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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下 第十四章 HERO

沿着长长的楼梯一路往上,菅原感到自己再也不能回头。

他必须与上面的东西对峙,没有任何逃脱的手段。

不可思议的是,他心中并没有恐惧感,也没有对上面的人产生任何愤怒。菅原已经朦胧地意识到是谁在上面等着自己。

楼梯顶端出现一团光芒。那仿佛雪光一般耀眼的光芒从上方照耀着他。菅原抬起头。

通往四楼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一)

“哥哥,哥哥,哥哥——!!”

菅原坚定地无视了远处传来的呼唤,使劲儿蹬着自行车踏板。眼前是一条长长的缓坡,他觉得一旦停下动作,自行车就会顺着坡道滑下去翻倒。夏日猛烈的阳光无情地灼烧着他的背部。天空晴朗

蔚蓝,周围嘈杂的蝉鸣声却不断挑战着菅原的神经。

每到夏天,这条长长的缓坡都让菅原心情阴郁,尤其是今天,更不走运。因为就在进入坡道前,营原与两个麻烦人物擦肩而过。

“哥哥,哥哥……你听不到吗?哥哥!喂,博。那是菅原哥哥没错吧?”

“嗯,应该是。”

菅原背后传来两个聒噪的声音,让他感到一阵烦躁,更加用力地蹬起了踏板。那两个声音还在继续。

“那他为什么不回头啊?真奇怪。”

“气死人了。可能那就是所谓的视若无睹吧。”

“我要追上去。”

饶了我吧。就在菅原站起来想加速时,身后传来几乎感觉不到体重的轻盈足音。但那只是一瞬间。下一刻,那个足音马上消失了,紧接着传来“哇——”的一声,丝毫不考虑音量的稚嫩哭喊。

菅原吓了一跳,慌忙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回过头去。

一名男孩正坐在坡道上,好像刚摔了个屁股墩。他蜷起小小的膝盖,大声哭泣着。还有一名男孩儿大喊着“小博!”,迈开两条小短腿奋力朝坐在地上的男孩儿跑去。

菅原深吸一口气,沮丧地耷拉着肩膀。男孩儿的膝头蹭满了泥沙,还渗出点点血迹。菅原把自行车靠在一边,无奈地说了声“你这笨蛋”,随即向他走了过去。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真是的,快饶了我吧。”

跌倒的男孩儿没有停止哭闹,还一把拍开了菅原伸过来的手。他俯在膝盖上痛哭着,固执地抗拒菅原的帮助。菅原叹息一声,再次伸出手。

“快把手伸过来。你们不是要去‘向日葵’吗?”

菅原把目光从哭个不停的男孩儿身上移开,看向战战兢兢地蹲在一旁的另一个男孩儿。他“嗯”了一声,还点了点头。想必是看到好朋友在哭,不知怎么办才好吧,那个男孩儿脸上也是一副随时都要哭出来的表情。点完头后,他又用谴责的目光看着菅原。

“哥哥,其实你听到了吧?我们叫了好几声,哥哥都不过来。”“我也正打算去‘向日葵’。真拿你们没办法,要坐后面吗?”

菅原假装没听到他的话,硬生生拽起了受伤男孩儿的手。好不容易让他站起来后,菅原指着自己的自行车。

“不过我只能载他一个,另一个要自己走。”

“嗯。”

受伤的男孩儿依旧沉默不语,但也没再反抗菅原,而是顺从地让他牵着手。另一个男孩儿含着泪光看着朋友,对菅原点了点头。

营原扶起放倒在斜坡上的自行车,让受伤的男孩儿坐了上去。随后一手扶着还在无声啜泣的男孩儿,推起了自行车。

越往上走坡道就越陡,好像总也走不到头。菅原觉得双手越来越酸,恨不得朝地面啐一口唾沬,心里感叹着遇到这两个男孩儿真是不幸。菅原曾经在同样的地点遇到过这两个活宝,还脑子一热,蹬着自行车载着他们俩上了斜坡。从那以后,两个活宝食髓知味,只要一看到菅原就想往自行车后座上蹦。如果不是上坡还好,如果不是两人一起坐还好,他真不明白为什么小孩子对平等精神那么敏感,从来不容许他只载一个。

菅原胡乱挠了挠头,看了一眼走在自己旁边、没能坐上自行车的另一个博。他本来就比受伤的男孩儿更懂事,好像并没对现在的状况表现出任何不满。但正因为这样,菅原才会觉得自己良心有愧。

随即他又想,自己作为一个年纪更大更懂事的人真是不幸。

总算停止哭泣的男孩儿牢牢地抓着自行车,突然凑到菅原耳边。“明天我还想坐。”

菅原长叹一声。为什么小孩子都这样,真的饶了我吧。他没有理睬博,抬起头来,总算能看到斜坡的顶端了。

营原家虽小,但在当地颇受好评。父亲是不动产公司的老板,母亲是副手,一个典型的家族经营的地方小公司。

每到暑假,一家人都会到北海道或冲绳去旅游,偶尔还会出国。家中的院子里有一片绿油油的草地。没有买别墅,也没请园艺师,只是享受力所能及的稳定的小奢侈,这就是菅原成长的环境。

虽然经常听说有钱人家的父母会给小孩子一大笔零用钱,然后甩手不管,但菅原家的父母却不这样。他们对儿子爱护有加,一有空就会把精力投人家庭。他们严格规定了菅原的零花钱数额,绝不多给,但还是很注意培养孩子的独立性。为此,菅原格外感谢自己成长的环境。不管儿子爱不爱学习,他们都不会干涉,就连菅原喜欢上打麻将和抽烟,他们也没有立刻站出来劈头盖脸地训斥。但毕竟都心疼自己的孩子,母亲还是会时不时地提醒一句。每当母亲带着不容辩驳的笑容对他说“我们都相信你”时,作为儿子的营原都会感到一些压力。

然而,那样的母亲,却在菅原上初中时对儿子提出了一个不合他心意的要求。

那个要求就是:“去向日葵帮忙吧”。

刚到“向日葵之家”,博就兴奋地大喊了一声,从菅原的自行车上跳了下来,刚才还哭得惨兮兮的小脸早已没有了一丝泪痕,一路小跑冲进了“向日葵”。另一个博也追着他的背影紧随其后,消失在了室内。

“小里,受伤了!小里,我受伤啦。”

屋里传来撒娇一般的稚嫩喊声。菅原把自行车推到屋子旁的小树边,锁了起来。

菅原不知道这个“向日葵之家”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只听说这里原来是孤儿院或者幼儿园,之后经营上遇到了困难,诸如此类的传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总之,这个地方在菅原上小学时就存在了。

要说“向日葵”究竟是什么,一言以蔽之,就是专为小学生设立的托管所。

每天小学一放学,孩子们就会纷纷聚集到这座外表一本正经的建筑物里。其中大多数孩子回家家里也没人,因此来“向日葵之家”一起待到父母下班来接他们。这些孩子要么来自单亲家庭,要么双亲都很忙碌,或者由于特殊情况,父母不得不两地分居。其中绝大多数是还需要有人看护的小学低年级学生。

菅原家离“向日葵之家”所在的区域并不远。他上小学时,班上有很多同学对迸出“向日葵之家”的孩子表现出露骨的嫌恶。有人说他们是“野孩子”,避之唯恐不及,也有人同情他们是“可怜的孩子”。对此,菅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模糊地理解到“向日葵”是地区特殊性孕育出来的设施。

离菅原家不远的“向日葵”所在的区域内,还有县内出名的夜

生活一条街。随处可见夜店和酒馆,每到日落便纷纷亮起色彩鲜艳的霓虹灯。镇上还能看到许多在夜店工作的亚裔外国人,事实上,“向日葵”里的许多孩子是混血儿。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家自然有许多家长晚上要出去工作,不得不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中。然而,正因为住在这里,才更不能让孩子晚上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个道理当地人都十分理解,因此聘请了当地值得信赖的成年人到“向口葵之家”帮忙,同时还有许多学生志愿者。可以说,“向日葵之家”已成为这个地区必不可少的设施。

菅原上的小学跟“向日葵”里的孩子们上的小学隔了一座桥,所以他身边并没有进出“向日葵”的同学。可能正因如此,学校里的学生才更容易对他们产生偏见吧。但他听说,其实“向日葵”里的孩子们跟普通孩子没什么不同,在学校也没有惹过什么特别的麻烦。

本来没有直接关联的“向日葵”,在营原升上小学六年级那年,突然成了他身边不可忽视的存在。一切改变的契机都在那一年。由于在当地拥有一定的威信和财富,菅原的父亲毛遂自荐地担任了管原所在小学的家长委员会会长。一直以来只对自己工作感兴趣的父亲甚至把母亲也拉下了水,两人突然开始热心投身于当地的教育事业。其中“向日葵之家”自然是关注的焦点,父亲不仅慷慨地捐助了一大笔款项,还策划了“向日葵”的儿童夏令营,每天跟母亲为此忙碌不已。菅原当时正热衷于足球,并没对父母的行为表现出多少兴趣,只觉得那是家里大人最近刚培养的新爱好。

可是随着菅原升上初屮,双亲的工作也越来越忙碌,似乎很难再抽时间参加“向日葵”的活动。当时菅原已经不再踢足球,专注于刚学会的麻将和抽烟。因为爰玩,他每天都毫不犹豫地一放学就

回家,还跟朋友谈笑说,某天盯着自己攒零花钱买来的吉他,突然想今后靠音乐生活了。

“你打算考哪所高中?”

那个时期,班主任总把他叫去询问今后的意向,还每次都会重复同样的话。

“看你的成绩,我可以把你推荐到青南去。”

“我才不要呢,老师,谁要去那种明明是私立高中却破破烂烂的地方。”菅原回笞,“我只要上秀英高中就满足了,那里的女生制服很可爱,教室也很漂亮。就算青南风评再好、升学率再高,我还是愿意选择在舒舒服服的环境里待三年。”

他一提离自己家最近的公立高中,班主任就会皱起眉。

我又没什么远大志向,而且很有自信就算随随便便也能混得很好。既然如此,为何不选最省力的道路呢。人生最重要的是轻松啊——这就是菅原的原则。

可就在那段时间,突然出现晴天霹雳。一天,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在餐桌边共进晚餐,母亲突然面带微笑地对他说:“你去向日葵帮忙吧。”

“都怪哥哥不载我们,我才会追在后面摔倒的。”

刚才还哭得稀里哗啦的博,这会儿却在里面高声谴责起菅原来。营原一边卷起制服袖子,一边重重地叹息一声,走进了屋里。

“吵死了,在那种地方摔跤还不是因为你笨。”

菅原一说话,走廊深处的几个孩子便同时探出头来。可能因为刚放学,这里还没多少人。一张张小脸看到菅原,就齐齐露出了兴奋的表情。

“哥哥,今天你也来了呀?”

“哥哥哥哥,今天小健在学校里说我是丑八怪。”

“菅哥哥,这家伙在撒谎,我根本没说那种话。”

“小菅。”

“我跟你说。”

“人家在叫你啦!!”

面对这群吵吵闹闹的小孩儿,菅原只能皱着眉说“知道啦知道啦”。

菅原并不喜欢到“向日葵”来。

不过跟几个孩子熟络起来,看到他们很喜欢自己,这还是让他挺高兴的。尽管知道他们只是对新事物感兴趣,可他还是觉得那几个无条件倾慕自己的小孩子很可爱。但就算如此,菅原还是觉得难以释怀。待在这里总让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本来他并不是特别喜欢小孩子,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向日葵”扯上关系。而且这样一来,就算他没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也相当于加入了志愿者、社团一类的组织。

就在他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无数只小手拉扯着他的双手时,博突然从屋里探出头来。他的伤口已经得到了处理,膝盖上还残留着黄色的消毒液痕迹。

随后,一名少女跟在博的后面来到走廊上。她穿着干净的白围裙,齐肩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围裙下面穿着附近闻名的青南高中制服,想必是刚刚放学就到这里来了吧。她抚摸着刚刚消毒完伤口的博的头发。

“小博真厉害,消毒的时候再痛也没哭,结束了还不忘跟姐姐说。”

“谢谢。”

博闻言害羞地低下了头。他躲开少女的手跑到走廊上。少女看着他跑走,目光转到了在走廊上被孩子们团团围住的菅原身上。少女露出灿烂的笑容,眼睛眯成两条细缝,温柔地看着菅原。

“你来啦。”少女笑着说,“听说是你送小博来的?谢谢啦。”

“唉,那个白痴,追在我后面摔倒了,还怪我。”

“他那是喜欢菅原君。”她看着博的背影,又笑了起来,“可能因为他想跟菅原在一起才追过去的吧。反正只是一点小伤,现在到处跑也没事,今天你也陪他好好玩玩吧。”

她比菅原年长四岁,外表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而且两人并排站着她要比菅原矮上一些。她小学时也曾来往于“向日葵之家”,上初中后就幵始到这里来当志愿者。尽管今年即将参加大学考试,还是一直到“向日葵”来帮忙。这些都是菅原从别的工作人员口中听来的。作为青南的学生,要考大学也是理所当然的,看来她跟菅原不同,是真心喜欢到这里来帮忙。

居然能上青南,脑子真好啊——菅原曾经对她这么说过。不过可能出于谦逊,她当时只是摇了摇头,耸耸肩说“那只是一所偏差值很高的旧学校而已”,不过从她的态度中却看不出一丝厌恶。只需交谈几句,就知道她的头脑真的很聪明。因此对菅原来说,青南学院就是那种只有像她这样的优等生才能去的学校,而自己这种半吊子是绝对不该进去的。

少女看着菅原,又微笑起来。

“大家真的很喜欢菅原君,所以你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她被大家称为小里,大名叫千里,因为大家都很喜欢她,这个昵称也渐渐传用开了。

营原只是口头答应母亲要到“向日葵”帮忙,因此真要说起来,他随时都可以毁约。他之所以没这么做,完全是因为这个女生。

博仿佛早已忘记了伤痛,挤进围在菅原身边的孩子堆里,拉着他的手要“一起玩”。刚才跟他一起过来的另一个博也略带羞涩地从他身后露出头来。这两个名字相同的孩子,在“向日葵”这群粘人的孩子中算特别喜欢菅原的,总是拉着他的手不放。

博和博,还有小里。

这些就是菅原初中时的好朋友。

(三)

打开通往四楼的大门,面前的走廊在白雪的映照下发出微光。本来三楼就够冷了,这里更是冷得让人发抖。菅原吐出白色的气息,成了毫无色彩的走廊上唯一的颜色。足以让人耳畔生疼的死寂支配了整条走廊。

“这里肯定有人吧……”

菅原的声音响彻静寂的走廊,那声音又拖着长长的尾音反射到菅原耳中。在没有灯光的一片死寂中,菅原向前踏出一步。脚步声仿佛诡异的入侵者,让菅原忍不住全身一颤。

菅原到这里来,是为了拥抱盘踞在这里、躲藏在这里的东西。他不会逃走。他是来救赎、是来履行责任的。

所以快出来吧。

带着祈祷般的心情,菅原进入走廊。就在此时,他突然听到远处传来既像喘息又像啜泣的细小动静。他屏住呼吸,抬头张望四周。声音的方向并不确定,就像直接传入了脑中,在菅原心里猛烈冋荡着。他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菅原皱起眉。果然如此,他听着那个声音,心中一紧。他应该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只是菅原并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他究竟该做些什么,才能给那个人带来救赎。最后,菅原选择了尽情享受与同伴关在这里的舒服自在,放弃了思考。结果就成了这样。

还来得及……

菅原自我安慰着,加快了脚步。他拼命寻找发出声音的地方,伸手想打开离自己最近的那扇门,门却将他拒绝。打不开。菅原顿了顿,又把手伸向下一扇门,结果还是一样。

这里所有的门都在抗拒自己。莫非现在还不是打开这些门的时候吗?那些面目全非的朋友,他们一定跟自己一样,被召唤到这里来,最终变成了那个样子。可他打不开这里的门,尽管脑海一隅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但那连绵不断的啜泣声却在催促他继续尝试。菅原忍不住咬紧牙关,重复着相同的举动。他用力敲打,甚至猛踹那些打不开的门,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博嗣,那家伙被留下来了吗?

那家伙一定知道打开门的方法。而进入其中与黑暗对峙的,必定也是他。那家伙是否还在楼下,耐心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呢?菅原脑中突然闪过自己最后看到的、面对篮板呆立的背影。

啜泣声变成痛苦的喘息。菅原感到那个声音正在渐渐虚弱下去。

在哪里?

菅原咬紧牙关抬起头,紧接着倒抽了一口冷气。

走廊尽头,出现了通往上层的楼梯。

(四)

当时,跟菅原关系亲近的两个博身高和脸型都很相似,但除此之外,两人的家境和性格都截然相反,就像两极。

总是小伤不断、性格活泼的博一直是“向日葵”的一员,另一个博则不然。他性格温顺,总爱把话憋在心里。而且这孩子跟营原住在同一片区域,上的小学也是跟“向日葵”扯不上什么关系的菅原的母校。不幸的是,这个男孩子因为住在菅原家附近,因此两家的母亲关系很好,菅原的母亲便向博的母亲推荐了“向日葵”这个地方。她极力吹捧“向日葵之家”的魅力,声称那里比每月学费高昂的私塾要好得多,最终说服了博的母亲。至于博的母亲的初衷,应该是希望儿子能交到更多朋友,让他的性格更活泼一些吧。

在菅原看来,博和博的母亲都是被自己家的奇怪的爱好卷进来的无辜人,尤其是博,最为可怜。但与菅原料想的不一样,这孩子很快就跟“向日葵”里的孩子们打成了一片。菅原总是无法理解孩子们之间的那种关系。博起初太害羞,迟迟没能习惯“向日葵”的生活,好在后来小里对他照顾有加,又跟另一个博成了好朋友,才一下子跟别的孩子关系好了起来。如今他正如母亲所愿,变得爱说话了。之前就被送到各种培训班,在精英教育下成长的博早就掌握了很多词汇。菅原母亲也曾评价说:“那孩子肯定从小就被围在大人堆里吧。”

“那家人的母亲也是注重教育的家长,小博几乎每天都要上培训班,没时间跟同龄的孩子们玩耍。这样下去,他一定学不会跟同龄人相处的方式,搞不好还会被欺负呢。因为那孩子那么聪明,又那么会说话,周围的孩子看了肯定会嫉妒。而且要是小博因此而越来

越骄傲,那就真的完蛋了。那孩子多可爱呀。”

菅原无法相信母亲竟想到了那么长远的事情,觉得她有点杞人忧天。不过看到博在“向日葵之家”跟另一个博开心地玩耍也不是什么坏事。

一直来往于“向日葵”的另一个博,是个典型的“向日葵之子”。他是日本父亲和菲律宾母亲所生出的混血儿。乍一看跟另一个博有些相似,若说是日本人,看着也的确很像。不过走近一看就会发现,他的瞳孔是色素极浅的蓝色,皮肤的颜色也有点深。似乎出于某种原因,他没有跟父亲住在一起,而那个外国母亲的工作好像也十分繁忙。

按照惯例,“向日葵”的孩子们每天晚上九点左右会被家长接走,菅原和小里也会在那个时间离开。不过,有好几个家长因为自身原因不得不在那个时间之后才能来接孩子,博的母亲有时甚至根本来不了。据说每到那种时候,博就会把放在“向日葵”的被褥拽出来,跟当天留下来值班的员工一起过夜。虽然别的孩子偶尔也会这样,但从频率上来说,博是最高的。菅原刚来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状态。

即使跟“向日葵”的其他孩子相比,博与父母共度的时间也属于非常少的那一类。这样的孩子本该最寂寞,可他在“向日葵”里却是最活泼最幵朗的。营原有时会想,“坏小孩”这个形容应该再适合他不过了。因为他一旦任性撒娇起来,不达到目的绝不罢休。在玩耍和恶作剧这些事情上脑子聪明得令人惊讶,根本无法安安静静地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一分钟。一旦事情不如己意就会不高兴,尽管如此,“向日葵”的孩子们却还是喜欢围着他。

菅原偶尔会学着补习班的那一套,辅导孩子们的家庭作业。他

采取的是上课举手发言的形式,可除了博以外,几乎没有孩子举手。但下去一看,他们其实都写出了答案,大部分还是正确的。菅原发现,孩子们会无意识地认为“只要交给博就好了”。想必他们在小学里也是一样吧。虽然博的答案很多错,但孩子们还是很喜欢他,也很依赖他。

菅原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曾经帮博一起做过家庭作业。他还记得那是数学作业,跟测量法有关。内容是估算自己家中和身边物品的大概长度,并想想要如何测量出来。就在别的孩子一言不发地往本子上写答案时,博想也不想就把作业本往菅原面前一塞,不管不顾地说“我不明白”。虽然是混血儿,博的日语却说得很好,在学校里也没有表现出学习有困难的样子。博说他把作业里的问题拿给母亲看了。

“我妈妈是菲律宾人,根本就看不懂嘛。”

菅原本来还在奇怪博到底在说什么,难道他母亲根本没兴趣教孩子吗?紧接着突然反应过来,菲律宾那边可能不是用米来作丈量单位的。他不禁颔首,原来混血儿面临的困难都体现在这样的细节里啊。然后,菅原又问了博关于他父亲的事情。“你爸爸没教你吗?”博马上摇摇头。

“爸爸不经常到我家来。”

他的语气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丝毫听不出寂寞和不肩。菅原当时仿佛洞察到了“向日葵之家”的现状。他既没有表示同情,也没有反省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情,而是真正认识到了这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尽管他并没有对这些孩子们感到同情,却觉得彻底“习惯了”自身境遇的博,能够比任何人都要大声地欢笑玩耍,这个事实非常

不可思议。

家庭境遇和性格都完全相反的两个博,到底为何能这么快就成为挚友?营原实在想不通。孩子们的世界只有孩子才能理解,他们熟识的契机有可能只是拥有相同的名字。因为对孩子来说,自己与世界的第一个连接点就是名字,或许两个博从中体会到了只有孩子才能体会的某种羁绊。菅原不太清楚他们之间会说些什么,会一起玩些什么,就算去问,两个孩子可能也只会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吧。两个人的关系很好,这种关系并不需要言语来佐证。

几乎得不到双亲关爱的博是“向日葵”员工们所关心的对象,孩子们回家后召开的员工小会上,大家经常谈到博。

“博君这个星期身体都不太好呢,咳嗽得很厉害。”某天会上,一名员工捧着咖啡说,“肯定是药店里随便买来的药吃的。我觉得他母亲应该没带他去看医生。”

“我们带过去有点僭越了,这下该怎么办?他有医保卡吗?”

“那个……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会跟他母亲说说这件事的。”

此时,小里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全体员工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身上。小里悠然一笑,点了点头。

“我去问问她,看小博有没有医保卡。”

菅原虽是“向日葵”的成员,每次参加这种会议却都保持着旁观者的态度。员工们也没指望还是初中生的他能做些什么,顶多就是让他陪陪孩子们玩耍而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就算把他计算在内,他也真做不了什么。菅原认为这样就足够了,并没有感到任何不满。但是,同样是来帮忙的小里却与他不一样。在“向日葵”里长大的小里比那些刚刚加入的员工还要熟悉情况。

一位戴着眼镜的年长女性叹息一声,看着小里。

“那真的太好了,因为我们都不会说英语。”

“没问题。不过最近博的母亲的日语也好了很多哦,跟我聊天的时候有一半时间都在说日语。”小里害羞地笑着说。

那也是小里在“向日葵之家”负责的一项重要工作。因为她在高中的英语成绩很好,俨然成为“向日葵之家”与孩子的外国家长沟通的桥梁。

结束会议走到室外,夏天闷热的空气轻抚着面颊。菅原和小里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小里突然说:“医保卡的事,你肯定吓了一跳吧?”

菅原含糊地点点头,闷哼一声。小里却露出了落寞的微笑。

“据说小博出生的时候都没有出生证明呢。后来还是那片地区的人替他上下打点,最后才拿到的。”

菅原推着自行车跟在小里身后。下了“向日葵之家”门前的斜坡,就是一条长长的河堤,抬头就能看到不远处有一座桥,桥上星星点点的灯照亮了堤岸上的草坪。

“其实,如果能多知道一些小博家的情况,我们还能为他做更多的事情。就像这次一样,说不定还能送他到医院去看病。可是我们无法询问,因此在很多方面束手无策。据说不仅我们,小博的学校也一样,老师们可烦恼了。”

“听上去好像很麻烦啊。千脆直接替他母亲把那些事情做了不就好了?”

菅原说完,小里翘起形状姣好的嘴唇微笑起来。

“是啊,真能那样就好了。”

尽管“向日葵”是代替家长照顾孩子的机构,但也不能僭越,要秉承帮助不过分的原则。员工们时常烦恼究竟掌握多少孩子们的

家庭情况,才能维持微妙的平衡。

走在河堤上,菅原看了一眼走在旁边、个子小巧的小里。当初他毫无干劲儿地走进“向日葵之家”大门时,出来迎接他的正是这个女生。明明比任何人tr>要可靠,却总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营原无论如何都放不下这个女生,长久以来,他都是带着不纯的动机来往于“向日葵之家”的。

“菅原君,你明天也会过来吧?”

小里看着菅原问。菅原深吸一口气,对这个不知道已经把他了解到什么地步的人露出笑容。

“既然可爱的小里开口了,我当然会来。”

“太好了,谢谢你。”

他早已习惯自己的话被忽视,也知道自己这个青涩初中生的心意早已暴露无余,但这样也不错,菅原想。

等着瞧吧,小里绝对会迷上我的。

(五)

那天,营原正骑着自行车前往“向日葵之家”,发现前面有两个身影,分别背着黑书包和红书包。

黑色书包上吊着龙猫的钥匙扣,看起来很眼熟。菅原放慢速度,缓缓靠近二人。

“你们在干吗呢,刚放学?”

听到菅原的声音,两人同时回过头来。背着红色书包的小女生看到菅原微笑起来,相反,背着黑色书包的男生一看到菅原就皱起了眉。

“干什么?你不是要去‘向日葵’吗?还不快走。”

出生在好人家的优等生博说完,就指着前面的道路,似乎想把菅原赶走。菅原假装没看到他的动作,露出了更加戏谑的笑容。

“你干吗那样对我说话?话说你们这对情侣真够小的。你们在交往吗?”

“谁说我们在交往了!少管闲事啦,白痴。”

博被菅原问得连耳朵尖都涨红了,害羞得低下头去。女孩儿牵起男孩儿的手,叫了声“博君”。见博不回答,便把大大的黑眼睛转向了菅原。

“哥哥,你不要欺负博君,博君会哭的。”

“啊?他哭了?大男人不会坚强点吗?”

“讨厌!!”

博猛地抬起头,用力踹了一脚菅原的自行车后轮。但小孩子毕竟力气有限,菅原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把目光转向跟博走在一起的“小女朋友”。这个老实的博刻意表现出不属于“向日葵”的一面,让菅原忍不住想笑。

“你照顾他也很辛苦吧?因为他是个爱哭鬼。”

“我不知道。”

女孩儿说完,担心地看着博。他虽然一直低着头,但还是看了女孩儿一眼。

“小深,走吧。”

“你等等啊,有什么好害羞的?”

“菅哥哥最啰嗦了!”

博气呼呼地说完,瞪了一眼还想继续戏弄他的营原。这孩子的

词汇量本来就大,加上最近受到另一个傅的影响,变得越来越任性了

这家伙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啊,菅原想着,同样凝视着博。男孩儿的脸还是气鼓鼓的。

“哥哥,你别跟小博八卦哦,我不喜欢别人到处说我。”

“哦,告诉博我倒是没想过,不过应该会很好玩吧。”

听到菅原戏墟的话,博的表情一下就绷紧了。在瞬间的迷惑之后,他的小脸皱成一团,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

“菅哥哥是笨蛋!!讨厌死了。我今天不去‘向日葵’了。”

男孩儿说完,就一把甩开心爱的“女朋友”的手跑开了。听到女孩儿在后面叫了一声“博君”他也毫不理睬。被扔在原地的女孩儿为难地看着“恋人”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菅原,紧接着便追了上去。同时还不忘转过头来,吐出舌头对菅原做了个鬼脸。

“哥哥是坏蛋。”

“哈哈,你们俩要好好相处哦。”

这回轮到博转过头来,一脸愤怒地看着菅原,他大叫一声“下地狱吧!”,随后又转头跑远了。词汇量发达的孩子真好玩。菅原微笑着冲他们挥挥手,再次蹬起自行车往“向日葵”的方向骑行。

他把今天博可能不会来的消息告诉“向日葵”的另外一个博,意外地发现他没有露出遗憾的表情,而是轻哼一声,也没问缘由,很快就消失在了孩子堆里。上周一直拖拖拉拉无法痊愈的感冒仿佛也好了不少,菅原很快便听到他高声玩闹的声音。

菅原看着坐在门廊上的孩子们,暗自思索着,莫非孩子们的友情都如此浅薄吗?他刚刚骑着自行车爬上坡道,身上的汗还没干,便赶紧吞了几口员工递给他的麦茶。

此时梅雨季节已经快结束,“向日葵之家”周围渐渐响起蝉鸣,孩子们都在迫不及待地等待暑假的到来。

“今天博君不来吗?”

小里从里屋探出头来问。今天她用一根蓝色的缎带扎起了披肩长发。小里管一直待在“向日葵”的博叫“小博”,而把另一个家教较好的博称为“博君”。菅原冲她点点头,从门廊上站起来,看向小里。

“是啊,他可能会来,不过更有可能不来了。”

“有事吗?今天那孩子应该没有兴趣班啊。”

“不知道呢,那家伙也有自己的想法吧。对了小里,今天你比以前更居家、更可爱了呢。我就喜欢长头发的女人。”

“啊,是吗?不过我的头发只到肩膀,还不算长。”

说着,小里来到门廊,坐了下来。

哪里哪里,那样就够了,菅原正想如此回答,坏小孩博不知何时跑到了他的身边,正抬头看着小里。

小里看到博,微笑着问他:“怎么了?口渴了吗?不如给大家倒麦茶喝吧。”

“怎么了博,我的还剩一点,要喝吗?”菅原递过纸杯,博却不理睬他,而是一直盯着站起身要去拿麦茶的小里,一动不动。

“小博,怎么了?”

小里弯下腰来问博,男孩儿突然抓住小里头上的缎带说:“小里的头发一点都不长。”

“喂,笨蛋!你在瞎说什么呢?!”营原作势要拍博的脑袋,“小里的头发不是又长又好看嘛。你要是敢欺负小里,看我怎么对付你。”

“我不管,反正一点都不长。”

“嗯……刚才我也跟营原君说了,我的头发确实不算长。”

“就是,我妈妈的头发才长呢。”

博用力点点头。然后没再说什么,跑回了孩子堆里。菅原小声

呢喃一句“那家伙怎么回事儿”,看着博跑开的背影。博仿佛已经忘记了刚才的对话,跟其他孩子起劲儿地玩起了捉迷藏。

小里笑了笑,再次直起身子。

“你看,我的头发还是不算长吧……我去给孩子们倒麦茶。”

“我帮你吧。”

“不用,你去跟大家玩吧。”

小里走进屋里,菅原实在没办法,只好朝玩捉迷藏的孩子们走了过去。有几个孩子发现了菅原,纷纷拽着他的手要他“一起玩”。他挨个儿摸着孩子们的头,面无表情地答应着。就在此时,一个孩子更用力地从背后抓住了菅原的手腕,力道之大使菅原转过头去。原来是博。

“哥哥,你喜欢小里吗?”

博瞪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菅原。即使菅原已经回头,他依旧没有放开他的手。其他孩子也惊讶地看着博。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是不是喜欢小里啊?”

“是喜欢啊,那又怎么样?”

听了营原的冋答,博张开嘴好像还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又闭上了。博让别的孩子先去玩,自己则努力仰头看向菅原,然后说:“我也喜欢

博紧紧抿着嘴唇瞪着菅原,他的话让菅原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才说:“哦?嗯,是吗?原来你也喜欢小里啊。”

“他们都说哥哥跟小里是一对,到底是不是真的?”

营原拼命忍住笑,摸了摸无比认真的博的头。他真的很想夸夸这些孩子,原来你们这么懂事啊。可是博却顽固地拍开了菅原的手,又一次问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反正我觉得不是。”

“哦?为什么呢?”

“因为小里喜欢的是博。”

“哈?”

菅原皱起眉。博朝小里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好像生怕她突然回来。

“因为小里说了,她说喜欢博,我听到了。”

“什么时候说的?”

“博刚来的时候。”

博的话让营原回想起那段时间。极其怕生的好学生博刚来的时候迟迟无法适应“向日葵”的环境,他还记得当时小里对他特别关心,并依稀回想起她确实说过“我最喜欢你了”这样的话。

眼前的博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仿佛自己不小心泄露了重大机密。他躲开菅原的视线,摇着头说:“博很有意思,跟他在一起很好玩,可我不想让博抢走小里,菅哥哥和小里在一起也不行。”

“唔,原来如此。”

菅原微微颔首,想起刚才告诉博他好朋友来不了时这孩子脸上的表情。原来那种毫不在乎的态度是因为这个啊。

“你把这些话跟另一个博说了吗?”

“没说。因为他也可能喜欢小里。”

“不可能,那家伙好像已经有女朋友了。”

“真的?”

博猛地抬起头来,一脸严肃地看着菅原。菅原忍住笑意,摸摸他的头说:“真的。”这次,博没有拍开他的手。

“没骗你。刚才我来的时候都看到了。他今天肯定也是忙着约会

去了吧,所以才来不了。”

虽然自己不顾博的反对泄露了他的秘密,还添油加醋了一番,但也无所谓吧。菅原笑着说:“不过,你可不能告诉博哦,不然那家伙要把我骂死了。”

“知道了。”

博认真地点点头,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原来这孩子这么在意吗?想着想着,菅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菅原强忍笑意,随后蹲下身,贴在博耳边小声说:“不过啊,就算小里喜欢博,我也不会放弃的哦。不好意思,我可是很认真的。”

他话音刚落,就见博的表情再次绷紧。男孩儿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菅原乘胜追击,又说了一句:“还有啊,既然那是你喜欢的女人,就要多夸夸人家,别总说什么你妈妈的头发比她的长这种话。”

博倔强地摇起了头,原本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还冲菅原噘起了嘴。

“哥哥你别以为自己是大人就耍赖啊,你来之前我就跟小里很好了。”

“知道啦知道啦,别说得那么大声嘛。”

听到菅原带着苦笑的回答,博似乎满意了,便从菅原身边跑了开去。其他孩子都在旁边观察着二人,好像在等菅原过去跟他们玩。

菅原微笑着目送博跑进孩子堆里。看来他和两个博,以及小里的关系表面上很好,实际却非常复杂呢。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想笑了。

此时,小里端着装了麦茶的水壶从里屋走了出来。

“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玩?”

“嗯,那些小家伙好像挺复杂的呢。”

“嗯?”

小里把水壶和纸杯放到门廊上,困惑地看着菅原。菅原轻哼一声,弹了一下小里的额头。

“你真是个好女人。”

“你说什么呢……”

小里捂着被弹的额头歪过头。菅原往博那边一看,那孩子果然一脸不高兴地盯着他们二人。

我不会耍赖的。尽管刚刚向博保证过,菅原还是忍不住为自己的优势得意。因为他跟博不同,能够与小里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他跟那些小孩子都不一样。身为小孩子确实是件很无奈的事,虽然跟博有了约定,但菅原并没有动摇一定能追到这个女孩儿的信心。

要是我开始跟小里交往,博会怎么想呢?小里是个博爱主义者,可能会暂时对孩子们隐瞒他们俩的关系。光是想象一下那样的光景,就让他莫名地兴奋。

菅原带着得胜的微笑冲博挥挥手。博瞪了他一眼,用力踹飞了脚边的石子。

(六)

临近暑假的七月中旬,坏小孩博的班主任造访了“向日葵之家”。那天营原比平时要晚一些放学,刚走进“向日葵之家”就看到了惊慌失措的小里。

“小博不见了。”说话时,她的视线显得迷茫而不安,“菅原君,你来的路上见到他了吗?小博的老师现在就在里面,告诉我们他不见了。说小博被老师责备了一顿,然后就跑出去了。”

“那个小坏蛋博?另一个呢?”

“博君就在里面……怎么办,菅原君?现在大家都出去找了,可是都没找到。老师也很伤脑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朋友不见了,大家都在着急,可那个好孩子博却只是坐在门廊上低着头。菅原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转向儿乎要哭出来的小里。

“他为什么被骂了?博学校的老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以前有孩子的班主任来过吗?”

“小博的老师一直致力于推进学校和‘向日葵’之间的关系。虽然平时工作很忙,但还是经常来‘向日葵’走动。”

小里说完深吸一口气,避开孩子们的目光,压低声音对菅原说:“据说放学后在小博的课桌抽屉里发现了尺子和蜡笔。”

“尺子和蜡笔?”

菅原重复了一遍,讶异地看着小里。

“那是什么?不就是学习用具吗?难道他不该有那些东西?”

“不,情况不是你想的那样。小博确实一直没有那些用具。因为校方跟他的家长无法正常沟通,而且他母亲不太在意孩子的需求,所以他一直没有自己的尺子和蜡笔。好像是小博的班主任老师把自己的蜡笔和尺子给了他。”

“然后他放到抽屉里了?”

“嗯。”小里轻叹一声,“他好像用老师给的尺子……把蜡笔都切碎了。全部切得粉碎。”

小里做了个把尺子当菜刀用的动作。菅原忍不住惊叹一声:“太厉害了。”

小里摇着头说:“什么厉害不厉害的呀。”还瞪了菅原一眼,“今天才给他的,放学后就给切碎了。老师看到之后很生气,所以才会

找到‘向日葵’这里来。他把小博责备了一顿,结果那孩子跑出去了。现在都过了那么久了,还是找不到。”

“真的?”菅原舔了舔嘴唇,“他们认真找过了?”

“到处都找不到。天都快黑了,大家都着急得很。”

小里说完,又往玄关方向看了一眼。紧接着,她的表情突然偎住了。只见她离开菅原,慌忙走向那个方向。菅原也跟着看了过去。那里站着一名戴眼镜的中年女性,应该就是博的班主任老师了,此时正一脸无奈地对向她走去的小里微微颔首。

“今天我先告辞了,要是小博回来了,能告诉他明天好好去上学吗?”

“好的。老师,真是抱歉,大家现在都出去找小博了,那孩子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呢……”

“哪里,其实我也想跟各位一起找,只是时间不允许。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博的班主任露出无奈的苦笑,冲聚集在门廊附近的孩子们挥了挥手。想必大家都知道她是学校的老师吧,孩子们纷纷招呼道:“再见啦。”“老师再见。”随后,老师再次转向小里。

“希望那孩子不会跑到游戏厅去。天都快黑了,真是不好意思。”“要是找到了,我会给您打电话的。应该马上就能找到。”

“真是给各位添麻烦了——不好意思,那就拜托了。”

老师对小里道过谢,顺便冲菅原点了点头,这才缓缓走下门前的斜坡。待老师的背影消失后,菅原听到小里又长叹了一声。

“她是个好老师。”

“我猜也是。不过要给那个小屁孩当班主任,确实有点软弱了。”“嗯……老师肯定也是迫于无奈才责骂他的,不珍惜东西的习惯

应该尽早改掉,像小博这种年龄的孩子,要是不马上责骂就没用了。”

“刚才那老师提到了游戏厅,这附近的游戏厅很不太平吗?我上小学的时候也经常去游戏厅啊。”

“嗯,确实有点危险,里面有挺多不太好的中学生。不过小博应该没事,因为他从来不去游戏厅。”

“为什么?”

“因为小博家不宽裕啊。”

小里压低声音对菅原说完,又揣惴不安地环视四周,紧接着抬头看向菅原。

“我也想去找找小博。营原君,你能替我照顾一下别的孩子吗?”

“交给我吧。”

菅原用力点头。小里匆匆说了句“谢谢”,便解开围裙扔进里屋,绕到建筑物后方去了。

菅原挥着手对她说了句“小心点”。目送小里离去后,他便在门廊上坐了下来,原本就坐在那里的博依旧低着头不说话。

“博

听到菅原的声音,他的肩膀一下绷紧了。菅原低头凝视着他的脸,继续说道:“你肯定知道你的搭档在哪儿吧?快告诉我。”

“不知道。”

博的声音很小。菅原一脸严肃地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博的头越垂越低,营原再次开口。

“他在哪里?”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博……”

听到菅原的叹息,博总算抬起头来。他咬紧牙关,用力摇了摇头。

尽管如此,营原还是没有移开视线。

“天快黑了,小里跟我都很担心那小子,难道你想让博遇到危险吗?”

“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

博用颤抖的声音说完,终于哭了起来。只见他的小脸皱成一团,带着哭腔拼命摇头。

“我不知道博在哪里。菅哥哥是笨蛋,烦死人了。”

博的哭声越来越大。菅原深吸一口气,凝视着他的脸,平静地说:

“听好了,博,如果你担心博会被骂,那我向你保证,他不会有事的。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现在大家都在找博,要是被别的大人先找到,他肯定会被臭骂一顿,甚至会被带到刚才那个老师那里。”

博抽泣着看向菅原。菅原敏锐地发现男孩儿脸上瞬间闪过黯淡的神情。

“如果你知道他在哪儿,就赶紧告诉我。我不会骂他,也不会骂你。大家都很担心。我会保护你们俩的。”

“真的?”

博还是半信半疑,略带惶恐。菅原点点头。其实他只是“向日葵”里面最无足轻重的角色,要是博真的被骂了,他肯定无法保护。那孩子干了坏事必定要受到惩罚。可至少他能跟博一起被骂,能把_找出来,送回“向日葵”。现在博肯定很想回来,只是下不了那个台。博看菅原点头,便从门廊上站了起来。

“那边。”他指着斜坡下方,拉着营原的手走了出去。

博把菅原带到了斜坡下方的河堤上。

他先在草坪上摇摇晃晃地走了一段路,随后突然往河边拐去。

菅原跟在他后面,拨开河堤下方浓密的杂草丛走了过去。

“绝对不能告诉别人哦。”

“知道了。博呢?”

“在秘密基地。”

博把菅原带到草丛中央的一小块空地上。这里以前似乎是流浪汉的居住地,周围有一片被压倒的杂草,形成约六平米大小的空地。空地周围都是高高的杂草,无疑是小孩子最喜欢的地方。菅原不禁感叹他们居然能找到这么一个地方。原来如此,这就是他们的“秘密基地”啊。

“真厉害啊。”菅原对带他来的博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感想,“这里是谁发现的?”

“是小博。这是我跟小博的秘密基地。”

而那个博此时就抱膝坐在秘密基地中央,身子被绿草包围。

他好像没发现菅原和博来了,低着头坐在地上。菅原叫了一声:“博。博,回去了。”

他看到博小小的身体颤了一下。可他依旧把脸埋在膝盖处,不愿抬起头来。能看见他的双手还沾着各色蜡笔的碎屑。

“小博。”

听到好友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呼唤自己,博终于抬起了红肿的双眼。他瞪了一眼自己的搭档。

“你怎么告诉菅哥哥了。”

可是……”

好学生博说到一半就闭上了嘴,菅原摸摸他的头。“是我叫他说出来的。你放心,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哥哥,老师呢?”

“回去了。她很担心你呢。”

“哼,谁要她担心了。”

博说完又低下了头,倔强地胡乱扯着脚边的杂草。菅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只见他头也不抬地用力扯掉一把杂草,然后说:“我讨厌野口老师。”

野口应该就是刚才那位女老师吧。菅原不作回答,继续看着博。男孩儿继续道:“她总是一下子发火,一下子又哭。上学一点儿都不好玩,又听不懂。”

菅原听着博说话,心想第一学期快结束了。作为班主任老师,必须掌管一个三十人的班级,那肯定是让人笑都笑不出来的繁重工作。理所当然地,她不可能对相处了整整一学期的孩子们毫无感情。而且她应该是真的很担心博,也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可是他对那个老师并不了解,因此无法下定论,就算把这个告诉坏小孩博,也不一定能安抚他。

博顾不上满手的蜡笔碎屑,把手心按在T恤衫胸前,心不在焉地擦掉手上的草屑和泥土。衣服上留下一道道蓝蓝绿绿的蜡笔痕迹。

“如果哥哥和小里是我的老师就好了。”蔚蓝的眸子笔直地凝视着菅原,男孩儿又说,“如果你们是老师,就不会总对我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了吧?哥哥不是经常在‘向日葵’教我做数学作业吗,你干脆到学校教我好了。”

“不知道呢。我应该不行。”

“你行的!”博突然大声断言道,“我想让哥哥当我的老师。哥哥,到我学校来嘛。”

“我跟你说,当老师可是很辛苦的事情。你们可能不明白,不过当老师要先通过很多很困难的考试!我可不想为了跟几个小屁孩打

交道去受那种苦。”

“小气鬼。”

不知道菅原的话他到底理解了多少,总之男孩儿说完又低下了头。菅原长叹一声,说声“过来”,随后转过身去。博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的背。

“我背你回去。小里他们都很担心你,难道你想害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哭出来吗?”

博闻言,小脸一下子阴沉下来。随后,他略显犹豫地小声说:“小里哭了?”

“确切地说只差一点儿就哭了。怎么办?你要再努力一把弄哭她吗?”

“我回去。”

博说完便顺从地爬到了菅原的背上。原本在一边听他们说话的另一个博也迈幵小腿跟在后面。菅原看到博在背上冲朋友伸出手,随后又听到他说:“对不起。”

另一个博捏了捏朋友的手,高兴地点点头说:“嗯。”然后几个人便走了出去。

从草丛回到河堤上,菅原放下了博。

“等会儿小里他们可能会生气,你至少把手给洗干净。我在这儿等你。”

听到营原这么说,博才头一次看了看自己的手。看着满是蜡笔碎屑的手,他一言不发地点点头,转身跑向了水边。

营原看着男孩儿的背影,总算松了口气。他摸摸站在旁边的博的头,低声说:“谢谢啦。”博像刚才一样露出高兴的笑容,又“嗯”了一声〇

他们回到“向日葵之家”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小里正因为菅原不见了而急得团团转,突然看到他们出现在斜坡上,便赶紧跑了过去。她看到菅原背上的博,几乎要哭出来。两只眼睛眯得细细的,拼命忍住眼泪。

“快去道歉。”

听到菅原的话,趴在背上的博轻轻点了一下头。小里把手伸向博的脸蛋。

“对不起。”

“我都担心死了。”小里哽咽着说。博向小里伸出还没完全洗干净的手,她看到之后苦笑起来,随后把男孩儿从菅原身上抱下来,用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最后,博并没被责骂,因为比起他的淘气,大家更担心他的安全。那天博又睡在了“向日葵之家”,母亲没能来接他。看着那个孤零零的孩子,老实说,员工们已经不忍心再说什么了。

至于博,似乎并没因为今天的事情受到什么影响,而是习以为常地从里屋拽出自己的被褥准备睡觉。反倒是小里,直到离幵前都没有让博走出自己的视线范围。

那天小里和菅原照旧走河堤边缘那条路回家,她突然问道:“你还是讨厌到‘向日葵’来吗?”

“我可没说过讨厌。”

“是吗,对了,你说的是不喜欢。”

远处的桥上依旧亮着路灯,光芒点点。小里盯着那边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推着自行车的菅原。

“这么说你可能会不高兴,不过菅原君家里提供的金钱和援助真的帮了‘向日葵之家’很大的忙。菅原君的爸爸妈妈偶尔还会来帮忙,我们都很高兴。”

“呵呵。”

他对此可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是干巴巴地应了一声。但好像惹小里不高兴了,只见她皱着眉靠近菅原,生气地鼓起脸颊。

“菅原君太坏了。”

“我坏?”

“是啊,实在是太坏了。今天还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小博找回来了。”

小里噘起了嘴,好像真有点生气。菅原笑了。

“怎么,你在嫉妒?小里真是太可爱了。”

“别想糊弄过关,那种年纪的小孩子,女孩子们都会很开心地叫着‘小里小里’跑过来抱着我,可男孩子都会很害羞,就算我主动要抱他们或背他们,他们还是会害羞地不愿意。可是菅原一来,不管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喜欢上了你,连男孩子都愿意让你背。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哄得愿意跟我牵手呢。你真是太坏了。”

“啊!可是今天小里不也跟博牵手了嘛。”

“今天比较特别,平时他根本不愿意。”

小里依旧噘着嘴,轻轻踢了一脚菅原的自行车后轮。

“我也想跟小博他们做好朋友啊。”

说完,小里就快步走到了前面。菅原叫了一声“小里”,她却像小孩子一样回了一声“不理你”。

看着她的背影,菅原有点沮丧。虽然耍小脾气的小里很可爱,但在那种方面被嫉妒可不是营原想看到的结果。他又想起刚刚道过别的博的脸,不由得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他们之间真的存在着某种微妙的紧张关系啊。菅原又叫了一声“小里”,快步追了上去。

(七)

那个周末,菅原终于见到了博的母亲。

那天,营原跟学校里负责学生指导的老师吵了一架,因此好不容易赶到“向日葵”时,多数孩子已经被接回家了。他没有干脆偷懒没来,是因为猜到小里可能还留在那里,所以一离开学校就跨上自行车赶了过来。走进“向日葵”,小里果然还在。

“咦,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她用温柔的笑容迎接了菅原。菅原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露出苦笑,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赶上了。

“嗯,在学校跟老师吵了一架,所以来晚了。”

“吵架?为什么?”小里有些惊讶地歪着头问,“是因为考试啊志愿之类的问题吗?”

“有点关系。我老师真是太啰嗦了,不过今天我们吵架是因为日常行为问题,他好像特别看不惯我头发的颜色。”

菅原说着,撩起一小撮刘海。他天生长着一头接近茶色的头发。他忍不住苦笑起来,心想真是太无聊了。

“都说了这是天生的,他好像还是看不惯。而且我没参加社团,给人一种不认真的印象。不过我确实喜欢去游戏厅和打麻将,所以他也算说对了一半。”

“你可以告诉老师自己经常到这里来帮忙啊。”

“才不要呢,我不想让别人以为我喜欢在孩子堆里玩。”

菅原嗤笑一声驳回了小里的提议。由于孩子们都回去了,这里显得异常安静。菅原正漫不经心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小里突然在旁边说:“小博还在哦,他好像在最里面的房间做作业呢,你去帮他

看看吧?”

“唔,去辅导一下也好。等我把车锁了就过去。”

“嗯,等会儿我给你泡茶。”

小里走进厨房,菅原则走出了玄关。他在自行车前蹲下身,正要上锁,却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他抬起头,看到一名穿着长裙的女性正沿着斜坡走向“向日葵”。纤细的体态和修长的双腿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中也很惊艳,长及腰际的头发被日落后的微风轻轻吹拂起来。女人穿着凉鞋,慢慢走上斜坡,途中注意到菅原,冲他点了点头。

待女性走到玄关灯光所能照到的范围,菅原才恍然大悟。女人的面部线条深邃,那双蔚蓝色的眼睛看起来无比眼熟。

“博,在吗?”

她用蹩脚的日语问菅原。菅原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想了一会儿才指了指身后的建筑物,说:“他在。请进吧,他应该在等你。”

“谢谢。”

女人露出灿烂的笑容,举手投足都有种超现实的绘画感,看起来就像从屏幕里走出来的亚洲电影明星。她把鞋子整齐地摆在玄关前,走进了屋里。

“小里。”

听到菅原的叫声,小里从室内探出头来。她看到博的母亲,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微笑起来。紧接着,她把双手放在胸前做了个手势,小声说“稍等一下”,然后走进博正在做功课的房间。

小里进去之后,菅原又把博的母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她有一双模特般的长腿,整体却给人一种柔弱的印象。颀长的身段和及腰的长发非常配。虽然服装和妆容并不雍容,但整个人的气场很艳丽。

乍一看很难判断她的年龄,但他确信这位母亲应该很年轻。她似乎察觉到了菅原的视线,回过头来对上了他的目光。只见她从容地微笑了一下,再次把头转向屋里。原来小里正带着做好回家准备的博走出来。看到自己的母亲,博的表情一下子亮了。

“妈妈!”

“博。”

博的母亲张开双臂,搂住了向自己跑来的孩子。随后她又贴着儿子的脸蛋,给了他一个轻吻。接下来,博的母亲抬起头,用生硬的日语对小里说了一句“麻烦你了”。此时别的员工也从里屋走出来,纷纷对博母亲颔首致意。

被母亲松开后,博髙兴地笑着朝菅原走了过去。

“菅哥哥,你来了呀。”

“我刚到。”

说完,营原看了一眼正在跟“向日葵”的员工说话的博母亲,对话主要是英语,夹杂些生硬的日语单词,小里在中间做翻译。菅原突然想,搞不好博的英语其实很流利,只是平时自己没太注意。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羡慕。

就在此时,在旁边跟他一起看大人说话的博突然拽了拽菅原的衬衫下摆。菅原弯下身,低头看向他。博凑到菅原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你看,头发很长吧。”

听了博的话,营原反射性地看了一眼他的母亲。长及腰际的头发用一根红绳扎了起来。营原苦笑着说:“嗯。”

送博和母亲出去后,菅原和小里坐在刚才博做功课的房间,喝着员工端来的茶水。他们坐在孩子们专用的矮桌边,菅原把博刚才给他讲的悄悄话告诉了她。小里露出和菅原一样的苦笑,自言自语

般地说:“真是比不过啊。我自信小博和其他孩子都挺喜欢我的,所以比不过也无所谓。但我真心觉得自己比不上那位母亲,你看到小博刚才那副高兴坏了的表情吗?”

“他妈妈真漂亮啊。”菅原喝了一口冰镇麦茶,点点头,“还很年轻,看上去就像女演员一样。”

“嗯,头一次见她时我也是这么想的。同时还觉得,将来小博肯定会长成一个大帅哥。”

小里嬉笑着揉搓在桌子底下伸长的双腿。光脚吹着又暖又潮的风一定很不舒服吧,只见她一边搓着脚,一边抬头望向虚空。

“小博应该很寂寞吧,毕竟他那么喜欢自己的母亲。那孩子在别的孩子面前绝不会做出那种举动,就算被骂了也不会垂头丧气。看到刚才那场景,我真的有很多感慨。”

“嗯,是啊。”

我妈妈的头发更长——现在想来,他的话已经显得不那么尖刻了。菅原把麦茶放到桌上,漫不经心地走到房间一角。这个月初,那里多了一根竹枝,那是员工从别处找来准备用作七夕装饰的。上周孩子们做了很多折纸装饰,还挂上了写着愿望的小纸条。可能这种小小的仪式活动让他们很开心,因此即便过了七月七日,这些东西也还留在这里。

菅原靠近竹枝,翻过一张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我想当棒球运动员”。他又微笑着翻幵了旁边的纸条,上面用以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意外端正的文字写着“我想长高”,应该是今天没见到的那个好孩子博写的。另一个博写了什么愿望呢?营原想着,突然抬起头来。

“对了,博会说英语吗?他跟妈妈说话应该都是用英语吧。

“嗯,好像是的,小博可厉害了,好像精通菲律宾语和英语呢。

不过他以前说过,自己只会说不会写。我给他看过英文字母,他一

点都看不懂。”

“你见过他抓住旁边的孩子说‘我给你表演魔咒’,然后说英语吗?发音太好听了,而且非常流畅,大家都惊呆了呢。”

菅原背对着小里,边听边点头,他突然想找找博写的纸条。那家伙肯定写的是“我想跟小里结婚”之类的话吧,找到了一定要笑话他。菅原带着这种心情翻找着纸条,目光停留在一张折起的红色纸片上。那上面写着博的名字。

看着纸条,菅原歪了歪头。默念着上面的内容,他的心里越来越疑惑。因为纸条上写的内容是——我想变成博。

他的字迹比另一个博的要凌乱得多,片假名部分更是像乱画的一般,似乎是绞尽脑汁把刚学会的生字写上去的。文字的大小和间距都乱七八糟,整张纸条看起来就像狗爬。菅原背对着小里思索了片刻,马上明白过来。原来如此,他想变成博啊。

不久前他还两眼含泪地告诉菅原:“小里喜欢的是博。”想必他还惦记着那句话吧。从内容上说,这跟菅原料想的“我想跟小里结婚”差不多。菅原苦笑一下,重新转向小里。小里转过头看着菅原,疑惑地问了一声:“怎么了?干什么呢,满脸带笑的。”

“没什么。小里你觉得自己在博心中的地位比不过他妈妈,其实有可能不是哦。孩子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父母独立的,到时候小里一定会赢。”

“我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小里还是有些困惑,菅原却一言不发地把纸条翻了回去,然后对她说:“该回家了。今天我也送你回去吧。”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

小里说完,一口气喝掉杯子里剩下的麦茶。见她站了起来,菅原便离开竹枝走到了房间门口。等小里离开房间,他便关掉了电灯。

菅原余光瞥到博的红纸条在昏暗的房间一角轻轻摇晃了几下。他眯起眼,仔细思索着刚才看到的那个愿望。

我想变成博。

他突然意识到,刚才看到的愿望,说不定包含着他没有理解到的更加深层的含义。

可是,菅原很快又想到了刚才看到的那位美丽的母亲,便打消了脑中的想法。心中闪过不久前小里提到的博家的经济状况,以及大家回家后他一个人给自己铺床的光景,但他没有继续细想下去。

博今天还穿着那件被蜡笔弄脏的衣服,另一个博想必穿着崭新的衬衫,回到有母亲和许多游戏等待的家中。

菅原强迫自己停止这种越来越糟糕的思考,跟随小里走向玄关。可是,房间一角的红色纸条依旧在他脑中一隅兀自摇晃着。

(八)

暑假刚开始没多久,菅原就接到了带“向日葵之家”的孩子们去附近逛庙会的任务。

每年在附近神社举办的庙会都是“向日葵”的孩子们特别憧憬的活动,因此大家每年都会组织一起去玩。

虽然孩子们放暑假了,他们的父母却还要上班,依旧很难有时间陪伴。因此“向日葵之家”在暑假期间也维持着正常运作。其实

菅原一点都不想放暑假还往“向日葵”那边跑,本来想偷偷懒的。不过小里好像暑假期间也会经常到“向日葵”去,因此,菅原也就跟过去了。刚放暑假,他就邀请小里到附近的游乐场去玩,却被她干脆利落地拒绝了。理由是“因为我是考生啊”,菅原心里却想:那你怎么还往“向日葵”跑。虽然很想直接问出来,但他想到小里可能是个成绩优秀的好学生。虽然到“向R葵”去就会有一群小孩子来掺和,但总比见不到小里要好。怎么办?面临矛盾的抉择,营原终于放弃挣扎,决定把自己的暑假贡献给“向日葵”了。

尽管如此,最怕人多的菅原在庙会当天还是想待在家里睡觉的。之所以突然决定要参加,也是头天听说小里可能会穿浴衣去的原因。既然小里都要穿浴衣了,那还有什么办法,他可不想让博那个小情敌独占风光。

庙会的音乐声在神社内回荡。

色彩斑斓的暖帘排列在狭窄的参拜道路两侧,周围飘着露天小店特有的铁板烧香味和发电机的轰鸣声。菅原不自在地撩起母亲强迫自己穿上的短褂下摆。刚才“向日葵”的员工们还笑话他,说这个发色配上这样的装束,简直就是标准的不良少年。他一手抓着刚从小摊上买的烤鱿鱼,歪头打量走在旁边的小里。印满喇叭花的蓝色浴衣跟她很衬,穿着不习惯的木屐缓缓走路的样子也异常可爱。

夏日庙会向来都在神社的院子里举行。因为规模不大,孩子们可以自由活动。只有开始和结束时间有规定,其余时间都可以跟玩得好的朋友在摊贩间闲逛。因此,菅原也总算摆脱了孩子们的纠缠,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跟小里独处的机会。

挂在神社树木间的小灯笼照亮了周围的夜色,地面的灯光太炫目,堪比星空。

“大家会准时回来吗?”

小里一边研究着周围的摊贩,一边小声问道。她拿着刚买的棉花糖,抬头看向菅原。菅原掰断了吃完烤鱿鱼剩下的筷子,歪着头对小里说:“我也不知道。既然每年都来,应该没问题吧?他们应该每人都拿了一块手表。”

“嗯,也对。不过那些孩子还没到懂事的年龄啊。怎么说呢?他们知道有规矩,但是没有守规矩的自觉性。”

“你说的也对,那些小家伙全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小浑蛋。”

“嗯。啊,那不是友美嘛?”

小里突然抬起头,指着钓悠悠球的摊贩说。菅原顺着她的手往那边一看,果然正是小里说的“友美”。只见她扎着两根长长的麻花辫,看背影一眼就能认出来。小里确认了她的身份后,对菅原说:“我去把这个给她。”

小里晃了晃一直抓着的棉花糖包装袋,并仔细地叠好。她没等菅原回答就踢踏着木屐一路小跑了过去。

友美很喜欢棉花糖包装袋上的动漫人物,这是“向日葵”里众所周知的事情。菅原对一步一扭的小里叫了一声“小心点”,随后苦笑着看了一眼周围的小摊。就这样被小里扔在这里,他突然发现周围随处可见“向日葵”的孩子们。有人在忙着捞金鱼,也有人正跟菅原没见过的孩子嬉闹,那应该是他们的同学吧。

他无奈地耸耸肩,坐在路旁的石头上。小摊占据的地方不算很大,这么坐着一看,基本上都能看到。菅原很快便在人群中发现了两个博的身影。

两个博停在外国人摆的摊位前。那里卖的好像是戒指、项链和耳环一类的饰品。明明既不是吃的也不是玩具,却吸引了他们的目光,这让菅原有点好奇,便站起来向他们走去,然后从背后叫了一声。

“你们在干什么呢?”

“菅哥哥。”

两个博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但接下来的反应却截然不同。好学生博指着一件饰品对菅原露出微笑,坏小孩博则一言不发地低下头来。好学生说:“我们觉得这些好漂亮,就停下来看了看。要是买给小深她一定很开心吧。”

“买给小深啊。”

菅原想起自己前不久才取笑过跟小女生一起回家的博,不禁苦笑道,真是人小鬼大。

“很不错啊。”

他弯下身看了一眼小摊上卖的首饰,好像每件都是五百日元。对小学生来说,五百日元已经算巨款了吧。营原正猜测这两个小家伙打算怎么办,却发现坏小孩博抿着嘴唇盯着旁边的戒指一动不动。于是他凑过去问:“怎么了,博?你想买给小里吗?还是你的漂亮妈妈?”

“我谁也不送,自己想要。”

博低着头不看菅原。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犹豫,然后才总算抬起头来。

“哥哥呢?”

“啊?”

“哥哥要买来送给小里吗?”博噘着小嘴不高兴地问。菅原突然明白了他不看自己的原因,于是轻叹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没打算买。”

“真的?”

“嗯,不如你买给她吧?”

菅原笑着说完,却发现让博垂头丧气的原因好像远不止这些。男孩儿又瞥了一眼戒指和耳环,跟刚才一样垂下了头。至于他的好搭档,则在旁边忙着替小深挑选礼物。

菅原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又长叹一声。他先回想了一下自己带了多少钱来,随后假装轻蔑地对两个博笑着说:“真是的,只有你们这些小孩子才想要这种东西。”

两个博抬头瞪着菅原,这回两个都噘起了嘴。

“我就是想要嘛。”

“是啊,就是想要嘛。”

“知道啦。这种便宜的小玩意儿,我给你们一人买一个还不行吗。然后随便你们要送给小深也好,拿来干什么都好。”

“真的?”

两个博听了菅原的话,表情一下亮了起来。菅原苦笑着“嗯”了一声。

“不骗你们,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我想要这个。”

好学生博很快就挑出一件饰品塞到菅原面前,想必是要送给小深吧。不过一看他手上拿着的亮闪闪的小玩意儿,菅原就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

原来博手上抓着一对金色的耳环。

“那啥,你真知道这东西怎么用吗?这可是耳环哦。”

“不知道。”

博很干脆地摇摇头,菅原捏起自己的耳垂指了指正中央。

“我跟你说,戴这个要先在耳朵这里打个洞,然后才能穿进去……

你那心爱的小女朋友耳朵上有洞吗?”

“好像没有。”

“是吧?所以你还是选个戒指吧。”

“我妈妈耳朵上有。”坏小孩博在菅原身后抬起头说。

菅原回过头去,男孩儿继续道:“那个不是一生下来就有的吗?耳朵上的洞。”

“嗯,你妈妈应该有,虽然我没看清。”

“如果要打洞,会不会很痛啊?”好学生博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他的好搭档马上回答:“我妈妈好像不觉得痛啊。”

“哇,太帅了。”

博话音未落,坏小孩博就迅速做出了反应,蔚蓝的眸子里突然闪过一丝亮光,看向了菅原。

“喂,那很帅吗?我妈妈戴耳环很帅吗?”

“确实。而且啊,你妈妈就算不戴耳环也很帅,连我都想给她当儿子了。”

“真的?很帅?”

博好像很喜欢这个称赞,一直在重复。菅原苦笑着点点头。博马上从一堆饰品中拿起刚才好孩子博放下的耳环,举到菅原面前。“我要这个。”

“送给妈妈吗?”

“不是。”博有点夸张地用力摇了几下头,挺起小胸口说,“我要用!我送给自己。”

“呃……小孩子打耳洞有点不好吧。算了,如果你真的想戴,就找妈妈帮你打吧。”

“嗯。”

因为博的样子看起来高兴得不行,营原就给他买了那对金色的耳环。就算男孩儿自己不用,如果能让那么漂亮的母亲戴上也不错。金色比银色要夸张,菅原不太喜欢,但觉得与那位母亲的肤色很相衬,并不是个坏主意。

他看向另一个博,发现男孩正低着头,还在给女朋友挑礼物。菅原轻拍了一下他的头,指着饰品展示台的一角说:“你要送给小深就别选耳环了,戒指和项链都不错啊。她一个小女孩儿,手指肯定很细吧?这些戒指都是大人用的尾戒,你在里面挑挑呗。”

“哪些了”

博歪着小脸凝视着菅原所指的方向。很快,他便挑到一个喜欢的款式,交给了菅原。

由于突如其来的破费,管原有点不高兴地结了账。就在此时,突然传来一阵“咻咻”声,紧接着头顶又传来炸裂声。

“是烟花!”

两个博同时指向天空。蓝色和紫色的烟火在夜空中散落开来。营原抬头看着烟花,感到坏小孩博把手伸了过来。只见他脸上带着坏笑说:“每次庙会都会放一个烟花。”

“啊,那刚才那样就算完了?”

仅此一次的奢侈烟花深深镌刻在菅原眼底。虽然烟火的色彩绚丽,却让菅原略感空虚。他环视四周,试图在人群里寻找小里的身影,却一时没找出来。

如此难得的烟花,为什么他偏偏要在这里跟两个小屁孩一起欣赏。既然要看,当然要跟喜欢的女人一起看啊。

可是两个博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复杂心情,正挥舞着菅原给买的饰品纸袋又叫又跳。他们肯定不会明白菅原的想法吧。他感到肩头

一松,无奈地摸了摸缠着他不放的两个博的脑袋。菅原再次抬起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九)

走上台阶,菅原屏住了呼吸。

他来到了教学楼的最顶层,五楼。这里已经是一片雪白。在四楼听到的啜泣声如今已演变为悲鸣,声音越来越大,也让他越来越心疼。

就连五楼的地板,也仿佛随着那声悲鸣震颤起来。

走廊上所有的窗户都开着,寒风裹挟着冰雪无情地吹打进来。

呼啸的风声与悲鸣缠绕在一起,冷气猛地裹住菅原的双肩。因为没穿外套,菅原只能在风雪中抱紧身体瑟瑟发抖,强风和暴雪让菅原联想到无边无际的荒原。站在彻底冻结的走廊上,菅原吐出白色的气息。由于风实在太强,他甚至无法直视前方。睫毛上沾满了雪片。他张开嘴,却感觉连牙根都要被冻结了,赶紧又闭了起来。很快,他的牙齿就开始打架了。

这里,是东道主荒凉的内心世界。

哭声尖利得近乎歇斯底里,无情地贯穿他的耳膜。雪花在风中疯狂地盘旋,风雪的势头又大了几分,仿佛要阻挡菅原的去路。冰凉的嘴唇几乎要被冻结,一旦被冻结,恐怕就再也无法张开了。菅原想到这里,缓缓把脸转向前方。强风让他难以睁开双眼。耳朵和脸颊渐渐麻木,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XXX!”

菅原高声叫出可能是东道主的名字。他拼尽了全力才说出那个

不断哭泣的人的姓名。然后说:“你在哪里!”

风突然变大了,仿佛在回答他的问题。菅原猛地把脸转开。哭声越来越尖利,却没有明确回答菅原的话。

菅原不禁想,这孩子真是任性。就在此时……

从正面吹来一阵强风,走廊的一块玻璃应声而裂。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狂风卷着玻璃碎片直冲菅原的脸上打来。

菅原倒抽一口冷气。他闭着眼,本能地往地上一趴。

胸口和手腕,以及额头和脸颊,都受到灼热的冲击。片刻之后,疼痛蔓延开来。他还没来得及断定疼痛的源头,就感到冰冷的风雪开始贪婪地舔舐他的伤口。

菅原皱着眉,咬紧牙关抬起头。很快又是一阵狂风,吹裂了菅原旁边的窗户玻璃。

“XXX!!”

菅原面容扭曲,用近乎惨叫的声音呼唤东道主的名字。玻璃碎片无情地落在菅原身上,疼痛使他再次发出惨叫。他呻吟着蹲下、抱住双肩,用额头使劲儿地蹭着地面,拼命让自己保持清醒的意识。覆盖着走廊的白雪上,沾染上从额头滴落的鲜血。

这些疼痛属于自己吗?流淌出的血真的是他自己的吗?

菅原又一次挤出几近呻吟的声音。他盯着风雪交加的走廊另一端,问了出来:“你不想见我吗?”

没有回答。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像在肯定他的话。营原捂着疼痛的额头和脸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听到自己因为双脚和手腕的剧痛而尖叫。他咬紧牙关,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仅仅是这一个动作,就让他险些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你不想见我吗,我想帮帮你。”

菅原咬紧下唇,向前跨出一步。整条走廊都是雪,只有菅原走过的地方留有一串清晰的足迹。额头和脸颊不断流出鲜血,在这个冻结的空间中,只有那血红的液体带有切实的温度。

如果我死在这里怎么办?菅原突然想道。

必须有个人留下来,从内侧关闭东道主心灵的窗口——菅原还清楚地记得他们刚到这里时清水说过的话。必须有个人,留在这里。

菅原拖着脚步,小心翼翼地缓缓前行。那个哭泣的声音依旧没有给他回答,但窗玻璃也没有再次破碎的征兆。

他不想见我,不想让我看到那样的自己。菅原仿佛能想象出低头闹别扭的东道主的身影。可那真的是他的本意吗?其实他是想得到救赎、想对人倾诉,所以才把我们叫到这里来的,不是吗?

那家伙在求助。

每次刮起强风,菅原都会转开身子护住面部,不时用疼痛的右手抹去脸上的血迹,但他还是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他咋了咋舌,眯起眼睛。

不知多少年前,菅原就尝到了自身弱小的苦涩滋味。那永远无法消退的痛楚,即使到了现在,还是会时不时地毫无征兆地跳出来,让菅原呼吸一滞。他再也不想经历那种事了。

或许,同样的痛楚在学园祭那天再次吞噬了自己。当着他的面坠落的人,用生命控诉着菅原——你要负责任,都是你的错。

营原抬起手,胡乱擦掉右侧脸颊上的血迹。手指蹭过冻偾的耳朵,让菅原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摸向自己的耳垂,右耳的耳环还在。他紧紧握住那只耳环,心想,再也不想经历那种事了。为此他不会逃避,绝对要把那个人救出来,带回去。

菅原凝视着正前方,右手离幵耳垂,步伐不稳地地走了几步,终于在昏暗的走廊尽头看到了最后的楼梯。哭声依旧延绵不绝……楼顶的人在等我,菅原想。

为什么教学楼会多出四楼和五楼,他总算明白了其中的缘由。那个人为自己那天的举动而后悔了,他希望到达楼顶的距离再长一些,就像这里的一样,遥远得似乎永远无法到达。这样一来,他或许就能在通往楼顶的路上改变心意。这就是出现四楼和五楼的原因。同时,东道主也可以躲藏在这本来并不存在的空间里,独自哭泣、独自悔恨。

菅原咬紧下唇,又跨出一步。

(十)

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发生在某天晚上。

暑假临近结束时,连续数曰被“向日葵之家”的小鬼们折腾得筋疲力尽的菅原那天夜里早早就睡下了。明天他跟博、小里约好到附近的树林里玩,目的是采集昆虫标本。

菅原好不容易睡着,耳边却响起电话铃声。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迷迷糊糊地拽起被子盖到头上,但电话铃声依旧不停。他皱了皱眉,嘟囔了一句“吵死了”。父亲还没下班,这段时期父亲非常忙碌,经常家也不回,直接在办公室工作到天亮。应该是父亲打来的电话吧,营原烦躁地踹了一脚靠床的墙壁,嘈杂的铃声一直响个不停。老妈到底在干什么呢?!赶紧去接电话啊。

菅原的房间在二楼,父母的卧室在楼下。他听到下方传来慌慌张张的脚步声,脚步声停在放电话的走廊,铃声止住了。他能隐约听到母亲的说话声。

营原伸了个懒腰,把被子拉到胸口。就在他觉得总算能好好睡觉的时候,又听到母亲穿着拖鞋上楼的声音。她门也没敲就走进菅原的房间,把电灯打开了。突如其来的光亮隔着眼睑猛地打在菅原的眼睛上。他表情扭曲,用双手捂住眼睛,脑子尚未清醒,耳朵突然听到母亲颤抖的声音。

“快起来。”

菅原想抱怨,想大声质问千什么?!但此时菅原只能努力把眼睛撑开一条缝,眼皮沉重得像黏在了一起。他在炫目的光线中看到了母亲穿着睡衣的身影,以及她苍白的脸。

菅原坐起来,母亲兀自说道:“把衣服换了,我们要出门。”

面无血色的母亲说话时双唇仍在颤抖。没等菅原回过神来,她已转身离开了房间。可他还是看到,母亲在转过身的那一刻,露出了悲痛的表情。

菅原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三点,他猛吸一口气。凌晨三点的电话,这……

他头一个想到的是父亲可能出事了,到现在都没回来。紧接着,菅原想起母亲那悲痛的眼神,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他胡乱套上扔在一旁的衬衫和牛仔裤,跑到了楼下。

母亲没有化妆,穿着随手抓出来的衣服,好像起床后连脸都没洗。她一言不发地催促儿子走出家门,把车开到玄关门前,让菅原坐到副驾上。接下来的时间,她一直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甚至没告诉菅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要去什么地方。

外面下起雨来,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车窗上,留下一道道扭曲的痕迹。但母亲似乎对此毫不关心,甚至没打开雨刷。她明明直视着前方,却毫不理睬车前窗滑落的雨水。黑暗中,对面车道的

车灯照亮了母亲毫无表情的面孔。

“老妈。”菅原实在忍不住,只得开口,“把雨刷打开吧,本来晚上视野就很不好,要是出车祸了怎么办。”

“是啊。”

母亲短促地应一声,打开了雨刷。车里开始回荡着雨刷左右滑动的声音。菅原看着车窗外,这条路他认识。

“我们要去哪里?”

“电话里说要我们到医院去。”

“老爸出事了吗?”

脑中突然闪过救护车闪烁的红灯,以及“过劳死”这个词。菅原从未把自己的父亲跟这个词联系在一起,但仔细想来,父亲这几天确实没怎么回家。跟小学时代不同,现在的菅原已经过了需要父亲照顾的年龄,可是一想到父亲的脸,他还是心里一紧,茫然和不安仿佛要把五脏六腑烧尽。

令他意外的是,母亲似乎吃了一惊。她瞥了一眼儿子,回答道:“不是,爸爸没事。你睡着后他就回来了……现在正在家里睡觉呢。”“怎么回事儿?”菅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不是老爸吗?”“不是,他在家睡觉呢。”

原来自己刚才没发现父亲在卧室里睡着啊。母亲继续道:“他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我看你睡得很熟,就没把你叫起来。就是这样。”“那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我和老妈会被叫到医院去?”

“我在开车,等会儿再说。虽然现在情况紧急,可妈妈的开车技术不是很好。”

说完母亲便彻底沉默了。她毫无血色的脸一直对着前方,直到

两人到达医院都没再说一句话。

母亲把车开进离家最近的医院的停车场,把车停在了大门附近。关闭引擎后,车内便只剩下雨声。菅原看了一眼旁边的母亲,只见她还系着安全带,一言不发地凝视前方,车里充斥着尴尬的沉默。片刻之后,她看也不看儿子就开口说道:“你认识博尚•马腊亚吧?”“博?不是‘向日葵’里的那个坏小子吗,他怎么……”

说到这里,他突然无法继续说下去了。深夜的医院,博的名字……母亲转身面对儿子,抿紧的嘴唇和没有血色的脸,凝视着菅原的双眼渐渐噙满泪水。菅原没有催促母亲,仿佛瞬间冻结的意识一隅既想知道她即将说出来的话,又想捂住耳朵不听。

母亲解开安全带,问菅原:“你知道什么叫强迫双自杀吗?”

“什么?”

菅原并非不知道那个词的意思,也不是没听清母亲的话,但还是忍不住反问。想必母亲也明白他的心情吧,她并没有把话重复一遍,而是在说出沉重的事实后,全身瘫软,用含着泪光的双眼注视着菅原。

“博尚君的母亲用菜刀割伤他后割腕自杀了。邻居察觉到奇怪的响动,到他们家查看,发现母子二人还活着,于是赶紧把他们送到了医院。母亲很快就停止了呼吸,博则因为伤势比较轻,还在接受手术。”

“骗人……”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面色苍白、双唇颤抖的母亲看上去不像在说谎。她把事情告诉儿子后,无力地俯伏在方向盘上。菅原打开车门,外面下着雨。

他没等母亲出来就奔跑着穿过了宽阔的停车场,拼命思考着自己能做些什么,踩在沥青地面上的双脚没有一丝现实感。

小里跟几个“向日葵”的大人们垂头丧气地坐在手术室门前的

沙发上。

这像是经常能在电视剧上看到的场景。家人坐在手术室前,低头祈祷患者的手术能够顺利。“向日葵”的员工们,还有上回见到的博的班主任,这些人有的低着头,有的则在哭泣,低喃着“太可怕了”。可能是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吧,话语夹杂在哭声中,有些难以分辨。

至于小里,她没有哭。菅原本以为小里会是哭得最凶的那个人,但事实并非如此。低着头的大人们几乎都双眼通红,只有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鞋尖。小里非常安静,就像害怕一旦哭出声来博就会彻底离开她、离开这个世界一样。菅原知道,她已经彻底关闭了心门,不让自己表现出一丝感情,她好像都不知道菅原来了。

营原凝视着“手术中”的红灯。意识到自己家接到电话时事情已经发生了一段时间了。在那段时间里,博究竟怎么样了呢?就在自己满心以为明天要出去采集昆虫标本,爬到床上睡下的时候,博那小小的身体正在遭受多大的痛苦呢?眼前低垂着头的小里,又忍受同样的痛苦多久了呢?

菅原默不作声地坐在小里身边。他本以为小里没发现自己来了,但看起来并非如此。只听旁边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

“其实我家啊,跟小博家一样。”

菅原看着小里低垂的头。她没有抬起脸,仿佛根本不在意菅原是否在听她说话,就维持着同样的姿势,淡淡地说了下去。

“我没有爸爸,只有妈妈。这可不是比喻。是真的。”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最后停了下来。菅原一言不发。

“我看过户籍证,上面也没有爸爸。妈妈总是把我一个人留在家,自己出去工作,我会在‘向日葵之家’等妈妈回来。每次她来接我,我都会很高兴。我最喜欢妈妈了。妈妈的手很温柔。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的世界里只有妈妈和我两个人,如果妈妈要我跟她一起死,如果她用那双温暖的手把我……如果妈妈……”

“千里。”

菅原叫了小里的名字。小里听到他的声音,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她面色苍白,蓝色的眼睛目光散乱。她的眼睛跟博的很像,都是清澈的蓝色。比菅原的发色更加鲜艳的红发凌乱地贴在她的脸颊上。

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外国人——她也是在“向日葵”里长大的孩子之一。

“小博会回到那个没有妈妈的家里吗?”

小里说完,又低下了头。她没有哭,也没有寻求菅原的慰借,只是一味地盯着自己的鞋尖。营原看着小里的肩膀,看着这个比自己要矮上一截的女孩儿,更加不觉得她比自己年长了。小里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菅原一把搂住小里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他的行动似乎让小里拼命压抑的感情彻底松懈下来。她开始哭泣。菅原没办法为她做任何事,只能看着小里不停地哭泣。

(十一)

博被送到医院的第二天,小里放学来到医院,发现营原已经站在那里了。

菅原站在“向日葵”的其他员工中间,还把另一个博也带来了,男孩儿端正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先发现小里的是博,男孩儿拽了拽靠在墙边低着头的菅原,指向小里。

菅原把头转向小里的方向。两人目光相遇,小里露出无力的笑容。菅原没有笑,只是稍微抬了抬右手,算是打过招呼。站在菅原身边的博跑向小里,他跑起来摇摇晃晃的,一定是因为个子太小,还无法好好掌握平衡吧。看着他的身影,小里眼前又闪过躺在病床上的博,不由得感到鼻子一酸,眼角仿佛又要滑落泪水。

小里从昨天起就一直在哭,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只要稍一松懈就会哭出声来。今天有一场暑假讲习,但她完全不知道老师讲了些什么。连她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竟还有力气上学。

向她跑过来的博也双眼红肿。在同龄孩子中,他算是十分聪明的。就算无法完全理解现在的状况,想必也十分明白那种痛苦。他来到小里身旁,抱着她的腿不愿松手。这孩子从不会大声哭泣,只会安静地啜泣。小里叫了一声“博君”,声音哽咽得几乎难以分辨。

她抬起头,看着菅原。只见他满脸倦容,一看便知昨晚几乎没睡。

小里摸了摸抱着自己的博的头,两人一起走向菅原。就在她抬起头想对营原说些什么时……

周围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定睛一看,是博的班主任和几个“向日葵”里的大人从走廊另一头走来了。众人的视线钌盯着小里刚走过来的方向,小里便也跟着看过去,随即屏住了呼吸。

她看到一个低垂着头的中年男子,干净的衬衫、笔挺的西装、光亮的皮鞋,看起来既不像“向日葵”里的员工,也不像学校的老师。小里很快便猜到那是谁了。

爸爸不怎么到我家来……

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父亲偶尔会到家里去看他。

站在儿子所在的重症监护室前,男人有些踌躇。只见他犹豫地停下脚步,对“向日葵”的员工和博的老师深深低下了头。周围的大人们虽

然什么都没说,却都有些迷茫。小里不知该把视线落到何处,只好看向菅原。营原盯着刚出现的男人,随即眯着双眼,问小里:“那是……”

“有可能,是博的……”

小里低声说完,男人便低头走进了重症监护室。

下一个瞬间,菅原突然站直身子,大步朝男人走去。“菅原君。”小里试图叫住他,但声音无力地中断了。周围的大人明显都吸了一口气,走廊上响起一声钝响。

被揍了一拳的博的父亲身体一歪,倒在地上。他捂着被少年殴打的脸颊,一言不发地低着头。菅原依旧紧握着拳头,站在他面前。

“菅原君!”

“向日葵”的一个员工跑向营原,她小声说了一句“你怎么能这样”,但菅原并没有回答。随后,菅原默不作声地任由纷纷围过来的员工把自己推出了医院。

(十二)

博到达“向日葵之家”时,那里正处于小小的混乱之中。

菅原离幵医院后,先送博回了家,最后这孩子还是跑到“向日葵之家”来了。虽然自己最好的朋友躺在医院,最喜欢的菅原哥哥今天不太可能来,但他还是很想见见其他的孩子们。而且他觉得,他们也在等待自己的到来。

博满头大汗地走上长长的斜坡,小里一见到他就跑了过来。她脸上不知所措的表情似曾相识,上回另一个博跑出去时小里也是这样的表情。

“你知道哥哥在哪儿吗?”小里问。

“不知道。”

这时另一个声音传来:“你知道他在哪儿吗?他的自行车在这

里,所以应该到这里来了,但我们都找不到他。”

博抬起头,原来是哥哥家的阿姨。她脸上的表情也跟小里的一样。博摇摇头。“不知道,怎么了?”

小里跟阿姨对视一眼,说“不知道就算了”。

博走到门廊上坐下,看到几个“向日葵”的大人走到阿姨和小里身边。阿姨反复低头道歉,嘴里说着“不好意思,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菅原夫人,快把头抬起来吧。”一名女性员工为难地说,“其实我们的心情也跟他一样,不过‘向日葵’再怎么说都是附近的好心人做起来的机构……怎么说呢,至少要在表而上跟人家道个歉。”“我很明白。真是的,那孩子到底去哪儿了呢……”阿姨抬头看向天空,“真是太对不起了。这次给‘向日葵’添了这么多麻烦,他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博坐在门廊上摇晃着双腿,心想营原哥哥还是小孩子吗?虽然他曾经取笑自己,玩捉迷藏的时候也从来不让着他们,跑起来飞快,一点都没有大人样。不过此时听到大人们说哥哥还是个小孩子,博依旧觉得很奇怪。哥哥明明是个大人啊。

一名员工走到不停道歉的阿姨身边,开口说话了。

“总之,能请您先跟我们去一趟吗?真是麻烦您了。我认为还是趁现在把事情解决了,再去找您儿子也不迟。”

“我知道了。实在是很对不起。我去把车开过来。”

那个阿姨好像要跟大家一起出门去。博多少能猜到他们的目的地,但还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门廊上摇晃着双腿。从这里可以看到“向

日葵之家”门前的大树,菅哥哥的山地车就停在树下。

阿姨和那几个大人离开后,博进了屋,发现其他孩子都在屋里。平时他们都会跑到外面来玩的啊,真奇怪,博边想边走进去,看了一眼他们在干什么。原来他们正往纸上写字:“博,别怕。”“早点好起来,我们一起玩。”还有很多人把字写错了,漏掉了小小的促音,但博没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此外,还有几个孩子在叠纸鹤。今天大家都异常安静。

这时小里也走进房间,看到博,虚弱地笑了笑。博一下子就发现那笑容是装出来的。

“博君也来帮忙吧。可以折纸,也可以写信。”

博沉默着摇摇头。小里对他点了一下头,又露出假装的笑容。

“那我们去倒麦茶吧。是不是热坏了?我们帮大家倒茶吧。”

“嗯。”

博这回点了点头,目送小里走进厨房。待小里的身影消失后,他又回到门口,一言不发地走下了斜坡。可一时重心不稳,就像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坡底下的河堤上。

河堤下方是一片无人打理的荒草丛,比博还高的杂草看起来就像丛林一样。他下到河边,分开草丛往秘密基地跑去。

菅原哥哥果然在那里。

野草擦过脸颊,痒痒的。博挥舞着短短的小手分开草丛,向哥哥走去。哥哥在狭窄的秘密基地里伸幵手脚,仰面躺在地上。

“菅哥哥。”

“是博啊。”

菅原看到博走过来,便撑起上身。博默不作声地点了一下头。菅哥哥转过来了。

博走到菅原身边,坐在地上。哥哥一言不发地往旁边挪了一下。“大家都在找哥哥呢。”

“你跟别人说了我在哪儿吗?”

“没,一个人都没说。”

“也没对小里说?”

“嗯。告诉她比较好吗?”

“不啊。”

哥哥勾起嘴角笑了。跟小里的不一样,博看不出他的笑容是真是假。管原只是笑了笑,就再也没有说话。博低垂着头,菅原则默不作声地看着远处。最后实在受不了沉默,博抬起头看向哥哥。“哥哥家的阿姨来了。”

“哦

“她说很担心你,到处在找你,还说要去道歉。”

这回菅原静静地深吸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道:“是吗……”

“哥哥,你讨厌到‘向日葵之家’来吗?”

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菅原转头看向博,虽然表情严肃,却噘起了嘴。

“谁说我讨厌了,只是不喜欢而已。”

“真的?真的不喜欢吗?就连跟我和小博玩的时候也一样?大家一起庆祝七夕的时候也一样?”

博发现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因为哥哥实在太可怜,自己也太可怜,小里和其他“向日葵”的大人们,还有哥哥家的阿姨,当然也包括躺在医院里的小博以及他的母亲,大家都很可怜。

“那你到这里来找小博,跟大家一起逛庙会的时候也一样?”

“爱哭鬼。干吗露出那种表情,不喜欢我也没办法啊。”

菅原耸耸肩,大手轻抚博的脸颊。博没有哭出来,虽然他很想哭,最后还是忍住了。

“我……知道哥哥为什么讨厌到‘向日葵’来。”

哥哥没有冋答博的话。至少能看出来他不想回答。他没有说话,也不看博。

但博还是继续说道:“因为哥哥有家可回,也有爸爸妈妈。回家后不需要担心有没有洗澡水,有没有饭吃,所以……”

“所以什么?”

“我知道哥哥会因为这个而感到不太自在。”

说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博的眼角渐渐渗出了泪水,虽然他很努力地忍耐,不让泪水滑落,可眼泪最终还是打湿了他小小的脸蛋。一开始流泪,就再也停不下来。博撑起双腿,用力抱住了膝盖。

“哥哥和我都不需要担心将来的事情,因为妈妈会帮我们安排好。我们都是得到宠爱、幸福的孩子。我……”博擦掉脸上的泪水,“我能理解哥哥因为这个而感到羞耻。我知道。”

菅原没有回答。博柚噎一声,一直盯着不愿转过头来的菅原的侧脸。

“哥哥家里有妈妈,有爸爸,不用担心有没有饭吃;而小博很可怜,没有爸爸……可这些都不是哥哥的错,都不是菅哥哥的错啊。”菅哥哥依旧没有回应。他一时间无法回答,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虚空。博很伤心,对一切感到很伤心。他背过脸去,幵始放声哭泣。就在此时,把头埋在膝盖间哭泣的博感觉背上突然多了些重量。一个仿佛在蔑视,又像在嘲笑的声音在头上响起。

“你这个人啊,如果总是先发现别人的痛苦而不理解自己的痛苦,今后可不会幸福的哦。”

博啜泣着抬起头,哥哥的脸近在咫尺。他的双手滑到博的脖子上,从背后把他搂进怀里。哥哥很用力地抱着他,简直就像要把他的脖子掐断。博痛苦地在菅原怀里扭动起来。

“哥哥……”

菅哥哥并不放手,像在取笑博的挣扎,更用力地抱着博。真的很难受,博挥舞着手臂,摇着头不断挣扎。可他的努力最后都成了徒劳。博以为哥哥根本没在认真听自己说话,于是高举双手,对准菅原的手臂。

“哥哥,我很认真一一”

博正要拍打菅原的手臂,却突然停了下来。菅原并没有松开手,博的胸口感受到了菅原掌心的颤抖。

“哥哥……”

博抬起头正要说话,却突然明白菅哥哥为何会颤抖。

菅哥哥在哭。他靠在博的背后,拼命压抑住声音哭泣着。菅原的脸颊贴着博的头顶,用力抱着他不松手。他在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是他的唇却动了一下,哥哥的唇间滑落出博的好朋友的名字,那颤抖的声音叫了一声“博”。

博咬紧下唇,任由菅哥哥抱着自己轻颤。

他抿着嘴,替好搭档回答了一声“什么”,还抬起小手按住了菅哥哥紧紧抱住自己的手。

博又在病床上躺了两天。他用小小的身体不断与伤痛作斗争,但最终还是在第三天夜里到达了极限。他再也没能回到“向日葵之家”,那年,他七岁。

(十三)

“向日葵之家”决定替博和他的母亲举办葬礼。

帮忙做好准备工作之后,菅原就躲在了里屋。房间一角还摆放着被人遗忘的七夕竹枝,尖端的叶片已经发黄祜萎。孩子们做的装饰物和愿望纸条也都退去了原有的色彩。

远处传来正为葬礼善后的大人们的声音。除了“向日葵”的员工们,偶尔还能听到父母的声音。

菅原深吸一口气,环视四周。孩子们专用的矮脚长桌和玩具;一块积木孤零零地掉落在榻榻米上。菅原盯着那块积木,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最后一次待在这个地方了。尽管没有做出决定,但他可能再也不会来了。他……今后不会再踏足这个地方了。

他只顾着环视四周,一直背对着房间门口,这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原来你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呢。”

转身一看,发现小里站在身后。穿着整齐制服的她没等菅原回答就朝他走了过来。她脸上带着深深的倦容,深陷的双眼下还挂着淡淡的黑眼圈,仿佛昨夜一直哭到天明。尽管如此,她已经好了许多了,菅原已看不出前段时间那种可怕的痛苦神情。她静静地站着,微笑着站在菅原身边,披肩长发微微晃动着。

博曾经跟菅原谈论过喜欢小里的话题,博当则还说“别以为你是大人就可以耍赖”。菅原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当时他真心觉得小孩子很可悲,并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跟小里交往。可是,眼前的小里身上已染上浓重的博的气息,让营原无法直视。到底是谁耍赖啊,他苦笑起来,他再也不可能得到这个女人了。

小里站在菅原身边,伸出一只手对他说:“给。”她手心里放着什么东西。看清那个东西后,菅原不由自主地发出叹息。

小里手心上摆着一对金色的耳环。

“这是庙会那天小博给我的……不知是谁买给他的,他还要我戴上。”小里眯起眼睛,露出半哭半笑的表情,“可我没有耳洞,等考完试高中毕业以后去打一个或许挺不错的。于是我就问小博:‘能等到那时候吗?’小博当时一脸不高兴,说耳环明明很帅的。”

小里说到这里,突然一脸认真地抬头看着菅原。她拿起手心里的一只耳环,递给营原。

“菅原君,我希望你能保留其中一只。”

菅原默不作声地接过小里手上的耳环。廉价的耳环几乎没有重量,看起来无比脆弱,仿佛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把它捏碎。

他很害怕,若自己不咬紧牙关,肯定会对小里说点什么。菅原微微收紧下颌,点了一下头。他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博挺起胸膛说的那句话:我要自己用。什么嘛,他忍不住露出苦笑,说到底,你还是最喜欢小里啊。

“我先走了,外面应该收拾得差不多了。”

不知道是否察觉了菅原的情绪,小里说完后就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菅原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呆呆地看着小里刚给他的金色耳环。想起深深为打了耳洞的母亲感到骄傲、不断重复着“很帅”的博。想到这里,菅原感到莫名空虚,默默攥紧了耳环。

他看到房间一角渐渐祜黄的竹叶,开始在上面寻找那张红色的纸条。走过去翻开一看,上面是博的字迹。虽然铅笔写下的文字已经有些模糊,但还是能看清内容。第一次看到那行字时,菅原心中

曾出现过片刻的惊恐。“我想变成博”——那天夜里在母亲的怀中,他是否想起了自己的愿望呢?

菅原突然身子一僵,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慌忙把眼睛凑近纸条。

红色纸条上的文字,大小间距不一,乱七八糟。在几个字中间还有仿佛乱涂乱画的线,上次他没注意这些线。因为纸条太脏,上面的字也很难辨认,当时并没有把这些内容当回事儿。错别字,漏掉促音,这些都是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常犯的错误,“向日葵”里还有很多孩子不懂得怎么写片假名的长音,博也是其中之一。

因此,直到现在,菅原才真正读懂了这些文字——“我想变成英雄”(注:这句话原文为ヒ一ロ—になりたい菅原第一次看漏了长音“一”,因此将其误解为“ヒロになりたい(我想变成博)。两个孩子的名字都叫“ヒロ”(博)。)

“博,你……”

菅原忍不住发出沙哑的沉吟。“我想变成英雄”一一大人看了会笑的,不切实际的愿望。不知他从哪学来“英雄”这个单词的,想必一直想写出来炫耀一下吧。不,博本来就会说英语,虽然不会写字母,但他还是想办法把自己的“魔咒”写了下来。他母亲呼唤他的名字时究竞是种什么心情呢?她曾经问菅原:“博(注:“ヒロ”(博)的罗马音是“HIRO”,跟“HERO”(英雄)的发音是一样的。)在吗?”菅原想起她当时的声音。

菅原舒展开右手的拳头,那只耳环在手心里折射出廉价的光芒。他抬起头,转身看向房间内部。其他孩子回去后,博总会把被褥拖到这里来睡觉。菅原仿佛明白了他的动机。尽管明白,可他现在独自一人站在这里还是觉得房间里太安静了。这里实在太大、太寂寥,博总是一个人睡在这里……他从不羡慕他人,只是安静地接受自己的处境。博就这样淡淡地否定了菅原对他是否会嫉妒其他孩子的担心,坚强地活了下来。

真是被你摆了一道,菅原想。比不过你,我输了。

菅原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右耳,指尖轻触耳垂,他又眯起眼睛凝视着另一只手上的耳环。那个博已经不在了,他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如果哥哥和小里是我老师就好了”——那天,坐在秘密基地里的博对菅原说了这句话。他的话里到底有几分认真,他心中的英雄是什么样的,那些话的真正含义是什么?菅原都不明白。

菅原离开了房间。恭敬地对刚收拾完葬礼现场的“向日葵”员工打过招呼,最后站在小里面前。小里在笑,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小里说:“再见啦。”

“嗯。”

后来,菅原再也没见过小里,因为他再也没去过“向日葵之家”。

那次真的成了他与小里的最后一次见面。

第二年春天,管原听说她考上了某所知名国立大学的教育系。原来如此,那条道路的确很适合她。至于菅原,则迎来了初三迎战高中考试的时期。

“菅原,你有认真考虑志愿吗?”

升上三年级后,担任菅原班主任的老师无奈地问道。因为那头天生的褐发,老师们对菅原的印象都不太好。而且他不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每天放学后都赖在学校玩麻将,被打上不良少年的标签也是理所当然的。

菅原伸长双腿,坐在与自己商景志愿的老师面前。这个老师整天为菅原的日常行为忧心忡忡。

菅原微微一笑,阴阳怪气地说:“在考虑啊……我真的在考虑。而且我想考大学。老师,虽然我这个人很随便,但脑子也不坏嘛。”“我知道你脑子不坏所以才问。真是的,校园不好看就不去,女孩子的制服不可爱就不去,你去年填的志愿调查表都是一派胡言。你到底有没有考虑好要考什么高中啊?这里可没有符合你那些条件的学校。”

本来就一头褐发,去年还戴上了耳环,菅原被彻底冠上了“不良少年”的称号,班主任对他毫不掩饰不耐烦的表情。要是营原的成绩很差,说不定老师还不会那么直白。但不巧的是,菅原的脑子不坏,而且还算努力。

菅原又笑了一声,摸摸戴着金色耳环的右耳,说:“青南学院高中……我的成绩应该能考上吧?到偏差值高的学校去也不是什么坏事,条件差一点我也忍了。”

小里白色围裙下的青南制服……既然要上高中,在有那样的女生制服的学校待上三年也不算坏。班主任看着菅原脸上的微笑,再次无奈地叹息一声。

(十四)

风很大。

漫天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飘落。在五楼还能听到的哭声,此时却停了。

菅原拖着受伤的脚来到屋顶。抬头看向天空,乌云压得很低,颜色阴暗得可怕。他冻得几乎合不上牙齿,甚至能听到颤抖的敲击声。脚尖和手指也使不上任何力气。

天空原来是如此沉重的存在吗?菅原抬着头思考。因为一直待在教学楼内部,如今他觉得眼前的天空就像道具一样。肩膀和头顶堆积起了雪花,越来越厚。

这样下去,身体很快就会冻僵的。

屋顶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不是薄薄的一层,而是彻底被白色的积雪覆盖,冻结成坚硬的雪床。菅原的余光瞥到落在刘海上的积雪,吹来的狂风将雪花吹散。他深吸一口气,寒冷的空气几乎让胸口冻住。

他屏住呼吸,在纷飞的大雪中努力凝视。但只要睁开眼,眼角就传来近乎撕裂的疼痛。雪花吹打在身上像针扎一样痛,脸上依旧在出血。他将双手握成拳,用尽全身力气呼喊。

“你在哪里?我知道你在这里。”

他的声音被狂风吹散,几乎听不见。营原紧紧闭上双眼,把眼睛闭上的瞬间觉得舒服了很多。脑中慢慢涌起干脆就这样倒在雪地里的欲望。他摇了摇头,为防丨h眼睑被冻结,逼迫自己拼命睁开双眼,看着耀眼的白雪。仅仅是睁眼的动作都需要下很大的决心。然而,下一个瞬间……

菅原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护栏旁有个穿着青南制服的人,正背对着他。

那个人背过身,看也不看菅原,背影轻轻摇摆着。但就算那人不转过来,菅原也知道是谁。背影他似曾相识。

“XXX!”

菅原叫着那个人的名字,跑向护栏。他想帮忙,想替那人做点什么。菅原伸出手,触碰到了那个人的背部,后背冰冷得令他瑟缩。这家伙到底在大雪里站了多久?到底在这里忍耐着痛苦哭了多久?

那个人并没有转过来,菅原从背后将其抱住,双臂紧紧地搂住那个人的背。瘦削的肩膀让人心疼。

哭声响了起来。

其中似乎隐含着某种强烈的意志。

菅原的指尖突然失去了力量,然后脚尖也失去了力量,似乎在嘲笑他还在顽强地挣扎。他想睁开眼,视野却一片黑暗。“我不会变成人偶”——他在拼命坚持,却感到那瘦弱的肩膀从手臂间滑出。等等,伸出的手臂突然失去所有力气,低垂下来。菅原只抓到了一把空气。

等等,别走。他的意识缓缓陷入黑暗。

彻底失去意识的瞬间,他听到了校园里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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