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2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两点半刚过,我托着下巴在电脑上查看新干线的时刻表。皮肤科住院的病人很少,病房事务早早就处理完了。指导医生今天也没有交代其他工作,下午三点就可以下班。

三点离开医院返回宿舍,我整理好衣装,搭广岛电车赶往火车站。保守估计,坐上新干线应该是下午五点左右。从广岛到横滨的“希望号”路程不到四小时。那个时间再赶去叶山岬医院是不可能了,所以只能在横滨周边住一夜。想好搭乘哪趟列车后,我打开订酒店的网站,搜索新横滨站附近的商务酒店。

可是,这样主动进攻真的没问题吗?制订了详细的计划之后,我渐渐开始不安起来。最后见面那天,由香里阻止了我想要告白的举动,连直呼她的名字也被拒绝了,她请求我忘了她。

电脑屏幕上显示出了性价比最高的酒店,我把鼠标放在了“确认预定”的按钮上,手指却停了下来。

“是男人的话就去见她,看着她的眼睛向她告白。”

冴子昨天的话仿佛还在耳畔回响。我咬住嘴唇按下鼠标,画面上弹出“感谢预定”的字样。

我胸中有生以来第一次燃起微弱的火焰,我必须让由香里知道自己的心意。况且,我也得了解她的心意才行。就在我下定决心的这一刻,胸前响起了电子乐,原来是挂在脖子上的无线电话响起了刺耳的旋律。

“偏偏赶在这时候。”

我暗自抱怨着把电话放到耳边。

“我是碓冰。”

“这里是前台,有位客人想见见您。”

“客人?是谁?”

“他自称是一位律师。”

前台姑娘的声音传过来。

“律师?律师为什么要见我?”

“我没有细问,说是有重要的事。请问该怎么处理呢?”

听着前台姑娘的话,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碓冰医生,初次见面,我是箕轮。”

眼前这位中年男子用双手把名片递给我,上面写着“律师 箕轮章太”的字样。

这座综合住院楼里有皮肤科、眼科、泌尿科等科室。我带着箕轮律师来到了大楼一角的病情说明室。

“非常感谢您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与我见面。”

我观察着这个深深地弯下腰冲我鞠躬的男人。他言行得体,名牌西装穿在身上也显得很自然。但说不清为什么,我对眼前的人有一种莫名的厌恶感。

难道是因为他摆出一副有钱人的姿态?但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面前的男人虽然态度殷勤,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温度。每每与他对视,我都有一种被爬行动物袭击的感觉。这个人有着细长的眼睛和眉毛,以及尖尖的下巴,俨然像一只蜥蜴。

我端详着他,有种在哪里见过面的感觉,却想不起是什么时候。

“请坐,不知您有何贵干?”

箕轮律师说了句“好,不客气了”,便在竹椅上坐下,从手上的包里拿出一个棕色的信封。

“今天前来叨扰,是想向您说明关于遗产分配的问题。”

“遗产?”

这意料之外的词令我提高了声音。

“您说的是邮票的相关手续吗?”

我把父亲留下来的邮票卖掉后,中介公司曾提醒过我可能需要缴纳继承税。那时候他们说过会介绍专业的律师……难道就是这个男人?

“邮票?”

箕轮律师微微皱眉。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请允许我说明一下。委托人在遗嘱中写了留给碓冰医生三千零六十八万日元的条款。您有接受这笔遗产的权利,也可以放弃这项权利。如果决定继承这笔钱,您需要跟我一起……”

“请、请等一下!”我反问道,“你刚才说三千零六十八万日元?”

“嗯,是的。有零有整的数字,想必有特殊的用意吧。”

当然有。这个数额刚好是我家里的欠款和奖学金剩余的贷款加在一起的数字。冷汗像水一般从全身的汗腺喷涌而出。明明开着空调,我却不住地发抖。

“当然,无论这个数字有怎样的含义,我们都要在尊重委托人遗愿的基础上依法处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委托人留给你……”

我忽然探出身子,抓住了箕轮律师的肩膀。他的眼中第一次闪过有情感的光芒,那是交杂着恐惧和敌意的目光。

“碓冰医生,能把你的手拿开吗?”

箕轮压低声音,像自言自语般说道,可是我并没有松手。

“你说的委托人到底是谁?”我惊慌地质问他。

心虚的表情在箕轮律师的脸上一闪而过,他故作镇定地挤出微笑,握住我的手。

“是我失礼了。应该先说明一下委托人的情况。”

他煞有介事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

“我的委托人是弓狩环女士。我受她的委托,特地从东京来到广岛与您见面。”

“由香里……”

心爱的女子的名字无意间脱口而出。

律师受她的委托来见我,说要留给我一笔跟我的债务数目一样的钱。这代表什么?其中的含义非常明确。可是从我的大脑到全身,每个细胞都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为什么由香里她……现在由香里在哪儿……”

我像梦呓般自言自语。

“啊,这件事您还不知情啊。我还以为您已经收到消息了,所以没有提前说明,向您表示深深的歉意。”

箕轮律师低头致歉,边说边用细长的眼睛窥伺我。

“真是非常遗憾,弓狩环女士已经在四天前去世了。”

仿佛脚下的地面崩塌了,我被抛向空中。眼前剧烈的晃动让我几乎从椅子上跌落。

“您没事吧?”箕轮律师用关切的口吻询问。

“不可能的……由香里她……死了?”

我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箕轮律师不知所措地挠了挠脸。

“我理解您的心情,不过弓狩女士是脑肿瘤晚期,一直处于随时可能离开人世的状态下。您不知道这个情况?”

可是,怎么会这么快。还没有让她知道我的心意……

我双手抱住脑袋,大脑一片混乱,根本无法思考。

“是、是啊。可是让我继承遗产本身就很奇怪!我已经跟由香里小姐郑重说过,不会继承她的遗产。她不应该给我留下什么遗产。”

我混乱地自言自语。哪怕一点点,一点点也好,我拼命寻找能证明由香里还活着的证据。

“就像我刚才说的,她在二月十日写下的遗嘱里,明确地写着要留给您三千零六十八万日元。”

“二月十日……”

那天,由香里的确说过有重要的客人要来,所以我等到三点后才去了她的房间。想到这儿,我忽然记起在哪里见过这个箕轮了,他就是那天到访叶山岬医院的两位西装男子中的一位。那所谓的访客就是箕轮,而由香里那时在这位律师的见证下,写完了遗嘱。

跟由香里和解是在二月十四日深夜。她在那之前写好了遗嘱,但还没来得及改写就去世了,这么想是符合逻辑的。

由香里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们不可能再见面了。这个事实一点点渗透进心里,我的胸中掀起暴风骤雨。无法言喻的哀伤和懊恼猛烈地袭来,几乎超过了内心能承受的极限,情感渐渐变得麻木。身体仿佛一瞬间被掏空似的,巨大的空虚席卷了全身。

“那……葬礼什么时候举行?”

“葬礼由近亲操办,她的遗体已经火化了。”

“是吗……她在最后的时间里受苦了吗?”

她说过,希望在海边的房子里像静静地睡着一样死去,她连这个愿望也没有实现。

“这个我不清楚。因为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叶山岬医院的医生并没有陪在她身边。”

“什么……”

我慢慢扬起一直低垂的头。

“你说什么?由香里是在叶山岬医院离世的吧?”

“不。确认她死亡的是横滨市内的综合医院。据说她是倒在横滨的大街上,被路过的人发现,送到了附近的医院,但最终没能抢救过来。”

“倒在横滨?被路人发现?那陪同的医务人员在干什么?!”

“具体情况不清楚,据我所知,她是一个人外出的。”

“不可能!”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由香里小姐在上个月下旬之前都没有离开过医院,后来可以外出,也不过是在医院附近散散步,而且都由我陪同……”

“碓冰医生……”

箕轮律师压低声音,打断我的话。

“弓狩女士的病情究竟如何,我并不感兴趣。她确定无疑地已经死亡,而且把一部分遗产留给了你。”

箕轮律师的眼中充满了锐利的光芒,像叮嘱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弓狩环女士已经死了。”

我久久地遥望着水面,目光毫无焦点。到底这样过了多久呢?仿佛才十几分钟,又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天,我就这么呆呆地望着缓缓流动的元安川。

接受了由香里死亡的事实,我平静下来,一个人坐在河边的长椅上。

箕轮律师把一些事务上的手续说明完毕后,便起身离开了。之后,我像踩在羽毛被上一样,心神不宁地从医院出来,在和平纪念公园里徘徊。那些记忆就像发生在梦里一样混沌不清,我无法判断它们是否在现实里发生过。

微微抬起眼,河对岸的原子弹爆炸遗址跃入眼帘。遗址的外墙已经崩塌,有部分钢筋裸露在外,尽管如此,它依旧矗立在那里,成为和平的象征。遥望着那梦幻般的光景,周围的一切变得愈发不真实。

由香里死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她的身影了。眼前只有昏暗的河流日复一日地流淌着。一想到这儿,我就有种似乎要被那条河吸走的错觉。

突然,有什么人坐在了我的身边。我慢吞吞地转过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嗨!”榎本冴子冲我扬扬手。

“冴子?”

“是啊,我是冴子。你在这个地方干吗呢?本以为你这个时候已经坐上新干线了。”

“没什么……”

“可不是没什么的样子。见过你的同事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了,说什么‘碓冰医生像僵尸一样在公园徘徊’,‘就像《明日之丈》的最后一集一样,在元安川的长椅上坐着’。你说,我又不是你的监护人……”

冴子像演舞台剧似的,夸张地耸了耸肩,眼神中却满含温柔。

“说吧,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颤抖着张开嘴唇,却只发出了轻微的叹息声。冴子细长的眉毛拧成了八字形。

“原来是这样……你喜欢的人已经去世了,是吧?”

“你怎么……”

“我就是知道。昨天说过,我们都交往那么久了。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个消息的?”

“就在刚才……据说是四天前去世的……”

“唉,真是太遗憾了。”

冴子伸出手,轻轻地捧起我的脸。我的脸被那柔软而温暖的触感包裹住,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我搜寻着记忆中相似的一幕。上个月,在夕阳下的瞭望台上,得知十五年前的真相的时候,我也这样被由香里拥抱过。

由香里比冴子身形娇小,她胸口的柔软,她的体温,她心脏的跳动,此时此刻仿佛冲击着我的身心。麻木不仁的心随之融化,失落已久的情感一股脑儿向我袭来。

激烈的情绪仿佛要冲毁堤坝,无法抑制地喷薄而出。我抱住冴子失声痛哭。所有的情感似乎都被她身上的毛衣,还有毛衣下面那丰满的胸脯吸了进去。

冴子只是默默地抱住我,不断抚摸我的头。

充盈在胸口的悲痛仿佛都融化在了泪水里,被冲洗干净。我调整呼吸,从冴子的胸口抬起头。

“好点了?”

冴子偷偷瞟了我一眼。

我用夹克的袖口擦了擦满是泪水的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啊啊,我的毛衣都湿透了。这是我非常喜欢的毛衣啊。这下好了,没法穿了。”

“不好意思,我会赔你一件的。”

“开玩笑的。再说了,你这种连约会都AA制的小气鬼居然毫不犹豫地说会赔,你还真是变了。”

“小气是我不好。但也不像你说的,并没有改变什么。”

“或许你自己不知道,你是真的变了。改变你的是那个死去的人吧?”

“嗯,是吗……”

我反复在脑海中回味关于由香里的记忆。为了不让自己失声哭出来,我抿着嘴唇,咬紧牙关。

“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她的葬礼呢?”

“她的近亲已经操办完了。”

“这样啊。那只能去扫墓了吧。”

只能去扫墓,真的是这样吗?托冴子的福,我混乱的情绪镇静下来,刚才听箕轮律师说明时产生的疑问也随之复苏。

为什么由香里会倒在横滨呢?从叶山岬医院到横滨,坐车也要将近一小时。上个月刚刚飞出“钻石鸟笼”的由香里不可能一个人走那么远。

我不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那种想探知真相的欲望从心底喷涌而出。

“你怎么了,苍马?”

冴子可能注意到了我的神情变化。我把察觉到的疑点告诉了她,边说边在头脑中梳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也就是说,你必须弄清那个人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对吧?”

是的。我想知道由香里到底遭遇了什么,她人生最后的时刻是怎样度过的。听到冴子的话,我重重地点点头。

“那样的话,就得去现场看一看。”

“现场?去神奈川?可是……”

冴子看着迷惑不解的我,从容地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

“到新横滨的新干线,最后一班是晚上八点零一分从广岛发车,现在抓紧的话没准还能赶上。”

冴子把液晶屏上的换乘导览图拿给我看。我慌忙看看表,时针指着傍晚七点半。

“可是,到横滨也已经是深夜了吧。明天一天要做各种调查,怎么算时间都不够。后天还得回来工作……”

“苍马,你不觉得有股寒气吗?”

“寒气?是啊,稍微有点冷……”

这一带都没有遮风的东西,坐在河边,冷风无遮无拦地吹过来。

“啊,着凉了吧。这下糟糕了。马上就会关节痛、发烧、食欲不振,对吧?所以无心工作,才漫无目的地到处溜达?”

冴子突然把脸凑过来,我不明白她的意图,皱起了眉头。

“流感!”冴子指着我的鼻尖,“你一定是得了流感,今年正好盛行流感呢……”

“不不,还不至于到流感的程度……”

“你不相信我的诊断?没错,肯定是流感。既然是这样,下周就别来医院了。”

我瞪大了眼睛,终于明白了冴子的意思。在广岛中央综合医院,凡是有职员被诊断为流感,为了防止传染给医院里的病人,都会被要求暂时停止上班。

“冴子……”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冴子朝我挥挥手。

“好了,还不赶快出发。医院那边我会应付的。”

“谢啦,我会报答你的。”

“想感谢我的话,下次再去喝酒的时候,奢侈一次就行了。让这么小气的你奢侈一次,也够我得意的了。快,时间不多了。”

我又重复了一遍“多谢”,撒腿便跑。穿过元安桥,奔向周末人头攒动的本通商业街,位于鲤城路交叉口的本通站跃入眼帘,我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坐广岛电车。距离广岛站还有两公里,上下车的乘客比较多,这个时间可能还是跑着去更快一点。于是,我再次开始奔跑。

到了市区主干道的相生路,我一边喊着“借过”,一边拨开人群。最近运动不足,身体很快开始抗议。穿过稻荷大桥的时候,腿上的肌肉变得像铁一样僵硬,肺也开始隐隐作痛。看了下手表,指针指向了晚上七点五十。

已经快到极限了。我无视全身细胞发出的警告,继续往前跑。

在新干线入口的自动售票机那儿,我买了到横滨的自由席,随即登上站台扶梯。就在这时候,通知发车的旋律响起。我拼命跑上扶梯,冲进最近的车门。

我把手撑在膝盖上,努力地大口呼吸,车门在背后静静地关闭,新干线启动了。我靠着车门跌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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