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光的时刻总在不经意间一晃而过。
尽管只是普普通通地居家过日子,但回首往事时,竟也有无数炫目的日日夜夜令人不敢直视。每个人肯定都曾拥有这宝石般的时光吧。只消站在记忆的门口,嘴角自然就会浮出笑意,将视线柔柔地吸引过去的并非现今世界而是昔日光芒。可在踏入明亮的记忆之屋的瞬间,任何人都会拼命地试图夺门而返吧。
不愿拿光辉的过去跟灰暗的现在相提并论。不管有过怎样年轻、丰富、时尚的生活,在心底都绝不会满足。即将入睡前念想的并非明天如何,而是已然逝去的时时刻刻。谁都不愿接受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或事无可挽回的失去,一旦意识到,等在后面的便只有无尽的不眠之夜了。
美丘,因为你,我已经送走几十个这样的夜晚。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天已放亮,虚无的清晨,街市上的嘈杂不知为什么听起来就像一声声巨响。我被丢在了没有你的世界。看,又开始了新的一天,又是徒劳的一天。
我独自在没有你的房间里吃早餐,乘坐没有你的地铁,进没有你的大学。我认真做着永远不会再看的笔记,休息时间吞下没滋没味的学生饭食后攀上屋顶去看天空。因为你,我已对东京天空的模样了如指掌。落雨前湿湿冷冷的风,恰似你最后送我的吻。
我和你开始同居生活的八月,充满夏的光照与夜的柔情。那些日子里有种近乎惊人的力量,能将平静的心情转变为咆哮的风暴。内心肆虐的狂风横扫悲伤与愤怒。为什么你不在这里?为什么你独自逝去?为什么我会被这自己也无能为力之事伤得如此深重?
所以我要讲述出来,我要夺回记忆的力量,为将过去还原到本应存在的地方,继续讲述下去。
这是你我共度的最后一个夏天的故事。
黎明前山中的那个嘱托,你还记得吗?
你像个同案犯似的露出笑脸对我说:
请做我的证人。
为证明自己曾经活过这一事实,你拒绝无凭无证,而是希望将生命之火燃进我的眼中我的心底。没来得及思考这是一项多么艰巨的任务,我便点头应允。因为不愿让你伤心,也因为那个时间与背景实在过于完美。
我能圆满完成你的嘱托吗?
对此,我至今仍抱有疑问。
家庭会议后,我们的生活突然忙碌起来。
首先必须使同居生活的物质基础完备起来。你住在东京西部,我住在下町,我们都没有离家独自生活过,因此应该马上解决两人的居住问题。
虽说费用可以从双方父母那里借来,但也打算从当月起就一点点返还。生活费得想办法靠两人的收入来解决。我们开始查阅此前漠不关心的房屋租赁信息及招聘广告,马不停蹄地奔波于不动产中介与打工面试之间。
大学位于青山,所以我们决定,即便房租稍稍贵点,也要在学校附近找住处。从今往后,每天就要在自己的住处、学校与打工地点这三者间奔波了。减少路上用时,相应地可增加打工时间以提高收入。没对你说这些,我还担心着你的病体,始终担心沉重的精神负担是不是会加速病症发作。
我们确定下来的是,那位头发染成茶色、没怎么有干劲儿的不动产中介经理介绍的第四处房屋。过了表参道十字路口后,一栋建筑年龄超过三十岁的旧式公寓,位于根津美术馆对面、时装店街尽头右侧。本来涂成白色的外墙呈现出亮灰色,入口处破罐子破摔似的贴着鲜艳的蓝色瓷砖。你在没装自动锁的电梯厅耸耸肩。
唉,不会在这种地方吧!
我也叹口气,作了个表示同意的反应。看过三处后,我们已切实弄清楚,以我们的预算水平根本不可能租到像电视剧场景那般整洁漂亮的公寓。
我们被领进三楼的一个把角房。打开重重的金属门,木质地板光闪夺目。不动产中介挺起胸。
“房主新铺的地板。因为是东南角,光照特别好!单间还能双面采光的房子少之又少。”
室内没有宽敞到需要各处转着看的程度。大约八个榻榻米大小的纵长房间里带着个小阁楼,屋子虽然狭小,但似乎能将睡觉的地方跟生活空间分隔开来。不是组装式洗澡间,贴着瓷砖的浴室的好感度也颇高(原来的热水器出毛病了,淋浴过程中必须反复调节水温)。
中介一声不吭地拎着文件夹,远远地观察我们的反应。落满灰尘的阳台把脚底弄得乌黑,我们商量着。
“怎样?这儿可比预算贵出一万八千块呢!”
你倚着晒在太阳下的栏杆,望向美术馆那边的一丛绿色。
“不过,距学校和表参道车站都不到四百米,地板锃亮、老房子屋顶高,墙似乎也厚实。”
你抿嘴一笑,翻着眼珠看我。
“稍微出点声大概也不要紧。”
茶色头发的不动产中介经理向阳台这边探过头来。
“怎样啊?看看下一间?”
我们的回答像以前的偶像二重唱一样整齐:
“就定这里吧!”
行李搬进来是在签约的第二天,两人的东西加起来也没多少。为省下搬家费,求邦彦和洋次两人帮忙。邦彦从朋友那里借来厢式轿车,半天往新房跑了两个来回。
壁橱里你的衣物占八成,其余是我的。房间太小,桌子、沙发就免了,屋子中央放了张稍大点的玻璃桌。除此之外,什么家具都没有,屋子里空荡荡的。新置办的居家用品也就是在超低价店搞到的原白色窗帘及床垫。
一眨眼工夫行李就搬入房间,邦彦大失所望:
“这算什么搬家呀!早知道这么简单,下午的约会就不取消啦!”
你把汽水从塑料瓶里倒出来。
“噢?交新女朋友啦?”
“可不是嘛!我也不想一事无成地让夏天白白过去啊!虽然不像太一这么神速。突然听说你俩要住一起,真吓人一大跳!”
的确,大学在校生就同居,这在同一圈子的朋友们中作为一条爆炸性新闻传得沸沸扬扬,不过我们倒没工夫对这样的反应胡思乱想。为开始新生活,接连不断的麻烦事儿真能吓人一大跳。洋次说声“对了对了”跑出房间。没过多久,又抱着个大大的纸箱折返回来。
“这是我爸妈寄来的东西,你们觉得合适就用了吧!反正我从来不自己做饭。”
你扑向纸箱欢叫起来。从里面拿出来的是崭新的餐器和锅具,耐热玻璃奶锅、不锈钢酱汤锅等一应俱全,铮明瓦亮,能照得出人影。
“太谢谢啦,洋次君!这些零碎东西确实也得买,正愁钱不够用呢!”
你抱住洋次,窘得洋次面红耳赤。
邦彦说:
“我也取消约会来帮忙了,快抱抱我!”
你把他的上衣抓在手里说:
“好啊好啊,谢了谢了。你的谢礼是吃东西。走,去吃东西!”
我们去的是青山大道上的一家荞麦面馆,并非手工面条名店,极为普通。即便在青山,也有拉面馆、咖喱饭商亭和普通荞麦面馆。一说“我们请客点自己喜欢的吧”,邦彦便要了盛在小笼屉里蘸调料吃的荞麦面条,洋次点的是天妇罗盖浇饭。不到一首流行歌曲的时间,两人就呼哧呼哧风卷残云地吃了个精光。你惊得目瞪口呆:
“你们俩真不值得一请啊!打零工两个小时赚的钱被你们三分钟就解决了!”
邦彦将冰水杯喝空,扬手招呼店员:
“再来杯水。”
邦彦压低声音,朝我这边瞥了一眼,一看就知道这是打什么鬼主意时的眼神儿。
“接下来,不到常去的那家开放式咖啡馆喝杯咖啡什么的吗?”
你马上应道:
“我也有点累了,正想吃点甜食呢!不过,去那家店可不请客哟。”
“知道知道!美丘怎么突然跟个主妇似的计较起钱来了?”
你看了看我,皱起眉:
“怎么说来着?我家那位赚钱少呗!”
我们开着玩笑,一路上热热闹闹欢声笑语地经表参道十字路口,走向夏日阳光下伸出白色帆布屋顶的咖啡馆。不知为什么,靠人行道一侧的最前排总是坐着外国人和看起来最体面的情侣。难道这地方也讲究人种差别?我们被让到第二列头上的桌子,正所谓一军半的位置[1]。
女招待点完餐刚离开,你像是发现了什么。
“啊!瞧那边!”
朝你手指方向望去,麻理和直美从森英惠[2]大厦那边穿过光闪闪的人行道线走了过来。麻理手捧硕大的花束,直美则怀抱系着丝带的玻璃花瓶。
我问:
“谁搞的名堂?”
洋次大大方方地说:
“我。一直僵下去也不是个事啊!就以太一跟美丘一起住这事做个了结吧,以前的事既往不咎,我们这六人小圈子也该团圆了!”
我看了看你的脸。你在涩谷过街天桥下被麻理打耳光的声音至今萦绕耳畔,那声音听着都让人心疼。正不知如何是好,你小跑到店外。在火辣辣的阳光直直落下的人行道上,你迎向两人。
身穿白色夏款裙装的麻理将花束递给你,你像将身体撞上去似的抱住麻理。
“谢谢——”
叫声甚至都远远地传到了我们坐的地方。外国情侣笑嘻嘻地望着你们。你像是哭了,抱着麻理良久没松开。个子最小的你被她俩从两边搂着肩走了过来。女招待为我们拼好桌子。
你一坐下就说:
“洋次君,这家店我也请客。谢谢你,我一直惦记着麻理。”
洋次一副这算不得什么的模样点着头:
“不用往心里去,刚才用手机预先打过电话了,那再加个巧克力香蕉派?”
邦彦也来劲儿了:
“这家店的派好吃着呢!我也加一份!”
你眼泪汪汪地瞪着邦彦。
“不请你客!”
笑声平息下来后,麻理轮番打量着你我。
“听说你们要一起住,很是惊讶,不过太一君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现在知道美丘是真心的了,我支持你俩!”
摆放在桌子中央的花束以体现夏日风情的葵花和扶郎花为主,色调是鲜艳的黄色与橙色,都是跟你极为相衬的生机勃勃的色彩。
直美本就是个爱掉泪的人,见你抽抽搭搭的样子,自己也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大家又能和以前一样一起玩啦!麻理和美丘我都喜欢,真是太开心啦!”
你红着眼圈点点头。
“我也开心!直美的客我也请。”
邦彦又打岔:
“那我的派到底怎样啊?”
“不是说了不请你客吗?!不说你了,现在找个地方买上酒和小菜,去新家开个首场宴会吧?都喝个大醉,折腾到半夜好不好?”
“好啊好啊”的叫声此起彼伏,搬家当天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宴会。
注释:
[1] 一军半:日本网络俚语,指在职业棒球赛中反复升入第一梯队又降到第二梯队的选手。
[2] 森英惠:1926年出生于日本岛根县,巴黎高级时装设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