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桐野景子第一次见到派访裕二,是在T初中的开学典礼上。
从小学开始,她就认为自己将来的职业会是医生、护士或者药剂师。由于家里世代经营私人医院,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中,景子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自我定位,那已经称不上梦想了。她既没有被父母强迫,也没有特殊的使命感和正义感,只是因为身边的亲戚都如同理所当然一般选择了医疗行业,她才从小就感觉到了自己今后的方向。这就是景子心中的将来。
将来,就是走上医疗之路。
如果家里是开餐馆的,她或许就会选择厨师这条路,或者为了扩大经营而选择经营类专业。不管怎么说,景子就是这样的人。
既然要选择医学专业,那么考上好初中、好高中无疑是一条捷径,因此景子决定要上县内唯一的国立初中T初中一也是父亲的母校。
参加幵学典礼时,作为学生代表发表演讲的正是诹访裕二。那是景子第一次见到他,不过已经不太记得他当时的样子了。景子当时并不关心是谁在上面,发表了怎样的演讲,她认为开学典礼只是去露露脸的例行公事。
关于那天,她唯一的记忆就是离开举办开学典礼的体育馆后,第一眼看到的樱花树。记得当时心中的印象——樱花已经飘落,长满绿叶的树散发出与开学典礼气氛完全不符的冷漠气息。
至于锨访裕二,她没有任何印象。
“景子,恭喜你考上T中。”
“谢谢。”景子颔首回礼,摆正了站姿。还没穿习惯初中制服,感觉有些拘谨。她发现穿上这身衣服就有种奇怪的正式感,本来明明可以用更加轻松的语调说话的,这种效果让她感到很不可思议。坐在景子面前的戴眼镜的年轻人,今天也极少见地穿着西装,显得身材格外挺拔。
“是啊,真要感谢老师。对吧,景子?”
母亲穿着新买的绿色正装,在景子身边笑着说,似乎只有她习惯这种氛围。幵学典礼结束后,两人走进餐厅,母亲极其自然地拿起菜单给景子看。
“景子,你想吃点什么?中午没吃饭一定饿了吧?啊,老师你也随便点吧。今天想给景子庆祝入学,同时也为了感谢老师。”
“不用了,我自己结账就好。”
“那可不行,都麻烦老师你陪景子一起参加入学典礼了,我怎么能不表示一下呢。而且你还是学生,不要勉强。”
母亲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转向景子,似乎在征求意见。“老师”——
牧村看着母亲,只能装模作样地苦笑一下,随后爽朗地说:“那就麻烦您了,真的太感谢了。不过,能考上T中完全是景子自己的实力,我能教景子的真不太多。”
牧村看着景子,露齿一笑。景子一直认为他的笑容耀眼得难以直视。牧村是景子升入小学高年级后请的家庭教师,辅导了她两年。他现在在某著名私立大学读法学专业,大二,是景子父亲朋友的孩子。
“是老师教得好。还陪我聊天,我觉得跟你比跟学校里的朋友还聊得来。”
正看菜单的景子抬起头,否定了牧村的谦虚。牧村听完马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愉快笑容,连镜片后的双眼都流露出温柔的笑意。
“谢谢你,景子。”
“是啊,老师,这孩子不是独生女嘛,一开始还说不需要家庭教师呢。但我觉得还是给她找个比自己年长的人说说话比较好。能遇到你这么个好哥哥,真是太幸运了。”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好哥哥,不过能跟景子聊天我也很开心。应该说,我们更像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虽然偶尔还是会有意见冲突。”
景子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牧村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消减分毫。只见他挠了挠下巴,说:“那不是很好嘛。就连意见不合的时候,我也跟景子聊得很开心。初中的课程要困难许多,我会努力辅导教学的,希望你不要炒我鱿鱼哦。还有桐野夫人,今后也请多多关照。”牧村是景子理想中的兄长。
不过,景子并不认为自己对他有男女之间的感情。或许曾经萌生过类似的感情,但她又想,如果能遇到与牧村性格相似的女性,自己一定也会把她当成理想中的姐姐。而且,如果牧村不比自己年长,
而是同班同学,他们也一定会成为好朋友。说句不客气的话,牧村对景子来说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异性,还是性格不错的异性。她与牧村的聊天话题大都是日常新闻和文学,几乎从不谈论个人。但景子认为自己很了解牧村,想必他也一样。景子认为牧村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这让她感到很安心,因此也把他当成十分重要的朋友。跟学校里的那些朋友不同,他是景子真正的挚友。
此人正义感极强,与景子不同,他带着明确的使命感,正在努力成为一名律师。每每在新闻上看到各种暴力罪行和惨祸,他都会无比憎恨,同时也因自己无力挽救而感到痛心。即使面对还是小学生的景子,他也不会表现出半点轻视,而是平静地接受景子的所有想法。
“不过景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不但个子高,还有种大人的气质。”
镜片后的眼神柔和下来,牧村笑了。景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透过餐厅的玻璃窗看向外面的天空。那天晴空万里,阳光倾洒在他们身上。一名服务员突然走到窗边拉下遮阳板,周围的阳光一下就消失了。牧村和母亲似乎毫不在意,依旧笑着说客套话。那时的景子跟现在不同,留着一头披肩长发,只要稍微转一下头,就能听到头发滑动的沙沙声。
春天,樱花树上已经长出了嫩叶,建筑物里缭绕着鲜花的芬芳,那就是景子记忆中的那个春天。
“景子,你怕吗?”
眼前的这个女人,唇红得不真实。
漆黑的长发一直拖到腰际,锐利的双眼凝视着景子。那头长发让景子想起以前的自己,但这个怪物的头发还要比她的长许多。女人的唇角微微勾起,美艳得让人不寒而栗,可惜这张脸和两瓣唇都是景子再熟悉不过的。这就是他们一直谈论的幽灵吗?那么这样一来,自杀的难道是自己吗?刚想到这里,景子就笑出了声。这里的主人口味真是奇怪。
“你是谁?我怕倒是不怕,只是有点恶心。”
听了景子的话,眼前的怪物吃吃地笑了起来。“你明明知道,不是吗?”怪物说着,在景子面前坐了下来,“桐野景子。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其实你早就发现了吧。我们聊聊天好吗?”
“你要跟我聊什么?如果你真的是我,那就没什么好聊的了,难道不是吗?”
“是吗?”
“景子”交叠双腿,目光突然歪向一边。
“难道你不想知道吗?是谁把你叫到这里来的,要如何才能从这里出去。这些我都知道,都能告诉你。你不想知道吗?”
“随便你说不说。我不喜欢你的说话方式,还有跟我一样的声音,越听越来气。”
“你不喜欢?”
“景子”脸上的从容让她感到十分不愉快。怪物不知为何突然舔了舔自己红艳的嘴唇,连舌尖都跟唇瓣一样艳红。景子皱着眉,重新打量着眼前的怪物。“我告诉你。”怪物小声说着,缓缓地站了起来。紧接着转到景子身后,把身体靠在她的背上。冰冷的指尖轻轻滑过景子的脖颈,怪物的身体和指尖都如此冰冷。景子几乎感觉不到压在背后的重量,甚至没有一丝触感,这让她感到背后一寒。真是个
怪物。
“景子的老师好像叫牧村,对吧?”
“景子”在景子耳边低语。后者安静地转过头去,看到女人露出微笑。
“景子的老师,景子的挚友。”
“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你哦。景子,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
女人吃吃地笑着,离开了景子的背部。只见她大步走到教室后方,抓住入口的门把手停了下来。转头看着景子。
“跟我来吧,我们聊聊天。”
(三)
她是在担任年级委员时认识撖访裕二的。
景子从小学高年级开始就一直担任年级委员。理由只有一个:那些工作与其让别人做,还不如自己做来得更快。看着那些人笨拙的样子会让景子莫名焦躁,反而比亲自出手更容易积累压力。因此,自懂事以后,景子就主动接手那些工作。如今回想起来,景子并不认为其中存在那个年龄的女孩子所谓的自我炫耀的欲望。
但景子认为,派访裕二的确是为了自我炫耀才选择站上领导者的位置的。与他熟识之后,景子得知他的父亲是县议会议员,顿时产生真是虎父无犬子的感慨。也有可能是成长的环境使他无意识中产生了那种意愿吧。总之,裕二走到哪儿都是一副自信而从容的样子,能够极其自然地在众人面前挺起胸膛,是那种能够在众人面前表明自己存在的人。景子是在认识裕二之后,才发现世界上原来还有那
初三暑假结束后第二学期幵学的那天,景子放学后留在了会
议室。
那天要召开学生会主办的代表委员会,学校各个委员会的委员长和每个学年的代表都要参加。开学典礼结束后,从今天起就是第二学期了。代表委员会的内容是确认T中学生在暑假期间有没有发生重大问题,以及对本学期的学园祭和合唱比赛进行日程安排。会议不到三十分钟就结束了,学生们几乎马上就离幵了会议室。
当时,裕二是T中的学生会会长,景子则是选举委员会的委员长。
就在大家渐渐离开时,景子被出席会议的一位老师叫住了。老师说如果她要回教室,想请她帮忙带点资料回去。景子点点头,老师就到办公室去取资料了。景子留在会议室,百无聊赖地翻着会上分发的资料,等老师回来。除了景子,室内还有几个学生。有人跟景子一样在等人,也有人在跟朋友聊天。
就在此时,一个男学生走进了会议室。那人身材颀长,肩背结实,全身晒得黝黑,白衬衫外裸露的修长手臂上还有脱皮的痕迹。那是跟景子同年级、三年五班的天野。此人是网球部部长,刚才没在代表委员会上见到他。只见他一走进会议室就左右张望着,好像在找人。最后他的目光聚焦在一个点上,随即便听到他喊了一声。
“裕二。”
裕二听到声音抬起头。他坐在学生会会长的固定席位——离黑板最近的座位上。本来还在看资料的裕二见到天野,稍微眯起了眼睛,抬手对他招呼一声:“哟。”
看到裕二打招呼,天野便走到裕二旁边。修长的身影和稳健的大步子看起来威风凛凛,让人觉得他跟学生会会长做朋友实在是再
合适不过。天野满脸笑容,走到坐着的裕二面前,伸长了手,仿佛在催促他交出什么东西。但裕二有点莫名其妙,还歪过头。
天野似乎觉得裕二的样子很好笑,便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对裕二说:“两千日元。”
“哈?”
裕二皱了皱眉。天野重复道:“两千日元。你不是说我打赢了关东大赛就给我嘛?”
听了他的话,裕二猛地瞪大眼睛。他略显惊讶地凝视着天野的脸,随后很罕见地拔高了声调问道:“你赢了?”
“你和教练都说我没戏。所以我放暑假一直没告诉你,就等着当面向你汇报呢。很吃惊吧?”
“嗯,大吃一惊。”裕二点头道。接着他感慨地叹息一声,总算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随即露出一脸坏笑。“喂,骗人的吧?我觉得你肯定不行的。可恶,早知道不跟你打赌了。”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快点,两千日元。”
“知道啦。唉,气死我了。”
说着,裕二夸张地做了个鬼脸。他盯着天野看了一会儿,告诉他待会儿再给他两千日元。天野听了他的话,似乎感到心满意足。离开前,又对裕二说了一句。
“知道错了吧,你不该对我没信心的。”
“简直太后悔了,可你本来没什么希望的啊。”
“等会儿你可一定要给我拿来,老子还打算靠那笔钱生活一段时间呢。”
天野说完就离开了会议室。
景子在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直到天野离开后,还呆呆地看着
裕二。
等天野走远之后,裕二才稍微低下头去,他仿佛没发现坐在稍远处的景子投来的视线。只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景子看到了令她十分意外的光景。裕二闭上眼睛,原本淡然的面孔上突然绽放一抹微笑,在她看来他好像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大声欢呼的冲动。他无声地蠕动着嘴唇,仿佛在说“太厉害了”。那是刚才天野在场时裕二丝毫没有表现出来的情绪。裕二的笑容越来越灿烂,仿佛高兴得难以自持。景子能看出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笑容,同时也看出他的尝试根本没有效果。很明显,是兴奋和难以抑制的欣喜让他变成了这个样子。裕二睁开眼,又深吸一口气。随后他抬起头,看向天野消失的门口。
待裕二的视线回到桌面上,脸上的笑容才完全抹去。他再次变回那个安静稳重的学生会会长。
景子无法将视线从裕二脸上移开。原因有两个:一是惊讶,二是裕二的表情实在太开怀,那真的是非常快乐的笑容。
那天回家时,景子很偶然地在自行车停车场又碰到了裕二。景子当时要走路到车站,裕二似乎准备一个人骑车回家。
“裕二。”
傍晚的自行车停车场,景子叫住了正开自行车锁的裕二。他听到声音抬起头,很快就看到了景子。
“啊。”裕二露出了笑容,“是桐野啊。”
“要回去了?”
“嗯,今天要上补习班。”裕二一手把玩着钥匙回答道。当时他还管景子叫“桐野”,两人并没有现在这般熟悉。
她想起刚才天野和裕二的对话,想起被人抱怨一通后独自微笑
的裕二。待景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开口说话了。
“天野真不错呢。”
“你说关东大赛?”
裕二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没有什么感情。景子点点头。
“我刚才听到了。打赢了关东大赛,真是太厉害了。”
“是啊。”
裕二浅笑道。他的目光有些飘忽,随即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天野真的很努力,从初一开始就拼命练习,今年夏天也比任何人都努力。”tt是吗……”
“桐野,你也要回家吗?”
裕二的眼睛细长,瞳孔的颜色黑得惊人。他边问边在景子面前弯下腰打开了自行车锁。
景子对着他的背影回答:“嗯,今天家教要来。”
“哦,是吗……”
裕二略显意外地呢喃一声,跨上了自行车。想必不去上补习班,而专门请家教的人很少见吧。景子身边的大多数同学也都是到家附近去上补习班的。
下一个瞬间,裕二突然拎起景子手里的书包,放到他的自行车筐里。
“坐后面吧。”
裕二转向还保持着被拽走书包的姿势呆立在原地的景子,毫无征兆地说。
“我们方向一致吧?送你过去。”
景子有些不知所措。
别人总说景子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印象,还说她虽然不是故意的,但平时的说话方式和表情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冷漠的气质。尽管她也有合得来的男性朋友,也曾经被人表白,但当时裕二的态度跟她此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让景子深感惊讶。
很快她又想到,正因为他是诹访裕二才会如此,只有他才能十分自然地对不是很熟悉的景子提出那种邀请。并且景子还发现,他的态度背后蕴含着对自己的强大自信。因为他从未被人讨厌过,在发出类似的邀请时从未被拒绝过。只有这种人才拥有这样的自信。诹访裕二无论走到哪里都散发出那样的气场。
景子苦笑着扶住裕二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坐到自行车后座上。
眼前的“景子”勾起血红的嘴角,吃吃笑着走上台阶。景子快步跟在后面,让她一直保持在视线范围内。“景子”走上楼梯转角,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景子。
“你知道这段褛梯是通到哪里的吗?”“景子”脸上的笑容仍未消失,“你觉得前面是什么地方?”
“突然多出来的四楼、五楼,想必还通向屋顶吧。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
“完全正确。不过是什么东西在那里等待,是由景子决定的哦。你可以选择上去,也可以选择不上去。都是你的自由。”
“什么意思?”
“景子”并未回答,而是一言不发地走到三楼的走廊上,随即缓缓停下脚步,再次转过头来。
台阶到了三楼还在往上延伸。景子已经不感到惊讶了。刚才还遍寻不见的通往四楼、五楼的楼梯如今就在眼前。这条路到底会通
向哪里呢?
“你可以选择哦,景子。”
“景子”的呢喃声低沉而平静。景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另一个自己。“景子”则用挑衅的目光回视着她。
“你们要找的东道主就在上面……痛苦万分。上去就能见到他。如果你认为他还是‘朋友’,甚至可以帮助他。只是……”
“景子”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哼,随即嗤笑起来。
“你也可以回到‘外面的世界’,玄关大门已经打开了。只要你想回去,就可以丢下东道主一个人回去哦。这不正是你的心愿吗?景子可以选择。是到楼上去帮助东道主,还是不跟他见面,下楼回到外面的世界。”
景子听着她的话,缓缓抬头看向楼梯顶部。光线昏暗,不知那楼梯通往何处。上去,还是下去?
“景子,你可以选择哦。”
眼前的怪物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
“上去,还是下去?”
(四)
那天景子回到家中,先到达的牧村正与母亲在起居室喝茶。“你回来啦,老师已经到了哦。”
“我去换衣服。”景子低着头,短促地回答。
“今天有点晚啊,不是坐电车回来的吗?”
“嗯。”
“喝杯茶再去换衣服吧?老师也想先坐一会儿。”
“可以吗,景子?”
已经完全融人家中环境、仿如家庭成员的牧村从起居室探出头来,带着轻松的表情,然后跟母亲一块儿走到玄关迎接景子。牧村又对景子说:“上次跟景子说的那个电影,我昨天去看了。今天还把宣传册带来了呢,开始学习前你要看看吗?”
“我有点累,先回房了。不好意思,老师能先帮我看看功课吗?”
景子背对着牧村,说完就匆忙上楼了。走到二楼,她听到玄关处传来母亲和牧村的交谈声。
“真不好意思,景子最近好像到逆反期了,以前还总是围着你叫牧村老师牧村老师的,这段时间怎么会这样。”
“没事,我不在意。我不认为她是讨厌我,景子可能也有自己的烦恼。”
说话声渐渐变小,并转到了起居室的方向。景子走进房间,缓缓闭上眼睛,靠在门上捂住额头,回想着自从与牧村认识以来,两个人曾经进行过的交谈。
文学和电影,媒体关注的新闻,等等,他们几乎无话不谈,交换彼此的见解,这让景子感到很愉悦。景子很喜欢牧村,也最信任牧村。如今当着牧村的面却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欢笑,使她感到非常痛苦。两人之间没有发生任何矛盾,只是景子单方面地疏远了他,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无奈而气愤。
初二快结束时,景子经历了痛苦的失恋。
那段时间,恋爱对景子来说是学校生活里极其自然的要素。进入初中后,周围的同学都渐渐对那种事敏感起来,景子也自然而然地被卷入那个浪潮。尽管被评价为“难以接近”,还是有许多男同学对景子表白。自从入学后,她就没有断过男朋友。只是景子个人在
人际往来上表现得很淡泊,因此并没有特别上心的对象。
景子头一次体会到真正的伤心,是在初二的冬天。对方是当时社团里的学长,他主动表白后,两人交往了三个月左右,最后他却把景子甩了。理由是喜欢上了隶属同一社团的另外一个女生,那人还是景子的同学。之后那两个人迅速开始交往,整个社团都在谈论他们的事情。景子表面假装平静,面对学长和那个女生时态度没有任何变化,周围的人也没有对景子表现出过分的怜悯或嘲讽。想必对他们来说,景子待人接物的方式总有种淡泊的感觉,因此纠结与失恋都完全不符合桐野景子的性格。至于那个甩了景子的学长,一定也有同样的想法。
可实际上,景子十分痛苦。那个男人昨天还是自己的恋人,今天却跟自己的朋友肩并肩一起回家。尽管只是初中生的青涩恋情,但对景子来说却是无耻的背叛,让她痛苦不已。每天假装平静地结束社团活动后,景子都会在家中一个人哭泣。她无法跟学校的朋友倾诉,更无法对家人言说。
能哭诉的人,只剩下牧村了。
那天,牧村要来上课,景子在回家的路上偶然碰到甩了她的学长跟新女朋友走在一起。两人没有一丝罪恶感地跟景子打了招呼,甚至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家”。景子感到自尊心受挫,心里想着幵什么玩笑。但最严重的还是胸口的那阵剧痛,景子发现自己还喜欢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痛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更加重了心里的悲伤。
直到那个时候,她还没想过要找牧村谈心倾诉。而是带着虚伪的笑容回到家中,对母亲若无其事地说“我回来了”,随后跟牧村一起上楼。当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景子才感到心里一松,眼角一热,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怎么了?”
牧村似乎吃了一惊,慌忙看向景子的脸。景子一时半会儿无法说出原因,只能一个劲儿地抽泣。牧村看着她,也只好屏住呼吸,轻抚景子的头等她平静下来。不一会儿,景子哽咽着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牧村。在她倾诉着无从发泄的痛苦时,牧村一直轻抚着她的头,说:
“你一定很伤心吧?虽然我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但我能感同身受。”
牧村的声音很温柔。景子知道他在谨慎地选择词语。他的声音柔和地包裹着景子受伤的心。
“老师,对不起,这种事其实跟老师完全没关系。可是我……”
“谁都会经历这种事。我也经历过。每个人都会有难过得受不了的时候嘛。”
那天他们没有学习。牧村一直轻抚着景子的肩膀,听她倾诉,竭尽所能地安慰她。
仔细想来,之前牧村与景T的对话总是围绕着某个外部话题,那是她头一次对他说起自己的事情。
(五)
景子还记得,第一次听到裕二叫自己“小景”时还有点反应不过来。毕竟裕二在人际关系上也十分淡泊,甚至更甚于景子,如今却亲亲密密地管自己叫“小景”,这让景子觉得这跟他的性格有点不太相符,并觉得自己被戏弄了。可当景子告诉他别那样叫时,裕二却毫无恶意地淡然回答道:“我跟桐野已经这么熟了,就想直接叫你的名字。虽说突然对你直呼其名我也有点害羞。”
你是那种人吗?景子心里很想反驳,但也知道不管说什么他都
不会听,只好放弃了。他的人生从来都只遵从自己的原则,那段时间景子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初中的老师和朋友们都说他们俩说起话来就像在说相声,而景子和裕二又考进了同一所高中——青南。并跟初中时代一样,都担任了年级委员。在参加学生会干部选举时,裕二对景子发出邀请,问她要不要一起参加。最终裕二当选学生会会长,他指定由景子来担任副会长。
走进没有灯光的学生会办公室,景子看到诹访裕二正趴在桌面上睡觉。
看到这一光景,景子轻叹一声走了过去。睡前披在肩上的外套已经滑落,袖口碰到了地面。景子安静地拾起上衣,重新给裕二披上。在这种地方睡觉容易感冒,也差不多到学校规定的离校时间了。景子轻叹一声,这也怪不得他。
连日准备学园祭,学生会会长的工作实在太繁重了。毕竟这是学生会每年最大的活动,而且今年的学生会全靠裕二一个人支撑。恐怕这几天裕二都没能好好睡上一觉吧。
景子拿起裕二手边的文件夹,从里面找到学生会策划的文化祭表演剧本,苦笑着翻了开来。裕二的台词全都用黄色荧光笔画了出来。话说回来,连这个剧本也都是他一个人写的。
他们的努力将在明天得到回报。因为,明天就是青南学园祭的第一天。
“小景?”
裕二突然呢喃一声。他揉着睡眼惺忪的眼角,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景子赶忙把裕二的剧本放回到文件夹里,摆到桌上。
“抱歉,吵醒你了?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不过快到离校时间了,再不回去要被锁在这里面了哦。”
“啊,那倒没事儿,警卫员肯定会来给我们开门的。”
“真拿你没办法,说得好像你真的被锁在里面过一样。不是开玩笑的吧?”
裕二并没回答。他忍住哈欠,仿佛在努力让自己清醒。随后他缓缓转向景子,问道:“你们班准备得怎么样了?小景班上有鹰野他们,肯定没问题吧。真是太羡慕你了。”
“我刚才去看了一眼,好像准备得很不错。明天是体育祭,榊刚才让大家都回去了,说要保持体力。看来准备得没问题了。”
“唔……我也很看好二班。能把学园祭搞热,我肯定再欢迎不过了。”
光线昏暗的学生会办公室。裕二静静地站了起来,套上披在肩头的上衣,拿起装着剧本的文件夹。景子也转身走向门口。必须赶在离校时间前离开校园。正当景子要走出门时,裕二叫住了她。“小景。”
他的眼神里除了睡意还有令人意外的认真,景子当时就产生了某种预感。同时也意识到某种危机正在逼近,下意识地告诉自己不能让他说下去。景子避开裕二的目光,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们该好好交往了吧。我很喜欢你。”裕二说。
(六)
牧村听到那句话,是在景子对他哭诉的几个月之后。在景子伤透了心、寻求牧村安慰的那天之后,牧村觉得景子一直把自己当哥哥,如今那种感觉比以前更强烈了。那天以后,景子儿乎没再对牧村提及自己的事情,但那只是因为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如果再发生同样的事,景子必定还会对牧村倾诉,并且感觉他一定还会安慰自己。
那天是家教的日子,牧村和景子谈论了当时媒体正积极报道的校园欺凌问题。
景子无法原谅那些不断重复暴力和无视却毫无罪恶感的人,也无法原谅那些视而不见的旁观者。
所幸景子上的初中没有出现任何不忍直视的欺凌现象,但她通过报道得知县内其他学校确实存在着那样的状况。比如邻镇的初中,上个月就发生了学生难忍欺凌而自杀的事件。景子此前从未听说过那样的事,因此感到十分震惊,同时也觉得不甘心。因为她无法干预。
听完景子的意见,牧村重重地点点头,呢喃一句“是啊”,又陷入了沉思。跟平常一样,他正在慎重地选择词语。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嗯,老实说,我认为这是十分复杂的问题,但景子如今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并且希望能够干预,这是最重要的。期待太多,必定会遇到挫折。现在景子希望得到更多信息,并且想用那些信息来发现身边可能存在的欺凌现象,我觉得这是非常可行的。
“不过跟景子谈话总会让我大吃一惊呢。你比我上初中时i可靠得多,自己的观点贯彻始终,让我非常佩服。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其实我真的很憧憬你这样的人,也很喜欢你。虽然我是景子的家教,但跳出这个范畴之外,有可能还是景子的崇拜者呢。”
牧村说完调皮地笑了笑。看景子苦笑,他又继续说道:“真的,有时候我会觉得你不就是桐野景子嘛,别为那种小事烦恼好不好。有时也会觉得这样有点不妥,但一想到是你就又觉得没什么了。因为你别的方面都那么好,所以完全没问题。我觉得这样真的很好。”
牧村的声音轻松而自然,这对习惯谨慎选择词语的他来说十分罕见,仿佛在轻松的语调中不经意地透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景子一开始不太明白牧村的意思。而他们的交谈也到此为止,接下来就开始了那天的补习。直到牧村回去之后,景子才有机会一个人在房间里反复思索他那番话。思索自己当时并不明白的、牧村的深意。
“有时候我会觉得你不就是桐野景子嘛,别为那种小事烦恼好不好”——牧村是景子的挚友,他跟学校的朋友们截然不同,是景子最喜欢的人,景子也相信他是最能理解自己的人。那些无法对任何人诉说的痛苦,她只能对他倾诉。
“你不就是桐野景子嘛。”——内心深处有一种灼烧的钝痛。
她不禁想,如果对他哭诉那天牧村说出了这句话,那么她很可能会因为自己居然依赖他而感到羞耻。她可能会觉得自己太孩子气,最终选择把事情都憋在心里独自忍受。可那天他却对自己极尽温柔……景子以为他理解自己,才那样安慰自己。可是,牧村当时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待自己的呢?想到这里,景子不禁感到羞耻万分。
尽管景子没有像那天一样哭泣,却感觉这是比那天还要严重的背叛,心里一片空白。她感觉受伤害的程度比那天还要深,却流不出眼泪,这让她自己都感到惊奇。感觉越来越麻木,她茫然地意识到,只因为那一句话,让自己与牧村之间有了难以言喻的隔阂。
仔细想来,景子发现和牧村之间的谈笑、理解与交流一直保持着某种特定的距离。就算偶尔谈论彼此,也绝非掏心掏肺,而是只挑选最漂亮的细节。如果牧村是景子的崇拜者,那他理所当然不会想听那些真心倾诉。为恋爱而感伤的景子不是他的“桐野景子”,而
那个“桐野景子”一定不会染上这种小女人的气息。那是纯粹的理想主义,是无法认清现实的人强加在她身上的臆想。
想到这里,景子突然意识到她对牧村一无所知。她知道牧村的家庭成员,知道他的地址和电话,却连他是否有恋人,平时都如何和好朋友来往都不知道。
景子本以为牧村会不一样,本以为他是自己的挚友,会毫无保留地接受自己的一切。本以为在他面前一定没问题。但那也只不过是景子对心中的“牧村”强加的臆想。莫非景子也跟他一样,对现实毫无认知,仅仅陶醉于“自己被他理解”的幻想中吗?
“你不就是桐野景子嘛”——牧村的这句话就像刺人心中的荆棘,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她交出信赖,换来的却是背叛;依赖他人,却让丑态毕露,这是最难以忍受的耻辱。“难以接近”、“很帅气”,如此评价自己的人究竟想看到怎样的一个人?自己心中就不能存在那样的感情吗?这已经不再是针对牧村个人的问题了。曾经极度困扰景子的烦恼却被他以“那种小事”一语带过,但那并非问题的本质——本质在于,他并没有理解景子,并拒绝倾听景子充满感情的倾诉。他只想要自己心中被理想化的景子,除此之外全部拒绝理解。景子的那些痛苦,对他来说是不忍目睹的丑态。
“‘桐野景子’……那么,‘桐野景子’究竟是什么?”她恶狠狠地呢喃。
牧村的家教课一直上到了那年年底,由于第二年要专心准备司法考试,他离幵了景子家。就在两人互相鼓励,最后道别的那天,景子剪掉了自己的披肩长发。
(七)
听了裕二的话,景子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景子心中早已茫然地意识到,总有一天会跟裕二进行这样的交谈。可能早在裕二亲切地管她叫“小景”时,这种预感就存在了,也有可能在两人决定一起考这所学校的时候,又或者在更早以前。总之,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感渐渐消失,景子的预感就已成型了。
景子并不认为这是自我陶醉,就算裕二不叫住她,她迟早也会说点什么。尽管暂时无法想象之后的情景,但景子知道,她和裕二注定要在那个时刻分道扬镳。
穿好制服上衣的裕二静静地看着景子。景子看着裕二的脸,不知该用哪种说法。他的眼神很严肃,看不出一丝不安和后悔,还是跟平常一样光明磊落的眼神。
“我拒绝。”
景子知道裕二猛吸了一口气,想必他很意外吧。只见裕二微微皱起眉,低声问:“为什么?小景讨厌我吗?我以为你喜欢我呢。”“我是喜欢你,不过我不太适合那种关系。如果我说我对谈恋爱这种事本身有些犹豫,你会笑我吗?”
“都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小景应该很了解我的。”裕二深深叹息一声,“你觉得这种理由我会接受吗?”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我只能给你这个理由。像裕二你这种人可能不会明白,但那真的就是全部理由了。我一旦跟你交往,肯定会对你过分执着,我觉得自己无法面对那种丑陋的面孔。”
“执着有什么不好!我就是想让你执着啊。”裕二略带怒气地说道。景子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原本她看着一言不发的裕二,裕二
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但突如其来的喊声让景子缓缓移开了视线,她不知道该看向何处。
她没想到裕二会那样对她说话。
尽管如此,景子还是努力挤出一个苦笑,随即摇摇头。
“别勉强了。我很懦弱,像你这种气度不凡的人可能不会明白。”裕二没有说话。就算不看他,景子也知道裕二正盯着自己。夜幕降临,窗外传来赶在离校时间前急匆匆走出校门的学生们的动静。学生会准备的学园祭展示牌放在校园一角,显得有些渺小。
两人半是赌气地沉默着,时间在一片死寂中缓缓流淌。过了一会儿,裕二向景子走近一步,然后平静地问:“不会改变吗?”
“嗯。”
“我不是那种爱纠缠的人,也不想给小景添麻烦。既然说了放弃,就一定不会执着。我不会再对小景说这样的话了,彻底放弃。好吗?”“我都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景子苦笑道。
“我是说到此为止,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知道了。”
裕二的语气很干脆。他重新拿起文件夹,毫无留恋地走过景子身边,准备离开学生会办公室。在抓住门把手的那个瞬间,他转头看向景子,说:“丑陋,过分执着,那有什么不好?说句不好听的,我对你就是过分执着,执着得丑陋。”
景子抬起头,裕二眯起眼睛,吸了一口气。
“去年小景跟鹰野分到了同一个班,你想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从高一时一起当上年级委员起,我就对鹰野评价很高,要是小景被鹰野抢走了怎么办?要是小景喜欢上鹰野了怎么办?我每天都在烦恼这些。我知道这很蠢,你想笑就笑吧,但我真的很害怕……求你
别再说我气度不凡了。”
“裕——”
“我放弃了。完全放弃。但不仅是对我,这样对小景你也很不公平,你应该惊慌失措一些,因为我根本没打算勉强你做任何事情。”
“裕二——”但景子的话再次被他打断,直视景子的那双眸子里充满伤痛。裕二再也没说什么,独自离开了办公室。景子一言不发地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
景子呆站了很长时间,仿佛身体的某个部分出现了裂痕。自己伤害了裕二一这一认知突然涌上心头。裕二已经离开了。
既然他说要放弃,那就不会改变吧。就算景子主动恳求,他也绝不会回头。事态已经无法挽回。无数次面对“真的不行吗”这一疑问时,她都否决了自己,这就是景子做出这一决定的真正原因。越是接近,就越要对彼此展露真实的自己。而正因为对方是裕二,才让景子难以忍受。
尽管心里很痛苦,景子却没有哭泣的念头。回想起裕二的眼神,景子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他说他喜欢自己,那样就够了。虽然伤害了他,但景子真的很高兴。
明天开始,裕二就会放弃自己。
她想起裕二的话,这才感到有点寂寞。
学生会办公室响起离校钟声。景子走出办公室,轻轻关上了门。
明天,学生会会长最重要的工作就要开始了。
翌日,学园祭的头一天。
裕二一早就来到学校进行准备,他对晚到一些的景子露出一如往常的表情,说:“你太慢了。小景,大家都到了。我刚才跟别的学
生会成员都说好了,今天还要彩排明天的话剧呢,你可别忘了哦,收拾好东西就到体育馆集中。想在今天的比赛中争取班级胜利是好事,但也要保存一些体力,别到最后撑不住哦。”
“不好意思,这句话我要原原本本地还给你。在竞争对手面前真是不能掉以轻心啊。你呢?莫非想暗中折损二班的战斗力?”
听了景子的反驳,裕二弯起嘴角露出坏笑。
“抱歉,我还真不是你的竞争对手,毕竟我们全校都指望你们班了。顺便把这句话告诉鹰野。还有,很不巧的是,我从没遇到过比我还要坚强的人,所以你的担心应该是白费了。”
“也对,你就是个怪兽。”
“你还是赶紧换衣服帮忙准备吧。不过小景跟我不一样,只是普通人,所以千万不能勉强哦。”“好,我谨记于心。”
说完,裕二就走到一边去准备体育祭了。景子苦笑着凝视他的背影。
仿佛昨天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语气和态度,景子早就知道裕二会这样。她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跟昨天一样的寂寥,但景子也知道这寂寥有多么任性。
景子边走边想着那个能干的学生会会长,就算他是怪兽,也是有极限的。她认为及时奉劝他不要勉强,是自己的职责。
她和裕二今后也一定会继续这样的关系,而这样就足够了。
(八)
景子,你可以选择哦。”眼前的女人以一种诡异的风骚语气对
她低语,“上去,还是下去。”
景子抬起头,凝视着面前的怪物“景子”。她在笑。“是帮助,还是离弃。”
景子听着那个声音,缓缓闭上双眼。
自杀事件发生时,景子只是呆呆地接受了眼前的事实——同班同学突如其来地死了。那个人不是昨天还在积极参加文化祭的活动,还在体育祭上大声为同伴加油吗?
可是,为什么?
第二天的全校大会上,站在众人面前的裕二声音平静。
“我现在满脑子都在想为什么,其他的许多事情暂时还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从那天开始,他便开始面对苦恼而繁忙的日子。无论他再怎么坚强,都不可能再有放松身心的余地。景子眼看着裕二越来越疲惫,越来越衰弱。
“哦,是小景啊。”
某天,她又在放学后到学生会办公室叫醒了累得睡过去的裕二。那段时间的裕二可能比学园祭前更加缺乏睡眠。毕竟学校里有个学
生以那种极具冲击性的方式死去了,而且眼看着自己那么努力准备
起来的学园祭以那种方式落幕,他肯定心有不甘。在周围的同学都开始积极准备考大学时,裕二却不得不牺牲很大一部分时间处理那
场惨剧。
“你没事吧?”景子问,“为什么你要做这么多?”
作为一个旁观者,景子都不禁感到心疼。
裕二虚弱地笑笑,短促地回答:“我在学生会作威作福了这么长
时间,大家都忍耐下来了,身为会长,接手这种工作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而且,跟校长和榊老师比起来,我根本算不上什么。”
作为学生会和全体高中生代表,裕二也被外界追究责任。在这一点上,景子根本帮不上忙。因为被追究责任的不是学生会,而是会长本人。景子与裕二的连接就此被切断,她连一点支撑作用都起不到。
“你早点回去吧。”裕二平静地说,“我想留下来,一个人静静。”他没有像往日那般提议两人一起回家。景子没说什么,只回答了一句“好吧”,然后留裕二一个人在学生会办公室,静静地关上了门。她透过门缝最后看了一眼裕二,却看见他双手撑在眼前,低下了头。
桐野景子缓缓睁开眼。然后,凝视着眼前的怪物。
这个女人刚才说自己可以选择,是上楼得知真相,还是下楼回到外面的世界。景子现在面临着选择。而景子心中,已经做出了选择。她抬起头,对女人说:“我要离开这里。”
听到景子的话,女人鲜艳的红唇稍微抽动了一下,似乎要说些什么。可是景子没给她机会,而是继续说道:“自从来到这里,我已经被上面那个人折磨够了。我想骂他一顿,也想知道那家伙心里究竟有什么烦恼……当然也想像你说的那样,去帮帮那个人。可是到这里来之后,我真的思考了很多。”
被困在校园中,与能够交心的同学们共同行动时,景子心中一直想着裕二落寞的侧脸。裕二一定还忍受着当时的痛苦,景子心里很清楚。
“我知道有些事情必须亲自上去跟他面对面说清楚,但我真正需要面对的人却在外面的世界里。所以我选择下去。”
听完景子的话,“景子”安静地舔了舔嘴唇,然后眯起眼睛凝视着景子。
“你一开始就做出了选择。”
“这样应该算是选择了逃避吧。不过我已经受够了。我所经受的痛苦太多太多了。上去面对他并不是我的使命。我不得不面对的,是另外一个人。”
“景子”微微一笑,悄然转身,过了一会儿,她那冰凉的手抚上了景子的脸颊。在教学楼雪白墙壁的映衬下,她的红唇和长发都显得格外惹眼。
“你要回去了,你需要面对的人在外面……玄关的门幵着。”
说完,“景子”的身体便远离了景子,瞬间飘向了虚空,紧接着,在景子的注视下融人了墙壁。
“一直走,不要回头。”跟自己如出一辙的声音在背后对景子说,“绝对不能回头。你要直视前方,直到走出玄关门。”
景子无言地点点头,走下了台阶。
窗外纷飞的大雪与来时相比势头丝毫没有减弱。景子看着映照在脚边的雪光,缓缓走下冰冷的楼梯。来到玄关,门上的玻璃已被雪花盖得严严实实。
景子头也不回地缓缓走向门口,伸手握住冰凉的门把,大门轻易便被打开了。呼呼的风声鼓动着景子的耳膜,风打在身上像针扎一样痛。
景子眯起眼睛,伸手抵挡不断吹袭而来的雪片,睫毛末梢已经冻上了一层白霜。
抬脚踏人雪中,景子感到视野突然被遮蔽,全身的力气迅速从脚尖和手指流失。景子低头看向指尖,手指已经被冻得失去了血色,而且无法动弹。她感到自己的四肢尖端仿佛缓缓被石裔包裹。她想到那些消失在雪地里的朋友们最后的样子。他们消失时是这种感觉吗?
力量从指尖流逝,身体深处渐渐被冻结。自己将要变成惨白的人偶,然后回到那个世界。
倾听着呼啸的风声,景子主动闭上眼睛。她让雪白的视野将自己吞没,任凭意识远去。
石裔做成的人偶,静静地倒在了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