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周,春樱依旧来到图书馆,在阅览区等我下班。
「那个,你这样我会很困扰。」
「快点、快点!要迟到了!」
一踏出图书馆,春樱就忽然抓住我的手臂,像拔河一样用力拉。
「要去哪里?」
「神田!」不然还有哪里?春樱用这样的口气说道。
硬把我带来神田后,她一边留意手表,一边小跑步离开车站,在大十字路口停下脚步。
「到底是怎样啊?」
从早上我就紧锣密鼓地上课,还上班到图书馆闭馆,坦白说我累瘫了也饿死了,还有非做不可的报告。我自以为已经很小心翼翼,避免被她的步调影响,这个人却看也不看我竖立在心房前面「禁止进入」的牌子,直接侵门踏户走进来。
春樱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
「你迷路了吗?」
「是这里没错吧?」
「什么意思?」
「上星期碰到冬月姐姐的地方。」
我心里多少有着「她是不是想找我吃饭?」、「想跟我约会?」、「会不会问要不要去她家?」这种不道德的想法,所以我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然后呢?」
「我想说能不能碰到她。」
「所以你才来这里?」
「对呀。」春樱看也不看我回答道,注意力从我身上完全转移。
我的疲劳从指尖逐渐上升,一口气爬到头顶。
「我要回家了。」
「咦?为什么?冬月姐姐说不定会来耶!」
「你自己跟她碰面就好了吧?」
「衔接春天和冬天的是秋天啊!」春樱像抱玩偶一样搂住我的手臂,毅然决然地说。
我筋疲力尽,就这样陪了春樱两小时,像被惩罚一样只是呆站在十字路口。可怕的是,春樱在隔周的同一时间又来到图书馆。一逮到不情愿的我,就又把我拖去车站。
「又要去神田?」
「嗯。」
「我真的很累。」
「要不要吃巧克力?」
春樱开始翻找包包。拥挤的电车随之晃动,正当我快要哭出来时,一个难掩内心邪念的中年男子映入眼帘。他站在春樱身后,目不转睛地俯视着她的颈子。
「拿去,吃点甜食会好一点。」
「我知道。」
我若无其事地和春樱交换位置,把她推到靠车门的那一侧,背后传来很露骨的咂嘴声。春樱浑然不知自己成了男人妄想的对象,只是打开包装纸,把巧克力压在我的嘴唇上。
「希望今天可以见到面。」
都怪她说话时露出了几乎能吸走邪气的笑容,让巧克力的甜在嘴里显得更突出了。但这甜度不但没有舒缓疲劳,反而让我更疲累了。
春樱一站在神田的十字路口,意识便向四面八方散开,而我并不在那面网中。我厌倦地靠在护栏上。白天变长了,天空还很亮。湿气笼罩的大街,让每一个角落都显得不快活。
春樱和上星期一样,东张西望地环视四周。
总觉得她的背影很眼熟。我努力思考到底像什么,但思绪的球只是在球道滚动,没有打中任何球瓶。
一小时过去了,依旧没有任何进展。我滑手机滑腻了便打开了书本,虽然站在路中间却也管不了那么多。
越融入故事中,噪音就逐渐远离我的意识。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文字的轮廓开始变模糊,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路灯早已点亮,红绿灯的色彩也变得鲜明。
看了手表,我们到这里之后已经过了两个半小时。春樱不动如山。
我阖起书本,「今天先回去吧?」
「说得也是。」
她的声音带着不想回家的意愿。我叹了口气,又朝绿色护栏坐下去。这时候,刚才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被我捕捉到明确的记忆。
忘了是情人节还是毕业典礼,就是那种有某种大活动的日子,地点在学校校舍的某处,会有等待心仪对象的女孩子,以及被期待与不安吞没,宛如站着游泳的背影。
我终于有击出好球的手感,顿时畅快多了。这么一来,我就更有任务已经达成的感觉。
「我要回去了。」
「什么?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好。」
「我饿了。」
「等一下我请客,好吗?」
她提出了难以言喻的选项,我揉了揉眉间。
要是漫不经心就受到食物引诱,后果会如何呢?不用想也知道,既定事实当然是越少越好。
「我走了。」
「等一下!求求你,秋叶!」
「拜托你饶了我吧。」我甩开抓住我手臂的春樱,刻意冷静地说道。
春樱一脸伤脑筋的样子,「冬月姐姐可能会来耶?」
「那跟我又没关系。」
「可是衔接春天和冬天的——」
春樱话还没说完,我就迈开了脚步。她赶紧追了上来。就算我的背影散发出拒绝的气氛,她也不会明白的。对她而言,气氛是用来体会,并不是有形的东西。
我甩开企图勾住我手臂的春樱,继续往前进。甩开紧追不舍的美女,简直就像是《金色夜叉》note里的贯一和阿宫。假如能像知名桥段中的贯一那样,用脚踢开春樱,那该有多爽快。
注2:日本明治时代作家尾崎红叶的小说作品,讲述男主角贯一因为贫穷被婚约对象阿宫抛弃,最后他踢开美丽的阿宫,并开始对他们进行复仇的故事。
「你别走,秋叶!」
正当春樱把手伸过来时——
「春樱!」
像是要制止时间般的声音响起,我和春樱同时停下动作。十字路口的路灯下,冬月就站在那里。她透过银框眼镜注视着我。
「你们在做什么?」
春樱跟上次一样,开心地跑到冬月身边。
「我陪秋叶来买东西。」
春樱厚颜无耻地说谎,真是吓到我了。但我的表情被冬月看到,只好点头附和并低下头。冬月用巡视的眼神凝视着我和春樱。如果让她站在中学正门口,她根本就是检查服装仪容是否整齐的生教老师。
「冬月姐姐刚下班?」
「对。」
「等一下我们要去吃饭,你要不要一起来?」
明明是春樱在邀请冬月,她却目不转睛盯着我好一阵子,完全感受不到蕴含在机械般眼神中的情感。我不知道冬月内心有什么样的疑问,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引导出这样的答案,她居然答应了。
春樱就像十二月二十五日在枕边的袜子里发现礼物的孩子般开心,冬月则是笑也不笑。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们极端的情绪,冬月就迅速迈开了脚步。
「吃日式的可以吧?」
「当然可以。」
春樱小跑步跟在冬月后面。没有人理会我的状况让我心生厌倦,却也跟了上去。
冬月带我们走进一家只有吧台座位和两张桌子的料理店。我打开穿和服的女服务生拿来的菜单,上面列了许多以夏季蔬菜为主的菜色,但几乎没有标示价格。
冬月似乎毫不在意,春樱则是看都没看菜单一眼。我心想这时候交给冬月决定就好,没想到冬月忽然抬起头问:「羽田想吃什么?」,让我慌张地选了看起来很便宜的菜色。
「那就炸茄子。」
「还有呢?」
「夏、夏季蔬菜冻……」
「主菜呢?」
「呃……」
「冬月姐姐呢?」
「我吃天麸罗好了。」
「我也点一样的。」
「羽田,你要喝什么酒?」
「我还未成年。」
「喔,这样啊。」
冬月露出意外的表情。
点完餐后,第一个送来的是冬月点的冷酒。春樱理所当然地帮她斟酒到玻璃酒杯里。看在崇拜春樱、称呼她为樱公主的男人眼里,那是一杯梦寐以求的酒。冬月的表情却没有一丝感激,迅速干了那杯酒。
「孩子们今天呢?」
「去他的老家了。不然我就会直接回家,这还要问吗?」
「说得也是。」
春樱露出舌头,冬月咂了嘴。我赶紧接话。
「小孩子是牧村学姐的外甥还是外甥女吧?」
「嗯,我外甥千景五岁,外甥女小茜三岁。要不要看照片?」
我没有回答,春樱就从包包里掏出万用手册,把夹在手册里的照片拿给我看。照片里是一对肌肤光滑的男女孩。
「千景长得好像牧村学姐喔。」
话一说完,前面的座位又传来咂嘴声。我连忙看了照片,企图寻找解答。
哥哥千景的眼神像少女一样柔和,妹妹小茜的眼睛鼻子下巴则都尖尖的,和冬月非常相像。但如果我说出来,冬月又会咂嘴,于是我保持沉默。
用很俗气的形容词来说,就是千景长得很可爱,但小茜并不是。
「他们两个都好可爱。」
春樱用陶醉的眼神凝视着照片。但我觉得,这个人并不想谈外貌的事;冬月则是一脸苦闷,不想谈的程度比春樱高出十倍。
「羽田也是文学系吗?」或许是想转移话题,冬月这么问。
「不是,我是工学系的。」
「二年级?」
「一年级。」
「差了两岁啊。」
意思是我不够可靠,不能和春樱在一起吗?冬月的眼神和干脆俐落的说话方式,总之就是让人很紧张。她的口气与其说是发问,更像质问。
「你的腔调听起来像是关西人。」
「我是大阪人。」
「大阪的哪一带?」
「东大阪。」
「家里是开工厂还是经营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
「基于我对东大阪的印象。」
「不是,家父是普通的上班族,家母是家庭主妇。」
「你专攻什么?」
「航空工学。」
「会在这里找工作吗?」
「会,找得到的话……」
我一边回答一边侧眼看春樱,她笑咪咪地看着冬月。
「有兄弟姐妹吗?」
「他有一个妹妹,叫夏芽。」春樱代替我回答,而冬月看也不看她一眼。
我越来越害怕。该不会连冬月都叫我跟春樱结婚吧?情感表现虽然有温度上的差异,但她的问题全都是试探。万一她把我视为妹妹的结婚对象,那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我后背就冒出冷汗。
「啊,有鲣鱼,好有夏天的感觉喔。」
我把眼神转移到挂在墙上的菜单,若无其事地改变了话题。
「想吃的话就点啊。」冬月冷漠地回答。
餐点到齐后,冬月的提问攻击就停止了。春樱代替默默用餐的冬月,滔滔不绝地讲话。冬月对于这样的春樱毫无反应,变成我得附和。难得能吃到美食,却变得一点也不好吃,真是浪费了这个好机会。
吃完饭后,冬月毫不留恋立刻站了起来,我们也跟着起身。走去柜台的人是春樱。春樱说要结帐让我吓了一跳,连忙掏出钱包,而冬月制止了我。
「没关系,你不用付。」
「那可不行。」
我擅自认定冬月会付帐。让冬月请客和让春樱请客,意义可是天差地远。
「我们家的规定是约吃饭的人要付钱。」
规定,这个字真是冰冷又生硬。我盘算着事后再拿钱给春樱,正打算先把钱包收起来。就在这时候。
「你,改天来我家。」
「什么?」
「你一个人住,八成没有好好吃饭吧?」
冬月迅速地把疑似名片的东西,夹在我的短夹里。我瞪大了双眼,她扬起一边的嘴角说:「打电话给我,响一声就挂掉。」
她看起来像是在笑。
夹在短夹里的是冬月的名片,知名出版社编辑的头衔下,印着风间冬月。
回到房间盯著名片后,精神越来越松懈。刚才那一场餐会真是莫名其妙,让我顿时饿了起来,便煮热水泡了杯面。
我一边吃着泡面,一边看着放在桌上的名片,忽然想起「八成没有好好吃饭吧?」这句话。
冬月到底想对我做什么?重点是那对姐妹到底怎么回事?姐妹之间竟然有「规定」,实在是太夸张了,看不出来有家人之间温暖的爱。
纠缠姐姐的妹妹,以及对妹妹敬而远之的姐姐。这个架构和我家一模一样。一想到这里,我就对冬月这个人产生了兴趣。我高举起名片,眼神朝上注视它。
吃完泡面的同时,我就打了名片上的手机。照她所说的,响一声就挂掉。冬月手机里的未接来电纪录应该会留下我的手机号码吧?我身边就算有嘴上嫌妹妹很烦的人,也没有真正彻底无视的人。
我有一点点期待,说不定我和冬月是同类。
2
过了不久,冬月就回电给我。她像联络公事一样,告诉我日期、地点和转乘电车的方法。她没有交代我要向春樱保密,但我并没有告诉春樱。幸好我们在大学里没有碰面,她也没有来图书馆。
冬月的家在离车站很近的电梯华厦,我很快就抵达了。来到东京后,这是我第一次在没有阿神带路的情况下,来到陌生的地方。
一搭电梯到四楼,我忽然紧张了起来。去陌生的地方,而且是女性,甚至是别人的妻子的家,会不会太毫无防备了?我心想,或许带个伴手礼比较礼貌,于是转身想走回车站。
就在这时候——
「大哥哥,你是不是小春的朋友?」
声音从脚边传来,我低头看,一个身高和夏芽差不多的小男孩站在那里。
「小春……你说的是牧村学姐吗?」
「在这边喔!这边、这边!」
毫无戒心的光滑小手拉住了我。孩子体温很高的手心,让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你是谁?」我不经意地松开小男孩的手后,问道。
「我是小春的……外甥女?外甥?外人?」
「是外甥才对。」
一整排同色的门之中,其中一扇门打开了,冬月从里面探出头来。脚边黏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长相让我联想到冬月。他们就是春樱在料理店给我看的那张照片,画面里那对小兄妹。
「请进。」
「那个,我空手来的,真拍谢。」
「哇——大哥哥讲关西腔耶!」
春樱的外甥从低处用感动的眼神仰头看我。
「关西腔是什么?」小冬月化身的女孩问道。
外甥得意洋洋地说:「就是搞笑艺人讲的话呀!」
「不是啦,大哥哥是大阪出身。」
「出身是什么?」
「就是出生的地方。」冬月解释道,两个孩子钦佩地点头。
「除了这两个孩子,家里没有别人,不用客气。」
「你先生呢?」
「怎么可能在?跟你介绍,他是千景,她是小茜。」
「晚安。」千景天真地说道,妹妹小茜却气嘟嘟地进家里去了。
千景把我推进家里,房间里飘着味噌汤的香味。冬月放下拖鞋就走到里面去了。
我战战兢兢踏进房间,是一间家庭格局的华厦。客厅铺着儿童用的软垫,上面散乱着塑胶玩具、洋娃娃和书,仿佛看到了几年前的我家。
「你随便坐。」
冬月站在开放式厨房里,身上穿的当然不是套装,而是洗到褪色的衬衫,上面还穿了黑色围裙。光是这样就让她看起来判若两人,放松的肩膀上,感觉像是披了名为母性的披肩。
「你们两个,吃饭前把东西收干净。」
冬月从厨房那一头说道,兄妹立刻采取行动。千景把掉在地板上的塑胶娃娃,放进抽屉柜旁的篮子里,闲着没事做的我,便帮忙把扮家家酒用的苹果和香蕉放进篮子里。
「千景好像是五岁?念大班吗?」
「中班,小茜三岁,是兔子班。」
「男生果然比较高大。」
「羽田身边也有跟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吗?」冬月从厨房问道。
我回答:「我妹妹今年六岁。」
「大哥哥有妹妹?是怎样的女生?」
小茜问道,口气就像念标语的机械一样。她留着一头剪得很整齐的西瓜皮黑发,还有两道感觉意志顽强的浓眉,越看越觉得和冬月很像。
「很爱哭又很爱撒娇。」
「你们很像吗?」
「长相吗?算是吧。」
「唉唉,大阪是怎样的地方?有很多搞笑艺人吗?」
千景一插进我和小茜之间,小茜便毫不迟疑地用力推开他。
「我在讲话!」
「让我加入嘛!」
「不要!」
千景没有反驳,继续回去收拾玩具。双眼有点湿润。
「小茜,袂当对千景那么凶。」
「袂当是什么?」
「就是不可以,小茜也一起收吧。」
「不要,这个和那个都是小千的玩具。」
「这个明明是小茜的书!」
千景一反驳,小茜就捡起脚边的软塑胶制怪兽玩具,朝他扔过去。
「不行!小茜,这样很危险!」
小茜气得鼓起脸颊,把脸别过去。任性的行为和夏芽非常相似。排行老么的女儿,果然都会被宠坏吗?
「小茜,大哥哥想把这本书收起来,应该要放哪里才对?」
「书柜。」
「那书柜在哪呢?大哥哥在图书馆上班,最擅长排书了,告诉我吧!」
「你在图书馆上班?好好喔!」千景回头说道。
小茜依旧在闹别扭,慢慢拉起我的手说「在这边」,然后带我过去。我把绘本排在书柜上,小茜就像助手一样,把地板上的书搬来给我。
「辛苦了,变得好干净喔!」
我看着小茜的眼睛称赞她,她生气的表情就变柔和了。
「大哥哥,你也来帮我。」
千景叫我过去,我们开始收积木,小茜也自然而然跟着动手。将所有的积木都放进透明收纳箱后,我就像对待夏芽那样,抚摸小茜和千景的头。两人显得有些难为情。
「你们三个,饭煮好啰!」
厨房传来冬月的声音,兄妹把我推到餐桌坐下。两个人为了谁要坐在我旁边开始大吵。
「你们要是吵架,我就把你们赶出去。」
冬月一眼露凶光,两个人立刻就停止争吵。千景看起来很害怕,他说不定真的被赶出去过。
桌上的餐点非常丰盛。对经常吃超商便当和泡面的我而言,现蒸的米饭、非冲泡式的味噌汤,还有现炸的猪排是再美味不过的美食了。
「我开动了。」
用不着母亲催促,千景和小茜就双手合十。冬月一边协助还不太会自己吃饭的小茜,也催我快点开动。
好久没有吃别人亲手煮的饭,也好久没有说「我开动了」这句话了。我喝了一口味噌汤,醇厚的高汤味道让整个胃暖了起来。
「好好喝。」
冬月露出了微笑。她的表情看不到生教老师的氛围,而是充满有年幼孩子的「母亲」的温柔。孩子们很爱笑也很多话,冬月则认真地聆听他们,看来是个管教严厉但不冷淡的母亲。
撤下餐具,孩子们专注于电视播放的动画时,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喝着麦茶。
「你的老家就在附近吗?」
「你和春樱不聊这些吗?」
「很少有机会和她安静地聊。」
「毕竟她是一个心浮气躁的孩子。」冬月有点傻眼地说,但口气不像以往那么毒。
多亏了这个空间和满足的餐点,也可能是已经习惯冬月了,我竟然还有余力可以笑着说:「的确是。」
「我们已经没有老家了。」
冬月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她用眼神示意要我跟她走,我也站了起来。她打开厨房旁的拉门,走进里面的和室。我也跟在后面,千景他们正在观赏的动画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远。
三坪左右的和室似乎是做为书房。书桌上有电脑和附扫描功能的印表机等,设备齐全到甚至可以在这里工作。虽然完全没有杂货类的物品可以判断书桌主人是谁,但白色皮椅的质地,应该是偏女性的风格。
冬月站着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佛坛。说到佛坛,我只看过坐镇在房间里、形同主角的大佛坛;宛如家具一部分、放在抽屉柜上的小佛坛,看起来就像玩具一样。
「我们的父母已经过世了。」我看了冬月的脸。她似乎不怎么感伤,指了佛坛里的照片,「家母是在春樱上小学前,家父则在春樱高中时过世的。」
年轻女性和中年男性,分别放在不同的相框摆饰。
我哑口无言。
照片里潇洒地穿着白衬衫,在很像公园的地方露出微笑的女性,因为非常年轻,所以和现在的春樱简直一模一样;男性也是穿着白衬衫,但却酝酿出一种研究者白袍的神经质。浓眉和尖鼻子,如果在他的秃头戴上短假发,就会完全变成冬月。
我心想,上帝区分这对姐妹的方式,未免也太残酷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吓了一跳,赶紧从照片别开视线。虽然设法掩饰表情,可惜为时已晚。
冬月露出微笑。
「没关系,到目前为止,这种反应我已经看过无数次了。」
「对不起。」
「道歉反而更失礼。」
我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是正确答案。
冬月望着佛坛,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从来没有人把我们当作姐妹。被人嘲笑说父母不同人的次数数也数不清,但我们的确是如假包换的亲姐妹。我的长相完全没有遗传到家母,春樱则是完全没有遗传到家父。」
我垂下头,像是在表示我很遗憾。我也是非常自卑的人,可以充分理解冬月的内心。
「二十岁的时候,我交了第一个男朋友,带他回家结果他爱上了春樱。她那时是才十岁的小学生耶!根本是萝莉控,我觉得好恶心,马上就跟对方分手了。但那个人不是特例,大家都会喜欢上春樱,家父也是这样。无论何时,受人喜爱的总是春樱,仿佛那是自然的规则。」
就这样,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千景和小茜看的电视节目声音,就像无法解读的暗号般响遍整个房间。
我注视着冬月不圆润的肩膀,位于记忆地层中的「某一天」,忽然滑落在眼前。家人围着餐桌的情景,母亲和妹妹,还有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肖像画。
因为没在晚餐时间赶到家,那是我第一次客观地观察那个家庭。三个人的模样太完美了,让我迷失了方向,我不知道该在其中担任什么样的角色。
「我们兄妹是同母异父,但长得很像。」
只要在我六岁的照片上用麦克笔画上西瓜皮,就会变成现在的夏芽,我们的外貌就是如此相似。
「虽然我们的名字像既定事实一样,有季节在里面,但用不着这么做,我们也是真正的兄妹。」
冬月的眼神告诉我,她在等待我继续说下去。或许她也和我有共鸣。
「我的亲生父亲失踪后,不到两年我就有了妹妹,家母再婚了。明明父亲是不同人,我和妹妹却是名字和长相都很像,有时候甚至会让我觉得恶心。」
「你讨厌妹妹啊。」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对。」
仿佛在自白罪状,我充满安心和舒畅的感觉。
「唉,我可以抽烟吗?」
我答应后,冬月悠闲地坐在白色皮椅上,翘起二郎腿,身体和椅子十分融合。她从书桌抽屉拿出烟盒和陶制的烟灰缸,点燃细细的香烟。她仔细品尝、慢慢地抽,然后吐出白色的烟雾。一连串的动作炉火纯青,烟龄应该很久了。
「你和新爸爸相处得还融洽吗?」
我揉着眉间,思考了好一阵子。
「他是个好人,非常爽快地送我来到东京。」
「你和妈妈呢?」
「……等到千景变成国中生,我想他和母亲之间也会没什么好聊的。」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那,为什么你那么不服气?」
我不停眨着眼睛。冬月一边吐着白烟,眼神慵懒地凝视着我。
我在理性和感性中,咀嚼着冬月那句话的意义。
我一直咬一直咬,把嘴里剩下的话零零散散地说出来,冬月静静地听我诉说。
我的亲生父亲在事业失败后,开始对母亲施暴。地狱般痛苦的日子就在某一天,以父亲失踪的形式下画下休止符。母亲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对我说今后要两人一起努力活下去。但话说完没多久,她就再婚了。
她告诉我有想结婚的对象时,我已经很惊讶了,同时告诉我半年后会有弟弟或妹妹出生时,我更是错愕。
当时的「错愕」,有时候会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小学时是嫉妒和寂寞交织在一起,还算可爱;进入青春期后,却变成了我无法对付的狰狞之物。
冬月拿烟轻敲烟灰缸的边缘,烟灰掉落。
「原本觉得很可爱的夏芽,越来越令人憎恨。所以我就说了,我们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夏芽才六岁,但她好像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后来妹妹有什么反应?」
「变得比之前更缠着我。」
「跟春樱一样。」冬月气愤地吐出烟,「越是甩掉她,她就追得越紧。」
「恨不得她干脆讨厌我。」
冬月的嘴角浮现浅笑。
「你也是个坏心眼的人嘛!」
我有越来越松懈的感觉。当场坐下后,冬月的指尖便映入我的眼帘。涂了肤色指甲油的指尖,像是要哄我似地摇晃。
「你或许是我的榜样。」
「不要回大阪去就好啦。就像我,找到一个对女人外貌不怎么有兴趣的男人后,就离开家里了。」
我轻轻笑了。
「但是血缘终究骗不了人。千景长得和家母一模一样,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她这么说,刻意朝我瞄了一眼。我脸颊使力,努力不让我的想法表现在脸上。
「傻瓜,小茜是个很刚强的孩子,放心吧!是我把她教育成那样的。」
「冬月姐,你好坚强。」
「老是遭人批评,内心会很挫折,但还是要想办法打起精神。不断受挫又振作,黏土也会变成混凝土。」
她把手肘撑在桌上,用另一只手撩起浏海。仿佛削除所有多余事物的清纯脸庞,看起来莫名的性感。尝遍太多女性的辛酸,才会有这样的性感吗?
我的心情忽然变得怪怪的。如同白色皮椅非常贴合她的身体,如果和她产生肌肤之亲,会不会像拼图一样完美的契合呢?
眼神前方的指尖,像在勾引我似地摇晃。我和冬月之间,笼罩着刺痛皮肤的紧张感。就在这时候,塞在后口袋的手机划破了房间内的空气,响了起来。
我的直觉告诉我是春樱打来的。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出明确的答案,但电话响起的方式有一股猛劲,和其他人打来的电话不一样。
我像抽扑克牌似地拿起手机。萤幕上显示的果然是牧村春樱。
「是春樱吧。」冬月看我的样子就察觉到了。她从白色皮椅上站起来,「就说你在我家,她一定会马上飞奔过来。」
她没有笑,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留在房间的我,大大吐了一口气。心情就像幸好没有抽到鬼牌一样,松了一口气。
「喂?」
「秋叶,你今天不用来图书馆上班啊?」
「你在图书馆?」
「你现在在哪里?」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
冬月说我「你也是个坏心眼的人」那句话,让我信服了。至今从来没有人客观地批评我心地不好;但回顾过去,与其说我坏心眼,更可说是个居心不良的男人。证据就是我的好奇心比言语更早一步,从喉咙涌了上来。
「牧村学姐的姐姐家。」
秋天和冬天本应比春天更早相遇。我没有等春樱回覆就挂掉电话。
走出房间,千景和小茜还在看电视,冬月在厨房吧台里洗碗。
她察觉到我的气息便抬起头,「结果怎样?」
「她好像搞不太清楚。」
冬月哼笑道,好像在嘲笑春樱。我居然觉得有那么一点不舒服,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她不会特地过来啦。」
「她会来,你等着吧。」
「不了,我差不多该失陪了。」
我把手伸向放在桌子旁的包包,冬月僵硬的声音制止了我。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找你来吗?」
冬月说话的口气,仿佛把枪口对准我。我回头,和她四目交接。她一边用毛巾擦干湿淋淋的手,一边继续说:「我第一次看到春樱追男人。」
「呃?」
「就是上次在神田的十字路口啊。所以我才会对你产生兴趣。」
难不成,我早就抽到鬼牌了?
「我啊,就算一次也好,想亲眼看到春樱被男人甩掉。」
她的意思是,这么做心情就能痛快吗?
「而且你办得到。」
「我们不是男女关系。」
冬月狡猾的笑容,和电视传来的活泼笑声,反差实在太大了,打乱了我的思考。
「家父说春樱是家母的遗物,所以把她当作掌上明珠扶养长大。他不惜赌上性命保护春樱,连上小学都每天亲自接送。明明没什么积蓄,却从国中就让她念私立女校。春樱的朋友我只认识一个,因为即使是女性朋友,过不了家父这一关就会被逼绝交。家父太异常了,在他过世之前,那孩子就像在无菌室长大一样,现在她却追着男人到处跑,简直是沧海变桑田啊!」
冬月很多话。
沉睡在内心深处的事物,多半没什么好东西。到了这把年纪,早已学会让它永远沉睡的方法,但遇到拥有相似钥匙孔的人,是否就会松懈?还是试着交换钥匙并打开互相的门,觉得心情舒畅就说了太多的话?
沉睡在冬月内心的事物,因为时间比较长、发酵比较久,情况比我还严重。
「跟你说,那孩子是处女,上了之后再抛弃她吧!」
「不要胡说八道。」
「你一定可以轻易把到她,因为她一直在找秋天。」
我无言以对。为什么这个人会说出这种话?
冬月似乎对沉重的沉默乐在其中。
她用雪白的抹布将倒扣在流理台沥水篮里的盘子仔细擦干,然后一个一个放回餐具柜。我被她吊尽胃口,用力咬紧臼齿。
「唉,大哥哥。」小茜忽然站在我的脚边,「这是什么?」
小茜手上握着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是翅膀被拔掉、惨遭杀害的蝴蝶尸体。我吓得差点跳起来,立刻把她手中的螺栓抢过来。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小茜,被我的气势吓得放声大哭。
「小茜!你在做什么?」
冬月从厨房里冲出来,小茜哭得越来越大声。
「人家只是把掉出来的东西捡起来嘛!」
小茜抽抽答答地哭,同时诉说自己的正当性。
「才没有掉出来,是她从大哥哥的包包里拿出来的。」
千景用毫无恶意的表情说道,冬月和小茜立刻用同样的表情瞪了千景。被几乎要发射出光线的眼神锁定,千景的眼眶里也开始有眼泪打转。
「做哥哥的不要动不动就哭!」
母亲的斥责拥有甩耳光般的威力,看来每一个家庭都一样。但冬月的眼神正中红心,没有一丝宽恕。
「你们两个都不要哭了。」
我嘴上这么说,却无法顺利挤出安慰孩子的表情。
我和螺栓之间有闯入者入侵,带给我不小的冲击。但要摆脱眼前的情况,不提这个螺栓实在太不自然了。我痛下决心,用聊日常琐事的口吻说道:「这个螺栓可以飞去宇宙喔!」
「宇宙是什么?」小茜问道。
夏芽在她这个年纪时,也是开口闭口离不开「这是什么」,所以母亲叫她「什么什么外星人」。
「宇宙比天空还要更上面,有星星月亮和太阳的地方。」
千景回答。我点点头,千景露出了笑容。
「那个螺栓会飞吗?」小茜问。
「这个是制造飞去宇宙的太空梭的零件。」
「我知道,是Space Shuttle对不对?」
「没错,你好聪明喔。」
「我可以摸吗?」千景怯生生地问。
虽然有点犹豫,我还是像递出小野花似地交给他。
「好重喔。」
「从地球飞向宇宙,要冲进火里才飞得出去。必须做出很坚固的太空梭,才不会熔化烧掉。」
「小茜也要!小茜也要!」
小茜从千景手里抢走螺栓。
「这个螺栓是大哥哥做的吗?」
「这是……大哥哥的爸爸做的。」
冬月的眼神落在螺栓上。
「也给我看看嘛。」
「这是小茜的!」
我露出苦笑,冬月也跟着脸颊上扬。
小茜和千景很快就玩腻了螺栓,把它交给冬月后,就随自己的喜好开始翻找玩具箱。小孩子转移兴趣的速度,不管在哪个家庭都一样快。直到刚才都把全部的好奇心灌注在某项事物上,又或是花费了相当大的劳力才获得的东西,关注的开关一切换之后,那项事物就会消失,甚至不曾存在过。
那么卓越的遗忘术,不知道我是何时失去的?
冬月不发一语地把螺栓放回我的手心。我就像接住从树上鸟巢掉下来的雏鸟一样,收下了螺栓,并放回掉在包包旁边的麻袋里,接着收到里面去。
就在这时候,叮咚声拉得很长的门铃响起。
「是春樱。」
这句话冬月是对我说的,但对名字有反应的孩子们,立刻飞奔到玄关。
「小春!小春!」像抬神轿般的喧哗吆喝声响起。
「晚安。」
玄关那里真的传来了春樱的声音。我难以置信,探头去看走廊。
「啊,秋叶!」
春樱就像在大学校园内向我搭话一样,轻轻挥了挥手。不久后她就被千景和小茜推进客厅,额头上微微流着汗,上气不接下气。但她用比叫我的声音要高半阶的声音说:「冬月姐姐,打扰了。」
还露出可以直接用在饮料广告海报上的爽朗微笑。
「欢迎你来,春樱。」
「咦?啊,那个,这是伴手礼。」
「是果冻!」
小茜收下后立刻检查里面是什么,和千景一起当场手舞足蹈起来。
「吃饱饭才可以吃喔。」
「我们已经吃饱了,吃猪排喔!」
「……这样啊。」春樱瞄了我一眼,却又立刻笑容满面看回冬月,「秋叶居然在你家,我好惊讶。」
「聚餐那天,我们交换了联络方式。」
这次春樱则是回头看了我。我不知道该看哪里,只好逃避她并看向孩子们。我从小茜手上接下塑胶袋,把里面装的果冻排在桌面上。
「水蜜桃、橘子、樱桃!」
好希望千景和小茜的欢声可以融化这份尴尬。
「春樱,汤匙拿去。」
「啊,谢谢你,冬月姐姐。」
孩子们非常喜爱春樱,两个人争先恐后地要吸引她的注意力。在幼儿园发生的事、朋友的事、要她看最近学会的拱桥姿势,春樱笑咪咪听着两人喋喋不休地讲,有时称赞、有时佩服、有时高兴,表现出很夸张的反应。
我坐在餐桌的椅子上看着这一切。
面对孩子的春樱,侧脸看起来就像充满温柔与宽容的女神。而且她是处女,根本就是货真价实的女神。
「羽田,掉了。」
头上传来声音,我把意识聚焦在眼前,发现冬月拿着抹布站在前面。因为我在发呆,汤匙上的果冻掉在桌子上了。
「对不起。」
冬月一边擦桌子,一边对我使眼色,仿佛在对我说妄想全都写在脸上。我稍微瞪了冬月,她留下带着奸计的笑容,回到了厨房。冬月消失后所出现的光景中,春樱正朝着我看,但她立刻生气地别开视线。
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我觉得很傻眼。
「小春和大哥哥是大学的朋友对不对?」千景吃着果冻里的水果问道。
「对呀,秋叶和我是同一所大学的。」
「大哥哥的妹妹也是吗?」小茜回头问我。
「夏芽是小学生啦。」
「你们差那么多岁?」
「他说差了七岁。」在我回答抬起头的春樱之前,冬月就先答道。
春樱的表情变得黯淡,我可没有看漏。
「大哥哥的妹妹叫作夏芽?」
我点点头,千景的表情顿时变得开朗。
「好厉害喔!是春夏秋冬耶!」接着又追加了一句话,「春夏秋冬回来了!」
3
雨不停歇的下午。在阿神抄我写的笔记时,我看了解开发生大霹雳之谜的宇宙膨胀论报告。
「宇宙的时间好巨大啊!」
「站在宇宙的立场,我们看起来就像大肠菌吧。」
「那个还太大了,是原子才对。」
「是基本粒子吧。」
我遥想着每天越是解开真相,却越令人费解的漆黑世界。我看向窗外,被雨水洗得干净清透的玻璃窗那一头,丽奈成了狼女的饵食。
我丢下报告冲出教室,「桐原!」
丽奈像是被东西弹到似地抬起头。我立刻插入丽奈和狼女之间,银色毛发的狼女咂了嘴。
「藤井学姐,你找桐原有什么事?」
「我们只是在讲话。」
就是因为看起来不是这么一回事,我才全力冲刺到这里。
「是我不对,秋叶。」
「既然知道不对,以后不准再犯。」
「对不起。」
丽奈一本正经地低头道歉,藤井华夜就熟练地咂了嘴,叩叩叩地踩着靴子,连伞也不撑就冒雨离开了。
「桐原,你还好吗?」
「我怕死了,我什么也没做啊!」
丽奈啜泣道,揪住了我的T恤衣摆,顺便也抓住了我的男人心。
「别担心,她已经离开了。」
「我没骗你,秋叶。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可是她却把我叫来这种地方。」
她泪眼汪汪地仰头看我,让我就算搞不清楚来龙去脉,也想大喊她无罪。
丽奈擦去眼角的泪,面露微笑,「谢谢你赶来。」
「啊,嗯……我从教室看到的。」
「原来是这样,毕竟这附近是工学系嘛。」我心跳加速地注视着丽奈的动作,她接着说:「那,秋叶,再见喔。」
「嗯,再见。」
撑起粉红色的伞走出屋檐的丽奈,朝我轻轻挥手,我也跟着挥手回应。我目送她离开,同时妄想着她用那张脸对我说「路上小心」或是「欢迎回家」,忽然她掉头走了回来。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下流的妄想被她知道了。她站在我面前,害羞地红了双颊。
「问你喔,秋叶。有空的话,等一下要不要去哪里玩?」
大霹雳来了——!
「带我去你喜欢的地方。」丽奈对我说了这句话,仿佛是怀旧的流行歌歌词,我拿出干劲带她去了我喜欢的地方。
「好久没来天文馆了。」
坐在一旁的丽奈,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不久后,音乐开始播放,馆内就像太阳下山一样逐渐变暗。
在东京,我能介绍给女生的地方只有这里,因为我不想在丽奈面前丢脸。这个设施除了天文馆,还有宇宙和科学的展示品,甚至还有咖啡厅。要是遇到什么困难,我也想好办法了,就是去洗手间传电子邮件向阿神求救。
「不要让丽奈觉得无聊」,我一边回想阿神的建议,在夜空的圆顶天花板描绘着接下来的流程。
音乐静静停止,馆内变亮。接下来是第二回合,我充满气势地站起来,一回头就看到身旁的丽奈早已熟睡。
听到第一次约会的来龙去脉,如果阿神笑笑也就算了,他却表情僵硬地仰天说:「出局了。」
没错,完全出局了。
后来约会的气氛一点也不嗨。丽奈醒来后,我和她还是很尴尬,就这样逛了展示品。我一样一样仔细说明,还加以讲解,甚至和她一起操作了类似实验的东西。我看到日本太空人的签名非常兴奋,一旁的丽奈却偷偷忍住不打哈欠。
进了咖啡厅,虽然有太空食品,却没有丽奈喜欢的焦糖玛奇朵。我们面对面吸着咖啡口味的碎果冻包,像参加守夜的人一样低头,没有像样的对话。
「别气馁,秋叶。」
「当然会气馁,我白白浪费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还不一定啊。」
我早就知道了。在车站分开时,丽奈露出获得解放的表情转过身去。
「总算能回家了。」
那个表情已经注定了我会失恋。
「就算丽奈没希望了,你还有春樱啊!」
我抬起头瞪了阿神。
「抱歉,不过,我不认为春樱会在天文馆睡着。」
「不准提那个人。」
「秋叶啊,你和春樱后来没什么改变吗?」
变了。因为去冬月家的那一天,我明白了春樱的企图。
阿神闭上嘴后看了我一眼,将视线转移到手机萤幕上。八成又在搜寻打算带女孩子去的流行店家吧?
「喂,秋叶。」
「干么?」
「你喜欢别人的太太吗?」
阿神把手机萤幕面向我,我忍不住把手机抢了过来。画面上映着冬月和我。
「据说是羽田秋叶的出轨现场。」
「这是啥?」
「论坛的羽田秋叶讨论串。」
「这是……」
「偷拍吧。」
我受到了如后脑勺遭到殴打般的冲击。
「不对,才不是什么出轨啦!」
「还有人留言说你精力旺盛喔!你明明是处男。」
阿神露出贼笑,我敲了他的头。
论坛还贴了别的偷拍照片。我和春樱、我和丽奈,还有我和冬月。这是在神田一起吃晚餐的那一晚。春樱明明坐在冬月旁边,却被修图修掉了。虽然时序有误差,但排列方式足以引起春樱粉丝的误会。
「你和春樱在一起的这张,不是校园内吧?」
是秋叶原,我们去小莉的店那时候。我简单扼要解释了那天发生的事和冬月的身分。
「春樱和姐姐给人的感觉差好多喔。你什么时候和她们姐妹走得这么近了?告诉我嘛,我会寂寞耶!」
「我们没有很亲近,只是有些事要谈。」
「是喔?贴照片的人不知道她是春樱的姐姐吧?他只写说你和别人的太太幽会,目的是煽动群众吗?」
「可是,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我们见面的事。」
「你被跟踪了吧?」阿神用力叹了口气,「樱公主的粉丝,有人火冒三丈了。」
4
有人把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放在图书馆的借阅柜台上,我抬起头,发现牧村春樱站在眼前。
「拜托你了,秋叶。」
「麻烦给我借书证。」
「好!」
我公事公办地收下借书证,办理借阅手续。
「归还期限是一星期后。」
「你今天几点下班?」
「我要待到闭馆。」
「那,我等你。」
春樱完全没有把我的回答听进去,抱着刚借好的书,坐在可以放眼观望柜台的阅览区。坐在占用报纸杂志阅览区的常客之中的春樱,就像一只降落在垃圾堆的鹤。
「她又来了。」
头上传来声音,我吓得差点跳起来。提心吊胆地回头看,美智小姐就站在那里。
「对不起。」
「为什么你要道歉?」
美智小姐只有嘴角笑着,整理着归还的书籍。
「我来弄吧。」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
我把归还的书籍放在推车上,离开了柜台。推车清空之后回到柜台,发现春樱消失在阅览区。还以为她去上洗手间了,结果没有回来。
明明说要等我,现在是怎样?我在心里臭骂她,关上了置物柜,出乎意料的巨响回荡整个房间,兼职的大叔还回头看我。我勉强陪笑,打完招呼就离开了图书馆。
我不应该对春樱没回来这件事感到烦躁。
我改变想法,仰头看了天空。这个时间或许可以看到ISS(International Space Station,国际太空站)通过。我掏出手机,点了发布消息的网站,想确认正确的时间。就在这时候,我的手机在手心上开始震动。这个感觉应该是她。
我就像翻扑克牌一样把手机翻转过来,萤幕上果然显示着牧村春樱。
「喂?」
『秋叶,你下班了对吧?等一下可以去你家打扰吗?我买了锅烧乌龙面的材料。』
春樱背后传来小孩子高亢的声音。
「你现在在哪里?」
『车站,我该怎么走?』春樱毫不迟疑,天真地问道。
身后还传来千景比她更天真无邪的声音说:『小春哪一边?要走哪一边?』
「千景和你一起吗?」
『对呀。小茜发烧了,冬月姐姐带她去医院。这段时间我得照顾千景,他说想去你家,我才把他带过来。我会煮锅烧乌龙面请你吃。』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整理一片混乱的思绪,只能哑口无言、动弹不得。我深深吐了一口气,整理紊乱的脑袋,将困惑、愤怒、些微的喜悦这些情绪,如同按照规则排列的书背一般,仔细地整理清楚。
结果推演出来的答案是「开什么玩笑」,我朝晴朗无云的坡道上的神社走去。
「我还有报告要写。」
我没等春樱回答就挂了电话。反正她从来不会对我的话有所回应。
有如放着不管的臼齿蛀牙又痛起来的疼痛感,逐渐在嘴里扩散开来。电话那一头传来的千景声音,唤起了我不愿想起的话。
——春夏秋冬回来了!
那句话的真相,到现在让我还是很惊讶。
「啊啊!可恶!」
吐出的怨恨声,正中迎面而来的老奶奶,老奶奶吓了一大跳。我试图挤出笑容,但脸颊抽筋根本笑不出来。正当老奶奶一脸莫名其妙地走过我旁边,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也同时震动了。是春樱传来的邮件。
『甜点你喜欢布丁还是果冻?』
「谁理你啊!」
咆哮般的叫声让老奶奶回头。老奶奶皱起眉,瞄了我一眼就匆匆忙忙走下坡去。我有一股想抓头发的冲动。
在问布丁或果冻之前,我希望她先注意到我拒绝了她。希望她不要主动宣告说要等我,却又擅自不告而别。希望她不要突然向我求婚,不要轻易说喜欢我,不要天真地在我面前晃过来又晃过去。
过世的父亲喜欢秋天,母亲叫作夏子,加上两个女儿就是春夏秋冬。
希望她不要把我卷入像扮家家酒一样的家族游戏。
我正打算再开始爬坡,手机又震动起来把我拦住。束手无策、决定不再看手机的我,同时难掩好奇心、想知道她要说什么的我,拉扯着自己企图打开邮件的手指。
无法战胜好奇心,是否就是男人的天性?还是因为对方是牧村春樱,才会让我变成这样?
『你喜欢稠稠的布丁,还是牛奶布丁?果冻的话,咖啡口味和水果口味选一个吧!』
到最后,她仍旧不提最根本的问题。在她心中,答案早就决定好了。
真的是一个可憎之人。
「果然是一个男人自己住的感觉耶!」一走进房间,千景就嚣张地说道。
春樱将粉红色的细带凉鞋整齐地放在玄关,从包包里拿出白色短袜,换上后才踏进房间。一看到普通到不行的矮桌,她就发出简短的尖叫声。
「暖桌!好好喔!」
搞不清楚她是很习惯还是不习惯来男人的房间,反应真是莫名其妙。
千景到处参观几乎没有备餐空间的狭窄厨房、一体成形的浴室,还有书柜等地方,而春樱倒是出乎意料地忙着工作。完美得像是事前已模拟过多次的动作,证明她平常就会下厨。
我拿出平常只用来煮拉面或水煮蛋的锅子、菜刀,但接下来该做什么,一点头绪也没有。
「秋叶你去坐着吧,只要借我锅子和菜刀就可以了。」
千景坐在书桌的椅子上,说道:「我也想要快点有自己的书桌。」
「你也想要书桌?」
「小春很向往暖桌。」我露出不解的表情,千景就坐在椅子上转来转去说道:「暖桌有家人团聚的感觉,所以她很喜欢。」
「是喔?」
「餐桌只有四张椅子,但是暖桌可以坐很多人,很划算。」
除了机能,我对家具没有特别的想法,实在不太明白。
「『小春』也常常去你家吗?」
「只有妈妈工作很忙的时候才会来我家帮忙煮饭。但是我们不会一起吃。」
千景满脸笑容。
千景一点也不像冬月那样带刺,而是恰好相反,给人一种敏感的印象。身边有冬月和小茜那么强势的人,或许他活得有些压抑。
「唉,大哥哥,给我看上次那个螺栓。」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千景用小小的双手接住,螺栓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大。他仔细地数了螺栓头的角。
「这个叫作六角螺栓,对不对?」
「你知道的真多。」
「我上网查过了,还查了太空梭。妈妈还买了宇宙图鉴给我喔!」
千景从椅子上跳下来,从放在脚边的包包里拿出图鉴给我看。
「我想给大哥哥看,所以带来了。」
看到他腼腆的笑容,即使不愿意,还是会联想到夏芽。他们都希望我能一起看、希望我教他、希望我称赞他,纯真的欲望像打雪仗的雪球一样,打中我的胸膛。
等我回过神时,我已经自然而然地抚摸着千景的头。
「给我看吧。」
「好!」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夏芽的渴望感到痛苦呢?只要她哭了,我就会理所当然抱起她。手心记得牛奶的温度,也帮她换过尿布、帮她洗过澡,甚至帮她每天梳理那一头和我完全不同、像高级丝绸般的黑发。
我们去散步过,也看过书,也像这样,两个人一起盯着打开的绘本。夏芽奉献了自己,让我学习了人体的成长过程。
而感动的连锁是在何时停止的呢?
「来,煮好啰!」
春樱把锅子放在矮桌中央,咸甜的香味蔓延到整个房间。春樱先添了我的份,还在乌龙面上放了煮得偏硬的蛋。
「大热天吃热呼呼的东西,好开心喔!」
春樱点点头,在千景的乌龙面上放了半熟蛋。
「我还要面麸。」
「拿去,麸多多的乌龙面。」
春樱在最后才添了自己的份,和我的面一样放上凝固成白色的硬蛋,然后坐在我的对面。
「开动了!」
母亲不在身边,千景也会乖乖打完招呼后再开动。我仿效他双手合十,然后吸了乌龙面。
「汤会不会太咸?味道和关西是不是不一样?」
「不会,很好吃。」
虽然是偏见,但我对当模特儿的女性印象就是不会煮饭,不过春樱煮的锅烧乌龙面非常好吃。我和千景争先恐后地吃完,连汤都喝光光。
「唉,大哥哥,你也把六角螺栓给小春看吧,她说她想看。」
「我听千景说,那是秋叶的父亲做的。」
「只是开小工厂的老爸做的,很普通的螺栓。」
「但是,可以去宇宙的螺栓感觉是日本工匠的技术,很酷啊!」
春樱很坦率地展现钦佩。
她的模样太耀眼了,我搔了搔脸颊。至今从未给别人看过的螺栓,经过风间兄妹和冬月,来到春樱的手上。螺栓放在她的手心里,看起来就像饲养很久的家猫。
「这就是太空梭的一部分啊!好厉害喔!」
「是我小学时候的事了。现在应该有成本更低、品质更好的东西。」
春樱摇摇头,仿佛有点责备我用自卑的口气说话:「才没那回事。不管是哪个时代的事,既然有人需要,就应该引以为傲。秋叶你也是这样想,才会随身携带螺栓吧?」
她从千景手上接下麻袋,把螺栓小心翼翼放进袋子里,打结后归还到我的手心。
春樱突然站起来发号施令,「机会难得,来拍照吧!」
「哇!来拍来拍!」
吃饱喝足的千景,用他能量满满的身体当场跳来跳去。
「秋叶,还有千景,你们在那里排好。」
春樱从包包里拿出相机。她举起的相机,是连我这个对相机没什么研究的人都认识的品牌。
「要拍了,笑一个。」
千景在脸旁边比了V字,露出灿烂的笑容。
「秋叶,你的表情好僵硬喔。再拍一张。」
春樱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卷软片。
「你那台不是数位相机?」
「不是,我要拍了,笑一个。」
我有点自暴自弃地笑了。
春樱按下的快门声,不是电子音效,而是没有残影又坚决的声音。
《莱卡》和牧村春樱,这样的组合令人意外。
「接下来在书桌前拍。」
千景跳到旋转椅子上坐下。
「等我上小学,我要叫妈妈买这种书桌给我。」
春樱按下快门,像是要把千景的憧憬传送到未来。
「那台莱卡是牧村学姐的东西吗?」
「你知道莱卡?」
春樱忽然兴奋了起来,我有点慌张。
「毕竟很有名,我好歹有听过。」
「这是我爸爸的遗物。可是我老是被拍,不知道正确的用法,目前是拜托现场的摄影师教我怎么用。」
后来,春樱就口若悬河地开始聊相机。但仔细一听,才发现她说的是父亲的事。
像是父亲代替早逝的母亲,参加了学校的所有活动,还为了运动会买了莱卡相机。一开始拍的照片全都没对焦,而迷上摄影的父亲,连参加班亲会都带相机去,在教室按了快门,结果被老师骂。
他是任何时候都笑逐颜开的一个人。
在冬月家看到的父亲照片,给人的印象就是在狭小的研究室里,用镊子夹昆虫标本,跟春樱口中的父亲简直判若两人。开朗又健康,宛如家庭剧中的父亲。
「好像变成在聊家父了。我啊,有恋父情结。」
春樱吐出舌头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回到我身上。我心想我们根本是同类,但这句话说出来可能会让她很开心,所以我保持沉默。
春樱的包包里,突然传来手机的来电铃声。
「啊,是冬月姐姐。」
她走到厨房才拿起手机。
「大哥哥,问你喔。」
千景拉了我的T恤下摆。我一弯腰,千景便把脸凑过来。虽然男女不同,但幼儿的气味充满着天空、风和大地所蕴含的地球气息。
「怎么了?」
他就像用不灵巧的指尖解开绳结一样,咬了嘴唇。千景的肌肤发烫,或许是玩得太疯,有点困了吧?我正打算告诉他可以睡我床上,千景就先开口了。
「大哥哥有秋天和夏天对不对?拜托你,把春天和冬天连起来。」
「什么意思?」我问道,千景又把嘴扁成一字形了。
我想他正在思考。他想对我诉说些什么,但没办法将内心的情感套用在适合的言语上。千景无法吐露却也无法咽下,一大块东西卡在胸膛,几乎要窒息了。
我轻轻抚摸千景的背,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眶滚落。令我讶异的是,千景先是窥探了春樱的情况。确认她背着我们讲电话后,才仿佛放下心中的大石,把脸埋在我的肩膀。
「求求你啦,大哥哥。」
既然摸不清千景的企图,但我也说不出「包在我身上」或是「我不要」那种话。唯一知道的就是,这名少年很在意春樱。
五岁的男孩是否也产生了自尊心,不想让阿姨看到泪水呢?
我抚摸、轻拍千景的背,他就越往我身上靠,等春樱回来时,他已经阖上了双眼。
「冬月姐说了什么?」
春樱动作熟练地让千景躺在床上,背对着我回答:「她说现在要过来。」
「来我家?」
回头的春樱面露微笑。正因为她平常的笑容是那么完美无缺,看得出来她现在的脸有些扭曲。
「秋叶,你叫她『冬月姐』?」
「呃?」
「你们什么时候感情变得那么好?」
「没有很好啊。」
「那为什么你会去她家吃饭?为什么千景说想要宇宙的书,冬月姐姐就轻易地买给他?」
这些事我怎么会知道?春樱的表情变得不知道在生气还是在哭,但我可以清楚明白她的情感。这几天像钟摆一样摇晃的假设,撞击到确信不疑后终于停了下来。
在脑海剧烈打转的愤怒,终于掌握到了目标。
「那你可不可以放过我?不要再把我牵连进去。」
「什么意思……?」
被人视为公主看待,甚至准备了专属士兵的她,想必从未有人对她说话这么放肆吧?这一点也让我很不爽。
「我的意思是,不要因为什么春天冬天的就连累我。牧村学姐,你只是想要一个借口吧?」
我自认为很清楚自己的市场价值,但我也不是傻瓜,被人明目张胆地当作人生的棋子,还要反过来感谢对方。
「你只是想利用我和夏芽,让你们姐妹的关系变得更融洽。」我眼看着春樱的脸越来越惨白,继续说:「你喜欢的人不是我,只有『冬月姐姐』。」
春樱就像断了线的木偶,当场瘫软。我俯视着表情完全消失的她,感受到愤怒的热度逐渐褪去。
「但我没办法帮助你们。」
「没这回事!」
春樱猛地抬起头。她哭得比刚才的千景更激动。小孩子的泪水和她的泪水,论冲击的等级大概差了一百倍。
「有秋叶在,冬月姐姐就会变得比较温柔。」
那个人一点也不温柔,她只是乐在其中。
我屈膝和春樱眼神交会。
「秋叶去冬月姐姐家的那一天,我一去她就对我说『欢迎你来』,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这种话。」
痛心到令人看不下去。
冬月的「欢迎你来」根本没有欢迎的意思,为什么她不明白呢?我认为春樱不应该继续追随冬月。说穿了,春樱和冬月就是旋转木马的马。即使不停追赶,也不可能并肩奔驰,就如同春天和冬天是正好相反的季节。
我想把这个事实告诉她,想尽可能选择让温和、乐观的她也能够理解的言语。但在我开口之前,春樱就先把枪口指向我。
「我喜欢秋叶。」她坚决的眼神像挑战似地射穿了我,「和秋叶在一起,我觉得心情很平静、很疗愈。这是我第一次对别人有这样的感受。」
春樱缓缓地把额头抵在我的胸膛。从未闻过的香甜气味,把我的鼻头搔得好痒,全身颤抖。但唯独脑袋异常冷静,我分析着春樱说的话。
「我和你父亲不一样,只是因为『秋』这个字让你有所错觉。」
「不是这样!」
春樱把额头抵在我的胸膛,左右摩擦地摇头;我用力拉开她,口无遮拦地说:「既然如此,你想跟我接吻和做爱吗?」
「什……」
「既然你说喜欢我、我很疗愈、想跟我结婚,就表示可以跟我做这些事吧?」
春樱倒抽了一口气,泪珠从脖子流下去,落在锁骨的凹陷处。她慢慢把脸凑近。我也没有闭上眼睛,但春樱丝毫没有动摇。
「你要躲开啊!」
「咦?」
「要推开我啊!」
「但是……」
——我并不讨厌嘛。
一句话就消灭了我的气势,春樱趁机主动亲了我。
遭到雷击般的强烈冲击,贯穿了我的中心。
「你在做什么?」
「扣扳机的人是秋叶喔。」
春樱的眼神没有迟疑。
我用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力道,将春樱纤细的身体用力揽过来,再次渴求她的双唇。我心中没有任何化合物,纯度百分百的欲望,像幼儿般凶猛地冒出来。
也因此没有一丝心醉神迷或感慨,只是单纯渴望她的触感、气味、体温、光滑的肌肤和丰满的胸部。欲望像是没有咀嚼就咽下的食欲那样。春樱从双唇间泄漏出的痛苦呼吸煽动了我扑倒了她,粗鲁地揉捏她的胸部。我侵犯着她的双唇,咬了她的脖子,将手伸向衬衫的扣子。
春樱在我的身下哭泣,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落到耳朵。
就在这时候。大门响起被机关枪扫射般的剧烈声响,震动了整个房间。
「春樱!快开门!春樱!」
冬月来了。
巨响吵醒了千景,春樱立刻靠到他身边。我急急忙忙打开了门。
我的手还放在门把上,冬月就推开门大步走进来。春樱坐在床上抱紧千景,冬月揪起她的胸口,毫不犹豫就赏了她一巴掌。
「你在搞什么!」
千景哭得更大声了,破坏了房间的平衡。
「你不要利用千景!」
「我只是希望千景开心!」
像是要打断春樱的话,冬月的掌心又狠狠打了下去。挨了耳光的春樱,从床上倒在地板上。我出于本能动了起来。
会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自小就有挨揍的人比较弱的观念,并不是要比较她们的优劣。我挤到她们两人之间企图保护春樱,冬月俯视我的眼神,宛如点火的酒精般熊熊燃烧。
「果然没错。」她的声音仿佛菜刀从正上方落下,「结果你也喜欢春樱啊。」
冬月用她的尖下巴指向春樱。
「那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不要打人!」
「你不要插嘴管我们的事!」
蓝色的火焰朝我猛扑而来。但比起父亲吹起如黏稠岩浆般的热气,地狱的痛苦程度要好多了。
「不要打自己的家人!」
冬月的表情扭曲了,那是倒数两秒之后,就要嚎啕大哭或怒吼的表情。她把两条导火线都切断了,抱起在床上哭闹的千景。
「冬月姐姐!」
「别再和千景见面。」
「等一下!」
「不要碰我!」冬月打掉了春樱伸向她的手,「休想把千景当作你的工具。我们并不是为了你而活的。像爸那样的人,一个也没有!」
「……」
「任何事都帮你准备好、任何事都帮你选择好、任何事都原谅你的外人,根本不存在。拜托你面对,爸已经死了,你得认清现实!」
「我……」
「不要把羽田当作你逃避现实的工具。」
冬月看了我一眼,但她什么话都没说,而是一起抱起千景的包包离开了。留在房间里的我,没有勇气对杵在原地动弹不得的春樱背影搭话。仿佛我一开口,她就会化成沙子当场崩塌,这实在太可怕了。
过了一会儿,春樱不发声响地动了起来,走出了房间。
「牧村学姐!」
我光脚冲出房间,白炽灯下身影朦胧的春樱回头了。
精神遭到严重打击,化为魂魄容器的她,就像一幅无法用任何形容词表现,缺乏立体感的机械画。
她悲伤地喃喃说道:「这样还不算是恋爱吗……?」
我连追上去的勇气也没有。
5
自从那一晚之后,春樱就消失了踪影。我们既没有在大学校园内相遇,她也没有来图书馆。她借走的《银河铁道之夜》,不知不觉就归还了。
我正烦恼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春樱的包包时,藤井华夜就来拿了。华夜迅速闪人,我问她春樱后来怎么了,她只留下这句「不要继续干涉」的警告就离开了。
手机应该已经回到春樱手上了,但她并没有联络我。
放暑假前,我听说丽奈有男朋友了。这是阿神探听来的情报,错不了。
「死了吗?」
「我死了……」我趴在车站前速食店的桌上呻吟。
「想知道对方是谁吗?」
「你连这个都知道?」
「因为……丽奈到处讲啊。」
要是从丽奈口中听到她放闪,我的暑假就形同毁灭了。
「摄影师,《Sucre》的。」
我抬起头,阿神尴尬地喝着可乐。
「那个人是牧村春樱的?」
「和她有关系吧?果然。」
「原来你并没有知道得那么详细啊。」
「真相通常很可怕,我不想查清楚。」
他说得没错。懦弱的我,不想知道大多数的真相。但是,这是我必须知道的真相,肯定迟早会知道,我有这样的预感。
快要放暑假的某天,我拜托阿神带我去新宿的百货公司。
「不觉得两个男人逛童装区很奇怪吗?」
「会吗?」
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要选粉红色还是蓝色。
「秋叶,我去楼下的咖啡厅等你。」
「不准一个人跑回去喔!」
「我知道。你也差不多该习惯山手线了吧?大阪也有环状线不是吗?」
阿神傻眼地说,我无言以对,一个人被留在童装区。但这么一来,我就可以慢慢挑选要粉红色还是蓝色,结果松了一口气后,黄色也映入眼帘,让我更烦恼了。
好不容易选定粉红色的运动鞋,拿到收银台结帐。
「麻烦在这里填写收件地址。」
我在店员递给我的快递托运单上,填入老家的地址和希望配送的日期。只有在填写的时候,我受到了良心的苛责。
前些时候,母亲写信给我,问我会不会在夏芽的生日回家?她无论何时都以夏芽为中心的态度让我很火大,所以我当天就告诉美智小姐,暑假也要和平常一样排班。
「如果是生日礼物的话,也可以附上卡片喔。」贴心的店员拿出样本给我看,但我拒绝了。离开童装区后,我的手机就响了。
还以为是阿神等到不耐烦,但萤幕上显示的是牧村春樱。
「喂?」
电话另一头的春樱,似乎被我紧张的口气吓到,有一瞬间的空白。但随即就听到那个一如往常的开朗声音,「秋叶,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新宿。」
「等一下方便碰面吗?我有东西要拿给你,我在小莉的店。」
我答应的速度快到自己都很惊讶。
一挂掉电话,我连忙赶到楼下的咖啡厅。阿神和两个女孩子坐在一起,我大吃一惊。
「总算来了。他就是羽田秋叶,没有经过品川喔。」
女孩们咯咯笑出声,我把阿神带到咖啡厅门口。
「我们聊到要不要等一下四个人一起去唱歌,你去吗?」
「你的社交能力实在高到让我惊讶。」
「送妹妹的礼物买好了吗?这位哥哥。」
「抱歉喔,让你陪我来买,但还有另一件事要向你道歉。」阿神皱起眉,我在他面前双手合十,说:「对不起,今天就此解散吧!」
阿神似乎理解了什么,扬起一边的嘴角。
「是春樱吧?」
「你、你怎么知道……」
他抓住我狼狈不堪的手臂,把我拉到离咖啡厅有点远的昏暗电梯厅。
「结果你还是喜欢上了春樱?」
阿神坐在顾客休息用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
「我喜欢的只有桐原丽奈,虽然我失恋了。」
「可是她临时叫你去,你还是答应了。」
「因为,有件事我很介意……」
他说得没错。我又不喜欢她,她对我也没有恋爱情感。我认为没有。那个吻和意外差不多,不然当时春樱为什么要哭?这一点实在很暧昧。
她的所有想法明明很清楚,我却还没有找到最后的解答。
「去吧!」阿神的声音就像落在水面的水滴。我抬头一看,阿神对我笑了,「我有她们陪,你不用在意。」
阿神站起身,拍了我的肩膀要我加油。
「真的很拍谢。」
「没关系,帮我跟春樱问好。」
阿神上一秒才送我走,当我一转身却又叫住了我。一回头,我发现他用有些冷漠的眼神看着我。
「你别老被她牵着鼻子走,不然迟早会窒息的。」
和阿神分开后,双腿自然而然跑了起来。明明身体自认为很冷静,但心却很着急。不知不觉,我的双脚早已沉浸在名为牧村春樱的大海里,或许已经泡到腰部了吧?
双脚还踏在地面上,但实际上可能只有大拇趾着地,也或许已经站着游泳了,甚至再来一波更大的浪,就会直接溺水。
我不喜欢这样的关系。
我热爱安宁的生活,受够了必须为了和某人在一起或分开而苦恼。既然如此,我现在心急地去找牧村春樱,又是怎么一回事?
抵达女仆咖啡厅,坐在里面靠墙位置的春樱,立刻站起来向我挥手。
见到面了。
犹如终于抵达岸边的喜悦,这股安心感到底是什么?
一发现我到了,小莉就一脸凶相冲了过来。
她揪住我的胸膛,把我从刚踏进的大门推出去,然后压在大楼楼梯转角处的墙上,威胁的手法就像惯于恐吓的不良少年一样流畅。
「秋叶,到底是怎样?」
「什么怎样?」
「你没有跟春樱交往吗?」
「才没有!」
「我并不打算干涉春樱的恋爱,但摆明会欺骗女人的男人配不上她。我虽然不认为你配得上她,但你好歹比别人好多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还有,我的手很痛。」
小莉用力咂嘴,甩了下巴。
「跟我来,快点把那个色狼赶走。」
「谁啊?」
「要是春樱出了什么事,我真的会杀了你。」
她用满满荷叶边裙子下的脚,踢了我的大腿,又把我推回店里。小莉瞬间变身成勤快的女仆,把我带到座位上,那一桌坐了春樱和一个男人。
「那,改天见,滨崎先生。」
「改天再约我喔,春樱。」
「不行,你已经有丽奈了。」
「为了春樱,我随时可以抛弃她。」
「不要说这种话,要紧紧抓住她喔。」
春樱微笑目送他离开,男子站起来后回头。一双酷帅的眼睛、晒成褐色的皮肤间露出雪白的牙齿。这副外貌若标示成东京的夏季男子,拿出去展示想必也没人会提出异议。
男子走出店以前,还对春樱送了飞吻。第一次亲眼目睹飞吻的我,对那个装模作样的男人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秋叶,请坐。」
春樱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我坐在刚刚那名男子的位子上。小莉过来把他喝过的冰咖啡收走,避开春樱并凶狠地瞪了我一眼。
「送你,这是冲绳的伴手礼。」
春樱把画着朱槿花的纸袋放在桌上。她和上次的模样落差实在太大了,我目瞪口呆。
「牧村学姐,你去了冲绳啊。」
「对呀,去拍照。」
「完全没有晒黑。」
「晒黑了就不能拍秋季号的杂志了。不过,拍摄时有涂粉底,假装自己晒黑了。」
「原来是这样。」我佩服地说,春樱笑得很开心。我打起精神问道:「那刚才那个人是谁?」
「滨崎先生,丽奈的男友。」春樱不顾哑口无言的我,用聊天气般的口气继续说:「今天啊,我跟滨崎约会了。」
我无法理解她说的话,眼睛眨个不停。我在小莉端来的冰咖啡里,加了很多平常不会加的糖浆。当机不动的脑袋需要糖分。
「约会?谁和谁?」
「滨崎先生和我。」
「可是他不是丽奈的男友吗?」
「没错,因为他说只要我和他约会,他就答应和丽奈交往。」
「呃,我实在无法理解。」
「秋叶,丽奈交了男朋友。」
「我知道。」
「很遗憾,你失恋了。」
好可怕。如同阿神所说,真相通常很可怕。
「所以,你和我交往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
「我和秋叶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阻碍了,丽奈已经属于滨崎了。」
「请问……该不会是你做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的结果吧?」
「你说呢?丽奈需要进《Sucre》的管道,所以常常来摄影棚,碰到工作人员就示好。她真的很厉害喔!被华夜骂也不会气馁,我好佩服她。」
我的脑海里浮现了梅雨季时,丽奈在实验大楼被华夜逼问的情景。
「其中丽奈最积极示好的对象,就是滨崎先生。」春樱像美丽的鸟儿啼叫般继续说:「我看到他们聊得很愉快,就灵机一动!所以我拜托滨崎先生和丽奈交往,结果他答应了,条件是我要跟他约会一次,就是今天,但我们只有约会喔!」
「……如果滨崎先生说要和你去一次宾馆,你怎么办?」
「哇!秋叶你好敏锐喔!不过今天说好了,真的只有约会。」
「要是对方说下次去宾馆呢?」
「怎么办呢?如果他会紧紧抓住丽奈,或许会去吧?因为这么一来,秋叶就是自由之身了啊。」
刹那间,我用力握紧了装满冰咖啡的玻璃杯。如果有那么一瞬间,理性失去了平衡,我或许就会把玻璃杯里的咖啡,泼到春樱脸上。
我努力压制住因愤怒而发抖的身体。我讨厌暴力。
「我不会喜欢上你。」
「什么?」
「不管桐原喜欢上谁,那都是两回事。少瞧不起人了!」
我站了起来。
「等等,秋叶!」
小莉抓住我的手臂,我反过来抓住她,在她的手心塞了一千圆。
「这是咖啡钱。」
走出女仆咖啡厅所在的住商混合大楼,来自柏油路的热浪毫不留情地袭击我。但我的内心更加火热,见人就想揍的凶暴自我在体内翻滚。
「等一下,秋叶!」春樱的声音传了过来,但我没有回头,「秋叶!」
春樱绕到我的前面,面容天真无邪到令人惧怕。表情看起来完全不明白我在生什么气。
「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因为丽奈交了男朋友?」
「不是。」
「如果你不高兴,我会拜托滨崎先生和她分手。这样可以吗?」
「你是北七吗?」
春樱似乎不晓得北七note的意思。
注3:这里秋叶使用的是关西腔,为了表现出区别,翻译使用了白痴的台语。
「怎么可能每件事都如你所愿!」
「那,我该怎么做,你才愿意和我在一起?」
路过的男性们毫不客气地看向我们。我按捺住恨不得揍飞每一个围观群众的情绪,拉起春樱纤细的手臂,把她拖进小巷。
「强奸啊!」「快报警!」「拍起来!」
我们背后传来嚷嚷声,和春樱一起从店里夺门而出的小莉则大喝一声,制止了群众。我冷漠地俯视着春樱。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执着?」
「因为……」春樱像小猫一样,在满是垃圾的小巷发抖,说:「衔接春天和冬天的,就是夏天和秋天嘛。」
我的脑袋中心闷痛着,感到头晕目眩。
「因为我是『秋天』,而且我还有『夏天』,是吗?」
「对呀。」
「我受够了你的家族游戏。」
「这不是游戏。」
「你给我适可而——」
「我喜欢秋叶,希望你永远和我在一起。只要愿望能实现,我什么都愿意做。」
「你喜欢的不是我。你只是把我和妹妹,当成欠缺的双亲替身。」
「不是的,我是真的喜欢秋叶!」
「就跟你说这不是爱情!」
春樱抓住我的衬衫,企图挽留打算转身的我,甚至把脸凑了过来。还以为她顶了我的鼻头,没想到是嘴唇被点燃了火热。我慌张地扯开春樱的身体,她的裙子就像水母般飘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我到底该怎么做?」春樱用挑战的眼神仰看着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明白这是爱情?要谈什么样的恋爱,你才会认定这是爱情?」
那是一种撕心掏肺的感觉,眼睛看不到,也无法解开问题找出答案,但确实存在于人类的基因里。所以世界上才会存在着爱情歌曲和爱情故事这种共通语言,人类就像聚集在方糖的蚂蚁一样,渴望啃食那份甜美。
「我希望秋叶喜欢我,才会穿这种衣服。」
春樱自嘲似地俯视自己的衣服。轻飘飘的剪裁,浅色色调。看到我找不到答案,她无力地笑了。
「你没有发现吗?我一直在模仿丽奈的服装。」
我哑口无言。
模仿的人明明是丽奈,是丽奈在模仿杂志里春樱穿的衣服。我这么想的同时,将春樱从下往上扫描一遍。只要换掉长相,的确就会变成丽奈。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以为你喜欢这种衣服呀!我明明只看漫画却特地上图书馆,科幻小说有看没有懂,但因为你喜欢,我也想学着喜欢。光是这么做还不够吗?」
我的后背渗出汗水,春樱将身体靠过来,我下意识地想逃开,却被逼到墙边动弹不得。不知不觉间,我们的立场互换了。
春樱舔了嘴唇。她的唇覆盖了一层水润的膜,吐露出的话语,像是有着甜美尖刺的金平糖。她说话的方式,就像用手心接住掉落的金平糖,一颗一颗捡起来,然后用指尖塞进我的嘴里。
那些话在我的舌头上溶化,流进我的体内。
眼前的她,才是真正的牧村春樱。
秋叶我问你,冬月姐姐是不是告诉你,我就像在无菌室长大的?
啊,你果然知道这么多。
可是啊,我不是童话里的女孩子。我跟其他人一样有过初恋。
我也曾经和男人交往过。
你好像不怎么惊讶。原来你不认为我是没经验的女人啊。
那个人是有「春天」的人,他是爸爸主治医师群里的年轻医师。我以为只要依偎着「春天」,就能减轻失去父亲的寂寞。但是,我们很快就分手了。我并不是讨厌他才分手的,是他讨厌我了。
讲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冬月姐姐交往了。
你对这件事比较惊讶啊。
他说比起在无菌室长大的恋父女,和冬月姐姐在一起更能放松。
后来,我遇到了有着「夏天」的人。他是造型师,开朗又擅长社交,是冬月姐姐讨厌的那一型。所以这次我认为绝对没问题,相反的,我还期待他的社交能力,可以牵起我和冬月姐姐。
结果还是一样。
不知不觉间,冬月姐姐开始和他联络——秋叶你也是——据说冬月姐姐告诉他:「春樱只是在找『夏天』。」
我否认了,我说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他不相信我。
冬月姐姐对他说:「只要那个人有『夏天』,不管是谁,春樱都会和他上床。」
或许这句话是致命伤吧?
我不是那种毁灭型的人。可是到头来,他们都相信冬月姐姐说的话,却不相信我的心。
秋叶你说过,我喜欢的是冬月姐姐,对吧?或许你是对的。毕竟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嘛!我当然想和她亲近。但是我很清楚,她讨厌我。
秋叶,你的情绪都写在脸上耶。
不管再怎么迟钝,我还是知道。和讨厌我的人在一起会消耗很多能量,做任何事都得战战兢兢的,还要看对方脸色,所以对方会更讨厌我,我非常清楚。
可是啊,老实告诉你,我很怕冬月姐姐。只要我犯下一个错误,我们的关系就会完蛋。像走钢索一样的关系非常累人,我也渴望安宁。可是,给予我安宁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爸爸过世的事实,我早就接受了。在他身边看着他临终的人、处理丧葬事宜的人、捡骨和安放骨灰的人,通通是我啊!都做到这种程度了,怎么可能逃避现实呢?至于牌位,冬月姐姐说应该放在长女家,所以拿走了。
爸爸他呢,非常溺爱我。
与其说是当作女儿疼,更像是把我当作死去母亲的替身。有时候他会叫我「夏子」,其实逃避现实的人是我爸吧?
但我喜欢爸爸。所以他留下的莱卡,就是我的宝物。
我妈妈心脏不好,等不到心脏移植就过世了。听说那种病可能会遗传,所以爸爸才用近似隔离的方式扶养我长大。明明冬月姐姐得病的机率和我一样,为什么只顾着我,不用想也知道吧?
嗯?不要紧啦,我每年都有做遗传病检查,目前没有遗传的疑虑。谢谢你。冬月姐姐也平安生下了孩子,上帝好像没有爸爸想得那么残忍。
可是,我的长相一直让爸爸很担心。
我超讨厌自己的长相,甚至比冬月姐姐更讨厌自己。
秋叶,不要那么惊讶嘛!
我也知道冬月姐姐讨厌我的理由。毕竟我们从出生就是姐妹了,当然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我上国中后,爸爸随口说了一句「冬月和春樱一点也不像」,我想应该是在日常生活的琐碎对话中。但是,那一天之后,冬月姐姐就再也不跟爸爸讲话了。
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僵、很危险,我想尽办法要解决这个问题,结果有一天,冬月姐姐突然说要结婚,就这样离开了家里。
爸爸住院后,她说自己是嫁出去的女儿,所以完全没有照顾过爸爸,也从来没有来探病。
可是,爸爸还是爱着这样的姐姐。
因为他临终前最后说的话是「你要爱冬月,连我的份一起爱,拜托你了」。我认为这是爸爸的真心。所以我决定了。我要把爸爸留给我的东西,送给冬月姐姐。
可是我失败了好几次,不断被顶撞回来,找不到突破的关键。
就在这时候,我遇见了秋叶。
你是一个有「秋天」的人耶!对不起,我承认,你说得没错,我确实认为可以拿你当作借口。我想说一般的交往很可能又会失败,才会说要跟你结婚,对不起。
可是啊,接近你、了解你、看到在图书馆工作的你之后,我的心好平静。你或许不相信,待在你身边,我真的觉得很舒服。
我把你当作借口的这件事,请你不要生气。
一开始是这样没错,但是现在不一样。
你问我什么时候变的?
这个嘛……
一起去神田的时候,你在电车里若无其事地和我交换位置,你还记得吗?或许你不记得了,毕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呢,当时我后面的男人正打算把手伸到我的裙子里。
虽然很害怕,可是我当时不想给你添麻烦,所以说不出口。后来你和我交换了位置,让我站在靠门那一侧。或许你不是刻意那么做,但是我被你保护了,我对你心动了。
再后来,我听说你去冬月姐姐家,我真的很嫉妒。
这次我真的恨死了冬月姐姐。我明明是为了和冬月姐姐和好才接近你,也知道吃醋很矛盾。可是,我真的真的很不甘心!丽奈也是,我好羡慕她,也很不服气,所以我利用了滨崎先生。
对不起,我一直伤害你,真的很抱歉。
可是,我真的很不希望别人抢走你身边那个位置。
我的动机很不单纯,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可是现在,我真的很喜欢你。只要对象是你,接吻和做爱我都办得到。因为我一直祈祷,希望你想和我做爱。
如果你觉得这依然不是爱情,那我不明白,到底什么才算爱情了。
我被打败了。牧村春樱是个非常正经的人。
别人讨厌她,她会有很正常的痛苦,也不需要夸张的理由就会坠入爱河。
她是个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随处可见、没个性的人。是我把她擅自认为她特别,误以为是身边的人太过宠她,才让她超脱常轨、有格外乐观的思考,擅自认定她是个一无所惧的人。
只因为她拥有任何人都钦羡的美貌,我就把她供奉到高处了。
配不配得上、适不适合,庸俗怀疑的想法遮蔽了我的视野,只用表面去做判断。
开始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