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碓冰医生工作的医院是在广岛市吧?”
用手电筒察看由香里的瞳孔的时候,她忽然问道。
“对,是的。”
我一边确认瞳孔对光的反应情况,一边点头。
“在广岛的什么地方?从广岛车站步行可以到吗?”
“最好坐广电。在和平纪念公园附近。”
“广电?那是什么?”
“广岛市内通行的地面电车。广岛电力铁路的简称。”
“啊啊,是那个啊。那和平纪念公园是原子弹爆炸的地方吧?”
“原子弹爆炸的确切地点并不在公园内,在它附近。”
“修学旅行时去过和平纪念公园,参观过原子弹爆炸资料馆,看完心情非常沉重。”
“去广岛修学旅行的话,原子弹爆炸资料馆是必去之地。不过比起那个,更重要的是听诊,所以请保持沉默。”
躺在床上的由香里拉长语调回答:“好的——”
来叶山岬医院实习已经整整十天了。实习期间,每天完成工作后,我就到由香里的病房借用书桌学习,然后两个人一起喝茶,接着回宿舍。这样的生活持续着。
这十天里,由香里的态度变得越来越随意,有时候甚至连私生活都会提起。我也一样,和由香里说话的时候,常常感觉像面对着一个老朋友。只是在第三天之后,由香里再也没有提到过我的父亲。我也不再碰触关于“钻石鸟笼”的话题。
恐怕那天两个人已经感受到了,那是对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也是最脆弱的部分,一旦触及,就有崩塌的可能。
“现在听听肺部,请反复深呼吸。”
我把听诊器放入由香里毛衣下的胸口处,闭上眼睛,确认肺部没有杂音之后,让她屏住呼吸。呼吸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咚咚的心跳声,震动着耳鼓。
有韵律的心跳声是由香里活着的证明。我闭上眼睛,把所有感知都集中到听觉上。由香里的心跳声与自己的心跳仿佛融为了一体,有种与真实世界隔绝开来的错觉。
“没什么异常。”
我从耳朵上取下听诊器。由香里把毛衣领口整理了一下。最后要看一看她脚踝的情况。
“碓冰医生,所有住院的病人,你都要这样检查吗?”
由香里直起上半身。
“嗯?这不是必须的吗?”
“不是吧,说不定只是对年轻的女患者检查得格外仔细呢。”
“当然不是!”
“开玩笑的,别生气哦。”
由香里笑着摆摆手。
“那么,检查脚能看出什么呢?”
“浮肿,确认身体是否浮肿。脚是最先出现症状的。”
“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恋足癖呢。”
“由香里小姐!”
“开玩笑的。啊,说起来,碓冰医生有女朋友吗?”
“啊?”
面对她的突然袭击,我皱起了眉头。
“所以,你在广岛一定有女朋友吧,勾起我的好奇心了。”
“好了,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我检查完她的脚,又为她盖好被子。
“告诉我吧,好不好?我可是被你摸过胸又看过脚的。”
“不要说这种话,让人听见不好。我根本没有什么女朋友!”
我用力地摇摇头。
“啊,没有啊。你是医生,长得也好看,还很受欢迎……”
“哪有什么受不受欢迎的。我经常被护士嫌弃。”
“啊,你这个态度就不招人喜欢。”
由香里皱起了眉。
“不觉得谈恋爱很麻烦吗?每天都要给对方打电话,还要时不时地约会,赶上纪念日还得买贵重的礼物,经济条件也不允许啊。”
“碓冰医生真冷酷啊。这样的话,是交不到女朋友的。”
由香里任性地摇了摇头。那种态度令我恼火。
“也不是没交过女朋友。上学的时候跟同年级的女生交往过。”
“啊,是嘛,是什么样的人?”
“不需要每天打电话、约会、送礼物的家伙。”
我回答。由香里看看我,叹了口气,仿佛在说“看吧”。
“别多管闲事了。另外,我们现在还在同一家医院实习。”
“这样啊。那为什么分手呢?”
由香里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眼睛里却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三年前她突然提出了分手,只说了一句‘从今天开始结束恋人关系吧’。”
“呃?就这样?”
我点点头。“就这样。”
“那么,跟以前的恋人还在同一个职场,不会尴尬吗?”
“完全不会,因为关系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关系没变?”
“就是保持原状的意思,会正常地交谈,也一起吃饭,偶尔也在我这里过夜。”
“过夜?难道……”
“嗯,也做爱。”
因为不屑于隐瞒,我索性实话实说。
由香里的眼睛睁得有平时两倍大,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脸。
“那……难道不是恋人关系吗?”
“应该不是,因为对方说‘不一样’。”
“呃?不是恋人……却在你这里过夜。”
我注意到由香里的眼神里掺杂着一丝不屑的感觉。
“有什么不对吗?这是我们双方都默认的,只是关系稍微有点复杂而已。”
“无论碓冰医生的异性关系有多复杂,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她眼中的不屑之色越来越浓,我慌忙转移话题。
“那由香里你呢?有没有在交往的人?”
“我?”由香里优雅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是啊,现在没有恋人吗?”
“我从中学到大学读的都是女校,没有接触男生的机会。当然,进入社会后还是有机会与男生接触的。但无论如何,跟‘风流医生’相比,我怎么看都算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能不能别叫我风流医生?”
由香里无视我的抗议,望向空中。
“我始终在寻找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一眼看到他,便觉得‘就是这个人’,想和他共度余生。”
“命中注定?”
“嗯,像个傻瓜吧?”
“不,不是这个意思。”
我连忙摆摆手。
“很早以前听过一个传说。据说出生的时候,一个人的身体会分成两半。为了恢复成完整的一个人,会一直寻觅自己的另一半身体。所以,原本是一体的两个人会自然而然地相互吸引。”
“这就是命中注定啊……”
“是的。当遇到从自己身体里分裂出去的另一半,就想跟那个人在一起,这样才能幸福。”
“很浪漫啊。”
“怎么?是不是让‘风流医生’觉得不自在了?”
“别再这么叫了。你后来遇到那个命中注定的人了吗?”
“这样可不行。别这么冒失地追问一位女士。不善解人意的男人可不受欢迎哦。”
我向愠怒的由香里耸耸肩,朝出口走去。
“我得去写病历了,先告辞了。”
“好啊。”
“两点再来叨扰。”
“啊,抱歉,今天稍微晚点可以吗?”
由香里朝我双手合十。
“嗯?”
“有客人来访,可能要待到三点。客人走了我再叫你,多等一会儿好吗?”
“当然没问题。”
“谢谢了。那么下午见。”
由香里挥挥手,看着我走出病房。我一边往走廊深处走去,一边按了按太阳穴。我发现,目送我出门的由香里的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紧张。
吃过午饭,写完诊疗记录和处方,我无所事事地在走廊里散步。看了下手表,大约两点半。以前试过在休息室里学习,可窗外的机器声实在难以忍受,只得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徘徊。
我停下脚步望着天花板。此刻,由香里的房间有“访客”。
想起几个小时前由香里脸上僵硬的表情。到底是谁会来访呢?
这样岂不是在窥探患者的隐私?我甩甩头继续往前走。右侧的落地玻璃窗外就是宽广的中央庭院。到院子里散个步也不错,我一边想一边打开侧门走出去。外边温暖得不像是二月的天气。柔和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人十分惬意。
我朝着环绕着喷泉的花坛走去。庭院里有几位患者的身影。在靠近喷泉的地方,内村正让一位面熟的护士给自己理发。
“在剪头发吗?”
我走过去,穿着罩衣的内村低着头,脸上带着得意的神色。
“她原来可是美容师,什么时候找她理发都行,还能在景色这么美的地方理。真是一家了不起的医院。只要提出需求,任何事都能办到。”
“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行,只能是我空闲的时候。”
那位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护士一边使着梳子和剪刀,一边说道,她的手法非常专业。
“碓冰医生,你散完步也理个发吧。喜欢的话,还可以烫一下或是染成棕色。”
“不用了。”
我苦笑着继续往前走,看到了稍远处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着的花女士,便快步走过去。
上午查房的时候,我注意到她脚上的浮肿,提出了服用利尿剂的治疗方法,但是又像以往一样被她委婉地拒绝了。
“您好,花女士。”
“啊,真少见,碓冰医生也来散步了?今天天气可真暖和啊。在天气这么好的日子,走在这漂亮的庭院里——以前跟家里那位也有过这样的时光……”
像往常一样,花女士又提到了和丈夫在一起的回忆。我说了句“失礼了”,半跪在轮椅边查看她的脚。整只脚浮肿得连脚踝都分辨不出了。
“花女士,脚果然肿得更厉害了,还是开始服用利尿剂吧。”
“不吃那东西不行吗?”花女士噘起了下唇,说道。
“嗯,这么肿下去的话,会加重心脏负担的。”
“心脏的承受力到了极限,就可以去那个世界跟丈夫见面了。”花女士半开玩笑地说。
“别这么说。我现在给你开处方,然后开始服药吧。”
我说着便告诉护士:“开二十毫升的处方药。”
花女士听见我的话,提高了声调说道:
“利尿剂明早再喝不行吗?下午喝了利尿剂,夜里得不停地起来。明早开始我就按你说的认真服药。”
“明天啊……”
“夜里去厕所很可怕,黑漆漆的,人又困,摇摇晃晃的,很容易摔倒……”
“明白了。那好吧,明早开始必须得服药了。”
我没有办法,不得不让步,花女士愉快地点点头。
目送花女士往医院里走的时候,我看到两个西装打扮的中年男子朝面向走廊的一层玄关走去。那是两张从来没见过的面孔,是来探望病人的访客吗?
谈笑风生的两个人中间,有一位的脸朝着我这边。视线相交的瞬间,我脊背一阵发凉。尽管那个人脸上带着笑容,但眼神中丝毫没有感情。我有种仿佛被爬行动物盯上的感觉。
男人从我脸上移开视线,跟同行的人说笑着走远了。
我扭了扭脖颈,坐在身边的长椅上,暖暖的阳光洒满全身,犹如身处阳春时节,睡意渐渐袭来。望着繁花盛开的庭院,我竟然陷入了恍惚之中。大概过了几分钟,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猛地回过头,一位戴眼镜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面前。
她身材纤细,穿着毛衣和牛仔裤,外面还罩了一件外套。干练的短发染成鲜艳的橘黄色,年龄和我相当或者稍微比我年长一点。大大的眼睛,纤巧挺直的鼻梁,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浓妆和华丽的发型营造出一种让人难以接近的气场。她涂着浓重眼影的眼睛微微下垂,透过镜片直视着我。
“你就是碓冰医生?”
女子跳过寒暄的环节,直接问道。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女子伸出右手,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我是ASAGIRIYU,汉字写作‘朝雾’,意思是‘早晨的雾’,加上一个理由的‘由’,请多关照。”
我被她的气势震慑住,也下意识地握住她的右手,说了一句:“啊,请多多关照。”
“呃,那个……朝雾女士。”
“叫我小由就可以了。”
自称小由的女子情绪颇为高涨地说道。
“这样叫不好吧,我们又不是朋友……”
“您既然是由香里的朋友,就等于是我的朋友。”
小由大大咧咧地在我身边坐下。
“终于见到碓冰医生了,一直听由香里说起你。”
“呃,小由,您是由香里的熟人吗?”
“由香里和我是关系最亲密的好朋友,就像知己一样。”
“知己……你就是由香里说的今天来医院探望的朋友?”
“探望?”
小由的脸上浮现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我是患者呀,在这儿住院的患者。”
“咦?”我不禁发出惊讶的声音。
“也难怪,我打扮得这么时尚,而且很有精神,你看不出来也正常。不过,我真的得了很严重的病。”
小由摘下眼镜朝我看过来。她左右两眼的眼球动起来有轻微的不协调感,恐怕是控制眼球运动的神经有异常。
“有时候看东西会有重影。虽然不太方便,但也习惯了。”
小由重新戴上眼镜。之所以没跟我碰过面,可能是因为她住在二层吧。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好友的男朋友,我怎么也得见一面吧。”
“……看来是有什么误会,我和由香里并不是恋人关系。”
“又来了又来了,我都知道了。你们两个人每天都在她的房间里待一下午。”
小由说完,用胳膊肘戳了戳我的肋骨。
“我只是借用那个房间的书桌学习而已。休息室旁边的机器太吵了。”
“由香里也是这么说的,口径倒是一致。其实呢,两个人一直在打情骂俏吧……”
“没有的事。”
我直截了当地否认了,小由的眼神黯淡了许多。
“呃?当真只是借用书桌?是不是因为由香里害羞不好意思说,才用这件事来掩饰?”
“不是。”
“这样啊。我还为由香里找到了男朋友而高兴呢。不好意思,看来是我搞错了。”
“呃,也不用太在意……”
“啊,对了,告诉你一件好事,算是赔罪。”
小由朝我双手合十,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碓冰医生,你是从宿舍过来的吧。其实有一条近路。”
“近路?”
“对。从正门的玄关出来就是省道,到宿舍的话走起来很绕吧?穿过树林,有一条路直接通到宿舍附近,可以节省五分钟的时间。”
小由指向中庭尽头的树林,的确能看到那儿有一条小道。
“从那儿过去吗?”
“虽然有点不好走,但真的很方便。”
我“啊”了一声表示回应。小由双手在脑后交叉,肩膀往后仰。
“说起来,你如果真是由香里的男朋友,我倒是安心了。”
“安心?”
“我和由香里是同龄人,关系非常好。但是,她经常把自己关在病房里,让我很担心。”
小由看着喷泉,喷出的水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如果我先走了,就只剩下由香里孤零零一个人了吧?”
如果我先走了,如果我先去世了……听到这样的字眼,我想说的话停在了嘴边。
“可是,碓冰医生来了以后,由香里变得很有生气。以前的时候,该怎么说呢——她每天都困在病房里,非常痛苦。但现在她好像变得积极一点,开始往前看了,所以我才以为她有了男朋友。”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啊,别放在心上,是我自己误会了。”
小由轻轻摆摆手,歪着头冲我微笑。
“尽管不是恋人,但碓冰医生让由香里变得开朗起来了,这是事实。跟同龄人谈论各种话题一定很愉快,所以拜托了……”
小由说着,起身走向喷泉。
“拜托?拜托什么?”
小由忽然回过头来。喷泉的水柱折射出的光映在她橘黄色的头发上。
“如果我不在了,请你一定要成为由香里的精神支柱。”
“你见到小由了?”
由香里往杯子里倒着红茶。
十几分钟前被拜托“要成为由香里的精神支柱”,我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三层的护士来到中庭告诉我:“弓狩小姐说,可以去她的病房了。”小由便说了句:“好,那我先走了。”
我被她推着后背,押送到了三一二病房。这会儿,由香里已经准备好了红茶。
“是的,就在刚才。”
“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由香里带着试探的意味看了我一眼。
“她问我是不是由香里小姐的恋人?”
“啊,果然如此。我已经跟她解释过很多次了,她总是说着‘又来了又来了’,根本不听。”
由香里模仿着小由的语气,用一只手遮住了脸。
“我想这次我应该说明白了,误会估计解除了。”
“那最好了……她没再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我的脑海里闪过小由在喷泉前面微笑的样子,她分明说了“请你一定要成为由香里的精神支柱”。
“别的……没有了。”
为了不让她从我的表情中看出端倪,我低下头喝茶。
“你跟小由关系非常好吗?”
由香里一瞬间露出开心的笑容。
“嗯,我们俩差不多是同时住院的,而且年龄相仿。这里的患者很少有年轻人,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开始聊天,很快发现非常合得来。小由一有空就来我的房间说说话。”
“但是,怎么从来没跟我碰过面呢?”
由香里转了转脖颈,叹了口气。
“一到下午两点,她就说着‘打扰你跟男朋友在一起的时间就不好了’,起身就走。”
“啊,原来如此,怪不得。”
“这种固执己见的家伙真让人为难。之前也是……”
由香里噘着嘴讲起跟小由交往的经过,但脸上分明洋溢着幸福。
“嗯,那种感觉总像被她牵着鼻子走。”
滔滔不绝地说了十几分钟,由香里结束了讲述,无奈地耸了耸肩。
“不过,乍一见面,很难相信那位时髦的小由是病人,她就像从有品位的时尚杂志上走下来的模特儿……”
我说到这儿,由香里突然把身子探到我面前。
“碓冰医生!”
“什、什么?”
“你……你不会把小由当成狩猎目标了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大声反驳道。
“你看,你又说‘有品位’,又说‘好像模特儿’之类的……”
“我只是叙述一下自己的感受。在你眼中,我到底是多么没操守啊。”
看来在由香里的心目中,我是个相当轻浮的男人。
“那就好。”由香里放心地呼出一口气,“小由是有恋人的,就是那种‘命中注定的人’。”
“分离出去的另一半身体?”
我打趣道,由香里却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的,所以我才不希望你破坏他们两人的关系。”
“不会的。不过你这么担心,看来你们的关系真的很好。”
由香里用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脸上浮现出忧伤的微笑。
“嗯,因为同样是脑袋里埋着炸弹的伙伴。”
一踏进二层的护士站,正在做输液准备的护士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我轻轻点点头。护士并没有太多的兴趣,注意力很快又回到自己的工作上。我暗自平复情绪,走了进去。
下午五点,原本打算巡视完三一二号病房就下班的,但由香里那句“同样是脑袋里埋着炸弹的伙伴”触动了我,所以我便来到了二层的护士站。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我走近病历架,目光在十多个病历夹的背脊上逡巡,很快看到了“朝雾由女士”的字样。
我从架子上把那本病历抽出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翻开病历本,首先看到的是夹在首页的一号纸。患者的姓名下面有“外伤性蛛网膜下出血后遗症,高级脑功能障碍,巨大颅内动脉瘤”的记录。
“蛛网膜下出血……”
我自言自语着,视线移到了病历栏。
今年五月,和父母乘车时与大卡车相撞,被送至急救中心(双亲当场死亡)。因坐在后座并系有安全带,故外伤轻微,但经CT确诊为蛛网膜下出血,在ICU接受保守治疗,全身状态稳定,却留下高级脑功能障碍的后遗症。之后通过核磁共振发现巨大的脑动脉瘤,判定为事故前就已存在的动脉瘤因撞击而破裂。本想进行开颅手术预防再次破裂,但因肿瘤位置太深,手术存在困难,且恰好位于脑血管末梢处,连线圈栓塞术也无法实施。综上所述,尽管脑动脉瘤再次破裂的危险性极高,但只能经过观察,转入本院。
“这的确也是一颗炸弹啊。”
我从病历上移开视线。
长在脑动脉上的肿瘤——动脉瘤一旦因故破裂出血,便会引发蛛网膜下出血,这属于脑中风的一种。小由的情况属于因交通事故撞击脑部引发的。
动脉瘤出血即便暂时止住,再度破裂的概率也是很高的,那样的话会诱发更严重的病症,所以一般会通过手术的方式来预防。但是从病历上来看,小由的情况是脑中动脉瘤的位置很不好,无法接受手术。
翻过这一页,夹在病历当中的是核磁共振图像的复印件,像金平糖一样扭曲的巨大动脉瘤正在侵蚀脑血管。那肿瘤的面积之大令人咋舌。
动脉瘤越大,破裂的可能性越高。况且小由的动脉瘤已经破裂过一次,现在变得更大了,的确是名副其实的“炸弹”,随时可能爆炸,夺取她的性命。
小由的眼球运动异常大概也是蛛网膜下出血的后遗症。我想起病历首页上记录的疾病名称——高级脑功能障碍。
因为脑损伤引起的障碍有很多,比如记忆障碍、注意力障碍、功能障碍、社会行为障碍、失语或失读、意识丧失等,这诸多症状都属于高级脑功能障碍。
那么,小由到底是哪种障碍呢?正要合上病历的时候,我的前臂突然被一只伸过来的手抓住。我惊讶地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院长已经站在那儿了。
“你在干什么?”院长握住我的前臂,低声问道。
“没有,那个……我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二层患者的信息。”
院长眯起眼睛,俯视着拼命想掩饰内心的忐忑的我。他冰冷的视线令人不寒而栗。
“没那个必要。你只要负责三层的患者就好。”
院长把小由的病历拿过去,尖尖的下巴颤了一颤。
“我查看二层患者的病历,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只是没有必要。从今往后,没有指令不许再到二层来。”
我咬住牙关站起来,走出护士站。院长是这家医院的负责人。如果触怒他,他是可以把我赶出医院中止实习的。我不得不服从他的指令。
走下楼梯,我停下脚步回过头。为什么院长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呢?就像在拼命隐藏什么难言之隐一样。
疑惑不禁涌上胸口:难道这所尽可能满足患者愿望的理想医院背后,在进行什么可怕的勾当?
窗外的夕阳把中庭照得通红,在我看来却比平日暗淡了许多。
高亢的爵士乐在房间里回响。躺在床上的我一骨碌坐起来,一把抓起枕边的手机。液晶屏上显示着“叶山岬医院”的字样。
我摇了摇昏沉沉的头,点了一下通话键,视线移到墙上的挂钟上。在长明灯微弱的灯光下,时钟的指针指向四点二十三分。
深夜打来的电话……不祥的预感涌上胸口。
“碓冰医生,有突发状况!”
电话里传来年轻女子尖锐的声音,大概是值夜班的护士。“突发状况”这个词让我大脑中的云雾瞬间散去。
“谁有突发状况?什么症状?”
“是花女士。她打电话来说很难受,我到病房的时候,她已经失去意识了。”
花女士……我揉揉眼睛,高声问:“体征数据呢?”
“高压七十六,低压三十二,脉搏一百三十二,血氧饱和度百分之八十八。”
情况很危险,我感到脊背发凉。
“向院长报告了吗?”
“马上向院长报告,她是三层的患者,所以首先向您汇报。”
叶山岬医院采用的是院长夜间在家中待命的机制,有突发状况会立刻到位。但是,院长家离医院有五分钟的车程,紧急状况下还是联系我更快一些。
一出宿舍,我全速向医院跑去。昏暗的街灯下,我跌跌撞撞地赶到了医院,有好几次险些摔倒,然后穿过黑暗的长廊跑上楼梯。
“情况怎么样?”
我冲进花女士的病房,努力控制着凌乱的呼吸问道。
护士长和一位年轻的护士站在花女士的床边。
“血压很微弱,测量不到。呼吸不稳定!”护士长飞快地说道。
躺在床上的花女士微微睁着眼睛,呼吸很浅。病号服下的胸部微微上下起伏,发出“咻——咻——”的鸣笛般的喘息声。
慢性心脏衰竭急性加重——看到症状后,我迅速做出诊断。她羸弱的心脏无法承受负荷,此刻已经到了极限。
如果昨天就用上利尿剂的话……强烈的懊悔涌上心头。
“医生,该如何处置?”护士长问。
“给她服用强心剂,并注射利尿剂。”
我发出指令,护士长说了声“马上准备”便走出病房。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花女士,还有年轻的护士。
“跟院长以及花女士的家属联系了吗?”
“院长说几分钟后赶到。跟花女士的外甥也取得了联系,但对方住得很远,可能得一小时以后才能到。”
房间里响起警报。我看了看监视器,血氧浓度在迅速下降。
“必须进行辅助呼吸了!马上做气管插管,赶紧准备吧!”
护士应了一声“是”,从急救推车中取出急救导管和喉镜。
“在管子前端涂上盐酸利多卡因,准备快速插入。”
我接过喉镜,站在花女士头部一侧,将覆盖在她嘴上的氧气面罩拿开。
“不要!”
在我把手伸向花女士嘴边的瞬间,房间里突然有人大声叫道,是我熟悉的声音。我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穿着睡衣的由香里出现在了门口。
“由香里小姐,请回自己的房间。”
我冲着她叫道,由香里却大步走过来,直截了当地说:
“别对花女士这样做。”
“你在说什么?!别干扰抢救。”
“不行!不能这样做!”
由香里用湿润的眼睛凝视着我。
她在胡说什么呢?快让开!尽管场面有些混乱,但该进行的处置还是得完成,于是我再次把右手伸向花女士的嘴边。就在这个时候,护士突然惊呼:“医生,心电图!”我扭头朝心电图监视器看去,不禁心头一颤。
刚才一直以一定节奏波动的心电图,突然跳起了毫无规律的舞蹈。
是心室颤动。在这种状态下,整个心脏会出现痉挛,无法将血液输送到全身,是心脏停止跳动的一种前兆。
“进行心脏复苏,消除震颤,准备电击,然后从点滴侧管快速注射肾上腺素。”
我一面飞快地发出指令,一面爬上床,在花女士胸骨的中心部位双手施力,准备开始做心脏复苏,谁知右臂被人用力地拽了一下,险些从床上跌下去。
“拜托了,别这样做!”
由香里一边拽我的胳膊,一边大声喊叫。
“请注意分寸!”
我毫不犹豫地甩开右手。失去重心的由香里跌坐在地上,小声地叫出来。
“啊……”
一瞬间,我下意识地把手伸向由香里,忽然想到现在不是顾及她的时候,于是回过神来,继续准备进行心脏复苏。
“碓冰医生,请停止心脏复苏!”
一个声音在房间中响起,迫使我停止了动作。那声音比由香里的要粗犷许多。返回病房的护士长正气喘吁吁地看着我。
“花女士是DNR!”
我瞬间被护士长的话击溃了。DNR是指患者曾表示如果自己心肺功能停止,将不再进行心肺复苏,接受自然死亡。对于提前确认过的患者,将尊重其本人的意向,不进行插管或心脏复苏。
我把放在花女士胸骨上的手拿开,从床上下来。显示器上剧烈晃动的心电图的波动幅度逐渐变小,最后成了一条直线。护士长切断了刺耳的警报声。房间被怪异的寂静笼罩着,让人怀疑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三分钟后,脑细胞就会死亡,其他器官的功能也将陆续停止。不久后,她会迎来真正的死亡,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发生。
无力感从体内涌出,吞噬了我的全身。我呆呆地望着花女士,突然意识到由香里还坐在地上,慌忙伸出手去。
“呃……刚才不好意思……”
由香里抬起眼睛。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着一张面具,令人脊背发凉。
由香里没有拉住我的手,自己站了起来,小跑着离开了病房。
“碓冰医生……请进行死亡确认。”
护士长把听诊器和手电筒递给呆立着的我,我无力地点点头接过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床边,脚上像被套上了枷锁一般。
躺在床上的花女士仿佛只是睡着了,唇边露出满足的微笑。
我在死亡诊断书上签字盖章。为了确认是否有遗漏,我把写好的诊断书重新读了一遍,看到“直接死因”栏里的“慢性心脏衰竭急性加重”的字样,我咬住了嘴唇。距离花女士死亡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
从几天前开始,花女士下肢的浮肿程度已经很严重了,当时就知道是心脏的负荷达到了极限。如果早一点服用利尿剂的话……懊恼像一把刀切割着我的心。
花女士的外甥已经到了医院,他委托的殡仪馆职员也做好了搬运遗体的准备。把这份死亡诊断书交给家属后,剩下的就是目送搬运遗体的人们离去了。
我把手肘撑在桌子上,双手捂住脸,闭上了眼睛。死去的花女士的面容和由香里面无表情地望着我的模样交替浮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碓冰医生,辛苦了。”
一个机械的声音传来。我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院长站在了一旁。到医院后,院长一直忙着听取护士长的汇报,向花女士的亲属说明情况,还没有跟我碰过面。
“听护士说,你应对得很利落。”
“不,并没有……”
这意料之外的夸赞让我十分疑惑。
“照着这个节奏去做就好,剩下的实习时间也拜托你了。”
院长说完便想离开。
“请等一下!”
我唤住了他,院长转过身来。
“怎么了?”
“花女士的病情突变……是我的责任。”
我垂着头,向院长汇报了在察觉到浮肿的情况下并未及时使用利尿剂的行为,说完等待着院长的反应。
“正是因为尊重她的愿望,你才没有使用利尿剂,对吧?”
“您为什么这么说?”
我惊讶地抬起头。
“关于患者的治疗,我会听取所有护士的汇报,进行确认。”
“那么,花女士的情况……”
“当然也知道。这次你的做法没有问题。如果是我的话,也会这么做。”
“但是,如果早点使用利尿剂的话……”
“她是在了解风险的前提下选择不使用利尿剂的。我们有完备的知情同意书。医学和医疗之间有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在医学上认为正确的治疗,未必是患者本人所希望的,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可是……”
“她真正期待的是什么,你了解吗?”
“花女士她……期待的……”
“你在‘医学’方面学习得很好,通过之前的实习,我已经充分了解这一点了。但你对‘医疗’的理解还远远不够。在剩余的实习时间里,我希望你在这方面多多深造。这一次,你应该反省的是没有事先掌握花女士是DNR的情况。”
院长用平淡的语气结束了谈话,转身离去。向来严厉的院长却说出这番鼓励的话,不免令我皱起了眉头。这时,听到护士站里的护士在叫我。
“碓冰医生,准备送别花女士了,请来正门玄关这儿。”
“知道了。”
我拿着刚刚写好的死亡诊断书向正门的玄关走去。后门敞开着,遗体搬运车停在玄关前,三层的护士们和院长伫立在一侧。
不久,殡仪馆的职员们从员工通道把已经换上白衣的花女士推了出来。跟在旁边的中年男子是花女士的外甥。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花女士的遗体往车上搬运的时候,花女士的外甥走到我面前。
“请节哀顺变。这是诊断书。”
我的声音中带着紧张和不安,边说边把装着诊断书的信封递给他。那位外甥接过信封后深深鞠了一躬,我几乎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
“承蒙您一直照顾叔母。叔母说能在这家医院度过这段日子,真的非常幸福。叔父去世后,叔母一直萎靡不振,能开心地度过余生,都是托大家的福。”
我正要说“不,并没有……”之类的,院长往前走了一步。
“花女士的笑容也照亮了整个医院。如果在这里度过的时间能让花女士感到幸福的话,我也很欣慰。”
院长露出微笑。外甥再次鞠了一躬,说“真的非常感谢”,便转身朝停在停车场的私家车走去。载着花女士遗体的车先出发,外甥的车紧随其后。我们医护人员都低着头目送车辆远去。
两辆车都从视野里消失后,我们缓缓地抬起头。护士们陆续返回医院。本想跟在她们身后回去的我停住了脚步。
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三一二号病房的一角,由香里从那里探出身子,可能是在目送花女士离开吧。
我把视线从由香里身上移开,身体沉重得好像所有关节都生了锈。
“查房……结束了。”
我打了个招呼,由香里疲倦地从床上坐起来。
花女士的送别告一段落之后,医院恢复了往常的状态。我也一如既往地在查完三层的病房之后,来到由香里的房间。
跟平日不同的是,三一一号房间里不见了花女士的身影。我和由香里之间出现了一种莫名的不舒服的感觉,而直到昨天,我们还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一边往脖子上挂听诊器,一边用余光观察由香里。正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由香里先说话了,她的嘴唇显得比平时苍白。
“还在为今天早上的事生气吗?”
“……没有。花女士是DNR,你是对的。”
“DNR?”
由香里不解地望着我。
“就是患者希望在心肺功能停止的时候,不进行人工呼吸或是心脏复苏,顺其自然的意思。”
“啊,这么说来,我住院的时候也被问过这种问题。”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条件反射般地问道,话一出口,便为这不假思索的问题后悔了。由香里的脸上始终带着哀伤的微笑,这就是她的答案了吧。
“花女士不同意做复苏,你之前知道吗?”
“不知道。”
“……那为什么阻止我呢?”
我原本是想用冷静的语气提问,但不知怎的,却变成了质问的口气。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由香里的视线游移不定,仿佛是在寻找措辞。
“每次跟花女士聊天,她总是说起关于亡夫的回忆。而且最后一次跟她说话时,她说了一句——我也想快点到丈夫那儿去啊。”
的确,我也多次听到过这句话。
“我啊,其实挺羡慕花女士的。人生中该做的事情都做了,然后安心地等待着死亡。我还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却不能……”
由香里把视线投向窗外。
“而且花女士还说过‘那么肮脏的死法真是令人讨厌,见到丈夫会被他嫌弃吧’之类的话。”
不愿勉强延长生命,只想安安静静地去见先走一步的丈夫。这才是花女士的愿望,而我以前并没有领会她的心意。
我咬紧牙关。
“但是……”
由香里用蚊子叫般细微的声音自言自语。
“我不是为了花女士才阻止你的。”
“……什么?”
“那时候,我被屋外的动静吵醒,感觉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便来到走廊里。当时护士长刚好从房间里飞奔出来……”
由香里望向天花板,眼神显得虚无缥缈,仿佛此刻的她正在做一场白日梦。
“我看到房间里,你正在竭尽全力地抢救花女士。然而,我看到的似乎又不是花女士。”
“不是花女士的话,你以为是谁出事了?”
“我自己。”
由香里把失去焦点的眼睛转向了我。
“我似乎看到碓冰医生正在拼命抢救濒死的我。意识到这一点,我才不顾一切地阻止你。”
“为什么要那样做?你跟花女士不一样,还有很多想做的事,对吧?”
由香里没有回答。远处的波浪声轻轻振动着房间里凝重的空气。
“……三千零六十八万日元,对吧?”
由香里打破了沉默。
“什么?”
我不禁反问了一句。
“碓冰医生债务的总额。这些钱,我来帮你还吧。”
“什么……你在说什么?”
“我虽然有很多钱,但是看如今的情况,最后都要被那位没见过面的亲戚拿走。不如先写好遗嘱,在我死后把三千零六十八万日元留给碓冰医生,作为你跟我交谈的谢礼。”
“……你说这些,是认真的吗?”
我的声音开始颤抖。
“当然是认真的。或者可以再多留一些,怎么样?比如说你妹妹的学费,还有其他必要的支出……”
“别开玩笑了!”
我愤怒的声音仿佛让房间的墙壁都在颤抖,怒火淹没了我的理智。
“我又不是乞丐!不是为了钱才来借书桌的!”
“啊,我没有别的意思……”
由香里的脸上现出狼狈的神情。
“那么,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因为陪你说话才送给我一大笔钱?有钱人就那么伟大吗?我是穷,但并不是因为穷就没有尊严。我在努力摆脱这种状况。请不要侮辱我!”
郁结在胸中的燥热仿佛跟着呼吸一起倾泻而出,我气喘吁吁。愤怒的浪潮平息后,心变得像石头一般冷冰冰、硬邦邦的。
“抱歉,刚才不该用那么大的声音说话。”
干涩地道歉后,我朝门口走去。感觉由香里想开口挽留,但我并没有停下脚步。
“借用书桌就到此为止吧,失礼了。”
我握住门把手,礼貌地道别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