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低音让五脏六腑都在颤抖。我把手中的圆珠笔放在桌上,抱住了头。面前是打开的英文习题集,两个多小时过去了,然而几乎毫无进展。
花女士的送别仪式已经过去三天了。我在叶山岬医院的实习也满了两个星期,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候。这三天以来,我没有再在午后时分去由香里的房间,工作结束后,就在这六叠大的狭窄的休息室里学习。可是,挂在窗外的机器发出剧烈的轰鸣和震动,让人根本没法集中精力。
不,原因不仅仅只有这些。我狂躁地挠着头。我分明知道无法专心的理由——由香里满眼渴求地望着我的身影在脑海中闪过。
“今天下午来我房间吗?”
下午的巡诊结束后,由香里这样问我。我避开她的目光,含糊地说了句:“不知道。”
“错的是由香里,不是我。”
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话,消失在机器嘈杂的声音中。
对由香里大发雷霆的事仍然在内心深处煎熬着我。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难以理解当时为何如此激动。
是因为由香里在言行上显示出了有钱人的优越感,还是因为自己的处境被别人当成了笑话?的确有这些因素,但又不仅仅是这些。
自己的怒火到底来自哪里?答案始终不得而知,这令我陷入焦虑的情绪。
我把双手撑在桌子上,顺势站起来。换换心情吧。
出了休息室,我沿着走廊向前走。这家医院的一层还有一间娱乐室,配有台球桌、飞镖,还有小型图书馆和带壁炉的会客厅。
既然已经花了那么多钱,给休息室做一下隔音处理不行吗?我暗自抱怨着,沿着走廊走向中庭,伸手去推那扇玻璃门,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屋外清冽的空气刺痛了皮肤,轻轻呼出的气息凝成一团团白雾。
暖和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但今天仍然是二月的寒冷天气。我径直朝中庭的喷泉走去,站在喷泉前面反复深呼吸。
滞留在体内的热气逐渐被稀释。从喷泉中溅出的小水花随着风纷纷落在脸上。
我眯起眼睛擦脸,后脑勺突然被人打了一下。我慌忙转过身,不知什么时候,一位染着橘黄色短发的纤瘦女子站在了身后,扬起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
“平白无故的,你打我干什么?”
“还问我干什么!”
一头橘色头发的女子——小由,按住我的头怒吼道。我被她咄咄逼人的气势震慑住,她歪着头气愤地瞪着我。
“你为什么在这儿?现在这个时间,你不应该在由香里的房间里学习嘛。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
“……这些跟由小姐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
小由再次愤怒地提高了嗓门。
“由香里是我的恩人。生病以后,是她把我从恐惧又不知所措的状态中拉出来的。”
我想起前几天看到的“朝雾由”的病历。小由的脑袋中有一颗巨大的脑动脉瘤,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破裂,而且一旦破裂便会危及性命。正是因为有一位同样在脑袋里埋着“炸弹”的伙伴由香里,她才能努力地活下去。
“听说最近两三天,下午你都没去由香里的房间,对吗?”
“去不去是我的自由!”
小由从背后抓住我白大褂的衣领。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知道由香里心里多么难受吗?这家医院的宗旨是实现患者的愿望吧?你的所作所为却背道而驰!”
“听了那种侮辱人的话,我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
我甩开小由的手。
“侮辱?你以为由香里是为了羞辱你,才要替你还钱吗?”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可是,无意识的羞辱也是羞辱,否则她就不会说什么替我还钱的话了!”
“你说的是认真的吗?”小由眯起眼睛。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小由注视着我,那双大眼睛像极了由香里的眼睛。我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由香里根本没有什么别的目的。”
小由一改之前咄咄逼人的气势,开始娓娓道来。
“她害怕外出,所以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等待‘炸弹’爆炸的日子里,她也打算这样毫无意义地消磨时光。恰好在这个时候,你出现了。”
“我……”
“是的。对你来说,可能只是单纯地借用一下书桌,但在由香里看来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跟你一起度过的时间,在她来说是全新的感受。是你改变了她一成不变、沉闷乏味的生活,所以她想向你表达谢意。”
“所以她才说要替我还债?”
“不然呢,那她该怎么做?”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小由似乎有些意外。
“由香里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答谢你。她有很多钱,却没有办法花掉,所以才想在死后帮你摆脱一直束缚着你的债务。”
“束缚?”
我皱起眉头反问道。小由像在苦笑似的,嘴角微微上扬。
“你是一位勤勉的医生,只要像大多数人那样认认真真地工作,即使不能过上有钱人的生活,也能还清债务,养家糊口。然而为了拿到更多的收入,你付出了别人难以想象的努力,身心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伤害。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你都被贫穷束缚着。当然,事实上束缚着你的还不仅仅是这个。”
小由别有深意的语气令人恼火。
“还有什么?想说什么话,你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好了。”
“我想说的是,被这些东西‘五花大绑’的你令人心痛。由香里为了让你解脱,才想给你留下那笔钱。对如今的她来说,钱不过是存折上的数字,而这些数字现在第一次有了意义。”
说到这儿,小由稍作停顿,闭上了眼睛,之后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由香里的生命……”
“……什么意思?”
“你和我都跟由香里年龄相仿,如果在这个年纪被宣告即将死亡……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小由望着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她的话令我无言以对。
“你当然不知道了,如果没有亲身体验过的话……从最初的不敢相信到感到恐惧,再到震惊,然后陷入无边无际的恐慌。平静下来后,该怎么说呢……大概是感到虚无吧,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不是没有意义了呢?”
“没有意义……”
“对。没生病的时候,本来以为会一直活到八十岁。从大学毕业,然后开始工作。这期间会遇到命中注定的人,和他结婚生子,一起养育下一代,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过下去,在最后的日子里有家人守候在身边……我们的一生本来应该是这样的。然而,想象中的未来一下子消失了,之前的辛苦和努力全都化为了泡影。这时候就不免会思考,自己的人生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小由缩了缩肩膀,做出受到惊吓的模样。
“所以,我们慌忙开始探寻新的人生意义,想在仅剩的时间里留下点什么,或者是做点有意义的事。对由香里来说就是……”
“……让我解脱。”
我呆呆地接过小由的话茬。小由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
“答对了。”
由香里的想法中有如此深刻的用意,出发点却是为了我……我仿佛听到血色从自己脸上消退的声音。
“不过,听到碓冰医生发怒的事,我居然有点开心。”
“为什么呢?”
“就算是因为没钱被揶揄几句,一般来说也不至于对患者发火。可见你在以前的人生中,因为金钱经历过太多不愉快的事。”
小由的话可谓是说中了我的心事。
“小由,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焦躁不安吗?”
“哎,你果然没明白。”小由用指尖摸了摸我的脸颊,“碓冰医生,你是不允许自己因为由香里的死而受益。如果接受这个想法,会感觉自己好像在期待由香里死去一样。”
小由握着我的手。夕阳将她的脸映成淡淡的红色。
“你希望由香里好好活下去。”
我仿佛听到内心深处有玻璃破碎的声音。
是啊。正因为这样,我那时的情绪才会如此激烈。
“对了,碓冰医生,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呃?什么日子……”
“看吧,男人都是一样的。”
小由故弄玄虚地叹了口气。
“今天给由香里查房的时候,她没说什么吗?快,好好想想。”
在小由的催促下,我想起早上查房时的情景,顿时恍然大悟。我做完例行的检查正要出门的时候,由香里忽然轻轻地说:
“如果可以的话,今天下班前能顺道来我这儿一下吗?”。
“想起来了?由香里想向你道歉呢,还准备了好东西。”
“好东西?”
“去了就知道了,不要太吃惊哦。”
小由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背。
“多谢了。”
我朝她点点头,然后快步从中庭走回了医院。小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由香里就请你多多关照了。”
我一口气爬上三楼,敲响了由香里的房门,没等她回应就推开了门。
“由香里!”
我喊着她的名字走进去,但房间里却不见由香里的身影。
“由香里……小姐?”
想着她也许在洗手间,我又喊了一声,仍旧没人应声。此时,白大褂口袋里的无线电话响了起来。
怎么搞的,偏赶在这个时候。我皱着眉头接通了电话。
“碓冰医生,请马上到一层走廊来一下!”
电话里传来一位女子的尖叫声,听起来刻不容缓的模样。我双手拿着无线电话,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由香里因为痉挛晕倒了……”
电话从手中滑落,还没等它从地板上弹起来,我已经转身出门,飞奔着穿过长廊来到一层,焦急地左顾右盼。走廊深处的图书室门前,两位护士和小由正围着一位倒在地上的身穿天蓝色连衣裙的女子。
“出什么事了?!”
我跑过去,高声问道。
“还不清楚。她突然倒下了,然后开始痉挛。”
年轻的护士大声汇报,就是花女士病危时在场的那位护士。
“急救推车!”
我喊道,同时在由香里身旁跪下,一边用余光确认中年护士已经去拿推车,一边观察着由香里的情况。
她纤细柔弱的四肢像溺水者一样激烈地挣扎着,睁大的眼睛失去了焦点,牙关紧闭,口吐白沫。这是癫痫发作导致的全身强直性痉挛。
患有脑肿瘤或脑中风后遗症的患者,出现癫痫症状的情况并不少见。也就是说,因脑内病变产生的异常的电刺激会以某种特定的节奏扩散,从而影响整个脑神经系统。
由香里大脑中埋藏的“炸弹”,不知被落在哪里的火花引燃了,从而导致整个脑神经短路。
我触摸由香里的脖颈,颈动脉的搏动清晰地传到指尖。血压稳定下来了,但是呼吸呢……
“喂,由香里不要紧吧?”小由大声问道。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中年护士已经推着急救推车回来了。
“地西泮!镇静剂!快!”我声嘶力竭地叫道。
护士飞快地从玻璃瓶中把药剂吸入注射器,递给我。我用牙撕开注射器外面的塑料包装,左手用力拉开由香里连衣裙的衣领。从肩膀到胸口的布料撕裂了,新雪般白皙的肌肤露了出来。
当我把注射器对准由香里纤弱的肩膀的瞬间,年轻的护士突然高喊了一声:“等等!”
“怎么了?!”
我把叼在嘴边的塑料包装吐掉。
“由香里是DNR……能对她进行抢救吗?”
我拿着注射器的手僵住了。花女士死亡的情景在脑海里闪过。
那天,由香里把自己想象成了心肺功能停止的花女士,才用几近癫狂的态度阻止我做复苏治疗。
如果对由香里的病情置之不理的话,她的生命可能就此凋谢。可是,那是由香里本人的意愿……
我左右为难,感觉整个身体几乎要被撕成两半,不禁咬紧牙关。这时候,由香里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她哀伤地望着窗外,低低地说:“我想做的事还有很多,却没办法……”
我把针头深深地插入由香里的肩膀,把镇静剂注入她的体内。
“碓冰医生,这样做没关系吗?”
我抬头看着失声惊呼的护士。
“DNR指的是在心肺功能停止的状态下,患者拒绝进行抢救。由香里的心脏仍然在清晰地跳动,不属于DNR的情况。全部责任由我承担,还有问题吗?”
“如果您这么说的话……没有了。”
年轻的护士轻声回应,移开了视线。
“碓冰医生,由香里她……”
小由问道。此时,由香里肢体的痉挛开始减弱,四肢剧烈的动作逐渐平息下来,紧咬牙关的痛苦表情也有所缓和。
“把她抬上推床,保持现状送回病房,为了防止再次发生痉挛,在点滴里添加镇静剂。”
护士们点点头,去取推床。
“由香里她……没事吧?”
小由一边捡起掉在地上的纸袋,一边问。
“不要紧,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小由用双手捂住脸,我用余光看着小由,朝由香里失去血色的面颊伸出手,她的体温从掌心传来。
由香里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缓缓睁开眼。
“能看到我吗?”
从墙壁反射过来的光照亮了房间。我坐在床边的竹椅上问由香里,她扭头看向我。
“碓冰医生?我怎么了……”
“你在一层的走廊里痉挛发作,因为接受治疗的关系,睡了很长时间。”
我指了指钟,表盘上的指针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
“你一直在这儿?”
“对啊,因为我是你的主治医生。”
“这样啊……”
由香里望着被灯影映成橙色的天花板。
“原来,我还活着……”
由香里的话中没有丝毫的情感,我不禁握紧了撑在膝头的手。
“在当时的情形下,我努力进行了抢救。”
“如果不抢救的话,我会怎样呢?”
“大脑可能会承受更大的损伤,呼吸也可能停止。”
“可能已经死了?”
“嗯,是的。”
我点点头。由香里沉默了几秒钟,把视线投向我。
“为什么要救我?我已经明确表示过,不想进行生命复苏的抢救啊。”
“我赶到的时候,你并非处于心肺停止状态。而且,你还不应该死,还不能死。”
“不应该死?”
由香里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
“谁应该死,谁不应该死,难道是碓冰医生你决定的?医生就那么了不起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摇摇头。
“那为什么说我不该死之类的话?”
“因为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
由香里微微皱起眉头。
“你一直关注着我?”
“由香里小姐,你跟花女士不一样,还有很多想做的事,你每天都用画笔把这些想做的事画出来。我不能对这样的人置之不理。而且,我……”
稍微停了一下,我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我不希望由香里小姐死去。”
由香里睁开眼睛,看了看我。那张脸上浮现出嘲讽般的微笑。
“不希望我死去……这完全出于您的私人情感吧?从职业的角度来说呢?”
“那个……”
“我的确还有很多想做的事。可是,这种事毕竟勉强不来。”
“不。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一定能!”
“你还真是个固执的人。”
由香里苦笑着朝我伸出右手。
“好吧,咱们俩就算扯平了。”
“扯平?”
“对啊。之前我说了失礼的话,今天你无视我的愿望进行了治疗。咱们俩就算扯平了,重归于好怎么样?”
“不错的交易。”
我握住由香里的手,心情舒畅极了,好像最近几天积淀在身上每个细胞里的污垢都被冲洗干净了一样。
“啊,对了,纸袋呢?”
两个人握手言和之后,由香里忽然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
“呃,没搞错的话,应该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小由放进去的。”
由香里起身拉开抽屉,安心地呼了口气。
“袋子里装着什么?说起来,你为什么特意到一层去?”
“这个给你。”
由香里把纸袋递过来。
“之前惹恼了你,这个算是赔礼了。”
“赔礼?”
我接过袋子,里面放着一个系着蝴蝶结的小盒子。我取出那个设计精美的盒子,解开蝴蝶结,打开盒盖。
“这个是……”
里面装着许许多多做成蔷薇、蝴蝶、月亮、星星形状的小块儿。
“没错,是巧克力。今天是情人节哟。碓冰医生喜欢的话,就尝一尝吧。”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今天是二月十四日。
“多、多谢了。”
“不过,这个可是地地道道的人情巧克力[1],千万别误会。跟‘风流医生’谈恋爱的事,我才不干呢。”
由香里脸上露出小恶魔般的诡秘笑容。
“什么风流医生,拜托别这样叫了。”
我板起面孔,蔷薇形状的巧克力把脸颊撑得鼓鼓的。巧克力在口中迅速地融化,滋味萦绕在舌尖,淡淡的甜味和爽口的苦味一起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怎么样,好吃吗?”
由香里盯着我的脸。
“嗯,好吃。甜甜的,还带着一丝苦涩。”
“有甜有苦……怎么说呢,就像人生吧。”
由香里从我手中的盒子里拿出一颗巧克力放进嘴里。
“是啊,很像人生。”
我们沉默下来,一同品味着像人生般的苦涩滋味。
“今天又活下来了,真好啊。”
不经意间,由香里喃喃地说。
“如果刚才真的离开了,就不能跟碓冰医生重归于好了。而且碓冰医生也会难过吧,因为我是在给你送巧克力的路上离开人世的。”
“由香里小姐,你来一层,是为了给我送巧克力?”
“嗯。我本来是要到你的休息室去。”
“你倒在了图书室前面。”
“啊,是吗……果然。”
什么“果然”?我觉得莫名其妙,由香里却缄口不语了。
我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半。
“那么,我也该告辞了。接下来的事我会交代给夜班护士,安心休息吧。”
我刚要起身,由香里却从床上起来,拉住我白大褂的衣角。
“请……请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好吗?”
“怎么了?”
我再次坐回椅子上。
“……我害怕。”
由香里低下头,轻轻地回答。
“怕什么?害怕发病吗?别担心,点滴里面加入预防发病的药物了。”
“不是怕那个。”由香里微微地摇头,“死……从世上消失……这些都让人感到害怕。”
由香里无助的目光紧紧攫住了我的心。
“白天还好,可是一到夜里,在床上听着波涛的声音,便会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波浪声在头脑中回响,我感到大脑……或者说感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地崩溃。”
由香里的脸上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毫无疑问,‘我’此时此刻就在这里……这种说法可能有些老气,但我能感觉到‘灵魂’实实在在地留在体内。”
由香里的双手在胸前交叠。
“可如果死了,这个‘我’会变成什么呢?会离开身体去其他地方吗,还是……像肥皂泡似的消失不见?”
由香里抱起双臂,仿佛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恍惚中,我朝那瑟瑟发抖的羸弱的肩膀伸出手去,细微的颤抖传到掌心。
“肯定无法再思考,也无法再感受了。‘我’会完全消失,只有时间一直在流逝。越是想象这一幕,越是感到恐惧,最后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了……”
由香里用悲伤的声音诉说着,泪水盈盈的双眼凝视着我。
“这种恐惧已经到了能承受的极限。所以,我宁可在心脏停止跳动时不接受救治,就那样从世间消失。”
“可是,那样的话……”
“是啊,很矛盾吧。分明害怕死亡,却又希望快点死去,变得无知无觉。我知道这很矛盾,但的确是内心真实的感受。”
由香里擦掉眼角边的泪水,深深地叹了口气。
“啊,怎么会不知不觉说这些。一直以来,我都是默默忍受着。即便得了这种病,仍旧故作洒脱地活着。”
由香里一边自嘲,一边把手放在我按住她肩膀的手上。
“不知为什么,在碓冰医生面前,我就会变得无话不说。你果然是个花花公子。”
“我才不是什么花花公子。”
“那就是风流……”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
我打断了她的话,由香里不太自然地笑了笑,用袖口揉了揉眼睛。
“不好意思,说了些奇怪的话。多谢了。把这些都说出来,就轻松多了……那明天见啦。”
显然,由香里想用故作明快的语气送我离开,但是我并没有起身。
“往宿舍去的路黑漆漆的,味儿又难闻,而且天气还这么冷。反正已经这个时间了,今晚就当值班,在这儿留下吧。不过值班室太小了,待着难受。可以的话,我们在就寝前聊聊天怎么样?”
由香里瞪大了眼睛,她的眼眶还是湿润的。
“对了,我在这儿会打扰你吗?”
“当然不会!”
由香里一骨碌坐起来,握住了我的手。
我从极近的距离看着由香里,两个人的目光交融在一起。淡淡的灯光映得她脸颊微红。由香里的脸近在咫尺,是如此美丽,我几乎忘记了呼吸,就这样静静地凝望着她。
最终,我们同时低下了头。
“那个……不好意思。”
“嗯……”
由香里低声回应,声音小得如果不仔细听,就几乎捕捉不到。虽然有点尴尬,但我和由香里之间有一种莫名的温暖弥散开来,身体像浸泡在温热的液体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好像明白了。”
“什么?”
我自言自语,由香里不解地问了一句。
“我能理解由香里小姐为什么如此害怕自己的生命消失了。”
由香里愣住了。
“当然,我的情况不能跟你的相提并论。‘我能完全理解你的感受’,这样不负责任的话我也说不出来。但是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也莫名地恐惧死亡,因此常常睡不着觉。”
“什么时候的事?”
“刚考进医学院的时候。上一年级时,新生会跟医师一起临床见习一段时间。我是在急救门诊见习。”
由香里情绪平静,专注地看着开始讲述的我。
“在医院,重症患者源源不断地被送过来,每天都有人死去。看着这些,我就想——啊,人真的是会死的。”
由香里仿佛要说些什么,眯起了眼睛。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人当然会死,这件事连小孩子都知道。但那只是常识性的认知,跟面对真实的死亡不一样。”
“可能是这样。我在生病前,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会死。”
“所以,我开始陷入恐惧。跟你一样,担心自己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碓冰医生是怎么克服这种心理的呢?”
“根本没办法克服。即使是现在,我还是会忽然感到害怕。”
由香里的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色。
“不过……”我继续说下去,“随着医学学习的深入,我的恐惧逐渐减少了。”
“为什么呢?”
“人的身体是非常复杂的。各个器官互相影响,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平衡。其中一部分紊乱的话,生命活动就很容易停止。学习越是深入,越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人能活下来,生命活动能得以维持,是一个奇迹。”
“奇迹……”由香里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
“这当然是长年累月进化的结果,不过也有理论认为,这种奇迹般的平衡是偶然产生的。但在我看来,无论经过多长时间,如此复杂而美丽的构造也不可能偶然出现。”
“那么,我们为什么活着?为什么会在这里?”
由香里往前探了探身子。
“我也不清楚,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或者谁的意愿在起作用。”
“那是……神吗?”
由香里压低了声音,好像在说悄悄话。
“这属于哲学或宗教的讨论范畴,很难一言以蔽之。不过我觉得,这个‘我’存在于这里,一定有特别的意义。想明白这一点,我逐渐不那么恐惧了,因为‘我’总有一天也会消失。”
“对于碓冰医生来说,那个特定的意义是什么呢?”
“在目前阶段就是拼命学习,不顾一切地攒钱。”
“什么啊,怎么突然转到这么俗的话题上了?”
由香里的唇边漾出苦笑。
“因为得先把欠款还上,才能让家人幸福啊,然后再思考‘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更本质的理由。”
“本质的理由……”
由香里叹了口气。
“我虽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却不相信自己存在于这里是有理由的。我不仅一事无成,脑袋里还埋了颗‘炸弹’,伴随着对它的恐惧过日子——仅仅是过日子罢了。”
由香里用戏谑的语气说道,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炸弹啊,我也有一颗。”
“什么?”
由香里轻轻蹙起眉头。
“之前的实习中,我见到过很多年纪轻轻的人因为事故或疾病死去。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过着平凡的生活。所以我想,无论是谁,其实都怀揣着一个‘看不见的炸弹’,一个不知何时会爆裂的定时炸弹。”
“所以,为什么大家都能泰然处之,只有我害怕呢?”
“大部分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在这个国度,能真实地接触到死亡的机会其实是非常少的。”
“可是,碓冰医生注意到了那个‘炸弹’,对吧?”
“嗯,不过我选择了无视。”
“无视?”
“无论怎样,我们都无法阻止炸弹倒计时,一味地害怕只会失去更多,况且还有事等着我做,所以我只能往前走……即便是怀揣着一颗‘炸弹’。”
“碓冰医生是个内心强大的人啊。”
由香里哀伤地微笑着。
“可我做不到怀揣着‘炸弹’往前走。”
“不会的!”
我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由香里仿佛被我吓到了似的,身体微微后仰。
“你不是每天都在画画吗?把自己想做的事画下来,我来帮忙,从画中选出你能做的事,然后一起去实现吧!”
“可是……如果离开医院,我可能会被袭击。”
由香里像在找借口似的自言自语。
“没关系的。你要是外出的话,我会陪着你。想谋害你的家伙看到有男人和你在一起,就不会轻易下手。而且小由告诉我,从中庭到宿舍有一条小路。就算有人监视你,走那条路出去也不会被察觉。”
我急切地想说服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这么努力。这间“钻石鸟笼”——困住由香里的牢笼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魔力,让我情不自禁地想向她靠近。
我迫不及待地等着她的答复。由香里把脸转向窗外。月亮躲进了云层里,外面的世界被黑暗笼罩。终于,她望着外面开口了。
“碓冰医生,明天傍晚,我有个地方想去。”
“是医院外边吗?”
由香里转过身看着我,点点头。
“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了。我是由香里小姐的主治医生嘛。”
“谢谢……我感觉身体轻飘飘的。”
由香里重新躺回床上。
“但是,眼皮却好像变重了。”
“是因为镇静剂起作用了。今晚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喂,碓冰医生。”
由香里闭上眼,把右手伸过来。
“可以等我睡着了再离开吗?那样我就……不害怕了。”
“好的,我留在这儿。”
我轻轻握住由香里那像玻璃工艺品般脆弱的手。
由香里微微睁开眼,带着戏谑的意味微笑着说:“这也是主治医生的工作?”
“嗯嗯,主治医生的工作。”
“唔,这样啊。”
由香里用意味深长的语气嘀咕了一句,再次闭上了眼睛。
我握着由香里的手,直到听到小鸟低吟般的鼻息声。
“没事吧?”
我一边用手电筒照着周围,一边朝气喘吁吁的由香里伸出手去。
“没关系。”
她沿着小路一步步往前走,并没有牵我的手。
第二天晚上七点多,我们沿着从医院通向宿舍的小路溜了出去。
“为什么外出不请假呢?被护士发现了,一定会引起骚动的。”
“不能请假,要保密。”由香里强调道。
我试图说服她,但由香里的态度很坚定。最后我只能投降。
慎重起见,我还是把应对紧急情况的药品和器具塞进了背包,避开护士,与由香里在中庭的角落会合,来到了这条小路上。
“其实呢,瞒着医院里的人偷偷去什么地方,也是我想做的事之一。碓冰医生不是要陪着我做想做的事嘛。”
由香里喘了口气。
“如果被发现了,而且你还跟我一起,恐怕要出大问题……”
“没事的。我跟护士们说了,今天想一个人待着,谁也不许进我房间。只要在九点的夜班护士查房前回来,就不会有问题。”
由香里爽朗地说着。然而在我看来,她不过是在拼命地掩饰自己的不安。
“重要的是这条路还要走多久?我真的有点累了。”
“一直通到宿舍前的大路上。”
我抬了抬下巴,由香里快步向前,穿过土路来到了人行道上。护栏的对面是有两条车道的单向省道。由香里站在人行道上神经质地左右张望,似乎想确认有没有人在监视自己。
由香里把穿在毛衣外面的外套的领子竖起来。她戴着宽檐的帽子,把长长的黑发塞进帽子里,大概是想乔装打扮,避免引人注意吧。
才七点多,路上的车依然很多。由香里背对着车道,从帽檐底下窥视四周,脸上的神情颇为紧张。
“没事吧?”
我走到她身边。对于有外出恐惧症的由香里来说,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接触医院之外的世界。
紧张是理所当然的。在街灯的照耀下,可以看到她脸色苍白。
“如果觉得辛苦,今天就先回去吧。”
“……没关系。”由香里细声回答。
真的没问题吗?我犹豫着指了指几十米外的巴士车站。
“到那儿可以坐车。你确定要去吗?”
“……嗯。”由香里抓紧了外套。
一到车站,很快就有一辆巴士停在面前,车上的乘客寥寥无几。我从打开的后门上车,由香里却在车门前停住了脚步。
“同行的那位不上车吗?”司机有点不耐烦地问道。
“啊,要上,请稍等一下——来吧,由香里。”
我伸出右手,可由香里一动不动,只是盯着我的手,眼睛仿佛失去了焦点。
“由香里!”
我稍微提高了音量,由香里身子一震,抬眼看向我。我尽可能地露出温柔的微笑。
“没事的。上来吧。”
由香里踌躇不决地伸出右手。我用力握住那只手,拽住她的手腕。由香里的身子一下子扑进我的怀中,比想象中要轻得多。
“好了,出发了!”
司机话音刚落,巴士便开动了。
“对、对不起。”
我几乎是把由香里半拥在怀里,此时慌忙和她分开。可是,由香里用双手紧紧抓住了我的夹克。
“由香里小姐……”
由香里抬起埋在我胸口的脸,那表情仿佛是一只迷路的幼犬。那一瞬间,我似乎也失去了理智,用双手环抱住了她的身体。她的身子超乎想象地纤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被折断似的。这种触感令我心跳加速。我们两个人都一言不发,任由巴士摇摇晃晃。
“图书馆前,图书馆前到了。”
司机的声音响起,巴士靠站停车。没过几分钟就到了目的地,前门打开了。我支撑着由香里的身体,付了两人的车票钱下了车。车站前矗立着一座前卫的建筑物,一层全是玻璃构造,二层以上雕刻着几何图案。这是公共图书馆,也是由香里选的目的地。
“由香里小姐,真的要进去吗?千万别勉强自己。”
由香里的脸色明显比上车前更糟糕。她按着胸口,望着图书馆,好像随时会呕吐。
“没关系……进去吧……”
由香里低低地说,从语气中能听出紧张的意味。看来是特意选了这座离医院比较近的建筑。尽管如此,来到这儿还是耗费了她不少的精力。
由香里外出恐惧症的严重程度超乎我的想象,再继续下去恐怕就有危险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于是,我大步朝由香里走去。
“稍等一下……”
我追过去,挡在她前面。
“由香里小姐,今天必须得回去了,再坚持下去就不好了。”
“那可不行!现在回去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由香里并没有停住脚步。她脸色苍白,但是眼眸中盛满了强烈的决心。我被这种眼神震慑住,说不出话来,只好和她一起进了图书馆。
一进图书馆,迎面就是服务台。
“还有十五分钟就闭馆了。”
女工作人员提示道。壁钟的指针指向晚上七点四十五分。
“有十五分钟足够了。走吧。”
我们并不是打算来借书的。对由香里来说,到图书馆来这件事显然更重要。我瞥了一眼满脸疑惑的工作人员,催促着由香里。她满脸紧张地点点头。
穿过摆满报纸和杂志的大厅,我们来到一处有四层楼高的宽敞空间。一层的中央摆放着几十张书桌,桌子四周被几层书架环绕着。
抬眼望去,从二层到四层都有同样的书架。因为快到闭馆时间了,在馆内阅览的人并不多。
“走吧。”
我向站在身边的由香里提议,却没有听到答复。我迟疑着默默地观察她,由香里的侧脸上透出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的下颌在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呼吸又浅又快。她弓着背,身体微微蜷缩,样子仿佛被食肉野兽追逐的小动物,在拼命地东躲西藏。
如此异常的状态令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由香里握住了我的手,指甲抠进了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
“碓冰医生……”
由香里的声音中透着惊恐。
“握着我的手……像刚才坐车的时候那样。”
“可是,再往前的话……”
“还差一点点,马上就能毁掉它了。”
“毁掉?毁掉什么?”
“钻石鸟笼,那个困住我的牢笼。”
由香里挤出这几个字,挺起胸面朝着我。
“明白了,走吧。”
下定决心的我握住由香里的手。我们把手紧紧握在一起,一步一步往前走。当由香里握得更用力的时候,我就用更大的力气握紧那只纤细柔软的手。
我们终于停下了脚步。周围都是用来学习的书桌。
“这儿是图书馆的中央了。”
我朝着由香里微笑。
“这里就是今晚冒险的目的地和终点站。”
“目的地……终点站……”
由香里战战兢兢地自言自语着环顾四周,利落地松开了我的手。
“啊……”
她的声音像是从嘴里漏出来的,却透着不易察觉的欢喜。僵硬的表情也舒展开来,宛如花蕾绽放。
“哈,哈哈。”
由香里樱花色的唇间传来幸福的笑声,她一边笑一边慢慢地旋转起来。
一圈、两圈、三圈、四圈,她一边望着书架一边旋转着身体。头顶的帽子被甩了出去,一头黑发倾泻而下。那姿态像芭蕾舞演员在翩翩起舞。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我沉醉于她的舞姿中。
过了一会儿,由香里停止了旋转,微微张开红唇。
“波涛……我听到了波涛的声音。”
这里离海很近。在没有人声的安静空间里,如果侧耳倾听,的确能隐隐约约听到潮汐声——被由香里比喻成炸弹倒计时的声音。
“真美……”
由香里露出梦呓般的表情,棕色的瞳孔被泪水润湿了。
“波涛的声音……居然这么美妙,让人心情愉悦。”
泪珠从眼眸中滴落下来,淌过她的面颊。
“炸弹的声音……消失了。”
我凝视着泪流满面的由香里,胸中被一股温热的情感填满。
“‘钻石鸟笼’被摧毁了吗?”
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由香里冲进我的怀抱。她瘦弱的肩膀颤抖着。可是,我听到的呜咽声跟以往那饱含哀伤的声音不一样,透出满满的欢喜。
由香里似乎要把滞留在胸中的情感全部释放出来,一直在哭泣。我用两只手环抱住她的身体。
公交车上的那种抵触感消失了,此时的由香里已经走出了困住她几个月的牢笼。我只希望她好好享受那发自心底的喜悦。
我抚摸着由香里柔软的黑发。她的呜咽声更响亮了。
我一直拥抱着她,直到女工作人员怯生生地过来告知——对不起,已经到闭馆时间了。
从图书馆出来,由香里提议不坐巴士,步行返回医院。这个时间巴士的班次本来就少。只要由香里的身体允许,我也没有理由反对。
我们沿着海滨公路并肩往前走。潮水的气息涌进鼻孔,从海面上吹来的风轻轻掠过脖颈。
走了十几分钟,我们几乎没有说话。我和由香里的小拇指偶尔轻轻碰到一起。那种感觉胜过千言万语,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我用余光观察着她。她的侧脸美得令人窒息。她之前一直低垂着头,现在却抬起头面朝前方,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长长的睫毛,形状好看的尖尖的鼻子,薄薄的嘴唇……街灯的光衬托出由香里美丽的身姿。我感到眩晕,于是轻轻摇了摇头。
跟来时一样,我们走宿舍旁边的小路返回医院。到了医院中庭,我看了看手表,时间是晚上八点四十分,无论如何都能在护士夜间查房前赶回去。在中庭的喷泉前面,我静静地看着由香里。
“今天的冒险怎么样,公主殿下?”
我开玩笑地说,由香里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简直像做梦一样。不,是梦想终于实现了。”
由香里像祷告一样在胸前握紧双手。
“我感觉到了心脏的跳动。现在……我真实地体会到自己是活着的,那层隔膜终于消失了。”
“隔膜?”
“是啊,被宣告患了那种病以后,我始终感觉跟现实之间隔着一层浑浊的膜。现在,那层膜消失了。”
由香里抬头望着天空。这一带的夜色更深邃,闪烁着都市里难以看到的星光。淡淡的光带如同天河一般横亘在夜空中央。
“现在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夜空真漂亮,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
由香里仿佛要看遍整个天空似的转了一圈。
“这一切都是托碓冰医生的福。”
“别这么说,我只是尽了一点微薄的力量。”
“好吧,下次该轮到我帮忙了。”
由香里像唱歌一般欢快地说道。
“帮忙?什么事?”
“当然是帮碓冰医生消除你的‘隔膜’。”
“我的?”
由香里看着一脸疑惑的我,她的眼神十分忧伤。
“你果然没觉察到。”
没觉察到?觉察到什么?我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碓冰医生,知道我为什么要把病房的书桌借给你用吗?”
“嗯,不是因为我受不了休息室外面的噪音嘛……”
“我可不像你那么轻浮,可以跟完全不了解的男人一起度过午后的几个小时。”
“什么呀,我可不轻浮……那你为什么把书桌借给我?”
“你跟我是伙伴。”
“伙伴?”
“是啊,刚见面那天,看到你的眼睛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你跟我是同类。”
的确,第一次见到由香里的时候,一看到那双褐色的眼眸,就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乎有一种心灵相通的感觉。
“我的眼睛是怎样的?”
“呃……就像死鱼眼?”
听到这么过分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由香里慌忙摆摆手。
“别生气嘛,因为我也是一样的。你的眼睛就像我每天早上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眼睛——对未来失去了希望,只是将活下去当作一种习惯。”
“我并没有对未来失去希望。都说过好几遍了,我要去美国,成为一流的脑外科医生,赚很多钱。”
“那真的是你内心渴望的东西吗?”
由香里直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窥伺我心底的秘密。
“当然了!”本想这么回答,这句话却像长了刺似的卡在喉咙里,怎么也没办法从嘴里跳出来。
“你帮了我。所以,这次轮到我解开束缚你的枷锁了。”
“束缚我的枷锁是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慌忙捂住嘴巴。
“……你父亲。”
由香里低声说道。
“关于父亲的回忆一直束缚着你。”
“才不是!我根本不在乎那样的人!那个家伙……”
我的声音变得嘶哑。在倾盆大雨中被父亲抱住的感觉,此刻正在记忆中复苏。
“没事了。”
我咬紧牙关,绷直身子站着。由香里温柔地抱住我,就像我在图书馆里所做那样。
“没事了,放心吧。”
不知为什么,身体忽然感觉变轻了。就在这个时候,传来开门的声音。
“谁在那儿?”
可能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一位中年护士拿着手电筒走进庭院。
由香里按住胸口,把我往篱笆后面推,护士的视线看不到那里。
“对不起,是我。”
“咦?由香里小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想看看星星,不行吗?”
“当然不是,但慎重起见,夜晚外出的话还是告诉我一声。”
“知道了,不好意思,今后我会注意。”
由香里用轻松的语调说,护士返回了室内。进门前,由香里回过头,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我躲在篱笆的阴影里,久久地凝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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