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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梦落琼华
录入:梦落琼华
我从补习班的收费袋抽出一千圆,买好车票通过验票口。罪上加罪让我感到非常害怕。妈妈和妹妹小茜的胆子都大到厚颜无耻的程度,为什么只有我如此懦弱呢?跳下轨道就能马上死掉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但交通大乱会让妈妈非常不高兴,我不想挨骂,心想还是别跳轨自杀比较好。
医院的电梯门一边晃动一边敞开,白光填满了我的眼前。白炽灯的亮光反射在油毡地板和砂浆墙壁上,药品的气味直冲鼻腔。哔哔响的机械声,好几种重叠形成不明确的声音。照护室一响起类似门铃的旋律,护理师便从里面冲了出来。
推轮椅的照护员,皮肤晒得黝黑,想必他度过了一个相当愉快的暑假吧?他皮肤的颜色让坐在轮椅上的老奶奶,病情看起来严重了三倍。穿着夹克式白袍的医师,比起穿着薄白袍四处奔走的医师,看起来更优雅也更可疑。真要说的话,如果哪天我生病了,我会比较希望穿薄白袍的医师来医治我。
大学医院心脏内科的住院大楼,正上演着千篇一律的日常。我在这里算是熟面孔,所以赶紧逃进位在照护室旁,从前面数过去第二间的个人房。一关上门,喧嚣就被隔绝在外。四周有机器围绕的床上,躺着身穿白色睡衣的公主。
「呀喝——小春!」
胆小的我,如果被问到为什么跑来这里,肯定会挨骂。我对不久的将来感到害怕,同时举起了手。公主温柔地眯起了眼睛。
「呀喝——千景!」
是非常明确而圆润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把书包放在窗边的柜子上,朝放在床侧边的折叠椅坐了下去。
「你一个人来的?」
「嗯,因为我刚好有空。」
「有甜点,要不要吃?」
小春这个人,有着将我黯淡的心情一扫而空的强烈光芒。小春是妈妈的妹妹,换句话说,我是小春的外甥。
我打开她放在床边升降桌上的盒子,里面排列着五彩缤纷的马卡龙。探病的人带来的伴手礼,大多是流行的甜点或国外的土产。因为当事人食量很小,所以甜点几乎都进了我和妹妹小茜的肚子里。
探病的伴手礼不只有甜点。黄金国度般的街景、万里无云的晴空、夜景仿佛是镶上无数宝石的地毯、不知忧虑为何物,开怀大笑的小孩子。光用看的就令人心情雀跃的明信片,替病房杀气腾腾的白墙妆点上色彩。
小春最喜欢的就是银河的海报。数量远超过黑暗的亮光集合体,与其说是星星,看起来更像狼烟。
拿银河海报来的大姐姐叫作小莉。我不晓得小莉的本名,小春有很多本名不详的朋友。「模特儿的世界就是这样」,小茜的口气仿佛她亲眼看过似的。
小莉总是穿着颜色鲜艳到足以让人清醒的衣服,她喜欢聊天、声音很大,也经常大笑,护理师们都很喜欢她。她是流行杂志的模特儿。不过小莉总是说,如果小春身体健康,在她担任专属模特儿的杂志那里,小春绝对才会是最顶尖的模特儿。打从心底尊敬小春的小莉,和打从心底信赖小春的我,非常合得来。
之前有一天,小春因为长时间的检查而累得睡着了;医师把妈妈叫了过去,小莉便在医院大厅请我们喝果汁。
「我比较想喝汽水。」
小茜一抱怨,小莉立刻回嘴道:「你想变成胖嘟嘟的体型吗?」
身材姣好的小莉,一句话就让任性的小茜闭嘴了。
「我问你,千景。」小莉的声音在四下无人的大厅回响,「春樱不会死吧?」
那一天,小春为了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完成了受赠者的登记。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年,却还轮不到小春接受移植。
小春有心脏病。那是一种若置之不理,心脏就会像气球一样膨胀的病。当妈妈告诉我,移植就是从过世的人那里接收健康的心脏,然后交换心脏时,我开心得不得了。终于找到让小春痊愈的方法了。
可是,心脏不是能够轻易取得的东西。所以住院时间越拖越长。
妈妈辞掉了相当喜欢的编辑工作,转到同公司里,时间上比较能通融的部门当兼职人员,有时候晚饭的菜色也变得比较偷懒;脸上写着唯我独尊的小茜也不再抱怨超市买的熟食菜肴,她开始研究食谱,我则扛下洗衣服和打扫的工作。
小茜向妈妈详细询问过小春的病情和心脏移植的事,但我却怕得什么都不敢问。
「马卡龙,你可以多吃几个喔。」
小春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谢谢,这个好好吃喔!」
「是小莉拿来的,听说是法国很有名的店。」
「马卡龙是法语吗?」
「我听说语源是来自义大利语。」
「可是它是法国的甜点耶?」
「对啊,搞不好是法国人擅自宣称它是法国的甜点。」
「但是很好吃,算了。」
「对啊,好吃就好了。」
小春的脸颊浮现了酒窝。我笑的时候也会出现酒窝。爸妈和小茜都没有酒窝,唯独这一点,我和小春是一样的。
敲门声响起,小春的主治医师走了进来。他看到我,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咦?医生,你剪头发了。」
小春一说,医师的眼神就从我身上移开了。
「对啊,好看吗?」
「很适合你,看起来很年轻。让我拍一张照片吧。」小春兴奋地大声说。
「被模特儿称赞好开心喔!」职称是副教授的医师用很绅士的声音说道。
小春最爱的嗜好就是拍照。她一拿起放在床头的老莱卡(Leica)相机,医师就摆好了姿势。
「医生,你好帅喔!」
小春的莱卡型号是M6。朴素的全黑机身,唯一点缀的红色标志已经损伤,「Leica」则变成了「Lica」。小茜叫她买数位相机,但小春不愿舍弃那台软片相机。
我也喜欢那台莱卡。快门声比电子音效更有「抓住一刹那」的感觉,软片卷动的喀嚓声也是,仿佛非常珍惜这一张照片似的,听起来很悦耳。
医师和小春对于药物的事聊了一阵子,听起来很生疏的片假名不断出现,让我很难加入他们的谈话,我便坐在椅子上随意看看。
窗边的柜子上放着小莉上封面的杂志,上面有一个浅紫色的信封,已经贴好邮票,却没有写地址和姓名,彩虹色的光芒在信封上晃荡。
挂在窗边的水晶吊饰,是来探病的人挂上去装饰的。
很多人都会来看小春,假日甚至多到几乎要在病房前排队的程度。我环视了喜爱小春的人留下许多礼物的病房,总觉得有点羡慕。
每一个人都爱着小春。
「千景,去买午饭吧。」
医师离开后,小春从床头柜的抽屉拿出钱包。
「小春,我顺便帮你把这封信寄出去吧?」我拿起放在窗边的浅紫色信封。看了信封的反面,上面清楚写着牧村春樱四个字:「你把地址写上去吧!」
我把信封放在升降桌上,小春的脸上顿时蒙上一层阴影。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小春注视着没有收信人姓名的信好一会儿,动作缓慢地从放钱包的抽屉里,取出白色的万用手册。
「我不知道地址嘛。」
小春打开手册的手非常透白,像是可以穿透看到另一侧。她用纤弱的手,抽出夹在手册里的一张纸条。皱巴巴的纸条上,有两个以小春笔迹写下的地址,都位在大阪。
纸条上写着「羽田秋叶」。
「羽田、秋叶?」
羽田秋叶这个名字,刹那间在我的脑海里发出亮光。但它就像流星一样立刻消失,我甚至抓不到它的尾巴。
「小春是春天的樱花,这个人是秋天的叶子,名字好像喔!」
小春抬起头,忽然露出灿烂笑容,我还以为她哭了。
「对啊!而且啊,他妹妹叫夏芽,是夏天的嫩芽喔!」
「加上妈的名字冬月,就是春夏秋冬了。」
「没错,春夏秋冬。」
她重复了我的话,再次用阖上打开的圆圈般的口吻,喃喃说着「春夏秋冬」。
小春纤细的指尖,轻抚着写在纸条上「羽田秋叶」的名字。虽然只是个不经意的动作,但她的指尖却打穿了我的心脏。理解这件事来得很唐突,我一直以为小春虽然受到所有人的喜爱,却没有特别心仪的对象。
「我不知道他现在住在这两个地址的哪一边,也说不定已经搬去别的地方了。」
「原来是这样……」
「所以,不用寄没关系。」
小春恢复成一如往常的笑容,将信拿起来并用手册夹住,转身要把它放回床头柜的抽屉里。如此简单的动作,小春却忽然垂下头,僵住不动。
「小春!」
我摸了小春的身体,手掌可以感受到她全身都在怦怦跳。小春的心脏会像气球一样膨胀,万一现在爆开了怎么办?
小春的晕眩和心悸并非现在才开始的。日常生活中的小动作,会让她立刻呼吸急促,脸色也总是很难看。在炎热的夏天会感到疲惫,寒冷的冬天更是会筋疲力竭。
因此,我总是很难想像,小春在学生时候和小莉一样做过模特儿工作,也不相信她曾经正常地上过大学,甚至一个人住在外面。
我心中的小春,无论何时都坐在白色床单上微笑着。
「谢谢你,千景。」过了一会儿,小春的呼吸趋于平缓,但额头上还是浮现了汗珠,她对我说:「我不要紧,你别露出那种表情。」
小春轻抚着我的脸颊,我鼻头一酸,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千景。」
我真的快哭出来了。
然而,下一秒钟,房门打开,医师和护理师冲了进来。
「牧村小姐,你还好吗?」
「心电图显示心跳不正常,你做了什么?」
我赶紧离开小春的身边。这时候,我发现白色手册掉到床下,顺手捡了起来。
医师说要做心电图和照超音波,所以慌张地离开房间去拿机器。
「千景,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离开一下?」
护理师协助小春躺下。任由别人摆布身体的小春,顿时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大型仪器来势汹汹地被搬进病房内。其他医师也推着不同的仪器进来,我像是被驱赶般离开了病房。
从白袍筑起的人墙缝隙间,小春露出了微笑,我还来不及用笑容回应,房门就被关了起来。
哔!哔!我听见了心跳的声音。
映在照护室萤幕画面的心电图,其中一个波形就是小春的生命波动。只要病房里的小春呼吸紊乱,贴在她身体上的电极片就会传送电波,照护室萤幕画面的波形就会乱跳,它的机制就是这样。
那个波形肯定和拉开嗓门播报台风资讯的记者身后,波涛汹涌的黑色海浪一样,有着不吉祥的形状。而到了最后,海浪会高高升起,将小春卷走。
我有一种独自被抛下,孤零零留在海滩上的感觉。
我决定明天要寻死。真希望可以把心脏捐给小春。
我在儿童公园一隅的塑胶制儿童游戏屋里,做出了这个决定。
上小学前,我和妹妹各自带叶子和泥巴球到办家家酒的桌子上,撕得细碎的课本,像炒饭一样堆成一座小山。
化身成人肉碎纸机,切碎惨遭同学蹂躏课本的行为,就像通往自杀的仪式。
然后,剩下的就是写遗书。
我从书包里拿出铅笔盒,我的失落感和羞耻心,变得更深刻、更强烈。
印在铅笔盒上的动画角色,双眼被开了灰暗的洞。我的英雄被挥舞圆规的同学们集体私刑,惨不忍睹地殉职了。这是暑假时我帮了妈妈很多忙,小春因而称赞我很了不起,说要奖励我而用网购买给我的礼物。
我拿起自动铅笔,把参与霸凌的人的名字列举在笔记本上。中途还写断了笔芯好几次。
『爸、妈,你们要恨的话,就恨这群人吧!』
最后该向谁道别,我不需要时间去犹豫。如果我的人生中只有一道亮光,那肯定是小春错不了。
『小春,请你早日康复。祈祷你能尽快找到合适的心脏。』
我阖上笔记本,和铅笔盒一起塞进书包里。原本打算收拾桌上堆积的负面遗产,但我觉得很麻烦,就放弃了。
我背起书包,冲出了满是沙子的儿童游戏屋。
2
我拿着亮粉红色的钱包和白色手册,来到住院大楼外面。
抬头一看,病房窗户的白色窗帘沉默不语。他们正在里面对小春做什么呢?我讨厌窗帘另一头那群遮挡住小春、不讲道理的大人。
我打开了夹在白色手册里的纸条。先是注视了大阪府的地址,毅然决然地往和商店相反的方向跑去。
门诊大楼的候诊室一隅,排放着供患者使用的电脑。大人们在谈难懂的话题时,我和小茜经常在这里玩线上游戏。除了和小春见面,这是乏味的医院中唯一可以打发时间的场所。
我在路线规划里输入地址,把搜寻结果写在手册上。小春的钱包里装了不算少的金额,我的口袋里也还有补习班的收费袋。我迅速关闭电脑的电源,奔跑在来医院的路上。
我决定明天要寻死。
所以这是我为了最喜欢的小春,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终于找到能为小春尽一份心力的使命感,还有身体健康却想自杀的罪恶感,唤醒了沉睡在我内心的活力。我在学校彻底扮演着一个硬邦邦的假人,但内心似乎还是个活人。
我有点介意手上的钱包太可爱了,我在商店买了纸袋,接着抬头看了病房的窗帘,还是紧闭着的。
我在心中对小春喃喃说:「我出发了」,然后离开了医院。
我从东京车站搭上东海道新干线。平日下午的车厢内虽然很空,但我踏进车厢后,立刻坐在映入眼帘的位子上。我一边看着手册里的路线图,一边在脑海反覆演练路程。
抵达新大阪后,首先要转搭地下铁。御堂筋线、中央线、在哪个车站下车、接下来要怎么做。若不让脑袋先全速运转,紧张的情绪一定会压垮我,让我无法保持清醒。
我第一次一个人搭新干线、跷课和挪用补习费,正打算前往大阪。今天一整天就体验到三年份的初体验,而且是现在进行式。
车厢内的时钟指着一点,这是下午课程开始的时刻。
营养午餐的时间真的形同地狱。如果能独处还算好,要是为了欺骗导师,硬是把自己推进同学的小圈圈里,大家就会毫不留情地把讨厌的菜丢到我的餐盘。虽然我不偏食,但大多数小孩讨厌的食物我也一样讨厌,看到我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同学们就会乐得手舞足蹈。
呼吸越来越难受,于是我打开了在月台买的宝特瓶饮料。用茶润润喉咙之后,我看向窗外企图让心平静下来。顺势流去的大楼、房子、大楼、房子、天线、房子、房子、房子。
景色静静地透过视觉告诉我,我正在远离东京。
当车窗的景色变成一大片绿色后,我的心也完全变成一名旅客。紧张不知不觉变成了惬意的激昂,我想起了低年级时,小春常念给我听的《银河铁道之夜》的故事。
我假装自己是主角乔凡尼,幻想着天鹅停车场和辇道增七星的观测站在哪里。再过不久,我就能看见蝎子的火了吧?
我喜欢《银河铁道之夜》中出现的,「真正的幸福」这句话。
当我抬头看滑过蓝天的一道飞机云时,当我在冬天黎明的温暖被窝里,听着雨声时,当我站在吹过整排樱花树的风中时,几万个词汇一口气洒落下来的瞬间感动中,那一句话扑通扑通跳着。
我越来越把自己当作乔凡尼,尽情地幻想,但我马上碰壁了。我没有同行的朋友,没有像卡帕涅拉那样的朋友。
我高涨的喜悦刹那间就消气了。
为了弥补失去方向的幻想,我开始思考收信人「羽田秋叶」的事。从来没有离开过东京的小春,到底是怎么认识大阪人的?
我的眼神停在坐在斜前方大叔手上的手机。不过小春绝对不可能上交友网站的,还是对方也是模特儿?但如果是,用不着我问,小莉也会滔滔不绝地讲出来。
还是大学同学?大学有来自全国的人,虽然小春因为生病辍学了,但好歹念了三年。
「羽田、秋叶,吗?」
我奔驰在联系起两人的距离上。
小春到底写了什么呢?好在意。我摸了摸信封,但信封黏得好好的。
如果这个人愿意来,小春或许会打起精神。
新干线通过京都时,我开始有了依赖「羽田秋叶」的想法。
当我踏上新大阪的月台时,关西腔的对话便毫不留情地袭击我。我向站员问了地下铁怎么走,那个人当然也是说着一口关西腔。
「御堂筋线的乘车处在那边。」
发音偏高的地方不一样,重音不同,听起来就像外国话,甚至连人的长相也看起来不一样。不知道我是不是一看就像东京人?一想到这里我就很害怕,向对方鞠躬后便快步朝地下铁走去。
地下铁里面简直是异世界。老人、小孩、年轻女孩、大婶、学生、上班族,所有人都说着流畅的关西腔。我甚至觉得,拿着一个小纸袋就闯进异世界的自己非常勇敢。
我在本町车站下车,转搭中央线。抵达目的地的车站,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今天以内如果不回家,我一定会被妈妈和小春骂。
小春明明和我们同住,却像客人一样见外,妈妈则是摆明了一副「生病的小春是个累赘」的态度。一直到最近,两人的关系才改善到像目前这样相安无事。自从得知除了心脏移植,没有其他方法能治好小春的病之后,妈妈不再抱任何希望,对小春的态度也软化了。
从地下来到地上后,我穿过横越头上的高架桥下方,朝站员告诉我的方向小跑步地前进。我一边走一边不断问路人,最后抵达了一间实在称不上生意兴隆的小工厂。毛玻璃上用白色文字写着「前原制作所」。
前原?不是羽田吗?
我讶异地愣在原地,门突然打开了,里面走来一个穿着丹宁围裙的大叔。大叔用怀疑的眼神看向我。
「有什么事吗?小弟弟。」直到刚才,我所听到的关西腔都像搞笑节目一样轻快,这时频道却突然转到黑道电影了,他又问了我一次:「喂!有啥事吗?」
「这、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作羽田、秋叶的人?」
因为太在意重音,让我反而变成像机器人一样,讲话断断续续的。
「这里没有姓羽田的人。」
「他不住在、这、这里吗?」
「这里只有工厂。」
大叔不知道我从五百八十公里以外的地方远道而来,很干脆地放话,然后掏出香烟点火。
但我不想放弃,焦急地拿出夹在白色手册里的纸条,逼问大叔:「这个!这个地址是这里没错吧!」
「小弟弟,你是东京人吗?」
「我想找羽田秋叶!」
我的声音让几个大叔陆陆续续走了出来。
「唷,怎么了吗?」
「这小子好像在找人。」
「喂!小弟弟,你刚才说秋叶是不是?」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大叔走向前。我把纸条递出去,大叔转而看了纸条和我,问:「小弟弟,你是小秋的谁?」
「你认识他?」
「对啊,小秋小时候住在这里,我是本地人,跟他很熟。」
「我来这里,是有东西想交给羽田秋叶。」
「应该是筒井秋叶吧?」
「筒井?」
「对啊,没错。我记得他妈妈好像再婚了……」大叔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摸着自己的下巴。犹豫了一会儿后,用试探的眼神对我说:「小弟弟,去另一个地址以前,你先去车站另一头,一家叫作『兵头酒铺』的店看看。」
大叔叼着烟继续说:「我家老妈以前说过,小秋都泡在『兵头』,说不定他们知道些什么,你以S中为目标,走过去就知道了。」
「车站前面有一个地下道,走出去之后右转,过了大十字路口之后再往左转。先右转再左转喔!」
「小弟弟,懂了吗?」
我暧昧地点头,其中一个大叔撕开空烟盒,摊平后在反面帮我画了地图。
「谢谢。」
「小弟弟,你从东京远道而来,到底要拿什么东西给他?」
我松了一口气,随便说了一些理由后就离开了工厂。
我第一次那么流利地撒谎。如果小茜听到了,肯定会大吃一惊。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真是太棒了,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无论何时,我的身边总是有爸妈和小茜。
不属于学校也不属于家人的我,总觉得好轻盈。
我照着地图前进,来到了面向中学操场的马路。铁网围篱的内侧,学生们正在踢足球。我已经决定升上国中后要加入足球社,但「国中生的我」是不存在的。
因为明天,我就要亲手杀了「国中生的我」。
死,就是这么一回事。
国中生的我、高中生的我,都会被小学生的我杀死。明天的我,夺走了后天的我。假如昨天我就想寻死,今天我也不会在这里。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我将视线从操场移开。接着,我看到了一个身穿水手服、坐着轮椅的女孩子,她有着和小茜一样的黑色长直发,被穿过操场的风吹拂。她专心凝视着风吹来的方向。
虽然她的发型和小茜一样,但她比小茜漂亮多了。她是不是坐轮椅上学呢?没有人陪伴没关系吗?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我担心了起来。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冒失的视线,她忽然转头看向我。用比小茜还大的双眼、比小茜更锐利的眼神瞪着我。若是停下脚步,不知道会被说什么,我只好假装平静,马上通过她的身后。
我好紧张,深怕被她叫住。
「得分!」
操场响起叫声,四散的人群全都聚集到球门前。我偷偷回头,看到女孩露出雪白的牙齿。但她似乎又在刹那间捕捉到我的视线,立刻又用魔鬼似的表情瞪着我。
3
我完全没注意到街景从住宅街变成商店街了。
刚才的女孩在我脑海挥之不去。她露出白牙的那一瞬间真的非常可爱,她笑起来很可爱,不笑实在很可惜。
一辆小货车停在我的后面。大概是听到了停车声,有人从路边的商店走出来大叫,那声音让我惊讶得几乎要跳起来。
「回来啦!秋叶!」
我一回头便看到一个头上绑着白毛巾、穿着T恤的男人从小货车上走下来。站在货车旁的女人一向他搭话,他就把空瓶从车斗上搬下来,又坐回驾驶座。
「车停好后就拜托你看店了,我要去接夏芽。」
我仿佛被宣告连成宾果的最后一个数字,受到相当大的冲击,呆站在原地,当我正因为突如其来的侥幸感到困惑时,车斗写着「兵头酒铺」的小货车就从我面前开了过去。
我拔腿冲了出去,深怕抓不到机会之神的浏海。
货车用倒车的方式开进马路后方的停车场。看到从驾驶座探出头、操作方向盘的人,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医院看小春的男人,大家都很时髦,大多是很适合戴眼镜和帽子、穿尖头鞋的帅哥。或者是从事编辑、摄影师、造型师这种职业,个性独特的人。所以我所想像的「羽田秋叶」,应该是站在这些阶级顶端的人才对。但是从小货车上走下来的他,除了个子很高,没有其他地方让人留下深刻印象,是一个平凡到不行的男性。
他一边把车钥匙放进口袋,抬头看了一次天空,然后发现到我的存在,但表情显然丝毫不感兴趣,就这样从我面前走过去。
小春,真的是这个人吗?
他前脚才踏入店里,出来迎接他的女人后脚就走出商店来到马路。莫非那个人是他的太太?被关在病房一年以上的小春浮现在我眼前,我立刻抛弃了那个选项。这样小春太可怜了。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决定鼓起勇气走进店里。
「欢迎光临。」
站在收银台前的他抬起头来。我走向商店深处的冷藏柜,企图逃离他的视线。头上绑着白毛巾的他,并没有察觉到我从陈列柜后面偷窥他的热情眼神,只顾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写东西。我低头看了纸袋。是一封夹在白色手册里的浅紫色信封。
贴了邮票却无法写上地址的信。简直就像做好活下去的准备,却没有办法活下去的小春。
我将手伸进纸袋里。虽然对方只是不起眼的酒铺店员,但不把这封信交给「羽田秋叶」,我就没办法回去。
「小子!你在干么?」
当我因为突如其来的咆哮回头,同一瞬间,我的手臂已经被抓了起来。
「又是扒手?你是S中的吧?啊?几年级?」
脸像法隆寺金刚力士阿形像一样红的大叔,连珠炮似的声音勾起我不好的回忆。同学在书店行窃时,曾经命令我负责看守。提心吊胆的我,就像现在一样被带到书店后面去。因为我的包包里没有搜到商品,所以我被无罪释放,但被冤枉的恐惧却深深烙印在心底。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想要自杀。
「叔叔,等一下,这家伙没有偷东西。你看他的纸袋。」
将我没有偷窃的证据拿给店老板看的人,正是羽田秋叶。
「叔叔,你太敏感了啦!」
「哇!真的耶,抱歉喔,小弟弟。」
他松开我被掐住的手臂,随即一溜烟地逃到店的角落。我再也不想受皮肉之痛,也受够了被大吼或是责备。
「小弟弟,对不起。」
金刚力士即使靠近我,我也动弹不得。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被霸凌。
某天,没有任何征兆和号令,所有人就从我身边一起消失了。一颗小石头不知道从哪里飞了过来,就算我大声喊痛,也没有人再听到我的声音。而后石头多了一颗,又多了两颗。隐隐约约的人影,很快就融入了稍远的人群中。我正打算追上去,石头又飞了过来;到最后,石头变成了枪弹,枪弹又变成了炮弹。
「抱歉喔,真的很对不起,请你包涵。」
和粗沉的声音不同,落下的是温和的声音。我抬头一看,纸袋就垂在眼前。我把纸袋抢过来揽进怀里,然后愣愣地瞪着指尖看。当大人开始对沉默不语又动也不动的我感到棘手时,一个亲昵的女孩声音在店里响起。
「咦?你不是海藤吗?」
「这小子是夏芽你的朋友吗?」
「对啊,是我的小学同学。天啊!好怀念喔!海藤,好久不见。」
我一抬起头就看到坐在轮椅的女孩弯着双眼。海藤是谁啊?我吗?
「你不是转学到东京了吗?怎么了?是不是特地来看我的?好高兴喔!唉、唉,讲东京的事给我听吧!」
她就像念着准备好的台词似的,滔滔不绝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嘛,原来是来找夏芽啊。那就更过意不去了。」
「没关系、没关系,叔叔。海藤总是很胆小,小学时也常常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挨骂。都怪他太懦弱了。」
「说得也是。明明是男的,皮肤却白嫩嫩的,眼睛也像女生一样大。你应该吃胖一点才对。对了,留下来吃晚饭再走吧!」
「爸,临时留人家吃饭,这样不好啦。」
「有什么关系?让叔叔赎罪嘛!」
金刚力士露出笑容,把脸凑了过来。我不发一语,朝女孩看过去。有一瞬间,她趁大人不注意时使了一个眼色。那是交织了各种胁迫话语、极度高傲的眼神。
我对金刚力士点点头。这是被霸凌的孩子特有的观察能力外加条件反射。
「真的吗?海藤,你方便吗?父母亲呢?」
「我爸妈无所谓,他、他们也说过,要我和夏芽好好聊一聊。」
「那不如住下来吧?」
她坐着轮椅靠过来。好胜的眼神,看起来很狡猾的嘴唇,完全不知道她有什么企图,但她带着奸计的笑容简直炉火纯青。我拼命思考逃离这里的方法,但节奏完全跟不上。
「既然这样,煮什么好呢?海藤喜欢什么菜?」
「吃肉啦,理央。海藤太软弱了,要增强力气才行。」
「那我去买东西。海藤,记得联络你妈妈喔!」
「我去准备棉被。海藤,你慢慢坐。」
「海藤,这样好吗?」
「可以啦!对吧?海藤。」
唯一向我征求意见的秋叶先生,他的贴心也被推翻了。当反驳的话哽在我的喉咙时,打开店门走进来的客人叫了他,秋叶先生便离开了。大人都走了,店的一隅只剩下我和女孩。
「我叫作羽田夏芽。你是来做什么的?是那个人拜托你的吗?」迟来的自我介绍,加上突然直捣核心,让我抬起头。夏芽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你是牧村春樱的什么人?」
「你、你认识小春?」我放声大叫,夏芽的铁拳刺入我的腹部。
「白痴!不要大叫!万一被哥哥听到了怎么办?」
「对、对不起……」
「我要去后面,你来帮我。」
夏芽解开轮椅的煞车,我绕到她后面推起轮椅。上下关系早已形成。
店铺后面是住宅。我们没有上去客厅,而是穿过落尘区来到宽敞的庭院。庭院一角盖了一间像是仓库的小屋,是类似临时搭建的组合屋那样的建筑物。
夏芽朝主屋二楼喊了叔叔,金刚力士脸的大叔就乒乒乓乓地跑了下来。他套上拖鞋从缘侧走下来,用熟练的手法把夏芽抱起来。大叔先让夏芽坐在房间里的椅子,再用放在入口的抹布,把红色轮椅的轮胎擦干净后推进室内,接着搬动夏芽让她坐在轮椅上。一连串的动作非常俐落。
「谢谢你,叔叔。」
「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叙旧,慢慢聊啊,晚饭弄好我会来叫你们。」
「不好意思。」
我毕恭毕敬地鞠躬,大叔便咯咯笑了。
「海藤,不可以对夏芽有非分之想喔!叔叔我虽然待在店里,但我的直觉很准喔!」
「你不要乱讲啦!海藤才没有那个胆子,不可能啦!」
「不可以对男人太大意。不过,在我发现之前,小秋就会先发现了。小秋很可怕喔!他会杀了你。」
「我会率先动手杀了他啦!」
他们是不是没发现自己说的话很没礼貌?居然认定我会偷袭夏芽,我一定会被杀死。
大叔离开后,门被关了起来。祥和的气氛顿时降到冰点。
「乌龙茶。」
「啥?」
「放在冰箱里,去拿过来,你也可以喝。」
夏芽的表情显示她完全打开霸凌模式。为什么霸凌的人,脸总是很臭呢?
即使如此,我还是照她的话从冰箱里拿出两罐乌龙茶;她说要杯子,我就照她的命令从餐具柜拿出史努比的杯子,细心地将乌龙茶注入茶杯递给她。
红色轮椅就像是宝座。
踏进室内后,我感觉房子内部比外观看起来要宽敞多了。入口后面还有另一个房间,从敞开的房门可以窥探到那应该是卧室。
会觉得房子宽敞,是因为里面几乎没有放东西。没有隔间的室内,只有一张椅子和餐桌、电视、餐具柜和抽屉柜。抽屉柜上有个小小的佛坛,摆了一张照片却有两个杯子。照片旁有一个粉红色的装饰,仔细一看,形状和小春常常折给我的立体动物很像,好像是兔子?
「你是牧村春樱的什么人?」夏芽的声音飞了过来,像是要警告放肆地环视房间的我。
「你怎么会认识小春?你是羽田秋叶的妹妹?海藤又是怎么回事?」
「是我在问你问题。」
夏芽推翻了我的疑问。
「我是她的外甥啦!小春的姐姐是我妈妈。」
「是喔,然后呢?你要我们归还哥哥?」
「归还是什么意思?」
不准用问题回答问题,夏芽锐利的眼神如是说。
「我不知道小春和羽田秋叶是什么关系,只不过……」我正打算说出信的事,顿时又闭上了嘴。夏芽的双眼发亮,「只不过,我很在意。」
「在意什么?」
夏芽已经察觉到我有一半在说谎,我拿出纸条企图蒙混过去。
「我跟小春借的书里夹着这个。我从来没听说过她有大阪的朋友,也不认识这个名字,所以很在意。」
「光是在意就特地来到大阪?你真的是如假包换的傻瓜耶!」
我噤声了。继续说下去,我怕会露出马脚。
「你真的只是在意?牧村春樱没有交代什么吗?」
「没有,还有,请你不要直接叫小春的全名,可以吗?」
「你还不是直接叫我哥的全名。」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嘛!」
「我也是啊!」
宛如女皇帝的夏芽忽然态度一变,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你为什么认识小春?为什么知道我和小春有关系?」
「因为照片啊。」夏芽看都没看我就这么说:「我看过你和哥哥的合照。」
「我和、秋叶先生?」
「哥哥好像没发现是你,但是我马上就认出来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叫我海藤?」
夏芽沉默不语。
「你不希望秋叶先生发现?」
夏芽板着一张脸点点头。房间越来越暗,我站起来按下玄关旁的电灯开关,室内顿时亮了起来。灯光也照到了后面房间的书柜。
「我可以问你秋叶先生的事吗?」
「要问什么……」
小春受人喜爱,却不是一个让人害怕的人。可是我却感受到,夏芽很明显地对我身后小春的影子感到恐惧。我穿越变亮的房间,踏入后面的房间,夏芽就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声音。那个房间里放着床和书柜。
「不要随便在别人家走来走去!」夏芽从我背后大叫。
「我想了解小春的事,还有小春和秋叶先生的事。」
「不可以!我真的会宰了你喔!」
「没关系,反正我明天就要死了。」
「胡说什么?你白痴啊!」
「我想在死前知道小春的事。」
「你不是说她是你妈妈的妹妹吗?」
「对啊,她是我的阿姨。喜欢拍照,非常珍惜莱卡M6。喜欢天体,收集了很多宇宙相关的摄影集。嘴上说喜欢科幻小说,其实最喜欢少女漫画,看矢泽爱的漫画会哭。但是,小春最喜欢的书一直都是同一本。」
夏芽的脸越变越惨白。我站在书柜的前面。
「这里和小春的书柜一模一样。」
大书柜上排列着莱卡的入门书、莱卡的杂志、小春喜欢的那位摄影师的风景摄影集,还有天体、星座和宇宙的摄影集,连排列顺序都跟小春一样。科幻小说文库本的水蓝色书背也是,但小春拥有的很新很光滑,这里的书已经晒到变白了。作家阵容则是完全一样,旁边还放着看起来难以容身的矢泽爱。
在小春的书柜上,反而是亚瑟•查理斯•克拉克(Arthur Charles Clarke)没什么地位。此外还有宫泽贤治。把好几本相同书名的书排在一起的方式,也和小春一模一样,这让我觉得很难过。
小春的书柜也有好几本,只有出版社和封面设计不同的《银河铁道之夜》。
欠缺日常生活用品的房间里,这个书柜的尺寸大得相当异常。像是设置了屏障一般,静静守护着某样东西似的,毅然决然地矗立在那里,还有上头那些清澈又充满坚硬孤独的书籍。
我觉得这里没有哪一本是夏芽会看的书。
「小春和秋叶先生曾经是情侣吗?」
「那种事,知道了又能怎样?」
「我只是觉得,如果小春有那种对象,我会很高兴。」
熟悉的书柜给了我勇气,夏芽很不爽地皱起眉头。
「她现在没有对象吗?应该有很多人想追她吧?」
「小春没有男友。据我所知,她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一定有啦,绝对有!」
「她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毕竟我们一直在一起。」
「你真的是幼稚的小鬼,你到底几岁啊?」
「我已经小学六年级了,不准叫我小鬼,你跟我差不多。」
「我国二了,不想理你。」
夏芽又要夺回掌控权了。
「我和小春一直住在一起,而且她老是住院,如果有男友,我马上就会知道。」
夏芽的口气仿佛对小春瞭若指掌,但听到住院二字,她就愣住了。
「她生病了?」
我正要点头回应时,玄关大门突然打开,我们不约而同抬起头。
「海藤,我买了点心回来,晚饭前先吃这个吧!」
没礼貌的闯入者就是刚才那家酒铺的女儿,兵头理央小姐。理央小姐把超市的购物袋放在玄关,露出满脸微笑。她摇晃着柔顺的褐色鲍伯头,轻快地离开了。
「理央小姐该不会和秋叶先生结婚了吧?」
「先别管了,点心。」
上一秒钟还一脸严肃的夏芽,用下巴指了指,顿时我又恢复成仆人的地位。我绕到夏芽后面握住轮椅的手把,将她推到餐桌旁,而且没有卡到电视柜或是抽屉柜,最后细心按下煞车,夏芽很佩服地抬头看我。
「你认识坐轮椅的人吗?」
「就是小春啊,她在医院里几乎都坐轮椅。」
「她的脚不好吗?」夏芽提心吊胆地问:「她是模特儿对吧?」
「你看过吗?」
夏芽点点头。一谈到小春,她就会突然变得懦弱。
「哥哥把杂志、照片还有信藏在壁橱里。那,牧村春樱到底哪里生病了?」
「……心脏。」
一听到心脏二字,夏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她是不是以为只有行动不便的人才会坐轮椅?
「稍微走一下就会上气不接下气,动弹不得。所以移动时都要坐轮椅。」
「你说的是真的?」
我点点头,接着我们保持沉默,专心地吃着理央小姐留下的点心。
4
夜晚来临了。光是想像妈妈现在勃然大怒的模样,我就全身发抖。
我告诉小春要去买午饭却没回去,她一定也很担心。我原本想打她的手机,但最后还是打消念头了。家里的电话则是害怕到不敢打。
老实说,我恨不得马上回家。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虽然很开放,但陌生人的家实在让我坐立难安。我不晓得该怎么表现自己好的一面,也不晓得知道我真面目的夏芽,会对我做出什么事。
但我还是勉强待在这里,因为无法决定该怎么处置小春的信。从以前就是这样,只要遇到能帮助小春的事,我就比平常更能鼓励自己。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在酒铺吃晚饭,我们被叫到了主屋。
吃饭时,他们简单扼要地告诉了我理央小姐父女和夏芽他们的关系。理央小姐和羽田兄妹从小一起长大,三年前开始像现在这样生活在一起。
我自称是夏芽念小学时的同学,叫作海藤兼八。是夏芽事先命令我要这么说的。
「小子,你爸爸喜欢喝酒对不对?」
海藤和兼八据说都是烧酒的名字。
餐桌上的气氛非常开朗。神似金刚力士像的大叔心情超好,拼命喝酒又拼命讲话,一下推荐我吃五花肉,一下又把肝脏放在盘子上催我吃,还吵着要我喝酒,结果被理央小姐骂到臭头。
明明没有开电视配饭,声音却此起彼落。
我爸爸总是很晚才回到家,听说他在家电产品的公司里担任技术开发,但他老是认定我还听不懂他说的话,所以很少谈论自己的事情。话虽如此,他也不会听我说日常生活的事。
他是一个不会介意成绩,也不会问我学才艺学得如何的人,更不是假日会玩投接球的人。小茜常说他被妈妈骑在头上,但因为他也是一个不怎么积极说NO的人,所以我家相处得很和平。
我一边被拉进大叔、理央小姐和夏芽的同步对话中,一边偷偷观察秋叶先生。他换上黑色T恤和运动裤后出现在餐厅,在对面坐下后便问我:「有没有联络妈妈?」
他的手臂有恰到好处的肌肉,拿筷子的方式就像标准范本,交互吃着肉和蔬菜,偶尔喝一口啤酒。虽然没有很积极地加入对话,但表情自始至终都很温和。
他的眼睛下方有鼓起的卧蚕,这一点和夏芽很像;但他完全感受不到夏芽那种杀气,感觉就像是温顺善良的大哥哥。不过,若问我适不适合搭配仿佛玻璃柜娃娃的小春,则是有太多难以理解的要素。
我偷偷摸摸地观察,目不转睛地验证,而夏芽则从餐桌对面毫不客气地瞪着我。
吃过饭后,理央小姐和夏芽一起去洗澡。大叔喝醉去二楼睡觉了。夏芽她们洗好后则换我去洗澡,然后再换秋叶先生洗。
秋叶先生去洗澡,夏芽和理央小姐回到偏房后,客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我望着亮灯的偏房的毛玻璃,啜饮着理央小姐端给我的麦茶。
抬头看了挂在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九点。平常度过的九点,和今晚的九点有天壤之别,仿佛地面与银河。刹那间我甚至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借我T恤穿的秋叶先生洗好澡出来了。他粗鲁地擦着黑色头发,坐在我的面前。
「我也来喝好了。」
「啊,我去拿。」
「不用了,我自己来。」
秋叶先生温柔地制止了老是听从命令、因反射动作而站起身的我,从冰箱拿出玻璃冷水壶,还从流理台的沥水篮拿了杯子,又回到我面前坐下。不知道是逐渐习惯了我的存在,还是客厅没有别人,又或者是洗澡洗得很舒服的关系,他的表情非常放松。
我一股怒气顿时油然而生。
「啊——真好喝!」
小春连泡澡都没办法,这个人凭什么悠闲地入浴后享受冷饮呢?她住在像监狱般的病房里,甚至没办法自己擦身体。前阵子还可以,但现在因为心律不整遭到禁止,由护理师替她擦澡。
洗头发只限定身体状况良好的日子,这也是护理师的工作。对任何人都很客气的小春,大概是体谅护理师帮她洗发、润丝、甚至吹干实在太麻烦了,把又长又漂亮的长发一口气剪到肩膀上。当然她也不可能去发廊,是我那个外行人妈妈剪的。
她的身上装了很多管子,打了很多药,无法心满意足地走路,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也没有个人时间。明明当过模特儿大受欢迎,现在只能穿睡衣,也没办法穿高跟鞋。不能去新开幕的购物中心,拍卖会更是名副其实的战场。
小春身边总是伴随着疾病,死亡寸步不离。但羽田秋叶却逍遥自在、心情畅快,我无法饶恕。
「你要在这里待多久?」秋叶先生放下杯子后问我。
「我是因为父母工作才来的,大概几天吧。」
「这样啊,父母有没有担心你?」
「不要紧。」
「以前我每天都会去夏芽念的小学,可是我不记得你,真是抱歉。」
「没关系,因为我很不起眼。」
吃饭时,理央小姐忽然说「夏芽的同班同学里,有叫作海藤的人吗?」,让我惊慌失措,吓出一身冷汗。夏芽则若无其事地撒谎说:「海藤就是这样,一点也不起眼」,而这句话巧妙地说服了所有人。
「不过,你来找夏芽,我很开心。谢谢你。」
「秋叶先生讲话变成标准口音了。」
「有吗?口音是会被影响的喔,海藤你如果待在关西一星期,我想也会变成关西腔。」
去外国留学,自然而然就会听习惯英文,和这种感觉一样吗?
秋叶先生帮我的空杯子倒入麦茶,也把自己的杯子加满。
「夏芽和叔叔就不会这样。」
「因为我曾经在东京住过。」
他正在回想。回想在东京度过的日子。
他的身旁,有那个人吗?
我双手握住杯子,按捺住高涨的情绪。
「秋叶先生是什么时候在东京住过呢?」
「七年前。原来已经是七年前了啊!」
七年前,我还没有上小学,小春是大学生。我的喉咙发出咕噜的声响。可以感受到凝聚的热空气被咽下去后,下降到胃里。
「秋叶先生,我啊。」
无法像夏芽一样立刻说出机伶的谎言,让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烦躁。头脑动得很慢,所以提心吊胆。我自虐地认为,自己就是因为这样才会遭到霸凌。
「我来到大阪,是因为想见一个无论如何都想见的人!」我太拼命了,声音也跟着变哑。看到我忽然如此振奋,秋叶先生显得很困惑,我接着说:「那个人不是夏芽,我找夏芽是为了和她商量那个人的事……」
「海藤,该不会你的父母没有来大阪吧?」
我点点头,秋叶先生傻眼地叹了口气。
「这样不行啦!」
「可是我是为了寻找『真正的幸福』才来的。」
秋叶先生停下了动作。
他黯淡的双眼,一瞬间亮起了光芒。就像在动物园栅栏中努力卖萌的动物,突然野生化一样。我倒抽了一口气,喉咙发出咕噜一声。刚才被咽下的是兴奋,现在下降的是恐惧,万一秋叶先生发现了我的真实身分,我一定会被夏芽杀掉。
秋叶先生不晓得知不知道我在紧张,他撩起濡湿的浏海并露出笑容,这个动作看起来像是要让自己心中的某种情绪平静下来。
「是恋人还是什么吗?」
「呃?」
「那个你千里迢迢跑来想见的人。」
受到他温柔的笑容影响,我不由得点头。
「噢,恋爱啊,好意外。」
「我谈恋爱很奇怪吗?」
「不是你,是夏芽。」
「夏芽不谈恋爱吗?」
「不知道,我们兄妹之间不聊这种话题。不过,照夏芽的个性,我觉得她不是一个好的商量对象。」
我不禁点头附和,又赶紧否定。
「可是,我只能找夏芽商量……所以才会来这里……一定要现在商量不可……」
「那,夏芽给了你很好的回答吗?」
我要杀了你。我得到一个很坦率的回答,但是,我还是想知道。
「秋叶先生有谈过恋爱吗?」
我说出口之后才发现这句话很像电影传单上写的老套台词,害我脸颊发烫。小孩子纯朴的疑问,似乎让秋叶先生显得不知所措。
「恋爱吗……最近没有耶。」
「有多久了?」
「很长一段时间了。总觉得恋爱这个字已经变成美好的回忆了。」
「你回忆中的那个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秋叶先生的脸,并没有看漏他的眼神投注在某一段过往回忆的那一刻。
软片发出喀哒喀哒喀哒的声响,开始旋转。离心力将堆积的时间尘埃扫去,他的记忆银幕显示从3开始倒数。
「是告诉我『真正的幸福』的人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