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鹰野赶到菅原榊的公寓,首先跃入眼帘的是救护车闪烁的红光。
凌晨三点。
鹰野猛然在家里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他只在睡衣外披了件大衣就匆匆跑出家门。外面下着雪,雪势比睡前大了一些。
救护车的旋转灯光掠过地面,大雪在灯光的映照下飞舞着。鹰野大口地喘着气,凝视着眼前的一片红光。由于他是骑自行车一路飞奔过来的,到现在还没把气喘匀。他把自行车扔在公寓门前,抬头盯着榊位于二楼的房间。
榊的房间大门敞开着,从房门透出的黄色灯光打在大雪纷飞的夜空中。有人从其他房间的门或窗口探出头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时从榊的房间里出现了貌似急救人员的人,一个背影正从房间里倒退出来,从鹰野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那人的手上抬着担架。
鹰野一边平复凌乱的呼吸,一边跑到榊的公寓楼下。公寓的楼梯仅能容一人通过,两名急救人员正小心翼翼地抬着担架走下来。
鹰野站在楼梯口,挺直身子想看清担架上的人。由于刚才拼尽全力骑自行车过来,此时他的双腿僵硬得很难动弹,吸入肺中的空气仿佛比平常要稀薄许多。鹰野看到了躺在担架上的深月苍白的脸。
深月被急救人员极其小心地从楼梯上抬下来,紧接着就被送进r救护车。急救人员从面前匆匆经过时,鹰野得以近距离地看了一
鹰野又抬头看向榊的房间。急救人员离开后,房间的主人出现了。榊似乎马上就发现了下方的鹰野。跟在那里时一样,榊的双手,包括眼睑上,分布着好几道伤痕。他来到楼下,短促地说了一句:“你也来啦。”
鹰野无声地点点头,接着被榊带到救护车上。榊看到鹰野头上的雪花,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鹰野知道自己是一副什么样子,毕竟刚才什么都没顾就冲出了家门。不过榊也跟他差不多,他脸上的伤痕都未处理,到处都是凝固的血液。
急救人员在救护车中对深月进行紧急止血。获得允许后,鹰野握住了深月的右手。他用力握住她,祈祷那只手会回握自己。但那只手无力地瘫着,感觉不到一丝生气,而且十分冰冷,完全感受不到体温。深月的脸也死气沉沉的。
“能救回来吗?”鹰野问榊,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呻吟。
“不知道。”榊回答,“对这家伙来说,这才是苦难的开始。”
鹰野握着深月的手,强忍内心的震颤。深月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很怀念最后在她脸上感受到的体温。深月的手依旧冰冷无比。
到达医院后,深月马上被送进了手术室。
鹰野一直看着深月毫无血色的脸,直到再也看不见。待“手术中”的红灯点亮,他才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大厅。鹰野和榊两人瘫坐在沙发上,谁也没有说话。
眼前的自动门突然发出响声,鹰野抬起头,只见深月的母亲面色苍白地走了进来。紧接着,深月的父亲也跟了进来。榊看到他们,便从沙发上站起身。
“榊君。”深月的母亲猛地抬起头,“深月呢,那孩子怎么样了?”
“正在做手术。”
榊的脸紧绷着,深陷的双眼中流露出疲惫的神色。他冲着深月的双亲深深地低下头。
“对不起,是我的责任。”
“不,她也有可能在自己家做出那样的事。”深月的母亲摇着头说。看她的样子,应该也是没顾上换衣服就跑了出来。深月的母亲用手帕掩着嘴,面色惨白,双眼还含着泪。尽管女儿并不在身边,她还是下意识地环视了一眼医院大厅。
“那孩子在哪里?”
“这边。”
榊简短地回答完,便带着深月的双亲走向手术室。深月家和榊的父母家很近,两家人早就相识,因此,对深月母亲来说,榊首先是女儿的朋友,然后才是老师。鹰野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默默地想着。
鹰野一个人坐着,犹豫着要不要加入榊和深月父母的对话,感
觉自己被排除在外了。此时他突然感觉背后一凉,深月能得救吗?想到这里,他越来越害怕。他已经不知忍受了多少次。鹰野总是在等待。
不过,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等待了,鹰野带着祈祷的心情对自己说。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深月会回来的。绝对会回来的。
鹰野垂着头,看着地面咬紧牙关。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大雪中的校园里,孤身一人。他等了多久呢?像一分钟,也像一小时。
突然,鹰野听到有人在叫他。
“鹰野。”
他缓缓抬起头,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桐野景子站在他面前。
“景子同学……”
因为一直低着头,他并未发现景子来了。只见她跟鹰野一样,身上穿着睡衣,只在外面套了一件羊毛衫。景子旁边还站着梨香,不仅是梨香……鹰野站起来,发现片濑充也来了。
他们都没事啊,鹰野先长出了一口气,看来大家都平安回来了。
“梨香和充,你们怎么也……”
“你不知道吗?桐野综合医院就是我家。”景子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说。鹰野马上反应过来,他知道景子家世代都是医生。原来这里是她们家的医院吗?
“充给大家都打过电话了,昭彦和清水也正在赶过来。”
景子说完,鹰野看了一眼旁边的充,后者无力地点了点头。
“好像第一个回来的是我,而我觉得那个怎么都不像梦,就给大家打了电话。不过这么晚了,还是费了很多工夫。”
“我在家接到电话的时候还有点难以置信,奇怪的是,所有的人
都有在那边的记忆,这证明那不是做梦。我还在疑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时,就得知深月被送到我家来了。”
“是吗……”
鹰野重新坐下来,看着景子和充。这种莫名的熟悉感让他感到肩头的压力在一点一点消失。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梨香朝鹰野走近了一步,她低声说:“深月,会死吗?”
鹰野看着梨香。梨香一动不动地站着,抿紧嘴唇注视着鹰野。看到她那双充血的眼睛里含着泪,鹰野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
“榊君呢?”
“现在跟深月的父母在手术室那边。”
听到鹰野的回答,梨香往手术室的方向望去,看到榊的身影后便低下了头。随后她在鹰野旁边坐了下来,放在膝头紧握成拳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梨香低下头,哭了起来,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深月会死吗?为什么……榊君和深月为什么都不告诉梨香!”
“梨香。”
景子双手抱住梨香的肩膀,把她的脸埋在自己胸前,也大声哭泣着。鹰野和充只能在旁边注视着她们,无能为力。
就在此时,自动门又一次开启,鹰野把目光转向人口。是昭彦,还有清水。
“深月呢?”
清水沾满雪花的眼镜被医院里的暖气烤得全是白雾,他们一定是冒着风雪赶过来的。昭彦和清水住得都很远。昭彦可能是在骑车过来的路上遇到了清水,便把她一起载过来了。在雪地里骑车是什么感觉,鹰野大概能想象出来。他们二人都面色苍白、表情僵硬。
清水跑到大厅的椅子旁,满脸悲痛地看着鹰野,又问了一遍:“深月呢?”
“在里面动手术。她大出血。”
“为什么会这样……”
清水低声呜咽着,身子一软坐倒在地,双眼里满是泪水。
“她被逼到那种地步了吗……角田同学的事,我确实认为自己也有责任,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鹰野看着清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深月心中的阴暗面,只有留到最后的鹰野才知道。该怎么对他们说,鹰野正犹豫不决,却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鹰野,你什么都不用说。”
是昭彦。鹰野看着他,昭彦似乎在瞪着鹰野。他苍白的脸色、僵硬的表情,以及粗重的喘息,想必不仅是因为在风雪中一路赶来。
昭彦有些气愤地继续道:“从那边出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后怎么样了,我确实很想知道,如果鹰野非常想说我也没意见,只是,我听不听都无所谓……我们不是好伙伴吗?一直在一起做事,又一起被关在那种地方。不好意思,我现在很生气。”
昭彦突然移开视线,怒视着走廊另一头的手术室。“昭彦。”鹰野叫了他一声,但他没有转过头来。
只见昭彦默不作声地坐在了大厅的椅子上,盯着自己的脚尖,喃喃道:“我很生气。生深月的气,也生榊老师的气。”
谁都没说话。鹰野转头看向走廊尽头的手术室,深月的双亲和榊都呆站在“手术中”的红灯下。脑中突然闪过瘫在担架上、死气沉沉的深月。紧接着,他又下意识地想到了站在屋顶护栏外,转头看着自己的深月。“忘掉这一切吧。”她说,“忘掉这一切吧。”
透过玄关的自动玻璃门,能看到外面依旧纷飞的大雪。这场雪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呢?鹰野眺望着门外,如同祈祷一般握起双手。雪还在下着。
巧合的是,据说深月手术结束的时间也是五点五十三分左右。
当时鹰野和其他人都已经筋疲力尽,默不作声地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就在大家焦急等待的时候,手术灯突然熄灭,之后深月的担架床被移到了二楼的重症监护室,她在医护人员和双亲的陪伴下消失在电梯中。
听到手术室周围突如其来的骚动,鹰野等人全都紧张地直起身,凝视着那个方向。在紧绷的气氛中,榊走了出来。
他非常疲倦。
看到坐在大厅的鹰野等人,他先是愣了愣,随即露出柔和的表情对他们说:“她已经没事了。”
听到榊的话,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鹰野不知该如何形容心中的解脱之情。深月得救了。
榊又看了一眼他们的脸,随后缓缓摇着头,继续道:“只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你们都回去吧,今天还要上学的——不过这么大的雪,很有可能会停课。”榊无力地说。
“榊君。”
梨香突然叫了他一声。尽管抬起了头,梨香的声音还是十分微弱且缺乏活力。榊默默地看着她。
“你要……离开青南吗?”
“嗯。”
榊看着梨香,苦笑着回答。随后又补充一句:“不是深月和你们几个人的错,也不是春子的错。这是我早就决定好的,一直没告诉你们,真是对不起。”
看到鹰野等人欲言又止的表情,榊似乎决定无视。只见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向重症监护室。梨香和剩下的人都没有说话。直到榊的身影消失后,梨香才垂下头,安静地呢喃道:“讨厌。”她的声音在最后变得有些沙哑,“对着那种表情,梨香不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嘛
鹰野一个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留到了最后。
鹰野心中有股保护青梅竹马的挚友的冲动,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大家表达。事到如今,自己又何来脸面说那种话呢?景子拍拍陷入沉思的鹰野,静静地叫了他一声:“鹰野。”
景子虽然面容憔悴,还是带着柔和的表情摇了摇头,然后说:“只要你留下来就可以了。”
鹰野抬起头,看着说出这番话的景子。他说不出话来。清水也在景子身边无声地颔首。清水在哭,她安静地哭着,满脸泪痕。鹰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谢谢你。”鹰野深深低下头,表达了谢意。
直到早上将近七点,深月才醒过来。
在大厅里等待的鹰野正浅浅地睡着,榊走过去晃了晃他的肩膀,他才醒过来。鹰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榊正看着自己。
“深月醒了。”
榊说完便瘫坐在沙发上。鹰野看了他一眼,榊露出疲惫的笑容,指了指深月所在的病房的方向一一那里是一段楼梯。
“二楼的重症监护室,上去马上就能看到,你去看看她吧。”
“可以吗?”
榊轻轻颔首。
“不过不能谈太久。”
看来榊已经去见过她了。鹰野点点头,快步走向二楼。
(四)
深月在病房里,安静地闭着眼睛。
鹰野凝视着躺在床上的深月,反手安静地把门关上。他走向病床,深月似乎听到了动静,稍微睁幵眼。她半垂着眼睑,想必因为刚做完手术,还没怎么恢复体力吧。那双眼睛无力地打量着鹰野,最后视线停留在鹰野的脸上。深月有点费劲儿地睁开眼睛。
她的手上裹着绷带,鹰野下意识地想,这个光景似曾相识。他在深月旁边坐下,不知道应该先对她说什么才好。在等待深月恢复意识的这段时间里,鹰野无数次地考虑过这个问题,还认为只要等到这个时候,自己就会自然而然地说出话来。可是,如今面对着深月,鹰野却实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看着鹰野那副样子,深月突然开口道:“我……做梦了。”
她的目光在虚空中游移,仿佛还置身在梦境里。鹰野默默地凝视着深月。
“很长的梦,大家都在里面……有鹰野,也有小舂。”
听着深月柔弱无力的话声,鹰野缓缓眨了一下眼。他坐在深月身旁,伸手握住了那只搭在棉被上、没有受伤的右手。略显虚弱却
温暖的体温传达到鹰野的手心里。他感到一股灼热的冲动涌上胸口,不得不拼命忍住。因为如果不忍耐,他随时都有可能抱着深月痛哭起来。
“深月,你知道自己差点儿干了什么吗?”
鹰野的问题脱口而出。深月艰难地把头转向鹰野,无力地点了一下头。鹰野握紧了深月的手。
“你是认真的吗?”
“是认真的。”
“你真的想死?”
面对这个问题,深月只是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鹰野咬紧下唇,继续问道:“现在也是?”
深月没有回答,她只是努力睁幵双眼,凝视着鹰野的眼睛。鹰野双手握住深月的手,再也无法控制,忍不住轻额起来。
“想到你可能会死,我哭了。”
双手究竟为何而颤抖,鹰野并不明白。他只能拼尽全力压抑住内心的冲动,不让自己失控。他现在只能想到这个。
“我真的很怕,哭得停不下来。今后也一样,如果你死了,我还是会哭的。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想骂你、想揍你,我很生气。”
“鹰野……”
深月目不转睛地盯着鹰野。她感受到r鹰野双手传来的震颤,半闭的眼睛眯得更细了。鹰野不知道她有多清醒,或许深月还在梦境之中,但鹰野感到握在掌心的指尖突然传来了力量。
“鹰野一点儿都不差劲。”
她的呢喃听起来就像梦话。鹰野发现脸上已不由自主地扯出笑容。话音刚落,深月的眼睑就像突然失去了力量,彻底闭合起来。
她已经筋疲力尽了。鹰野眼中滑落泪水,伸手覆住再次陷入沉睡的深月的前额。
“谢谢你,深月。”
深月没有回应他。鹰野看着天花板擦擦眼角,长出了一口气。深月回来了。
鹰野刚走出深月的病房,就看到榊站在走廊上。
他背靠墙壁站在那里,见到鹰野出来马上直起了身子。深月的父母也在等待鹰野出来,此时都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随即走过鹰野身边进入了病房。
走廊上只剩下榊和鹰野二人。
“你真的要辞职吗?”
鹰野心中抱着一缕希望,期待榊的想法会发生某些变化。可是,榊却面无表情地打破了他的希望。
“是啊。”
说完,榊就把鹰野留在原地,转身走向楼梯。看着他离幵的背影,鹰野大叫一声。
“别辞职啊!”
榊并未回头,也没回答,而是径直下了楼。鹰野继续叫喊。
“别辞职啊,继续当老师啊。”
榊还是没回答。这男人总是这样,鹰野咬牙切齿地追了过去。“榊!!”
“博,你别在医院里大喊大叫好不好。”
榊回过头,站在下方的楼梯上抬头看着鹰野,敷衍似的笑了笑。但那笑容仅仅维持了一瞬间,很快,榊便转过头去,扔下呆滞的鹰
野快步走下了楼梯。再也没有回头。
(五)
后来,榊再也没跟鹰野等人提起过这个话题。
他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带着鹰野等人经历了中心考试、私立大学考试、国立大学复试,一直把他们带到毕业。
深月的身体迟迟未能恢复,出院后又在家里静养了一段时间。班上的同学们都异常自然地接受了交通事故的解释,直到最后都没人知道深月缺席的真正原因是“自杀未遂”。鹰野和其他年级委员均没有透露任何消息,而编造出交通事故这一理由的很可能是榊。
他们几乎从不提及深月和春子的话题。尽管很担心深月,却也没再说起那个大雪纷飞的校园。
考试顺利结束,终于迎来毕业典礼的那天。
典礼结束后,鹰野等人发现榊没来参加下午的班级庆祝大会。他们都有种不好的预感,便一起赶到了榊的公寓,却发现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被耍了,鹰野心想。他赶紧打电话给榊的父母,也就是自己的舅舅舅妈,但舅妈听到这个消息似乎也吃了一惊。她回答说“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不过舅妈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说道:“那孩子向来这样,我们都习惯了。到时候他自然会回来的。”
榊好像早就办完了离职手续。这样一来,鹰野最担心的就是梨
香了,可她只看了一眼榊空荡荡的房间,遗憾地叹息一声,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
“哼,反正不管他跑到哪儿我都会找出来的,梨香可是个很执着的人。”
至于榊到底去了哪里,没有一个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