了哀伤。
「敝人一直都在看着您唷,常笑之圣女殿下。」
「我不是说过不要这样叫我吗?」
猫色公主的语气更加充满了敌意。
「请原谅敝人的无礼。」
男子说完便低下了头,而且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渐渐沉入了地面。
克里欧这才发觉这名男子是个魔法师。在魔法衰退的现代能够见识到如此高难度的魔法,这种机会恐怕一生仅只一回。
「……那个小孩在哪?常笑之圣女殿下。」
猫色公主……似乎被称为常笑之圣女。可是她并没有「常笑」,克里欧对此充满了疑惑。克里欧也只看过一次她的笑容,她总是一脸忍受着痛苦的表情。
「他还只是个孩子。」
「哈哈哈,请再次原谅敝人的无礼。」
男子这回出现在树上。
「每当半夜就溜出房间,敝人还以为是要和哪来的骑士幽会。急忙地跟过来一看,原来又是个不得了的骑士啊!麦草床边的枕边细语如何啊?」
「不要再说了。」
「唉呀,您的秀发里还夹杂着麦草的碎屑喔!」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说了吗?」
男子又再度消失踪影。
「别激怒我。你应该还记得要是没有我的话,你的地位将会如何吧?」
猫色公主的外套里发出铿锵的声音,克里欧随即明白那是手握剑柄的声音。
「喔喔,好恐怖啊。在殿下您的剑前,敝人的魔法形同小孩的把戏。」
男子再度现身在树下并如此说着。
「……那么,你想怎样?」
「您做这种事真是令人困扰啊,接下来正是大赚一笔的时候呀。」
「……那个小孩买不起我们的药吧,这对我们又没有任何影响。」
「……敝人可没这样说,丝柔。」
怀札夫的脸色一变。他卸下了截王目前为止所戴的绅士面具,从里面显露出一张庸俗龌龊的面目。
「像妳这样一副只有自己摆出正义、善良的模样,我看了就讨厌。这和那区区几只小鬼没有关系。
反正我们都是一丘之貉,好歹妳也照我的作法去做如何啊?」
「……你!」
「……给我道歉。不道歉的话我就随便杀一个人,再啰唆下去我就再杀一个。」
猫色公主犹豫了一阵之后开口说道:
「对不起,是我失礼了。」
男人立即转换成笑脸并客气地回礼:
「这样就对了,公主殿下。」
「……然后呢?」
「接下来,我们为公主准备了极尽奢侈的宴会。我们准备了很多上等的男人——有像树干一样粗的男人、有舔功一流的男人、还有一夜可达二十次的男人,今天还准备了像幼犬般可爱的少年喔。」
「我不需要。」
「别这样说嘛,这可是在提前庆祝我们的大胜利喔。」
「什么大胜利?」
「卡达拉国全国正流行着龙骸咳。国王私下找我们看诊之后将授与爵位给我们全体人员,也准备赐与我们三年份的国家预算。」
「你把药卖出去了吧?」
「还没,因为疾病还没蔓延到尼金贝塔地方以及更为东方的地带。」
「你知道这样拖延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吗?」
「我知道啊。会死人、死很多人。」
「……求求你,快点开始卖药吧。」
「您在开玩笑吗?」
男人在冷笑几声后便消失无踪,最后在风中留下了一句话:
「请您别自杀喔。您要是死了,应该知道死后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吧?」
男人消失后,猫色公主动也不动地留在原地。而克里欧看不见她的表情。
『书』的内容到此结束。克里欧将触摸着『书』的手指移开之后,眼前的『书』商便开口说道:
「真伤脑筋,没有买的话是不能看的。你应该会付钱吧?」
「我付。」
克里欧从钱包里拿出二十基尔耶交给『书』商之后,便用衣袖夹住第二本『书』放入了裤子的口袋。
「……我之前看过和这本同样的『书』.,不是一本『书』就代表一个人吗?」
「你用看的也知道它裂开了,破裂的『书』还是能看到内容的一部份。这本『书』应该还有很多碎片喔。」
克里欧一想到还有很多这本『书』的碎片,不知为何就非常地高兴。
「还有吗?」
「……小兄弟,你很喜欢『书』吧?那这本『书』如何?」
「我不要那本,我只想要和这本同一人的『书』」
「……目前我手上没有,下次你再来一趟应该就会有了。」
虽然克里欧觉得不太能够信任他,但还是姑且信了一次。
克里欧快步回到旅社,并再次打开今天刚买下的『书』
克里欧反复地听着她的声音、凝视着她的表情以及动作。不论是那套肮脏的洋装、或是那双手,只要是她穿上的衣服怎么看都很漂亮。再怎么灰暗的小屋,只要有她就可以化成一个不平凡的场所。
可是,那间小屋已经是好几百年以前的房子,如今应该不复存在。一想到这点,克里欧的内心就觉得非常懊恼。
她把药分给了生病的小孩,也不在乎弄脏自己的手。克里欧为此举感动不已,他认为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于足他又再次打开了『书』,看着猫色公主的样貌。
之后,他又反复地看了好几次『书』。真不知不觉问,太阳跨越到了天空的另一端。克里欧察觉到太阳下山的同时,自己的肚子也饿了起来。他不在乎自己是否饥肠辘挽,只是一心地想再看看猫色公主的倩影。但不只是单看这两本『书』,他想看更多有关这本『书』的其它缺页。
克里欧想起卖『书』的男子说过,如果再过去一趟说不定又会有新的『书』这件事。他马上就拿着钱包冲出了大门。
克里欧朝着与返家人潮的反方向奔跑。每当呼吸急促时,埋设着炸弹的胸口便会相当疼痛。克里欧虽因这股痛楚而皱起了眉头,但他还是继续奔跑。
终于来到了卖『书』的场所,然而却一个人影也没有。
克里欧左顾右盼,却不见卖『书』男子的踪影。
他前前后后地在周围晃来晃去寻找『书』商,也返回大马路在人群中一直寻找,但是仍然不见『书』商的踪影。
他放弃了寻找『书』商。心想『书』或许会掉在这附近也说不定,于是便开始寻找掉落在地上的『书』。
然而,他并没有找到半本『书』的缺页。克里欧找得精疲力竭,他忍着空腹感坐了下来,直到天黑之前克里欧一直坐在原地。过了一下子之后,放弃寻找的克里欧无精打采地走回旅社。
今日镇上的夕阳依旧昏暗,克里欧一边抱着悲戚的心情一边走着。
就在这时,克里欧紧盯着一名女子转过街角的背影。克里欧脑中一片空白,身体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
他确定自己看到了猫色公主才刚从这里向左转弯。
克里欧才一转弯就看到了女子的背影。
「……是错觉吗?」
怎么会把这名女子错看成猫色公主呢?那根本只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老妇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克里欧在失望之余,脑袋也恢复了冷静,开始苦笑起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除了猫色公主,其它的事情都抛在脑后。
「这是为什么?」
克里欧如此扪心自问。不过,他其实很清楚这种感觉,昨天才有人告诉过他而已。
「……这就是一见钟情吗?」
他感到胸口相当疼痛,因为奔跑而晃动不已的爆弹在克里欧胸内咯咯作响。
被削切过的肋骨接触到外面的空气并影响到神经。
但是,真正疼痛的并不是这个部份。真正痛苦的也不是因为这个理由。
雷利亚离他远去,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不晓得哈缪丝=梅瑟塔人在何处。
不晓得今后该何去何从。
但是,克里欧的胸中却非常澎湃汹涌,几乎可以将这些烦恼全都冲掉。
黄昏已过,灰色月亮低挂在小镇的上方。
在小酒馆的一角,伊雅=米拉突然想起昨天相遇的那名叫克里欧=东尼斯的阴郁少年。两人经过一阵短暂的奇妙交谈之后,没有约定再度相见就分开了。
「……怎么了?」
「没事,喝吧。」
伊雅=米拉正在上班。她坐在一张便宜的皮革沙发上,依偎在男子身旁并替他倒酒。这家微暗的店内有不少和伊雅相同的女子,同样替从矿山回来的男子倒酒并出卖美色。
伊雅用化妆掩饰哭过的痕迹,穿着稍微一动便会被瞧见内裤的……不如说是为了故意让人看到而穿的短裙。这种刻意加上波形褶边的极端廉价礼服,只有在这种不可告人的场所才看得到吧。
有个男人和伊雅的同事从她身边经过,并走进了店内的包厢。这家店的规炬是,只要拿钱给女人就可以在包厢内和她共度一晚。
今天并没有男人拿钱带伊雅到包厢去。伊雅心想若是现在这位客人不找她进去,今天就赚不到钱了。不过她又想着或许这样也好。
她决定再做一阵子就辞掉工作。自从卡特赫洛过世之后,伊雅常想只要再忍一阵子,她就想去做点自己想做的工作。
这时,伊雅的客人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
「喂,喝完这杯,咱们来换喝这个吧?」
「……?」
这时,客人迅速地将怀中拿出的东西加进酒里。由于灯光太过昏暗,所以伊雅看不清楚他究竟放了什么。
「……咦?刚刚你丢了什么进去?」
「有什么关系。我付妳两倍的钱。」
「……」
被拥有奇怪嗜好的男人要求吃下来路不明的药、然后带进包厢的事屡见不鲜。伊雅本身也遇过几次,那时候卡特赫洛总是会安慰她。因为卡特赫洛在她身边,所以不管是多难受的事情她都能熬过去。
「喝吧。」
男人把钱塞进了伊雅的乳沟。伊雅没有任何犹豫便喝下了香醇的酒,她感觉到有某种像是果冻的东西滑入了喉咙。
当伊雅一喝下去,男人就突然站了起来,不发一语地迅速走出了店门口。店员还用一种傻里傻气的声音对着他说欢迎再来。
留下来的伊雅转了转头并确认了一下心脏的声音,她查看起自己身体的状况。
似乎没事,不会嗜睡也没有不适感。
正因为如此,伊雅反倒觉得恐怖。
对方企图不明反而令人觉得诡异。特别是现在卡特赫洛已经不在了,伊雅更觉得不安。
伊雅走到正在擦拭玻璃杯的老板面前小声地说:
「……不好意思,我想先下班。」
此时,雷利亚正一个人走在夜里的小镇上。
他的背后背着布袋,腰上系着瘦了一大圈的钱包。
雷利亚缓缓地穿过闹区的人群。此处酒馆和妓院林立,雷利亚的耳边全是男男女女的交谈声。但是在心灵上,他并没有余力去对这些琐事产生兴趣。
雷利亚心想克里欧一定认为自己逃跑了。就算如此他也无所谓,因为他和克里欧已经没有任何关联。
「……逃跑吗……?」
雷利亚忽然心想就这么逃下去或许也不错。
到某个小镇找份工作,隐瞒过去并过着普通的生活。
如果能够这样,那也不错。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操控自己的那群家伙、或是哈缪丝=梅瑟塔、以及胸口的爆弹,都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
正当雷利亚边走边想时,一位穿着普通洋装的女子从他身边经过。她的神情有点不安,但雷利亚一点也不在意。
雷利亚虽然跑出来了,然而不知何去何从这点却和克里欧没有两样。不过和克里欧不同的是,他有明确的目的。
死亡不足为惧,他早就放弃了这条命。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志气,他绝对不要受那群家伙任意摆布。现在的雷利亚满脑子只想从那群家伙当中找个人陪葬,而这份志气带动着他的身体。
他要用胸膛的炸弹杀了敌人的头目,把他拿来做为这趟图书馆之行的陪葬者。
这就是雷利亚离开克里欧的理由,也是雷利亚活着的理由。
自己并非想替休耶报仇,也不是因为义愤填膺,更绝非是想苟延残喘。
严格说来是为自己本身——为了雷利亚=布克华特报仇。
雷利亚对于敌人一无所知,他只记得下达命令的男子面孔,那些人也和雷利亚、克里欧同样是下层阶级的喽啰。他连领导者的样子、据点的位置、活动的目的、组织的名称都不晓得。唯一的线索只有自己些微记忆里的「神溺教团」以及克鲁凯撒这个名字。
雷利亚思考着未来该如何行动。
相信自己的能力,一个人试着反抗看看吗?
然而,没有知识也没有技能的雷利亚并不会战斗。虽然有爆弹这样武器,然而这是为了杀死敌人首领的武器,并非用来和小喽啰同归于尽的。
找谁倾诉现状?向谁求助?或许从这方面去思考会比较有帮助。
那么,该找谁求助呢?
答案很简单。敌人的敌人即是同伴,除了哈缪丝=梅瑟塔之外别无他人。
「我离开是不是错了呢?」
雷利亚喃喃自语地说。也许应该先和克里欧共同行动并查出哈缪丝的下落后,再开始行动才是正确的选择。
不过现在考虑这些已不具意义,因为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呃。」
雷利亚的肩膀撞到迎面而来的男子,在那瞬间有股香水味飘散出来。雷利亚当下以为是位女子,然而看到脸后才惊觉到他是个男的。
撞上的男子有着一副令人惊奇的美貌。他的容貌端正又带着一股莫名的梦幻气息,看起来就像扮成男装的妙龄女子。
一头整齐划一的长发披在背后。
身穿一袭成套的黑色西装,手中提着刻有银色雕饰的皮包。体型适中且修长结实,姿态相当高贵优雅。
他看起来出乎意外地年纪稍大,大约快四十岁吧。然而,比起穷酸相的雷利亚,他却显得年轻而有朝气。
「对不起。」
「年轻人,注意点。」
男子说道。
他的风范和这个小镇格格不入。怎么看都不像是矿夫或劳工,看起来应该是位有地位的人,说不定是武装司书之类的人物。雷利亚一边猜想,一边凝视了男子一会儿。
「你看起来不像当地人。你从什么地方来的?」
长发男子突然开口询问,雷利亚则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
「我来观光和找人的。」
「来这种地方观光?这可有趣了。」
虽不知为何,但这名男子似乎对雷利亚颇感兴趣。雷利亚虽然感到不太自在,但也没有多想。
「难道最近这里发生的爆炸事件和你有关吗?」
雷利亚心头一惊。
「哈哈哈,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吓到啰。」
男子则是轻轻地笑着。
「我想跟你聊一聊。另外我先确认一下,你是雷利亚吧?」
「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这很重要。」
男子说着并竖起了食指。雷利亚这才恍然大悟,这名男子一开始就打算找他说话。
「你是谁?」
「你就叫我希葛尔吧。职业不固定,目前在某家制药公司上班。」
之后两人便结伴走向附近的酒馆。
雷利亚被希葛尔带到一家相当安静……换句话说,就是一家不受欢迎的酒馆。此处只有贩卖一些便宜的酒和几道料理,且没有女人。虽然这场所和希葛尔一点也不相衬,不过相对于雷利亚而言,这种水平的店还颇气味相投的。
希葛尔连自己点的酒都还没喝,就开口对雷利亚说:
「你应该是和几名同伴一起来的吧?他们在哪里?」
他究竟调查到何种程度?雷利亚感到难以置信。这名男子果然和哈缪丝=梅瑟塔有所关联吗?哈缪丝=梅瑟塔的情报能力,已经伸展到这个地方了吗?
「我们是三个人一起到这个小镇,其中一个昨天死了,另一个……应该在旅社。」
雷利亚很老实地回答了问题。
「应该?」
「因为我和他分开了。」
「你说什么?」
希葛尔的表情微微地露出慌张的神色。
「……真是料想不到。」
希葛尔用手托住下巴并开始思考。
「什么事让你料想不到?」
「你不用放在心上,只是一点私人的事而已。而且你应该有话想对我说吧?」
雷利亚对什么事都瞒不过他这点感到非常惊讶。
「说不定都是一些希葛尔先生所知晓的事情,不过还是请你听我说。我、不,我们长期被某个组织饲养着。」
雷利亚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可是大约说了五分钟之后,希葛尔就打断了他的话。
「我大致了解你所处的状况了。」
果然,雷利亚所知道的事情,这名男子几乎也都知情。
「绝对没错,是神溺教团。」
「果然是神溺教团那帮人。」
「你知道他们?」
「我只知道名称。」
希葛尔用差丽的指尖抚摸下巴并思考了一下。
「这应该可以说吧。」
希葛尔考虑了一下便开口说道:
「关于神溺教团的事情是一级封印情报。所谓一级封印情报,是指未经许可而得知内容就足以构成犯罪。也就是你在这个时间点上,除了要被消除记忆,还免不了牢狱之灾。
在这前提之下,如果你还要继续听下去的话……你接受吗?」
「没关系,反正我这条命已经豁出去了。」
雷利亚一边回答一边起了疑问。
这名男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在雷利亚和希葛尔进入酒馆的同时。
哈缪丝=梅瑟塔正在距离矿山约五千公里的上空。
魔力燃料螺旋桨飞机的尾翼一边喷出浓烟,一边继续飞行。哈缪丝在后面的座位上转着真空管收音机的旋钮。
米蕾波可坐在哈缪丝身旁,飞机驾驶者则是马特阿拉斯特。
「代理馆长,您想听音乐吗?」
米蕾波可开口问道。
「不是,我想听天气预报,想事先确认一下天气。」
哈缪丝指的是那个台风。
「您知道吗?听说十年才会有一个台风接近托亚托这块区域,直接扑向此区更是百年难得一见。」
「我知道啊,来得真不是时候呢。我对台风很头痛的。」
播报音交杂着噪声,开始传出播报员冷淡的报导声:
『……公海上的大型台风『查克船长』持续增强,并朝大陆东方前进。科学署自然对策局已经将它的规模从『华特烈皇后级』更改成最大规模的『巴威利国王级』,目前正全力观测其后动向。另外,关于今后台风的动向,魔道署的三十三位预知魔法师全员一致预测台风会朝东前进,科学署自然科学研究局也同样确定它会持续朝向东方前进。』
「马特,你认为呢?你不也拥有预知能力?」
「请别太高估我,我也没办法说出确定的答案。」
马特阿拉斯特发牢骚似地说道。他亦具有预知魔道的素质。
话虽如此,他的看家本领是瞬间拔枪射击,关于预知魔法师的能力则只能排在最初级。他顶多只能够预知二秒后的未来,抑或是简单的天气预报。
「我想台风大概不会过来,虽说未来仍然充满了变量。」
「真是模棱两可的回答耶。」
「请别这么说。像我这样的半吊子,会发生预测错误的状况本来就很正常。那女孩则是例外中的例外。」
『另外,由于台风的路线会经过地系磁场强烈的托亚托地区,预测今后将慢慢改变路线,朝地系磁场微弱的东北方移动。』
收音机的天气预报和马特阿拉斯特说的一样。
「算了,应该没问题吧。」
哈缪丝说完便关掉了收音机。
「大概吧。」
哈缪丝看着云量稀少的夜空又开始说道:
「……这么说来,那女孩一生中应该从来不会为『今天要不要带伞出门』之类的事情所困扰吧?」
「应该是吧,因为我也是这样。」
「……马特阿拉斯特,拥有预知能力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马特阿拉斯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那个女孩的程度和我大大不同,我并没有能力预知千年以后的事。」
「果然如此。」
哈缪丝叹了一口气并说道:
「常笑之魔女是不是也预知到我们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呢?」
「也许有吧。」
「不晓得她的想法到底是如何。」
「谁晓得。」
两人的交谈并不热络。
「已经一年了。」
马特阿拉斯特沉重地说道。
「是啊。」
「……看来会变成一场漫长的战争。」
「是啊。」
哈缪丝一边说话,一边回想起以前的漫长征战。
一年前,也就是一九二三年的秋天,哈缪丝=梅瑟塔率领着一队武装司书,偷袭停靠在伊斯摩共和国东部的亚洛湾内的船舶。
伊斯摩共和国的国家保安宫查出此处是恐怖组织主谋的所在地,伊斯摩共和国总统便委托战斗力高强的武装司书前往镇压。
原本可以轻松完成的作战却意外地棘手。
船舶四周布下了强力的结界,并施加了一层让人无法从外界窥探内部的完美伪装。
在武装司书队的魔法师率先突破结界的同时,一群人类也冲向他们。十几名套着救生圈的男人假装投降并接近哈缪丝所搭乘的船,接着自己引爆爆弹。随后更对被爆风抛至海上的武装司书展开第二波攻击,武装司书只得被迫暂时撤退。
之后,直到完全镇压恐怖行动为止共花了六小时。武装司书队一共有一人死亡和六人轻重伤,对武装司书而言是近年来伤亡最惨重的一次。
好不容易镇压成功的武装司书们冲进了船内。
而在这里进行的行为完全令人无法想象。
超过上百人被饲养在船内。他们并非在船上「生活」,而是被「饲养」着。他们全被关在一间狭窄的石造房间内,里面充满了污垢及粪便的气味。房间内空无一物,只有放饲料的篮子以及散落在地上的发霉面包屑。
这些被饲养的人并不了解自己身处的状况,智能已经完全退化。神智也几乎都被完全破坏,甚至还有人连人话都不会说。
他们被称为「肉」。受到与牛、鸡相同的待遇,是会说人话的家畜,是从人类的腹中所生出的猪。他们的模样就连千征百战的武装司书看了都不自觉地想吐。
恐怖份子把他们视为有用的工具。有的被送上医学实验的实验台、有的成为人类爆弹、有的则活生生地成为猛兽的饲料。
哈缪丝从恐怖份子的日记中得知了神溺教团的相关资料。
他们并不是单独活动的组织,而是神溺教团的下层组织。
神溺教团是所有的国家、包括统治这些国家的代理管理人,以及武装司书全力取缔并禁止的邪教。
别说是入教,光是未经许可而得知神溺教团的存在就会被定罪,有关神溺教团的『书』被列入四等以上的封印。在世界大事典里,『神溺教团』这个项目更是被施以最高等级的妨碍阅读魔法。
长期以来,神溺教团遭到以武装司书为首的所有官方组织强力打压。
神溺教团的教义只有一项:
『人神合一,汝等灵魂即是神之灵魂。
汝等幸福即是神之幸福,汝等悲叹即是神之悲叹。
专心致志于实现自身愿望,所有一切皆是为了天神。』
基于这绝对唯一的教义,他们肯定金钱欲、名誉欲、食欲、色欲、支配欲、破坏欲等所有的欲望。
他们否定所有妨碍达成欲望的法律及秩序的存在,唾弃公正、平等、关怀、恋爱、家族爱、人种爱等毫无价值之观念。
对他们而言,实现自己愿望的所有手段都是正当的行为,阻凝自身愿望的人事物都必须排除,而且伴随而来的牺牲都应当被允许。
于是,神溺教团的信徒可以面不改色地做出任何毫无人道的行为。
光是列举他们的犯罪行为就可以塞满一整本『书』。
在位三年便虐杀了一万人的『凶将』——马尔格亚兹将军;毕生喜好美色,成为魔都霸艾拉瑟的支配者『肉林公』——巴雷亚二世;还有『常笑之魔女』——丝柔=布亚克尼休等人都恶名昭彰。当然,世人并不知道他们都是神溺教团的教徒。
哈缪丝马上派遣部下到各处下达歼灭神溺教团的命令。
手上唯一的线索只有一条。
就是恐怖份子的日记中所留下的,希葛尔=克鲁凯撒这个主使者的姓名。
希葛尔像是在描述昨天看的电影情节似地,平淡地述说着。
述说着神溺教团的教义以及他们的恶行。
「……这种教团……」
听着希葛尔说明的雷利亚害怕地全身发抖。
「所以光是知道就是重罪。」
「没错,雷利亚。哈哈哈,你也是重罪犯的一员了。」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雷利亚虽在心中破口大骂,但并未将这句话说出口。
「……无所谓,反正我这条命已经豁出去了。」
「喔,这样啊。」
希葛尔一说完,脸上随即明显浮现出厌恶的神情,但雷利亚并无法理解那表情的意义。
「豁出去了?」
「没错。」
雷利亚无法理解希葛尔神情厌恶的理由。
希葛尔从胸前的口袋中拿出细细的烟卷并点上火。
「原来如此。雷利亚,你知道神溺教团为何还能一直躲过彻底的打压而存在着的原因吗?他们所面临的打压,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
「……我不知道。」
希葛尔耸了耸肩。
「因为他们是正确的。因为神溺教团是世上唯一侍奉真神的教团,其它像是过去神邦特拉、现在神托伊托拉这些天神,只不过是些侍奉真神的区区管理者罢了。而信奉着这些管理者的哈缪丝等人更是愚蠢至极,因为她们根本不了解何谓天神的幸福。
乐园时代时人人都得到幸福,同时天神也非常幸福。所谓天神的幸福,无非就是人们的幸福。
可是经过漫长的岁月后,人类的本质已沉沦到令人感到惨不忍睹的地步。由哈缪丝这群愚蠢的人支配着世界,根本是藐视人类真正的幸福。
我们必须面对这个现实。
为了真神,我们必须实践真正的幸福。我说的没错吧,雷利亚?」
「……」
坦白说,雷利亚不太能明了他话中的含意,但希葛尔似乎一点也不在乎雷利亚究竟明不明白。
然而,雷利亚至少知道这个人绝非哈缪丝的部下。
「你错了,雷利亚。为了找出真正的幸福,哈缪丝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你赶快回到同伴的身边,去杀了哈缪丝=梅瑟塔吧。」
「哈缪丝?」
雷利亚混乱的头脑听到了这番话后,急剧地加快回转速度。雷利亚的感情及思考终于得到一个结论。
「希葛尔先生……希葛尔,你就是神溺教团的首领吗?」
「咦?你还不知道吗?
真是糟糕透了,人类的本质真的衰退了。竟然有这种笨蛋在我面前提出这种问题。」
雷利亚将手放在自己胸前,指尖感受到真空管的触感。
「你打算做什么,雷利亚?」
希葛尔一边抽烟并一边询问。
「你是为了什么才跟我交谈的?」
「因为我很无聊。因为不管经过多久,迟钝的哈缪丝都不会来这儿找我。」
「就只因为这样吗?」
「我现在感到很后悔,因为你的脑袋实在愚蠢到令我倒胃口。」
「……」
「快回到你那些爆弹同伴的身边。」
雷利亚控制着逐渐失去理智的情绪,以兴奋而颤抖的声音向希葛尔说:
「我再问一个问题。依据你的回答,我还可以饶你一命。」
「你在说什么?」
「你刚才说过真正的幸福吧,希葛尔?」
雷利亚从衣服上抚摸着真空管。
「是啊,我说过。」
「为了实现你口中真正的幸福,那你又如何看待为此变得不幸的人呢?」
「你在说什么呀?有那种人吗?」
希葛尔一副完全无法理解的表情激怒了雷利亚。
「我是问你如何看待休耶、克里欧还有我,说啊!希葛尔=克鲁凯撒!」
「唉,你还听不懂吗?」
希葛尔用烟头指着雷利亚的脸并对着他说:
「你是爆弹耶!」
此时,雷利亚突然笑了。
恐怕永远都没人会知道他笑的原因,大概连雷利亚自己也不知道。
就连雷利亚都没注意到自己笑了。
总之,雷利亚一边微笑并一边移动手指。
他的手指压破了胸中的真空管,雷利亚最后的笑容化成粉末消散无踪。
希葛尔也在瞬间采取了行动。
「喂,又爆炸了!」
「快拿水来!」
希葛尔=克鲁凯撒将因第三次爆炸而不安地互看的人们抛在脑后,并将手里的剑收回至腰际。
希葛尔靠在与爆炸现场有点距离的墙壁上,再度拿出一根细细的烟草并点上火。在吐出烟雾的同时喃喃自语了起来。
「真是不象话。要死的话,不如去突袭哈缪丝=梅瑟塔还比较有价值。
要是能让我快乐地死去也就算了,结果竟然是个不识趣又难看的死法。他一定没有思考过自己的人生观,不过像他这样的普通人大概就只有这点程度吧。
再说,他为何要贬低自己的价值也实在令我难以理解。虽然就算了解像他这种普通人的价值观也没什么好处,哈哈哈.」
烟草似乎含有火药的味道。
希葛尔皱着眉头将点燃的烟扔掉,一并将口袋里的东西部丢弃在路上后才离开,只有些微的灰尘沾在黑色的西装上。
「真是令人不快,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充满一堆错误的事物。
难道就没有像天使那样,能够拯救我、爱我的一切的人吗?」
希葛尔望着天空。飘浮在天空的云移动速度有些快,象征着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兆。
「赚钱真是件无聊透顶的事。害我为这种事情烦恼,也都是这个世界的错误。有人居然会想要讨好哈缪丝=梅瑟塔这种无用之人,还真是令人头痛。唉,真是愚蠢。」
希葛尔继续一个人自言自语着。
两张并排的床的一侧。换上睡衣躺在床上的伊雅=米拉听到远处传来爆炸声而醒来。
她看着远处冒烟的那一带,联想到那起造成卡特赫洛死亡的爆炸事件。
「这是第三次了。」
伊雅如此说着,身体打了个冷颤。
人们在强风中慌张地奔跑。爆炸处似乎发生了火灾,有人抱着装水的桶子,也有人推着载满砂的推车。
入夜之后,风势逐渐转强。
「……卡特赫洛。」
伊拉轻唤着这个名字。
这个以往可以消除伊雅不安的爱人名字,如今却只是徒增伊雅的不安。
空气异常地寒冷。
伊雅总觉得自己的胸口从刚才开始有点呛痛。
自已刚才究竟喝下了什么?
「卡特赫洛。」
伊雅又呼唤了一次这个名字,而背负的不安也愈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