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樱没有参加社团的暑假露营。身边的人理所当然地跑来问,我知不知道她不参加的理由,但我怎么可能知道。
丽奈也没有来露营。理由很明白,而我也能够冷静接受这个事实。
从露营回来后,我鼓起勇气打电话给春樱。本来想传电子邮件,但无论我写什么,只要想到对方不知会如何解读,我就很害怕用缺乏抑扬顿挫的文字去沟通。
「啊,秋叶?真的是秋叶吗!」
春樱的第一声就让我松了一口气,幸好我选择打电话。比起闪亮亮的邮件,她的声音更能彻底传达她的喜悦和安心,所以我也变得很坦率。
「我想见你。」
拍摄好像延误了很久,直到九点过后,春樱才来到约定的地点。冲进店里的她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头发和衬衫都比平常乱。
还没有坐下,也没有任何开场白,她就先大叫道:「丽奈的事,对不起!」
春樱低下头,挂在肩膀的包包像撞击除夕大钟的圆木一样,用力打到冰咖啡的玻璃杯。翻倒的冰咖啡把我的上衣和裤子都染成了咖啡色。
「对、对不起!」
春樱着急地从包包拿出手帕擦拭,但转眼间手帕就湿透了。她陷入恐慌,用包包里的白色开襟外套,擦拭桌面和我的上衣。
「牧村学姐!那是衣服!」
「对不起,我明明是来道歉的!」
「没关系。你的衣服会弄脏的!」
「可是你的上衣湿透了。」
春樱狼狈到让我很惶恐。原来她也有这样的一面啊。我一边心跳加速,一边用纸巾擦拭桌面和衬衫。我把被拿来擦拭的手帕和外套,装进跟店员要来的塑胶袋里交给春樱,她的声音几乎小到要听不见了。
「我会付洗衣费。」
「只是一件T恤,我不会送洗啦。反而是你的外套看起来很贵,我比较担心。」
「没关系,丢掉也无所谓。」
「不要丢啦,漂白后还可以穿。虽然会有一点咖啡的味道。」
我先笑了,春樱也跟着我笑了。
后来,我们聊了没见面的这段期间所发生的事。春樱说她只是单纯因为拍杂志很忙,所以没参加露营。不只《Sucre》,她还有其他杂志的工作,所以暑假非常忙碌。
「你还是老样子,过得多采多姿。」
「现在算是旺季嘛。」
乍听之下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稍微想一下就猜到了。
「意思是你自己赚生活费吗?」
姐妹之间有着约吃饭的那一方必须付钱的规定,怎么可能不独立。
「模特儿是华夜擅自帮我应征才开始的,但薪水比一般打工要好,算是帮了我很多吧?还可以趁机学相机的用法。」
「一举两得啊。」
忽然觉得脱口而出的话非常羞耻,我不禁低下头。独自谋生的春樱,感觉比实际年龄还要成熟,对比少了父母的钱就无法生活的我,我实在幼稚太多了。
「秋叶在想什么,马上就会写在脸上耶。」
「对不起。」
「今天来道歉的人应该是我啊。」春樱苦笑,接着她调整好坐姿,吐了一口气并冷静地说道:「丽奈的事,真的很对不起。」
我摇摇头,「那只是我在单恋她。」
「可是你们是因为我才认识的,煽动滨崎先生的人也是我。」
「牧村学姐,后来你和那个人呢?」
「宾馆吗?他有约我,可是我没去。而且我有明白告诉他,我喜欢的人喜欢着丽奈,所以不能让她不幸福。我不知道滨崎先生会怎么做,但目前丽奈看起来很幸福。对不起。」
「不会……」
事到如今,听到她坦率地宣称「喜欢的人」,让我动摇了。
「阿神也来找过我。」听到意外的名字,我惊讶不已,她继续说:「他要我别把你给毁了,说你们是以宇宙为目标的伙伴。」
我害羞地抓了抓脸颊。
「我对你好像真的一无所知。」
「我也不了解你。」我们隔着桌子眼神交会,「可是社团的人都跑来问我,为什么你没有参加露营?你最近好不好?我答不出来。」
春樱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从包包里拿出万用手册,慢慢打开八月的页面。
「这就是我的暑假。下次被问到,你就能回答了吧?」
「我是经纪人吗?」
「你也告诉我你的事,好吗?」春樱问道,眼神就像充满好奇心的孩子。
那一晚,我和春樱只点一杯饮料就聊了好几个小时。我很投入地聊着宇宙的事,包括小时候第一次用望远镜看月亮,国中放暑假的时候,自己做了天象仪,还有迷上用宝特瓶做的火箭。
「原来是你父亲做的螺栓,把你和宇宙连结起来了啊。」
春樱毫不犹豫地跳进我的内心。她还是老样子,看不见那道不愿让任何人踏入的地区前,竖立着的「禁止进入」的警告。
但是,我并不觉得厌恶。对方太轻易就跳跃过来,我反而觉得无所谓了。
那是一段非常幸福的时光。
春樱说想去天文馆,当我们一边看她的万用手册一边调整行程时,我发现自己非常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同时也察觉到我对她的戒心,已经消失殆尽了。
但是约定的那一天,我们并没有去天文馆。
那天早上,我在车站等春樱,手机响了。电话另一头的春樱陷入恐慌。
我前往春樱告诉我的地址,看到一名女性呆站在公寓前。花了一段时间,我才认出那个人就是牧村春樱。因为她穿着皱巴巴的T恤、运动束口裤,还光脚用脚跟踩着运动鞋。
「牧村学姐,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跑过去,一名中年女性就将一叠文件和数位相机交给了春樱。
「把损坏的物品拍起来然后写在这上面。傍晚会有保险公司的人来拿。」女性用难以掩饰的烦躁口气喃喃说着,「唉!灾难,真是一场灾难啊!」
然后她就离开了。
「刚才那个人是?」
「房东太太。」
春樱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要我去她的房间。
春樱住的公寓是三层楼的单人房公寓。走上二楼,混凝土的走廊人声嘈杂。从正面看过去,每个房间都有阳台,但走廊这一侧却晒了一整排的床垫,每个房间前都堆满杂志或书籍。看起来就像只有这里在大扫除。
打扮成摇滚歌手模样的男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堵在春樱面前。
「啊,牧村小姐!真的很抱歉。」
男人低下蓄着金发的头。看起来像在赔罪,但口气很轻佻,看不出有反省的样子。
「不会……请问工程呢?」
「啊——还没结束,我的乐器设备也弄湿了,真的很惨。」
「也不想想谁比较惨!」和摇滚男从同一个房间探出头的中年女性,用尖锐的声音说道,还瞪了一眼摇滚男。
男子咂了嘴,表情很明显地扭曲。春樱目睹房客的争执,不知所措。
「是男友吗?」
「咦?我吗?」
「有什么需要出力的粗活,尽管叫我,我会帮忙。」
「那就来帮我收拾房间!」中年女性不服气地说。
「烦死了!臭老太婆!」
「你说什么?」
「你还没帮我把房间收拾完喔。」看似上班族的男人从楼梯下走上来说。
「一楼的灾情又没有那么严重。」
「没这回事。」
「我家比较惨,你要先帮我才对。」中年女性说道。
「你这么说,最惨的是牧村小姐吧。」
「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我也会帮忙,你尽管说。」
摇滚男和上班族毫不客气地看向春樱。
「先帮我家啦!」
女人发出尖锐的声音吵闹着,春樱吓了一跳。
「牧村学姐,先去你家再说吧。」
「啊,好……」
春樱一脸疲惫地朝走廊前进。
「真的很抱歉!」
摇滚男的态度轻佻,完全没有得到教训,尖叫女又开始大吵大闹。
春樱把我推进家里,迅速锁上门。我正想她是不是对房客色眯眯的眼神有所警惕,一个冰冷的东西就掉落在我的脖子上。我吓了一跳,仰头看天花板,这次是水滴从昏暗的玄关天花板滴到我的鼻头上。
「把袜子脱掉会比较好喔。」
打开进入房间的毛玻璃门,出现在眼前的景象令我愕然。
「你家遭小偷吗?」我提心吊胆地问道,春樱回头对我挤出怜悯的笑容。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让别人来我家。可是房东太太和管理公司的人都说要进来看看情况,我真的很苦恼。」
这不是耸耸肩说很苦恼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我脱下袜子,卷起牛仔裤裤管后走进去,就像是把整个房间大旋转了一圈一样。面对眼前的光景,我像住在丛林深处的民族被带到海边,看到汪洋大海时那样手足无措。
「图书馆借的书平安无事,你放心。」
跨过衣服和杂志后,春樱在书桌的一角,像发现宝藏般举起了《银河铁道之夜》。
「太好了,这本没有弄湿。」
「好什么好,你倒是解释清楚啊!」我站在距离所有秩序都崩坏的一步之远处大叫道。
春樱一边打开房间所有的窗户,一边告诉我从今天早上到现在的来龙去脉。
2
「刚才那个住楼上的金发男,好像一直对快坏掉的水管置之不理。然后,前天晚上他喝醉酒回到家,喝了水就睡觉,昨天晚上又出去喝酒,今天早上就泡在水里了。」
「从前天就没关水龙头吗?」
「他喝醉,所以不记得了,应该是这样没错。快坏掉的水管就这样全坏了,还连累到楼下。」
「我知道泡水的理由了,那这个房间怎么会乱成这样?」
「小莉有时候会过来帮我打扫,不过最近她也很忙。」
「自己的房间,不是应该自己打扫吗?」
「重要的东西都在这里。」春樱指着书桌的一角,「图书馆的书、家人的相簿,还有莱卡。啊,纪念你来我家,我帮你拍一张吧。」
春樱打开镜头盖,盯着观景窗。她把焦点对准愣住的我,按下了快门。
「拍到了很棒的表情喔。」
「你是北七吗?」
「要不要再拍一张?」
我瞪了春樱,她耸耸肩。
「不知道为什么,事情总是会变成这样……」我环视物品散乱的房间,春樱用不怎么凝重的口气喃喃说道。
「总之先整理吧……」
「麻烦了。」
「你也要一起动手啊。」
「好。」
我们分头把损坏的杂志和衣服拍照,然后分类成需要和不需要的东西。
「那个也不要。」
「这个呢?」
「不要了。」
无论我拿什么给春樱看,她的口气都很冷漠。
「这些杂志可以集中在一起吗?」
「嗯,麻烦你了。」
当整理到看得见木地板时,装不需要物品的垃圾袋堆满了房间。
「那个,牧村学姐。」
「什么事?」
「这些,全部都不要吗?」
「嗯,都不要。」
「这件衣服还可以穿耶?」
「那是造型师推荐我买的,没关系,我并没有很想要。」
「那这个像捶肩棒的呢?」
「讨厌啦,秋叶,那是美颜器,像这样放在脸上用的,但好像已经不会动了。」
「看来没有防水。」
「那是收到的试用品,我不要了。」
看起来很昂贵的器具,也扔进了垃圾袋里。
「要仔细分类喔,还要拍照才行。」
「啊——漫画全毁了。」
春樱似乎没把我的话听进去,从书柜里把黏成块状的少女漫画抽出来,皱起了眉头。她在拍湿掉的衣服时,看起来不怎么在乎,拍漫画时的侧脸却是打从心底闹着别扭。
「你的书柜都是漫画。」
「是吗?啊,摄影集没事,太好了!」
「文学系小姐,你没有都是字的书吗?」
「我不喜欢嘛,一下子就会想睡觉。」
春樱的书柜里摆满了少女漫画。下面那一层则全是莱卡和摄影相关的书,一本小说也没有。
「某种层面上还真是爽快。」
「秋叶不看漫画吗?」
「多少会看啦……」
「那晒干之后借你吧。矢泽爱的作品很好看喔!」
「少女漫画就算了。」
「我正在看《银河铁道之夜》喔,希望你也可以看矢泽爱。」
「你要借几次才看得完啊?」
听到坏心的发问,春樱气得鼓起脸颊。
「对了,你觉得亚瑟•克拉克哪一本最好看?宫泽贤治你也借过很多本,最喜欢哪一本?」
「呃——」
「其实你没看,对吧?」
被我说中了,春樱瞪大了双眼。
「你早就知道了?」
「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是看过这个书柜就确定了。」
「外国人角色的名字,我记不起来嘛……」
「我也会看现代作家的书喔,也有改编成连续剧的。」
「图书馆也有吗?」
「我把我的借给你。但是那些书晒干之后,你要借我喔。」
春樱笑逐颜开。目睹有如花朵盛开的笑容,我真的觉得非常害羞,变得有点自暴自弃地打扫着。
结果整个房间里,春樱在乎的只有那些少女漫画。衣服、杂志、首饰和化妆品,她一点也不担心。连自己登上封面的杂志,她都毫不惋惜地说「我不要了」。
太阳下山后,我们一起吃了去超商买回来的中华冷面。垃圾袋已经超过十袋,我沉浸在完成工作的成就感,愣愣地抬头望着堆起的垃圾袋。
透过整理这个房间,我明白了一件事。
牧村春樱这个人是黑洞。
是吞下所有的事物,逐渐膨胀的黑暗。
造型师说很可爱就买下的衣服,大家说好看就跟着看的DVD,对方说很适合就送她的首饰,垃圾袋里装满了「大家」心目中的「牧村春樱」。一路走来,她毫不迟疑地接纳了这一切。
不断吸收别人给予的牧村春樱,这个房间终于承受不住了。
一边吹着从阳台吹进的风,一边吃着中华冷面的牧村春樱,才是她真正的模样。她是个穿着皱巴巴的T恤和运动束口裤,头发随便绑起来,用指尖抹去滴在脸颊的汗水,有一点漂亮的大姐姐。
「怎么了吗?」
「我一直很想问,你穿的是睡衣吗?」
「什么?」
春樱这才发现到自己的打扮,瞪大了双眼。就算想逃也无处可逃。她端着中华冷面、惊慌失措的模样,直截了当地撼动了我对幸福的定义。
「对了,今天晚上你要怎么办?电应该短路了吧?」
「这个嘛……」
「打电话给藤井学姐吧?打给小莉也可以。」
「小莉晚上也要打工,很忙,不可以。」
「那打给藤井学姐。」
春樱的表情变得黯淡。
「我和华夜吵架还没和好,没有联络。」
「该不会是为了我吧?」
「她揍了你,我没办法原谅她。」
长到这么大,我从来没当过两个女生吵架的对象。这件事就像从阳台吹进的风一样,静静地震撼了我的自尊。毕竟是吵架,明知道我感到开心是一种轻率的想法,却也无法压抑住涌上心头的羞涩情感。
「对不起……」
「我们从国中开始就偶尔会吵架,我和华夜都很倔强,说出口就不会退让。但即使这样,我们还是一直当朋友,时间久了自然就会和好。」
「是这样吗?」
「是说今天晚上,到底怎么办好呢……」
春樱应该是脱口而出,但这句话带着重力,压到我们身上。放在湿漉漉的床旁边的时钟秒针,就像要催促我们做出结论似的,滴答滴答地前进。
我紧张到停止了呼吸。
这是做好事,绝对没有心怀不轨,更何况我对牧村春樱根本没有什么不良的企图。因此,做为一个人,说这些话是合情合理的。
「要不要来我家?」
暮蝉的叫声,响遍湿透的房间。
3
就这样,春樱搬到了我家。
明明说好条件是住到房间恢复原状为止,但房间重新装潢好、暑假结束后,春樱还是没有搬回自己的公寓。而我也容许她这么做。
我喜欢上了牧村春樱吗?
夏天的尾声,我开始思考这件事。
「你是同性恋吗?」阿神冷冰冰的眼神让我全身颤栗。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和牧村春樱共处一室,你为什么可以无动于衷啊?」
「我才没有……」
「女人主动送上门,你却碰也不碰,秋叶你真是男人之耻。」
「阿神你不懂啦!」他不知道那个毫无防备、从小到大暴露在男人下流眼神中的女人,到底有多么迟钝,「她老是被蠢蠢欲动的男人包围,早就习惯了啦。」
「你可以暗示她啊?」
「我哪有办法……」
「毕竟你是处男嘛。」
「不准说出来!」
阿神一边操作手机,一边继续说:「你啊,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跟春樱住在一起。」
「要是传出去了,我一定会被暗杀。又要上论坛了吗?」
「因为小莉叫我监视你嘛。」
「那你又是怎样?你们在交往吗?」
「她出乎意料地难追。我还没办法从『春樱喜欢的人的朋友』进阶到下一步,好伤心喔!我们一起加油吧!」
「我办不到啦!」
我已经快要短路了。自从暑假结束后一直是这样子。
烦躁的来源当然是春樱。
不过,还有另外一件事。
是一封责备我整个暑假都没有回老家的电子邮件,寄件人是我的青梅竹马。
我在图书馆的置物柜室穿上围裙,从包包里掏出手机。正想关掉电源时,手机就像要挽留我似地开始震动。
寄邮件给我的人是我的青梅竹马,兵头理央。
『我的信你不要已读不回。你就这么讨厌大阪吗?已经不打算回来了吗?』
理央最近寄的信,内容有很多问号。
小我两岁的兵头理央,是商店街酒铺的独生女。我经常帮酒鬼父亲跑腿买酒,理央的双亲很同情我,也非常疼爱我。
年幼时,我常常和理央在酒铺的院子一起玩。理央从小就喜欢看书,在理央家看她父母买给她的宫泽贤治全集,是我最大的乐趣。
即使喝酒的人不在了,即使母亲再婚后搬到了距离两个车站外的地方,即使母亲发现我常常去酒铺,我们仍旧保持联络。虽然母亲带着夏芽去酒铺购物后,叔叔和阿姨似乎也发现了我的家庭环境变化,但他们不是那么低俗的人,不会过度追问我。
对我而言,兵头家就像是鸟类保护区。
上高中后,我还当过理央的家教。但升上三年级后,可以悠哉休息的时间逐渐减少,我也就渐渐很少去了。
放暑假前,我也收过理央的邮件。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没有回答。下一封是夏芽的生日,再下一封是暑假结束后,理央的邮件也逐渐从不耐烦变成焦躁。
我轻轻关掉手机的电源。
电子邮件非常方便,不回信就能把千万个言语擅自传送过去。
回到家后,穿着我的T恤、披着连帽外套的春樱迎接了我。
「秋叶,你回来啦。」
春樱完全不理会我每天听这句话还是很不习惯,甚至会引起晕眩,满脸微笑地往房间里面走去。书柜前放着折叠梯。
「今天是夏季星座吧?」
「没错,我正在做天鹅座。」
「我也来帮忙。」
桌面上摊着星座的摄影集,旁边散落着涂了萤光颜料的星形贴纸。这一星期左右,我们都专注在将星形贴纸排成星座的形状,然后贴在天花板上。
「这样夏季大三角形就完成了。」
春樱贴上天鹅座尾巴的天津四,将已经完成的天鹰座的牛郎星,以及天琴座的织女星用指尖连起来。
「再贴上辇道增七,天鹅座就完成了。」
春樱拿起两张星形贴纸,我跟她要了一张,也站到椅子上贴在天花板。
「如果是看起来颜色不同的贴纸,那就更好了。」
位于天鹅嘴的辇道增七,是蓝色和黄色的双星,在《银河铁道之夜》中也出现过。春樱想跟故事一样忠实呈现吧?
「毕竟是为了纪念书来回借了四次才看完嘛。」
「对啊,对我来说,辇道增七就是纪念看完的星星。」
将两张贴纸并排贴好,天花板的夏季星座就大致完成了。
「啊,秋叶,有你的信。」春樱忽然想起来,指着矮桌说道:「唉,现在还不能买暖桌被吗?」
「太早了啦。」
「好想快点窝在暖桌喔!」春樱坐在折叠梯上陶醉地说。
这个人是打算住到冬天吗?
我有一半厌烦,但确实也有一半高兴。到底是尚未达到我男人本能的临界点?还是我早已站在断崖绝壁上?我一边想,一边拿起桌上的信件。
几封DM里混着母亲寄来的信,不用翻到信封背面,看笔迹就知道了。那是写过我名字几千次的笔迹。随着寄件次数越多,母亲的信也越来越厚、越来越重。透过笔迹冒出来的悲伤、爱情和憎恨,让我呼吸困难。
「秋叶,你看。」春樱忽然叫了我,我像大梦初醒般抬起头。眼前的她就像解释上帝的启示般指着天空,「北十字星到南十字星的银河铁路开通了。」
春樱的指尖通过别名北十字星的天鹅座、天鹰座、射手座、天蝎座,来到半人马座,最后连起南十字星。
「哇!好厉害喔……」
天花板不只有故事中出现的星座,而是像把星座盘从底纸抽出来一样,完整透描在天花板,化身成繁星满点的地带。
「把电灯关掉试试看。」
春樱走下折叠梯,拉起窗帘。我像平常那样,趁机把信塞进书桌抽屉里。
「那我要关灯了。」
「等一下、等一下!机会难得,让我倒数一下。」
春樱设法压抑住兴奋的情绪,深呼吸了好几次,然后开始倒数。毕竟这是花了整整一星期才完成的旷世巨作。
「三、二、一、零!」
配合春樱的号令,我关掉了电灯。
下一秒,银河在头上蔓延开来。
「哇啊!」
春樱发出感动的叫声,而我连叫都叫不出来。我想起了第一次用肉眼看到银河时,那种瞬间爆发开来的感动。
「宇宙耶……」
「嗯,好漂亮喔。」
「太厉害了。」
春、夏、秋、冬。所有星星全部到齐,即使那是便宜的贴纸,依旧有着带领人们进入幻想世界的力量。
我也在春樱旁边坐下。火车散发出波动的细微亮光,滑过我们头上。我甚至看到了飘动的芒草和龙胆花。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坠落到宇宙中,我爱死这个感觉了。活在只有自家和学校的狭窄世界,几乎要窒息的我,宇宙总是宽宏大量地将我包围,并毫不留情地将我沉入谁也不是、毫无个性可言的人群里。
正当我要融入无尽的黑暗中,有人碰了我的手臂。
我的身边有春樱。和他人以手臂相碰的距离一起仰望星空,是我从来没有过的经验。
感受到身旁他人的体温,让我的心剧烈摇晃起来。除了想着宇宙,因无所作为而感到厌倦的人生在不知何时起,春樱就陪伴在我身边了。
「啊啊!要消失了!」
春樱的声音渴求着光。但贴纸上萤光颜料发出的颜色,仿佛从内侧吸收了自己散发的光芒,静静地失去了光辉。星星们就像说好了似的,缓缓融入、消失在黑暗中。
因为星星实在太耀眼,反而让留下的两人,像是从空间被切割下来一样,显得格外醒目。
「真的好美喔。」
春樱毫无防备地抬头看着我。我只要稍微低一下头,就可以了。
我慢慢掉入黑洞里,这感觉并不如我想像的那么坏。
我已经坠入爱河。
4
后来,我就像压抑多时后一口气爆发出来,自由自在奔跑似地陷入恋爱中。
我去车站接回因拍摄延误导致晚归的春樱,但反而是她先抵达车站,静静地站在柱子前面等我。来往的行人不分男女,所有人都被她吸引。
而她一发现我,表情瞬间就转变成少女,朝我奔跑过来。
表现爱情的词汇趋近于零的我,无法成功展现自己的喜悦,只能把视线转移到她抱着的花束上。
「龙胆花很漂亮对不对?」
春樱眼神向上看我,浅紫色的花全都摇晃了。
「车站的花店有很多,我就买了。」
「因为《银河铁道之夜》出现过?」
「对!」
回公寓的路上,我们聊着今天发生的事,同时计划着相当大的策略。我一手拿着龙胆花花束,另一只手寻找着去向。
连牵手也不俐落的我,可以感受到春樱等得很焦急。但今晚肯定没办法。转过那个街角后,春樱一定会主动来勾我的手指。
当我一只脚已经陷入自我厌恶的瞬间,背后传来强烈的气息,我不由得回头看。
「秋叶,怎么了吗?」
「没事……没什么。」
刚才通过的路灯下,静悄悄的。
像这样两人一起走在路上时,我偶尔会感受到背后会有像压下烙印般、自我主张相当强烈的视线。
大学同学都察觉到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我无法想像学校论坛到底开了几个讨论串,阿神笑着说我最好不要看。
既然阿神笑了,我也以为没什么大不了,多少有些疏忽。但要是我这样悠哉悠哉的,迟早会从背后遇刺吧?
一转过街角,如同我的预测,春樱勾住了我的手。
我想在遇刺前,明白地向春樱表达我的想法。还有,至少想做爱一次。
连牵手也力不从心的我,根本不可能约春樱上床。虽然春樱什么都不说,但她应该在等我。她主动牵手,表示她把主导权交给了我。虽然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春樱的贴心,还是难为情。
回到家洗完澡后,春樱很难得地打开笔记本在念书。我在她旁边坐下探查情况,发现她似乎正把笔记的内容抄在另一本笔记本上。
「你跟谁借笔记啊?」
「不是,我是为了华夜抄的。」
我就像被人拿刀抵在颈子一样,吓了一跳。
「藤井学姐去哪里了?」
「她一直待在俄罗斯。听说她奶奶病倒了,所以要回去照顾奶奶。等奶奶康复后就会回日本,她传邮件告诉我的。」
「你们和好啦?」
春樱停下笔,抬起头。
「我们并没有开口说要和好,只是她传邮件给我,说下星期会从俄罗斯回来。既然传了邮件来,就表示华夜心情变好了,等她回来后就会恢复原状。一直都是这样的。」
「男人也不会开口说要和好就是了。」
「秋叶你也要原谅她喔。」
被她这么一说,即使我被杀死,大概也会心软原谅对方。当我顺势要接吻时,手机就像要阻拦我似地大声响起,我慌张地把手伸过去。
手机萤幕显示兵头理央的名字。在春樱面前不接电话实在太可疑了,但接了之后就必须对春樱解释理央是谁,我也觉得很麻烦。
我立刻按下保留键,先让来电铃声停下,考虑了一下决定按下结束键。
「好像打错了。」
我面向书桌打开课本。开始念书后,春樱就完全不向我搭话。我偷偷关掉手机电源,不让她发现。
我不想让任何人打扰现在的生活。
5
图书馆的员工洗手间在三楼。
上厕所时,我听到窗户下方传来学生们银铃般的声音说:「春樱学姐好!」
我穿好裤子从窗户往下看,春樱正好从后门走进来。
春樱回应对方,学妹们便尖叫出声。她不当一回事,往正面大门走过去。我觉得她充满气势,真的帅毙了,那个人是我的女朋友耶!我色眯眯地要离开窗边时,眼角瞄到了什么。像是光反射在镜子上射入眼睛,带有暗示的某个东西。
我再次环视窗外,看到向春樱搭话的女孩子们,走入了图书馆后方的儿童公园。和图书馆相邻的儿童公园里,放学后的小学生们到处奔跑,还有老人家坐在长椅上看报纸。
它无声无息,却像一把锐利的刀,不小心触到就会割伤小孩柔嫩的皮肤,和老人家薄薄的皮肤,穿越过混合了绝对动态和绝对静态的正中央,朝我而来。
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立刻躲到毛玻璃窗户后面,只用一只眼睛追寻那家伙的动向。照春樱的说法,藤井华夜应该下星期才会回来,不是吗?
华夜穿过儿童公园,通过图书馆后门的这段时间,我觉得好漫长。我好希望她走春樱走过的路,但理所当然的,我的心愿并没有实现。
我一冲出洗手间,就立刻跑进隔壁的置物柜室,迅速拉起窗帘,躲在窗帘后面往下看。银发女子靠在楼下脚踏车停车场的柱子上,专注地操作着手机。我从自己的置物柜拿出手机,点了事先加入书签里的大学论坛。
手机画面立刻被「杀」字填满,甚至是用虫子尸体以等距所排成的。我哑口无言,战战兢兢地按下更新键。画面即时更新,浮现出的文字,是能感受到温度的「杀羽田秋叶杀」。
我再次从窗帘缝隙偷看楼下的华夜。她一边咬着指甲,一边滑手机。重整过画面后,浓烈的憎恨传达到我的手心。
留言的最后附有图片的网址,我提心吊胆地按了下去,接着差点发出惨叫,不由得用手掩住自己的嘴。
照片是拿着龙胆花花束的我,和春樱并肩穿过公寓大门的模样。我怕得回到原来的画面,发现又贴上了新的网址,一不做二不休。
照片是有人偷拍我们在天文馆贩卖部,选购星星贴纸的模样。后面还连续贴了走在路上的我,以及春樱穿着我的T恤去超商买东西。
被洒出去的鱼饵钓来看热闹的群众,仿佛是解除了做为人类的所有束缚,论坛里肆无忌惮地散播着野蛮的话语。那些令人作呕的对话,就像是用粪尿来泼洒手无寸铁的我,并在我眼前蹂躏春樱一样。
回到图书馆大厅,美智小姐骂我上厕所怎么上那么久?但或许是因为我脸色太难看了,她最后担心地问我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来到柜台,坐在阅览区的春樱对我微笑。我用眼神回应,同时若无其事地环视馆内。藤井华夜当然不在这里。
后来,我的身边有了小小的变化。只要别想得太严重,差不多就等于小孩子霸凌那种程度。
没有上锁的信箱、撕成碎屑的DM、零食空袋或宝特瓶之类的垃圾,还有没有写寄信人的信封。
至于信封里装了什么,以小孩子霸凌的方式来比喻,就是类似幸运信那种东西。这种行为虽然愚蠢,但要瞒着春樱处理这些东西,还真是有点麻烦。
其他还有被关在洗手间,上课时被人从后面丢橡皮擦或纸屑。凭我的臂力是可以爬到洗手间的门上面,至于飞来的东西就用垫板打回去;有自称少年棒球第四棒王牌的阿神和我一起对抗,还算应付得了。
「要不要买电击棒备用?」
阿神说秋叶原应该买得到。我趴在女仆咖啡厅的桌上,回答得模棱两可。
「你好像很累耶,秋叶。」端咖啡来的小莉在我头上说道。
「樱公主的粉丝发现他们在同居,怒火被点燃了嘛。」
阿神代替我回答,我抬起头,眼前有眉头深锁的小莉。
「我帮你揍他们吧?」
「北七,这样是火上加油啦!」
「小心不要害到春樱喔。」
「应该不要紧……」
「她身边有藤井华夜。」
「她回来了啊。是说,她根本没去俄罗斯吧?」
小莉好像一直有关注阿神告诉她的论坛。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我们都认为偷拍的人是藤井华夜。我们也统一了口径,认为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春樱。
「她那样根本是跟踪狂。」
「在信箱恶作剧的人绝对也是她。」
「下次去埋伏看看吧?」
「好主意耶!」
假装是侦探的两人非常兴奋,我开口制止了。
「万一被她发现了,没死也去了半条命。」
「还是买电击棒吧?」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走出咖啡厅,阿神说要去附近晃晃等小莉下班,就此消失在电器街的喧嚣中。而我得趁春樱回家前检查信箱,便快步走去搭电车。
春樱今天去风间家了。她说她找到了《银河铁道之夜》的绘本,想要送给千景。我怕她若无其事地跑过去会被冬月揍,但她却高兴地说:「是冬月姐姐主动联络我的,她好像工作忙不过来。」
我知道只送千景礼物,妹妹小茜一定会闹别扭,便用纸折了动物让春樱带过去。她看到我用写报告的纸折了立体的猫熊和兔子,十分佩服折纸的完成度。多亏了夏芽常常要求我折纸,我学会了很多动物的折法。
我抵达公寓时,碰见了一群意外的人。
他们看到我忽然出现,瞪大了眼睛。我则是很困惑为什么这群人会在这里集合?我将视线转移到他们的手上,他们正把菊花花束塞进信箱里。
我既没有因愤怒而让血液倒流,也没有因恐惧而脸色发白;我冷静地思考,玩味着眼前发生的事。
「原来是你们啊。」
我的声音就像按下了播放键,让暂停的他们又动了起来。
「羽田,你的生日快到了。」
「所以我们特地来祝贺,毕竟我们同社团嘛。」
迎新联谊会上,嘲笑我和阿神名字的社长及副社长轮流说道。他们身后的两人也是社团的干部。所有人都露出同样的贼笑。我把想说的话全部咽下去,因为我认为这么做比较明智。
「请你们回去。」我别开眼神喃喃说道。
就在这一瞬间,我感受到他们的气氛顿时改变了。我还来不及抬起头,他们就抢先一步把我的背压在墙上。因疼痛而扭曲的视野中,我看到了负责指挥社员的社长,表情仿佛被什么附身,精悍的长相一脸苍白。
「你不要得意忘形!」
浓烈的恶意随着呼吸喷到我的脸颊,甚至让人感受到错觉,以为那样的热度会把脸颊肉烫烂。我的后方传来怒骂声。我早就猜到,暴力转眼间就取代了言语。
我倒在冰冷的混凝土地上,男人们轮流揍我。我被击沉到暴力的大海中,只要企图浮上水面,拳头就会飞过来。我一边在拳头的浪涛中挣扎,一边设法打开包包拼命翻找。那个东西还用纸袋包得好好的。我后悔死了,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应该在电车里就拆了它的包装才对。
我的头像足球一样在他们之间滚来滚去,然后用力撞击在墙上。刹那间有一种脑浆在头盖骨内转了一圈的飘浮感,紧接而来的是剧痛。应该是头还是额头裂开了吧?黏稠的温水从我的眼睛旁边流过。
男人们看到血还是会怕。说穿了,这些家伙并不是在揍人或挨揍的环境中长大的,参加露营社这种半吊子社团的人,只要悠闲地用饭盒野炊、唱唱露营歌就好了。
我意识模糊地想着春樱。这个伤势用一边看书一边走路,结果从陆桥上滚下来的借口,应该可以说得通吧?
「你笑什么笑?」
副社长抓起我的下巴。但我并没有在笑,看来是被揍得太惨,脸变形了。
「我没有笑。」
或许是他不爽我的口气不够诚恳,仿佛用火腿和热狗做出来的浑圆拳头飞了过来。我的身体和包包一起飞了出去,课本和笔记本散落在混凝土地上。
他们用亮晶晶的皮鞋和名牌运动鞋踩踏那些书本。我瘫软地望着那些惨遭蹂躏的书本,小麻袋映入我的眼帘。
只有一个人察觉到我正打算扑过去。尖鞋头的麂皮鞋抢先一步踩在我伸出去的手上。
六角螺栓在我眼前被践踏了。
毫无预兆的冲击,点亮了我脑里的聚光灯,鲜明地照亮了默默藏在深处的记忆。
6
员工全走光的工厂,仿佛缓缓入睡般死去。冰冷的机械再也不会响起打磨的声音,就这样落到他人手中。年幼的我看着空荡荡的工厂,觉得就像内脏被掏空的人类。
工厂的一隅,有个螺栓像残渣般掉落在地上。
父亲失踪时,除了离婚申请书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父亲不在后,母亲把他的所有相关物品全部处理掉了。唯独螺栓。那是留在我身边,足以证明我和父亲是父子的物证。
社长俯视着抬起头的我。我无视恐惧逐渐在他满是贼笑的脸扩散开来,缓缓地站起来。
社长企图逃走,我抓住他的手臂并将他固定住,毫不犹豫地挥拳。我的手骨接触到他颧骨的瞬间,内心的聚合物破裂,里面喷出像脓一般的东西,朝他飞溅过去。
目睹队长被揍飞的三人,仿佛身体里装了新的变速器一样,朝我猛扑而来。但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比起表面,我的内心更痛。
正当我打算闭上眼,就这样沉入暴力的沼泽中时,听到了女人的惨叫声。
犹如对我们下了暂停的号令,是回到家的春樱。
「你们在做什么?」
春樱的惨叫声反射到混凝土天花板,再扎在我们身上。围着我的男人们像小孩一样害怕。惊慌失措的四人中,我发觉有一个胖子发现自己换错了档。这是只有男人这种生物,才会感染的共通语言。
「秋叶!」
春樱毫无防备地跳入这个如同洞穴的地方。我感受到男人们就像说好似地屏住呼吸。他们内心中真实存在的猖狂,慢吞吞地冒出来。我将最大能量的电力,流通到全身所有地方,用失去重力一般的轻快动作站起来,从四处散落的课本中捡起一个小纸袋,站在春樱面前。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群男人,同时取出纸袋里的罐子,然后朝扑过来的男人用力按下喷射按钮。
「呜哇!」
男人们发出尖叫。四周扬起红色的烟,刺痛皮肤的辣椒气味扩散开来。买电击棒实在太夸张,但我为了以防万一,买了催泪瓦斯。
男人们转眼间就动弹不得。这时候,比电击棒更具有杀伤力的藤井华夜冲了过来。华夜抓住那群眼泪和鼻水流个不停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揍他们、踩他们、踢飞他们。她沉着地用着织布机织布一般的节奏,将男人们往上打又往左右揍。
我抱紧春樱,目睹着这一切。
华夜像猎人一样勒住胖子的喉咙,他发出了短暂的呻吟声。要是华夜的力气再大一点,那就会变成临死前的痛苦叫声了吧?
「华夜!快住手!」
春樱的叫声就像是要劝阻狰狞的狼,华夜立刻停手。
从华夜的暴力被解放的男人们,一边发出惨叫声一边散开。我还在发呆,忽然感觉到臂弯里的重量。回过神来,怀里的春樱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全身瘫软。
我一撑起她,她就斜靠在我身上,双腿跪了下去。
「牧村学姐!」
我和春樱一起瘫坐在地,华夜嫌我碍事,硬把我推开。
「快开房门!」
华夜从我怀里抢走春樱,轻松抱起后命令道。
7
华夜让春樱躺在床上后,拿起她的手腕低头看手表,看来是在量春樱的脉搏。接着站起来解开春樱衬衫的一颗扣子,用指尖梳理挂在她额头的头发。一连串的动作有着岁月带来的威胁,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我的嫉妒从心窝附近一涌而上,脸跟着发烫。
我挤到春樱和华夜之间,把水洗的冷毛巾放在春樱的额头上。春樱的脸还没有恢复血色。
「她心脏不好。」
一回头就看到华夜的双眼从正面直视着我,顿时让我有些胆怯。
「心脏……?」
「看来她没有告诉你。」华夜浅笑道。
她宣扬优势的冷笑表情,让我非常烦躁。
「我听说她母亲等不到心脏移植就过世了。」
「有一半机率会遗传的事也听说了吗?」
「有,她说她有去检查。」
「她没有发过病,但从国中开始,她只要受到强烈刺激时就会昏倒。」
「那这次也是吗?」
华夜没有回答。但她所说的强烈刺激,指的就是目击到我挨揍吧?我注视着春樱苍白的脸,对她的怜爱涌上心头,让我一阵鼻酸。我好喜欢春樱,喜欢到几乎要哭出来。
我将手伸向春樱雪白的脸颊,但一股责备的力量将我的手臂抓起来,让我构不到春樱。我一抬头就看到华夜冰冷阴沉的表情。
我们不断眼神交会,超越了男女这种非主观也非客观的认知,单纯以牧村春樱这个人为中心进行对抗。我们位于对角线上,共同拥有同样的情感。
「跟春樱分手。」
夜晚悄悄溜入房间,将室内逐渐染成蓝色。华夜的脸青白地燃烧着。
「我不要。」
「你只是她的计谋,是她为了弥补和冬月之间关系的棋子。」
华夜抓住我的手,使劲地用力。但我的表情并没有扭曲。
华夜和把春樱捧得高高地崇拜的那群人不一样。这家伙并没有醉心于春樱,但两人之间培养的也不是友情。我清楚地知道,华夜爱着春樱。
「我喜欢春樱。」
我一站起来就被赏了耳光,比刚才那群男人拳头还要强烈的剧痛冲上头顶。我用力咬紧臼齿,企图用别的痛楚来压抑脸颊的疼痛,同时用不输给华夜的力气赏她一巴掌。我们就像保护自己地盘的野兽,在沉默中互瞪着对方。
华夜毫不掩饰她明显的杀意。我明知会痛却不能胆怯。要是我退后了一步,就会破坏这个平衡,到时候可不是被赏几个耳光就能解决。但是现在,我的愤怒更胜于恐惧。
这把怒火是针对企图用暴力让对方屈服的人。
这世上太多人认为只要用拳头就能扭转局势。父亲是,社团那些人是,冬月是,连藤井华夜也是。
我和春樱都是活生生的人。挨揍会觉得痛,也会受伤。被人像撕面包一样撕走不想被人夺走的尊严,是无可替代的屈辱。揍人的一方根本不明白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我实在难以容忍。
「我不会把春樱交给你。」
华夜的手又飞了过来,我用双手按住,就这样把她压到墙边。
我靠男人的力气压制住华夜,华夜反抗并发出呻吟。我从咬紧牙关抵抗的华夜身上,窥探到她对于自己是女性的事实感到愤慨。
一瞬间我松了手,华夜毫不留情地攻击我的膝盖。我还来不及弯起身,华夜就把我打到整个人撞上书柜。冲击的力道让排列的书啪沙啪沙地掉到地面。
「秋叶……?」
这声音让春樱醒了过来,华夜立刻冲到她身边。
「别碰她!」
正要坐起身的春樱被我的叫声吓到僵住。华夜完全无视我的制止,像触摸小动物般把手伸向春樱。抬起头的春樱一看到华夜立刻往后退。
「不要!」她大声拒绝,「不要再束缚我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华夜可能会揍春樱,立刻冲到床前抱住春樱。
「秋叶!秋叶!」
春樱抽抽答答哭了起来,我用力抱紧她。
「你给我回去!」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吼叫道。
春樱在我的怀里发抖。
华夜就像电压急速下降一样,表情失去了活力。她脚步踉跄地走到玄关,打开大门。我心神不宁地看着她,难以置信的光景映入了眼帘。
华夜打开大门的另一头,站着兵头理央。
华夜离开后,走廊被电灯照亮,仿佛只有那里被切割成四方形,白亮亮地浮现出来,理央就站在中间。逆光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凭感觉就知道她相当困惑。
「秋叶……对不起喔,突然跑来,那个……」
理央的声音引起了春樱的反应。一股冲动让我想抓头,几乎要窒息了。
「秋叶,有人……」
我想不到要用什么话来安抚春樱的困惑。脑筋一片混乱,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时,反倒是春樱恢复了冷静。
「秋叶,你去吧。」
「可是……」
「那个人是大阪来的吧?」她似乎是从理央的腔调发现的。她静静离开我,推了我的胸膛,「不能让她等太久。」
像孩子般哭泣的脸,恢复成一如往常的大方笑容。
我再次把春樱拉进怀里,在她耳边小声说:「等一下再跟你解释」,然后我站了起来,走出大门,理央看到我的脸大吃一惊。
「秋叶,你的脸怎么了?」
「总之我们先去外面吧。」
「等一下!发生了什么事?被刚才那个人打的吗?」
「别管了,先出去。」
我把吵吵闹闹的理央推出去,来到公寓前的人行道。理央背着一个很鼓的肩背包。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跑来?」
「都怪你不理我的信和电话啊!」
「抱歉……」
「伯母写信给你,你也视而不见对不对?伯母寄给你的信里面,也有夏芽的信啊!」理央歇斯底里地大叫道:「还有,刚才那个女人是谁?你是不是交了女朋友所以不肯回大阪?」
「有一半是。」
「什么鬼啊!」
理央敲打我的胸膛。打一次不够,她连续打了好几次。看得出来理央纤细的肩膀正在发抖。
「我们一直在等你耶!」她说出口后,慌张地抬起头又订正道:「不是我,是夏芽!」
然而,就算她不说,我也知道她的心意。在担忧我家庭环境的过程中,我一直在身旁看着她的情感转变成不同的形式。理央自以为她藏得很好,但越变越有女人味的长相就是最好的证据。
「理央,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来参观大学,跟朋友一起来。」
「这样啊。」
知道她不会要求我让她住下来,我如释重负。理央感受到我的心情,用力捏了我摩擦破皮的脸颊。
「住手!很痛耶!」
「我要让你明白夏芽更痛!」
「什么意思?」
理央弯弯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或许是因为她头发变长了,看起来比我认识的她更成熟。
「夏芽的生日,你不是送了运动鞋给她吗?」
「对啊……」
「鞋子,尺寸不对。」理央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我,「鞋子小了一公分,但是夏芽却一直穿着那双鞋。明明脚趾应该很痛,她却一直穿,因为那是你送她的,是她最喜欢的哥哥送她的生日礼物!」
我太惊愕了。
虽然没看过,但我却仿佛看到了夏芽穿着那双粉红色鞋子的模样。明明很痛却绝口不说痛的夏芽,她纯真的笑容浮现在我眼前。
「夏芽她啊,因为哥哥很用功在学习宇宙没办法回家,所以一直在忍耐。」
结果却是因为女友?理央用责备的口气喃喃说道。
看到我毫无反应,理央恼怒地从肩背包里拿出一个东西。冷冰冰的路灯下,出现的是不适合秋天的红色郁金香。
「她说你的生日快到了,要我转交给你。」
那一朵花有着骇人的冲击,像是用比藤井华夜大十倍的力气甩了我耳光一样。理央把花按在我的胸膛,我小心翼翼地接下。一碰到那朵花,我就像被打了麻醉般动弹不得。
折得很立体的郁金香,有花茎也有叶子,还细心地绑上了红色缎带。教夏芽怎么折郁金香的人就是我。夏芽擅长画图,但折纸总是折到一半就气馁。
而这样的她却努力不懈,甚至能帮花加上花茎和叶子?比起我所了解的夏芽,她连脚都长大了。夏芽会越长越大,到时候就会越来越明白,我和她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吧?
「秋叶,寒假你会回来吗?」
理央不安地问道,而我没办法坦率地点头。心想非和夏芽见面不可的我,还有不想和她见面的我,就像站在一面墙壁的两侧互相推挤一样。理央看到我犹豫不决,伤心地低下头。
「你就这么讨厌大阪?」
「不是啦……」
「还是说,你不想跟女友分开?」
理央说出很幼稚的话,我没有回答。我想像如果让春樱和夏芽见面会怎么样,但这同时又会牵扯到父母。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东京这个安宁之地,不容许他们入侵。
我不想见任何一个家人,正当我这么想时,理央的表情变了。
「你到底要对『阿爸』执着到什么时候?」
理央用伯父伯母称呼我的父母。虽然没见过面,但她也学我,对我从小所提到的那个人,叫他「阿爸」。
「你认为阿爸离开是自己的错,到底要自责到什么时候?」理央情绪激昂地大叫道:「一直对小时候的事后悔,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振作?」
没错,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
8
名为学校的狭小世界中,名为班级的狭窄框架,就是我触手可及的世界。
我家工厂的经营情况,就像怀旧玩具的举重摇摆小铁人一样不稳定;但因为附近其他行业的小工厂情况都差不多,所以并不算特别糟。
就在这时候,美国传来了太空梭事故的新闻。那是太空梭返回地球时,在大气层爆炸的凄惨事故。事故原因是机械系统故障,在多达几百万个的零件中,世界上并没有人批判我们工厂的螺栓。
但不凑巧的是,自从那个事故发生后工厂就开始经营不善。应该是受到世界规模的汽车公司破产,所引起的全世界经济不景气的影响。父亲为了调度资金及接订单,每天四处奔走。
「筒井先生家不太妙」的传言,转眼间就扩散开来了,等传到最底层的我们耳里时,已经变成「筒井先生家做的螺栓,让太空梭掉下来」了。
班上的同学把我贴上了「制作瑕疵螺栓的犯人儿子」标签。太空梭升空时,明明说我是「打造那架太空梭的伟人的儿子」,小孩子翻脸真的比翻书还快。
我彻彻底底遭到不讲理的霸凌。当我看到被乱画的课本时,宇宙就离我远去;当我寻找遗失的体育服时,我就憎恨父亲。悲惨会树立敌人,我的精神完全崩溃了。
过了不久的某个夜里,我看到父亲津津有味地喝着啤酒。他和母亲坐在餐桌,和母亲高兴地分享工作已经有进展了。
那一天,我因为霸凌我的同学破坏我在美劳课做的纸黏土作品,陷入绝望的深渊。但最绝望的是,题目是要做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却不能选太空梭或是星星的形状,只能选狗这个我一点兴趣也没有的主题。
其实我想做太空梭,但现在的我不能做。我甚至不能谈论宇宙和星星的话题。这几乎是剥夺了我的自我认同。
自从父亲做的螺栓被选为太空梭的零件,他就告诉了我宇宙的所有话题。他买了望远镜给我,还带我去山上看银河。
我们用宝特瓶做了火箭并且发射。我记住了很多星座的名字,父亲对我赞赏有加。而父亲并没有发现我不再聊宇宙,还心情愉快地喝着酒。父母完全没有察觉到我遭到霸凌。
「阿爸不可以做螺栓!」我竭尽全力喊叫道:「阿爸做的螺栓害死了很多人!阿爸是罪犯!不可以做杀人的螺栓!」
「伯母从来没有责备过你,不是吗?」
「我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
「再婚也是,如果你那么无法接受,当初坦白告诉她就不会留下疙瘩。」
「因为她怀了夏芽,妈是故意的。」
「为什么要这样说自己的父母!」
工厂不可能因为小孩子的一句话倒闭,原因是后来一直没有接到持续的订单。之后,父亲酗酒,为了泄愤开始对母亲施暴,再也没有心力让工厂东山再起。
我只不过从父亲身上夺走了热情、希望和进取心,但那肯定是父亲的自我认同。
「秋叶你讨厌伯母吗?讨厌伯父和夏芽吗?」
「不讨厌。」
「你脸上写着他们很烦!」
被理央说中了,我的身体有了力气,不由得捏坏了手心里的郁金香折纸。
「秋叶,你好过分!」
「……你回去吧。」
「你那么喜欢女友吗?」
「……」
「离家还不到一年,你就那么爱她吗?」
理央没有发现,她已经偏离了主旨。但理央会哭,是因为她已经明白,我的心早已去到遥不可及的地方。我同情起惨遭绝望吞噬的青梅竹马,轻轻将手伸了出去。就在这时候——
「秋叶,方便的话,请她进来吧?」春樱从公寓走了出来。我条件反射地收回伸出去的手,将手藏在背后。春樱继续说:「我帮你们泡茶。」
理央看到微笑的春樱,瞪大了双眼。大概是因为刚才房间里很暗,她只看到人影吧?
「为什么『小春』会在这……」理央目瞪口呆地嘟囔道。
同时我也偏离了重点,暗自感叹她也到了会看流行杂志的年纪了。
「晚安。」春樱鞠躬打招呼,理央也不由得跟着鞠躬,「这里很冷,方便的话要不要进来?」
「你是牧村春樱,没错吧?」
「我是。」
「为什么,秋叶?」
这是「为什么会挑上秋叶」的意思,同时也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秋叶」的意思吧?
「我们正在交往。」
这是省略公式和计算,只填入答案的说法。
理央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伤心。
「那个、秋叶。」
「我!失陪了!」理央制止春樱继续说,转过身去。
「等一下,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再见,秋叶。」
「……」
「我决定念大阪的大学!」
理央这么说,并往车站的方向走去。这应该是她竭尽全力的道别话语吧。
「秋叶,快去追她!」
「没关系,不用啦。」
「不行,你要送她才可以。」春樱替我打气,「在不熟的地方迷路会多么不安,你应该很清楚吧?」
为了送我走,春樱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回来之后,我帮你包扎手的伤口,然后一起吃饭吧。」
「好……」
「还有,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刚才那句话的后续,我会很开心。」
我想起来了。我从来没有要求春樱跟我交往,却对理央一口咬定说「我们正在交往」。
「那,我去去马上回来。」
春樱笑着送走我。
我把捏坏的折纸塞进牛仔裤的口袋,朝理央离开的方向跑去。
结果,我没有找到理央。我在车站等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没有见到她。因为没带手机,想联络也没办法。我很担心地在附近找了一阵子,但还是找不到她。
这么说来,理央小学和国中时,总是代表班上参加运动会接力赛,我以为我只是单纯追不上她。
「我回来了。」
回到家后,春樱正在打包行李。她要求我解释,结果却要离开?
我感到不知所措,她却笑着对我说:「明天起要去北海道。」
我差点忘了,春樱为了杂志的特别企划还是什么的,要去北海道一趟。
我忽然对很多事感到无力,顿时瘫坐在地上,春樱替我泡了茶。
「刚才那个女生,你见到她了吗?」
「没有,她跑得很快。」
「这样啊……」
我感觉到「……」之中有春樱的疑问,于是将姿势坐正。
「她叫理央,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住得很近,从小学就是朋友。」
「是喔?」
「我们真的只是朋友,她就像我的妹妹。」
「我认为这是最不可以对女孩子说的一句话。」
春樱一边说一边拿水来,用她的化妆棉浸湿后,轻轻擦我的伤口。
「你是说朋友吗?」
「妹妹,女孩子最不想听喜欢的对象这么说。」
我的肩膀弹了一下,并不是因为春樱用沾了消毒药的化妆棉按在我的伤口。
「你好厉害,真敏锐。」
「当然啊,尤其面对喜欢的对象就一定知道。」
我又颤了一下,春樱对我的伤口吹气,我全身越来越没力气了。
后来,我们吃了春樱做的晚饭,各自洗澡,做好明天的准备后,各自躺进自己的被窝。
自从春樱住进我家之后一直是这样,今晚也一如往常,春樱睡在铁架床上,我则是把矮桌挪开,在空出的位置铺垫被睡觉。关了灯,我注视着顿时变得热闹万分的银河天花板。春樱没有追问那件事,我也错失了解释的时机,说不出口。
我对理央说「我们正在交往」那句话,就像贴在天花板的星星贴纸,搅拌在例行生活的时间中消失无踪。
「秋叶。」黑暗中忽然有人叫我,我吓了一跳。春樱躺着看向我,「我可以过去你那边吗?」
「嗯?」
「我什么也不会做。」
这句话应该是男生说的吧?我一边这么想,一边仰头看着春樱。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可以感受到她不是天真地说出这种话。我下定决心,将棉被稍微掀开一点。
「好啊。」
紧张和喜悦在我们之间交错。春樱一滑入被窝,就把额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跟你说,我有一个愿望。」
「什么?」
我心想,万一她说要和我结婚,那该怎么办?我没有理由像刚认识时那样拒绝她。
但春樱用比当初更严肃的声音说道:「我希望你写信给我,我也会写给你。」
春樱出发前往北海道后两天所寄来的信,厚到令人想笑。信中写到她选择浅紫色的信纸,是因为她知道龙胆花的花语。
我用电脑搜寻,第一个出现的是「深信会胜利」。毫不保留地撰述自己的爱情之后,斩钉截铁说出这句话的春樱身上,有着和「美女的超级乐观思想」不同的坚强。
个性懦弱、任何事都说不出口的我,对理央说出「我们正在交往」,对春樱而言,是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确信。
我把准备好的信纸摆在面前,苦思了一整晚。就像拧抹布一样绞尽脑汁,努力挤出要说的话。原本打算引用至今看过的小说文章,但找不到任何一句完全符合内心模具的爱情话语。
我把书柜从上到下乱翻了一通,结果还没写就天亮了。若不在今天以内寄出去,春樱就要回东京了。如果是电子邮件就能转眼间寄达,而必须透过人手运送的信,它的传递方式令人着急。
我慎重地折好信纸,装入信封。
我的话,春樱会明白吗?
我用限时寄出,避免信件和她擦身而过。
隔天晚上,春樱打电话给我。
「秋叶,你这是什么意思?」
春樱几乎泣不成声。我再次体认到,无论思虑再怎么周到的人,人与人之间还是需要言语来沟通。
「不是啦!」
我败给了没出息的自己。
春樱抽抽噎噎等着我继续说。无论何时,她总是做好准备要接纳我。我只要像拼图一样,把言语放在正确位置就好。不管我说什么都是正确答案,无论任何形状她都可以接受。
「我寄出白纸,是因为我写不完。」明明没什么信仰之心,我却向上帝祈祷后才小声说:「我想写出对你的思念,可是信纸的张数不够。」
只在故事中看过的「哈利路亚」,变成光粉从天而降。脑的突触火花四散,仿佛要短路了,一下分开一下又接触。
我全身无力,当场跪了下去。
电话另一头的春樱也用放松下来的声音说:「谢谢你。」
用不着多说,春樱回到东京的当晚,我们就结合了。
我非常兴奋。坦白说我真的兴奋到无法控制。沉浸在爱情的每一天,幸福到无可救药。我第一次明白,幸福这种舒服的感觉,必须和别人分享才能成立。
我从窗帘缝隙仰头望着逐渐变白的天空,一边轻抚春樱柔软的发丝。春樱在我的臂弯中一边滑手机,像猫一样眯起双眼。
必须先度过因热情而神魂颠倒的夜晚,才能迎接心醉神迷的早晨。
「秋叶,你看,龙胆花的花语。」
「深信会胜利,对吧?」
「还有喔,『爱上忧伤的你』。」
「不忧伤的话,你就不爱我了吗?」
春樱在我怀里转过身趴下。我把脸凑过去,她用嘴唇接住了我。
涣散的感觉侵蚀了全身。
她在尚未完全天明的夜晚终点喃喃说道。
「用爱陪伴你的忧伤。龙胆花的花语中,不觉得这个说法比较动人吗?」
「用爱陪伴你的忧伤。」这句话的口感,比刚才那句要来得更好,「换句话说,就是无论何时都会爱我,素吗note?」
注4:这里秋叶使用了关西腔,而春樱也使用关西腔回应。
「素啊!」春樱开玩笑地说,我连同棉被一起抱紧她。
「差不多该去买暖桌被了。」
「暖桌!终于到了!」
「也要买橘子。」
「太棒了!」
春樱或许也和我一样兴奋。我们只凭彼此,就让整个世界完美成立了。
所有的一切都很顺利,我深信不疑。
9
我生日当天,春樱从早上就干劲十足。她说要请假不去上课,帮我做一桌好菜,我郑重拒绝了。
「小莉说几点要来?」
「三点,她说阿神会去车站接她。」
「你知道他们两人现在怎样了吗?」
「好像还没有正式交往,但迟早会吧?你和阿神不聊这些吗?」
「他好像是认真起来就说不出口的类型。」
我们互看后笑了。穿过了大学正门,春樱往文学系走去。她在半路好像发现了某人,小跑步冲了过去。藤井华夜从树丛后方走了出来。
我们越过春樱眼神交会,从她身上感受不到杀气和嫉妒,她和春樱并肩,就这样转身离开。我真是搞不懂女人。和社团那群人发生纠纷的那一天,春樱确实将华夜拒于门外。但不知不觉间,两人又和好了。
知道华夜的心情虽然让人感觉很郁闷,但只要她陪在春樱身边,就能保障春樱的安全。就像华夜当作我不存在一样,我也决定只把她视为春樱的保镳。
只要能维持目前的生活,这样也没关系。只要能和春樱在一起,这样就好。
一下课,阿神就为了接小莉冲出了教室。我则是到大学校园内的图书馆还书。虽然隔壁就有区立图书馆,但校内图书馆的藏书也很充实。我逛了一下专业书籍的书柜,来到文学书区,将手伸向摆在那里的《银河铁道之夜》。
我当场随手翻阅,思想坠入了故事里。
小时候,第一次在理央家读到这本书时,我以为是旅行的故事。第二次看,以为是星座的故事。我用星座盘对照故事里出现的星座,反覆阅读。国中时,故事中出现的「真正的幸福」这句话,像鱼的小刺一样扎在我的胸膛,拔不出来。
高中时,我所背负的悲伤和痛苦,不知是否能通往「真正的幸福」,我感到很害怕。我喜欢这个故事,每次看都会呈现不同的面貌。
而现在,无论撷取故事里的哪一段,我都会想到春樱。龙胆花和辇道增七的双星,北十字星到南十字星的旅途中,都有春樱的身影。
结果我当场看完,轻叹一口气后阖上书。我用鼻子感受着纸和墨水残留的气味,把书放回书柜。
「羽田。」
有人用提醒的声调叫我,我吃惊地回头,藤井华夜就站在那里。我不由得抱紧包包,保护我的身体。比赛的锣声随时会无预警地敲响。
「听说今天是你生日。」她说出了出乎意料的话,害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华夜看我畏畏缩缩的,用鼻子哼笑道:「这是礼物。」
她用了魔术师将手扭转后摊开,手心里出现花、鸽子或钱币那样的动作,把包装好、手掌大小的长方形盒子递给我,上面还细心地绑上了缎带。
我心生怀疑,深怕一收下就会立刻爆炸,华夜轻轻地笑了。像是摆脱了附身的坏东西,非常爽朗的微笑。
我战战兢兢地收下礼物。盒子轻到仿佛里面没有装任何东西,看来不是炸弹。
「再见。」
华夜转身背对我,我连忙向她道谢。她轻轻挥手,把手插进皮外套的口袋后,踏出了图书馆。我像解除警报般松了一口气,这次换成包包里的手机开始震动。
『你现在在哪?』是阿神传来的讯息。
那两个女生嫌阿神碍事,他闹着别扭回到校园内。
有合作社和学生餐厅的校舍前,排放着类似露天咖啡座的桌椅。中午人声鼎沸,我不会靠近那里,但这个时间几乎没有人,所以我和阿神约在那里碰面。
「我也很擅长下厨啊。」
「我家的厨房没那么大,装不下三个人啦。」
我劝说着嘟起嘴的阿神,内心依旧忐忑。
「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还是一样敏锐。
我从包包里拿出系上缎带的盒子给他看。
「怎么?谁送你的?你不是有春樱吗?」
「藤井华夜送的。」
一听到这个名字,阿神的眉间就蒙上一层阴影。
「炸弹吗?」
「盒子很轻,应该没问题。」
「该不会装了虫子的尸体吧?」
我们目不转睛盯着放在桌上的盒子。
「打开看看啊?」阿神说道。
「你来打开。」
「才不要,我不想死。」
阿神摇摇头,有七成是认真的。
我们互相配合呼吸,眼神交会,做好完善的心理准备。阿神用三分紧张、七分好奇的心态看我解开缎带。我则是紧张的成分居多。
打开包装纸,里面露出了水蓝色的包装。一看到「极薄」二字,我马上理解那是什么东西。我用拆下来的包装又把它包回去。
我和阿神之间,弥漫着不愉快的空气。
「笑不出来耶。」
我垂下头点头同意。第一次看到这么冷的笑话。
「意思是叫你们避孕?」
「恶心死了。」
「不然还有什么意思?」
「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个女人在想什么!」
没有人知道送保险套当生日礼物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阿神,送你。」
「我才不要。」
保险套的盒子在桌面上推过来又滑过去。
我打从心底觉得气馁。虽说是条件反射,但我确实对这份礼物说了谢谢。现在华夜肯定在嘲笑我是个愚蠢的男人。
「真拿你没辙。」阿神连同解开的缎带和盒子一起拿起来,塞进自己的包包里,说:「我帮你处理掉啦。」
「抱歉……」
「受不了,你真的很苦命耶!」阿神像是想起了各种往事,耸了耸肩,「不过介绍你们认识的人,毕竟是我嘛。」
「啊——迎新联谊会?感觉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有感谢我吗?还是很恨我?」
阿神凝视着我。
——牧村学姐是春天的樱花,这家伙是秋天的叶子。
那时候,如果阿神没有跑到春樱那一桌说这句话,我和春樱就不会有任何发展。春樱在我心目中,肯定会成为近似虚拟世界的人物。
我单恋桐原丽奈,一边看科幻小说一边幻想着宇宙,失意时就会去天文馆。这是多么容易想像的平凡日常生活。即使有点脱离正轨,大致上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对那样的生活没有任何异议。
但是现在不一样。「平凡的日常」已经遭到粉碎,用完全不同的颜色、材质和形式,建构起目前的生活。还添加了名为牧村春樱的色彩。
「当然是感谢你啊!」
即使遭人痛殴、怨恨,比起走在事先安排好的轨道上,现在的生活好太多了。
十九岁的生日,是别人替我的出生感到开心的奇妙日子。春樱和小莉做的菜非常好吃,阿神讲的话逗得我们哈哈大笑。阿神和小莉的关系似乎有了进展,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春樱一笑,我就由衷感到幸福。春樱陶醉地望着矮桌的四面都被坐满,这一定就是她所追求的幸福。她的桌子总是没有填满人,母亲在小时候就过世了,姐姐早早结婚离家,家人一个一个在她面前,从座位站起来离开。
最后父亲离世时,她看着三个空位,不知道内心到底想着什么?
隔天,我们结伴去春樱的公寓拿冬天的外套。虽然她并不是完全没有回家,但没有确实落脚的房间,即使家具再怎么齐全,也缺乏生活感。
春樱从衣柜拿出黑白两件大衣和厚毛衣,装进了纸袋。
「这些就够了吗?」
「嗯,只拿我喜欢的。」
春樱放在我房间里的行李,只有最小限度的生活用品。
「我家太小了,没办法嘛。」
「不是这样,只要有生活必需用品就够了。」
我环视了春樱的房间。将泡水的东西丢弃后,这个房间没有增加任何物品。
「你的物欲呢?」
「物欲?不知道,我想我应该跟一般人差不多。」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看起来不像跟一般人差不多。」
春樱好像想起了那个乱七八糟的房间,笑了出来。
「自从去过你家之后,我啊,开始学会拒绝。」春樱一边从衣柜下拿出靴子的盒子一边说:「即使有人推荐,只要认为不需要,我就敢说我不要。不管是大家都有,还是流行的东西,我觉得不需要就不会买。以前我甚至搞不懂自己不需要什么、想要什么,如果没有拥有所有看到或碰到的东西,我就会觉得不安。自从和你一起生活后,我变得可以判断自己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因为你不买多余的东西,可能是受到了你的影响吧?」
「你不再觉得不安?」
「不会了。因为我最想要的东西,随时都在我身边。」
我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别开视线。
秋风从阳台吹进来。我抱着抱枕缩成一团,感觉全身逐渐变得透明。
在这个房间里,春樱是否很孤独呢?受到身边的人那样疼爱,把她捧得高高的,投以羡慕的眼光,但点亮这个房间的总是她自己的手指。
春樱的容身之处只有这里。二十一岁的女性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说「我回来了」、「欢迎回家」,这种生活方式有多么不安,我实在难以想像。
我以为春樱本身是个黑洞,其实并非如此。春樱是被黑洞吞没的那一方。
春樱拍了我的肩膀。我抬起头,她递给我装了果汁的杯子。她面露微笑,像是要帮几乎要哭出来的我打气。
「总觉得好浪费喔。」
「什么意思?」
我抱着抱枕环视房间,「你几乎住在我家,却还是在付这里的房租。」
「说得也是。」
「不如搬家吧?」
春樱的脸上参杂着期待和困惑。
「两个人一起。」
她的表情顿时变得开朗,「真的吗?」
「我们租稍微大一点的房子,就能装进这里所有的东西吧?」
「我好高兴!」
「抱歉,但房租要一人一半喔。」
「那当然。」
春樱兴奋地扑向我。我没有自然而然嗨起来的技能,只能接受她的兴奋,但我的内心是热闹无比的。
之后我们顺势就上床了。最初一切都笨手笨脚的,随着次数变多,行为举止也变得流畅多了。春樱从夏天尾声开始几乎不再穿裙子。可以的话,穿裙子比较好脱,但比起轻飘飘的服装,她更喜欢休闲服。
自从她明白我的心意从桐原丽奈身上切割干净后,服装也渐渐改变了。一开始很难对付的牛仔裤,现在也能轻易脱下来。
当我们一丝不挂,来到最后结合的阶段时,我忽然察觉到这里不是原本的房间。我忽然停下动作,身下的春樱也显得很着急,但她马上就明白我停下的理由,指着地板上她的包包。
「我有。」
她说得没错。包包里的化妆包,有一整盒保险套。我家里的份越用越少,所以她事先买好了吗?我心想,春樱应该是第一次去买保险套回来,这意味着我和她的行为,已经变成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了吗?
我觉得很高兴了,并一直做到早上。达到顶点的情欲,在看到春樱也高潮后又回到起点,就这样不断重复。
我们还发生过两次戴套时,保险套不小心破掉的意外,我们看着对方笑了。不知道是第几次,我拔出插入的东西时,保险套的外面也沾满了精液,把我吓了一大跳。套子好像在里面破掉了,春樱却说不要紧,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
我发现我们变得很从容,连意外也可以一笑置之,这件事也很令人开心;我不断顶着春樱,春樱则紧抓着我发出高潮的叫声,我陶醉于她的娇喘中。
不吃不喝拼命做爱之后,我们连洗澡都嫌麻烦,累得睡着,醒来时已经傍晚了。
我们走进春樱家附近的家庭餐厅,点好餐后,春樱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哈欠。
「还好吗?」
「啊,对不起。」
「不是,我是说你的身体。」身后有小孩子大声尖叫,在这种地方谈那种话题实在太露骨了,我只好含糊其辞。春樱轻笑道:「放心啦,我还年轻。」
她在胸前轻轻握拳,精力充沛。
我原本想用笑容回应,却忽然想到一件事。
「做这种事,会不会影响心脏?」
「万一我因为秋叶发病了该怎么办啊?」
「喂!」
「放心啦,我今年春天的遗传病检查完全没事。虽然医生有说如果有什么特别重大的原因,那就很难说了。」
「原因?比方说什么?」
「冬月姐姐那时候被说生产很危险,但最后她还是平安生了两个孩子。所以我也没问题啦!」
平安无事就好。我希望春樱也像冬月一样结婚生子,获得做为女性的幸福。我这么想,同时也强烈希望未来那个对象就是我。
「怎么了?你的表情色色的。」春樱咯咯笑。
平安无事就好。希望她能像今天这样在我身边欢笑,然后度过明天,季节更迭,过着快乐的生活。
「我会努力。」
「努力什么?」
「念书。」
春樱纳闷地歪头,但我对于下定决心的事感到心满意足。
春樱在迎新联谊会上对我说的那句话,总有一天会轮到我对她说。一想像到时候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与其说是害羞,更觉得好笑。
当时的我恐怕作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想和春樱结婚。
「秋叶,到底有什么好笑?」
「没事。」
「你好像时代剧里面的坏官吏喔!」
我把擦手巾扔到她身上,春樱快乐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