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6

“……对,就是这种感觉。”

第二天午后,我在新横滨车站,把还没用习惯的新手机放在耳畔。

“发生了这么多事,感觉挺曲折的。”

听完事情的经过,冴子惊讶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昨夜,把箕轮他们三个打趴下之后,我联系了警察和牧岛律师事务所。警察很快从附近的派出所赶过来,几分钟后,气喘吁吁的牧岛律师也出现在墓地。

我先把遗嘱交给牧岛律师,之后给陆陆续续赶到的警察听了手机里面的录音,一并说明了原委。可是,中途恢复意识的箕轮突然指着我,说“这个人对我施暴”,事态一度陷入混乱。我和箕轮他们被带到了附近的警察署陈述事情经过。我整个晚上都在接受警察严厉的审讯,但因为有录音,我的说法更有说服力,最后并没有被刑拘。

到了早上,我终于被释放了。牧岛律师在外面等我。听他说,箕轮三人以胁迫我和伤害未遂的罪名被逮捕。他们还涉嫌杀人未遂,日后是不是罪加一等就看检察官的判断了,但被判有罪是确定无疑的。

在我被带走后,牧岛律师亲自到警察署向刑警提供了各种信息。他还得意地跟我说“我也参与过刑事案件的辩护,在刑警那儿还是有点面子的”。可能正是因为他的证词,我才没有被刑拘。

我的手机作为证物交给了警察,多亏牧岛律师事务所的人开车带我到卖手机的店,同行的工作人员办好手续,帮我准备了一部代用的手机。不仅如此,得知我今天必须赶回广岛的时候,他们甚至连新干线的车票都替我买好了。

找到了遗嘱,就能帮由香里实现遗愿,牧岛律师一定也很开心。我们在行驶的车里聊了聊。由香里的遗嘱作为证物暂时保存在警察局,但她的遗愿一定能够实现。我希望能尽早把她的遗产捐赠给指定的慈善机构,把她的遗骨移到樱树底下的墓地里。

在那么美的地方,由香里可以永远守望着心爱的人和他的咖啡店了吧。一想到能帮上她这个忙,我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漾出了微笑。

“暂且算是告一段落了吧?”

沉浸在回味中的我被冴子的声音唤醒。

“暂且……对啊,估计还要被警察传唤,在法庭上提供证词之类的,还要往神奈川跑几趟吧。”

“我说的不是这个,你的心情整理好了吗?”

我把手放在胸前。得知由香里死讯的时候,胸中好像瞬间被掏空了一样,一片虚无。然而此时此刻,那里洋溢着一股暖意。

“嗯,已经没问题了。”

“那就赶快回来吧,让我摸摸你的头。”

“马上。预定的新干线马上要来了。听好了啊,他们给我买的是绿色车厢[1]。可是绿色车厢哦!”

“没必要这么兴奋吧。你啊,还是那副穷酸相。”

“你管不着吧。啊,得去站台了。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你,打扰你工作了。”

我起身离开候车室。

“说是在工作,其实今天一点事都没有,闲得很。可能是因为我们这儿的精神科没有住院床位吧。太舒服了,一想到下个月就要开始后期研修,我都有点担心适应不了。”

“内科可是忙得不得了。”

冴子四月开始专攻内科,去大学医院进行专业研修。

“跟你去的脑外科相比,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你还千方百计地进了闻名世界的教授的小组,不拼不行啊!”

“我知道啊,所以才这么着急地出席聚会……哎?不是这儿吗?”

“嗯?怎么?”

“没事,我搞不清该去哪个站台。”

“什么啊?跟小孩子似的。导览图上不是写着吗?”

“哎呀,导览太多了,反而混乱了……”

“问问站台工作人员嘛。”

“啊,知道了,是这儿。”

终于找到要上车的站台,我站上了扶梯。

“连电车站台都找不到的男人,居然找到了去向不明的遗嘱!”

“烦不烦啊?不关你的事吧。”

冴子嘻嘻地窃笑。

“找到遗嘱的时候开心吧?”

“……嗯,开心。”

我想起了阅读遗嘱时从字里行间体味到的感动。那略微有些圆润的字体掠过脑海,忽然有种轻微的别扭之感,我用手扶着额头。

这种感觉是什么?想深究原因,却没有想到什么具体的情节。我来到了站台上。

“怎么了?突然不说话了……”

“没,没什么。突然想到一点事情。”

“想到什么了?不是全解决了吗?”

“嗯……大概吧。”

事情的确应该已经告一段落了。不过,我心中仍然留有一个疑问。叶山岬医院的医护工作者为什么要让我以为,关于由香里的记忆都是幻象呢?

“开往广岛方向的一一三号列车,马上就要……”

新干线列车进站的提示从广播中传出。就这样上车的话,整件事就告终了。我马上会回到广岛,从下个月开始脑外科医生艰苦的研修生活,而关于由香里的美丽回忆会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可是,整件事真的告一段落了吗?

莫名的不安萦绕在心头。我感觉好像漏掉了很重要的环节。

在墓地找到的遗嘱、咖啡馆里装饰的画、病房的书架上收藏的画集和相册……这些情形不停地在脑海里回放。病房、图书馆、海边咖啡馆……跟由香里一起走过的地方的记忆复苏了,充斥着整个大脑。我抱住头,闭上了眼睛。

忽然,眼前闪过病历上的照片。大脑仿佛被重重敲击了一下,疼痛向全身袭来。

“啊!”

我大叫一声,同时新干线进站了。

“苍马,怎么了?你没事吧?”

听到冴子的声音,我动作迟缓地把手机放到耳边。

“冴子……”

“我在呢,怎么了?突然听到你大喊一声,有点担心。”

“听着,冴子,如果我放弃参加脑外科……教授的小组,你会怎么想?”

我望着眼前慢慢减速的新干线列车。

“你在说什么?你不是为了进入教授的小组,才一直拼命地努力吗?”

“嗯,是的。为了这个,我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如果不参加今天的聚会,那些努力就会变成肥皂泡吧。”

“不会吧,你真打算不参加聚会?”

面对冴子的质疑,我沉默不语。新干线已经停下,车门打开了。

“如果在教授的组里研修,就相当于踏上了精英之路。将来别说是全日本的医院,即便是海外的医院也会敞开怀抱邀请你,不是吗?”

“嗯,是的……把这样的未来弃之不顾,真是笨蛋啊。”

“嗯嗯,笨蛋,大笨蛋。”

冴子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咬住嘴唇。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期待背后有人推我一把,还是期待得到谁的认同?

“话虽如此……”

正当我想把电话从耳边拿开的时候,冴子的声音再次传来。

“人生中做一次笨蛋做的事也未尝不可。你太较真了,一直在勉强自己,但是也该醒了吧。你可以选择更自由的生活。”

“更自由的……”

在自言自语的我面前,乘客们纷纷往车上走去。接着,宣告发车的铃声响起。

“有重要的事,对吧?甚至连金光闪闪的未来都可以放弃。如果那是你的选择,就别犹豫了,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为了将来不留下遗憾!”

“冴子……谢谢你。”

“等你回来了,我会一边吃一边听你讲述来龙去脉的。当然是你请客。”

“嗯,知道啦。”

“加油哦!”

我再一次由衷地说了声“谢谢”,挂断了电话,转身往回走。

车门关闭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迈出了脚步。

到叶山岬医院的时候,夕阳已经西下。我走进医院内,前台的女职员张大了嘴巴。

“你好,打扰了。”

我看了她一眼,径直进入医院。我用余光看到那位职员慌张地拿起内线电话。中央庭院在落地窗外铺展开来,我沿着一侧的走廊往楼梯走去,看到护士长跑下了楼。

“碓冰医生,你来医院有何贵干?”

护士长气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

“有何贵干?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吧。请让我过去。”

“不行。你已经不是医院的工作人员了,不能擅自入内。”

“您认为您一直以来坚信的东西是对的吗?”

我低声说道。夕阳透过玻璃照在护士长脸上,她脸上掠过一丝踌躇。

“我要进去了。请不要阻拦我。”

我从护士长身边走过,她一动不动。我沿着楼梯来到地下,昏暗的走廊里只有指示灯亮着,我走到尽头,进入病历保管室,摸索着按下电灯开关,荧光灯瞬间亮起,惨白的光充满整个房间。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条件反射般眯起来,我开始在收纳着无数病历的架子间穿行。

终于来到房间最里面的一排,我搜索着目标,很快就找到了。

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拿出那本病历表,用颤抖的手指翻开封面。第一页便是记录着患者入院信息的一号纸。翻开的一瞬间,我不禁叹了口气。

果然如此……所有的谜团到这一刻全部解开了。

“由香里……”

正当我低声重复着心爱女子的名字的时候,响起了开门声。我回头一看,身穿白大褂的院长进了房间,接着传来咔嗒咔嗒的脚步声,他在我面前停住了。

“护士长跟我联系了。”

他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视线落在我手中的病历上。

“看了这个,也就知道真相了吧。”

“嗯,都明白了,明白你们这些人到底干了些什么。”

“……哦。”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尽最大可能实现患者的愿望,是这家医院的宗旨。”

“所以,你们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我差点以为由香里是真的病故了,非但如此……”

由于情绪过于激动,我的舌头仿佛打了结。院长在我面前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能觉察到,老实说我也松了一口气。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院长,你的所作所为明显是犯罪,如果被告发,问题就大了。”

“我有心理准备。”

“你听好了,我有两个要求,如果你答应,我就当这事没发生过,怎么样?”

院长挑了挑眉毛,低声回答:“你不妨说来听一听。”

“首先,告诉我整件事的主谋,就是让‘由香里’从我面前消失的人,他在哪儿?”

院长的脸上掠过一丝犹豫。

“明白了,我告诉你。另外一个要求呢?”

“另外一个是……”

我凝视着院长的眼睛,说出了第二个要求。

次日,我乘坐电车辗转来到了长野县的一座小城。此次事件的谋划者就住在这里。让名叫“弓狩环”的女子从我面前永远消失的人,就藏身此处。

我走出车站大厅,望着远处的小山丘深深地呼吸,拼命压抑着激动的情绪。这时候,一只黑猫突然从面前一蹿而过,在身旁的长椅上开始梳理自己的毛。

“坏兆头啊。”

我苦笑着把手放到胸前,内袋里的物件坚硬的触感传到掌心。

梳洗完毕的猫正襟危坐,“喵”地叫了一声,好像在催促我赶快离开它的地盘。

我知道了,马上出发。我唇角上扬,开始朝前飞奔起来。

我沿着行人稀少的道路,径直朝对面的山丘跑去。身体开始发出抵抗的声音,但我丝毫没有放慢脚步。

大概跑了十五分钟,我穿过了住宅区,进入陡峭的山路。可能是没什么人徒步上山,人行道并没有修整,道路两侧被郁郁葱葱的树林覆盖。

肺部感到丝丝疼痛,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还因为缺氧而头晕。然而,我无视身体发出的一切警报,继续奔跑,哪怕提早一分钟、一秒钟抵达目的地也好。

不知跑了多久,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我只是无意识地支配着双脚向前跑。这时候,两侧的树木开始消失,视野开阔起来。

终于到了。紧张的弦随之绷断,我跌倒在地,双手撑地,一边看着自己滴落的汗珠一边贪婪地呼吸着氧气,几乎要昏死过去。

几十秒后,呼吸总算稳定下来,我抬起头,眼前矗立着一扇大门,里面是一座三层高的威风凛凛的西式建筑。支撑门扉的柱子上刻着“丘上医院”。我一直追寻的那个人就藏在这座医院里。

我拖着僵硬如铁的身体,勉强站起来,推门而入。一条小路通到洋楼门口,左手边的停车场上停着几辆车,右边是一片草坪。

这座洋楼好像就是医院吧?姑且先去打听一下。刚想到这儿,突然听到“汪”的一声狂叫。我大吃一惊,回身看去,不知什么时候,一只大狗站到了脚边,金黄色的皮毛覆盖全身,好像是金毛一类的犬种。

是医院养的吗?那只金毛虎视眈眈地盯着迷惑不解的我。我几乎要在它那种洞悉一切的眼神中败下阵来,这时,这只狗再次大叫一声,好像在说“跟我来”似的,扭头便跑。我犹豫了一下便紧随其后。它轻快地越过草坪,从洋楼的一侧绕到后面去了。

我看着眼前摇摇摆摆的金色尾巴,情不自禁地轻轻摇头:我干吗跟在一只狗的后面,还不如趁早找到医院的工作人员,向他们打听一下。

我正想折返的时候,从容地奔跑的狗突然停下来,又汪地叫了一声,好像在说“看吧”,我缓慢地抬起头。

医院后面是一座庭园。花圃里五彩缤纷的花儿竞相开放,宛若一片花田。中央被草坪覆盖的地方略微凸起,像一座小山丘。山丘的顶点是一棵悠然伫立的巨大樱树,不亚于墓地中央那棵。它粗壮的枝丫被盛开的樱花覆盖着,艳丽得令人眼花缭乱。

像完成了使命似的,狗儿垂下尾巴走开了。我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站在樱树底下的人。而后,我沿着花圃间的小路往那儿走去。心情虽然急切,经过漫长奔跑的脚却不听使唤,几次险些摔倒。我踉踉跄跄地来到小山丘下往上走,樱树底下的人始终背对着我。

我一步一步地向着那个背影靠近。

突然,一阵强风吹过。落下的樱花翩翩飞舞,将我和那个人温柔地环抱起来。坐在折叠椅上面朝画布的她,按住了被风吹乱的黑发。此情此景与我们初见那天一模一样。

也许是有所察觉,她忽地回过头,稍显倦怠的双眼突然睁大了。

我抑制住颤抖,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好久不见了……由香里小姐。”

我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气,继而喊出了她的名字——心爱之人真实的姓名。

“朝雾由香里。”

[1]相当于国内的商务车厢,设备比普通车厢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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