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撕心裂肺的、仿佛用尽全部力量发出的哭声。哭得声嘶力竭,然后陷入沉睡。这是孩子特有的哭法。
哪里?
在一片白色雾霭中,片濑充寻找着声音的主人。
在哪里?
无法分辨那个连绵不断的哭声是来自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只能从尖利的声调中推测是个孩子。
充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霭中,寻声而去。
他在哪里?为什么要哭?
充的面前出现一个双手掩面的孩子。由于双手的遮盖,他看不见孩子的表情。从服装上也一时无法分辨到底是男是女。白色雾霭渐渐散去,这里是——
孩子还在哭。充在孩子面前蹲下,让两人视线齐平。孩子低着头,掩藏自己的表情。
“梨香?”
充叫了一声。不知为何,他就觉得是她。
是梨香吗?还是……
充略显迟疑地摸了摸孩子的头。
(一)
割腕综合征,他听过这么一个词。
症状特征是反复用小刀或剃刀等锋利刃器切割自己的手腕。割腕综合征是心理疾病的一种,属于心因性压力、虚无感和不安所导致的自伤行为之一。只是这种症状的患者几乎没有舍弃生命的意图,也不会让刀伤深得危及生命,这是另一个特征。罹患这种心理疾病的女性多于男性。
割腕综合征。
当他听到这个词,以及它的症状时,竟莫名地感到豁然开朗。内心某处在感叹,啊,原来如此,原来这世上还有这种症状的疾病,原来那是真实存在的心理疾病啊,他松了口气。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总会吸引那种女孩子的?总会不自觉地把她们吸引过来。
片濑充回想着。
应该是初中时代。第一个人,是那个经常缩在教室角落、没有朋友、孤零零的女孩子。
(片濑君……)
那是初中二年级的夏天,充突然被一个以前没怎么说过话的女
孩子叫住。
(片濑君,上次谢谢你了。)
她在向自己道谢,可他却想不起来做过什么。见充愣在原地,她微微一笑。虽然以前从没关注过,但这么一看,这个女孩子给人一种淡淡的忧郁感。
(就是上次的班委会。你见我很为难,就一个人把书都搬走了不是吗?那些书那么重,要是只有我一个人,肯定不知该怎么办了。你真的帮了大忙,谢谢。)
被她这么一说,他好想记起似乎有这么回事儿。充正忙着回忆,却见她嫣然一笑,继续道。
(片濑君,我们一起回家吧?)
割开手腕,看着血流出来,会让我的心情平静。
她告诉充。她解开手表,左手腕上横亘着纤细如同丝线的无数条伤痕。
这是一年前的。这是一个月前的。
她对充讲述着所有伤痕的历史。
然后,这个是今天早上的。
她把伤痕暴露在充面前,微笑着。
玩这个的时候——
她口中的“这个”,在充的脑中慢慢转换为“割腕”。
能切实地感觉到自己活着,再割深一点就会死去。想到这里,就会觉得十分安心。
“不痛吗?”充问。
他很害怕。明明是很平常的问题,他的声音却紧张不安。
“你是说用小刀吗?”
嗯,一般的那种。
她回答。
是很痛,可慢慢的就不在乎了,最近我觉得几乎没什么感觉。
手腕上那些纤细的伤痕,她把自己的伤痕展示给充。她伸出手腕,仿佛在等待充的抚摸,等待他的触碰。
片濑君。
充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不受控制地想象着鲜血从她的伤口涌出的画面。想到这里,他就感到背后一阵恶寒。他有点想吐。
这些话我只说给片濑君听。你会支持我吗?
片濑充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软弱的人。
他无法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希望自己的言行给他人添麻烦。充很清楚周围的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很多人评价他“性格温柔”。可是,充只想堵住自己的耳朵,不去听那些评价。
充一点都不温柔,他只是不想对任何人负责而已。他惧怕伤害别人,仅此而已。只要不否定他人,对他人言听计从,就无需担心伤害到任何人。所以他才不拒绝。这种活法儿很轻松,也很懦弱。
看到对方因为自己的行为而高兴,他也自然地开心。与此同时,
%
他的内心深处会长出一口气。这都是为了自己,绝不是因为他很温柔。
毫无自主性、无条件地接受他人,毫无责任感的温柔——充所拥有的,是这种空洞的性格。
反正自己肯定当不成主角,也无法由衷地去支持什么人。面对这样的自己,充感到了明朗的绝望。已经毫无解救之法了。他抱着这样的想法,选择了彻底放弃。
他不会认真地为某些事而烦恼,也不会对未来感到悲观。不过
是由于一直无法改变自己,而感到有些自我厌恶罢了。他今后也将这样生活下去。
这叫做明朗的绝望,积极地放弃。
就连对梨香的感情也一样。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奢望。由于自己的态度过于幼稚,让周围的人一下子就看出了自己对她的感情。他时常会担心因此给她增添更多的烦恼,仅此而已。至于其他,则丝毫不抱期待。
对不起,梨香。
充总会这样想。
对不起,擅自把你卷人我的感情里。别担心,这种感情总有一天会枯竭的。我一定能在心里找到妥协的办法。
片濑君。
她戴上手表,遮住伤痕。
支持我好吗?
充心想,她其实很寂寞吧。而且迫切地需要他人陪伴,是真正的孤独。手腕上的伤痕,说不定就是她的倾诉。
凭着毫无责任感的温柔接受他人的充,就这样吸引了那些女孩子。让那些寂寞难耐的女孩子认为这个人一定能接受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充意识到了这点。同时也领悟到,自己绝对无法回应她们的诉求。
片濑充的温柔只是表面。他无法满足他人迫切的愿望。
充家里养了一只猫。
一只花纹歪歪斜斜的杂种虎纹猫,名字叫佐助。充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母亲从朋友家把刚出生的小猫领养回来,让它成了家中
的一员。
所有猫咪都会把饲主当成自己所词养的两脚曽,并认定自己才是主人,好像在哪里读到过这样的内容。充每次看着佐助都会想起这段话。它脚步轻松自在地随意进出,毫无束缚,自由自在。有时候想抱它玩一会儿,它却会很嫌弃地逃开。还经常一爪子挠过来。它跟我不亲吗?充曾有点寂寞地这么想。
可是在寒冷的冬天,佐助有时会钻进还没收拾的被褥里,或者躺在棉被上蜷成一团。每次看到这样的光景,充都会格外开心。刚刚气哼哼地走开,马上又腆着脸跑回来,充很喜欢猫咪这种任性的特质。
“喂,佐助。”
充叫了一声躺在房间一角的猫咪,也不知道它听没听见。反正猫咪依旧懒洋洋地趴在地毯上。
它有没有听到都无所谓。充呆呆地继续道:“我今天伤害了一个
女孩子。”
因为今天的事,那个女生的手腕上恐怕又会多几条伤痕吧。充想着想着,突然有点讨厌自己。
那个女生所需要的,是能够支撑心灵的强大对象,就算不是充也无所谓。充只是恰好帮她做了点图书委员的工作而已,所以才会被选上。她只是觉得充不会拒绝,才选择了他。就算被充拒绝,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只会跟以前一样,怀抱着心里的阴影生活下去,并继续寻觅能够填补寂寥的人。那种慢性伤痛无比冗长,却不像感情彻底爆发时那种燎原大火般的痛。
我不会割腕。且不说我怕疼,那实在太恐怖了。不过,那个女生应该多少能理解镌刻其上的信息究竟隐含着多大的苦闷。走投无路,一直压在心头的阴影。或许,那跟充所感受到的绝望和放弃有些相似。无法改变的……自己。
没有自杀倾向的……自我伤害。
充或许能对她很温柔,听她倾诉痛苦,稍微缓解她的寂寞,或许还能陪在她身边。可他无法成为支撑她的人。不负责任的温柔,他只拥有这个。
仿佛听懂了充的话,佐助懒懒地甩了一下尾巴。无所谓啊,充似乎能听到它的回答,随即露出淡淡的苦笑。
对不起。
直到现在,充还会时常想起那些女孩儿们。
对不起,初中时的太田同学,筒井同学……还有学园祭那天,向我告白的山内同学。
第一次见到梨香,是在高一的开学典礼上。
近乎金色的浅色头发,仇视一切的锐利目光。胆子很小的充看到她后,第一反应是好吓人。那人肯定是叛逆的不良少女,跟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他们肯定无法沟通,也不会产生多大的联系。
升到二年级,她成了充的同班同学。不过跟去年相比,她的发色和目光却低调平和了许多。
“请多关照哦,充。”
春天,在班委选举会上,梨香被选为书记员,充被选为会计。在年级班委第一次碰头会上,梨香笑着对充伸出了手。她想跟他握手。
“啊——请多关照,佐伯同学。”
此前不仅从未说过话,连招呼都没打过的女孩子突然对自己直呼其名,还很亲切地要求握手。充带着些许困惑,小心翼翼地握住梨香的手。只见梨香微微一笑,捏了捏他的手。
看到那个笑容的瞬间,便是充喜欢上梨香的时刻。啊,她真可爱,充心里想。
对充来说,梨香过于耀眼。她拥有不盲目依赖别人的坚强,以及无忧无虑的开朗性格。是充绝不可能拥有品质。
梨香可能早就忘了那次初遇。可充却在那天,头一次接触到梨香的开朗,对他来说,那是一次特殊的握手。
几天后,充在放学的路上碰到了梨香。
那天,充放学后一直留在图书馆学习,直到学校要关门才出来。快到模考了,榊说如果下次考试不能取得较好的成绩,就不得不考虑换一个志愿。
充平时坐电车上学,下车后还需要步行一段距离,大约需要十分钟,还是有点远的。路上会经过一家小小的超市,充就是在那里遇见梨香的。
梨香牵着妹妹的手。她可能先回了一趟家,身上穿的是便服:短裙和吊带衫,外面套一件羊毛开衫的简单搭配。
充知道她有两个妹妹,一个高中生,一个小学生。跟梨香有点相似的小女孩正抬头看向牵着自己的姐姐,那孩子还很小,应该是梨香的小妹吧。
“真是的,为啥要买冰激凌啊?”梨香皱着眉说,“弓子你不是有点感冒嘛?而且回到家早就化了。为什么不买巧克力?”
“是巧克力冰激凌哦。”梨香旁边的小女孩回答。她们貌似已经
买完了东西,梨香正把超市的塑料袋放进停在门口的自行车车筐里。白色塑料袋里透出咖喱粉的包装袋和胡萝卜。
阿嚏,少女打了个喷嚏。梨香见状马上夸张地皱起眉头。她从包里拿出纸巾,蹲下身与少女的视线齐平,然后粗鲁地把纸按在妹妹的鼻子上。
“来,你自己擤。”
小女孩的两只小手盖住梨香的手,捏住了自己的鼻头,然后用力擤了擤鼻子。梨香从自行车筐里拿出冰激凌,巧克力口味。她撕幵包装袋,让妹妹拿在手上。
接着,梨香推起自行车,小女孩跟在后面,奋力调动双腿追着姐姐。每走一步,手上的冰激凌就会跟着晃一晃。
没过多久,小女孩追上了姐姐。梨香回头看了一眼妹妹,随后两人并肩走了起来。
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他的心情十分愉悦。
梨香的表情非常温柔。
“佐助啊。”
充回到家,叫了一声自己的猫咪。跟刚到家时相比,小猫已长得又大又圆,行动都有些迟钝了。今天它也跟平常一样,在地板上懒洋洋地趴着。
“今天有件事,让我很高兴。”
能跟梨香同班真是太好了。若非如此,自己对她的印象就会一直保留在一年级时的第一印象,会彻底误解她。
佐伯梨香。佐伯——梨香。
充低声呢喃着这个名字。彼时他已经知道梨香喜欢榊,不过那没关系。充高兴得难以自持,抱起趴在地板上的猫搂在胸前。
“她其实很温柔,一点都不可怕。”
面对饲主的告白,佐助只是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随着年龄的增长,佐助渐渐不爱叫了。从前若是被不喜欢的人抱着,佐助会喵喵地叫着反抗,现在却极少出现这种情况了。它任由自己被充抱在怀里。充摸摸它的头,它就略显厌烦地眯起眼睛,最后干脆闭起来。充把鼻子凑近佐助的头顶,有白天阳光的气味,猫咪特有的气味。今天它又跑到外面玩了吗?
他轻挠佐助的下巴,猫咪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喉头的震颤透过指尖传达过来。
“榊君。”
听到梨香的声音,充回过头去。
学园祭很快就要开始了,剩下的准备时间很少。放学后,充和其他同学还都留在教室里,忙着做学园祭的装饰。他们正在把清水
画的希区柯克电影放映宣传画做成放大复制版。充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继续往画上涂颜色。
听到声音,一手握着画笔的充转身看向教室后方。梨香站了起来,展开已经上好色的海报。她的目光聚焦在某个人身上,充稍微抬着头,视线投向正踩着椅子、贴海报的颀长背影。
“干什么?”榊头也不回地回答。
(啊——)
榊的声音。榊的脸。充想起来了。清楚地回忆起来了。
(啊——)
榊老师。
“对了,榊君迄今为止最喜欢哪一时刻?”
“啊?”榊回过头。他眉头轻蹙,反问梨香:“最喜欢的时刻?”“对。最喜欢的时刻。”
梨香点点头,仿佛非常享受与榊玩文字游戏。
“昨天我跟沙弥聊到这个了。说我们长这么大,最喜欢的景色和时刻是什么。沙弥说是被她现在的男朋友表白的时候,说她幸福死了。”沙弥是梨香的妹妹,“我觉得挺好玩的。榊君不是比我们年长八岁吗?那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大学时代吧?”
“梨香,你自己呢?”
榊从椅子上跳下来,看着梨香询问道。
“你最喜欢哪一时刻?肯定是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吧?”
充之所以觉得榊很了不起,正是因为这人能非常自然地说出这种话。学生对老师的爱慕,他竟能面不改色地当成话题说出来。他不会在毫无必要的时候故意提起,也不会刻意隐瞒。他会非常自然地说出自己察觉到的事,并且态度极其磊落,没有一丝愧疚。
当然,梨香早已习惯了他这种性格。只见她咕哝一句:“这个嘛……”然后表情稍微阴沉下来,“我觉得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因为梨香跟榊君的关系变好,是那以后的事情了,对吧?我后来问沙弥,她说自己总会反复回忆起男朋友表白的场景。不是经常有人讨论如果只能带一张CD到无人小岛上,你会带哪一张,这样的问题吗?沙弥可以像选择最喜欢的CD—样选择记忆,反复回忆也不会无聊,还能一直沉浸在幸福中。”
“唔……真的吗?”榊看着梨香的脸问。
梨香点点头。
“嗯。所以榊君最喜欢怎样的时刻?”
“不知道。”榊轻轻摇头。过了一会儿,又问梨香:“不是最高兴的时刻可以吗?”
“印象最深的时刻。只要是你喜欢的就好。”
“嗯。”
“话说,你有吗,博嗣?”
榊突然转向鹰野。鹰野正在教室另一头贴展品,先回了一句“不知道”。既没有抬起头,更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接着又说道:“我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一时无法回答。以后可能会有吧。”
“班长,你好乐观啊。比起已经逝去的往昔,你更憧憬前方的路?”
榊一本正经地说。虽隔着眼镜,还是能看出鹰野默默地瞪了班主任一眼。
“干活吧,老师,我们正忙着呢。”
充停下手上的工作,端详他们对话已有些时候。此时他把手上的画笔插进水杯里,仔细思索着榊和鹰野刚才提到的“以后”。以后,自己可能获得的记忆。
鹰野应该能得到吧。还有梨香,还有榊,他突然想。紧接着,他开始羡慕这些人,难以抑制地羡慕。
毫无变化的未来。毫无变化,永远不会改变,明朗的绝望。他露出半哭半笑的表情。可我绝对不会落泪。正因为心中笼罩着难以驱散的薄雾,才让他没有任何发泄的余地。那是如青烟一般、没有实体的雾霭,如果他看到的是一片漆黑或浓雾,或许还能获得救赎。
不负责任的肤浅的温柔,这可能是充用来保护自己的最强武器了吧。正因为拥有这个武器,他才得以存活。也因此能把郁积在胸口的消极、绝望和自暴自弃定义为“明朗”。
他想起榊的表情,陷入了沉思,遥想着梨香在那位老师身上看到的温柔。自己绝不可能变成那样,至今都不可能,今后也绝无可能。啊,原来如此。
想到这里,充终于想起来了。他发现了。榊和梨香依旧在教室的一角交谈着,他们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就承认吧,最喜欢的时刻是跟梨香初次见面的时候。”梨香说完,斜睨了榊一眼。
他发现了。
啊,原来我想变成榊老师那样的人呢。
(三)
那是学园祭的前一天。
佐助不见了。放学回家后,母亲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充。佐助出去就没回来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知道它出去玩,就再也没回来。
厨房有个角落是专门为佐助准备的。铺着充小学出去远足时用的小塑料布,一块方形的空间就是佐助的领地。塑料布上放着米饭和水,里面的东西多久没动过了呢?小碗里的米饭早已又干又硬。
不过,这种事也不算奇怪,佐助以前就经常在外面过夜。父母只说猫不见了,并没有特别在意。一开始充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这几年来,已经步入老年的佐助不像以前那样频繁外出了。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放心不下来。
直到学园祭开始,佐助都没有回来。
第一天的体育祭结束了,第二天的舞台表演也结束了,明天就是学园祭的最后一天。充的班级要搞电影展,结束后回到家中,他
才想起今天是佐助失踪第三天了。
过不久它就会自己回来的,应该不用担心吧,它一定会回来的。它戴着项圈,就算被人送去保护站,人家也一定能看出那是他们家的宠物。
母亲开始经常提起佐助。别担心,别担心。可充却发现,她每次说这些话时表情都十分阴郁。母亲其实是在安慰自己,同时也在祈祷佐助平安。之所以没有大张旗鼓地出去找,或许是出于与充一致的想法。她乐观地期待着,希望佐助自己回来。一旦开始主动寻找,就表示佐助可能真的回不来了。正因如此,母亲才没有做出过激的反应,只是按时往厨房的塑料布上放新的食物。
充放学回来,吃过母亲做的晚饭,然后回自己房间。坐到书桌旁,他环视四周。最近佐助总爱待在充的房间里。充看着佐助最喜欢躺的地方——房间一角,那里似乎闪过一道影子,充猛地转过头。但他错了。佐助并不在那里。
十月中旬的傍晚已开始变冷,夏天的气息彻底褪去,万物凋零的悲凉感越来越浓重。充喜欢这个季节。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他从小就喜欢。
充看向窗外,跑出房间。
“佐助——”
他走出玄关,骑上自行车,漫无目的地飞驰,叫喊着这个名字。他满心希望自行车灯能照到一个肥胖的身躯,正用四条短腿吃力地移动。夜幕笼罩下,充呼出的气息已有些发白。
“佐助——”
他回想起抚摸它脑袋和下巴的情形。夜晚的空气清澈干净、冰冷透明。点点街灯映照着充骑在自行车上的身影,头顶是一轮明月,高悬在天空。
充穿过自家所在的居住区,又穿过商店街,来到了河边。他沿着人影稀少的堤岸骑着,呼唤着猫的名字。
“佐助,佐……”呼吸的节奏慢了一拍,调整好呼吸后充重新喊道,“佐助。”
声音短促、低哑,如同呢喃。
他埋头踏着自行车,想起不知何时听人说起的一件事:家猫不会让词主看着自己死去。
“佐助。”
它们会在表现出死亡征兆前悄然离开。是听谁说的呢?
冰冷的夜风涌进鼻腔,蹬着自行车的双腿感到乏力。充一个人在昏暗的道路上寻找一只猫,他渐渐发现自己在颤抖。如果找不到佐助怎么办?这样下去该怎么办?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他该怎么办?为何会冒出这些想法,这种心情从何而来?他都不太清楚,只能不断地蹬着自行车,让自己吐出的白色气息擦过脸颊,消失在身后。
佐助。
莫名的不安突然拂过脊背。秋天和冬天之间。在这样的季节里,莫名的不安轻柔地拂过充的脊背。啊——充闭上双眼,回想起几天前听到的梨香的声音。冰冷的风与岸边莹莹的街灯I骑着自行车寻找一只猫的自己;梨香的声音。梨香的问题。
你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喜欢哪一时刻?
梨香,我人生中最喜欢的时刻,应该是现在了。
蹬着自行车的充气息开始凌乱,随着喘息声吐出白色的气体。他抬头看向天空。满天星辰。星月照亮深蓝色的天幕。充独自在地面上看着它们。
以后,我一定会无数次想起这一幕,充突然产生莫名的自信。他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一定是现在这一刻,他就是这么觉得。他觉得,一定会是这样的。
我……
充停下自行车。随即意识到为什么会是这一刻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温柔的季节,这个季节宁静的长夜,对没用的自己依旧无比温柔。他无法到任何地方去,没用的自己甚至无法产生启程的念头。
除了他,堤岸上再没有任何人。坡地上高高的杂草偶尔会随风起舞。充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却依旧伸长脖子仰望天空。他表情扭曲,吸人冰冷的空气,再呼出来。
我……
等他回过神来,喉咙深处已经发出了声音。
充仰起头大叫着,仿佛吐出滚烫的铁块。一开始是佐助的名字,随后是不成句的长啸。他闭上眼睛,仰天长啸,停不下来,胸中的白色阴影在不断膨胀。他想把它吐出来,那阴影却死死地抓住他的身体不放。充闭着眼,表情扭曲,绷紧了面部肌肉,咬着牙,对着天空长啸不止,直到声嘶力竭。
我……很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佐助失踪而痛苦,还是因为它的死去而痛苦。只是心中突然涌出难以抑制的苦闷,让充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他再次骑上自行车,一边呼唤佐助的名字,一边抬起头向前骑行。充一路骑、一路寻找佐助的踪影,全然不顾自己早已走出了
最后,他还是没找到佐助。
(四)
学园祭的最后一天。
十月十二日,充被隔壁班的山内祥子叫了出去。
当时他正忙着接待客人,参加班上搞的电影展。山内突然出现,往充手上塞了一张小纸条。那张纸条对折了两次,放在手上只有小小的一片。她似乎不是来看电影的。山内祥子把纸条塞给充,转身离开了教室。她是一个人来的,女孩子们不是都喜欢成群结队地行动吗?特别是这样的日子,充心不在焉地想道。
他发现跟自己一起负责接待的女生——雨宫——在旁边皱了皱眉。她怎么了?
“充君,你小心点儿,她肯定盯上你了。”
“她怎么盯上我了?”
充笑着反问,笑着敷衍过去了。雨宫的表情却愈发严肃。充察觉之后,疑惑地看着她。雨宫抿起嘴。
“山内祥子一一怎么说呢,那个人有点糟糕。”
“糟糕……”
“嗯,我跟她是一所初中的。她那个人有点奇怪。一会儿说她交了个大学生男朋友,一会儿又说她有个医生男朋友。反正整天尽说那种一眼就能看穿的假话。”
充看着雨宫,止住了笑。
雨宫继续道:“不仅如此,她还不跟任何人玩,总是一个人待在教室里。虽然成绩不差,长得也不坏,可就是让人有点敬而远之。而且但凡跟她说过话的人,都会卷进她那堆绵绵不绝的自夸谎言里。上初中时周围的人都说她有点奇怪,一天到晚就爱说自己有当律师
的或者当医生的厉害男朋友,说完这些,转头又对愿意听自己说话的、非常普通的男生表白。她可能一个男朋友都没交过。反正她从初中起就是个很吓人的表白狂人,好像对谁都无所谓。所以,充君也要小心点儿……”雨宫的表情严肃得有些夸张,继续提醒道,“大家都知道充君喜欢梨香,她还故意挑中你,真是脑子有问题。因为充君你太温柔了,可千万别让她缠上,徒生烦恼哦。”
山内祥子约充在通往楼顶的那段楼梯的平台见面。
充认识山内,因为他们一年级是同班。由于两人选了同一门课,因此还作过同桌。充忘记带课本时与她分享过,还有一天她忘了带橡皮擦,充借给她用。只要在路上遇到,他们都会打声招呼,偶尔还会停下来交谈几句。可充不认为山内对自己有特别的想法。他既没有得到过山内祥子的特别关照,也没对她亲切到那个程度。
不,他想起来了。在选修课上,老师进教室之前,她确实会一脸幸福地对充吹嘘自己的男朋友,高兴地说对方是临镇高中的篮球部主力。
原来世界上还存在这种事。
充感到胸口一阵钝痛;同时还有莫名的苦闷。
充不假思索就借给她的小橡皮,她不顾一切缠住那只握着橡皮的手。她的冲动。原来世界上真有这种事。走在楼梯上,充的脑海里浮现出雨宫给自己忠告时的表情。
山内祥子——怎么说呢,那个人有点糟糕。
楼梯平台。通往屋顶的门前,山内祥子已经等在那里了。
楼下传来学园祭里人群的骚动声,这里却很安静。虽身在学园
祭最热闹的教学楼,却又被完全孤立开来。学生们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
“谢谢你来赴约。”
一看到充,山内马上这么说。似乎知道没有别人会来,山内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充抬起头,看着在平台上等着自己的女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露出怎样的表情,只能含糊地点点头,“嗯”了一声。这回他可能要留下很多尴尬的记忆了。他为要露出怎样的表情而非常苦恼。尽管心里明白,可他又没有力量逃离。
那是极其淡薄的感情。片濑充就是个软弱而温柔的人。
山内看起来很高兴。她把书包放在脚边,冲沿着台阶走上来的充挥了挥手。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看到你我就放心了。”
“我的轮班结束了,刚好有空……”
充强装笑颜道。他登上台阶,走到平台。靠在墙上的山内往旁边挪了挪。充猜测她是希望自己站过去,便走到了平台一角。
“找我有什么事?”
“嗯……那个,片濑君,你还记得我吗?”
山内歪着头看向充。充点点头。
“我记得。一年级你跟我同班。”
“我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很喜欢片濑君。”山内单刀直入地说。听到这话,充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山内直视着充的脸,继续说道:“你发现了吗?我一直喜欢你。”
“完全没发现。”
充摇头回答。这是事实。
“山内同学那么漂亮,肯定不会考虑我这种人。”
“片濑君……”
充回想起初中时第一次跟那个女生一起回家时她说话的声音。
(片濑君。)
山内对充说:“你愿意跟我交往吗?”
(你会……支持我吗?)
充缓缓看向山内的脸,看向那双凝视着自己的双眼。很快,他发现自己的面部肌肉在抽搐。怎么办?
两人陷入沉默。
楼下传来人来人往的熙攘声,气氛变得有些压抑。山内依旧抬头凝视着充。充用力吞咽了一下,然后说:“对不起。”
他看着山内祥子的双眼。那双大眼睛还在看着充,就算听到这句话也没有移幵。直勾勾地,看着充。充也无法移开视线,只能与她对视着,任时间缓缓流逝。漫长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山内才主动移开视线,解放了充。她突然看向一边,口中发出苦涩的笑声,还有轻微的喘息。
“佐伯同学?”
她说出了梨香的姓。充微微点头。看到他的反应,山内轻叹一声“是吗”。当她再看向充时,眼中已多了几分柔和,没有了刚才的紧迫,只能感到宁静和寂寥。
“对不起。”充说。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可悲。只见山内摇了摇头。
“没关系。不过我有件事想求你。这件事——刚才的事情,可以不要告诉任何人吗?因为太丢人、太尴尬了,能替我保密吗?”
“嗯。”
他很理解那种心情。充点点头。
山内沉默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充也没有动弹。片刻后,山内弯下腰,拿起脚边的书包。
充看到了她准备拎起书包的左手手腕,上面横亘着几条似曾相识的丝线般的伤痕。充倒抽一口冷气。这个画面只出现了一刹那,有可能是他看错了。可充的胸口还是感到一阵钝痛,仿佛被绞死,无法呼吸。
“山内同学。”
还来不及思考他就叫了出声。山内拿包的手停住了,她保持着身体前屈的姿势,抬头看着充。
“怎么?”
就像紧张时身体会僵硬一样,此时他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叫出声后,充用力吸了一口气。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用颤抖的声音说话。
“我配不上山内同学。”
真心话脱口而出。不是安慰,是真的配不上。
“山内同学人漂亮,头脑又好。我真的配不上你。”
山内听了充的话,表情僵住了。大大的黑色眸子困惑地微微颤动着。充不知道自己的话对她会有多大的影响,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心中一片苦涩。
割腕的时候——
就能感到自己是活着的。再割深一些就能死去。一想到这里,就会安心不少。
那个女孩儿的声音包围了充。随时随地,萦绕不散。
“谢谢你。”山内愣愣地说,她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充,“谢谢,不过我不会有事的。”
“山内同学。”
充犹豫了片刻,不知该不该说出来。山内正看着自己。她白晰的脖颈,钩住书包上的手指——充说了出来。
“手腕……”
tt嗯?”
“手腕太可怜了。”
山内祥子瞪大了双眼。充的这句话使她的表情彻底偎住了。充咬紧牙关,再次开口。
“山内同学这么漂亮,有一对那么好看的手腕。”
为什么,充边说边想,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表达呢?为什么不能把话说得更完美呢?
充看到山内祥子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苍白的脸颊开始微微抽搐。
“别这样!”
她挣扎着,发出近乎悲鸣的声音。
山内的唇不受控制地颤抖。充闻言立刻闭上了嘴。就在这个瞬间,山内的脸突然扭曲,好像要哭出来了。她垂下目光,抓起书包逃也似的走下楼梯。刚走了几步就脚下一绊,身体向前倾斜。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只见她迅速找到平衡,转身背对着充,快步朝楼下走去。
可以看到那个远去的背影抬手擦了擦眼角。她并没有回头,只是用力揉了揉眼睛,仿佛在用全身抗拒着充,快速离开。
充被留在平台上呆站着,目送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他不知道自己该对她的离去作何反应。该后悔自己多管闲事呢,还是对她表示同情,抑或单纯地将此事忘却?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就在他准备下楼回教室的时候……
“不错啊,花花公子。”
突然被人叫住,充猛地抬起头来。榊站在下方的楼梯上。
榊请他喝了可乐。
从二年级开的咖啡厅里买来的。从瓶子倒到纸杯里的可乐早已走了汽,而且一点儿都不冰。榊和充两个人静静地喝着。
通往楼顶的楼梯平台。就在刚才,充还跟山内站在这里。
“不好意思啊,偷听你们说话了。”
榊一点都不真诚地道了歉。喝了一口纸杯里的可乐,把杯子放在地上。
“听到有人在说话,我就不由自主地走不动路了。对不起。”
“老师。”
“嗯?”
榊看也不看充的脸,应了一声。充也没有刻意转向榊,而是盯着手上的水蓝色纸杯,说:“我不喜欢我自己。”
说完他才发现这是真的,自己说出的话直直撞进心头。“不喜欢”,啊,一点没错,并非强烈的厌恶。充咬紧下唇,低着头。米白色的地板泛着柔和的光。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又一次自暴自弃地说:“我真的……不喜欢自己。”
“为什么?”
榊问。他的声音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十分平静。充无法回答,他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值得自豪的特长和爱好,成绩中等,运动神经也不是特别发达。如果继续准备考试,应该能考上大学。升入大学后他或许会独自居住,届时可能会结交新的朋友。可能有一天还会找到恋人。
“老师你……”
“嗯?”
“从来没有感觉疲惫的时候吗?”
充睁开眼睛,凝视着榊的脸。对方的表情云淡风轻。
充继续道:“你会用心听取学生的烦恼,可要是真的全部都听,那一定多得不得了。你那么认真地对待每个人的倾诉,难道你从来不会感觉疲倦吗?”
“不会啊。”榊回答,“这是我的工作。而且我从没往那方面想过。“我啊……”
榊看向充。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充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十分脆弱。他咬紧了牙关,把话说完。
“我想变成老师这样的人。”
榊毫不遮掩地凝视着充。充实在受不了他的目光,只得低下头来。可是一低下头,他的胸中就充满了苦闷感。
他一开始就知道,一开始就放弃了。可就算知道,也还是会痛苦。正因为他知道,这种痛苦才会变得延绵不绝,隐隐作痛。
他知道榊在看自己,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低垂的头。充咬紧下唇,无法抬起头来。
就在此时,一只手缓缓抚上了他的头。那是榊的手。
“没关系。”他说,“你和刚才那个女生,总有一天都会长大的。”“真的吗?”
充抬起头。榊笑了。那不是调皮的笑,而是温和的笑。
“可能吧……”
“山内同学能把我忘掉吗?她能把我说的话彻底忘却,彻底——”
“不知道。”
榊摇着头打断了他。然后看着充无助的眼神,笑了起来。
“这么关心自己手腕的男人,她应该很难忘却吧?别担心。她会一直记得你的。”榊说。
听了他的话,充终于忍不住了。他不顾疼痛紧紧咬着下唇,头垂得越来越低。米白色的地板开始模糊,如此脆弱,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可是毫无办法。
真是的……榊啧了一声,听起来却带着笑意。
“为什么你这个把人家甩了的人要哭啊。”
“我没有哭。”
充的声音紧绷。他咬紧牙关,拼命忍耐着。
榊的手一下一下揉弄着充的头发。充打从心底里感激这略显粗暴的动作。
如果像榊所说的那样,这种日子有一天会终结就好了。如果山内同学和我有一天都能结束这样的日子,那就太好了。充默默地想着,憋住泪水。
“啊,对了。充。”
稍微平复了情绪后,充对榊道了谢。但正准备下楼回教室时,又被榊叫住了。
“怎么了?榊老师。”
充停下来,回头看着榊。榊笑着走过来,然后对充说:“那个,有件事……”
榊的声音渐渐模糊。在充的记忆中,他的话扭曲成了如同收银
机般的杂音。榊在说话,充的视野开始扭曲。榊在扭曲的视野中露出笑容,他笑着对充说话。充也回答了。啊啊——对了。
充想起来了。
不确定的记忆,但他知道了。跟榊分开后,仅仅几个小时,就发生了那件事。
血红色的地面。
自杀的……同班同学。
十月十二日。学园祭的最后一天。
充想起了自杀者的面容,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
茫然无措,明朗的绝望,如此绵长而痛苦。可是那天自杀者所感受到的,是比这些更为激烈的冲动。短暂的痛苦会给人造成巨大的打击,充知道这种可能性。哄劝和理论都毫无介人的余地,激烈的绝望,以及诅咒自己、诅咒他人的感情。
在校园里听到有人自杀的消息后,充就想到了那种激烈的感情。他只能呆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从屋顶坠落地面。将背部从护栏上抽离的决心。为求一死将身体掷入空中。那一连串未考虑过后果的行动。
那个人——充想,如果那个人用利刃对准手腕,肯定也不会踌踏,不会计算力道吧。想到这里,他感到背后一凉。光是想想,他就觉得打在脸上的冷风更加剌骨了。
为求一死而割破手腕,那是完全放弃了的绝望举动。如果只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如果最终无法死去,那人一定会为自己的懦弱
而悔恨哭泣。
充以前从未见过如此强悍的意志力。
那人心中的黑暗完全不同于充和山内。山内祥子为了生存而制
造伤痕;充害怕受伤,为了生存而顽强地依附于这个世界。
深夜的河堤。秋天的风。
只要活下去,就能一次又一次地迎来这个季节。仅仅因为这个理由,充就能背负着绝望生存下去。尽管如此……
充转念又想,那人为什么要死呢?他不禁想象起来。
那个人放弃了喜欢的季节,放弃了教室,放弃了自己的身体,把生命变为虚空。
白茫茫的雾霭中,有个孩子在不停地哭泣。
“梨香?”
充叫了一声。
“是梨香吗?”
孩子还在哭泣。那孩子究竟是谁?充慢慢明白过来了。
这孩子是……
双手捂住脸,大哭不止的孩子。他只能听到那哭声,除此之外,这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只有死寂。
充冲着孩子伸出手。真可怜,他由衷地想。别哭了,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是你的错。
哭泣的孩子哽咽着指向白茫茫的视野远处,那边……他缓缓抬起食指,指向充。
松开一只手,充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
充轻轻抚摸孩子的脸。莫名的冲动涌上来,堵在嗓子里。他几乎要哭出来了。啊,这孩子一直孤零零地在这里哭泣,这孩子的哭声就是“东道主”的痛楚。在找不到出口的痛苦黑暗世界里,这孩子召唤着充。
“往那边走就可以了?”充问。
孩子点了点头。
白色的浓雾渐渐变淡,孩子的身影渐渐远离充。
不可思议的是,心中的恐惧完全消失了,孩子的身影也不复见。充朝着那孩子指的方向,缓缓地迈开步子。
远处传来了校园里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