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那个时候来接我的肯定是家里人。”
我“啊”了一声,作为对这个兴高采烈的老妇人的回答,连自己也说不清是应和还是叹息。在叶山岬医院实习的第二天,上午查房时,我被这位叫梅泽花的九十多岁的患者抓住,听她回忆往事。
“他冒着像今天这么大的雨,连伞都没带,就跑来看我。”
梅泽花坐在安乐椅中,望着下着瓢泼大雨的窗外。她连十米之外都看不清楚,却幸福地眯起了眼睛,仿佛看到了死去的丈夫。
“真是位不错的先生啊。”
“是啊,非常不错的人……”
尽管打断别人的追忆是不礼貌的,但如果不在这个当口及时打住的话,不知道还要陪着她聊多久。于是我小声说了句“失礼了”,关上了病房的门。
长长的走廊一直往前延伸。叶山岬医院的三层一共住着十二位患者。其中也有因脑梗后遗症等意识不清的人,但大部分是喜欢聊天的高龄患者。
接下来是最后一位了。我疲惫地往长廊深处走去,在尽头转弯,最后一间病房出现在右手边。那是弓狩环——那位有着独特气质的女子的房间。
我敲了敲门,听到一声“请进”,便打开房门。由香里正坐在沙发上,欣赏着矮桌上一本打开的画册。
“你好,碓冰医生。”
“你好,弓狩……”
看到她皱起了眉头,我慌忙改口叫了声“由香里小姐”。由香里边用戏谑的语调说“这就对了”,边微微颔首。
“身体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特别的变化,脑袋里面的炸弹暂时也没动静。”
“是吗?嗯,今天没画画啊。”
“昨天那幅刚刚画完,现在翻翻画册,为下一幅画培养一下灵感,稍微过一会儿再开始画。”
“这么快就开始画下一幅?为什么这么急呢?”
听到我随口问出的问题,由香里只是伤感地笑笑,并没有回答。
她可能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吧。我试图换个话题,把视线落在桌上的画册上。打开的那一页画的是一池睡莲。
“怎么觉得这幅画好像在教科书里看过似的?”
“你不知道莫奈的《睡莲》吗?”
“不好意思,我对艺术一窍不通……”
“艺术可以丰富人生啊。”由香里把画册的这一页翻过去。
“这是在生活富足的前提下才能追求的奢侈吧。”
我不由得流露出了不快的语气。由香里稍微往前翻了翻那本书,然后抬起头望着我。恍惚间,我有一种被她浅棕色的瞳孔吸进去的错觉。
“碓冰医生,你今天有点不耐烦啊?”
被她一句话戳中心事,我一时语塞,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啊,为什么这么问……”
由香里得意地抬起了下巴。
“女人的直觉呀。我很早以前就对自己解读别人表情的能力很得意。碓冰医生就更容易看穿了,你的心事都在脸上写着呢。”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感觉自己被看成了那种单纯的男人,不禁皱起眉头。
由香里淡粉色的嘴唇上泛起恶作剧般的微笑。
“昨天你第一次来这儿,先是观察了整个房间,稍微有些吃惊,觉得作为病房来说太奢华了。之后试着找话题和我聊天,留下了‘这是个怪女人’的印象。”
心里的想法被一样样说中,我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那么,今天为什么心情不好呢?”
由香里眯起了眼睛。掩饰也无济于事,我仿佛被看透了一般,嗫嚅着张不开口。
“休息室太吵,我没法集中精力学习。”
“休息室?”
“嗯,一层南侧角落里的房间。病房的工作完成之后,我被安排在那儿学习,但是……”
“啊,是室外机的缘故吧?那种轰鸣声的确很吵。”
那个作为待命场所的房间,外墙上挂着整个医院所有的空调室外机。它们发出猛兽嚎叫般的声音,那种轰鸣声响彻整个房间,实在不是能让人好好学习的环境。我试过戴上耳机,可是那种震动会直接传达到内脏,到了几乎让人呕吐的地步。
“那样的话,回自己的房间不就得了。你住在员工宿舍吧?从这儿回去,步行也就十分钟的距离。”
“工作时间是不许擅自离开医院的。”
“这里的工作不是下午两点左右就结束了吗?我记得以前听护士长说过。”
“即便在医院待命,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万一?比如说我的‘炸弹’爆炸之类?”
我装作没听到由香里充满讽刺意味的话。
“所以,我得找一个能心平气和地待命的地方。”
“嗯……”由香里把食指按在下巴上考虑了几秒钟,指了指放在窗边的桌子,“那么,那儿怎么样?”
“啊?”
“可以的话,就用这张书桌吧。我反正不怎么用。”
“不行,这明明是病房,怎么能让我在这儿学习。”
“为什么不行?”由香里不解地歪了歪头。
“为什么……呃……”
“我说行,不就没问题了。回头我跟院长先生说一下。这家医院的宗旨不是最大程度地满足患者的愿望嘛。他一定会允许的。”
“不不,呃……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窗边那张古典风味的书桌用起来肯定不错。一边眺望着窗外的大海一边学习,一定能进步飞快吧。
“好啊,愿意的话随时过来。反正我在房间里,一直都在。”由香里挂着微笑的面庞上瞬间有阴影掠过。
“碓冰医生,定期处方笺能给我看看吗?”
“好的,已经写完了。”
我正在护士站写病历的时候,听到护士长的说话声,就顺手把处方笺递了过去。
“碓冰医生,你能来真是帮了大忙。院长不催的话,根本没人好好干活儿。多来几个实习医生就好了。”
护士长摇了摇头,下巴周围的肥肉跟着轻轻晃动。
“我们医院在广岛。很多学生都愿意就近选择实习地点。”
通过国家医师资格考试、获得医生执照后,要进行初步的临床实习,在两年时间内转遍所有科室,培养医生的基本能力。
这些实习当中,有一个被称为“地域医疗”的项目,一般是离开实习的大医院,到小规模的医院、诊所或保健院等医疗单位工作,在当地医疗现场进行实践学习。
我实习的广岛中央综合医院,在广岛县内外有十多家可供选择的医疗单位。大部分实习医生都会选择这些上下班方便的单位。我最初是想到老家福山市去。可是,负责临床实习的内科主任却告诉我:“神奈川有一所朋友开的疗养型医院,你到那儿去吧。”我无奈之下才来到这所医院实习。
最初几个月在外科和急诊等重点科室实习,而且不得不占用原本就很少的睡眠时间学习,我的身体几近崩溃,多次因为低血压晕倒,两个月前更因为压力和疲劳患上突发性听力障碍,造成一侧耳朵失聪,一度要接受类固醇输液治疗。
内科主任希望我在被大自然环抱的医院里恢复健康,也算是用心良苦。
可是,休息室却是这个模样……我叹了口气,目送护士长离去,重新开始写病历。叶山岬医院没有普及电子病历,仍然使用把纸夹在活页夹中记录诊疗信息的方式。翻到最后一份的时候,我的手停住了。那份病历的封面上写着大大的“弓狩环女士”的字样。
我拿起由香里的病历,翻开了第一页。里面存放着俗称一号纸的纸张,上面记录着患者刚入院时的信息。由香里是七月入院的。我把目光投向“当前病历”一栏。
今年三月开始自觉头痛,到横滨综合医院接受诊疗。会诊之后确诊为恶性脑肿瘤(胶质母细胞瘤)。因肿瘤已经侵入脑干部位,判定无法手术,放射治疗效果甚微,后中止。七月以缓和治疗为目的转到本院。目前依靠止痛药尚能控制头痛,但抑郁症状明显,并且对外出抱有强烈的恐惧。
缓和治疗就是尽可能减少濒死患者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的治疗。我紧抿着嘴唇翻到下一页。复印的CT图像出现在眼前。从图像上可以看到,脑干的中央有一个歪歪扭扭的白色影像。胶质母细胞瘤就是埋藏在由香里脑中的“炸弹”。那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意味的姿态,仿佛一个正从内部蚕食着大脑的巨型单细胞生物。
才二十八岁却身患绝症的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度过每一天的?
我突然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想这些根本没有意义,她不过是无数位患者中的一员。医生如果要分担所有病人的痛苦,一定会心力交瘁。而对特定的病人过于关注,对其他患者来说又是不公平的。不过分亲近患者,恪守职责,从容地进行最适宜的治疗——这是每个医生都应该恪守的信念。
所以,借用由香里病房的书桌并不合适。下定决心的瞬间,突然有人把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叫了一声“碓冰医生”。回头一看,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站在身后,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睛,一头惹眼的白发。
这位散发着冰冷气息的男士,是叶山岬医院的院长。
“辛苦了,院长先生。”
“没什么特殊情况吧?”院长用沉稳的声音问道。
“是的。”
“哦?那三层就交给你了,没问题吧?”
昨天进行了分工,二层的患者由院长负责,三层的病患由我负责。
“没问题。”我欠欠身回答。院长沉默地瞥了我一眼,目光有些严肃。
“呃……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那冰冷的视线让我不知所措。院长随即叹了口气。
“广岛中央综合医院的内科主任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关照过我。所以,当他希望把这家医院注册为地区医疗实习点的时候,我便同意了。我当时的想法是不会有人千里迢迢从广岛来这儿当什么实习医生。以前也的确没有人来过。”
院长拢了拢惹眼的白发,眼神变得锐利。
“碓冰医生,你为什么选择这家医院实习呢?”
“呃……是不是给您造成了什么麻烦?”
“不不,完全没有。因为你的到来,日常事务能更顺利地开展,护士们都非常高兴。我只是单纯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这家医院。”
“是因为……临终关怀,我对临终医疗有兴趣。”我并没有照实说出是强势的内科主任的建议,而是寻找措辞敷衍过去。
“对临终医疗有兴趣,这样啊。”院长用严肃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指了指我手上的病历,“所以才注意到了弓狩,是吧?”
“呃?不不,也没有特别……”
院长从吞吞吐吐的我手中一把夺走了病历。
“不知道我们还能把弓狩留在这世上多久。正因为这样,才希望她尽可能地按照理想的方式度过住院生活,在余下的时间里感受到幸福,哪怕只是一点点。当然,不仅仅是她一个人,我想尽最大可能,满足所有住进这所医院的患者的愿望。”
院长的语气中慢慢带上了温度。
“临终医疗不应该跟‘兴趣’之类轻松的感受产生关联。患者在剩余的时间里可是在努力地生活。医疗工作者有竭尽全力去帮助他们的义务。在这家医院实习,请务必牢记这一点。”
我沉默不语,接过院长递过来的病历表。院长往出口方向走去,又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补充了一句:“对了,我说这些,是因为从弓狩那儿听说,她想让你在值班期间使用三一二号病房的书桌。”
“啊……不,那个……”
“没关系。”院长像自言自语似的打断了我,“完成最基本的工作后,去哪儿都没关系。只要是为了患者,这一点一定要记住。”
说完,院长径直走出了护士站。
我咬着嘴唇,目送着院长离去的背影。
“又开窗户了?”
“啊,碓冰医生,欢迎您的到来。”
敲过病房的门后,我进了屋,由香里从窗口缩回身子,回头看向我。
“雨停了,所以想开一会儿窗,下过雨的空气中能闻到泥土的香气。”
“着凉的话会感冒的。”
“知道啦。今天比昨天冷多了,我正想把窗户关上呢。”
由香里鼓了鼓腮帮子,关上了窗户,然后对着我眨眼睛。
“那么厚的书,好像还拿了不少呢。”
“承蒙您的好意,来用书桌啦。用到五点可以吗?”
“用吧,用吧。”
我把怀中的参考书和习题集放在书桌上,因为太沉重,一放下就赶紧转了转肩膀。
直到刚才,我还在考虑拒绝她的好意。可是院长扔过来的那句“只要是为了患者,这一点一定要记住”,让我改变了心意。
潜意识里,我是想说“给你添麻烦了”之类的,但这个建议是由香里提出来的。她平时也没有可以说说话的同龄人,现在房间里多了一个我,应该会让她的心情舒畅一点吧。
由香里走近我,啪啦啪啦地翻看英文习题集。
“这个……难道不是日语的?”由香里一脸惊讶的表情。
“对啊,怎么看都不是日语啊,是英语。”
我坐到椅子上打开习题集,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圆珠笔,用指尖来回地转着,埋头开始做题。不经意地一抬头,由香里微笑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呃……”
“啊,对不起,影响你了?”
“稍微有点儿。”
“那好吧,我离远一点看着你。”
由香里注视着我,往后退了两步。
“那个,怎么说呢……这样被人盯着,我没办法集中精力。”
“哦?这样啊。跟你说说话也不行?”
我说了一句“可以的话,还是别说了吧……”,由香里噘起樱桃色的嘴唇。
“呃,好无聊。好吧,没办法,我还是去画画吧。”
由香里走到了窗边,我不禁按了按太阳穴。她还真是个远离俗世的人。我用手轻轻拍了拍脸颊,让注意力回到习题集上。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有一个半小时的模样,我仰起头冲着天花板伸了个懒腰,脊柱嘎吱作响。在舒适的环境中,学习的效率比平时高多了,果然没有辜负这上等的桌椅。
因为一直在飞快地阅读笔画细密的英文,视野中渐渐出现了重影。我闭上眼睛轻轻按了按脸颊,这时,一缕清甜的香气从鼻尖掠过。回头一看,两只茶杯放在了餐桌上。由香里手里正端着茶壶。
“我泡了红茶,一起喝吧?你也累了吧。”
由香里把淡淡的琥珀色液体倒进茶杯,水雾弥漫开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
由香里开心地说“请吧”,示意我坐到沙发上。我一屁股坐下,那舒适的感觉让人觉得仿佛整个身心都被包裹了起来。我接过由香里递来的茶杯,喝了一口。红茶清爽的柑橘味道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奶糖的香甜,充溢着鼻腔。
我让这种液体在口腔中停留了一会儿,慢慢地咽了下去。绵软而温热的茶水经过食道流进胃里,胸口像有一团温暖的火焰在燃烧。
“好喝吧。这红茶是专门调制的。”
“是的,太好喝了。”我再次拿起茶杯。
喝了大半杯红茶,我把视线移到窗边的画架上。上面画的是从山上俯瞰的港口和街道的景色。海岸线的一旁是狭长的公园,干净的街道在面前铺展开去。白色的波涛拍打着公园的码头。
“今天画的是从这里望下去的风景呀。”
我说道。由香里眺望着窗外。
“虽然也喜欢雨中的风景,但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晴天的大海。”
“哦,那这幅画画的是哪里?”
“嗯……可能是欧洲吧。”
“只说是欧洲的话,太笼统了,是随意画的吗?”
“是啊,没什么特别的。我的作品就是随心所欲地画出来的。相比之下,当医生才是忙得团团转吧,还得读那么难懂的书。”
“不是所有医生都必须学这些,我是为了将来做准备。”
“将来?”由香里给我的茶杯斟满了红茶。
“我想有一天到美国当脑外科医生。”
“呃?去美国?怪不得要用英文学习。”
“嗯,我毕业的大学有一位非常有名的脑神经外科教授,我想拜入他门下学习,然后到美国工作,所以英语必须达到相当于母语的水平。而且获得美国的医疗资格证,还需要通过各种考试。”
“听上去很辛苦啊,要付出那么多的努力。不过,你为什么想到美国工作呢?”
听到由香里直率的提问,被红茶温暖的胸口瞬间开始降温。我把茶杯“哐”的一声放回托盘上,发出硬邦邦的声响。
“钱,为了攒钱,没有别的理由。在日本,手术费用是全国统一的,在美国则不一样。医疗技术越高超,手术费也越高。”
“就是为了赚足够多的钱,才努力学习吗?”
这种孩子气的问题让我的胸口彻底冷了下来。
“嗯,是的。我上小学的时候,家里一下子变得一贫如洗,曾经为了钱饱受煎熬。”
“上小学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
由香里稍稍歪了歪头。我知道她并没有恶意,但内心掀起的波澜还是难以平复。充斥在心中的焦虑让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我父亲因为欠债出逃了,跟他的情人一起。”
由香里瞪大了眼睛。那是能住进这种病房的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无法想象的世界。阴暗的愉悦感令我越发有了倾诉的欲望。
“妈妈拼命工作,一边还债一边供我和妹妹读书。因为过于劳累,她熬坏了身体。我考进医学专业靠的是奖学金。那些钱日后也是要还的。到这个月,我的贷款还剩下三千零六十八万日元。”
“……连零头都记得这么清楚。”
“嗯,因为还清欠债是眼下的目标。我们一家人因为没钱而饱受折磨。所以,我一定要赚钱。赚钱、赚钱,不停地赚钱……为了复仇。”
由香里用哀伤的眼神看着一吐为快的我。回过神来,我不禁闭上了双眼。
“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博取同情。”
为什么会说这些呢?这原本是对朋友都不会谈及的话题……
“向谁复仇呢?”
我不禁哑然。要向谁复仇?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想过。是要向曾经蔑视过我们的人复仇,还是金钱本身?抑或是……
脑海里浮现出一位带着温和的笑容向我伸出双手的中年男子。我使劲摇摇头,想把这个影像从大脑中赶走。这时,我的脸颊被一种温暖柔软的东西裹住了。
我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由香里用两只手捧住了我的脸。
“碓冰医生……是不是被束缚住了。”
“被束缚住?”我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不禁重复了一遍。
“是啊,你被束缚住了,看上去非常痛苦。而且不管赚多少钱,你都无法消解这份痛苦,甚至会被它吞噬。”
“那么,我又该怎么办?”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局促。
由香里收回手,漂亮的鼻翼上微微浮起皱纹。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既然不知道,那就别理会我。我除了赚钱别无选择,因为赚钱可以让家里人开心。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理智提醒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可是嘴却停不下来。
“住在这种奢华房间里的人,无法了解像我这样的穷人的感受。”
说完,我紧紧抿住嘴。由香里端起茶杯,一口气把杯底剩余的红茶喝光,小声地喃喃自语。
“无论有多少钱,在死亡来临前没花掉的话,也毫无意义吧。”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前这位女子的大脑中埋着一颗炸弹。十几年来一直纠缠着我的自卑情绪一瞬间爆发了,使我丧失了理智,居然忘了这件事。
看我都说了什么……我反复回忆自己说过的话,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
“上午问过你,为什么这么急着画画?”
我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由香里眼神恍惚,缓缓地开了口。
“对我来说,绘画就是我的梦想。”
“梦想……?”
“经常有这种情况吧。时日不多的病人会在临死前把心愿列出来,这跟我画画是一样的。小时候我听说,在画着梦想的画上睡觉,梦想就能实现。”
“你把画铺在床垫底下吗?”
“怎么可能?那样画会弄脏的。相反,那些画我都非常仔细地保管着。”
“放在哪里了?”
“秘密!”由香里像开玩笑一般把食指贴在嘴唇前,“被发现的话,会被院长骂的。”
会被院长骂,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禁有些愕然,由香里却闭上了眼睛,似乎心情很好。
“闭上眼,画中描绘的景象就会浮现在眼睑上,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她樱花色的嘴唇边绽放出幸福的笑靥。
我凝视着画架上的画纸,上面画着一位在俯瞰海港街景的女子。她站在观景台上,身穿白连衣裙,一头长长的黑发。那一定是由香里自身的投射吧。我这才注意到,昨天那幅描绘夏日海边景色的画上,也有一位撑着太阳伞散步的女子,她走在拍打着岸边的潮水中。
由香里此时此刻是正在观景台上俯瞰海港的街景,还是在阳光猛烈的海边享受着波涛的冰冷呢?
为了不打扰在幻想世界里散步的由香里,我默默地凝视着她。她闭着眼睛,从侧面看去,那睫毛显得更长了,比平时多了几分成熟的气质。
房间里一片寂静,连两个人轻微的呼吸声也静静地消融在空气中。在这种有些别扭却又十分温暖的空气中,时间流淌得格外缓慢。终于,由香里睁开眼,心满意足地呼了口气。
“不好意思,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耸了耸肩。
“不不,并没有……我为刚才失礼的说法道歉。”
“没关系。我也没有考虑你的感受,自以为是了。”
由香里站起身,拿过茶壶,说了句“我再去泡壶茶”,往厨房走去。
“由香里……”望着她换茶叶的优雅背影,我唤了她一声。
由香里问:“怎么了?”
“如果不去欧洲,在日本漂亮的街道上散散步不好吗?”
由香里一言不发地沏茶,就像没听到我的话一样。
“要稍微焖一下才好喝……”回来后,她把茶壶放在餐桌上。
“由香里!”
我加重语气,催促她回答。她却说着“应该好了吧”,往茶杯里倒茶。我看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咬了咬嘴唇。
“……我从来没有那种体验。”
这时,由香里喃喃自语。我惊讶地“咦”了一声。
“不光是欧洲,哪儿都无所谓,我只想随意走走,喝杯茶或是咖啡什么的,也想去赏花,去电影院看电影……”
“好啊,那就不要光在屋里画画,真正去做不是更好。这附近虽然比较冷清,但稍微走远一点,一定有咖啡店之类的……”
“不行!”由香里几乎是把茶壶摔在了桌子上。沉闷的声音搅乱了房间里的空气,杯子里的红茶差一点洒出来。
“不行啊,我没办法走出这家医院……”
一眨眼工夫,由香里那若有若无的声音就消散在了空气里。
“为什么……”
尽管我询问的声音很轻微,由香里却紧握着双拳,表现出强烈的抗拒。
整个房间瞬间被像铅一样沉重的沉默填满。这时窗外忽然传来电子琴演奏的《海滨之歌》的旋律。由香里站起身来。
“已经五点了。说着话,时间过得真快啊。辛苦了,碓冰医生。”她从沙发上起来,微微侧着半边身子,仿佛在示意我往门口走。
我一开始没有领会,由香里又重复了一遍“辛苦了”,我才站起身,抱起书桌上的参考书朝门口走去。由香里帮我把门打开。
“呃,那个……”出门前,我踌躇着问道,“明天……明天工作结束后我可以再来叨扰吗?能继续用那张书桌吗?”
由香里盯着战战兢兢的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温和地笑了。
“嗯,当然可以。”
身体好像瞬间变得轻松了,我松了口气。由香里站在我身边继续说道:
“你喜欢这个钻石鸟笼的话,随时欢迎你来。”
“钻石鸟笼?”
“是啊。关在钻石鸟笼中的鸟和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你觉得哪个更幸福呢?”
“嗯,这么说的话……”
我带着困惑的表情出了门,由香里微笑着握住门把手。
“那么,碓冰医生……明天见。”
关门声在我耳边沉重地回响。
大颗的雨滴敲打着雨伞,发出巨大的声响。从地上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裤脚,裤子贴在身上,湿乎乎的。靴子里面进了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原本想晚点再去由香里的病房。可在更衣室换完便装,走出医院没多久,刚才停了的小雨顷刻间变成了倾盆大雨,只走了十分钟就不得不掉头返回。穿过医院前门的停车场往海滨走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后悔了。
回来的路上,停车场尽头的医院建筑跃入眼帘。那漂亮的外观与豪华的内部装饰相比毫不逊色。乍一看,它比起医院,更像是一幢洋房。我的视线很自然地被三一二号病房的窗口吸引。它的窗户正对着海岬,从这边甚至可以看到室内的大致陈设。那个坐在窗边的美丽身影也隐约可见。
“钻石鸟笼……”这个词不知不觉涌到了嘴边。
猛烈的风从海上刮来,让湿淋淋的身体愈发寒冷。我想快点回宿舍洗个澡。刚要迈步往前走,却因为眼前的景象停下了。十多米外的路边停着一辆银色的汽车,前窗在雨幕中反射着街灯的光芒。我皱着眉头望着眼前这一幕。
副驾驶席上坐着的短发男人正把相机的镜头对准这边。那是观察野生鸟类用的巨大的长焦镜头。看到我,男人慌忙把相机放到脚边藏起来,同时响起低沉的发动机声,汽车发动了。我目送着它从旁边的车道上远去,一路溅起水花。车牌倾斜着,不太容易看清楚,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
我带着疑惑再次迈开步子。尽管被扬长而去的车吸引了注意力,但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这彻骨的寒意。我沿海边的小道一路小跑,没过几分钟便看到了那座三层的公寓。这是叶山岬医院的员工宿舍。一进房间,我直奔浴室,脱掉衣服来到淋浴间,把淋浴喷头的水量调到最大。一开始放出来的是冷水,之后渐渐变热。白色的雾气在房间里弥漫,冻僵的皮肤和筋骨舒展开来。我仰起头闭上眼睛,整张脸对着喷头。由香里单手拿着画笔,面朝画布作画的身姿浮现在脑海中。
我轻轻甩甩头,擦了擦脸。我为什么会在意这个人呢?是因为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还是她洞察人心的眼神?抑或是因为她看破红尘的言行?我反复地问自己,却始终没有答案。
我旋转阀门,关上淋浴,冻僵的身体彻底暖和过来了。
从浴室出来,我换上家居服,收拾完随意扔在地上的衣服,然后卸下一身的疲惫,一头倒在床上。硬硬的弹簧床像抗议似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若是在平时,我会学习到深夜,但今天却没有兴致。
“因为这里面埋着炸弹啊……”
“关在钻石鸟笼中的鸟和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你觉得哪个更幸福呢?”
由香里的“台词”萦绕在耳畔。我用拳头轻轻敲了敲太阳穴。
她只是患者中的一员。我和她也仅仅是医生与病人的关系。
我坐起身,伸手拉开窗帘,望向窗外。雨依然下个不停。雨天会唤醒那些想要遗忘的记忆,我讨厌下雨。
今天的确是累了,小憩一会儿也无妨。我关上日光灯。夜灯淡淡的光给朴素的房间染上一层浅浅的橙色。我再次躺下,睡意很快袭来。
房间被雨声包围着,我的意识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雨一直下着,大颗的雨滴落下来。这是哪儿?我撑着伞环顾四周。面前是高高的水泥墙和门板,身后是一处巨大的玄关。这光景似曾相识。
啊,不对。并不是周围的东西有多么庞大,而是我变小了。我在脑海深处意识到这一点,在门边的紫阳花旁蹲下来,望着叶子上蠕动的蜗牛。
听到开门声,我猛地回过头,一位穿西装的中年男人站在那儿。男人俯身看着我。因为逆光,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那个男人全然不顾被雨水打湿,走到我身边,抱住了我。我几乎要窒息了,清晰地感觉到了疼痛,但我并没有抵抗,反而甚至有一种安全感。
男人在我耳畔低语,可是那些话被雨声盖住了,我什么都没听到。
男人慢慢松开了手臂,然后像下定决心甩掉什么似的,用力地扭过头,开门走了出去。我慌忙追上去,但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个人在雨中离去的背影。我朝他的后背伸出手。
“你刚才在说什么?!”
只有我的喊叫在耳边回响。男人消失了。雨下得更大了。不知不觉间,近在咫尺的门、家和道路都消失不见。
“你到底说了什么?”
我再次声嘶力竭地呼喊,任凭雨水拍打着这个空无一物的空间。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身体好像飘了起来。
我猛地坐起身,环顾微暗的房间。
这不是我自己的房间吗?这里是……
在我恢复意识的同时,窗外的天空也放晴了。
啊,是的,我是来神奈川地区实习的。我再次倒在床上,把手举到眼前,从手指间的缝隙里看到了夜灯淡淡的光。
“你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爸爸……”
从微微张开的嘴巴里发出的呓语,消失在了遍布着细小尘埃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