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鹿在天一亮时自然清醒。寝室里没有阳光照射,只能仰赖时钟。幸好平日的生活习惯让他爬出被窝,准备洗脸。印象中,通道深处有洗脸台。
看一眼雪风的床,已经不见身影——起得真早啊。
洗完脸、换好衣服后,便走向楼上的大厅。
大厅里有好几个女同学,大家都结伴离开。
佑鹿压着下腹,感到非常饥饿。仔细想来,自己因为一直沉睡,连晚餐也没吃。
可是该去哪里呢?正当他东张西望时,传来声音——
“敷波同学,早安。”
是青叶,还是那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佑鹿回答“早”,心想正好,便问她:“喂,要在哪里吃饭啊?”
“这边。我刚好也要去。”
青叶招手。
二人离开章义舍,就那样慢慢地向庞大的建筑物走去。
随着距离越近,佑鹿知道了该建筑的真面貌。
那是大礼堂。外墙贴着砖瓦,散发出宛若教会般的庄严感——看来似乎兼作餐厅用。
穿过大到不像话的大门,里面排列着一大排桌子,将近一半已经坐满了。
二人被后面进来的学生推挤到中央。
“这里是餐厅。校长致辞、还有召开全校集会都是在这里。吃饭时间要照规定,所有寄宿舍同时用餐,要小心别迟到喔。隔壁的小餐厅随时都吃得到轻食,不过不怎么好吃呢。”
青叶说完“座位是按照班坐”,便快步离去。
佑鹿不得已只好靠自己找座位。既然是按照班来分,目标只有一个人。
一下子就找到了,雪风是一个人坐。
佑鹿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
她的视线望向餐厅深处。那里有张长条形桌,和学生的一样排列着食物,只是饮料多了几种——似乎是教职员的座位。
是在意哪个老师吗?她的视线没有移动。
“……干吗坐?”
“嗄?”
似乎是在对我说话。
“干吗坐我旁边?”
“没有其他地方可坐啊。”
只有雪风旁边的座位有摆放餐具及食物。
“寝室也是,你为什么要来我身旁?”
“你问为什么……因为我们同班不是吗?”
哪还会有其他理由。雪风微微皱眉。
很快地,所有人都就坐了。在导师指示下,门被关上。
要是在西方国家,这时候应该是祷告的场面;但这间学校不具宗教色彩,只有“开动了”的号令。
学生附和着“开动了”,然后开始用餐。
四周立刻闲聊了起来。从流行服饰到最近的漫画,谈话内容广泛。虽说是战斗训练学校,毕竟在这里的都是女高中生。
这是放松心情的时段。用餐会让人变得多话,使气氛缓和下来,是一天中很棒的重点行程。
在这当中,只有雪风和佑鹿默默吃着。
雪风不只是不和蔼,话也很少;佑鹿虽然属于爱讲话的类型,但没有交谈的契机;其他班的女生也不会主动来攀谈。
二人一转眼便用完餐。
连饭后茶也喝光后,就完全没事做了。
“喂。”
佑鹿动动麻痹的脚,试着攀谈,果然还是得到相同的回答。
“别跟我说话。”
佑鹿猛然吐了口气。
“你就当我是自言自语。”
因为她没有回应,佑鹿擅自继续说道:“坐在里面桌的那群大人是老师吧?”
“你从刚才就一直盯着那里,是发生过什么事吗?”
佑鹿曾尝试像她一样眺望那里,但是那里只有正在用餐的老师们,没有奇怪之处。蒂安娜也在。
“因为也有男老师嘛,我还以为里面有你仰慕的老师呢。”
她对玩笑话也没有反应,只是不发一语地盯着餐厅深处。
佑鹿眯着眼看那些老师。
“果然发生过什么吗?”
“没有。”
雪风终于开口了。
“只是有点在意。”
老师们那一桌所在的角落地板稍高,因此可以清楚地看见用餐学生的情况。
由于穿着制服的关系,从远处看起来,每个学生都给人相同印象;不过仔细观察后就会发现不同。将餐具拿上拿下、吃的方式、与友人的对话,都极具个性。
当中尤以稀有的男同学及同班女同学最为突兀。不过,突兀的是他们一直沉默不语这点。
“休贝老师……”
同为老师的生田丰弘向蒂安娜开口道。他教授拉鲁瓦生态课程,相当年轻,可以说是青年也不为过。
“新来的学生是那一位吗?喔,的确是男生。”
生田频频发出惊叹,蒂安娜则表现得很冷淡。
“简直就像是白色帆布上,滴了一滴黑色颜料。太突兀了。”
“对女学生有影响吗?”
“不可能没有。对思春期女孩而言,男生只是毒药。我到现在还是不赞成让他进入章义舍。”
生田伸长脖子道:“他旁边的学生,那女孩也很有名吧?记得是叫雪风……”
“我把她和敷波编在同一班。两个都是怪人,刚刚好。”
听到她的话,生田露出苦笑。
“休贝老师太严格了。其实可以对学生更温柔一点呢。”
“那只会让他们得意忘形。”
蒂安娜一口咬定。她当年隶属于消灭拉鲁瓦专门局,德国国防军陆军特殊作战指挥特别班时,就被称为“钢之蒂安娜”,完全与温柔绝缘。
生田摇了摇头,一副像要说“可怕啊可怕”的模样。这时,从旁边传来“呵呵”的笑声。
“休贝老师还有生田老师,你们能否安静一点。现在还在用餐中唷。”
声音的主人坐在长桌中央。
那是位个头娇小、宛如枯枝一般的老太太。她穿着朴素的和服,感觉有点像普通清洁妇,然而偶尔露出的目光却非常锐利。
这个人是三泷高中校长笠置澄江。昔日曾任警视厅对抗拉鲁瓦课初代课长,转往政界后升到内务大臣位置,指挥拉鲁瓦对策。尔后退出政治活动,转任三泷校长,将全力放在少女们的教育上。
“教师不遵守礼节,会给学生带来不良影响唷。”
二人噤声,继续用餐。
“……话虽如此,我也很在意那孩子。”
笠置一边将红茶移向嘴边,一边如此说道。
“香椎雪风吗?”生田问道。
“我对香椎同学也很感兴趣。不过我现在说的是敷波同学。”
蒂安娜一脸意外。
“您说这话很奇怪呢。推荐敷波来本校的,不就是校长吗?”
“的确是我。不过,我不是在知悉一切的情况下推荐他的呢。”
蒂安娜显得越来越讶异。因为关于学生的来历,校长理应完全过目。
“那孩子的档案是透过某机关——我就不在这里说出那个名字了——传来的,里面附加了敷波同学体内的阿尼玛斯数值,以及推荐函。我看过后,与教师会做了讨论。”
“这我知道,我也有出席教师会。”
“造成了纠纷呢。”
“毕竟没有前例。我当时……”
蒂安娜之所以没有继续说下去,主要还是考量到早餐会这个场所吧。
笠置微微一笑。
“我尊重大家的意见唷。不过我还是判断最好让那孩子入学。”
“为什么?校长也不知道敷波的一切不是吗?”
“是啊,资料里有很多部分被涂黑了。不知道的事虽然很多,我还是做出了决定。”
“理由是什么?”
笠置再次笑了。她没有再做回答,反而说道:
“休贝老师,我要跟你谈谈司机的事。用餐后请到我办公室。”
“……我知道了。”
礼堂内响起钟声。早餐时间结束了。
吃完早餐,隔没多久就要开始上课,因此需要前往校舍。
佑鹿回到那个潮湿的地下室,快速准备了上课要用的东西。文具用品、笔记本,以及配给的课本——这部分倒和一般学校没两样。
唯一不同的是学生们全都备有武器。备有武器,才称得上是消灭拉鲁瓦的育成学校。平日除了训练及突发状况之外,严禁使用武器;毕竟要是随处乱挥武器,可是会出人命的。
(可是,我没有武器……)
如同字面意义,佑鹿是空手,没有配给到任何武器。周围女生都有挂刀,自己却是赤手空拳,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话虽如此,这在现阶段是无可奈何的事。他决定出发到本馆。
上楼到大厅,没看到雪风,也没看到青叶,他决定独自前往。
到本馆还不至于迷路。因为昨天跟着走过一次,路上也有其他同学要去上课。清一色裙装身影中,只有自己穿长裤,这种感觉非常怪异。
走进挂有“章”的牌子的教室。青叶已经到了,但没看到雪风。
发了一会儿呆,和青叶聊一下,但聊不太起来。
雪风来了。这个时间算迟到。佑鹿起身让她过去。
雪风连道谢也没有,快速滑入自己的座位。
“你比我早起,竟然迟到啊。”
“……”
她没有回话。佑鹿觉得有些扫兴。
“喂,你比我早离开寝室吧,到哪里去了?”
还是没有回答。
隔了一会儿,蒂安娜进到教室。
她瞄了雪风一眼,雪风依然眺望着窗外。
蒂安娜没有特别说什么,她轻咳一声后开始说话。
今天主要是说些与一般学校差不多的注意事项,像是不要感冒、不可以在晚上外出、不要衣衫不整。只有最后传达拉鲁瓦现况时,才感觉像是这所学校。
“……就这样。对了,敷波。”
因为被喊到名字,佑鹿抬起头。
“什么事?”
“利用午休时间去一趟鹰尾山。”
“嗄……?”
佑鹿整个人呆住了。突然被要求去山上,他完全搞不清楚要去做什么?为什么要在中午爬山?
不过照惯例,蒂安娜似乎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叫同班的人带你去。”
只丢下这句话,蒂安娜便步出教室。
说到班,就只有雪风了。不过这个冷淡的家伙会愿意带路吗?
钟声响了。第一堂课要换教室,同学们都站了起来,佑鹿也急忙跟着起来。
第一门课是生态学,这门课是要记住“拉鲁瓦的相关知识”。
指导老师是生田。教室活像个实验室,排列了成排的拉鲁瓦模型,其中一部分搞不好还是实体标本。学生们两两并排,坐在泛黑的木头桌前。
空气中弥漫着药水臭味。生田一手拿着课本,开始说明。
他拿出被目击到的拉鲁瓦照片、在黑板上加以解释、指出其弱点等。偶尔念念课文。
“……那么,众所周知,拉鲁瓦有几个种类?有人回答得出来吗?”
五十铃举手并起立。
“有上级、中级、低级三种。”
“答对了,你可以坐下唷。目击案例最多的是低级拉鲁瓦,昨天侵入校内的也是低级拉鲁瓦。”
那么强竟然是低级?佑鹿呻吟着。
“低级拉鲁瓦擅长与机械融合,几乎都是变出武器及铠甲。虽然说是武器,也只是从手脚里长出铁棒的程度。不过它的铠甲非常坚固唷。一年前曾出现融合装甲车的例子,据说光要打倒它就花了三天。”
昨天的拉鲁瓦是与轿车合而为一。万一它与战车融合的话会怎样?完全无法想象。
“低级拉鲁瓦又分成两种,用双腿步行的类型,以及用四只脚爬行的类型。至于为何会产生这种差别,很可惜地,目前还不清楚。双腿型拉鲁瓦攻击时,和人类一样会使用双手,四只脚的则完全靠嘴巴攻击。如大家所知,它会附身在尸体或濒死的人身上,夺取身体。”
“老师……”
坐在角落位置的人举起手。那是名为有明利乃的学生。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说不定真的有打瞌睡。
“昨天的司机是什么时候被附身的呢?”
“这……我无法回答。正在调查中。”
生田面露难色地回答道,接着在黑板上补充新字。
“到了中级,目击案例一口气锐减。这是发生在三年前的事。拉鲁瓦以老人姿态现身后,变化为六公尺身躯。它以双腿行走,有条长刺的尾巴,手臂则有四条。把中级想成与人类或现存兽类完全不同就对了。另外,中级拉鲁瓦可能具有相当程度的知性。尤其是变化前,一般认为它在保有人类知性下,自觉到自己是拉鲁瓦。这点与衍生于尸体,只会出自本能行动的低级拉鲁瓦相当不同。”
教室内到处响起难以形容的低语。毕竟一旦进入中级,就鲜少有人知道它的生态。
生田笑了笑,很快又恢复正经的表情。
“到这里为止是图鉴等级的知识。中级虽然没有太多报导,只要仔细调查,还是会在一些地方找到资料。问题是上级拉鲁瓦。这个……”
他噤口不语,环顾学生们。
“没有目击案例。”
教室里鸦雀无声。
“正确地说,九年前有件唯一疑似上级拉鲁瓦的记录。记录者是警察医院的医生,他记录了对抗拉鲁瓦课搜查员临死前留下的话。我这里有报告书的摘录,念给大家听喔。‘两只脚、个头娇小、有头发、眼光锐利、紫色眼眸、会说话’,只有这样。”
室内骚动不已,大家似乎很失望。佑鹿也感到泄气,还以为是更可怕的怪物。
“安静。报告书正本被收在政府的机密文件金库室里,无法阅览。不过,要遇到上级之流的可能性非常低。”
“当当。”钟声正好在生田停止解说的时间点响起。他放下粉笔。
“课就上到这里。不,有件事忘了说。你们知道拉鲁瓦的最大特征吧?对!”
老师的视线望向佑鹿。“就是附身在男生身上。”
周围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佑鹿身上。
说完“就这样”,生田步出教室。
佑鹿小心不被听到地咋舌。
搞什么啊那家伙,他自己也是男的啊!快下课了才说出这种可以说再明白不过的事,简直就像是在找碴。
托他的福,女孩们对佑鹿的厌恶感更深了。佑鹿瞄了隔壁一眼,只有雪风完全没看他。
现在反而是这样比较好。他放下心来,叹了口气。
不同于拉鲁瓦生态学的授课,威释课程别具一格。
首先,全体学生都来到本馆外,被带至有一小段距离的广大草坪。
教这门课的是名叫草垣里惠的女老师。她是个始终保持笑容,宛如百货公司服务台小姐般的人。她要章义舍的学生们在草坪上坐下。
佑鹿就地而坐。天气很晴朗,连一片云也没有,让人想就这样躺下睡上一觉。
“因为有人今天第一天上课,我们来复习基础吧。”
草垣如此说道,似乎是顾虑到佑鹿。
“要打败拉鲁瓦,阿尼玛斯是绝对条件。阿尼玛斯是精神的一种,就宗教性意义来说,就在这里。”
她指着自己的胸部。
“然而,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它的发生源还是脑部,或者可以说是神经。我们对阿尼玛斯还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有人推测它是一种脑波。另外,虽然有例外,它原则上只会出现在思春期女性的体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草垣像在确认似地说明道。
“但光靠阿尼玛斯无法打败拉鲁瓦,必须转换成威释,将它缠绕在武器上。如何将自己的阿尼玛斯转换成强力威释,就是这堂课的目的。那么,请按班别集合。”
所有人都打散,更换坐的位置。
佑鹿也起立。不过就算说按照班别,和吃饭时一样,规定的同组成员只有一人。
雪风一声不响地坐在最角落的地方。
她似乎一直那样坐着,完全没有移动的迹象,看来是不打算主动走到佑鹿那里。
佑鹿粗鲁地在她正前方坐下。
草垣拍手打信号。
“好。接下来要进入瞑想。这是为了在舒缓身体、消除紧张的同时,从脑内释放出阿尔法波(alpha wave)。我们知道阿尔法波与阿尼玛斯有着密切的关系,在这个状态下提高集中力,能够提升威释的转换效率。那么,同班的人围成一圈,牵住手。”
佑鹿不禁脱口“咦”了一声。草垣看向他。
“威释是从掌心释放,再传到武器上。借由想象训练以及与班员的接触,来提高力量。快做!”
他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雪风露出冰冷的眼神,环抱手臂。
“呃……老师说要牵手。”
“我可以一个人训练。”
一副想说“谁要跟你牵手”的模样。
“我说啊,就算你能自己训练,我可做不到。”
“想办法做到不就得了。我都是这样。”
“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佑鹿小声抱怨道。
“我连阿尼玛斯和威释都搞不太清楚。遇到紧急状况时,会被拉鲁瓦吃掉。手伸出来!”
他掺杂些许央求说道。
雪风看着别处,还是伸出手。那动作相当含蓄,不知为何甚至显得有些紧张。
佑鹿觉得不耐烦。
“你好歹也跟男生握过手吧?”
“快握!”
她突然大喊,佑鹿只好赶紧牵起她的手。
雪风的手比想象中柔软得多,冷冰冰的;手指也很纤细,一看就是“女生的手”。
佑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结果遭到“看什么看”的怒吼。佑鹿不得已,只好将视线移到她身上,这才发现原本穿着裙子盘腿而坐的她,已经换成侧坐了。
“闭上眼睛。”
草垣发号施令,所有人都跟着做。
“慢慢吸入空气,吐气。从腹部深处,一、二……”
“吸——呼——”只听到呼吸的声音。
“用全身去感觉周围的气氛。接下来感觉自己的体温……集中到腹部再到背部……很好。”
佑鹿逐渐听不到周围的杂音。他感觉着远方的声响、以及青草的味道,慢慢不再受影响。
“接下来,将留在腹部及背部的体温,慢慢往上升……从腹部到胸部,从胸部到手臂……然后到掌心……”
热气缓慢地朝手掌集中,感觉得到手指的温度逐渐升高。不知为何,身体也变轻了。
“那么,差不多……”
就在草垣开口的下一瞬间——
“好烫!”
佑鹿大叫着放开了手。
雪风冰冷的手变得灼热。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佑鹿被高温烫得握不住,几乎以为要烫伤了。
全部的人都张开眼睛。女老师有些傻眼似地拍了拍手。
“……那么,好吧,训练就到此为止。请大家也要学会自我控制的方法。时间虽然早了点,解散。”
在草垣说话的同时,大家都站起来了。
佑鹿朝自己的双手吹气。外表看起来没有改变,也没有烫伤痕迹或起水泡,但真的非常烫。这就是释放威释吗?
他想起之前询问青叶的事。雪风的确很擅长威释转换,没想到可以用这样的形式亲身体验。
根据青叶的说法,雪风从刚入学时就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她到底是在哪里领会的?而且,刚开始握的时候,她的手非常冰冷。
那个冰冷,或许是不相信任何人的证明。
佑鹿拍掉沾在腰部的草,准备回去本馆。
“喂。”
雪风叫道。佑鹿对于她主动开口的行为,感到有些困惑。
“……什么事?”
“你的手太湿了。”
雪风的语调始终很平淡。
“那不叫威释。”
留下这句话,她转过身。
佑鹿望着离去的少女背影,小声骂道:威释再强也没用,那种个性难怪会孤零零一个人。
……下了课就是午休时间。不同于一般高中,这里的午休时间相当长,据说是因为有必要充分休息的关系。
佑鹿没有带便当——这点其他学生也一样。当中虽然有人带亲手做的便当,不过大部分的人都是在大礼堂享用自助餐形式的午餐(只有午休时间没有规定全校一起吃)、或是在贩卖部买面包大口大口地吃。
佑鹿决定买面包。他在拥挤的购买人潮中买到面包后返回教室。
正思忖“要在自己的座位吃吗”,却发现已经有人在那里了。
那是督察生五十铃。她虽然没有坐,但挡住了座位。隔壁是雪风。
和昨天一样,五十铃环抱双臂,瞪着雪风。
“……香椎同学,你最近很容易迟到喔?”
听起来像在责备,但雪风不以为意。
“早上不准时到校的话,会降低章义舍的评价。你了解吗?”
“……五十铃,你什么时候变成生活指导老师了?”
雪风回答得很不耐烦。栗色长发少女放大声量说:“身为督察生,我有义务掌握大家的生活态度。不好好遵守班行动、团体行动、寄宿舍纪律,会给所有人添麻烦的。”
“我没有给大家添麻烦的意思。”
“拜你所赐,章义舍的声誉变坏了耶!”
“说得真沉重。”
“我尊重个人自由。但是,迟到和扰乱纪律是另一回事。你以为无法采取团体行动的人,能够战胜拉鲁瓦吗?那样只会让班置身在危险中。”
雪风稍稍看了佑鹿一眼。
“……我一向是单打独斗。”
五十铃瞪向雪风。
“你这种态度,迟早会招致死亡。”
雪风没有回答,一副“死了以后再说”的态度。
“……随你便。不过,实技课程就不能这样,别忘了那是班的战斗。”
她转身,发出很大的脚步声离去。
在与佑鹿擦身时,她说了一句“你没有武器啊?”
佑鹿想回答“干吗”,但已不见她的身影。
雪风也离开了教室。不过她大概是去厕所,书包还留着。
现场出现了宛如天使通过般寂静的空当。
“她生气了呢!”
青叶突然出现。佑鹿受到些许惊吓,问道:“你有在听啊?”
“嗯。听了一下下。”
“你听到多少?”
“差不多从‘个人自由’开始吧。”
青叶拿着空便当盒,将它放到自己的座位。
“五十铃同学是因为责任感很重,才会变那样呢。”
“可是做得太过火了吧?虽然雪风确实太冷漠了一点。”
“嗯——反正那是有原因的啦。”
“什么意思?”
青叶有些犹豫,然后说:“这其实是秘密喔,五十铃同学从国中就开始接受消灭拉鲁瓦的训练呢。”
“还真早啊。”
“因为是菁英嘛。因为她是那样的人,所以担任过学生会长;不过听说在她三年级时,曾经发生拉鲁瓦袭击。当时虽然紧急应战,但五十铃同学班上产生了死者及重伤者。”
“呖,虽然觉得很可怜,但她有责任吗?”
“这个嘛,好像是有几个学生违反校规,逃出学校——毕竟对国中生来说,训练很吃力。听说五十铃同学知情却放他们走,结果拉鲁瓦从那里侵入。”
“喔……”
佑鹿理解后频频点头。这下知道她那墨守成规的态度及过度干涉的原因了。
青叶也跟着点头。
“所以五十铃同学才会一直说些严厉的话,简直到了啰嗦的地步。不只是因为她是督察生,而是为章义舍所有人着想。她一定是不希望再有人死去。”
原来如此。那副比高一生还老成的态度,原来是有原因的。
据说她是被指派为章义舍的督察生,想必老师对她相当信赖吧。为了回应老师的期望,更重要的是不再重蹈国中时的覆辙,她下定了决心。
雪风是自己拒绝与他人接触。照理说没有人想靠近她,只有五十铃不同。她不打算让雪风孤立——不只是为了向过去赎罪,更重要的是为了雪风本身着想。
“……话虽如此,她却不会对我说什么。”
“哈哈哈。”
青叶笑了。
“她叫我不要说的,五十铃同学拜托我照顾你呢。”
“是这样吗?”
“嗯。因为督察生如果寸步不离男生的话,会传出奇怪的谣言吧。”
佑鹿感到佩服。真不愧是督察生,出乎意料地细心。
这么说,刚才的“武器……”也是有意义的啰。
一问青叶,她爽快地回答:“蒂安娜老师不是叫你去鹰尾山吗?就是那件事。”
“去那里有什么?”
“去了就知道。”
她看了一下手表——
“最好在午休结束前完成比较好。雪风——”
然后对着刚好回到教室,板着脸孔的少女喊道。
“敷波同学要去鹰尾山,你陪他去。我也会去。”
雪风没有回答,一看就是不情愿的样子。
“你们同班吧?”
“……又不是自愿同班。”
“别这样说,这件事对班员很重要。快点快点。”
青叶硬拉着二人走出教室。
鹰尾山位于河川上游,就是佑鹿之前不想爬的那座山。一听到非去那里不可,他马上就不耐烦起来。
一开始还铺着路,没多久就只剩泥土了。要是下雨的话,肯定满是泥泞。虽然也有木制楼梯,但看起来作用不大。
他们一边转弯一边爬上斜坡,穿过草木茂密的隧道。
闻到水的味道。听见小溪的声音。视野变得辽阔。
阳光猛烈射入,一行人来到了溪畔。
清透的水缓缓流过略显圆浑的岩石缝间。要是凝神看去,可以看到淡水鱼在游泳。依稀可闻的声音,大概来自上游的瀑布。偶尔吹拂的风,使树叶摇曳生姿。
“你看,那里。”
青叶指的前方,有一间小屋。
三人走过去。小屋建造于比河川稍高的地方。乍看很简陋,却意外地宽敞,几乎称得上是宅邸。
由于是熟悉的路,青叶步伐很快。
“你好。”
“哗啦”一声拉开木头拉门,眼前是土间{注:土间,日式房子里,没有铺地板而是泥巴地的房间}。
不一会儿,从里面传来脚步声。
“什么事啊,吵死人了……哎哟。”
出来的是与其说话语气不相衬的年幼少女。
她的个子像小学低年级般非常娇小。一头相当卷的超长发、以及蓝色眼睛,怎么看都是小孩子。
然而她的音质却很沙哑,就像个老太婆。
青叶挥手。
“午安,梅贝鲁小姐。”
“呵,是星村青叶啊,好久没看到你呐。喔,连雪风也来了,真是稀客。”
雪风难得地行礼打招呼。
梅贝鲁目光锐利地看向佑鹿。
“那男孩是谁?”
“刚转过来的敷波佑鹿同学。”
措辞老气横秋的少女,发出“喔”的一声。
这个人叫做梅贝鲁.艾克玛斯.白神,是三泷高中的专属刀匠。本人声称是“十一岁”,不过听她的用辞及口吻,实在难以让人认同。
“刀匠……?”
佑鹿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
“梅贝鲁小姐她啊,原本是在威尔斯冶炼对抗拉鲁瓦的刀呢。听说是校长上任时请她来的。”
“因为我有个日本母亲呐,而且Cambria{注:Cambria,英国威尔斯的古地名}山地也开始让我觉得很乏味,刚刚好。”
她呵呵笑着。
“今天有什么事呀?”
“麻烦你帮忙打造敷波同学的武器。”
“喔。”
她由上到下打量佑鹿全身。
“我第一次制造男生的刀。”
“喂,等一下,这个小家伙要打造我的武器?”
佑鹿问青叶。
“是啊。”
“没礼貌的家伙。你是用外表来判断一个人的吗?”
“是啊。”
佑鹿老实回答道。毕竟除掉语气的话,她只是个小孩子。
青叶戳了戳佑鹿。
“喂!梅贝鲁小姐打造了很多我们的武器。我和雪风的武器也是她帮我们打造的唷。”
“真的假的?”
他狐疑地说道。
梅贝鲁敲了敲自己的肩膀。
“好吧,你的事我已经听蒂安娜说了。反正本来就打算帮你打造了。”
那个女老师,到头来似乎还是挂心佑鹿。
梅贝鲁说“跟我来”,然后领着大家朝土间深处走去。
穿过木门后,来到宽广的空间。这里和土间一样,是泥土地面,屋顶挑高。中央有个以耐火砖砌成、类似炉灶的东西。
炉灶小窗里正烧得火红。梅贝鲁拿起数根堆积好的木炭,放入灶中。
灶中迸出火星。她绕到侧边,打开盖子,看看情况后,走到寝室角落。那里有黑色的砂丘。
“那是什么?”佑鹿问。
“梅贝鲁小姐说那是铁矿砂,但似乎不只是那样。”青叶看着炉灶回答。
“喔——那个是材料啊。”
“毕竟每个人的武器都不同呢。由刀匠决定我们适合什么武器。虽然有例外,大部分都是日本刀或两刃刀。依个人喜好,也有人不拜托梅贝鲁小姐,而是请萨贝鲁打造。”
“如果想要西洋式的刀,就要去罗柏那里。”
梅贝鲁一边准备一边说。
“青叶的是?”
“我的是这个。”
她秀出自己的刀。
“二尺(约六十公分)、尾张式样,是把长腰刀。雪风的刀很棒唷。”
佑鹿向后看了一眼。
“长四尺四寸(约一百三十二公分),不是叉在腰际,而是用背的——根本就是野太刀{注:野太刀,日本人古时佩带的无护手短刀}呢。普通人实在是用不来。”
那本来是骑马武士挥砍小卒的刀。对算不上高大的雪风来说,长得极不相衬。
雪风应该也听到了谈话,但她似乎不打算加入,一句话也没说。
“我的刀会是哪一种?”
“我不知道。”
梅贝鲁用铁勺子不停地捞起砂子,丢进炉灶中;然后再一次打开侧边的盖子,确认情况。
“嘻……敷波。”
“嗯——?”
“你会使用威释吗?”
“大概。”
“什么叫大概。”
“我在上午的课堂里第一次制造了威释。虽然还是一头雾水。”
他想起雪风对他说的事。
“……好,也罢。”
梅贝鲁转到正面,打开铁制的门。
灼热的火舌在里面乱舞。
“手借我。”
“……啥?”
“借我啊。”
佑鹿的手被她的小手抓住,猛烈拉过去。只见铁矿砂在眼前熔化。
“伸进去。”
“等……等一下!”
佑鹿慌了。
“这里面有火在烧耶。要把手伸进去?”
“是啊。”
“那样做的话,连骨头也不会留下吧!”
毕竟连铁都熔化了。再说,光是现在这样就非常热了。
“你以为威释是干什么用的!你只要把威释集中在手上,就不会燃烧消失。只要抓住里面的铁就好了。”
“只……只要这样就好了吗?”
“对。把它拉出来,就能得到你的武器。”
原来如此,佑鹿想。听起来好像很简单,不过,还有一件事让人介意。
“要是我使不出威释的话,会怎样?”
“放心啦,顶多就是失去一只手臂。”
“哇啊啊!”
佑鹿不停反抗,但是梅贝鲁的力量很大,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真不死心呐。你横竖都需要武器啊,加把劲!”
“要是手臂烧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他大叫道。但是别说是梅贝鲁了,连青叶和雪风也不闻不问。
“固执的家伙。星村,你能帮我压住这家伙吗?”
“好的。”
青叶牢牢抓住佑鹿的背,用力往前压。
“快,伸进去!”
“哇——!”
右手被迫伸入炉灶中,佑鹿发出哀号。
“好烫!好烫!烫……”
接着惊讶地不停眨眼。
“不烫耶?”
明明被火炎包围,却只感觉到微微暖意,没有被烧焦。
心情倏地轻松了起来。他移动手,摸到像板子一样的东西。
“好像有东西喔。”
“就是那个,拉出来。”
“好。”
——带着期待的心情,将它拉出来。
佑鹿睁开眼,嘴巴也跟着张大。眼前出现的,是不到二十公分的短刀。
“哇哈哈哈哈。”
梅贝鲁笑了出来。
被赋予的武器,是比雪风或青叶的小很多,长约六寸的短刀。
佑鹿对捧腹大笑的梅贝鲁怒斥道:
“喂,你这小鬼!这是什么?要我用这个战斗吗?”
“说什么小鬼。不就是出现了和你的实力相当的东西嘛。”
“就算那样,也不至于是这个吧!”
“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是威释让它变这样的呐。”
活像是妓女刺杀男人时使用的武器。仿佛被说,你的威释只有这个程度。
“这么说我得用这个啰?”
“就是这样。”
佑鹿有种想哭的感觉——这样岂不是像握小刀的流氓,或是心里有病的中学生。
青叶也忍着笑意,只有雪风面无表情。
“好了啦,这个确实也是武器呀。”
青叶说出不怎么安慰人的话。
“这根本一击就会让刀刃缺角。”
“威释缠绕的刀,能在不伤刀刃的情况下抵挡大部分的物理冲击唷。甚至不需要保养它,大小也不是那么重要唷,大概。”
“还大概咧。”
“因为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小的嘛。总比没有好吧?”
“没错。比没有好吧。”
梅贝鲁表示同意。佑鹿连反驳的气力也没有。
刀匠少女用类似巨大老虎钳的东西夹起灼热的日本刀。
“我会先做好刀的装饰,明天以前送到章义舍。”
“属性是……?”
雪风突然开口。
“你的属性是什么?”
似乎是在问佑鹿,但他完全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什么是属性?”
他想反正雪风不会告诉他,便问青叶。
“属性在阿尼玛斯转换成威释时就决定好了呢。专业上的解说非常复杂,概略分成火、水、土、风四种。其实还有更多,不过很罕见。”
“喔——青叶你是什么?”
“我是水,这个属性挺受欢迎的唷。雪风是……”
“风。”
她环抱手臂回答。感觉很适合她的名字。
“我是什么啊……”
“敷波还不知道啦。要拔出武器,让威释缠绕在刀刃上才知道。”
梅贝鲁补充道。
“总之要等明天。”
雪风听完微微点头,步出了房间。
“……噢——”
青叶心有所感地说道。
“没想到雪风会在意别人的属性呢。真难得。”
“是喔?”
“因为她是个人主义嘛。属性这东西,有分利和不利唷。火遇风强,风遇土强,土遇水强,水遇火强。不过像雪风那样强的威释,稍稍不利也没有影响。不知道她为什么想知道。”
“……大概是找碴吧。”
佑鹿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理由。比方说要记住他的属性,使出对抗属性嘲笑他。虽然她看起来不像会做这种事。
“或许吧。”
青叶似乎也不怎么怀疑。
梅贝鲁边测量佑鹿的刀长,边说:
“这把刀的铭是什么?”
“铭……?”
“名字啦。可以帮武器取名。”
青叶补充道。
“好了,剩下的我会完成。铭就由你决定了。”
“这我知道。可是铭不是取自制刀者的名字吗?”
归根究底,这把短刀应该叫“梅贝鲁刀”吧。
“这说法不太对。名字怎么叫都无所谓。它会自动浮现脑中,你只要取那个名字就好了。”
“什么意思。”
“威释会告诉你唷。告诉你适合自己武器的名字。”
她简单地作了说明。
一旦用惯自己的武器,威释会不断汇集到刀刃上。不久后,脑中会浮现出各式各样的名字。名字之间没有共通性,也有听起来很滑稽的名字。不过因为有了名字,使用者可以称武器为“爱刀”。
“首先是习惯武器对吧。这么一来威释就会集中。威释集中的话,武器也会增强。然后武器本身会开始召唤威释,变得越来越强大。书本上说那是好循环。”
光靠具有属性的威释,武器还是不成气候。有了名字,武器本身得以认识自己后,才会成为能够真正与拉鲁瓦对抗的武器。有名字的刀不输钢铁,能够将物理攻击反击回去,进而可能打败宿敌拉鲁瓦。
“总觉得很像超自然现象。”
“是真的唷。但是不用上手的话就不会有名字——也有人马上就有名字。”
“你的刀叫什么?”
“水隐。”
青叶有些骄傲地说道。
“真气派啊。”
“谢谢。不过雪风的更不得了唷,叫作绿千丈山颪。四尺四寸可不是装饰用的呢。”
这名字确实气派,非常适合用背的野太刀。
我的刀会是什么名字呢。毕竟不到二十公分,想必不会多响亮吧。反正连属性也还不知道,就算现在想象得再好也不过是空想。
二人向梅贝鲁道谢后,离开了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