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堂龙生的上半身出现在了画面当中。他没有戴面具与假发,脸上的疲态尽显,眼下青黑,双颊凹陷,下巴上一片杂乱的胡须。他的真人看上去似乎比他的通缉照片老了十岁。但是,他注视着镜头的双眼仍然有力。
“密室杀人游戏的文件出现在网上的时间,是在前年吧。就是警察电脑感染上了病毒之后泄露出来的那一个,始祖尾野宏明他们的游戏录像。”
虽然他形容枯槁,但是他的声音仍旧沉稳清晰。
“在看到这个视频之后的那一瞬间,我就想,真是不妙,我完全被击中了。毕竟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创意啊。
“从那之后的每一天,我的脑子里全是要加入这个游戏,为什么当初不邀请我,我太不甘心了之类的想法。我反复翻看着那些资料,每当想起这个游戏就会变得百感交集,常常不自觉地长吁短叹起错过它的遗憾。这是一种无法自拔的心情。就像爱车的人连上厕所都带着汽车目录和旅行手册,就像宅男在听到同人志出售的消息后甘愿在雨中排队等候限量的一百本那样。
“但是,了解得越深,我就越感到空虚。我越发无法忍受只能做旁观者的痛苦。我想要自己成为游戏的参与者。实际上,和我怀有同样想法的人有很多,密室杀人游戏的粉丝在不断增长着。
“但是,这些粉丝只不过是想玩模仿游戏而已。他们追随着由尾野他们掀起的这股游戏热潮,在自己加入之后也仅仅是替换掉了其中的谜题而已。真是无趣啊。如果只是想要复制他们的话,就不要自称为他们的粉丝了吧。真正的粉丝可不是模仿者,而是将前人建立的事业继承下来,将之推向新的高度。文化不也是这样继承发展而来的吗?
“所以,即使玩这个游戏的欲望与日俱增,我依旧没有轻易出手。直到某一日,我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我终于想到了将这个游戏推向新高度的方法。
“在之前的游戏中,不论是始祖还是粉丝,游戏玩家都是自己的同伴。一个人出题,另外四个人解题。即使因为被警察抓住等不可抗力的因素泄漏了情报,也不会主动对外宣扬这个游戏。这个游戏的舞台,仅仅存在于五个人封闭的世界内,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密室吧。
“那么,把密室打开之后会如何呢?我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圈守着自己的利益这种思想,早已经是上一个时代的遗物了。今后的时代,是共享与无偿的时代。不论是房间、车还是媒体内容,共享才是主流,不是吗?发现一家好吃的拉面店,不会悄悄地自己隐瞒着,而是会把它写进SNS与博客里,广泛宣传它的存在。但也不会因此向拉面店索要宣传费,虽然不排除有一些人会这么做。
“密室杀人游戏也是如此。不能为了制造杀人游戏的密室,就把自己关在真正的密室里吧。就像内阁高层在会议前互相通气、建筑承包商投标串通等等,这种社会意义上的密室不也与时代背道而驰吗?
“与其在家里的客厅里弹钢琴,还不如去东京巨蛋52,让五万人听到自己的琴声岂不是更加热血沸腾吗?这就是我的灵感源头。
“不管怎样,最关键是打开密室的方法。如果只是大规模召集参与者,例如让上百人、上千人参与推理,那么也只是扩大了规模而已,反而会变得散漫、无聊,人数增加之后也会变得难以管理。
“于是,我再次冒出了一个想法——让那些感兴趣的人加入进来,但是却不让他们认为自己加入了这个游戏,不是更有趣吗?他们以为自己只是作为旁观者看个热闹,其实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站在了舞台中央。
“许多粉丝喜欢一个人玩游戏。比如在大阪杀掉了一对老夫妻的大学生,与在福冈逼停了列车的那个人。在我看来,虽然我们都是独自作战,但是我与他们的行动原理却是完全不同的。他们想要的只是将诡计运用在现实当中,试试自己能否成功而已,毫无给自己同伴出题的打算。就像玩猜谜游戏一样,即使是一个人在玩,似乎也没有那么空虚了。换言之,独自玩游戏本身就可以是一个诡计,它可以用在那些自认为是旁观者的人身上。让旁观者以为自己仍是自娱自乐,然而实际上他们已经成为了密室杀人游戏中的一个部分。
“当对方是观众的时候,一人五役的诡计才能成立。画面与声音是传播真相的手段,同时也是可以任意修改的素材,可以创造一个虚假的世界。
“在一个房间当中放五台电脑或手机,然后在它们各自的摄像头面前放置属于它们自己的角色。<伴道全教授>、<aXe>、<残虐君>、<头狂人>、<044APD>——角色共有五个,活生生的人却只有一个。那么四个角色都将由同一个人所扮演了。
“以番众町公寓为舞台的第一个游戏中,我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扮作了<伴道全教授>,至于剩下四个角色如何扮演——<残虐君>只需要准备好水槽与鳄龟,<044APD>需要将一个只有上半身的人体模型拍出模糊的效果,<头狂人>与<aXe>只要为人体模型戴上各自的面具,然后拉近镜头拍摄即可。
“然后就是各个角色的声音了。如果是声优的话,可以直接转换成不同的声音吧。可我不是,所以需要借助一下音频编辑软件,提前设计好每个角色的音调,在对话时不断切换。”
东堂拿出了一部手机,在屏幕上点了点,用两根手指将屏幕放大,然后对着手机底部的麦克风说道:
“第五个模式没有问题吧?”
这时传来的声音比东堂的本音音调要更低一些。东堂点了点手机屏幕,再一次对着麦克风说道:
“不,只要四个模式就够了。”
这个声音的音调更低了。东堂在手机屏幕上点了两次,这一次对着镜头说道:“<044APD>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角色。”
这个声音听上去低沉嘶哑。东堂再次点击屏幕,说话。
“用这个在镜头之外切换声音非常方便。因为不是实物的开关,切换时也不会发出按压开关的声音。”
这一次是一个尖锐的声音。说完之后,东堂将手机收了起来。
“然而说起来简单,要区分角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只有两个角色的话还好,可我一共要分饰五个角色。而且什么时候这个人在哪里,这是几号室里的某人,死因是失血性的什么,必须要背下所有人的台词,在不同角色发言时切换声音才行。而044APD发言时则不再说话,而是敲击键盘。对一个人来说,真是一件无比棘手的事。更别提我这样一个戏剧经历止步于龙套的人。因此我提前写好了整个剧本,时常一边看一边在聊天当中自导自演。<伴道全教授>旁边的笔记本也乱入到画面中来了吧,时而是翻开的,时而像电影导演那样卷起来握在手上。那个笔记本正是剧本啊。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表演,因此就算我已经力所能及地去做了准备,仍然有许多次拍摄都露出了马脚。比如用<头狂人>的声音去念<aXe>的台词,还没有切换角色的时候就发出了<残虐君>的声音,<伴道全教授>说出的话听不清楚等等,一旦出现了这种情况就要重新拍摄。但是放心,不是从头开始,只是把重新拍好的部分剪辑到原片当中去罢了,视频剪辑是很易于操作的。
“刚才我说过,‘以番众町公寓为舞台的第一个游戏中,我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扮作了<伴道全教授>’。而除掉这大部分的时间,剩下的时间就是名古屋的部分了。在名古屋的部分当中我要以<aXe>的身份开车,因此必须扮演这个角色。这样一来,就必须用人体模型来代替<伴道全教授>了,然而这样的话就太容易露馅。因为,与面部完全被面具覆盖着的<aXe>与<头狂人>不同,<伴道全教授>的嘴巴上没有遮盖物。一个人在说话的时候嘴巴没有任何变化,想必看上去是非常奇怪的吧。因此,在我去名古屋的那一天,<伴道全教授>请假不参加。
“而让<头狂人>也缺席的原因也是为了提高自导自演的成功率。开车的时候,切换台词与声音比平时都要难得多。虽然可以让台词显示在手机上,但也只能时不时地瞥一眼。而且<aXe>的镜头要用来拍摄车外的风景,来回切换不便于剪辑。但只要让<伴道全教授>与<头狂人>退出聊天室,<044APD>也不会说话,实际上我就只用分饰为两个人了。而且<aXe>与<残虐君>的对话已经模式化,即便一不留神说错了台词,也能用即兴演出来救场。
“这个时候,<残虐君>与<044APD>就在大久保的公寓里一个无人的房间中,由摄像头拍摄着鳄龟与人体模型,依旧是我来配音。接着与另一天拍摄的五人视频一起上传到了Broadcast 24,而<头狂aXe道全044君>这个名字,就是五位一体的象征。
“上传到Broadcast 24的那个视频后半部分,有一幕是<aXe>在挥舞手斧时,一不小心脱手掉在了地上。其实那时我还在扮演<伴道全教授>,<aXe>只是戴着杰森面具的人偶而已。但是为什么手斧还能够挥动,是因为我在手斧上做了一点手脚,能从<伴道全教授>的座位上操纵那个人偶。而挥舞手斧是一个简单的圆周运动,拥有小学生级别的手工能力就足够了。
“然而,上传到视频堂饭店的那个视频的拍摄可费了我好大一番力气。因为被通缉了,大久保的公寓我无法再继续呆下去。不过,因为我早就猜到上传密室杀人游戏的视频之后会发生什么,所以已经提前准备好了对策。那是一个山中的废旧校舍,从四月份开始我就盯上那里了。
“因为远离人烟,不必担心有人看到我非法入住在这里,也不用担心我在拍摄视频的时候被人打断等等。只有一个需要操心的问题,那就是电池的问题。因为是废旧的校舍,室内根本没有通电,因此电脑的充电就让我有些头疼了。
“这个时候的拍摄也需要让<伴道全教授>缺席。在<aXe>出题时,<头狂人>由人体模型出演,但是连续两个视频人物都完全没有任何动作的话就显得太不自然了。虽然<伴道全教授>已经多次没有出现,但是他后来还将有单独出演的戏份,因此可以不作考虑。
“总而言之,在<头狂人>出题时我便扮演了<头狂人>,一直到结尾再与<aXe>交换。因为被<044APD>破解了谜题,<头狂人>生气地起身离开了房间。接着我小心地避开了所有的摄像头,先以查找资料为名让<aXe>暂时离开,在小心地将人体模型上的杰森面具取下来戴在自己的脸上后,再以<aXe>的身份回到了镜头前。
“可你们知道吗,我的身份又切换了第二次。<aXe>是故意手滑摔掉了手斧的,因为为了将它从地上捡起来,就得蹲下去从画面中消失。而当它再次出现在画面中时,就已经变为戴着杰森面具的人体模型了。我也再一次地戴上维德面具,回到了<头狂人>桌前。一段小小的表演,也是为观众准备的伏线。这是只有在视频中才能成立的诡计,没有这个机会的话,就永远也无法尝试了吧。
“像这样杂技般的角色切换,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难。只是,要做到不NG的话,还是需要绷紧神经的。因为害怕电池电量不足,我尽量是一条过。虽然为了避免失败也可以分成小节拍摄,后期剪辑,但是这样的话就失去真实感了。因此我只能赌自己一条过。在扮演<头狂人>的时候一不小心用<伴道全教授>的口吻说了起来,这一点也是用临机应变来救场的。还没等我松一口气,就连续犯了两个NG的错误,然而想要重拍的时候电池却没电了。
“下一个上传的视频就是<伴道全教授>的个人演讲了。不用说这对我来说有多么简单了吧?不需要同时扮演几个角色,棒读53剧本就可以蒙混过关,实在是最轻松的一次拍摄了。拍摄地点就在郊区的一个商务旅馆内。
“<七月一日下午两点开始在香港的CELLTV直播>把预告中的这个暗号一字不差地写在公告板上的,就是屏幕对面的各位了吧。这可是一个和观众互动的游戏,各位何苦要剧透呢。
“然后是直播当天。
“果然,直播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种特别的紧张感。毕竟绝对无法重拍,如果露出了马脚,游戏也就到此结束了。因此我只能看着台词念,也不知道拍摄效果如何呢?”
东堂看向了一个头戴显示器,那是直播时<伴道全教授>戴着的护目镜,在眼镜内侧会显示电脑的画面。戴上它之后,东堂继续说道:
“有一个能够上传视频的网站,叫做<Movie pocket>。虽然它只是一个新网站,但是它有一个能够在指定时间上传的功能。比如,我指定七月十日的八点为上传时间之后,即使我七月一日的八点选择上传,那么在指定的十日八点前的整整九天内这个视频都是无法观看的。而保管视频与指定时间上传都是系统自动进行的,视频内容不会被网站管理者看到。
“而这个视频就是我在Movie pocket上选择指定时间上传的视频。
“如果七月一日的直播顺利结束的话,那么我就会登录Movie pocket,将这个视频回收、删除。
“但是如果你们看到了这个视频的话,也就说明七月十日八点的现在,我已经身处于无法自由登录网站的境地了。
“在被逮捕之后,东堂龙生的供述会公布在新闻里吧。不过,当然不会像视频这样,用画面与文字呈现出来。不论是警察还是媒体,都只会挑选出对他们有利的部分进行宣传。动机、身世、审讯时的态度等等会详细地报告吧,但是犯罪的顺序、过程只会一带而过。这只是我的猜测。毕竟以后如果有人模仿我的话就糟糕了呢。
“但是,参加这个游戏的你最想知道的还是诡计吧。所以,我才留下了一人五役的详细过程。
“不过,虽然你最感兴趣的是诡计与真相,但是与普通人一样,你也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吧。
“公布视频,直播预告,为什么要做这些自投罗网的事情呢?”
东堂说到这里顿了顿,抬起两只手掩住了嘴,似乎自己也在思考。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终于把手放了下来。接着一根一根竖起手指,一个字一个字斟酌地说道:
“一,我想死,但是我不敢自杀,于是寻求死刑。
“二,我厌恶了一个人的游戏。
“三,我想要与警察一较高下。
“四,我不想再杀人了,希望有谁能来阻止我。
“五,其他。百字以内。
“正确答案是……”
视频到此结束。
注释:
[←52]
东京巨蛋(东京ドーム,Tokyo Dome)位于日本东京文京区,是一座有55,000个座位的体育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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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读(棒读み,ほうよま)指的是缺乏感情投入的对白语调。后用来形容那些非专业声优或基本功比较差的声优配音演技的用词、这些配音大多没有感情起伏,缺少冲击力,与角色形象很难融合。但也有特意采用一成不变的语气来表现角色个性的配音方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